奔月(二)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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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早起上班,即刻身陷会海。从8点半开到下午1点,手机调在震动上,震了七八次,堪作腹部按摩器的代用品。查看号码,全部来自李三。我没有理他。

终于熬到散会,先憋着没去卫生间,我覆机。

“七,你不够意思,”里面先炸了起来,“NGQY今天跳水,跌了两块多,老子手上有三千股、三千股呀!昨天吃饭,你怎么不言语一声……”NGQY是我们公司的股票代码。道和纳最不景气的时候,我们才跌了10%,眼见得大地要回春,虫子蛹儿都要化蝶了,它老人家却要做伏明霞。

“我们管理层凡VP以上都要给自己减薪百分之五十了;你兄弟我手上的一堆ISO随时可以变成纸,我还在这儿悲痛呢,我找谁去?”

“你要有什么内部消息务必别忘了透――”

“我不过在这里打工。”我疲倦地说。

“下个财季报告出炉前――”

“去看Quicken吧。”我按下OFF。

看来一轮裁员是不可避免了。

2000年最大的泡沫一下破碎的时候,我还在读书,听去了湾区的同学说,有人一夜之间,从“纸百万富翁”变成欠国税局30万的欠债鬼,因为税法防奸,在“替代性最低税”和常规税中取其大者;被期权时间契约套牢、高价时欲卖不得的硅谷新贵,或不愿支付39.6%的短期资本利得的长期押宝人,一旦手里的奖励性股票期权(ISO)掉到底,砸在手里不说,还一下子背上赠予价格和合理市场价值之间差价的重大税务,即一般人不会碰到的“替代性最低税”;同学唏嘘着说:真是奇迹伊们竟没有从金门桥上跳下去。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活在这个日渐繁琐的世界上,只怕你打算散发时,还欠信用卡公司三百块、欠社区图书馆两盘录像带、欠公寓楼管理处的地毯清洁费、欠煤气帐户没有注销…….不是谁都能有那种悬崖撒手后、仍能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在雪地里瞎遛的好运。

在卫生间门口,我与老周擦肩而过。听到他在轻轻地吹着口哨,是那首什么“鬼子的末日就要到来了”。老周常常吹口哨,进行曲为多,跟客户吃饭后他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出差回来他吹“打靶归来”,帮助公司小MM调试软件的时候他吹“学习雷锋好榜样”,但悠扬如今天如厕所吹者,几希。

有时我感到很奇怪,何以在资本主义的心脏曼哈顿的某高楼格子间里,会铆着一个革命的、红色的老周?

老周今年将近五张,成都人,赶上过上山下乡的尾巴,在自贡插队插了小半年,他记忆中的“蹉跎岁月”非但不蹉跎,却好像是一次还没玩尽兴的春游;不久高考,他考回当时还称“四川师范学院”的川师大数学系,毕业后留校。90年初,他得到所在大学与肯塔基州立的一个交流机会, J1来美,后来赶上华府的绿卡大派送,被稀有的运气砸中了头,拿到身份,老婆儿子也办了出来。老周从93年起,进爱荷华州立读数学博士,一直读到香港回归,也没有读下来。他致命的障碍在于英文,口语之糟,无法跟导师正常交流,答辩总考不过。他导师个是印度人,故此老周恨印入骨,无师自通了麦克马洪线附近的边疆地理,除了经常从人种学角度向同学们普及印度人的祖宗是猪的理论知识之外,还常年在一个军事论坛上为中印边境问题支招,发表过一些如“直捣新德里,痛饮黄龙”之类的众口流传的网络佳作;他老婆在中餐馆打工七年,没有看到老周戴上方帽,一怒之下离了婚跟大厨跑了,儿子也带走了。老周受此打击,于98年转读计算机系,千禧年拿到硕士,终于赶在大泡沫粉碎前拿到offer,进了我们公司。

老周的一天通常是这样度过的:驾到,泡上一杯毛尖,查依妹儿,登录新浪体育查看他家乡队四川冠城的最新战绩,然后去一著名左派网站品味若干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文章;中饭时间与公司的中国同事摆龙门,从“九评”到“联动”,从“九一三”到“二月逆流”,一部中国文革史娓娓道来,使人痛心他不去费正清中心开讲座真是将明珠投暗。他的午间讲座我间或去听听,听完后的感觉有二:第一,左潮、左派、左的主义,都是自有其存在机理和历史合理性的,不完全像我们这一代太平犬所想像得那么荒谬;第二,中国近代史就跟打秋千似的,不是给忽悠左了就是忽悠右了,怎么就没个平衡的时候?

――但老周真正在公司里抖起来,还是不久之前、与我们部门的钻石老五VP约翰麦卡锡走近之后。麦曾被公司派驻中国,在华一年半的光阴,不仅造就了他的一口洋径浜中文,还造就了一个从此汉堡不能屈、披萨不能淫的中国胃,一颗看到黄肤、黑发、平胸、丹凤眼的瘦骨华人女子就酥倒不已的中国心。

老周有个比他小10多岁的堂妹,叫Amy,恰恰是黄肤、黑发、平胸、丹凤眼,一身瘦骨;口语讲得颇不错。在纽约一间不知名的小大学里索然地读着化学博士,在留学生男女比例极不平衡的生态下,31岁了仍然没有把自己嫁掉;不久前公司一次聚会,老周因无眷属可带,只有携妹前往,麦吃到周堂妹手制的水煮鱼、辣子鸡,再看到大红凤缎旗袍衬托下如弱柳照水般的黄肤、黑发、平胸、丹凤眼,不由惊为天人。既然彼此有意,两人很快把中美友谊发展到应该到的地方。看样子Amy的婚事也一直是令老周犯愁的一块心病,现在可倒好,不但不再犯愁,反而被带携,有升级成为国舅的希望。

谁说人不是势利的?以前老周小组会上发言,不是被打断就是被不耐烦地“趴等,趴等”,现在所有人都对他那一口山河破碎的英文表示相当程度的容忍。

因错过饭点儿,饥肠辘辘但已经不能出门打食儿,我出来后去老周那里找东西吃,他掰给我半块蛋黄月饼。浸得出油的包装纸上,印着一轮赭黄的月亮,嫦娥的广袖像一条切线,从月亮边上擦过去。我总不懂何以古画为了表现嫦娥美丽的袖子,硬要她举起两臂、做个缴枪不杀的姿势,传说中的吴带当风,该不是这样的。

我忽然会得老周吹口哨的真谛。就是裁员,老周自然不忧不惧,他妹夫麦卡锡会力挺他,他将有机会看到,他所憎恶的老印――占公司程序员的60%强――中的一部分,面色灰败地打起小包袱离去。是为“鬼子的末日就要到来了”。至于别的中国人的命运,吹皱春水,干卿底事?人家肯定不关心。

――干脆莫谈国事。

“周,给偶们扫扫盲,嫦娥姐姐为什么要奔月?”

“Overdosed some immortal pills…..”老麦端着龙井,迈着满大人般的迂缓方步,从老周桌边踱过,听到我们的对谈,回眸一笑,抛下一句答案。看来老周兄妹给这厮恶补的中国上下五千年史,真不是盖的。

“呜?”我口含半只蛋黄,转过头来问老周。

“她那老公后羿,以前射过九个日头,是个赳赳武夫啦,估计像陆小曼的那个前夫王赓,啥子风情也不懂,天天就知摆弄弓啦箭的,夫妻生活很苦闷。”老周很了解地说,“不过羿手里有西王母给的长生不老药,两片,原打算和他老婆一人一片分吃的。后来后羿的学生逢蒙,是个类似徐志摩的小白脸吧,来羿家吃师娘的豆腐――版本有二,一说嫦娥贞烈不从,一说婚外恋被发现,总之她过量服用了仙药,身体像氢气球一样不由自主飘了上去,剩下羿和他的徒弟,在地下干瞪眼;本来她还要无止境地升,幸而碰到月亮,就当作空间站,住了下来。”

“她那老公呢,他不是射得下日头来吗?”我想――月亮对他,还不是一块小蛋糕?

“也许还是不忍下手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老周若有所思地说,“我老婆刚跑那会儿,我当时,杀了她的心都有,如果当时有把枪――”

我忙打岔,“那吴刚呢?”

“所以说后羿肯定得罪了人,天庭的头头们一定要坚持看到他头上绿荧荧才爽,”老周具有四川人典型的粗声大嗓,他自己都不忌讳这个话题,我又何必代他遮掩,且由他滔滔讲来,“那吴刚本是一个进修中的神仙,相当于一个――”他歪着头,眯一眯眼睛,试图捕捉一个词儿。我十分司空见惯这个表情,知道他是在捕捉一个英文单词。

“Intern?”

“Yeah,相当于一个intern。他犯了一个什么错,被发配去月宫伐木…….”

“靠,瞧人家这错儿犯的!”我艳羡起来,“咦,但是他俩好像没啥绯闻啊,否则这几千年住下来,月亮上还不充满小吴刚?”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老周一时语塞,又寻思着,自说自话,“也许是嫦娥又扭捏起来?女人嘛,都是那样的。我都能想像得出来她的作态,说些什么‘人家是有老公的’,‘人家的roommate兔子还在这里看着’….之类掩耳盗铃的话。实诚人、像吴刚那样的,肯定就信了。哎呀不对,几千年呢,怎么可能?俩人中肯定有一个是性冷淡!”

“肯定。”我信服地说。

“起码一个。”

“起码。”我点头称是。

麦卡锡端着杯子走过来加入我们的聚谈,“你们看到没有?戈兰•西佩尔让他的律师出来说话了,他说他从来没有主动‘勾引’过麦格里维,从来都是麦格里维主动骚扰他。”

――喧嚷一时的新泽西州长因同性恋辞职案给整个办公室带来了持续嚼蛆的欢乐,即使我们公司自身的营运都在岌岌可危中,到了八卦的钟点时我们仍然要雷打不动地按时八卦。

新州就在纽约的隔壁,大家有种看邻居家出乖露丑的快乐感觉。已婚、两女之父的47岁新州州长詹姆斯•麦格里维,一向政绩不俗,年轻有为,近因同性恋传闻,于8月12日宣布辞职。他的“私通”对象戈兰•西佩尔是一名以色列诗人,曾向其索要天价的丑闻封口费。

“我倒情愿相信麦格里维的道德水准比西佩尔为高,至少,他已经为此放弃了办公室。”我说。

“这就像试图分析小克和莱闻斯基两人谁的道德水平更高一样,这个,基本上,很难。”老麦摇了摇头。

老周语带骄傲地说:“吾国古代人民就绝不会为这等小事要了官老爷的印,至多当笑话说说。著名书画家郑板桥……”

“啊,就是那八个奇怪的人中的一个,他们都住在什么州来着――”老麦惊呼道。

“扬。”老周简洁地说,又摆回到他的主题,“郑老爷就公开有男伙计,是他的一个小厮;乾隆皇帝也公开有男伙计,是他的一个宰相;《绝樱三笑》上有一则笑话,说一个官新到衙门,见门子清秀,欲淫之,那门子禀曰:‘还是老爷自己抹唾沫,还是小的自己抹唾沫?’那官说:‘照旧规行事。’……..”

――老周肯定为这则笑话备了课的,连“门子”这种词汇都口到擒来,被准确译为“guest-greeting boy”。这不奇怪,老麦是喜欢听黄段子的,也鼓励员工讲;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我们组差不多人人都订阅着这样或那样的“办公室笑话”电子新闻邮件,有备无患。但要黄得精致、黄得擦边、黄得不得罪人,黄得“政治上正确”,又不容易。

老麦听得哈哈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麦格里维这家伙真应遗憾他未能投胎在古代的中国……啊哈,周,你他妈太可爱了――”

三人说笑一通,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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