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沐浴之后,我看着浴室镜子里自己莺飞草长的头发,忽然想念起尹其明来。
尹其明是我从小到大、从中到外的所有同窗里,最地道、也最有公益心的一个人。
当年在A大上学时,那个总人口不足6万的大学城,薪桂米珠,采购任何带中国字标签的油盐酱醋,都必须驱车100迈以外去附近的大城市。这还不说,理发尤其贵而困难,有数的两三家美国理发店,都需要预约,加上小费,没有20刀,一个头下不来。校园里常年出没着一些长发飘飘的中国男生,不见披头士的俊逸,但见广西洪杨革命军的遗风。如果伊们额头上再刺上“天平天国”四个字,我相信本市即时可以改名称作“天京”。说不定轮男轮女们都愿意摒弃他们的教主,到我校来追随天父天兄天王,也未可知。
我亲眼见到尹家一位新加入的男食客,因为久未理发,脑后粗糙地扎着个马尾巴,在众人面前遭倒尹夫人娇俏的嘲笑:
――“喂,出来混,也要下点本钱才行,看看这个,连头发都分叉了,他还装什么孙悟空?”
我的头发,例归尹师哥打理的。他真可谓心灵手巧,无论我打算跟风黎明、周润发还是谢霆锋,尹师哥都能给剪个八分神似。有次发现了一点头皮屑,还立逼着我在他家用海飞丝重新洗了一遍。
从他家浴室出来后,顾婉学着国内海飞丝广告中张德培的作态,一摔小头,扭捏说道:“身为,知名人士,怎么,可以有,头皮屑,呢?”
我怒骂尹其明,“你他妈也不管管你老婆,我一大好男青年纯洁的心灵都被她给粗暴荼毒了!”
尹只是呵呵地好脾气地看着媳妇儿笑。
――按咱们古国的老风俗,伯婶之间严禁通问,叔嫂之间却可以随便开些玩笑。虽然顾婉比我还小点,仗着尹其明比我大两岁,叫声师兄,她是什么玩笑都跟我开得。
非特此也,尹其明还组织了几个会动手理发的热心人,为中国留学生及家属义务理发。象征性的只收一块钱,为的是这几个义工都是自带理发工具来的,将来人家退出,总要赔一点折旧费。就为这一块钱,还有一上海萎缩男理完之后叽叽歪歪,说咱师兄“侬现在枪势老足格嘛,钞票麦克麦克赚”――“枪势”是洋径浜的“chance”之音译――气得我差点对该瘪三挥以老拳。
义务理发之外,尹其明还经常帮新生接飞机,带他们买菜,逛商店。其实接机买菜都有老生乐意效劳,其醉翁之意,自不必说;你若是个容貌秀丽的女F1,一招手,要10辆车也有;即便再困难些,只要属于平头整脸,总不难于找到数男,为你鞍前马后。
问题是新来的男生就惨了些。他们中机灵点的会与一稍微缺点儿心眼的漂亮女生结成“绑兜”,该女去买菜他亦同去同去,苦的是那特意跑来做司机的小子,恨得牙痒痒还要驮着这个大灯泡来来去去。脸皮没那么厚的就迅速淘到一辆旧自行车,有钱的就赶紧买车学开车,以便万事不求人。
不过总有人是非常艰苦过来的,我在弄到自行车前甚至走路去买过菜。直到开学后在实验室见到尹师兄,随他去了百迈以外的真正中国店,才吃上第一顿大米、拥有了生抽和浙醋。
尹师兄搭手帮的大都是那些没人待见的男新生。他家后来男食客济济一堂,女的很少,也与这有点关系。
让我想想…..我好像很久没有跟尹其明夫妇联络了。唔,上次好像是……春节时寄过的一张卡片……也没有回音……大半年了呢。
他是我跳系之前的师兄,一直念着工业工程,博士快毕业了,工作不好找,去年圣诞的一次电话长谈,他显得情绪不高,说,实在找不到工作,只好找个旮旯再做博士后去。此后我搬过家,换过手机计划,以前A大给的电子邮件帐户也被以扒皮著称的校方Administration通知停用了――亏得他们好大脸,还月月给我寄校友杂志,里面夹着贴足了回邮邮费的征求捐款的信封――每次看见,心烦得都似穷人在自家门口遭遇了一位饶舌的托钵僧。然后,三个月前的一次尼姆达袭击,我丧失了电脑硬盘里所有的数据…….包括朋友们的电邮记录;格盘之后,有些人的信息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不过生活还不是继续?
此刻,今夜,只剩我大脑里一个背得还算熟的尹家电话号码、在想跟人说话的心情里、像一盏快要煮沸的苦丁茶般突突欲冒。
我抄起手机,拨了那个久违的号码。
“对不起,你所拨的号码已停机……”一个冷漠的、公式的、邮电的声音说。
我发了一会儿呆。
以我半瓶醋的英文语感,我觉得中文对名词的强调,远不及英文。说得快的时候,我不太能够流畅完美地使用名词。然而很久以来,我学会在各种语境下妥帖适当地使用“mobility” (流动性) 这个名词。因为我对“流动性”一词有特别的理解和感觉。
还在A大的时候,有一次上夜课,经过一间心理学系的教室,听到里面飘出教授的一句话:
“Unpredictable social mobility gives rise to a legitimate fear of reluctance to contact old friends. People get alienated for that reason.”
这个词一下抓住了我的心。Mobility。仿佛对于美国社会的一切感受――变化,变动,速度,动荡,不安全感――都可以由这个词繁衍增生而来。
今夜我真实地知道,因为“不可预知的社会流动性”,因为“合法的害怕”,我竟然会与十分亲厚的朋友在没有任何芥蒂的情况下失去联系。并不是真的忙到没时间打个电话,写个email。而是像虫子一样碌碌的生存状态,今宵不知明朝酒醒何处的茫然感,使不再在一个轨道上生活的人们无奈地渐行渐远。
我切换着手机通讯录的人名,心情复杂地锁定到“Yuanyuan Zheng”,又翻过去,又回来锁定,终于拨了出去。
“这么晚还没睡?”为了掩饰尴尬,我先声夺人地在听到一声“hello”之后咄咄发问,全然不顾加州与纽约的时差,人家那里不过8点而已。
“噢,王齐。”郑园园的声音十分沉闷伤感,如果不是重感冒,我赌定她是刚刚哭过,不,是正在哭泣。
“怎么啦园园?”
话筒里传来淅沥的、雨点般的轻泣。
“你没事吧?”
“没。”
“家里也没事?”
“没有。”
“心情不好?”
“唔。”
“愿意的话……说说看?”
“爱一个人……”她太息道,“为什么那么难呢?”
――这就是了。她爱上了一个人。
我沉默,有点难过。不多的难过,然而的确有些难过。
“王齐,你,有过对谁一见钟情吗?”
“你呀。”
“哼,”她几乎破涕而笑,“我虽然傻,也还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傻。”
“你很傻吗?”我哈哈一笑,“怎么我没有骗到手?”
“你不过是玩厌了,想收心找个人结婚,恰好碰到我。如此而已。”她再次重复刚才的句子,“我虽然傻,也还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傻。”
见我不答,她幽幽叹气说:“顾婉都告诉过我。”
“告诉过你什么?”
“丁臻和万嘉敏”。又补一句,“王齐失恋阵线联盟。”――再把这句话锉骨扬灰,我也听得出来自顾婉的口气。
我顿时觉得自己的头比猪头还大。丁、万二姝,是我的两位前任。都是在A大时交的,后来她们都去了外州。我以为斑斑劣迹都可以消逝在风里,谁知往事并不如烟。
然而郑园园的剑锋虽然已经点到我的锁骨,却又轻轻饶过了我。她并非十分感兴趣她们。
她以她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问我:“你说,爱上一个人,是种什么感觉?”
――“你说,爱上一个人,是种什么感觉?”
――“你说…….”
整个世界都回荡着这个问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