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大一那年,入学三日即行军训,全年级乘闷罐火车开拔至外市,入住一所出入皆有驻兵的兵营。彼时我老家祖父去世,为奔丧回原籍,我请了半个月的假。待我完事后仆仆赶往兵营时,军训已经进行了一半,诸兄弟早在摸爬滚打中厮混已熟,而我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的大学生涯,是从兵营开始的,此前我没有见到过一位老师,或同学。
且说我们那位带兵排长,姓付名严,来自河北一个小城镇。他其貌不扬,个头中等,常年在野外的训练和作业,把他的皮肤晒成棕色。初时接触,因他不苟言笑,同学们背后都称他“副阎王”。 处久了发现,他心地实在不错,是一外冷内热的人物,他的严肃,其实是一个质朴的军人在读书人面前那种本能的拘谨所致。而且,他其实十分内秀,跟同学们慢慢聊起来,大家了解到,他中学的成绩本来非常好,因为家贫,实在读不起书,初中毕业后就当兵了,服役四年后,才得到报考军校的机会,经过百人取五的激烈考试竞争,才得到入军校学习的机会。军校毕业后就分配来到这所部队,从尉官干起。
别的连队训男兵,稍息立正略不入法眼,排长或班长的一条扫雷腿就横撩过来,当然是吓唬而已,疼并不疼,只不过众人军裤屁股上的解放鞋印成为烈日炎炎下的常日之不可或缺。而我们的付排长,非但不踢人,还会在大检查前亲自帮学生们叠豆腐块。黄四和林六的被子厚,自己叠,叠得像狗熊姥姥家的棉花包,经过付排长的手一整,立即平平正正。
在部队食堂吃饭,都是吹号集合后以连队为单位跑步前往,每个班占一张四方桌――不设座位,站着吃。可以敞开肚皮,但第一,不得浪费;第二,不得带食物出食堂。
陈五是我们宿舍家境最不好的一个,从河南农村刚考上来,块头大,食量又大,他说他中学时候基本上都没怎么吃饱过;军训之初,训练量又猛,他一顿饭吃五个馒头都钉不住,回回要从食堂偷带三个回来当夜宵。付严明明知道,也担着被团长查到要记过的责任,但从来没有说过陈五,他理解一个农村孩子肚子饿的滋味。三个馒头不算什么,可是捅出来,就是这个学生和所在大学的羞辱。一次大检查前,陈五偷回来的馒头是新出锅的,味道很香很大,有鼻子的人不会嗅不出,团长已经走进兵营的宿舍,千钧一发之时,付严假装失手砸了一位同学带的防蚊子的花露水瓶子,弄得满房间都是花露水味,才偷偷保下了陈五的面子。
大家同排长们混熟之后,也去这些军官们的宿舍串门,据说别人书架上都是《故事会》、《小说月报》一类杂志,唯有付排长的书架上清一色是旧俄小说。林六因为女朋友读了中文系,正在恶补文学,还顺手牵了一部《卡拉马佐夫兄弟》回来读。
――这些,都是宿舍的兄弟们后来给我讲的,当时我自然不知道。
我到兵营的第二天,就是30里拉练。终于走到目的地,路上那个热啊,看到一眼民井我几乎没跳下去――不是为了找死,而是太想喝水;可是一到那山明水秀的地方,甚至连渴都不太觉得了。
男生女生分营而训,那次拉练却合而为一。离我们的队伍约50米之外,可以看到女生的队伍。男女生都是一式的绿色军装,军帽,军鞋,飒爽英姿五尺枪――三八式步枪,我们拉练的目的原是为了打靶。
靶场是一处小型的山丘,靶标们设在对面的另外一处山丘上,两山丘之间、以及两侧低地的梯田,是农人的耕作之处,流弹在两山丘之间穿梭纷飞的时候,我们看到农人在山左和山右的梯田间如常耕作,面不改色,充耳不闻,真是天下奇观!
两个小时倏忽而过。
同学们大多数已经打完,七七八八聚在几棵大树下,或站或坐,聊天。十七八岁的大一新生,又是刚刚在只有同性的环境里禁锢了将近一个月,异地相逢同年级的异性同学――在校时仅仅厮混过三天的――如今又都是飒爽的军装打扮,那种集体性质的新奇与羞涩,比一对一的男女情窦初开更为撩人。
背朝着我们的,在不远处的一株松树下,有个女孩子的背影,倚着松树,闲闲站着,穿着也是军装,但很奇怪,与其他女生的装束不同,她没有扎皮带,也没有没有戴军帽,只有一袭军绿,趁出婀娜的腰身;她的黑发结成麻花辫子,盘在脑后,也许是行军走急了,有碎发从耳侧溢出。
当她转过身来,朝我们这边张望,我被她的美丽所震撼。
――晶莹如雨露沾润的雪白面孔,晶莹如雨露沾润的乌黑双目。淡墨的眉,是颜氏工楷一字;轻绯的唇,是武陵桃花春盛。
――她整个人,穿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装,却似来自吴道子笔下。
她竟穿过秋意初黄的、柔软的草地,向我走来,微笑问道,“你是新来的王齐?”
我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我纳罕她竟知道我的名字,但也是只说:“是。”
“老家祖父过世?”她轻轻问。
“嗯。”看来我的旷缺倒使我成了知名人物。
“节哀。”
“谢谢。”
“是长孙吧?”
“是啊。因为老家那边风俗是长孙摔孝子盆,起驾发丧,所以――”其实我从小与祖父母不在一地,谈不上很深的感情,可是义务要尽。
“系里十分理解,所以系主任给你这么多假。”
天啊,为什么她知道得这么详细?
“打了几环?”
“排长让我最后打,先熟悉上膛和瞄准。你呢?”
“我没打。”
“你是自控一班的?”
她微笑,正要回答。付严在山坡上大声唤我的名字,让我上场。
我壮起胆子,“你不是也没打吗?没有打靶分数军训不能结业,一起过去打完吧。”
她迟疑一下,随我前去。
付排长却不见了。只有六班长守着场子,他安排我在一个靶位处卧倒。我动作不娴,训练无素,趴在地下,瞄准星的时候一直心猿意马。10分钟过去只打了7环。
她竟与六班长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看我打,手里轻轻摇着一株草。仍不上阵。她一定是自控一班最胆小的女生,我想――好笑,拖到不能再拖,不敢摸兵器。全班那么多同学,只有我们两人拖到最后,这,大概是一种缘分吧?
暮色四合。宿鸟归飞急。
我打完了,站起来,对她说:“该你了。”
她看着六班长。六班长笑说:“收靶的时间还没到,打吧。”递过一只三八步枪给她。然后回过头来吩咐我,“王齐,你可以归队了。”
我只好打个敬礼,小跑归到已开始集结的队列中去。
后来我听说,事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