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我开车在坚尼街和东百老汇大街一带转来转去,到处都是单行线;经过无数酷似广州街景的小店铺,什么“富贵金店、流行发型、健康针灸、杨氏律师、发烧音响、美人照相、三和烧腊”之流,终于觅得一处停车之处,泊车下来。
――这里是曼哈顿南端下城的唐人街,也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唐人街,夸张的说法是,里面有20万中国移民。不管是跳船还是偷渡,只要人往这地界一钻,立即大海搀砂一般,就是天王老子也揪不出你来。
我住昆士区,通常买菜不会来这里;法拉盛的唐人街规模其实也非为小可,不过还是没有这里博大精深。每当我开车或信步于此,耳边就会不期然响起《不见不散》上那对活宝男女的对白――
李清(困惑地):“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移民到广州了?”
刘元(幸灾乐祸地):“还是广州郊区。真冤!”
我穿行过孔子广场上6米许高的孔子塑像,见那塑像底座下乱丢着一堆空饮料瓶子,如织的游人,在慈眉善目的他老人家身旁走过、观看、留影,喝完饮料的人把他们的空易拉罐往那堆空饮料瓶子处继续一丢,请夫子尚飨。
孔子躬着身子,长袍广袖,笑容可掬,如果不是谦虚得过了头,就是天生驼背得厉害。塑像虽然庞大,他人并不显得高。即使把驼背匝直了看,也是个五短身材。
走过一队观光团,导游小妞打着小黄旗,一位戴着玳瑁边眼镜、看去像来自内地的某级文教官员的儒雅老先生对塑像的尺寸表示不满,就地发作起来:“.孔子身高九尺六寸,古称‘长人’, 身材高大,头有异骨,为何塑出来像个侏儒?丢中国人的脸!我要找他们市领导反映反映!”
导游小姐劝道:“走啦,陈老!管这闲篇干嘛?下站去大西洋城,把您输在拉斯维加斯的老本捞回来是真的。”
陈老驯服地跟着团去了。
唐人街的中文书店不多,我统共找到4家,它们共通的特色是:不光卖书,还兼营文房四宝。最畅销的书籍是英文字典和语法书,移民入籍的指导,因为这些都是新移民的急需;此外是风水、算命、佛教、养生、气功,再次为经商投资、保健育婴、儿童教育、烹饪装饰,文艺类书籍里唯一畅销的是武侠。我连找了三家书店,见古典小说最齐全的一家也不过仅拥有“四大名著”而已,连特意用来招徕顾客的《肉蒲团》上都落了一层灰。――这年头,以为读者会缺省地晓得《肉蒲团》是本什么书的想头,是不是有点儿非分?
走完第4家时,看店的北京小姑娘见我失望,忙说:“你搭地铁,Q线,在23街下车,沿着第六大道走,那里有个很大的跳蚤市场,我上次去,见到过一个怪怪的中国老头在那儿练摊,摆着一些二手的古典小说卖――种类倒是挺全活儿的,如果你不介意是旧书的话。”
“谢谢。”
出得书店,夕阳晃晃得照人眼,见一座琉璃花脊、八角飞檐的唐楼,外层像给涂了一层锡箔。看看天色已晚,不知去了值是不值,能不能淘到。想着想着,脚下已经走到坚尼街华埠的地铁站口,索性刷了卡进去。列车来得很快,不一时,我从23街地下钻了出来,踏上第六大道。
原来这家“Annex”是曼哈顿有年头的室内古董跳蚤市场,周六和周日两天开市,从日出开到日落;交了一块钱门票,我进去看时,发现许多卖家具、首饰、银具的摊子都已经收摊、或正在收摊,市场内弥漫着一个大集市开到荼糜的阑珊意味,我因目标明确,在一楼转了一圈,并未费时太久,就找到书店小姑娘口中所说的那个“怪怪的中国老头”。
他穿件织锦缎的半旧灰紫唐装,立领,连袖,对襟,直角扣。一部花白的山羊胡。年纪坐七望八,身材瘦而高大,老褶遍布的脸如水道冲刷过的黄土高原,坐在摊畔的一张红漆雕花木椅上,星眼朦胧,似乎睡去。
书很多,摆在摊外的起码就有百多本,而且都不似新的。我找寻《聊斋》,遍搜不获。
“大爷!”我轻轻唤那眯缝着眼似乎睡着了的老人,“您这儿有《聊斋志异》卖吗?”
只听老头梦呓般,口吐一段我所不能了解的文字:“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
――天,这位摊主,他不是灌多了唐人街散装出售的伪劣二锅头,喝醉了吧?
我围着他的椅子转了一圈,拼命震动鼻翼,并未嗅到刺鼻的酒味。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灵;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又一段古汉语梦话出台。
“大爷!老大爷!Sir――?”我摇晃着他的肩膀。
老头睁开惺忪的双目,“哦,又来一个买书的。几点啦?”
“六点半。”我抬腕看着手表说,“大爷,您这儿有《聊斋志异》卖吗?”
“六点半,收摊啦。”老头站起来,伸个懒腰,极为不耐烦地说。
倒霉,奔驰一番,只落得这样,早知骗他说是五点半。
“大爷,买卖人家,不与生意为仇,您看我特意跑一趟,您要有书,何不卖给我呢?”我陪笑着说。像张大教诲李三、王婆教诲西门庆那般的,“作小”。
老头正在往口袋里装书,听到我的话,动作停顿下来,“你小子像是大陆出来的学生?”
“是是。大爷。”
“你高考时考了几次考上大学的?”
“嗯?”我纳闷于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一次啊。”
“出国留学呢?考过几回鸡鸭鱼和托福?”
“也都是一次啊。”
老头于是怒了,操着一口山东乡音骂道,“收摊了收摊了!走走!”――他驱赶着我,像心情欠佳的农妇驱赶着跑错到她门上的邻居家的鸡鸭鱼。
这怪老头,怎么如此不讲道理?发起火来比周星星还无哩头。
然而我决定“作小”到底。
“大爷!听口音您老也是山东人吧?我跟您可是老乡啊。咱们出门在外,都挺不容易的,您卖我本书,我又不是不付钱,看老乡的面上,您老就崩难为我了――”我舌粲生莲花地游说着他。
“山东的?你家哪里?”
“青岛。”
“青岛?那是什么怪地场,咱没听说过――”他耷拉着眼皮,麻利地卷起一副字画。
咦,他这不是欺负人吗?都说店大欺客,他一家小破摊子,也敢这样欺负我豪客王七?
我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大爷,您老华侨了吧?您哪年出来的?德国人强占胶州湾的时候您全家就移民来美了?五四运动发生的时候您已经不在中国了?我不信。看您的寿数,好像还没蒋夫人老嘛!您可以没去过、但您就没听说过――青岛?山东第二大城市、轻纺织中心、避暑胜地、北方著名良港――的――青岛?”我喋喋不休,越说越来气,务求逼他认帐而后快。
“确实没听说过。”
我彻底出离愤怒了,“崂山,那么崂山你总该听说过吧?你这山东人是装的吧?”
“崂山?Yes,那当然。”老头的态度缓和下来,“为了写作,我还实地考察过那里呢。那年头还不太兴深入生活和出外旅游的说。你是崂山人?”
我反问:“您哪里人?”
“淄博。贵姓?”
“免贵姓王。”
“姓王,好好好――”他捋着自己白须满意地笑,忽然,他的神色发展为进一步的惊喜,“原来你小子是…….”
“淄博,怪不得,”我兀自生气地说,“你们淄博人,还有省城济南人,都嫉妒我们青岛风景漂亮、硬件设施好,市民比较洋气,所以拼命跟我们青岛人对着干。这就像成都和重庆,北京和天津不对付一样。”
“泥人张捏上一千八百个泥人之后,也不见得个个都自己记得,”他根本不接我的茬,嘟哝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又摆摆手,像摆走一只苍蝇,“anyway,莫提什么青岛黄岛,你既然是崂山人,又姓王,咱们有缘,我将书借你一阅。”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拼命扶住自己已经脱臼的下巴,我结巴着感动着道:“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只见老头向他那大口袋里掏了一番,掏出绿花锦套封装的一套书,打开看时,函内装有4册。他不胜惜惜地拿起其中一本,掀开,我见那竹纸抄写的页面,字迹遒劲,半叶9行,每行27至30字不等,绝少涂改之处。只是纸色湮黄,如失色的胭脂,且书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纸质陈旧发脆。
老头轻轻抚摸着这册书,自言自语道:“不肖子孙将书随便出借,以致半部原稿飘零海外。哼!当年老王要以500两黄金买断,我那般穷困,也没有卖给他老王。”
“谁是老王?”我不禁插嘴问道。
“一个比我会考试的家伙。也是咱们山东老乡,人们叫他王渔洋。”
他将这套书递了过来,书页抖抖嗦嗦,像秋天的落叶,只怕一碰就散了。
我战战兢兢如接一只碎了外壳的鸡蛋般将这函书接了过来。妈呀,这真是书里的祖宗,这套书肯定比蒋宋美龄女士还高寿,除了把它供奉起来,每日上柱香什么的,我可怎么看呢?
老头像是了解我的心事,他微微一笑,说:“只是出借,并非送你;就在这几天之内,咱们还有一面之缘。到时候我帮你读。”
“帮,您怎么帮呢?”
“小后生,你到那个摊子前――”他指着左邻大约40米外的一位老墨,“把那张塑料椅帮我收回来,那椅子也是我的。我要收摊了。”
我想这是小case,答应着去了。老墨的摊子上出售印第安银饰,粗粗的银手镯银项圈,光彩照人的,也不知是真的假的。我跟他交涉说英语,他表示听不懂。我只好连比划带说,表示这张塑料椅的主人需要这把椅子了,我来拿回去。老墨面带困惑,还是不懂。我动手去搬那张椅子,这下老墨真怒了,几乎要与我厮打起来。他狂呼一个词多遍,像一只被踩痛了蹼的磔磔叫唤的大鸟――“Mine, Mine, Mine!”――表明椅子不是别人的,是他的。我被他叫得发毛,回头要找老头来跟他说理,一转身,发现老头的摊子――
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天!至少一百多本书,一张桌子,一只椅子,字画,口袋…….在不到两分钟的功夫内。
我呆立在老墨的摊前,感到活像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