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使你幸福？

沈睿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的傍晚，我的年青的男朋友，也是后来的第一个丈夫，对我严肃而真诚地说：跟我在一起吧，我要使你幸福！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我们正站在路灯下，正月上树稍头人约黄昏后。就是在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我正在抬头看头顶的路灯上飞来飞去的蛾子。夏天的傍晚，一大圈飞蛾，在灯旁上下乱窜，非常急迫，要找到看不见的路钻进灯里去。他说这个本来应该让也非常年青的我热血沸腾的话的时刻，我却在想“飞蛾扑火”这个成语，听了他的话，我才转移注意力。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他要使我幸福。他的这句话“我要使你幸福”我觉得非常熟悉，因为这句话，早就从电影和小说中看过多少遍了，所以他的重复，好像是旧地重游，故技重演，旧病复发，温故知新，如此熟悉，我竟没有什么激动。在那时的文艺作品里，当一个男人说我要使你幸福的时候，双方都不说而明白，暗示性关系的可能。性关系可能就是幸福。我同意了。我也想有幸福，结果那个夏天，我们就试验起幸福来了。我的试验结果是内心从没有向任何人坦白的疑虑：这么怪异的行为，居然是幸福？

幸福是什么？我那时完全不知道。我看电影和读文学作品――那时的电影里面的浪漫场面是男人两眼放光，庄严宣告：我要使你幸福。女人两眼低垂，接受这个陈述，并把这个陈述当成现实。这个幸福，我猜就是性福。那时的中国电影和文学非常幼稚，把性福当幸福，并把这种概念通过电影文学作品传播给我们这些年幼的男孩子女孩子。这种暗示还明确地告诉我们：女人的幸福（性福），要男人给与。没有男人，就没有幸福（性福）。这种幼稚的概念至今仍然重复。看中国电影，比如女导演徐静蕾的电影《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里面的女人爱一个男（学者、记者、外语特好的翻译家、风度翩翩、年龄成熟、思想进步、名望气高）知识分子，居然到了给他秘密地生了孩子，还全力自养孩子的地步。这个电影告诉女性：幸福是跟一个你爱的男人做爱，并给他生孩子。只有你爱的男人才能给你幸福。我看那个电影，哑然失笑，不知道中国是什么世纪，好像还是在十九世纪初，离今天的生活有一百年之远。 那个电影改编的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作品。但茨威格是奥地利社会现实的产物，与中国八竿子，大概八万竿子也打不着。不同的社会，不同的对生活的想象――文学是想象的产物，把茨威格搬到中国，再换上老练的油滑的姜文，怎么看都比南桔北枳还让人觉得不对味。

另一个女导演宁瀛在她的据说是女性主义的电影《无穷动》中，让我们经历女性主义的群体恶心。一群生活优裕事业有成的中年女性，人到中年好像年龄没给她们什么智慧，聚在一起打麻将，仔细考察到底谁动了某个人的老公。这位老公正和小蜜厮混，一会儿会在电影里出车祸而死。是的，这是一个关注女性的电影，可是却让我为中国女性悲哀。在现实中，我知道中国很多女性不是这么活的，不是为男人而活的，可是电影却把这些非常成功的女性叫在一起，她们谈论的是老公，思考的是老公，好像老公才是唯一能使她们幸福的人。宁瀛的这部电影，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女权主义的视角，虽说这部电影也真的挑战了我们对任何电影的期待―好看，而成为一部根本不好看的电影。

谁能使你幸福？多年后，在经历了婚姻的甜酸苦辛之后，在走遍了世界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人和事之后，我明白了，只有我自己才能使我幸福，没有别的人能使我幸福。那些让我彻夜不眠的爱情，那些激动的两性之爱，只是幸福的一个源泉，不多也不少，只是一个。而幸福的源泉如绵绵青草遍地生长，源源不断，你可以在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找到：亲人，朋友，陌不相识的人，一杯茶，一本书，一个独自在森林里漫步的黄昏，一部好电影，优美的音乐……幸福的源泉多种多样，幸福多姿多彩。幸福以及性福，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创造。前不久我给一个在中国的好朋友打电话，问到她个人的生活。她说工作的男朋友有很多，睡觉的男朋友不太需要，因为性，很容易满足，不需要别人也可以。她说得那么坦然和沉静，让万里之外的我沉浸在她的坦然和沉静中，钦佩油然而生。世界上能这样坦然地说这样话的人，也只有她，因为她是一个真真的微笑的美丽的女性主义者。

一个人首先要学会的是懂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完整的世界里，幸福是你自己的创造。当然加一个人，比如一个亲密的朋友或者伴侣，幸福可能好上加好，锦上添花，可是没有这个人，并不是不可以幸福。把幸福栓在另外的人身上，我总觉得别人是不可靠的。靠别人才有幸福， 别人变动，幸福就不存在。这样的幸福太脆弱。我因此相信能使你幸福的人是你自己。自己使自己幸福的人有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