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北岛
1989年是神奇的一年,我在那年看到的和学习到的东西,比之前的十年都多。
比如那年的年底我买到一本书,《中国现代朦胧诗赏析》,二十年过去了,我走过许多地方,有时大步流星,有时跌跌撞撞,它也一溜儿小跑地跟着我,生怕把我给跟丢了。
很难明确这本书对我的意义,有些东西就是这样,承载得太多,反而说不出。
诗都选得不错,但赏评不够好,雾里看花,有很严重的解析教条,那是时代的痕迹,也不能都怪诗评者。
诗,本来就是个人私语。流传得再广,读者再众,也跟诗本身无关。我们眼里所看到的世界,未必是世界的原象。
作品的写作和解读,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事儿。我一向认为作者只管写,根本无须在意读者如何读,尤其是被读出了什么,那已经跟你没关系了。
网络时代以来,喜欢写文章的人风起云涌,这是好事儿。写完后发到网上给大家看,共鸣,砸砖,都是好事儿。
唯一不好的,是作者和读者一起讨论文章是怎么回事儿,尤其是一些写小说的网络作者,喜欢跟读者讨论人物为什么这样,情节为什么那样,更加哭笑不得的是还会根据读者们的意见修改作品的内容甚至结局。
为什么?凭什么?
谁的作品谁做主,难道不是写作最基本的初衷和底线?
曹雪芹说:“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部浩瀚的《红楼梦》,读者满天下,知音能几人?也许进入曹公心田的一个都没有过,可那又如何,这部书本来讲的就是知己难求,知心难遇,知音难守的故事。
每个人都努力过,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命运,在一起的咫尺天涯意难平,魂牵梦绕的离开得最早,谁都要独自承担自己的人生。
知音未必是双方的感觉,认定绝对有彼此,是一个长久的误区。
那些我们心有灵犀的人和事,很多时候都是单方的感受,比如深入我心的张爱玲,卡夫卡,曹雪芹......真的与他们同世为人,有缘相见,朋友都不见得可做。
但是我知道,他们写出了我的心声,他们所关注的广大世界里,也有我探寻的目光,他们比任何人都能触动我的内心。
他们就是我的知音。
在心灵相通的道路上,完全不需要刻意拉拉扯扯,能走到哪一步是天意,是个人的缘法。
在这一点上似乎诗人做得好些,如果不是我孤陋寡闻的话,倒是很少看到诗人跟读者扎堆儿议论他们的某一首诗是怎么回事儿。但也有可能是诗自身的特点决定的,不容易解释。好诗,一定是自我的,敏感的,固执的。
诗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即使是作者自己,否则一首好诗会扬长而去。
所以说,坏的诗评也有好的效果,象我吧,从此不再看诗评,为什么要让别人的感觉来影响我自己的呢,跟我彻底没关系。
读诗最好的体验是独来独往。
读懂了吗,读对了吗,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想要的就是那些好诗带来的心灵快感,以及由此提炼的纯粹个人的人生回味。
那本书里有一些我喜欢的清新诗句,譬如李金发,他说:
------------我认识风与雨,
切于亲密的朋友,
他是世界的“何以”。
我认识春夏秋冬,
他们独往独来,
是世界的“然后”-----------------
譬如冯文炳,他说:
------------满天的星,
颗颗说是永远的春花。
东墙上海棠花影,
簇簇说是永远的秋月。
清晨醒来是冬夜梦中的事了-----------
譬如卞之琳,他说: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譬如戴望舒,他说:
------------谁家动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听鲛人的召唤,
听木叶的呼息!
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可是,北岛才是真正的重磅炸弹,让我曾经沉迷风花雪月的青春一度硝烟弥漫。那种感受很象第一次读李白,苏轼,李清照,电闪雷鸣的刺激。后来再读顾城,海子什么的,也好,但已经没有暴风骤雨了。
以致我一直坚持北岛是四九年后最好的诗人,现在读完他的散文集《失败之书》,还是没有改变看法,借用别人的一句评语吧,因为他“精准地表达了自我,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诚实。”
做到诚实很容易么,才不是,很多时候没有比忠于世界的真相和自己的内心更艰难的事了。
在这之前,我知道他在漂泊的途中,但已经很久没读过他后来写的诗,更没读过他的散文。他自己说是因为生计才开始写,不管怎样,假如散文真的是一个诗人落叶归根的过程,那么幸好他写了。
诗,知其然。散文,知其所以然。
从1989年开始,北岛游走了七个国家,换过十五个住处,漂泊使他远离社会的中心,但也让他远离了社会的浮躁。愤怒出诗人,是的,孤单也能,如果能在孤单的虚无中体会到它的意义。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散文集叫做《失败之书》,他写了许多人,诗人,亲眷,朋友,还有生活起居,大大小小的城市,说真的,每一篇里的时间地点都有点儿凌乱,人物更是起伏不定,看得人不免忧心忡忡,替那些人担心,替那一段一段未可知的时光担心。
没看到什么令人振奋的结局,但这是人生的必然,哪里有许多皆大欢喜。可是看到那些人的沉浮,也丝毫没有失败的感觉,真的没有,只觉得理当如此,很自然。
我知道人是势利的动物,喜欢成王败寇,然而再浑浊的世事里也会有升华,有些人有些事会上升到不可及的高度。更有趣的是他们竟不自觉,而我们在悄悄地心向往之。
不是每一篇都有足够的份量,有些章节潦草得莫名其妙,好像是他很想写点儿什么,可又写不下去,只好由衷地开了头,尴尬地煞了尾。
但我更不喜欢有人因此而苛责他,甚至拿米沃什和高尔泰来比较,就因为北岛没有继续做时代的代言人吗?因为他在流浪的痛楚中没有告诉我们他已经站在一个更坚强的立场?
里尔克说“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听了很兴奋么,很好,可是别忘记了,里尔克的大海在他的心中澎湃,我们的大海在哪里呢?
希冀在别人的世界里完成自我,损失的何止是看透世界的眼神。
北岛早说过,“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只想做一个人”。
悲哀的是,人们需要的依然是旗手,依然学不会在一个不得不生存的时代里,自己做一个人。
在灵魂的世界里,最可怕的就是需要领袖。
北岛从来不是领袖,他只是先知。
北岛还说:“失败其实是一种宿命,是沉沦到底并自愿穿越黑暗的人。”所以,他写了一本《失败之书》。
他的文字真好,单纯,实在,节制,直指人心,剔除了文学里所有虚荣的暴力,这么干净的文字很多年没读过了。
有一篇故事里他讲到,“有个人跟每个朋友许愿:我要有条船,一定把你带走。后来他真的有了条船,但太小,不能坐俩,不能带走所有他曾许过愿的人。他只好上船,向众人挥挥手,再见啦!”
我们都是独自上路的人,心甘情愿的,被逼无奈的,总得上路了。
先知的力量是暗夜里的星光,给人希望和勇气,可是,一步一步走在路上,路才能成为我们自己的。
再读北岛,他的清醒一如往昔。
“走吧,
我们没有失去记忆,
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
虔谦 发表评论于
我有一套。
海岛冰轮 发表评论于
好久没见啦,问候一下!
真巧,《中国现代朦胧诗赏析》,我也有一本,高中时人家给我的。还记得坐在阳台上,大声的读 “高尚是。。”
清醒和诚实,或者都还在,只是安静了,嘿嘿。我觉的北岛说的失败仍然是准确的描述,so far 之能见。
安静 发表评论于
回过头来细读你的文章,油然而赞字字珠玑,感觉自己真的是好读书不求甚解之人,向你学习,遥祝一切安好!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回复为人父的评论:
嗯,可以理解哒:)
问候老大哥:)
为人父 发表评论于
现在的网上写作都是商业写作,不是心灵写作,当然要讨好读者。:)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回复盈袖2006的评论:
盈袖好!作者要用作品说话,作品价值的一部分正在于它的个人性。群体创作没有意义,哈,又不是群口相声。
我觉得网络写作的一个要避免的问题,就是喜欢讨好读者,这类共鸣其实可有可无。
盈袖2006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是好!
我也同意,作品一旦开始,作品里有了性格的人物,诗里的情绪要走自己的路,有时连作者也阻挡不住。比如托尔斯泰之写作安娜卡列尼娜
thunder_bird 发表评论于
回复简宁宁的评论:
嗯。一边倒垃圾一边念叨“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的就是他了。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回复简宁宁的评论:
哈哈,好啊好啊,听你这么说我可高兴了~~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回复小猪大象的评论: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完全不在乎外界的人是极少的,毕竟人类是社会性的动物,不寻求大众欢呼的,也希望能有知己的关注。
不过的确有一些人对于外界认同的心理依赖很少,这无所谓好坏,我觉得是天生的性格。这类人成熟到一定的程度后,甚至对于朋友的多少和有无也不太在意,因为他们的个人世界已经很丰富到可以支撑一个孤独的自己。
当然跟这类人做朋友真的不太容易,因为他们基本不按社会常理认知世事人情,哈哈,都是怪人。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回复thunder_bird的评论:
据说北岛现在就住咱附近一条街上,不过咱不知道先知的尊容,怕是见到都不知道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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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明儿早上倒垃圾的时候你就留神瞅着点儿呗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回复艾丽思笔记的评论:
谢谢小艾。还是喜欢你这里的书卷气。无论在别的地方呆多久,总是觉得你这里最舒服。
小猪大象 发表评论于
大象,
我喜欢听外国歌, 就是那种我听不太懂的语言, 但是这样反而更能听出其中的感情, 或是更能加上我自己的感情和想象力。 诗和画也是一样的道理, 人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意境。
我也知道独自上路这事儿, 但是仍然有时会执著于“懂“, 不是说懂得一个答案解释, 而是懂得--我心中有大海, 有风暴, 有阳光。 张爱也需要苏青,胡兰成, 因为彻底的孤独有着令人绝望的郁闷。
所以对于能够真正独自上路,完全不在乎周遭的一切的人, 我都非常钦佩。当然也正如你所说, 这样的人, 放在眼前, 也许朋友都做不了。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回复简宁宁的评论:
我不懂诗啊,理论更是迷糊,就是喜欢读。推荐你看北岛的诗和散文,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可惜我找不到他的另两本散文在线版。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回复thunder_bird的评论:
北岛说过他在加州,可后来不知怎么又说过他搬到纽约了,还是转了一圈儿又搬回了加州?
朦胧诗这说法是当年的痕迹,虽然不妥,但影响深远,于那时的思想启蒙还是有功。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回复真真国女儿的评论:
一看你的ID就知道是红迷啊:)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回复玉舟的评论:
嗯,我倾向于“写作”应当“目中无人”,作家的个人风格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通过任何外界因素造就的。文学史上最好的作品基本如是。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回复退隐老妖的评论:
1989年的记忆是永恒的。
相信很多朋友曾经读过那本书啊。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回复福田的评论:
谢谢福田:)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虽然我不懂诗,也没读过北岛,可是感觉你说出了很多我的心里话。
thunder_bird 发表评论于
喜欢喜欢。
俺当年也有一本,好象是叫《朦胧诗选》吧?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叫朦胧诗。如果不朦胧,直来直去的,象白开水那样,还能叫诗吗?哦,对了,梨花体是这样的。
据说北岛现在就住咱附近一条街上,不过咱不知道先知的尊容,怕是见到都不知道是谁呢。
真真国女儿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让我心有戚戚。
玉舟 发表评论于
同感,虽然不同爱。您的文字对我来说是个有益的浏览。关于诗词,写者是第一位读者,我坚持,若它不能先感动我,就何必妄求感动别人;而读诗止于共鸣与感动,不必都说出。更同意你不看诗评,由别人解读的只能算感想。
退隐老妖 发表评论于
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我也是那年看了这本书。
福田 发表评论于
非常喜欢你的文字和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