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京家的南房里。
透过冬日里霜雾氤氲的玻璃窗,我望着四合院中的桑榆晚景。
园中的老榆树正枝干嶙峋地打着蔫儿,仿佛一个体力不支的老人在瞌睡;大门内的影壁上,“丹凤朝阳”的如意彩绘已被经年的风雨侵蚀得破旧不堪,一眼看上去,更像是“月落乌啼霜满天”。
左厢房屋顶的鞍子脊上,唧唧咕咕地瑟缩着几只野鸽子,似乎早就从快要搬空了的院落中,嗅出了此院将被拆迁的命运。——捱不了几天了,它们不得不开始一场焦急的讨论,看看附近的这片青堂瓦舍的老宅巷中,究竟还有没有自己可以落脚的家。
在这个摩天楼走红的年代里,钢筋水泥建筑随处拔地而起,强势地占领着城市。——像极了一根根坚挺的男性图腾柱,——张抗抗在她的《作女》中曾经那样说,——很泼辣的文字,改头换面地爆炒了黑格尔《美学》中的创见。
——只是后来我有点儿意外,因为按照那段文字对我的导读,我以为这位因“作女”而亦被人称为“用身体去写作”的女作家,接下去会絮叨絮叨那些被“图腾柱”不断侵毁的四合院呢,——说它们不过是女人的子宫,是时下人体上最廉价的器官,是给几个钱就可以让人随便闯入的地方,由着那些“图腾柱”的肆意崛起,——可她后来毕竟没有那样写,我便猜想,是不是母性的尊严,让老牌的女作家终于没有走得那么远?
兜里的电话再次震动起来。——我不去看,猜到又是欧打来的,催我回家,但我不能,——因为我知道,我生命中的那座四合院,——那座昨夜里曾梨花带雨风月无边的四合院,就要悄然的关闭,尘封而远藏。
如果真是人生如戏,如果下午舞台上的那段剧情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生活再现,那么,纪英英和林河接下来的那个孩子,有可能就是欧的女儿南希,——那便意味着,我院中的大门将永世不得对欧——我妹妹的父亲,——再次打开,——即便那门前有龙凤呈祥的石鼓,即便那门内有麒麟送子的照壁,即便那园中有一树的海棠花,正下着昨夜里云端之上才见得到的鳞光闪闪的花瓣雨……
——叮叮咚咚的脚步声响起,竹风铃一般地余音缭绕着,打断了我的思绪。
京京的倩影终于从照壁前转来,皮衣长靴,手提着两盒白筒便当。——与刚才离开前不同的是,她走路的样子有些拖沓疲惫,一头乌亮的水卷零乱地飘落在苍白的两颊,——不再像往日那样,于柔韧的步态中于肩上律动着翻飞。
我开门迎出去,一边接着盒子一边嗔怪着说:“不是说出去办点儿事就回来吗?——大冷天的,原来是花半个小时的时间,为我专门到外面打食去了!”
她进来坐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开着盒盖说:“打食儿也不单单是为你,——在接到搬迁通知的第二天,我就把奶奶送到了西郊的老姑家去了,从此便把胡同口的这家面馆当作我家的第二个厨房了,——快吃吧,你最爱的蛋花汤面!”——她说话时不大看我,样子却愈发地苍白虚弱。
我不作声,坐下来一边吃面,一边暗中打量着她。——她没看见似的,只管低着头哧溜哧溜地往里吞,没几下就淌下了清鼻涕。
我嚼着口中的面条,瓮声瓮气地大惊小怪着,说不过才几天没见而已,你怎么就变成这副吃相了?!——而且自我意识也跟着大幅度下滑,鼻涕要过河了都不知道!——快点擦擦,别把清鼻涕当面条吃倒我胃口好不好?!——我说着,剜了她一眼,就递过去了一叠纸巾。
她说你还真有闲心挤兑我?——实话告诉你吧,露露,这两天都是因为你的事儿我发愁,抵抗力严重下降,才让我这个从不感冒的主儿病倒了!——你看看,你看看,哪有鼻涕这么清的,我这分明就是眼泪,憋在肚子里流不出来,找错了出口!
我听了就翻了翻白眼,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死猪不怕开水烫!——咱先没心没肺地吃个饱,有啥事能不能等会儿再说?——我说着就伸过去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这一摸我就吓了一大跳。
“京京,你真的在发烧?——到底怎么了?要不要上医院?”——我放下了筷子。
她就抬头笑了,说没事的,昨天就感冒了,——今早你在剧场考试时,我已经去了医院,所以才放了你的鸽子。——刚才出去买饭时我还好好的,可能是这会儿药劲儿过去了,才又烧上来了。
我说那药呢?你得赶快接着吃啊,我这就给你拿杯开水去。——我说着就站起身来。
她就用筷子拦住了我,然后又用它指了指柜台,最后又指着她自己的肚子说:“自从奶奶走后,白开水就在我家绝迹了。——露露,没事的,这糖衣片的泰利诺,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早被我糖球一般地咕噜进去了。估计这阵子,它们正在肚子里进行着化学反应,跟细菌做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呢!
我说你还有闲心闹啊,医生到底怎么说你?——是我上次那样的这茬子感冒吗?
不想她忽然就放下了嘴边的汤匙,说露露,医生怎么说我没事,我倒想知道医生-----,医生到底会怎么说金律师的?
“金律师?——金犀明吗?——他也进了医院?”——我诧异地看着她。
“露露,说起来真的见鬼了,这两天总是碰到他。——你看我刚才的那副为难样儿,不只是因为病,也是自于碍口,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露露,我知道你恨金,可今天我看到他从肾脏科的化验室出来,满脸菜色,情绪低落,真是觉得他挺可怜的,——若不是及时准确地想起了他是我蕾丝的死对头,我差点儿就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招呼一声了……”——她说到这里就停住。
我想了想,忽然间就明白了些什么,却像什么都没明白一样地推过去了我剩下没动的半碗汤,说京京,我告诉你一个退烧的好法子,——你把这汤一口气喝下去,然后不走不动不说话,只在床上大被一蒙,发场汗,管保你好的快!
她就接过去汤,却一边喝一边仍然自说自话:“露露,你说,一张化验单把金搞成了那样,能不能是因为他的肾脏,出了什么大毛病?”
我就顺势冷哼了一声,说那可是我巴不得的事情,——这福音一般的喜讯,最好下周开庭那天能兑现,让他肾虚得厉害,出不了庭才好呢!
不想京京听到此就大喊一声,说露露,有了!——我今天没让你白来,谢谢你让我有个馊主意!
“馊主意?——什么馊主意?”——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就在这时,忽然就有一缕银丝一般的女高音响起,又是“薇奥列塔”,那是京京特有的接电话的彩铃声。
京京掏出了手机,看了看屏幕,困惑地皱了皱眉,然后打开,长声长气地问了声谁呀。
不想两秒钟后却立刻用手捂上了话筒,然后对着我,贼眉贼眼地小声说:“露露,是欧------,欧先生,——他好像知道,好像知道你藏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