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三十五)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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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天光放亮了。几乎是在一瞬间,黑夜离去,白天到来,缀满繁星的黑色天幕如被一只看
不见的巨手徐徐揭去,当穹倾斜下来的,是普照的阳光——然而是非常稀薄的那种阳光
,映着白岑岑的静海,望不到边的净沙远漠,如同一个大太阳的冬日,万里晴空,极目
远眺全是一片雪景,明亮尽管明亮,人却不能不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我悄悄溜进了广寒宫。

是的,那座著名的、被苏东坡所唱颂过的琼楼玉宇。我可以以一手见证人的身份负责地
说:它的建筑材料确实是汉白玉构成。面积?如果你参观过白宫或同在华盛顿的双橡园
,自然就会有概念,因为广寒宫大约就那么大。但这只是面积的概念,内部的结构差同
天与地。

白宫有132间房子,35个卫生间,2412扇门,147个窗子,8个壁炉,8座楼梯、3个电梯,它
是现代科技堆砌出来的一个漂亮壮观的大house,而广寒宫是一个华美贵重无比的宫殿。

从远处望去,它的重檐庑殿顶有一条正脊和四条斜脊,皆为七宝琉璃所饰,檐角有各式
脊兽,檐下,上层单翘双昂七踩斗栱,下层单翘单昂五踩斗栱,饰金龙和玺彩画,三交
六椀菱花隔扇门窗。

行过形似玉带的汉白玉拱桥,沿那“工”字形的三层汉白玉台基上去,进入大殿,首先
看到连廊面阔11间,进深7间,殿内明间、东西次间相通。殿内漫是金色的澄浆砖铺地
。殿前月台上,设有铜龟、铜鹤、日晷、鎏金铜炉,此情此景,正是龟呈洛浦之灵,兽
作咸池之舞,青烟缈缈,不绝如缕。

我向西侧蹑足行去,一溜儿都是暖阁,各有匝地青毡围护。啊,若在隆冬的一个雪天,
看那彤云密布,琼瑶细剪,银妆玉砌,十万人家……

若能再有碧碗烹茶,金杯度曲,乳酪羊羔味更佳。拥红袖,围屏醉倚,慢嗅梅花……

慢着…….我王齐王某人的人生追求,往好里说像山东词人辛弃疾,往坏里说,怎么越
来越像山东财主西门庆了…….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把女子的声音,是好听的湖南口音,轻轻唱道:“杨柳轻飏,
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我惊呆了,屏住呼吸,两足不能移动一步。是的,如果她的丈夫诗里的预言为真,那么
,她是应该在这个地方的。在这个“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的地方。

我轻轻撩开传出声音的暖阁的门毡,看到一位相貌温婉的女子,三十左右模样,白衣,
黑裙,短发,手中拿着一张照片,正在深情凝视。

我凑上前去。照片中是她自己和三个幼小的儿子――其中一个还在襁褓中。

“你……你从‘下面’来?”她从沉思中醒来,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那张发黄的照片。对
我的到来,她似乎感到惊讶,但还不到震惊的程度。

“是的…….”我不知该怎么说,“但,别误会,我不是来报‘人间曾伏虎’的。那个
消息您想必已经知道了。”

“他…….他还好吗?”她声音颤抖地问,“他离去的那个早晨,汽笛嘶鸣,朔风寒入
肌骨。他的足疾还未曾痊愈,寒衣还未完备。我带着孩子们送他远去,只恨身无翅膀,
不能陪他在左右…….那一去之后,我再也不曾见过他……” 

我小心翼翼地问:“您,还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取我而代之的人,后来也被取而代之了…….”她苦笑道,“那么,他们
……好吗?”

我挠挠头,“怎么,您没有见到他么?唉,怎么说呢?一直到生命结束之前,他,还好
吧。但是他的另一位枕边人,却很不好……唉,算啦,您未必想知道这些。”

“岸英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她黯然说道,眼中泪光闪动,“还有岸青和岸龙的结局
……我的孩子们!”

“谁,谁告诉您的?”

她像是没有听到我的问题,清秀的容颜上是难以擦写去的寂寞和失望,“其实,我本来
只想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一个幸福的母亲,我只希望,可以与他在那个离乱的世界里
长相厮守…….我从没想到、也从未希望他会成为人世间的一代雄主……..不,即使我
为他的事业而死去,也是因为――仅仅是因为,我爱他,我不能背叛我们的爱情。明白
吗?”

我点点头,“他还是一直怀念您的,即使在多年之后。您是他的‘骄杨’。您给了他最
美好的爱情,给了他一个杰出的长子。但是您,也许早应知道,您的他,是千年不一出
的人物,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他不可能成为一个为爱情、家
庭或儿女之情所缚的池中物。”

她寂寥地低下了头。

“我该走了。”我向她告辞。

“请稍等。请…….请你告诉我――,无数人――包括我和他――为之奋斗、牺牲的那
个红色江山,如今怎样了?”

我觉得措辞艰难。良久,我终于说:“还有许多问题。还有很多的人不满意。但是个人
觉得,我们终于生活在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盛世。”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所谓盛世,就是,大概,不会有人轻易地听到‘牺牲’这个词吧。”

我欠欠身,走了出去。

心乱如麻。不知这所寂寞的宫殿里还住着谁?

有人轻轻掀开了另外一扇门毡。啊,我好奇地向她望去,发现她也回眸向我一笑,皓齿
粲然,是个圆脸的女孩子。

“郑园园!你怎么在这里!”我惊叫起来,扑了上去,劲太猛了,我不但将郑园园撞到
,且一膝着地,摔伤了自己的膝盖。

“别大惊小怪的!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扶起我来。

“这是什么地方?不就是月亮里的广寒宫吗?”我揉着自己的腿,“我还以为住户只有
嫦娥一人――最多加上兔子和吴刚。啊,猜,我刚才看到谁?”

“见到谁我都不会奇怪,无非是一个不快乐的女子。”

“不快乐的女子?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里见过许多人。珍妃,阮玲玉,翁美龄,章亚若……”

“最后一人是谁?”

“蒋经国的秘密情人。”

“但是,但是,”我倒吸一口冷气,结巴起来,“她、她、她们都死了!”

“我也打算步她们的后尘。”

“你说什么?”我顿时觉得阴森彻骨。

“活着很痛苦,没什么意思,离开人世不错,还可以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来。今天我是
来看看的,还没下最后的决定,只是来看看这个地方是否适合长期居住,没想到遇到你
。”她故作轻松地说,“看,上苍真是仁慈,让不快乐的女子,离开人世后还有所归。
所谓奔月,就是这样的一程旅行,一切不快乐的女子,最终都会来到这里,在月亮里得
到永生。”

“园园!郑园园!”我嘶叫起来,“我是在做梦吧!是的!我是在做梦!告诉我,为什
么?这是为什么?!”

“嘘,嘘――”她把我揽入怀中,“别吵,别吵。你不会有事的。男人不属于这里。你
是在做梦,但你会醒的。”

“告诉我你为什么――”我喉咙沙哑,狠狠地抓着她的手,“要来这里?”

“我很蠢。爱上不该爱的人。没法了结的感情,走不出的死胡同。”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妻子…….”郑园园欲语还休,“怀孕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为郑园园而难过。这份感情中,她的不通世故人情,一部分固然是她
自己的错,但我可以肯定,她所耽的骂名和委屈,一定比她所得的快乐要多。

“这是个很简单的决定,园园,离开他,让他回到自家的热炕头上去!”

“可是曾经一度……我爱上他…….”她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不是不知道,一切都
会过去…….会像下过雨的地面一样,冲刷得干干净净…….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我算
什么呢?――不过是枉作了小人。”

我心痛地揉着她的头发,“我本以为,你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女孩子。记得吗?我曾经讽
刺你,我说过――简直怀疑你是否有心。你这个傻大姐儿,终于也知道恋爱的滋味了。
――可是听我说!没错儿,挺蠢的,恋爱恋错了人就挺蠢的,更何况是婚外恋;可是不
管他有多好――或多坏,都不值得你为他放弃生命。”

郑园园伏在我肩上无声地哭了,殷殷泪水湿透了我的衣服。

“走,我带你回去!我知道回去的办法!”我拉起她来说。

“不用了,我知道回去的路。”她哭得希里呼啦的,搂着我的腰,一张脸满是泪渍,像
只委屈的小花猫,“王齐,王齐……”

“嘘,什么都别说了。”

“过去……,咱们、咱们在学校的时候,我对你……真的是…..太差劲了……我不懂事
,是的,像你说的那样,那时候的我,没有心。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可是太晚了……
原来人,不栽跟头,就没法长大……”

“好了…..没事了…….”我拍着她的脑袋。“你,是国姓爷郑家的女孙,不图钱不图
利,实心实意爱上一个人,谁敢责备你,你让他亮出他的道德贞洁带来。”

“老爸要是知道……”她仍痛苦着,闭着眼,泪水顺着眼角流淌出来。

“他也无权指责你。再说,你是郑园园,不是陈圆圆,你的爱情故事――谢天谢地――
又没给俺们赔上万里江山。”

园园破涕一笑。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了。

“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世上有多少不快乐的女孩子――”

“嗯?”

“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她挽起我的手,擦擦眼泪,带我沿着长廊向前急急走去。
在长廊的尽头,有一面约一人高的酸枝木穿衣镜。当我们走近前去,穿衣镜内映出我们
两人的身影。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是何意。

“王齐,来,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集中注意力,往镜子里看――”

我按照她说的做。

“看到什么?”

“我们俩。你和我。”

“再来一次。你精神不够集中,忘记我!忘记站在身边的我。什么都不要想!”

我再次睁开眼睛。说也奇怪,我在穿衣镜中看到了在北京上新东方时候的第一位女友陈
小婷。她仍然戴着眼镜,穿着朴素,头发短短,脸上尽是忧伤的笑容,自言自语说道:
“爸爸妈妈,你们打了二十多年的架啦!你们已经都五十出头,人生苦短,为什么不能
在余生好好地善待对方?如果不能,就和和气气地离婚,重新寻找各自的幸福,何苦一
定要互相折磨对方?”

我上前去激动地敲打着镜子,“小婷,小婷!”

镜中人毫无所动,继续自言自语,“我好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在中国也好,美国也好,
只要他真心对我,我真心对他……我们不用挣很多钱,只要有一所小房子,房子里亮着
灯,灯下是温暖……”

她冉冉而去了。我着急地使劲揉眼睛,这下看到另外一个女孩子出现在镜中:漆黑的长
发,细长的眼睛,穿着松身衣衫,已经有四个月左右身孕的样子。

“谭薇!”我惊讶地叫道。上前去再次大力地敲镜子。

镜中人还是没有看到我,她低头,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温柔地用英文跟宝宝说话,“
你爹地不想要我们呢!放心,妈咪也一样可以把你带得很好。妈咪会坚强的,嘿,别小
看人,妈咪不是只会吃喝玩乐的。”

可是她抬起头来,神色苍茫,无助,分明还是受了伤害的。只听谭薇疲倦地说:“没有
关系吧――其实跟谁都没有关系的――世上的爱情虽然已经所剩寥寥,可是世上的男人
,要多少有多少。”

然后像镜头一闪,她又冉冉而去了。

我已经放弃擂镜子,只是静等下一位出现。可是当她真的出现时,我又忍不住上去敲镜
子。

“喂,喂!怎么是你,顾婉?”

郑园园上来扯住我,“嗳,别吵,且听她说什么。”

“如果顾婉还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谁又有资格称自己是?”我不能置信,大叫起
来。

顾婉仍然美貌如花,肤光胜雪,精致的淡妆下,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她幽幽地说:“
不错,他心地好,为人四海,善待朋友。人人都说我得到了最幸福的婚姻。可是我也是
女人,一样渴望看到英俊的面容,渴望炙热的拥抱…….每当夜晚到来,躺在他的身边
,躺在草草一度后打着呼噜睡去的他身边,总觉得时间像淙淙流去的水,淹了我,熄了
我,日久天长,要把我变成摇曳的水草;可是,我心里还有小小的火苗呢…….”她痛
苦地蒙上自己的脸,“啊,我大概是看《金瓶梅》太多了,怎么会对潘金莲嫁错武大的
心理感同身受?”

她又悄然移开自己的双手,凝视着这把春葱般的纤纤十指,“何苦这样为难自己?我也
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当他向我搭话的时候,我觉得心头似小鹿在撞跳,那种感觉,
从十六岁后,再没有过――

“往前走一步,是深渊;往后退一步,是死水……”

顾婉也冉冉而去了。

我一把抓住郑园园的手,紧紧攥着,直到她面露痛苦的表情。“告诉我,为什么她们会
出现在这张魔镜里?!”

“这张镜子里,收录着天下所有因为爱情而不快乐的女孩子的心声。她们对人世尚有希
望,徘徊中暂时还没到月亮上来报道的打算,这样――如果在人世中她们得到了所希望
的温暖,关怀和爱情,她们就永远也不会想踏上奔月的旅程;但如果不能……”

我震惊得浑身发抖,像发疟疾一样抖得不能自已,“真的吗?是――真的吗?”

郑园园点点头,“人的软弱,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嫦娥姑娘是个例外吧?她看去没肝没肺的,嘻嘻哈哈那么快乐。”

“她的确是个例外。但是你没发现?她其实也是一个被爱情伤害了女人,用滑稽幽默给
自己穿上一层保护衣而已。天下有一类这样勇敢的女子的:失恋或失婚没能把她们变成
祥林嫂,却使她们成为优秀的喜剧演员。”

“还有这样的人?”

“一位名门女,长得不好看,离婚三次,照样嘻怒笑骂,享受人生。”

“哦,此人我知道。时代变了。按照过去标准她该投缳死,可是人家活得多坚强!月亮
这个地方,一定不属于这类人。园园,我并非赞同你过去的所为,但我更不赞同你跌一
跤后,自愿投入道德君子的口水中而淹死自己。你的生命,比这个过失贵重。此地不宜
久居。走,我马上带你回去!”

“放心,”郑园园再次粲然笑道,“我晓得回去的路。”她轻轻挣开我的手,忽然,趁
我不备,纵身往镜子里一跃;镜纹一时袅袅如波,荡漾如敲入一颗石子的湖水;我再一
眨眼的功夫,镜子已经平静下来,她已经不见了。
qianqiuxue 发表评论于
这章真令人无限感慨。

“天下有一类这样勇敢的女子的:失恋或失婚没能把她们变成
祥林嫂,却使她们成为优秀的喜剧演员。”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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