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 (第二章 “开始总是下着雨”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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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医院里出来,我和小阿姨坐在肯德基店里,两个人都吃得很少。外面有人敲窗玻璃,是一个乞丐模样的女人,穿着污脏的棉袄,皮肤很粗糙,神色带着疲倦,背上是一个和她一样脏的孩子,一刻不停地哭闹着。

她曲着手指敲窗玻璃,指指我手里的饮料杯子,再指指自己背上的孩子。干裂的嘴唇上浮起一个讨好的笑容。

我拿着杯子走出去,递给她,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立刻转身递给了自己背上的孩子。小孩子把吸管直接塞进嘴里,脏脏的小脸上终于现出笑容。

“这种人是骗子。”小阿姨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生菜沙拉。

“我觉得不是,”我说,“否则她不会只要那杯喝了一半的饮料。”

春天的阳光隔着玻璃照在身上,给人吉光片羽的安宁,仿佛一切的灾难,都是上辈子或者下辈子的事,而这辈子,还有很长,很长。

回家路上,经过家电商场,小阿姨说,“进去看看。”

她一直把我领到电子琴柜台前,逼上梁山般地让我挑了一部雅马哈电子琴,说“就算你今年的生日礼物吧”。

“可我的生日还早呢。”

“早点送给你,”她有些仓促地对售货员说,“小姐,这个我们要了。”

“很贵的。”我瞟一眼价格。

“没关系,我上个月的外快就有这些,”她说,转过头来,明媚地对我一笑,“正好,以后我缺灵感,就听你弹琴吧。”

我说,“好。”

小阿姨一边听着“C大调奏鸣曲”一边继续设计她的圈圈叠圈圈,身上的围裙斑斑点点染着颜料,红绿交错,也像一件艺术品。我弹完一支曲子,她停下笔,从凳子上爬下来,使劲伸个懒腰,一撩头发,露出高高的,雪白的前额。她有些慵懒地把两只手背到背后,T恤衫的后背伸进去,解开扣子,再从袖管里伸手一拉,黑色蕾丝边的胸罩就像条鱼一般从她袖管里滑了出来,那瞬间的动作可以说充满了性感。

“再弹一遍吧。”她说。

这次,我刚开始,楼上就重重地传来几下脚步声,那是三楼那个胖女人的信号,表示她家要睡觉了,请我们安静。小阿姨使劲地对着天花板瞪了一眼,扁扁嘴,说“八婆”。

小阿姨的额头上有几根天然的抬头纹,眼角和脸颊的皮肤却极其光滑,一眼看上去,倒像刚刚三十出头。我想起在医院里,林医生把我当成她的女儿,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问我。

“没什么,”我说,“你那个动作,很像一个人。”

“谁?”

“张艾嘉,”我说,“有部老电影,叫‘最想念的季节’,她演一个喜欢乱七八糟穿衣服的女人,叫刘香妹。”

“名字那么土啊?我不要。”她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但不太整齐的牙齿。

我也笑了。小阿姨打个哈欠,去冰箱里拿出一个酸奶,用勺子舀着吃,“莫扎特的曲子很好听。”

我说,“我觉得你适合听莫扎特。”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在想,莫扎特一生坎坷,写出的作品却华贵精致,自己身上的苦难从不侵犯笔下的作品,小阿姨也给我这种感觉,她自己很落魄,拍出的婚纱照,做出的设计却美轮美奂,但是我不敢告诉她。

偶尔,在很深而失眠的夜里,隔着墙壁,能听见她轻轻地和人讲电话,有时微微啜泣,但我们依然在一个个城市间流转。刘香妹常常和她的毕宝亮擦肩而过,还是,世上其实并没有毕宝亮。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拉起窗帘,对面二楼那户人家的窗口亮着台灯,窗帘半开着,我甚至能看见圆圆的乳白色灯罩。台灯下,写字台上堆着厚厚一叠书,却没有人,旁边挂着一盆吊兰,叶子垂下老长一段。

我不知道那家住着谁,可是,我有点羡慕他们。

临睡前,小阿姨走到我的房间,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方型瓶子。

那是个造型很简单的瓶子,里面盛着淡紫色的水,小阿姨探过身来,按动瓶上的喷嘴,把香水喷一些在我的枕头上,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在空中静静地弥漫开来。

她把瓶子放在我的床头,“以后这个给你用吧,薰衣草的味道能帮助睡眠。”那是她常常用的一种香水,英国产的,托人从香港带回来,名字叫做“温莎的树林”。

我问过她这个名字是不是同那个为了美人放弃江山的温莎公爵有关,她说“无非是个牌子罢了”,然后淡淡地笑一笑,“而且,我总是觉得,他不一定都是为了美人,也许本来对江山就不大感冒。”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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