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四十三)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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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张大用遥控开了等离子电视,但调小了音量。里面是欢乐吵闹的《老友记》。这部新近刚刚完成了大结局的连续剧,牵动了整整十年的人心。六位住中央公园旁边的俊男美女,也从天真无邪的青年步入成家立业的中年。

 

他犹念念不忘他的心事:“这六个活宝能在上东区住10年,就是因为有租金控制法案。莫妮卡那套是她奶奶留下来的房子。”

 

我感慨地说,“钱德勒和莫妮卡也买了房子、搬到郊外、领养了孩子了;罗斯和瑞秋的女儿都一岁了;连菲比这傻大姐都嫁掉了。你想一辈子当乔伊不成?谁家在自己车库上面盖半间公寓,供着你住里面养老呢?”

 

“你?”他眼睛里带着问号,注视着我。

 

“也得看我未来老婆待见你不。”我耸耸肩。

 

“你来,”他把啤酒瓶往空中一举,“是――当说客的?”

 

终于点了正题。

 

“当刺客都有那个心。”我气哼哼地说,“不过我很高兴看到你斗志不减,这时候了,还为500来块,跟地主资本家伍儿的起腻歪。”

 

“与人争斗,其乐无穷。——我要是没这点子意志撑着,早不是今天的我。”

 

“那倒是真的。”我承认。当年在学校时,张大就是那种能风雨无阻每天下午在操场跑三千米的人。一样毕业出来,别人在混日子、原地踏步的时候,他考GMAT、进沃顿、来到“街上”,一口英文说得像土著一样好,一切绝非侥幸。吃苦之外,他还是那种善于打理人际关系的人,他从不会懵懂地放走机会,遇到难缠的对手,也从不会轻言投降。他外表整洁,衣衫名贵,头发每10天在固定的发廊打理一次,周末即使穿休闲的衣服,也总是路易斯·汤米以上牌子。他的邮件账单总是整整齐齐,家中永远一尘不染;外貌虽然没有李三英俊逼人,但在女孩子面前,他总是更放松也更得体。我几乎从没见他愁眉苦脸过。至少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他打定主意追的女孩子,最后都一一追到了手。回忆起以前他跟谭薇一起打球的情形,她骁猛善战,他连连失手,可是唇角总挂着春风般的笑意,两人一身白衣,都给晒成健康的太阳棕——我拿微型摄像机拍出来,用编辑软件做了DVD,真比青春广告片都好看。

 

“老大,一晚上的,你也把那些社会达尔文灌了我一耳朵了,该听我说两句了。”我把酒瓶从他手里扯下来,推一边儿去,“行了,今天到此为止。别灌丧这个了。明天怎么爬起来上班呀你?”

 

他不干,晃悠着身子从我手上将酒瓶抢过来,“人生百年间,何以解忧?唯有杜丘!”

 

FT。那是杜康!”

 

“杜丘!”他霸道地捂着瓶子说。

 

“好好,杜丘。”我让着他。“你听我说!听说我——你不是爱拿动物界打比方吗?那好,咱就这么说事儿。就好比、好比说我是一只井底的青蛙,你是山林里的一头雄狮。我的平生志向就是吃点小虫儿,找只母青蛙,生一堆小青蛙,没事儿吃饱了,捂着肚皮看看头顶上一尺见方的天,挺美挺蜜的;你想的就不一样了,你想灭了山里的老虎、豹子,灭了这个地盘上所有的雄狮子,并且还得睡上这个地盘上所有的母狮子。可是要论到终极的幸福感,我就不觉得你一定就比我青蛙更滋润。你说你累不累呀?睡着觉还得匀出一只眼来睁着,成年到头乍着一身毛,动不动的先吼两嗓子震震山,生怕人抢了你的地盘,抢了你的母狮子。依我说呢,找头合情合意的母狮子,俩一块儿找个水草丰美的地儿生小狮子去,那林子就让给丫们,谁爱当王当王,力气、本事,你也不是没有一把子,老虎、豹子都欺负不到你头上来,你何苦不消停消停?”

 

张大吔斜着眼看我,“雄狮子要打这个谱儿,也就不是雄狮子了。还不用别人上来灭他,母的就能先一脚踹了他。谭薇为什么不要我了?就因为她傍上更拽的!”

 

“到底谁先不要谁的?别混淆事实了。”

 

“他开保时捷,我开宝马,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命苦你怪社会呢?这叫什么话!当初你自己青口白牙说的,谭薇这个人,不拜金。”

 

“不拜金?”他冷笑道,“不拜金她挑个比我更有钱的?她怎么不嫁给你们公司看大门儿的呢?”

 

我颇为不悦,“少来!张嘴就给人分个三六九等的。看大门儿怎么了,都是人,谁又比谁下三滥?” 我想起公司楼下那位终日穿着一身红色制服的老黑司阍。在他的黑橡胶般的微笑里、在他每日精确如时钟般的问候中,我看到过庄子式的人生瞭悟,“不怪谭薇踹你,就你这看人下菜碟儿的他妈咯应劲儿,我是女的也得躲着走。”

 

“那年卫筝嫁人……

 

“得得,那些沉芝麻烂谷子就甭深情回顾了。”

 

“那年卫筝嫁人…….我就立下一誓言:这辈子,只有老子甩女人的,没有女人可以再甩老子。永远不许。”

 

“张老大,你看那些励志ABC看太多了。这种事也能赌咒下誓的?”我拍拍他肩膀,“往好里想吧——人生也算又完整一回。”

 

在我们还是青少年的八十年代,正是世风稍稍开放、人们在新的社会思潮中迷失传统的时代。滥情的说教文学经常批着法制文艺的外衣,以街头小报的形式到处被贩卖流传。我记得当时经常读到一些关于什么不知自重的女青年受了男人许诺结婚的花言巧语、失了身怀了孕、最后惨遭男人抛弃的故事。这一类故事最后常常这样结尾的:“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毕竟是一早从那个社会模式里出来的,我们意识中早已认定,女人就是弱者。搞出人命来,有良心的男人娶了她,没良心的让她在手术台上流下悔恨的泪水,没人会想到可能有第三种结局。张大就算在美多年,把自己从身到心都漂白了,恐怕也想见不到,他起初都不想要的女人,会大着肚子将他开踹。

 

“你去转告你那头儿吧——我放弃了。不会再骚扰他们了。”张大颓然掷下酒瓶,“三天两夜,整整三天两夜,我堵在他家门口,只求与谭薇见一面。她都不肯见我!女人变了心哪,比谁都狠啊!

 

“老大,”我不客气地说,“不是马后炮——你先逼她上的绝路。”

 

“我当时只是觉得她绝对不会有那种勇气……

 

“洋妞对未婚生子是不太所谓的。”

 

“那个我也有准备。其实我也早就想好了,如果拖到一定月份,木已成舟,我自然还会跟她结婚的;她愿意就愿意,不愿意,经济上我绝对不会亏待她。我只是想…..赌一个机会…...我以为她会服软的…..”张大垂头丧气地说。

 

“我始终都不明白,她,到底有何不好呢?”

 

“床上。”张大叹口气,“你以为我真那么傻,放着现成的好事儿不要?实话说吧,我是觉得…….那方面,有点招架不了……吃牛肉长大的,身体好着呐,不服不行。这种事儿,我是有比较的。其实我也不是现在招架不了——还不是现在,现在我还成——我怕的是10年以后招架不了——那时候怎么办,离婚?你还别瞧不起我,换你也不成。她们跟中国女孩儿不一样的……

 

“你他妈还真能深谋远虑,居安思危。”

 

“你别以为我这人花花,胡来,结了婚我绝对是打算过一辈子的。我们家训里绝不允许有离婚这种事。这是真心话。我不打算四十岁的时候再开始第二春。结了婚我就想规规矩矩过到老。所以婚前要排除所有可能的危险因素。”他将啤酒瓶推一边儿,又打开一瓶,大口灌了下去,“所以我只是想好好玩几年,收心时就收心了。老婆一定要找乖的,看得住的。她一定要尊敬我,作为回报,我也不会在外面乱来。我父母不就是这样过了一生?我还要什么呢?其实我也挺喜欢她的,确实不舍得她,要不我还是向她求婚了呢?我的问题是——跟她在一起,我总是会不由自主想到,她跟我理想中要找的人有差距。不是低了,而是过高了。她和我一样独立,内心强大,没有攀附的习惯,也没有以男人为中心的习惯。再早几年,觉得这样的女生可爱、难得,可如今到了婚姻跟前,才觉得中国男人最里子的东西――要被依赖,要对方弱势、温柔,要拿得住她――是不能碰的。这些才是最要紧的。

 

“我原来想的是,我不要老婆出去工作,书,她爱念不念,工作,没必要。但她要热爱家务,尊敬我和我的父母,烧得一手好菜,园艺插花样样门清儿。我要挣很多钱,将老头老太都接来,买个大房子。我要求很高吗?我知道这样的女人是有的,我并不贪心,我并不要求她是女强人——”

 

“你得失心太强——不是我说,工作学习上,不是件坏事,婚姻恋爱上还是随缘点儿好。”

 

“你青岛出来的——崂山吧?也是小城市。我呢,大同。咱们家境都差不多,城市中下等家庭,你独生子,我姊妹多点儿。你我都明白,从那种小地方打拼到现在凭的是什么。咱俩八字格外比别人好?不见得吧。不知道你怎么样,反正我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从小我就有赢家心态。不瞒你说,我做什么都一步有一步的计划,一步有一步的决心,没达成一个目标前,我都先用意念幻想达成之后的幸福场面,然后朝着那个目标猛努力。我就不信战胜不了自己的出身。我想要全世界的人都来拍拍我的肩膀,夸奖我说:‘你看人家,全凭自己,爬到今天——’”他已经醉了,几乎哽咽。酒后吐真言,不然我们再怎么熟,他也不会对我吐露内心的这一面。

 

“你也别以为我不喜欢小孩儿。我当然要孩子了,那还用说吗?等一切都按我安排的、按部就班地上了路,我要生好多孩子,三个刚好,四个不多。最起码要有两个儿子,这样一个家庭的门户才不算单薄。我的儿子们都要进普林斯顿和哈佛,有女孩儿的话送去念威斯理安,我不要他们像我这样一天到晚在铜臭堆里打滚,我要有足够的钱留给他们,让他们一辈子不愁吃喝,男孩子去念一门干干净净的科学,工程也好,化学也好,不许去学商科、学律师;女孩子去念音乐或绘画,十二岁就要穿着天鹅绒的裙子登台开音乐会……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对人生是有计划的!我跟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的人不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我能够清清楚楚看到——20年后,当我的长子从大学里带第一个女朋友回家来过感恩节时候,我的家庭应该有的样子——我们有所漂亮气派的大房子,雪白的桌布,我贤惠的太太端出烤到恰到好处的火鸡,其他子女个个争气、体面。我现在奋斗、努力、拼命挣钱,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能在那一天,德高望重地坐在那姑娘面前,像个真正的长辈,端起酒杯,得体地向她微笑,问问她父母的景况……但现在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儿子将出生在别人的姓氏下,20年后,那一幕还是会出现,只不过,是你那位天杀的上司,是他,是他端起了酒杯——”他哭了,抱着啤酒瓶,身体在沙发中蜷做一团,剧烈地抖动。

 

我走去过拍拍张大的肩膀。去洗手间绞了一块毛巾,递给他擦了擦脸。他还是醉得厉害,我想搀他站起来,他却身体直往下出溜,我只好听任他像个大萝卜一样颓倒于其真皮转角沙发之上。

 

我打开卧室,在他铺得整整齐齐的床上扯下一床被单来,出来给他盖在身上,然后熄了灯,去玄关处穿上我的鞋,悄悄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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