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插队的回忆(五):做饭

静以养性,平以做镜,深以承水。波涛不兴,微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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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户既然自立门户,当然就要自起炉灶,自己做饭自己吃。很多知青羡慕内蒙兵团战士、云南农场工人,主要就是因为他们有食堂,不用为做饭操心。

那时候,北京人家吃食堂的不少, 知青擅长烹调的似乎不多。在家做饭一般都用蜂窝煤炉子。即使会做饭,也不一定会摆弄蜂窝煤炉子。就算是蜂窝煤炉子专家,让他用柴灶做饭,就好比让电脑高手打算盘,也不灵。我们那儿没有煤,做饭全靠柴禾。豆秸最好用,有油性,火旺,杆硬,耐烧,是柴禾里的上品。高粱秸、苞米秸粗,长,整齐,先把一头放进灶洞,然后慢慢往里续,这是柴禾里的中品。下品是谷秸,虽然火劲不弱,但要一刻不停地照应。等而下之的是麦秸,细碎轻薄,一把火燎起,转眼就落,聊胜于无而已。

我们户八个男生,六个女生。男生对柴米油盐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之感,一心避之大吉,因此和女生商量,能否承办伙食要事,由男生贴补工分。不料女生个个革命豪气干云,铁了心要冲杀在战天斗地第一线,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岂能为区区几个工分,整日与锅灶为伍。谈判破裂,于是商定每天轮流做饭。开始手生,两人一班,仍是手忙脚乱。小米饭不是夹生,就是太稀。另一种常吃的是苞米面饼子. 用水把苞米面和好, 加上面起子, 做成巴掌大半寸厚的椭圆型饼子, 锅里放些水, 烧开, 把捏好的饼子沿锅贴在水上半寸到一寸的地方,盖上锅盖,再添火烧. 贴饼子做好,用锅铲起下来,靠锅的那面有一层黄壳儿,吃起来又脆又香,是贴饼子的精华所在. 这活儿技术含量很高,不但要起子适量,和面适度,而且要准确掌握火候,火候小了,饼子溜进水里,贴饼子变成煮饼子(小时听过一个歇后语,“冷锅贴饼子,蔫溜了”,如今才知道这话的来历),火候大了,贴饼子又变成鞋底子,焦糊黢黑,咬一口,满嘴都是渣子,极苦,不啐上十几口,过不了那个劲儿。

有一次,一个男生把贴饼子烧糊了,不肯老老实实赔罪告饶,反而引经据典,声称凡是谷物,烤糊成之为炭,便可入药,性温,清热解毒,补中益气,烤得越糊,色泽越重,成色越好,毛主席教导“坏事可以变成好事”,贴饼子由黄转黑就是典型范例,这是对辩证法的活学活用。他的话或许说得不错,可错就错在忘了我们整天挂在嘴边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理论。同学们收工回户,饿得前心贴后背,经济基础已濒一触即溃边缘,如何消受得起唯物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于是不喜反怒,一拥而上,硬逼着那个男生吃了两个“鞋底子”。

和做饭相比,做菜比较容易。说是容易,其实是简单。煎炒烹炸,根本谈不上,所以不能说“炒菜”,只能说“做菜”,或者说“熬菜”,不图好吃,熟了就好。户里油很少,菜里能见点油星儿,大家就很满足。通常是土豆切片儿,白菜切块儿,往大锅里一扔,浇上一舀子水,撒上一大把盐,然后烧火,看看七、八分熟了,放上几滴豆油,再闷一会儿,就算齐活。后放油,显得油多,这是经过实践后总结出来的经验。有位男生做菜,手法粗放,把锅盖一翻,抄起一棵白菜,洗也不洗, 扬起菜刀“啪啪啪”一剁,随手就把巴掌大小的白菜块儿扒进锅里。女生实在看不过眼,抗议了:“你这是做菜呢?还是馇猪食呢?”

后来做饭手熟了, 两人一天改为一人一天. 每逢当班做饭,心中总有两怕,一怕下雨,二怕倒烟。社员家里过日子很有章法,年底分了柴禾,堆成一个柴垛,上面缮好,风雨不透,不怕没有干柴烧。集体户过日子有今儿没明儿,柴禾就散堆在院里。下小雨还好办,可以从柴堆下面抽干柴,一下大雨,柴堆从顶到底湿透。后来有了经验,只要看着天色不对,大伙儿一声招呼,赶紧往灶间搬柴禾,一堆就是半屋。碰到连阴雨天,眼见灶间的柴堆越来越小,心里就不由打鼓,一心盼着雨过天晴。

冬春两季风大,最容易倒烟。刚点着柴禾,一阵怪风从灶洞吹出来,火随风灭,一团浓烟兜头盖脸,熏得眼睛、嗓子刺痛,涕泪横流,咳嗽不止。俯下身子,鼓足力气吹火,火苗将起,又是一阵怪风,又是一团浓烟。如此几次三番,终于落荒而逃,疾步窜出灶间。缓缓劲儿,定定神儿,看着浓烟弥漫的灶间,想到同学们收工回来要吃饭,咬紧牙关,趁风势暂歇,再冲回去奋力烧火。有时走运,能赶在收工之前把饭做熟。有时万般无奈,只好请同学们多多包涵,扒拉几口半生不熟的饭充饥。好在大家都明白“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虽说阴沉着脸,却也不大抱怨。毕竟,谁敢保证自己就不碰上倒烟的时候?

终于,大家决定对做饭的事做一个了断。通过队干部放出风去,集体户要请人做饭,补贴工分。于是,老丁头闻风应征而来。老丁头早年颇有些家产,后来抽上大烟,家底刚刚折腾干净,正赶上土改,地无一垄,破房一间,成份定为贫农。又是坏事变好事的范例。老丁头六十出头,身板不很结实,勾偻着腰,瞎了一只眼,偏着头看人。闲来无事,老丁头喜欢跟知青们扯扯闲篇儿,最钟爱的话题还是大烟。据老丁头说,抽上几口大烟,走路身子贼轻,腾云驾雾似的,还不觉咋的,就把一块儿走路的人撇下半里地。老丁头还说,炕上不放炕席,撒上黄豆,只要抽足大烟,你可劲儿在炕上打滚儿,咋都不咋,一点儿不觉着疼。鸦片真有此等神效?我们虽是将信将疑,但看着老丁头一边说,一边从一只眼里放出无限神往的光彩,我们也就姑妄听之。

有一天,我们收工,刚迈进门槛,就听老丁头对一个女生说:“不知道你们谁把两个药片拉在锅台上,我拾起来就给呛了。”那个女生大惊失色,尖声叫道:“丁大爷! 您不知道是什么药,就敢吃?那有危险!”老丁头瞥了女生一眼,慢悠悠地说:“那还能咋的?药呗,还不都是好东西?”

两个月后,我们把老丁头辞了。其实,老丁头人不坏,就是饭做得太差,而且太不讲卫生。老丁头做贴饼子,不是太酸,就是有一股浓浓的苏打味儿,可能因为眼神弱,看不清起子的份量。另外,小米儿饭、贴饼子里时常吃出蟑螂。在女生们的坚决要求下,我们婉言辞退了老丁头,重新轮班做饭。听说,老丁头对我们的印象还不错:“那帮集体户,挺仁义。”

水井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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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秃兄鼓励。
秃尾巴 发表评论于
很好看的故事,一口气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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