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是虛無主義嗎?
傳統上被稱為中國禪宗六祖的慧能,是禪宗歷史裡最重要的人物。其實他也是禪宗的創建者,而和當時其他佛教諸宗分庭抗禮。他以下面這首偈表現了他為禪宗樹立的信仰標準: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以此偈回答另一位自以為悟得清淨法門的禪師(神秀)的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慎勿惹塵埃。
兩人都是五祖弘忍的弟子。弘忍認為慧能真正見性,於是將禪宗衣缽傳付予他。祖師印可了慧能的偈裡的意旨,使它成為禪宗正統的信仰表現。而由於它似乎有一點虛無的味道,很多人便認為禪是在提倡虛無主義(nihilism)。我要這本章裡反駁這一點。
的確,禪宗文獻裡有許多段落可以被解釋為宣揚虛無主義的學說;例如「空」的理論。即使是熟悉一般大乘佛教教法的學者們,也有人鼓唇弄舌地說禪是「三論宗」(又叫作中觀派)哲學的實修法門。所謂「三論」,是指龍樹的《中論》、《十二門論》和提婆的《百論》。它們構成了中觀派的基本學說。龍樹被認為是它的創立者,而由於大乘般若經系也闡釋類似的思想,該派哲學有時也被稱為般若學說。因此他們認為禪實際上是屬於該系;換句話說,禪的究竟旨趣就是主張「空」的體系。在某種程度上,至少表面上,這個觀點是對的。例如下面的對話:
大珠慧海禪師初參馬祖……祖曰:「來此擬須何事。」曰:「來求佛法。」祖曰:「我這裡一物也無,求甚麼佛法?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作麼?」
大珠禪師有時候會說:
「禪客,我不會禪,並無一法可示於人,不勞久立,且自歇去。」
又如:
「菩提離言說,從來無得人。」
或是:
「我宗無語句,實無一法與人。……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
有人問大珠禪師說:「云何是常不離佛?」大珠回答說:「心無起滅,對境寂然,一切時中,畢竟空寂 ,即是常不離佛。」
有時候我們還可以看到這樣的話:「無中間,亦無二邊,即中道也。……外縛色聲,名為彼心,內起妄念,名為此心。……心既無二邊。中亦何有哉。得如是者。即名中道。」
數百年前有一位日本禪師,弟子問他如何擺脫生死纏縛,他回答說:「此處無生死。」
菩提達摩是中國禪宗初祖,有一次梁武帝問:「如何是佛法第一義。」他回答說:「廓然無聖。」
以上只是從禪宗文獻的寶庫裡信手捻來的,而它們似乎都充斥著「空」、「無」(nasti)、「寂靜」(santika)、「不思議」(acinta)及其他類似的觀念,我們都可以視為虛無主義,或是宣揚消極的寂靜主義(negative quietism)。
此外,《般若心經》裡引文可能會比前揭例子更讓讀者吃驚。其實,大乘佛教的般若部經系,盡皆蘊含著「空」的觀念。不熟悉這種思考方式的人,或許會為之瞠目結舌。《心經》被認為是般若經系裡最簡要卻又完備的,是禪寺裡日課必誦的經典,每次過堂(用齋)前也要讀誦。經云: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滅。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看過所有這些例子以後,或許有人會認為,主張「禪學是在鼓吹純粹否定的哲學」的批評並沒有錯,但是,禪學裡完全沒有批評所說的含義。因為禪總是著眼於把握生命的實相,而那是絕對無法放在知性的解剖台上的。為了把握生命的實相,禪不得不提出一連串的否定句。然而單純的否定並不是禪的精神,但是因為我們習慣於二元論的思考方法,所以必須從根本去斷除這種知性的謬誤。禪當然會主張「非此,非彼,非一切」。但是我們或許還要問,否定這一切以後還剩什麼。禪師這時候會趁機給我們一個掌摑叫道:「癡漢,這是甚麼?」也許有人會認為那是規避兩難問題的藉口,或者只是證明他們沒有教養。但如果我們領會到禪的純粹精神,就會知道這一掌摑是非常嚴肅的。因為那不是肯定,不是否定,而是了了分明的事實,純粹的經驗,也就是我們的存有和思想的基礎。人在最活活潑潑的心識活動裡所渴望的一切廓然空虛都在這裡。我們不再為外物或習氣所困惑。禪必須徒手去把握,而不能戴手套。
禪不得不訴諸否定的方式,因為我們本有的「無明」如濕衣裹住身體一般地纏縛心識。「無明」就其本身而言並無不妥,只是它不能踰越其界限。「無明」是邏輯二元論的另一個名字。雪是白的,烏鴉是黑的。但是那是屬於世界以及它的「無明」的說法。如果我們要探究萬物的真理,就必須回到一個原點去觀照它們,在那裡,世界仍然未曾有,也還沒有產生分別彼此的意識,心識仍然抱元手一,廓然空虛。這是個否定的世界,但是會通往更高或絕對的肯定,也就是在否定當中的肯定。雪不一定是白的,烏鴉不一定是黑的,然而它們各自本身非黑即白。就此而論,我們的日常語言總是無法表達禪所領悟的確切意義。
表面上禪是否定的;但是它也總是舉示那本來就我們在眼前的東西;如果我們沒有自己去拾起來看,那麼是我們的不對。很多被無明遮翳心眼的人們對它視而不見。的確,正因為看不見禪,才會認為禪是虛無主義。黃檗禪師在鹽宮殿上禮佛畢,時唐宣宗為沙彌,問曰:
「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長老禮拜,當何所求。」師曰:「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常禮如是事。」彌曰:「用禮何為。」師便掌。彌曰:「大麤生!」師曰:「這裡是甚麼所在?說麤說細。」隨後又掌。
聰明的讀者會看到,儘管黃檗表面上對沙彌很粗魯,但是他似乎急切要傳達什麼東西。他表面上是在呵斥,但在精神上,他是在肯定的。如果我們要理解禪,就必須去領略這一點。
禪對於禮佛儀式的態度,從趙州對禮佛僧人說的話裡可見一斑:
遠侍者在佛殿禮拜次,師(趙州)見以拄杖打一下曰:「作甚麼。」者曰:「禮佛。」師曰:「用禮作甚麼。」者曰:「禮佛也是好事。」師曰:「好事不如無。」
這種行為是否有某種虛無主義的和偶像破壞的味道?表面上看,是的;但是如果我們領會到趙州的深意,就會看到其中蘊藏著超越言詮理解的絕對肯定。
日本近代禪宗的奠基者白隱禪師年輕時是很精進的禪門弟子,他去參謁正受老人,自詡已經悟道,想得到正受老人的印可。正受問他悟得禪多少。白隱說:「若有任何東西可呈手上,我會盡皆吐出來。」於是作嘔吐狀。正受拽住白隱的鼻子說:「這是什麼,我不是抓住它了嗎?」讀者們和白隱一起來思考這個對話,自己去發現正受老人如此寫實的接機所要說的是什麼東西。
禪不全然是否定,也不是讓心裡什麼都沒有,彷彿是純粹的空無;因為那會是知性的自殺。在禪裡頭有某種自我肯定,然而那是自由而絕對的,既沒有任何侷限,也無法以抽象的方式去討論它。禪是生命的實相,它不是無生命的石頭或是虛空。禪修的目的,正是要接觸那生意盎然的實相,不,更好說是在行住坐臥當中把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