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一梦不觉晓——写给北大英语系(转贴)

京华一梦不觉晓——写给北大英语系(转贴)


园内才四载,窗外已千年。也许是由于在十八世纪文学的故纸堆中浸淫过久,当有些许闲暇抬起头来的时候,首都的春已经被浓郁闷热的夏天侵蚀得七零八落,一如毕业前夕斑驳的心情。于我而言,英语系一开始只是一串遥远的达达的马蹄,一个美丽的错误,可是随着四载相伴的即将终结,却发现在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英语系仍然是我的孤独的心灵家园。在表面的意义上,这个美丽的错误赋予我一条错愕不堪的路,却难能可贵地给我重新审视自身方位提供了更加富足的空间和柔性思考的自由。四年间,不被容纳的苦楚、无处安放的自我、缥缈迷茫的未来和边缘化的静默生活,已经逐渐沉淀为一种沉稳而奋进的力量,一种韬光养晦的姿态、坐观风云起的恬淡和波澜不惊的豁达。在尘嚣的北京城,也许只有北大才能容忍我的任性和孩子气,而在北大里,或许只有英语系这样的地方,才能装进我夹杂着无奈、慵懒和绝望的鸿鹄之志,让我通过字里行间的一个个字符,缓慢解读这个剧烈变迁的社会和众生万象的时代。
在英语系的四年隐忍不发的生活状态使我可贵地与世俗生活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并且出于对未来的迷惘与自身的不敢肯定,因而保持了低空飞行的安全姿态,自诩为北大才子的倨高狂傲亦在日复一日的品读文学中消弭为一种残留的犹犹豫豫的身份认同。现在的北大已然不是胡适校长兼任英语系主任之时英才辈出、群星璀璨的北大,也不是季羡林任西语系主任时山雨欲来风满楼、文学旗帜高扬华夏大地的北大,它的主流价值和学生风貌已经不足以将它从其他高阁大楼式的大学中醒目地区分。当形而上逐渐被奚落,一切不产生直接经济效应的学科让位于达科显学的时候,英语系在整个蜕变的气场中显得落寞而孤寂,但与其他诸如中文相比,仍或多或少与最世俗的生活保持着相当的联系。现任系主任曾说,来北大学英语当“君子不器”,无法否认的是,君子和器都是英语系可以并且正在创造的产物。正是由于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在英语系读书的人获得了隔离于市井和桃源之间的第三块空地,在清高的品读之外,可以沿窗远远眺望熙熙攘攘的尘世云烟。培根曾说,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在英语系的所学、所思、所得,既可藉以为稻粱谋,又不致因为高处不胜寒而滋生目空一切的无知狂妄和君临天下的声势。英语系的孩子们,沉静平和者居多,也许这四年不自觉的濡染已经渗进我们的性格。因此,我首先应该感谢英语系为我们提供的暂时的庇护,像我这样既不甘落寞又不喜尘嚣的半个读书人,如果不是由于偶然的机缘,我今天或许会在毕业前夕懊悔和遗憾我的北大四年不如所愿。
英语系以最大限度容纳了我乖逆不羁的性格,并为我寻路的过程开放了最大的空间。在英语系,我始终不是一个乖孩子,相反,总像一个狂热地欲图奔离家的樊篱的孩子。年轻气盛的蠢蠢欲动曾经强烈地驱使我试图挣脱命运选定的道路,从大一时迷恋编程不可救药以致一度决意转向计算机,到后来又徜徉于语言学的海洋自鸣得意并欲以计算语言学为学业,再到后来的峰回路转,终于在无意间平静维持的经双中寻找到暂时的慰藉与依托。这期间,英语系宽松平和的氛围,轻松的学业负担,以及从阅读中获得的勇气与灵感,使我得以用充分的时间来试错,在不断的矫正和回归里找寻自我的价值。这四年,我基本游离于英语系的母体之外,从未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专业课程也不过是临考抱佛脚,幸而老师们一向仁慈,不仅没有为难我这个不称职的学生,反而经常给出让我心含愧疚的分数。充裕的时间和富足的自由,允许失败和重新开始的权利,给我提供了利用北大这个平台重新选择和定位的机会,以及通过燕园一角观察、思考校园外的世界的契机。尽管没有牛津的烟雾缭绕,没有芝加哥的夜战群雄,甚至没有西川北岛那一代的清俊潇洒,在英语系浸
染的几年,我有幸得到最宝贵的自由,我留在这里的青春因此不会后悔。
英语系还使我得以通过纸张上的字符观察和思考这个延宕变迁的时代,以及其间林林总总之人情世态。由于自身的坎坷经历,无论乔叟还是华兹华斯,战火纷飞的悲壮凄惨或是镀金时代的华丽宣言,超验主义或是后现代涂鸦,于我都是一片片深切的人生低语。细细品读所得的智慧,肆意流淌的情感奔流,不仅充实我落寞的大学生活,更让我在一次次的拍案惊奇或抚卷叹息的起伏中获得对当前这个时代的全景式认知。那些澄明的诗句、流彩的篇章,随着岁月流逝一一打入我仍嫌稚弱的心扉,它们作为对立于世俗技术的知性源泉,滋润了我的灵魂,丰富了我的人生厚度,使我不致成为一个甘受现代性奴役、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技术工人。文学是孤独灵魂的避难所,它所构就的外壳使我孤傲的心灵免于受到世俗更多的磨损,并且在慢慢长大、渐次失落的过程中仍依稀保留着最初的梦想残段。如罗兰所言,经历过的那些不忍卒读的悲伤,加以文学的洗礼,都变成了深沉激动的美丽。
尽管相比之下,我更欣赏朗润园的幽清和智慧,但是每当被问及,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英语系才是我的母系,我始终是她一个不那么乖的孩子,在家的时候总想逃离,离家的时候却开始迟疑。我应该再次感谢命运的安排,使我能够在这段低潮期与英语系共享一段缘份,那些有意无意散落在这里的希望、如杂草荒蔓丛生的迷茫、临别前难抑的失落,最后都汇聚成一种感恩与留恋。
从四年前那个秋天第一次踏入这个神圣的校园,到此时此刻必须摇摇手说再见,这期间的四年,仿佛是一场美丽的酣梦,梦里有博雅塔的俊朗、未名湖的清澈、化北楼的亲切,有晨钟的悠扬、晚霞的灿烂、杨柳的风情依依,有我们走过的足印、遗失的感情和无尽的叹息,今天,梦醒了。所有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都将过去,一切情感的激荡会逐渐消隐,无论对与错、容纳与拒绝、欢笑与哭泣,终将从我的记忆里抹去,残留的成分也许只能等待岁月的淘洗,吹尽狂沙始到金。当夏天依次展开,离别的季节来临,你也会经历一个必备的狂欢典礼,而那个时候,我仍会带着些许的沉稳和淡淡的惆怅,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静静看着你被灿烂地包围,并在内心里暗暗和你道别。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呵护下的孩子,我必须张开未丰的羽翼,在未知的天空下独自前行;如果当我有一天再回这个园子,缘分亦应早尽。
再见了,我的英语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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