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银龙公司
我身为红色有多么的幸福!我炙热、强壮。我从不隐藏自己:对我而言,精致优美并非出于柔弱无力,而是来自果决和毅力。我不害怕别的颜色、阴影、拥挤,甚至是孤寂。能够用我战无不胜的火焰,涂盖一张期待着我的画纸,是多么的美妙!任何地方只要有我,就会看见眼睛发亮、热情奔腾、眉毛扬起、心跳加速。看啊,活着是多么的美妙!——【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
一
睡到夜里一点,江涛就无法再续美梦。想想躺着也是白躺,边上的妮可儿蜷曲着好看的睡姿蛇样滑到美国“KING SIZE”大木床那一端幽谷去了。江涛并无即兴的爱意去撩拨她,况且正上初三的女儿除周一外天天是她送校,房子太大,女儿会在厨房用过早餐,打一个电话到她妈咪的床头手机里来闹她起来开车,江涛就再无半夜三更和妮可儿温存捣腾的雅兴了。江涛披衣走出宽敞无比的主卧室,感到二层楼高主客厅的三扇落地玻璃窗丝丝涌来的寒意,下得好莱坞“乌鸦变凤凰”影片中常常展示的那种弧型旋转楼梯,直奔书房而去。透过书房一地里逶迤的几十个方窗棂,看见乌夜中的松、樟、柏们的枝桠,在银白的我们中国人称为“阳台”,美国这边叫做屋外游廊的外围倩影婆娑,虚虚实实,张扬个性。再远处,就是太平洋岸边的灯光,彻夜的闪烁,低处黄白的象细碎的萤火,高处辣红的似波斯猫迷人的醉眼。人到中年,颇多感触。江涛要是铁了心写他的长篇小说《丽屋魅影》,就得减少与妮可儿做爱的次数。江涛觉得自己是风中飘摇的烛,要好生节俭着那点并非充盈的能源。三更之前,江涛写得还挺来劲的,并且绝对没有去想祭台似的眠床上展肢展腿通体白皙柔嫩的妮可儿的睡姿。妮可儿的青春胴体是江涛永远无法填满的馋涎渊薮,是江涛和妮可儿纵然有诸多龃龉、口角、争执,仍能维系,展延这段婚姻的生理屏障、铜墙铁壁。妮可儿既是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又是美国“King Size”大床榻上翻云覆雨的娇娃。只要你招惹她,她就亢奋,青藤攀壁,和江涛作无尽地缠绵。江涛强忍着不去招惹睡莲似的妮可儿,改去遥远的巨舰的那一头放影厅再写点、喝点什么。临睡,怕脑中有无尽的文字缠绕,江涛就在那里看一只很老的美国片《激情交叉点》(TWO MOON JUNCTION),就要嫁做他人妇的女主角跑到杂货仓库去跟偶然结识的马戏团后生幽会,无比俏丽的裸体缠绕着男生的健肌强骨,间或穿插美国脱衣舞娘跑到准新郎的派对上宽衣解带的热镜头。这就使江涛秋意料峭的下体有些冲动。江涛回转主卧房,掀起被褥,意外地闻到妮可儿的躯体有昨夜新浴的芬芳,象翻新的田野孕含金光万丈的太阳能,就撩拨自个儿黑夜蛰伏的神经和躯体,辗转着犁了过去,只听到妮可儿娇喘咻咻……妮可儿被江涛弄醒了,说她在这儿再也睡不着,扔下一句话说:“明天你送丫丫上学!”就跑到客房那边睡去了。江涛睡意朦胧地说:“你看过《激情交叉点》吗?激情交叉点……”也就想解释自己半夜三更骚扰她的起因,死睡过去。二十二岁出头的女儿丫丫六岁来美,在江涛的长年逼迫下,学了只能讲、不能写的中文,眼下在钻石岗市南点中学念初中。丫丫这个年龄的小孩,长在美国,已过了大陆刚来时逢人便叫“叔叔阿姨”的甜嘴期,和任何年龄段的人打招呼,只会说“嘿”,并且没有大陆青少年常见的灿烂笑容。丫丫一米六的个子穿了件素朴的深蓝校服,像个小修女,只是小修女从里到外都散发着美丽清纯的气息,一双亮目似弯弯的新月,人人都说她遗传了江涛和妮可儿长得好看的那些个优点。她五官精巧可爱的脸蛋今晨撅了张可以挂茶壶的小嘴,说:“老爸,只有五分钟了!”清晨六点三刻,江涛刚看见丫丫还在嚼最后一口Cereal(美式壳尖早餐),转眼就快言快语地赶江涛放下啖了一勺的杏仁糊,要他开车,快快快,送她走……她端起江涛盛着杏仁糊的碗就往车库里冲,那意思是说,你开车,我替你端着,到站再喝。江涛的心里有些暖洋洋的。车库周围的洒水器是清晨六点开始洒水的,盈耳的丝丝声,满眼的水雾蒸腾,艳极、红极而泣的加州九层塔,如菌似毯的青草地,和山谷彼岸连天而起的晨蔼遥相呼应。所有从山谷中升腾而起的豪宅都被浓雾缠绕,只露些圆圆的、尖尖的楼阁,宛若飘浮的海市蜃楼。江涛匆匆走过一张水墨山水画的卷轴,很有些感动。女儿丫丫嫌江涛动作慢,就偷偷躲到他的车后座,伸手到方向盘那一带转动钥匙,开启发动机,呼隆隆的响声把江涛坏了一跳:“咿,这车竟一夜没熄火?”来回的双车道,在绿草簇拥的山脊上平滑地延展开去,豪宅们很有距离地相隔着,依着山势建造,各有各尽收眼底的美丽景观。一路上江涛怕自己睡着了,就和丫丫瞎聊:“丫丫,昨天你说‘妈妈不要脸’了?” 丫丫大叫起来:“啊!妈妈告诉你啦?”“是啊,妈妈要你和同学比羽毛球,看水平差多少,你怎么说‘妈妈不要脸’呢?!” 丫丫叹了口气说:“唉!那些同学都是打得最好的,我和他们比,肯定会输,我想我和妈妈都会Lose Face!”江涛想了一下,说:“那是‘丢脸’,‘丢面子’,不是‘不要脸’。” 丫丫说:“是啊,我知道自己说错了,用英文说了一遍Lose Face,妈妈已经听懂了,她怎么连这样的小事也告诉你啊!” 江涛乐呵呵地说:“那当然。”正当父女俩在清晨的山道上开车闲聊磨牙,迎面就开来丫丫要乘的高大威严、在晨色中泛着黄光的校车。“我们迟到了!”江涛和丫丫齐声叫唤。白人女司机驾驶的校车总是准确无误每天七点停泊在前头山势平坦的小站台的,小站台周边有围栏,圈栏边插着警告牌:“小心驾驶,当心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天天聚集在围栏内,无论黄皮白心、白皮黄心、金发、棕发、黑发。满山起雾时,雾从悬崖深处升腾而起,爬上白围栏,你的车要是从高坡上开下来,会看见十几个五颜六色的小萝卜头。校车迎着江涛和丫丫而来,分明是已经接了聚集小站台的孩子们,要去接幽谷中的某个“特殊”少年。丫丫说这个我知道,爸爸你,赶紧,转车头,跟上去,我们还可以跟上的。这时候江涛看到校车后紧随了一辆山庄自雇的警车,警车是守护上下车的学生的,你要是随便走在校车或警车前,非吃罚单不可!只是江涛有些纳闷:那“特殊”少年到底是谁?是豪富弟子吗?这山庄可谁都不穷!是交了额外接送费用的吗?倘若这样,丫丫也可以交一点,叫校车直接到家门口来接!待江涛把车拐到小路转出来,警车和校车全无踪影了。江涛就踩着油门拼命追。丫丫说:“限速,限速,老爸,山庄里只能开25码!”两、三棵松樟撩拨眼目,透过飞絮似的雾蔼,竟然发现了警车和校车远远停泊的身影。“快快快,老爸,我们一定能赶上它!”须知丫丫这个“校长奖”获得者,今年并无一次迟到,江涛也就全力配合,让她保持最佳记录……刚把座车停在警车后头,江涛就见左侧甩来一扇乌黑的车门,一个半大的孩子抱著书几乎从洞开的铁门里滚将下来,这时,才看清有个莽汉送他的幼子赶车来了——大家都这样赶时间啊。校车的尾灯响尾蛇似的一闪一闪,紧接着就有一个方方的“STOP”招牌从车尾左侧机械手般伸将出来,挡着所有尾随行车者的视线,大家一律停住。“老爸,给你!”丫丫在一声猛喝中把大半碗杏仁糊递给江涛,就提着个大书包在水湿的草地上狼奔犬突起来。“等等她……”江涛几乎要替蹒跚而去的女儿呐喊,当即看到路侧的豪华大宅中一步一拐走出一个昂首挺胸的残疾儿!模样有点像影片《魔戒》中的神秘小矮人。江涛无法看清他年轻的脸庞,而他的身后,有个颇像他老爸的华裔男子,拿深深的双目,注视他孩儿不屈的脊梁……江涛觉得这华裔男子有点眼熟,再一细看,那不是……他当年在华报做工商记者时采访的洛杉矶海运大王淳海明吗,他不是在北好莱坞的千万豪宅里住着的吗,怎么也搬到这里来了呢?他怎么还有个残疾儿呢?江涛除了十分敬慕美国体制对不分肤色的残疾人的照顾,对他们的好,更想有空去探望这位让他仰慕已久,充满神秘色彩的淳海明……校车徐徐前行,警车殿后。停泊在后的轿车车队缓慢前行,山脊上寂静无声,排气孔里冒出的热气,在晨雾中徐徐蒸发。三这一天,在晨光明丽,看得见满谷翠绿的大卧房缠绵许久,妮可儿和江涛了无痕迹地到他们的银龙公司去上班,虽然公司就在“百万山庄”的山麓,一趟不过十几分钟车程,他们还是分头开了“宝马”和“凌治”。江涛正在开车,读者可以仔细端详一下他的长相:中等个子,与那些爱好运功、四肢发达的人相比,他的肌肉略显松弛,并且“将军肚”也有些轮廓了;锃亮、坚硬的大脑门上拖着些岁月残留的稀疏黑发,眉间有事无事总写个深浅不一的“川”字;一幅“卡地亚(Cartier)”无框近视镜后隠藏一对炯然有神,不时透露出犀利、敏感、还有那么点神经质亮光的眼睛;鼻梁挺拔,颧骨微突,嘴角紧抿,镌刻着一种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妮可儿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白皙亮丽、吹弹可破的好皮肤,正所谓“一白遮百丑”,她的长相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端庄可人、温文尔雅,所以被不施粉黛、红润雪白的肌肤一映衬,就很有些风度翩翩了。这也就是说,大凡在政界、商界混得好的女人,一般都是长得端庄耐看就可以了,并不要十分艳丽。妮可儿做瑜伽、打羽毛球,注意饮食搭配,一直保持着丰乳翘臀的好身材,这一点最让江涛着迷了。妮可儿虽然崇尚自然,但也很会赶时髦,发型多变,今天我们看到是短短的,很清爽的“赫本头”,光滑的额际下,明亮的双眸戴了“芬迪(Fendi)”牌金边咖啡遮阳镜,两颊的笑靥灼人。在公司,江涛坐的是“总裁”宝座,妮可儿戴着个“执行总裁”的桂冠。董事会的意思,另加美国公司的文化习俗,把“执行总裁”也就是CEO看成比“总裁”更来劲,更“现管”。经典的大男子主义者江涛却总也不服气:“最多最多,按中国军队的编制,她是军长,我是政委,彼此彼此。”他在心里暗暗地想过。不过江涛也挺为他家中出的这个女“军长”而自豪:妮可儿讲一口流利的英文,美国念的社会心理学博士,眼下又在攻读南加大制药专业,银龙公司的美国主流大订单都是她带着犹太裔销售经理麦克尔拉到的。并且,妮可儿还是美国FDA(食品药物管理局)标签法专家。美国目前的保健品法是1994年开始实施的,它要求所有的产品标签都要写明“Dietary supplement(食物补助品)”,和所含的成份、份量、每天的服量,以及宽泛、普通意义上的保健、营养作用,却绝对不能写“医治”某某“疾病”等等字样。妮可儿掌握了深奥、繁复、微妙的美国FDA法规的真谛,所以她撰写的银龙公司的产品标签,都能顺利获得FDA分部——加州卫生署的核准,并拿到美国出口证书。而有些华人保健品公司的标签写得文不对题,有违法规,报上去,被卫生署审批标签的艾德拉博士打回票。他说:“你们不懂FDA标签法,银龙公司的妮可儿懂,你们请她写好,再报我批吧!”无意之间,妮可儿及其银龙公司就成了华人报批加州卫生署保健品标签和出口证书的“Agent(代理人)”,这方面的业务也特别繁忙。另外,妮可儿在公司主管的还有法律诉讼、专利申报、财务会计、劳工和产品保险,等等。而江涛,拿的只是中国大陆的硕士文凭,跛脚的英文,在公司里只能管管亚裔市场、行政人事、产品开发、标签设计、企划文宣、网络营销,以及那么一个还算有点规模的保健品制造厂。说“夫妻店”只是外表、形式上的,董事会的另外两位股东——陆董事长和关副董来自中国西安,穿梭来往于中美两地,生意做得一级棒,是以人民币结算的亿万富翁。他们已拿到美国绿卡,在“百万山庄”有哥特城堡式的几百万价值的豪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们的豪宅比起江涛和妮可儿夫妇的还要富丽堂皇。四别看银龙公司规模不是太大,只有区区二十来人,里头的“劳资矛盾”还是挺激烈、复杂的。江涛将刚刚处理完的FDA法规部经理、香港来的杰森·赵的事做一个档案归档,长“嘘”了一口气,对妮可儿说:“要在中国大陆早年,我们可不是站在阶级斗争、劳资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妮可儿说她妹妹米雪儿也这样说:“她就担心我们天天坐在随时爆发的火山口上,很危险。”江涛接着说:“米雪儿是太紧张了点,事情倒没有这样严重。在美国,我们不会成为挨斗的资本家、企业主。前天杰森·赵还说要到我们家去,给我们看看新种的果树怎么样了,要不要施肥洒药,现在我可不敢叫他去,看到我们的房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的工资却被我们一天天cut(减少)掉,他不嫉妒死?恨死?”妮可儿嗔怪地说:“现在你知道了吧?天天要show off (显示自己),叫这个到家里来,叫那个到家里来,有什么好看的?会有什么好结果?我看还是低调一点好……”江涛不以为然地说:“那些到家里来的都不是员工,是老乡、朋友。我们的房子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更不是买毒品、弹药换来的,为什么要遮遮掩掩,锦衣夜行?”妮可儿坚持她的观点:“不管你怎么说,美国这边,是很少老板带员工到家里来做客的。”五话说今天早晨,江涛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过妮可儿的办公室,撞见华人市场部经理、怀孕已有数月、略微显了点腰身的妮可儿妹妹米雪儿在向他努嘴,要他看妮可儿的房门。江涛顺眼看去,只见房门半启,听到FDA法规部经理杰森·赵耷拉个脑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和妮可儿说:“妮可儿,妮可儿,这只是个coupon(奖券),不是真正的医疗保险……我不要这种医疗保险,我要恢复全保的那一种,请公司再考虑一下。”妮可儿拿一双黑森森的眼睛看着杰森·赵说:“我们调查过的,这种‘coupon(奖券)’一样当医疗保险用,你只管用,放心!” 态度既温和,又坚定、强势。眉眼间和妮可儿有几分神似,笑起来颊边旋出两盏浅酒涡,只是肤色要比姐姐略黑一些的妹妹米雪儿嫁给美国人彼得,纽约世贸9.11挨炸那天,最想不通的是米雪儿原籍欧洲的公公、婆婆:“那都是些什么人哪,我们美国做错什么,他们怀着这么大的仇恨来炸大楼!?”米雪儿经常替她姐姐、姐夫抱不平,说他们对员工太好了,好多人还不知足,她对江涛说:“看,他们又在争这事了。” 江涛笑笑说:“没关系!” 径自往厂区去转了。美国医疗保险费一路狂飙,银龙公司也得给员工换换便宜些的医疗保险,江涛知道杰森·赵又在和妮可儿说更换医疗保险卡的事了,并不理他。好几个部门主管都在妮可儿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江涛料想杰森和妮可儿的事已经完结,就在自己的办公室拨一个内线电话给妮可儿,那架势是说,杰森有什么要啰嗦的,我来教训他一番。江涛看杰森一直有点不顺眼,而杰森是香港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使他从心底里看不上江涛这种中国大陆来的、在美国发展得蛮不错的爆发户、土鳖,一次,江涛要员工在公司的客户接待室布置一些产品文宣,杰森就私底下对总经理安吉拉说,江涛这是“文革”遗风,象贴大字报,难看死了——江涛就“记恨”在心。妮可儿和江涛嘀咕:“是不是我们在什么方面做得不够?美国人的公司就会来事,小恩小惠多一点?销售经理麦克尔也有这样的看法,前天给我写了个纸条说这事。”江涛说:“反省反省也好。我到你那里去,这么办吧,你把杰森叫过来再谈一谈。”江涛找出杰森的档案就往妮可儿的办公室走去。 六 妮可儿这两天刚刚做过护肤美容,修长、白皙的颈脖上系了条歪歪的绸巾,一片鹅黄,光彩照人。妮可儿见江涛带着点火气走过来,镜片后的目光灼灼逼人,就柔声细语地对他说:“我们要真诚地反省一下,是不是对员工太苛严,太过火?”江涛含了些情意盯着妮可儿看,恍惚想到今晨床笫间的欢乐和温柔,缓过神,对她说:“麦克尔的年终红包要给他,你没给吗?”用这句话堵了妮可儿的悲天悯人。妮可儿说发红包那天远在圣塔巴巴拉的犹太裔经理麦克尔没来,红包还在会计部压着呢。初涉商海,公司草创,妮可儿和江涛,一个是留学生刚毕业,一个是穷打工才上岸,没人手,没资本,如履薄冰,手头自然抠得紧;后来有了两个股东的几百万美元投资办绿卡,账面上的数目是相当可观了,但江涛却在董事会上表态说要做“守财奴”,有钱当没钱花,所以一直就是一幅“吝啬”相。江涛一直有两种理论支撑着自己的精打细算:一,我们是新移民,是迟到者、后来者、创业者,要和白人平起平坐,不拼搏怎么行,不克勤克俭怎么行?二,从严治军,从严治厂,从严治公司,严师出高徒,不要把员工的胃口吊得太高——吊得太高,运营成本高,拖垮公司,他们没工做,岂不更惨?江涛心平气和地和妮可儿说:“不要见风就是雨。这边当然要检查我们有没有太苛严,太过分,现在手头不那么紧了,是可以考虑给他们提高点待遇;那边也要注意员工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不能一味迁就……”“是啊,给他们加工资不会说谢谢,每人每年给出五、六千元的医疗保险都无动于衷,这边刚要调整一点医疗保险就哇哇叫了。” 妮可儿颇有同感地说。妮可儿知道,眼前他的这位老公,外表看起来象德州佬、有产者、共和党,而内心,却和自己一样,是个道道地地悲天悯人、体恤民生的民主党人,并且中国大陆来的、现在赶上末班车当老板的这批“知青”都一样——以江涛的年龄,在中国大陆下过一年乡,当过一年农民,应算“知青”里的小字辈了。 七 脸色黝黑的杰森·赵五十岁上下,比江涛和妮可儿的年龄都大,是历史并不悠久的银龙公司的几大老员工之一,一手娴熟精致的英式英文,精通美国药物食品管理局FDA法规。只是年前由于FDA法规业务不大忙,公司把他的五天“全职工作(full-time job)”改为四天“半职工作(part-time job)”,医疗保险呢还是按全职员工的一样给,没变动。直到月前,公司收到保险公司的账单,才知杰森·赵由于年龄大,医疗保险费已从每月250美元涨到290美元了。正巧有一家医疗保险公司来兜销他们的新计划,说你们银龙公司每月只要为每位员工付上一百五十美元,就能让他们享受全家医疗保险……妮可儿找杰森商量,杰森直说好,并且大大咧咧地说两年来他都没看病,公司给的医疗保险没用上,浪费了,真有病,就回香港治。妮可儿听着听着直觉得杰森的医疗保险早就该换了,两年来公司为杰森付出的五、六千美元的保险费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失职呵,失职。可是,待她派公司的会计细细调查那家保险公司的新计划,拿到全套表格要杰森填写、签字时,杰森就后悔了,杰森说现在给他医疗保险只是个“奖券”,并不是真正“全保”的医疗保险。杰森一脸谦恭地走进来,坐到妮可儿对面的员工席上去。江涛想他不是妮可儿的员工,而是搭档、合伙人,每逢这种场合,他就会另推一张摇椅,坐在妮可儿紫檀木大办公桌的一侧。那角度摆明了在妮可儿处理问题时,他是一个不负主要责任的辅佐者,而员工要和妮可儿争起吵来,他是个调停者,压轴者。在银龙公司,遇到棘手的诸如劳资谈判一类的事,江涛一定会过来和妮可儿唱双簧,加上事先已有腹稿和默契,没有一个员工可以在他们这里占上风。妮可儿开宗明义:“员工和公司主管隔一段时间就要好好沟通沟通,早上听杰森那样讲,我就和詹姆斯(江涛的英文名叫James)说,我们要真诚地反思,在员工的福利上,我们是不是做得不够,而作为员工,也要多想想公司对自己的好处。象我们这些小型公司,加州法律是允许不给员工买医疗保险的,现在有很多公司就没给员工买,我们已特别照顾你了……”“谢谢公司,谢谢妮可儿,谢谢詹姆斯!”杰森好象很冲动:“我并不是一个计较待遇的人,公司把我的工作五天改四天,我也没说什么。”杰森长吁一口混沌的浊气,以自嘲的口吻说:“我喜欢四天,多一点时间有自己的life,陪陪老婆,种种花草果木。我是说我不是一般的labor(劳工),不能跟车间的工人比,我的工资应该pay(付)得高一些,我是做FDA法规的人,而现在的工资就象菜市场里卖鱼卖肉的那些人。”杰森饱经风霜的脸庞被落地玻璃窗照射过来的强光笼罩,江涛从自己这头看过去,一派模糊。妮可儿只想听听杰森还要说什么,并不急着表态。江涛马上就开腔:“话要这样说,赵先生,都两三个月了,有谁来做FDA法规服务?有谁要我们办产品进出口批文?生意淡得不象话!妮可儿还常常对我说,什么时候让赵经理恢复全工,我说有事做就恢复,要埋怨只能埋怨美国经济太slow(差)了!”“这个我理解,我说我上四天班可以。”杰森分明不想在所谓的“低工资”和“全工”改“半工”问题上和公司纠缠,他只想发发牢骚:既要摆摆知识分子的清高,又忍不住要诉诉自己的委屈,而医疗保险的变动,才是压断他这只蹒跚前行的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杰森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公司妥协,他双眼亮亮地看定江涛和妮可儿:“新的这种医疗保险对我确实没有用,我问过前天过来要我签字的那个Agent(经纪人),一问三不知。要是我现在被人撞到,这种医疗保险一点也不能保到我。公司要把眼光放远,我再来个胎盘素二十万美元的订单,什么都有了。”妮可儿这就卯上杰森:“话不能这样说,赵先生,公司做生意总有预算平衡,这里支一点,那里支一点,花销就很大。两年多才做到你负责的二十万美元胎盘素这张订单,平均下来一个月才多少,扣掉成本,扣掉你的人工,公司才赚多少?”杰森倚老卖老地说:“我在美国人公司做事的时候,做过五年的预算平衡,我懂。”江涛觉得杰森这个香港人敢于直言,有一手好业务,还算不错,只是顺口吹牛的毛病实在不敢恭维:你要说销售,他就说以前做过十年的销售主管,你要说文宣广告,他就改口说以前就是做这个的,现在又说他懂预算平衡了,搞得江涛都胡涂他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了。八江涛想也只有美国,也只有这些业务骨干,才敢于和老板说这么多,顶这么多牛。劳资之间的矛盾永远无法有个终极的解决办法。当初雇第一个营养学博士,每周只是周六做一天,月薪要到2500元,到头来还说你没有考虑到提高他的工作积极性,没有给他年终分红、干股,叫你哭笑不得。咱们倒过位置来看看,看你怎么出手pay我,可能还不如我大方呢!…… 唉,算了,算了,只要公司还有一口气,还付得起,也就不要跟员工太计较了吧,免得美国经济稍有起色,劳工市场一好,有个动弹的地方,他们就哗啦啦地远走高飞啰。现在你杰森不是在医疗保险上跟公司闹情绪吗?好,我就在这一点上让你半步,让公司和你都有个台阶下。江涛自信自己是那种既会坚守原则,又会灵活应变的人,他最没有耐性坚持僵局了。“赵先生你看这样好不好?现在你既然已转到新的医疗保险上去了,就让它试行几个月吧?!”江涛把脸转向妮可儿:“妮可儿你给赵先生留个意,过几个月这种新的医疗保险不怎么样,就把它转回到老的医疗保险上来。上涨的部分、多出来的医疗保险费用怎么付?就跟你新的胎盘素订单挂钩吧,公司全cover(覆盖、包)了。”杰森也顺着台阶下,赶紧说:“那就谢谢詹姆斯,谢谢公司。”妮可儿站起来示意这次会议到此结束,却说了一句:“我们管理公司不久,都在学习,赵经理有什么好的Idea,也多谈谈。”杰森“呵呵,哪里哪里”着,客气地退出去。江涛却觉得妮可儿的话有点画蛇添足,太过谦卑。虽然比富有美国公司工作经验的杰森小十几岁,江涛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妮可儿比杰森稚嫩而当不了他的老板。江涛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杰森渐渐远去、日见苍老的背影,颇为自负地想:“在这儿打工,谁也甭想翻出公司的手掌心。”妮可儿给江涛递笑脸“Relax!Relax(放松,放松)!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江涛却并未善罢罢休,他对妮可儿说:“这个人你要特别小心,当心将来胎盘素做大,他会再向公司提条件的。你现在就在我整理的档案边上写他收到的是3%的奖金,将来也就是这个数,要他签字。”江涛在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途中,看见妮可儿和和气气地与杰森说:“詹姆斯要你在这里签个字。”江涛将杰森签有龙画凤舞的英文“已知晓”的档案归档,长“嘘”了一口气,对妮可儿说:“这事总算暂告一段落了。”妮可儿再跟他说一句:“记住,在美国,做老板的,不要带员工到家里来做客。”这时候就有总经理安吉拉紧急来唤妮可儿,说FDA(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来人抽检进口中药原料的质量问题,妮可儿给江涛丢下一句“我去看看!” 脸色变得严肃,匆匆赶往库存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