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倒底是什么鬼日子？情人节？七夕？老露西的生日？他俩周年纪念日？李小雅愤愤不平地把装着手提电脑的大黑包往车里一塞，人也跟着飞速钻了进去。发动车子，踩油门，“嗖”地一下，就赶上了前面拐弯处那辆黄色出租车。
刚刚下楼梯时迎面碰上的那个老头儿，一准就是从这辆出租车里下来的吧。李小雅一边不耐烦地瞄着前面那团刺人的鲜黄色，一边急躁起来，上午九点有个电话会议，电话号码还在电脑里存着，这会儿都快八点半了，从家赶到公司怎么着也得二十五分钟……唉，一大早的，怎么就这么晦气，偏偏撞上这么个老头儿，这下，一天都甭想有好心情了！其实，光说“老头儿”似乎不够确切，那可是位优雅的老头儿，一位绅士。笔挺的毛料黑大衣，灰白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的，刮了胡子，好闻的古龙水香味儿，还打着条深蓝色斜纹领带，面带亲切微笑，看见小雅就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Good Morning！”……他的右手拎着个旅行用的手提箱，左手，……，哼！要不是他左手该死地抱着一大束红玫瑰，看起来他还真是个不错的绅士呢。
谁会想到，她李小雅恰恰就是被那束耀眼的红玫瑰给激怒的！
不用想也猜得到，绅士是去拜访老露西的。楼上一共两户人家，除了小雅家，就是老露西了。这老露西可不好惹。李小雅刚搬来时开了个暖屋Party，朋友顺手把几袋垃圾放在阳台上，想攒多了一块儿拿下楼去扔垃圾筒的。结果被正好从外面回来的老露西瞧见了，她当时也不说什么，过几天小雅接到管理处一封信，称今有邻居露西到管理处上告，某月某日你家垃圾搁阳台上了，有碍观瞻，破坏环境，特此警告云云。好个露西！真够阴的，一来就给了个下马威。从此小雅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倒是闻健，一直劝小雅，想开点儿，老美有老美的处事方式，习惯了就好，下回她要搁个什么在阳台上，咱也告她去……。
说起来这老露西可真是人老心不老，打扮入时，大冷的天，动不动穿条大红短呢裙子，红呢帽斜着戴在栗色卷发上，甚至还爱开着那辆红色的COVERT跑车到处招摇，那疯劲儿比之年轻人，还胜出一大截呢。对了，老露西还成天价地换男朋友，那些老头儿们，看着也还都不赖，至少装扮得体，步伐矫健，这阵是甲，过一阵换乙了……，风骚得不行。今天早上这一个，怕是又一个新老男友吧。不过这一个，还真古怪，一大把红玫瑰！也不嫌肉麻！
(二)
李小雅一面想着，一面飞车往公司赶。以前上下班路上，小雅最爱听103.5台的调频节目，KTU，The Beat Of New York，又有轻音乐，又有流行歌曲，还有一些捉弄人的节目，像专门整人、测试情侣间忠诚度的“War of Roses”(玫瑰战争)，好玩极了。电台总是挑选一位男士或女士，声称有免费玫瑰花相赠，请他/她提供一位收花人地址，不知就里的人往往会上当，报出秘密情人的姓名、地址，谁知狡诈的电台早就通知了其正牌的另一半，那位一听收花人竟不是自己，当即拨通电话，在无数听众面前，跟情侣恶吵起来……。可是现在，103.5都成了李小雅的心病了。当初她做梦也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这一档她最爱听的“玫瑰战争”，战火竟会蔓延到闻健身上，然后把她好端端的一个家给烧毁了！
像一场恶梦，她被魇住了，再也脱不出身。
这都要怪她的好朋友Jo-Jo！Jo-Jo另类任性，独立过头，三十好几还坚持独身，理由是她从不相信爱情。
有个周末，俩人一起逛Mall，逛累了找了家STARBUCK喝咖啡，那时，Jo-Jo就是用那种不屑的表情，言之凿凿地宣扬她的理论的：“男人都是肉欲动物，谁要让你做他的红颜知己什么的，你可千万要警惕了，精神上上床绝对满足不了男人的，他们其实就是想把你骗上床，要是哄久了哄不上手，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闪人换猎物，才没耐心跟你耗呢。爱情？爱情不是红玫瑰，爱情是一朵红罂栗，看着艳丽，实则有毒，也就骗骗你这样的纯情女生啦……”，言下之意，想骗她 Jo-Jo，可是连门儿也没有。
“那么闻健呢？”小雅自然不服，洋洋得意地搬出了自己的模范老公，用来反驳Jo-Jo的歪理。“闻健又聪明又体贴，责任性强，脾气好，而且那么老实，从不花心……”，说到闻健，小雅脸上乐开了花。
“打住，打住。别吹了。嗯，你家闻健倒也许真是个例外，极个别的新好男人嘛，百来年总会出上个把的吧。不过……嗯……哼……”，Jo-Jo一边吸着“白摩卡”咖啡，一边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什么“坏”念头。
“好吧，你的生日快到了，到时我要送你一份特别的礼物”，Jo-Jo突然转了话题。
“什么样的特别礼物？”一丝不安蓦地爬上了李小雅的心头。
(三)
生日到了。李小雅像往常一样准时下班。不同的是，那天她特意打扮过了，水灰色的Loft西服套裙，领子上别了一枚紫水晶玫瑰花别针，那是闻健送的圣诞礼物，里面是件浅紫色的衬衫。整个人看起来明眸皓齿，很是娇艳。早就跟闻健约好了，下了班直奔新开张的“重庆森林”，小雅爱吃川菜，闻健是个细心人，自然知道怎么替她庆生喽。
转上13号公路，小雅放慢了车速，“重庆森林”就在前面不远处，她比跟闻健约好的时间还早到了20来分钟呢。这时，手机响了。
“小雅，你在听103.5台吗？我送的特别礼物，你马上就会收到了，保证给你一个Surprise!”电话是Jo-Jo打来的。
听Jo-Jo这么一说，小雅的好奇心上来了。泊好车，她不急着下去，而是待在车里继续听着“玫瑰战争”节目。
“这位先生，请问您是Jack Wen吗？”
噢！想不到Jo-Jo把闻健出卖给“玫瑰战争”节目啦！那她还不是白费劲儿呀。哈哈！自己待会儿又多一束免费红玫瑰可收，真好。李小雅听得十分带劲，嘴角噙着一缕甜笑。
“哦？是的！您正是Jack Wen。好极了！您非常幸运地得到了本公司赠送的一打免费红玫瑰。……对，对，对，完全免费，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您是我们今天从100名客户中随机抽出的唯一一名幸运儿……本公司网址是www.freerose.com……”。
“对，您不用向我们提供任何信用卡资料或个人资讯，只需给我们一个邮寄地址，24小时内，您指定的心上人，就会收到那束可爱的红玫瑰了。对了，您还可以简短附言，给收花人一个情真意切的惊喜。请问，您想我们把红玫瑰寄往哪儿？”
维维安！
当听到闻健报出的这个名字时，李小雅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突然觉得领子上的紫水晶别针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Jo-Jo的电话又来了。“Jo-Jo，我恨你”，小雅打开手机，哭出声来。
(四)
接下去的日子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我哪知那是个骗局！都是你的好朋友干的好事！那时我已经给你买好一束红玫瑰在车里了，听见另外有一束免费的，就拿去做个顺水人情……”。
闻健的解释让小雅气极：“顺水人情？骗谁呀？电台明明有问你送给哪位心上人，哈！原来你的心上人就是你亲爱的维维安！Dear Vivian，thank you for ……，亏你叫得出口！”
“Dear只是礼貌用语，不是真的……”。
“那难道你不知道红玫瑰的花语？维维安收到你的红玫瑰又会怎么想？”
“这个，这个……”。
……
如今距离李小雅的生日已经快五个月了。俩人也正式分居好一阵了。盛怒之下的小雅，坚持要闻健搬出去另住。虽然后来闻健左一次右一次地解释、道歉，可是，泼出去的水该怎么收呢？
李小雅终于还是准时赶上了上午九点的电话会议。刚才一路飞车，思绪也在那束红玫瑰上绕来绕去，怎么绕怎么无味。
也许，该找个时间跟闻健好好谈一下，看什么时候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吧。离了婚，闻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维维安了，他俩一向谈得拢，过起小日子来一定也合拍。至于自己嘛，还是向Jo-Jo学习，做回单身吧，反正这几个月，一个人过得也挺清静的，没什么不妥……。李小雅一个人守着电话胡思乱想着，至于电话会议究竟在讨论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五)
下午三点钟，公司竟破天荒放大假了。天气预报说，四时左右会降雪，是暴风雪，雪会一直下到明天，要下个14英寸呢。
在高速公路上往回开时，雪已经开始飘了。路上塞得厉害，所有的车都急急地往前赶，然后出了两起车祸，路就堵得更过份了。
小雅一点都不急，家里没人等着，明天又是周六，管它雪下多大，她都不用理会。
雪花大朵大朵地扑到车窗上，一眨眼，变成一滴滴的水珠，再慢慢往下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慢镜头，小雅的眼睛起了水雾，脸上慢慢也淌起泪来。
车子一点点往前挪动，快到家时，路面开始打滑。李小雅想刹车，一踩，哎呀不对，忙又放开，可不幸车子还是向着路边停着的一辆“奔驰”SUV撞过去了。车主刚从车里钻出来，抬头见到这阵势，一蹦老远，忙不迭地躲到旁边去了。
小雅闭上眼睛，心一横，猛的踩下刹车，横竖是撞，不如试试刹车吧。
想不到车子竟奇迹般刹住了，离那辆SUV不过两个拳头的距离。小雅再也忍不住，坐在没事儿了的车里，痛哭失声。
(六)
打开家门，李小雅愣住了。闻健做了一桌子的菜，酱汁排骨，酸菜鱼，香菇炒菜心，麻婆豆腐……都是她平时喜欢吃的，桌上还摆着一瓶红酒。
“小雅，别赶我走，下大雪，我不放心你，特意来的……待会儿我睡客厅沙发好了……明天我可以帮忙铲雪啊”。
要换了以前，小雅八成会恶声恶气地叫闻健滚出去。然而今天，她刚经了一场惊吓，不知怎么，心就软了。“好。你要留就留吧”，她黯然地点了点头。
雪，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阳台上的雪堆得厚厚的。闻健隔夜曾出去扫过几次门口那一块地儿，这会儿终于见成效了。费了点劲，他把门打开了，开始卖力地扫阳台。扫到老露西家门口时，闻健只犹豫了一下，就把露西家门口的雪也扫开了一大片。
“我要不帮她清干净这一片，待会儿她连门都打不开”，闻健转过头向跟在后面的李小雅解释道。
可是看起来老露西却似乎一点儿都没有出门的打算。直到闻健清完楼下他和小雅两辆车的雪，也没见老露西露面。
接下来的一整天，小雅几次开口谈离婚，闻健却说，“等我忙完再谈吧”。然后他就忙着去换坏了的灯泡，忙着擦洗灶台，忙着吸地……。忙得小雅开不了口。
(七)
星期天早上，小雅站在阳台上想心事。那束红玫瑰，就像一枚鱼刺，横插在她和闻健短短一年半的婚姻里头，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和闻健说个清楚，看要怎么拔了这根刺。想到闻健做菜，铲雪，擦灶台…的样儿，小雅觉得那鱼刺似乎已经越来越软化了，心里头不由得矛盾重重。
眼角不经意扫过老露西家。咦？老露西怎么还没出过门呀？关在屋里做什么呢？跟那位绅士度蜜月？小雅鬼使神差地向露西家走去。
煤气味！小雅的鼻子一向灵光，大家都知道她是“狗鼻子”，哪里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什么异味，也从来逃不出她的嗅觉。
“闻健，闻健！快来人呀！”小雅开始捶打起老露西家的大门。
这个区纳税人的钱绝对没有白花。一会儿功夫，警笛四鸣。警车、救护车全都出动了。
警察在露西家里发现了一份遗书：她和他是高中时的“甜心”(Sweetheart)，又在一起读的大学，订了婚，因为一个误会赌气分开了。他另娶姑娘成家立业，她却走马灯似地换男友，但一直未婚。最近一次夏威夷旅行途中，俩人意外重逢，竟发现彼此之间的柔情蜜意，过了将近五十年，仍未改变。于是就有了这个这辈子最浪漫的周末，红玫瑰，红酒，红烛，红呢短裙……，还有，让他们永浴爱河的死亡。
如果要给他俩的死也赋予一种颜色的话，红色肯定最合适，而且，是红玫瑰的“红”。
当老露西和那位绅士的尸体被担架抬出来时，闻健紧紧握住了李小雅的手。这次，小雅没有甩开，反而紧紧回握住了闻健的手。
“我要给Jo-Jo打电话，告诉她，一束红玫瑰的故事”，小雅轻轻呜咽着，转过头，对着闻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