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刷了卡下去,在等车的当口,我远远看到站台一角墙下,坐着一位背着口袋的中国老人。他身材瘦而高大,花白胡须,穿一件霍元甲时代的地主老财常穿的对襟团花织绵缎夹衣,中式马夹,黑色方口布鞋,戴一副圆圆镜片的师爷眼镜,唯有瓜皮小帽不在道具外设之内。——却不是蒲
“蒲老!蒲老!”我激动地向他狂奔而去,“你老让我找得好苦!”
他面露迷茫的表情,“你是谁?”
“我王齐呀!喏,王七,崂山道士,有幸见到嫦娥的那个。”我摇晃着他的手臂。
“说哪门子昏话?我不认得你。”蒲老不客气地拂掉我的手。
我气急败坏,“怎么一抹脸又不认识了?这怎么说的!才过了几天呢?俺就这么没点面子?我知道,你老不可能像曹雪芹记得贾宝玉、吴承恩记得孙悟空、 罗贯中记得诸葛亮、鲁迅记得阿Q、阿Q记得吴妈…….一样记得我;我知道,我是批量生产的作品之一。可批量生产的你老也不能这么不待见我呀?呜,您看您这口袋——您这口袋我都认识!上次那书你老说收回就收回,我还没看完呢!我别也不要,只求到翩翩和花城姑娘那里再去一次,怎么样?您言语一声?”
他不屑地看我一眼,背起口袋,直撅撅地往前走去。
我不死心地缠在蒲老身后,饶舌不休,“不是我说您,您这个借书的作业流程不规范。Due day不到您自己就下手给直接拿走了?急得我出一身冷汗您知道吗?急得我连耗子洞都找了您知道吗?图书馆长他也没天理这么干呀!图书馆催读者还书都是先发邮件通知的,我办续借手续行不?收不回去您可以罚款呀!我可以交罚款嘛!
“要是哪怕NYU、哥大任何一家有这套书我绝不缠您!要是馆际借书系统能借到我绝不麻烦您!善本是吧?珍本是吧?您怕我看眼里去拔不出来?您怎么那么小心眼呢?您怕我擅自去见颜如玉姑娘?追星追得五迷三道的?这你老放心,俺们从小受的教育都是文明追星、粉丝团都有教养着呢!
“您这套书值五百两黄金——还打不住,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王渔阳得罪您我没得罪您哪!我其实也不是那么会考试的,您犯不着跟我呕那个气!气我不要紧,气着您的身子骨就值大发了!您看我大学就上一普通大学,出国也就读了一个二流学校,排名没上前五十……我成绩单上净是B……我GPA其实也就…..”
蒲老止住脚步,面色和缓了下来,“多少?”
我咬了咬舌头,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也就才3.5不到。”
“噫!小子!你真能丢我的老脸!在崂山背柴禾你就考倒数,在这儿又是这么菜?你知道我当年GPA多少?”
“您?”我倒背如流地答出,“您19岁应童子试,县、府、道三考皆为第一,闻名籍里,补博士弟子员。说您拿4.0都委屈您。你老把GPA都考爆啦!”
他得意地捋着胡须,“老朽在淄川县和济南府侥幸的那年,我恩师施闰章,批我的文章是‘观书如月,运笔如风!’。可惜,此后乡试四投不第,皆中副车,近科闱墨,文章憎命……挨到72岁,垂垂老矣虽方才出贡,唉,命夫!”
“蒲老,蒲老!”我上赶着劝道,“这批牢骚可以休矣!考中了又怎么样?大清国多了一名三流知县,中华民族损失一大文豪……”我安顿他在长椅处坐了下来,把大口袋抱到他身边放好。
“你小子误读了我的人生理想。何以见得我就要外放?”他很不满意,瞪着我骂道,“老朽我半生的愿望,本是名登一甲二甲,入翰林清秘之堂,胪唱之后,授用编修。也好让我那贤妻,能在人前矜夸:‘难得三千选佛,输他玉貌
“蒲老,蒲老!”我摇醒他老人家,“不是我打击您,那年头进翰林院不是那么舒坦的,您还得学外语哩!——满语。怎么也不比我们今天考TSE轻快。你老的晚辈后生袁子才庶吉士,要说语言天赋是不错滴,可就学不来这一口,散馆之后只好分配下基层了,临走写诗发牢骚‘此去好修循吏传,当年枉读上清书。’,传到他主子耳朵里,惹得乾隆爷好不高兴哩!后来也没让丫当大官,丫一辈子非常郁闷,就专攻泡妞和吃喝了。——您看您的文学史地位,就掉在地下,也得比他姓袁的强啊!”
“哆!余岂不爱泡妞和吃喝的人生哉?余不可得也!余家之穷,你可知穷到什么程度?举家食粥啊!家徒四壁妇愁贫……”他又吟哦起来。
“得得,您另外一位曹同事也差不多的。他寿数还不及您呢。害得俺们读者读完前八十回,吊不上一口气来,那难受劲儿的就别提了!您别难过啦!”我拍拍他的肩膀,“对了,
“说不得。两位家嫂…..唉!”他愁眉苦脸。
“我知道写泼妇文学是您的拿手,不过,那泼妇文学的经典之作《醒世姻缘传》是您写的吗?”我摊摊手,“不是我非刨这个根问这个底儿,史学界文学界为这事儿掐了七、八十年啦,谁也没能整明白——”
“你小子一天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就为了有朝一日当个考据专家?”蒲老不屑地白愣我一眼,“那我让你死心吧——本人对此一公案:不——作——置——评!”
我受一打击,然而颇不气馁,“您谦虚,不爱说自己的成绩。要不然您给点别的小贴士?您,后来肯定见到过
“曹同事的书稿内容,就更是恕不能透露了。”
我面带痛苦的表情,不解地望着他。
“老朽不言,此之谓大菩萨心肠。你想,要都整明白了,你让文学界史学界那些专家吃啥?让他们掐去吧!越掐越火,都有饭吃,都有名出,皆大欢喜。”
地铁轰隆隆,从远处隧道中疾驰而至。是与我的路线相反方向走的地铁。蒲老抱着他的大口袋起身。四周星散的乘客围了上来,簇拥在门口,待下车的下完,纷纷踏入车厢。蒲老带着口袋,再加上我在后面扯他袖子,行走自然就不利落,落在最后。
“等下趟好吧?”我急得不行,苦苦哀求,“下一趟好吧?我好容易碰到您,而您又是神龙不见首尾的——”
“呔!你这小子好不啰嗦!扯我袖子干嘛?”他奋力挣开我,“此乃南京顾绣织绵,扯坏我何处去买第二件!”
“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您!我还没问起我的个人命运——”
蒲老一个潇洒的仙人掸尘动作,将我大力一抛,我即趔趄向后倒去,幸而不曾跌跤,然后他神速地双脚上前一窜,如燕子入巢,如黄蜂入洞,如灵猫扑鼠……总之,他成功甩掉了我。双扇玻璃门迅速地关合,我绝望地扑了上去,只见蒲老脸贴着门,坏坏地笑。
我疯狂拍着车门大喊道,“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蒲老!我媳妇儿是谁?是谁?!这是最要紧的,您怎么一直就没——”
地铁徐徐启动。
我急怒攻心,“故事里每个人都是庙里的猪头,都有了主!凭什么我就——”我追着地铁跑了起来。
站台上的其他乘客像看疯子一般的看着我。
忽然一机灵间,我的脑海中闪过在崂山学到的穿墙术咒语,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把那口令念了出来:“混元一体太极真!”,然后身体奋力向前一跳。
果然,我成功地跃入地铁内,只觉身子晃悠,站立不稳,右脚踏到一个软呼呼的东西之上,身体接壤处则软玉温香,似乎撞击了一只极柔软的物体。我听到一个女子痛苦的一声尖叫,“啊——”,抬眼一看,却是一位面目清秀的华人女子,年二十四、五许。车厢里乘客极多,摩肩接踵,挤得没有缝隙,也许正是幸亏如此,没有注意到我是从墙外硬挤进来的。他们蓦然发现车厢内多了一咸湿华人男青年,踩女人之玉足,撞女人之身体,不由纷纷把憎恶的目光向我发射而来。
而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四下环顾,蒲老并不在这节车厢之内。原来列车开启之时,已经将我甩下一小截。我匆匆对
蒲老比我更迅速,他抗着口袋,左绕右绕,如金蛇盘柳,一时间也在他前方的车厢门前神秘蜿蜒而逝。我且将剩勇追余寇,心想:小样儿,老子今天还追不上你了!这时我的身后,车门作响,有个女子用中文在喊,“先生,先生!”我在百忙中转身一看,原来是刚才撞击的那位姑娘,不依不饶地也跟着追了上来。怎么,我也不是成心吃你豆腐,至于的吗?我老心恼怒,脸上又下不来,心厌其偏偏在这时候添乱,脚下跑得更快。眼见到了第二道门前,为了加快速度,我重拾故伎俩,念动口诀,大头向前一冲——
“邦”的一声,我轰然撞到那扇玻璃铁门之上,额角剧痛,眼前立即起飞苍蝇五百只,当空而舞。什么什么?我出了错?我揉着额头,不死心地站了起来。这时后面追兵赶到,一车厢的乘客都脑袋齐转向,往我们这方向看来,以为地铁中上演便衣追小偷之类好戏。我无暇再想,再次喃喃发咒,双脚弹跳,此头又向铁门撞去,果然,我——
又一次被狠狠地弹了回来。这次摔得够狠,我趴在地下,半天起不来。车厢中一阵哄笑,我在金星乱冒中听到有人说:“神经错乱……”
又有人说,“他大概刚刚看完《人鬼情未了》……”
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将我扶起。是刚才被我撞击和踩踏的华人姑娘。我忙不迭先往车窗的方向望去,蒲老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我羞惭地站在那姑娘身旁,准备她向一车人详述我的累累登徒子行径。
“你的手机,先生。”她递过我的手机。
——原来如此。“啊,谢谢,谢谢。”
那是一张非常好看的年轻的容颜。
我怔住。这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容颜。清水眼睛,颜体一字眉,美丽的瓜子脸,肤光如雪。她,为何也像我曾眷恋而不得的某人?
她嫣然一笑,转身而去。
“哎,哎——小姐……”我回过神来,不由在后面失声穷叫。车内众多乘客早被我聒噪得不耐烦,身边一位中年女士干脆一语道出众人的心声,“你这傻帽!噪音制造者!住嘴!”
我充耳不闻,连声道数声借光,拨起腿来,又向反方向追击而去。但没走两步,就感到手臂处有一条线牵牵累累,原来我将中年女士听音乐的的IPOD耳机线挂住了,并被在手臂处打了一个死扣。
中年女士丧门着脸给我“松绑”,待我行出几步后,听到她在身后向其他乘客抱怨:“……纽约市政当局绝不应任由智力残障人士在城市内四处乱跑…..”
我努力穿越过人身密集的车厢,却已失去那女子的身影。列车陡然一停,我眼尖,在老远处发现她正在下车;我拼命追到车门前,地铁又晃动开起。我趴在车门上,目送她在站台的身影渐渐走远,白色的裙裾在夜灯下如蝴蝶般翩然而逝。
直到前方到站,我方能步出车厢,穿行至对面站台,等待约7分钟后,踏上了回昆士方向的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