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朋友们
叶城去沉星那之前,想都没想,就换了件干净衣服。走在路上,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这件他很喜欢的军绿色圆领衫,他有点自嘲地笑了。他知道这种“在意”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他的确还没有任何打算再找个女友。对他来说,画画就是他现在的全部,这件事如果没弄出个结果来,他是不会考虑什么个人生活的。
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沈沉星是个很特别、很有味道的女性,说对她一点都没感觉那纯粹叫虚伪。但另外一个事实也是明摆着的——专业上他和她现在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男人的骄傲与自尊决不允许他去奢望比自己高得太多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自从他和小五在沉星那吃过一顿饭之后,他从未找什么借口再去看她的原因。
沉星打开大门,见是叶城,很高兴地将他让进院里。
“好久未见,真高兴你来看我。我刚买了久保桃,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好啊,我也喜欢北京的大久保。”
两人说着话,一先一后地走进沉星的画室。画室里果真弥漫着新鲜的桃子的馨香,桌上的一个小盘子里还有个刚吃了一半的桃子。
“好生活!”叶城边说,边接过沉星递过来的一个大桃子。
“还不错吧。”
“哎,你这怎么没松节油的气味?”
“我不用松节油,松节油味太强了我不舒服。我现在用的是水油画颜料,用水调色就可以了。”
“是吗,还有水颜料啊,我第一次听说!”叶城惊讶地说。
沉星马上把颜料拿过来让他看。
“要能买着我也试试。跟小五住一块什么都好,就是睡觉的时候有点难受。你想两个人一起画,那松节油的味得多大?”
“那是够受的,”沉星很理解地说。
待两人坐下以后,叶城忽然发现,上次来沉星这吃饭的时候,曾见到过的那些画不见了,靠墙立着一些花卉题材的作品,显然都是新近完成的。画架上还有一幅像是天堂鸟的画刚铺过一层颜色,应该都是同一系列的。
他有点惊讶地问,“这些……都是你搬过来以后画的吗?”
“啊,是啊,都是我来这后画的。”
叶城忍不住地,“你可真够高产的啊!”
“还好你这不是说我生孩子!”沉星揶揄地说。
两人忍不住一齐笑了起来。
“我哪里敢跟你……开这种玩笑啊!”说完这话,叶城忽然觉得自己骨子里其实仍然很拘谨,缺少艺术家那种率性,心里多少有点懊恼。
他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还有——同样的题材,在不同人的笔下原来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他实在是怕沉星误会自己在奉迎她!但在他的印象里,大部分花卉静物的作品,几乎都是千人一面地构图平庸、色调呆板而缺少生气。而沉星的这些画,无论在技法上、还是在作品的表现力上,都呈现出令人耳目全新的感觉,每幅画都充满了极为旺盛的、一种呼之欲出的鲜活的生命力。
“这就是环境安静的好处了,住在这想不画都收不住”,沉星笑着说。
不包括第一幅,其实她自己也很满意这批作品。她准备将来再重画一幅丁香,但不是瓶中插花那种,而是象后来的这几幅一样,是生于泥土中的感觉。那样的话,所有的作品风格就会统一了。
“哎,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叶城忽然急切地说。
沉星刚好吃完了那半个桃子,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是这样的,昨天在泉子他们的一个装置展上,我碰到了吕芒老师。他说咱们这儿的电话不好打,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方便的话,最好你给他打个电话,他有事找你。”
听到吕芒的名字,沉星的心里就不由地一动。嗯,还知道找我呀,还以为你真下决心把自己给“忘”了呢。
“噢,是吗?那我会给他打的……”她掩饰得很好,看起来没有任何欢喜也没什么不快,一付很平常、自然的样子。
“还忘了问你,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谢谢,最近没什么事,要是有事的话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那就对了。你随时都可以叫我,小五在的话也没问题”。说完,叶城起身告辞,“那我这就走了”,他为自己没拖泥带水地滞留在那儿感到满意。
“谢谢你。”
“不客气,有时间也欢迎你到我们那转转。”
“我会的,如果不打扰你们的话。”
“你?欢迎你天天去打扰!”叶城这次毫不犹豫地调侃地道。
两人一起笑了。
“嗨,你哪去了,找半天都没找到你?”叶城刚一进门,小五就冲他嚷嚷。
“啊,我去了沈沉星那一趟”,叶城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哦……?”小五果不其然怪腔怪调地。
“又想歪了不是?也就是昨天在展览上碰见吕芒了,替人家跑个腿、传个话罢了”,叶城没好气地说。
“没劲!我还以为你小子逮机会出去巡游猎艳去了呢。”
“那也就是你干的事吧!”
“我?就我这身高、这长相,出去哪有我什么事儿呀?我也就在家里守株待兔吧!至少咱的画还可以帮咱长长行市,蒙蒙小姑娘、文艺女青年什么的,你说是不是?”小五挤眉弄眼地说。
叶城心想我跟你正相反,在外面遇见个女孩还可以胡侃侃,真带回来还不让你的画给比下去呀?再想到刚看的沉星的画,不由得有点心急起来。还得努力呀,这没什么好说的,他偷偷地对自己说。
“哎,别废话了,刚才高大师来,说他媳妇今天回去了,临走的时候给他炖了一大锅排骨,他让咱俩过去,晚上一块喝口小酒。”
叶城真有点不想浪费功夫。前些天一直帮泉子的忙,昨天才算是彻底完事,刚刚又在沉星那受了点“刺激”,现在他只想马上静下心来,好好琢磨琢磨画的事。可高一鸣跟别人不大一样,他不经常找人聊天,他找你聊天按说真是给你面子。而且他一聊起来,总离不开艺术、哲学等一些他最近所思考的问题,常使他有种思维和视野被豁然打开了的感觉,他一时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说不去。
所以最后他只能说,“好吧。”
晚上,在高一鸣那儿,一帮人一边夸着嫂子的手艺,一边满嘴是油地啃着排骨,就着蒜末拍黄瓜、糖拌西红柿,吃得不亦乐乎。
“我听泉子说,你帮了他不少忙,今天上午我也去看了他们的展览”,高一鸣对叶城说。
“嗨,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也就是借机会了解一下装置是怎么回事”,叶城很谦虚地说。
“说说你怎么看装置的”?高一鸣饶有兴致地问道。
“啊,我看有几个人的作品很不错,挺聪明、设计得挺巧妙的。有的就有点一般,比较图解似的、想象力不够,也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叶城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谈专业上的事,心里多少有点怕露怯。
“没什么对不对的,你说的挺好的,我看就挺到位的”,高一鸣很诚恳地说。
“谢谢”,叶城心里松了口气。
“不瞒你们说,老宋他们那一堆电视机,展示过街天桥上走来走去的人群,说是城市的拥挤、人口的膨胀什么的,我操,那就叫多媒体呀”?小五多少有点调侃地说。
高一鸣若有所思地说,“具体到每一个作品,和传统绘画一样,总是有高有低、有弱有强之分,这是很正常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关于多媒体创作,我是担心这种趋势…….”高一鸣没再说下去。
“操,大师,这事你也担心?这是整个世界大势所趋,咱得跟人全面接轨啊!”
“我以为在艺术的层面上,东西方只应该交流、碰撞或者说是了解、沟通,不存在什么接轨,更不应该说什么大势所趋……跟风,是对本土文化的自我不尊重”高一鸣很严肃地说。
“大师,你这儿是在搞艺术民族主义!别人能搞的东西干吗我们不能搞啊,照我看不是搞不搞的问题,而是怎么能比别人搞得更好的问题!”
高一鸣笑了一下,“我这不是谈‘全盘西化’还是‘拿来主义’,我当然不至于保守成你想的那样。但我真的替中国当代艺术担心,你成不承认艺术和意识形态一样都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人家现在就是经济强国,世界上最好的画廊、最大最多的藏家、最权威的画展、艺术展都在人那,你非“躲胡同里”或“独上高楼”不理人、不跟人玩,你就本土了?”
“我是想提醒大家思考一下谁是艺术的标准?你把标准拱手让给人家,那你就只能急着跑去跟人家接轨!”
“我同意你的意见,但现阶段我觉得不是我们较劲的时候,要较跟自己的作品较劲……”
两人越说越激烈,叶城几乎插不上什么话。他只是觉得小五的看法不无道理,而高一鸣的“忧虑”也并非杞人忧天。但是,要在西方油画或西方后现代的潮流中,创作并能保持本土风格,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不容易就是不做的理由吗?但要做起来,谁又能帮大家指条明道?
“得,大师,不跟你争了”小五突然觉察到自己轴劲又来了,所以首先偃旗息鼓,退下阵来。
“哎,小五,我不介意你跟我吵,其实很多事我也很矛盾。你们今天来了正好,我也很想听听别人的看法!”高一鸣笑呵呵地说。
小五就喜欢高一鸣这一点,爱思考但不装深沉、不做作,和他聊天没压力。所以他也笑着说,“嗨,我也一样,跟人争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帮自己缕清思路。别管我刚才说的什么,我还是挺赞成你观点的。要是大家都对中国当代艺术想得多点、有点使命感,也不是坏事,这我明白!”
“那是,那是。咳,看我,这哪是请你们吃饭哪?不好意思,来,来,咱们都喝了杯里的酒”,高一鸣张罗着。
三人把酒杯故意碰得“叮铛”作响。
小五用一种很深沉的腔调深情地“解说”着,“在邻居的狗偶尔地汪汪”声中,今晚大师的晚宴相当成功,宾主频频举杯,场面气氛欢快而热烈,排骨和黄瓜被干的‘噌噌’地快,小酒也一盅接一盅地灌进喉咙,福缘门的夜晚那,连飞虫都在谈论着艺术!……”
高一鸣和叶城都被他逗得笑歪了嘴。
晚上八点多,估计大家都在家看里看电视剧的时候,沉星才去小卖部给吕芒打电话。
电话号码拨完之后,她的心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忐忑。
“喂,”听筒那端传来了吕芒的声音。
“你好,是我,沉星。”她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啊,你好,沉星!”吕芒的声音充满了热忱。“好长时间没有你的消息了,你给我的电话经常打不通,所以昨天碰到叶城,请他转话给你……你怎么样,已经开始画画了么?”
“画了几张了。”
“真的?那太好了。是这样的,我找你还真是有一急事,听说过王其峰王老师吗?”
“听说过,是画水墨山水的那个王其峰吧?”
“对,就是他,这几年他主持策划了好多画展。上个星期吧,也是在一个展览上碰到的,他问我有没有什么女画家可以推荐,他准备从美院、中央工艺、中戏舞美系毕业的,找几个有实力或有潜质的女画家,在今年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在“国际艺苑”办个“当代中国女性画展”。
“是吗?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关于作品的题材风格有什么限定吗?”
“没什么特定的范围,只是希望从女性的视角来展现女性眼中的世界,很宽泛的要求。”
“我不大清楚我这批画算不算合适,我这批画画的是植物花卉,小写意的那种,没刻意想过什么女性视角。”
吕芒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他说,“那这样吧,这个周末你出去吗?”
“不出去”,沉星的心里有种隐隐的期待。
“那好,周末我去你那,看看你的画”。
沉星克制着心里的快乐,只是平静地说,“好啊,那样最好。”
“啊,对了,还忘了跟你说,你们那届的王霞也会参加。”
听到王霞的名字,沉星心里陡地沉了一下。当年他们那一届,女生里最拔尖的就是她和王霞。可毕业后王霞直接考上研究生、现在都已经留在学校任教了。而她却连想都不敢想上研究生的事,她知道父母一直在盼她和弟弟早点毕业、早点找到工作,尽快将家里这几年欠下的外债还清,因为借钱给他们的亲友也都不富裕。
直到今年“五一”她往家里寄出最后的一笔钱后,她妈妈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来,高兴地告诉她,他们家现在不在欠任何人一分钱了。希望她好好放松一下,再挣到钱的时候,别忘了给自己买几件漂亮的衣服,打扮打扮自己,别再整天穿那双棕色的大皮鞋和那些“布衣服”。
沉星的妈妈并不了解女儿的真实需要。穿衣打扮的事,沉星很少特别上心,布衣布裤穿着舒服又省钱,反正别人看她总是觉得画画的女孩,也没啥不好的说辞。她心里最着急的其实就是画画这件事——毕业这几年来,她和上大学的时候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变。生存,对她永远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痛,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几乎都在应付这一件事了。而与她一同毕业的好多同学,这几年一直不停地在画、在参加各种各样的画展,她内心的焦灼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以,当她接到妈妈的那封信之后,她就知道她下一步必须做的是什么了。
放下电话后,沉星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怅然。
高兴的是,她现在可以开始参加画展了,她终于可以向那个一直挣扎在物质贫困中的小小的自己告别了,终于由此可以向她过去的同学、师长们表明,她从来都没有放弃创作、而且她如此地沉迷于创作!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迷路很久的小孩子,在黑暗的丛林里又孤独、又恐惧、又饥渴、满面伤痕,但始终坚持磕磕绊绊地前行,现在终于看到了通往大路的明亮的出口,她忍不住真想高声地欢呼一声!……而且这个周末,他还说来看看她新画的东西,她又能见到他了。
怅然的是,他除了谈论画展的事,对她搬到这么远的地方,没有流露任何遗憾。不管怎么说,以前住得很近的时候,他们一个月总会见上一两面,去外面吃顿饭、有时还会一起约着看个热门的演出或影片什么的。当然,如果看画展,他们就会很默契地分头去。可自从她搬过来之后,她虽没有跟他联系过,但心里当然期待着他能主动给自己打电话,或找个借口什么的来看看她。但是,没有,像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样,沉默是他的拿手好戏。
什么公用电话总打不通,她很怀疑他究竟打没打过?
可生气有什么用,失望有什么用?她不能强迫他爱她,她也不能为了自己得到一个人,就不管不顾地去撕开那人无法面对的伤疤……那么对于他、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她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就这么毫无希望地等下去吗?可他从未给过她任何承诺,并且也说过他这一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她只是个例外。
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忽然觉得这个“例外”似乎更像是个“意外”。而“意外”当然意味着瞬间发生的、瞬间就会结束的事情。
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
这么多年,也许自己一直在回避,一直没有正视事实真相的勇气,自欺欺人地相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幻想着有一天吕芒会彻底从旧日的阴影里走出来。
但有些人的伤痛也许是一生也治愈不了的……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沉星漫无目的地往村外走去,偶有村民走过,她并不觉得害怕。夏天就快过去了,但白昼还是很长,到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等沉星从村口回来,路过小卖部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沈沉星?”
沉星一回头,“咦,杨锦松?”
杨锦松很开心地对她说,“等一下。”然后回头对小卖部里面说,“再来两瓶‘绿茶’”。
付了钱,拿过他买好的东西,他这才对沉星说,“我刚从云南回来,就听人说你也搬过来了?”
“是啊,我也知道你住这儿,不过一直没碰见过你”,沉星客气地寒暄着。
杨锦松是沉星上本科时,与她同届的研究生。在学校的时候,就是那种风流倜傥很招女孩子的“帅哥才子”。每次遇见沉星,他都会用一种非常亲密无间的方式和她打招呼。但奇怪的是,他那“情深意长”的目光,没有任何轻浮的感觉,只是充满了诚挚的关怀,有时甚至还有一丝羞怯,这也正是他很得人心、朋友众多的原因吧?沉星一点不讨厌他,相反多多少少还有点喜欢他。和他在一起聊天,热闹、好玩但并不是没质量。有一段时间,他也曾很有分寸地试图将两人的关系拉得更近一些,但沉星退开了。那时的沉星,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再说,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杨锦松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的生活,就象湖中心处那灯火通明、人影浮动的雕梁画舫,很美好,但离自己太远。如果她有兴致,只是隔岸远望、听听那若隐若现的丝竹管弦也就够了。
和她同一宿舍的、她在校期间最好的朋友孙蒙蒙,有段时间很迷杨锦松,可惜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直到蒙蒙后来遇上了一个搞音乐的家伙,才结束了那场单相思。
“晚上没什么急事吧?”杨锦松问。
“啊,没什么事。”
“那去我那聚聚吧?我那正好还有几个朋友。”
“你有朋友,我去好吗?”
“没事,都是画画的朋友。”
“好吧,我也顺便想看看你近期的画,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不正好给我个机会向你显摆、显摆嘛?”杨锦松开着玩笑。他也没说假话,他现在在整个中国当代画坛风头正健,他的画已经连续两届入选“威尼斯双年展”,并得到了广泛的好评。
沉星随着杨锦松走进他光线充足的院子。
他的院子比沉星的小院要大一倍,除了当地人爱种的柿子树外,院子里的一角还用鹅卵石砌出一个花池,花池里开满了粉色的、黄色的花。花池旁还有个大鱼缸,几条红色、黄色和黑色的金鱼在悠悠地游动着。沉星他们还没进门,隔着纱窗就可以听见房间里的人肆意的谈笑声。
这几年,除了每年的校庆她回学院见见老同学外,很久都没参加什么聚会了。听见这样愉快的笑声,她的心突然也跟着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