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x 年 1月 21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收到家里寄来的一张贺卡,才想起农历新年就要到了。
公司在中国的点发来邮件通知,说农历新年休假一个星期,羡慕得我牙痒痒,一看电脑上的日程表,还偏就是这几天最忙,明天还要一早赶到公司开一个七点钟的会。
依照惯例,老板给部门里每个有孩子的中国同事发了一个压岁红包,往年都是二十块钱,今年减半,只有十块,可见经济低迷、影响无处不在。
今天,Kristin正式通知我和Emily,那个Jason决定来我们公司了,他将是我们的项目经理。Emily 已经很识大体的把弯转了过来,连声说好,还一个劲说愿意做他的mentor,帮助他早点适应公司的业务和程序。我心里冷笑,有些人天生犯贱,前两天还一脸阴云,走进走出好像谁欠她八百吊,这会儿见了老板又立刻一副走狗相,明明刚被踢了一脚又马上摇起尾巴。早知道这样,当初同情都多余。
平心而论,Emily的工作能力不算差,进公司的时间也不短,早应该升一级了,可是老板迟迟不动,弄得她很是着急。在我们公司,一个新人进来,正常情况下三年左右应该升一级,如果超过四年还是原地踏步,就说明你多多少少有点问题,可能是工作质量不高或态度不好,或者和老板之间有矛盾。据我观察,Emily总也升不上去一不是因为工作质量不高,二不是因为工作态度不好,也不是因为和老板有矛盾,而是因为她有时办事实在太不用脑、让人觉得靠不住。比如有一次她想跟我约个时间开会,专门来问我星期二什么时间有空,我说我上午十点到十一点有会,下午两点到三点有个会,其它时间都可以。十分钟后,她发了个电子会议通知来,上面却明明白白的写着下午两点到三点!对同事如此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她对老板也是这样,所以,如此这般低能的错误犯了几次,就给人一种“拎不清”的感觉,碰到Kristin又是个不太懂专业的人,便特别喜欢从小节上去看一个人的素质,所以,Emily 的提升一拖再拖。
进了公司四年多还没提升的Emily,嘴上不说,眉眼之间透着心急如焚。公司里的人是相当势利的,遇到危难时刻,在老板面前不得宠的人往往会成为“墙倒众人推” 的对象。所以,她现在是全力以赴,打算在今年之内解决问题。
Emily 主动要求做 Jason 的 mentor,其实是一箭双雕的意思 -- 既讨好了老板又有机会逢迎未来的顶头上司。然而,Kristin 是“天意从来高难问”,明明知道Emily那么积极,她偏偏点名叫我去带Jason,理由是我去年带过两个新人、在这方面经验更丰富一点。我没有偏头也已经看见 Emily 含着嫉妒的目光了,心想,活该,尾巴摇得勤快,未必人家要看啊。
Mimi发了个电子邮件给我和Cindy,叫我们星期五晚上到她的新家去吃饭,庆祝新年。我有点不想去,本来已经想好这个周末去租几个新片看个过瘾。后来转念一想,要是不去,Mimi 说不定会认为我还在为上次的事情记恨,还是去吧。
200x 年 1月 22日 星期二 晴
今天下班回到家,信箱里又是一封给那个Kevin Li的信。
我敲敲239的门,他正好在家。打开门,一阵歌声飘出来,是蔡琴的“相思河畔” 。他看见我,微微怔了一下。
我把信递给他,“这信是你的吧,放到我的信箱里了。”
他看了看信,咧嘴笑了,露出左脸颊上的酒窝。我注意到他的鼻子很特别,塌鼻梁、两个圆圆的鼻翼肉团团的,倒有点像我家里一尊弥勒佛的鼻子,十分可爱,让人想伸手去刮一下。这副脸相配他的高个子板寸头,让人觉得一张娃娃脸长到了一个大人身上,有点不伦不类。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信?” 长着娃娃脸的大人双手接过信问我。
“信封上写的不是239吗?”
“噢,对了,对了。谢谢,谢谢。” 他一本正经的回答,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叫李嘉文?”
“对啊。”
“那你的太太不会叫‘小蓓’ 吧?” 我终於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我太太?啊,那是我女朋友。她叫简蓉。” 李嘉文抓抓头皮 --名符其实的抓头皮,因为他的头发实在太短。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上次,不好意思。”
我意识到他是在讲上次被扇巴掌让我看见的事,倒好像自己偷窥了人家的秘密一样,脸颊发热,赶忙说,“不要紧啊。”
回到自己家,我突然想到他家里刚才在放蔡琴的歌,看来,应该是他那个女朋友喜欢蔡琴吧。
200x 年 1月 21日 星期三 晴
晚上,给老爸老妈打电话拜年,听见背景里嘈杂的音乐声。老妈说,“还不是你那个宝贝妹妹,大年初一放她那种莫名其妙的什么爵士乐。” 讲了一半,老妹半路插进来,“姐,你上次托人带来的牛仔裤很不错,下次有机会能不能再给我买一条?” “去去去,这么大的人了,还好意思敲你姐竹杠,亏你说得出口。” 老妈把话筒抢回来,“不要给她买,把她都惯坏了。” 我听见老妹在大叫,“妈,只是一条牛仔裤啊。下次等我姐回来,我折成人民币给她钱还不行吗?!”
我在电话这头默默的听着母女俩伴嘴,一时间心里竟有点失落。我羡慕老妈和老妹之间的亲近,这种亲近是我和妈之间没有的。很多人都说,有两个孩子的家庭,往往一个争气一个不争气,我们家就是这样。从小到大,我是懂规矩的好孩子、模范的好学生,学习成绩基本不出前三名 --记得有一次考了班里第七名,还惹得多事的班主任老师来家访,说我的成绩“大副度滑坡”,弄得爸妈把我一顿好骂;老妹却是出名的“野” ,喜欢玩,喜欢打扮,从来不用功念书,虽不致于开红灯,可也相去不远。每次学校开家长会,老爸老妈各去一班,去我班里的那一位往往春风得意,被其他家长围住,“啊,你就是 xx的家长,介绍介绍经验吧!”,“不要谦虚嘛,你的孩子这么出色,你们做家长的一定有一套” ,云云;去老妹班里的那一位则总是灰头土脸,轮不到介绍经验不说,还常常被老师提到“我们班上有些同学脑子不笨,可是需要端正学习态度”的时候瞄一眼,瞄得心里发虚。后来,我离家去上重点大学,然后又是美国,一路绿灯。我是家里的骄傲,可是,久而久之,我碰到什么烦心事习惯一个人解决,反正告诉父母也没用,白白拉他们一起着急。每星期打电话只是谈天气、谈工作忙或者不太忙、谈公司的股票涨了或者跌了、谈今年的奖金发了多少。我逢年过节都会给家寄点钱,所以呢,上次老妈来美国探亲时也带了一笔钱给我,数目和我给他们的差不多,大家拉平。记不起上次他们骂我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他们已经习惯放手让我自己去管自己的事情。渐渐的,我和父母好像变成了礼尚往来的亲戚,很多话就是想说也开不了口;而老妹呢,才是他们真正的女儿,可以对着父母撒娇、耍小性子、讨零花钱的女儿。有时候,回头想想,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够是这样的一个女儿啊。
挂上电话的那一刹那,灯也跟着熄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是停电了。没想到美国也会停电,仔细一想,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人为的东西就有万一,电既然是发出来的就有可能会停。我在屋里摸索了半天没有找到蜡烛,只好穿上外套,到马路对面的便利店去买。
找到了蜡烛和火柴,又发现店里这个星期很多东西打对折,於是手纸、卫生巾、卫生护垫的买了一大堆。
我把车推到 check out lane,把东西一样样放上传送带。突然发现排在我后面的那个人好面熟,隔着二十四卷一包的卫生纸一看,竟然是 Kevin,他手上也拿着一盒蜡烛,正专心致志的盯着一包 Always的带护翼超长夜用卫生巾。
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darn it,一直认为世上最尴尬的事情莫过於买这些东西的时候碰上熟人。
他看见是我,笑了笑,我也干巴巴的笑还。我们一起看着收银员把花花绿绿的卫生巾打包。
两分钟后,我明白了世上最尴尬的事情并不是在买卫生巾的时候碰上熟人。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是在买卫生巾的时候碰上熟人,而你又偏偏忘了带钱包。
“Use my card.” Kevin 已经大大方方的把他的信用卡递了过去。
我的脸一下子热得发烫,只好笑笑说,“谢谢你了。”
“不要紧。”
走出商店,他看我左右手各拎了一大包东西,好心的说,“我来帮你拎吧。”
“不用了,不重。” 我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便问,“对了,你是干什么的?”
“编软件的,天天写 code,很无聊。你呢?”
“同行,一样无聊。那你女朋友呢?”
“她在波士顿念书,读教育学的博士。”
“波士顿?很远啊。其实,我们这里也有的不错学校,她有没有考虑转过来呢?”
我看见Kevin苦笑了一下,“我倒是很希望她转过来,可是,她不愿意 -- 她说凭什么因为我在这儿她就要转过来。” 他顿了一顿说,“小蓉她一直就是这样。”
他不说话了,我也没有什么可说,一时,都沉默了。我突然想到,既然他的女朋友不住在这里,那么喜欢听蔡琴的就是他而不是他女朋友了,这一点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你喜欢蔡琴?我听见你经常放。”
他点点头,“以前念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流行听刘文正和蔡琴的老歌,所谓的怀旧,我女朋友就去买了好多磁带叫我陪她一起听。她没有常性,听了几天就觉得没味道,我倒真的喜欢上蔡琴的歌了。有时候,工作上碰到心烦的事,回家听听她的歌可以洗脑子。”
我被“洗脑子” 这个说法逗笑了,“你说得真形象。”
他看着我微笑。后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你们公司农历新年有什么活动吗?”
“只有一个 potluck,大家每人带一个菜。”
“我们可是连 potluck也没有。照样干活、开会、写 code。每年到这个时候就觉得特别无聊。”
“你也是一个人在美国?”
“是啊。”
又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问,“对了,过年怎么不请假去看你女朋友?”
“她叫我不要去的。”
“为什么?”
“她说她那边有很多活动。她是学校的中国学生会副主席,过春节要组织很多活动,我就算去了,她也没时间陪我。”
我有点吃惊。这一对真是有点奇怪。
到了公寓大楼门口,灯已经亮了。我们互道晚安。
我洗了个澡,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忍不住一个电话拨给Cindy,告诉她我的邻居和他的女朋友是这样的,是不是有点奇怪。
Cindy好像正在做面膜,声音龇牙咧嘴的,“管他呢。你这么关心人家干什么?是不是看上他了?”
“我看上那个小孩?有没有搞错?” 我哑然失笑。
“那你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做什么?他女朋友这样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看着合适的话,把他捞过来算了。无毒不丈夫,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心不毒就找不到丈夫。明白吗?”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对了,明天别忘了还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