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庄,这是一个真实的,有关乡间爱情的故事。
春梅和长福好上了,春梅十九,长福十七,都是虚岁。
春梅的爹是耿家村的老耿头,家里几个儿子,唯有这一个女儿,是老耿头和老伴的心肝宝贝。老耿头是瓦匠,他的绝活是砌灶,他砌的灶和别的瓦匠砌的不一样,那些个灶傻大笨粗,而他砌的却是小巧玲珑,精致得很。虽说这只是个用来填柴草做饭的家什,却是有型有款,该方的地方棱角分明,方方正正,该圆的地方浑圆敦厚,弧线优美。乡下人的灶房不讲究,但灶房里有这么一个“艺术品”,再不会料理家务的女人,也会用心把它擦得亮亮堂堂,一尘不染。更绝的是,老耿头砌的灶省柴禾,几把柴草塞进去,锅就“咕嘟咕嘟”开了。
老耿头的名声很大,终年请他上门干活的人络绎不绝。老耿头的绝活不传外人,只传儿子,好在他有好几个儿子,个个精明能干,每当外出干活,几个青年后生众星捧月般跟随其后,所经之处,往往惹得在田间干活的乡人们一声惊叹,几分羡慕。
长福的家在太平庄,和耿家村只隔着几垄地,鸡鸣犬吠,听得真真切切。长福的爹妈死得早,大哥结婚后,分家单过了,少年长福领着弟妹,住在爹妈留下的一件半草房里,艰难度日。不过,家境贫寒的长福却长得一表人才,高个子,国字脸,大眼浓眉,蓄着乡间罕见的小分头,加上难得的高学历——初中毕业,说是草屋里飞出了金凤凰,一点都不为过。
初中毕业回到乡里的长福也算得是个“知识分子”了,队里让他学做会计,大队会计成了他的老师,“教室”就安在老耿头的那几间青砖大瓦房里。
时间不长,春梅和长福就好上了。
春梅自小有爹妈宠着,兄长们让着,加上富裕的家境,使她和一般乡间的姑娘很不一样,春梅肤色白皙,这使她在那些脸色黝黑而泛红的姑娘中很是惹眼;春梅性格开朗活泼,可活泼中不显娇柔;春梅说话做事泼辣能干,可泼辣中不觉蛮横,这又使得她和那些见人就低头的腼腆村姑,以及那些敢和男人撒泼的妇人们比起来,更有一番不同寻常的味道。在耿家村,家境殷实的春梅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小伙子们远远地看着她,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去摘。老耿头和老伴早早就为宝贝女儿备下了丰厚的嫁妆,可一直没有挑到合适的女婿。
可春梅却偏偏看上了穷小子长福。当时的农村还沿袭着千年的老传统,儿女的婚事必须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春梅可不管这些,她大胆地和长福约会,庄稼地成了他们互诉衷肠的最好场所,青纱帐见证了他们热烈的爱情。
春梅的举动惹恼了爹妈,老耿头和老伴软硬兼施,竭力阻扰,可这一切在大胆追求恋爱自由的春梅那里,全都失了效。
爹妈那边死活不松口,而对长福又实在难以割舍,春梅和长福这一对年轻人最后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一天傍晚,春梅假装经过太平庄,就在她走进庄前那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时,从竹林里冷不丁冲出几个小伙子,拉着她就往长福家跑,春梅不抵抗,欢天喜地被他们“抢”到了长福家里,太平庄响起一片鞭炮声,全村老小兴高采烈,奔走相告。那边,春梅妈站在田埂上,向着太平庄恼怒地高声叫骂,赌咒发誓和独养女儿一刀两断,气恨恨地宣布,女儿别想从家中拿走一件嫁妆。
就这样,春梅不带一件嫁妆走进了长福那低矮的小草房,和长福过起了他们一直向往着的幸福生活。
等我插队落户到太平庄时,春梅和长福已经有了一个两岁大的女儿,那时的长福已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伙子了,他是生产队的会计,还担任着大队团支部书记,他像很多农村基层干部那样,喜欢把短大衣披在身上,衣领上那一圈棕色的剪绒显示着他的身份,只是他说话时的神情,低低的嗓音,含笑的双眼,和那些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干部有着很大的区别。
春梅的爹妈早就原谅了女儿,长福完全可以平等地和老丈人坐在一起喝酒。不久以后,由于文化程度高,工作能力强,长福受到提拔,做了大队会计,再以后,他被调到了镇上工作,这在世代辛苦劳作在田间的乡人们眼里,他真的是“一步登天”了,春梅苦尽甘来,眉眼间尽是喜气。
我们插队的第三年,春梅的二女儿出世了。说起这个孩子的出世,那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
不可思议的不是孩子,是春梅。那天一大早,春梅估计自己快生产了,想起家中的米吃完了,坐月子以后不方便,便忙着收拾去机房机米。其实她完全可以托人带信让长福回来做这件事,可春梅舍不得长福,“他做的是公家的事。”她总是这样想。
临产前的春梅独自推着独轮车蹒跚上路了,独轮车上捆着三、四百斤的稻谷。推独轮车关键是要掌握平衡,而掌握平衡主要靠的是腰部的力量,真不可想象,春梅是怎样把那几百斤稻谷推到几里地以外的机房的。更要命的事,当她机完稻谷,推着米回来时,走到半路,突然要生产了,羊水破了,阵痛一阵接着一阵,春梅咬着牙,坚持走到家,放下独轮车,刚走进房间,孩子便出生了,等小姑子巧英闻讯从田里赶回家时,春梅已经把一切收拾停当,抱着孩子坐在床上了。
春梅处处想着长福,舍不得长福,可长福却不是这样,当长福和供销社的女售货员小玲梅好上的风言风语传来时,春梅沉默了。即使这样,她也从来不说长福,她舍不得说。乡邻们议论得凶了,她也会反击:“你们可有本事啊?有本事你们也找一个!”逻辑是奇怪的,而感情却是真挚的!
消息最初传来时,我很难相信,说实话,长福并不轻浮,小玲梅也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相反,她很清高,人长得漂亮不说,说话办事的做派和乡里人完全不一样。她不是本地人,怎么会在镇上作售货员的,我也不清楚,只是记得每次去镇上办事,路过供销社见到她,永远都是一副不苟言笑,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她不爱搭理人,村上人说起她,总是敬而远之。她怎么会和长福好上的,谁都不清楚,人世间,“情”为何物,有谁说得清?
长福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春梅的话也越来越少,日渐黑瘦的脸庞毫无遮拦地向人们显示着她内心的痛苦。
而这一切远没有结束,小玲梅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谁,毫无悬念。本来以为,性格刚烈的春梅会受不了,会打上门去兴师问罪。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天,春梅收拾停当,挎着个篮子去了一趟镇上,篮子里放的是“京江脐”,这种面食在当时的乡下就是一种很好的营养品了,只有产妇和久病体弱的人才消受得起。她竟然是去看望小玲梅,去看望那个对不住她的女人。春梅是怎么想的,她从来没有说起过,但我当时听说春梅的这个举动,我很感动,我认为我能够理解她对长福的感情。
这下,村里人的议论又反过来了,“这个女人家肚量真大!”人们啧啧称赞。就这样,春梅以她独特的,似乎是不合常理的姿态为自己赢得了尊重,也为长福保全了面子。
小玲梅生了个男孩,长福有了儿子。儿子有了,工作却没了,长福受到严厉的处分,免去公职,回到了生产队。
受到重创的长福整日不出门,情绪消沉到了极点,而春梅却高兴了,她又像以前一样爱说爱笑,时常又会看到她拎着锄头在田里追赶那些拿她开涮的半大小子。
春梅是怎样开导长福的,我无从知晓,只是看到有一天长福终于走出家门,和我们一块儿上工了。
等我离开太平庄的时候,一切都已恢复了平静。
一年后,我回到太平庄看望乡亲们,却难以置信地听说,春梅死了!
怎么会呢?她刚刚才三十岁,她是那么地充满活力,她是那么地爱着长福,哪怕他曾经那么无情地对待她!
村上人说不清楚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她在娘家乘凉时,突然晕倒,送到医院已回天乏力!
村上人还告诉我,在春梅的灵堂前,长福搂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哭得惊天动地!“没见过哪个男人家这么哭老婆的!”村上人唏嘘不已。
春梅啊,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