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个故事吧。
可妮和露西是老乡,她们在大学里就相识。露西是可妮学校的自费生,九十年代初的大学自费生,跟现在高中没有毕业就被送到国外大学预科班的孩子一样,都是成绩不好家里有钱让啃着草根苦苦追寻书中黄金屋的穷学生一边鄙视一边眼红的人。在可妮就读的大学,自费生拥有属于自己的宿舍楼,名叫“公寓”,同样大的房间,公寓两个人住一间,学生宿舍是七八个人一间。露西矮矮胖胖,其貌不扬,但是性格爽朗,喜欢到学生宿舍游逛,跟人说笑闲聊,请人吃饼干喝酸奶,人缘很好。露西到学校没多久就跟一个读本科的高个子男生走到一起,可妮晚上去图书馆的路上,经常看到他们手牵手地从学校后山的小树林出来。
可妮大学毕业到广州打工,有一天露西突然找到了她。其实可妮跟露西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深交,露西的朋友大部分是牛人,可妮,谁知道可妮是谁呢?
牛人的朋友当然也是牛人,不然大家就不会在聚会的时候拍着桌子说:那谁,那谁谁,我们是哥们,小时候一起偷黄瓜爬女厕所的。谁也不知道的可妮看不起牛人,但是可妮的看不起牛人,其实都是做出来为了让牛人看到的,可妮年少时候读过的言情小说里,孤傲的人最后都有好下场,男孤傲被贵族小姐青睐,女孤傲被白马王子用镶金马车载回家。可妮从小学到大学,不算品学兼优,起码没有留过级补过考,她的人生好像一张白纸,背景是用三毛的流浪爱情故事渲染出来的。
露西不但是牛人的朋友,而且是曾经的自费生,这象征着她富裕宽松的生活背景,也暗示了她和富裕宽松阶层的紧密关系,谁都知道,在中国关系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对于可妮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打工妹来说,天上能够掉下来的最大的馅饼,除了那个形象不明不知身在何方的白马王子,就是一份薪水优厚的工作,假设能靠近富裕宽松阶层,被两份馅饼砸中的可能性都会增加。何况可妮在广州无亲无故,旧日同学都在灰头土脸地奋斗,那些大学的闺蜜也大多甜蜜忘我地爱并快乐着,可妮剩下大片空白的时间和一肚子要倾诉的梦话,她很快和露西结为至交。
没过多久,可妮跟公司的老板反目,她失业了。露西这时候显示了她最正义最善良的一面。她为搬出公司宿舍无家可归的可妮找房子,陪可妮去一家家公司面试,为无功而返的可妮做辣椒苦瓜炒鸡蛋,填饱她为了省钱一天没有进食的肚子,甚至给她买烟,对于可妮来说过于昂贵的红塔山。露西的高个子男朋友托尼在大学三年级因为一件可妮一直不明真相的事情被学校开除,当时在一家旅行社做导游,据露西说托尼这份工作也是通过露西的关系弄到手的。露西和托尼一起住在可妮附近的一套民房。露西不上班,但是整天跑进跑出,忙忙碌碌,她说她的姐夫是香港富商,目前在广州有一家公司,经常需要她处理一些事情。
通过找房子,通过辣椒苦瓜炒鸡蛋,通过红塔山,可妮对露西的感情已经由原先接近富裕宽松阶层的私心上升到救命恩人的知恩图报。她对露西无话不说,包括评点他人的闲话,包括她自己认为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她有时候也有点疑惑:既然露西一手通天,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她提过帮自己介绍一份工作?因为根据露西自述,她已经为无数人谋得肥差。但是可妮对自己的疑惑感到惭愧,她和露西当时的情形,实在太象武侠小说里落难才女和江湖侠客的场景,露西是一个只能用见义勇为和倾囊相助这样的词来形容的可妮命中的贵人。
在跟露西的交往中,可妮的生活里总是会出现一些奇怪的事情,比方说她发现自己经常丢钱。可妮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对于金钱只有崇拜,没有计划,她每个月的工资都花得精光,所以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张银行存折。她的那点财产,不是在家里,就是在钱包里。自从她第一次意识到放在家里的票子数目缩水以后,她就把所有的财产都随身携带,或者放在办公室上了锁的抽屉里。她怀疑过露西,因为露西有她房门的钥匙,但是房主也可能有这房门的钥匙。但是尽管如此,她仍然觉得钱包里动不动会少几十块钱,她想也许是她自己记错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钱,怎么用的钱。
另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可妮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开始疏远她,包括她的一个后来也南下广州的大学同学丁娜。可妮跟丁娜在大学里关系不错,89年空校时她还去过丁娜家。得知丁娜也要到广州闯荡江湖的消息后可妮非常高兴,因为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称为同病相怜或者是志同道合的人了。可妮主动要求丁娜到自己家住,白天她去公司上班,丁娜就四处找房子,当然,露西总是会帮忙招待的。
丁娜在可妮家只住了一个星期就走了,走的时候请旧日同学朋友吃饭践行,单单却没有邀请为她提供住处的可妮。这件事情让可妮百思不得其解,她发现丁娜临走前几天虽然表面上跟自己一团和气,但是态度比刚来的时候冷淡很多,出外逗留的时间也延长了,回到她那里仅仅是为了睡觉。她跟旧日同学打听原因,那一边吞吞吐吐,说是丁娜恨你,因为你说了她的坏话。
可妮说过丁娜的坏话吗?她认为没有。她的点评算是坏话吗?她突然明白这是露西所为。她去追问露西,露西说:你没说过这句话吗?——可妮哑口无言。露西是对的,这是她自己说过的话,也许不是以露西的方式,但是她不能否认自己曾经说出口的话。
在可妮被疏远的同时,她也在疏远着别人。比如可妮身边的一个男生,可妮跟他交往一段时间之后露西告诉可妮,那个男生曾经趁可妮不在家的时候去寻访过可妮楼上的三陪小姐。可妮去向那几个女孩子求证,女孩子们明明暗暗的回答只能让她认为一切可惜属实。那个男生在很久以后还打电话到可妮的公司,提醒她不要轻信他人,可妮怒吼着挂断电话:一个负心人的话怎么能让人相信?
当可妮终于等到了她生命中的白马王子时,她和露西都经历了几度搬迁,露西和她的男朋友也已分手,原因不明。那时候,可妮仍然不停地丢钱,最奇怪的是,她锁在公司办公室抽屉的钱都接连两次不翼而飞,一次是公司一千多块的电话费,另一次是将近两千块钱的她的奖金。可妮不懂得去警察局报案这件事情,对于她这个没有居住证在广州打工的黑人来说,警察是用来躲避,而不是可以让人寻找安全的。
可妮住到白马王子家后,突然接到她母亲的电话,怒斥她为什么不知羞耻,跟一个外国男人无证同居。可妮对于这个电话惊奇不已,她当然知道她父母坚决反对自己这件惊世骇俗的浪漫史,但是她实在想不明白她母亲怎么打听到自己无证同居的劣迹,更重要的是,她母亲哪里弄来的白马王子家的电话号码。
人生总有一些被称为真相大白的经历,可妮的这个经历发生在她和她的老外白马王子苏杭之行的前一天晚上。九十年代的中国,一切未婚同居的行为在官方的定义里都等同于伤风败俗,为了同白马王子双飞双宿,而不需要暗渡陈仓以至于被人捉奸在床,露西毛遂自荐要为可妮去弄一张假冒结婚证,据说她的现任男友父亲身居高位,这点小事何须费神。
可妮这样的书呆子当然不知道广州的角落里有无数间黑暗的店铺,在那里你只需付十几几十块钱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证件,何况她对露西的话从来没有怀疑过,或者说她从来有本事为露西的谎话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那天晚上他们约好到一家川菜馆吃饭并递交证件,露西晚来了大半个钟头,她说路上严重堵车,尽管可妮和白马王子因为碰到一个不良绕路的哥,已经比预定时间迟到十几分钟。
吃完饭回到家,站在大门口的门卫问可妮:为什么你们刚走你的朋友就来了。可妮没有在意,也许露西只是路过而已。梳洗完毕,老外白马王子打开卧室的电视,电视机里一片雪花。老外家的电视依靠有线传送,可惜插口只有客厅里的唯一一个,他们喜欢躺在床上看电视,不得不把一条长线经过客厅拖到卧室,而那条线毕竟不是很长,不熟悉的人经过,未免绊住脚,连同电视上的插头一同绊掉。老外不解:临走前他才看过电视的,为什么?可妮心里电光闪亮:你确定?她连问三遍。老外对女朋友贬低自己智商的行为十分不满,yesyesyes连同身体语言,把答案从百分之百加升到百分之二百。可妮飞身下楼,重新询问门卫:露西几时来?几时走?中间停留了吗?是的,大概半个钟头。
人生被称为真相大白的瞬间总是让当事人魂飞魄散,假设你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瞬间,我根本无法让你明白可妮在那一夜那一个瞬间的感受。唯一可以解释的也许只剩下那些真像本身:露西复制了可妮的所有钥匙,包括她所有的办公室钥匙,从一开始就如此。
你在广州住过的话,会知道在每条街上都有一个卖锁的小铺子,那里也可以复制钥匙,做一条钥匙不过是十分钟时间,露西经常扔下可妮独自出门去买盒饭,那时候她会带上可妮的钥匙,因为这样就不用麻烦可妮起身开门。
露西复制了可妮所有的钥匙,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不久前可妮的老板拿给他一张电话通话记录单,上面记录着某日晚上十点钟一个长达一个钟头的电话号码,那是可妮父母家的电话号码,而可妮正是在那一晚之后不久接到她母亲兴师问罪的电话的。
露西复制了可妮所有的钥匙,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可妮锁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钞票会不知去向,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个德国同事声称某天早上看见露西从酒店他们的办公室出来,而可妮当时却以为他老眼昏花。
露西为什么要复制可妮的钥匙?露西在那一晚赴约前到老外的住处去寻找什么?答案很简单:老外开玩笑地买了一个保险柜,因为这个沉重无比的东西在德国价值不菲,买的时候他们忘记了怎么使用,那个写着密码的条子就那样一直挂在门锁上。露西多次向可妮打听过老外的工资高低,她不知道外国人的工资都直接划在账户上。
那一晚可妮和老外都无法安睡,一个随时可能有人闯入的家还能叫做家吗?可妮去楼下的锁铺买了一把大铁锁,第二天早上去机场之前,他们用锁把铁门锁好,心想打扫卫生的阿姨进不来就让房子脏着好了。
苏杭之行回来后可妮立即换了门锁,露西很久不曾露面,有一天,可妮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是一直在加拿大读书,刚回来度假。可妮假意问她:你们学校每天吃什么。露西回答说不过是猪排牛排羊排。
可妮和老外商量不能报警,不能报警的原因第一条前面已经提过,可妮除了是黑人,如今还有伤风败俗的罪行,这一条老外不大明白,好在能够接受;原因第二条比较复杂,可妮从来没见过露西上班,但是露西从来没有缺过钱,露西在广州做生意的香港阔姐夫和姐姐可妮从来没有见过,但是可妮曾经偶然在露西家见到一个女人,那女人背过身去,显然不愿意被可妮看见正面。可妮还知道露西有一个做警察的朋友,她亲眼看到警察先生用摩托车带着露西进进出出。可妮知道露西不只拥有她的钥匙,她曾经陪露西去过托尼的住处,那时候托尼和露西已经分手。如果这一起牵连到黑社会,露西在暗处,可妮在明处。可妮越想越心惊。
可妮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露西,实际上她每次走在街上都无法释怀,假设露西突然窜出来,她将做何表情?
后来可妮和老外有了孩子,可妮对保姆说的最多的话,是:你带孩子在外面玩,不可以让任何人抱孩子,不管什么人,即便她说得出我的名字,即便她声称是我的朋友。
好多年过去,可妮跟当年的朋友聊天,说到露西,原来人人都知道露西的不诚实,比如阿琳说露西曾经打电话给她告发可妮勾引阿琳丈夫同度情人节,阿琳当时觉得奇怪,因为她根本不认识露西;再比如可妮的顶级闺蜜璇子告诉她露西也给她打过电话,内容不过是传达可妮对于璇子的恶言。这样的例子越来越多,让可妮感到奇怪的是这些被露西联系的人都曾经是她的朋友,他们跟露西关系不深甚至从未谋面,为什么他们当年从来没有提醒过可妮,或者干脆跟她当面对质?——除了那个负心的男生和一个曾在可妮家小住的可妮的中学同学——难道她和她的这些朋友的友情真的那么脆弱,以至于他们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她?但是其实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呢,连她自己的母亲不也是如此吗?还是这一切只能说明可妮在众人眼里其实只是一个不堪的人?甚至在她母亲眼里?
好多年后,有一天夜里,可妮梦到了露西,在梦里她终于鼓足勇气,骂露西说你这个骗子。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跟她的老外丈夫讲到这个梦,讲的时候她哭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说实话,我自己都很诧异我今天会给你们讲这个故事,我以为有些事情根本讲不明白,就像我今天根本不理解为什么可妮当年那么愚昧无知。我给你们讲了这个故事,也许因为窗外的雪下得太大,就着雪光,谎称自己喝了点小酒,讲点别人的成年蠢事,是一件很风雅的事情;但是也许仅仅因为我明天又要去上班,我很紧张。
我知道你们听完这个故事以后会说:可妮真傻。是啊可妮真傻,可妮自己也这么说,她说好多年后她才知道她的白纸一样的人生上,背景不是三毛,而是露西的故事。我知道你们还会好心地说:碰上这种人谁都没办法,可怜的可妮,忘了它吧,算是吃一堑长一智。我想年轻时候的可妮是有权利大哭着投诉人生的,可是年轻的可妮没有勇气这么做,等她长大了以后,才发现人生根本无法投诉,除了责怪自己,她没有任何其他选择,假设她在这个年纪还敢于老着脸皮大哭大闹,你们一定会对她嗤之以鼻,就像你们对我抱着拖把的哭泣嗤之以鼻一样。但是我非常理解可妮,她其实是一个心智没有发育完全的人,假设你跟她不一样,那我要祝贺你,因为世界上没有比心智发育完全更加幸福的事情了。她还需要一点时间长得更大,那时候她才会象你们说的那样,完全忘记露西,或者象我的老公一样,当我告诉他我在写可妮和露西的故事的时候,他问我:哪个露西,我说那个复制可妮钥匙的露西啊。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个疯子啊,就去倒腾他的胆机去了。等到可妮长得足够大,或者用你们的话说,足够成熟的时候,我想她想起露西,也会从鼻子里哼一声:那个疯子,然后扔下怀里的拖把,进厨房做饭去了。
如果你们觉得我的这个故事又是没头没尾,不明不白,就像那些吴成和小夏的故事一样,你们也许会问我:可妮是谁?她是你吗?那我会回答你: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巧合,请勿对号入座。我还会告诉你:我不是可妮,我的名字叫做过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