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铲地,夜短天长,十几个小时顶着日头在地里抡锄头,最熬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诗是好诗,然而诗中只说其热,不说其睏,不说其饿,不说其渴,不说其累,这或者是诗人展示炼字炼句功夫,只搓其要者加以描述,或者诗人闲来无事,摇扇踱步,来到田边,看到农夫顶着毒日头干活儿,于是有感而发,忙唤书僮笔墨伺候,写下这千古名句。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李老先生豁出几天时间,从下地到收工,跟这位老农走上几圈儿,可能写下的就不是五言绝句,而是百句古风,或许能被毛主席慧眼相中,拿来与《红楼梦》并列,奉为封建社会的教科书,也未可知。
社员们干活儿不论钟点儿,天亮下地,天黑收工。每年开始铲地,正是“困人天气日初长”时节,一般是从清晨三点多,干到傍晚七点多。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公鸡们就开始一声高似一声地催命。鸡叫二遍,晨曦微现,就挣扎起身,扛上锄头,半闭着眼,脚下打着绊儿,迷迷糊糊走到屯子头集合,跟上打头的下地。干两个来钟头,回家匆匆吃早饭,然后再下地。如果在远地段干活儿,各家就要往地里送饭,一根扁担,两只水桶,一只桶里装贴饼子、咸菜,另一只桶里放米汤。有时候,眼见日落西山,暮色渐浓,可打头的还闷头儿猛干,社员们沉不住气了,就转着弯儿提醒:“打头的,要不,咱派个人去取马灯?”
头几天,知青们起得早,睡得香,倒还不觉什么,时候一长,缺觉缺得厉害,才对“早睡早起身体好”这句保健箴言产生疑问,每天都盼着下雨,不出工,睡个好觉。如果不蒙天公体恤,下了地,就盼吃饭和歇歇儿。除了吃饭,下午有一次二十来分钟的休息时间。打头的下令歇歇儿,我们知青就学着社员的样儿,把锄杠横担在垄台儿上,把土坷垃拣拣,顺着垄沟儿躺下,枕着锄杠,把草帽扣在脸上,遮住太阳,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虽然闭着眼睛,也能感到细碎的阳光闪闪烁烁,透过草帽洒在脸上,热烘烘的。不过,哪怕是沉沉睡着,下意识里也总是等着打头的那一声断喝:“起来了!起来了!还得接着给人家干哪!”这个“人家”指谁,打头的从来不做说明,社员也从来不问。我们知青私下里不禁嘀咕:当年轰轰烈烈搞土改,农民翻身当家做主人,怎么是“给人家干”?而且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似乎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其实,农民本来所求不多,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足矣。可是,毛主席是大救星,共产党像太阳,怎会听任翻身得解放的广大贫下中农不思进取,小富即安?于是,合作化运动如急风暴雨,席卷全国。农民在土改中分到土地,还没有来得及捂热,就得而复失。周立波的小说《山乡巨变》描述合作化运动,最是传神。书中有一个老中农,思想顽固,一门心思搞单干,哪怕村干部踏破门槛,说破大天,就是抵死不肯入社。后来,乡亲们都入了社,这位老中农的水田成了孤岛,不但浇不上水,而且下地干活儿,经过人家的地,还要受到奚落。结果,老顽固也不得不走上了合作化的康庄大道。上世纪五十年代有这样一首革命民谣,上了小学课本,流传甚广:“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互助组好比木板桥,风吹雨打不坚牢。合作社是石板桥,人多车稠挤不了。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人民公社是金桥,是红太阳,是常青藤,都是好东西,不过,社员们似乎还是觉得这是“人家”的。农民实诚,宁愿守着自己实实在在的土窝儿,不愿追求虚无缥缈的天堂。农民的土地失去了,直至今日,唤之不回。
话扯远了,还说铲地。知青们年少气盛,力气有余,技术不足,所以最喜欢铲谷子、糜子,只用锄头把垄的两侧铲松就行了。有时干得兴起,步子跨得老大,锄头伸出老远,“噌噌噌噌”,不消一会儿功夫,就把打头的拉下好远。社员们把这称做“量锄杠”。铲苞米、高粱、大豆,不但要铲笼的两侧,还要把庄稼苗儿之间的土铲松,把杂草锄掉,就需要一定技巧了。技术含量最高的是间高粱苗儿、苞米苗儿。播种是密密撒下的,所谓“间苗儿”,就是只在垄台上留一行苗儿,高粱苗儿的间距是四、五寸,苞米是一尺左右,其余的苗都要锄掉。所以,不但下锄要很有准头儿,而且依照苗儿的分布情况,使用不同的技巧,或者用锄头平铲,或者用锄尖刮、剜,或者把锄片插到苗儿与苗儿之间,或拉或推,去掉一株,留下一株。在间苗儿的时候,除了注意保持适当的株距,还要尽量去弱留壮。如果不计时间,间苗儿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打头的不知疲倦地一往直前,大家手下也就一刻不得松劲儿,不停顿地在一瞬间对苗儿的去留做出判断,然后下锄,快工还得出细活儿。
铲地最怕碰到荒垄。打头的率领众社员来到地头儿,点点人数,然后就把住大致居中的一条垄,低头迈步弓腰,铲将起来。社员们分左右两侧,一字排开,一人一垄,随后跟上。有的社员刁滑,早就瞄住杂草较少的垄,当仁不让,把锄头在垄头上一戳,这条垄就归他铲了。有的荒垄绿花花一片,草比苗多,如果摊上这么一条垄,再是那种一里多长的垄,那才真叫活要人命。运足浑身力气,把锄头使得上下翻飞,一身臭汗,两臂酸麻,还是眼看着大帮社员渐去渐远。遇到这种时候,真想马虎一点儿,放杂草一条生路,可一来心里过不去,二来也怕队长偶尔验垄发现,说上几句,脸上挂不住,所以只好横下一条心,生命不息,铲地不止。好在大伙儿都体谅铲荒垄的难处,到了地头儿,总有几位好心人掉过头来,一人一段,帮忙把荒垄铲完,这叫做“接垄”。
铲地时节,赤日炎炎,打头的体恤民情,到了后半晌,总不忘安排一个小半拉子挑两桶水到地里,给大伙儿解渴。所谓“小半拉子”,就是十多岁的小社员,或者由于年龄小,干不了整工,或者尽管干的活儿跟整劳力一样多,也不能拿整工分,整劳力每天拿十个工分,小半拉子只能拿六分、七分或八分。铲地铲了大半天,嗓子都快冒烟儿了。小半拉子刚把水桶放下,大伙儿不等打头的发话,一拥而上,团团拥在两个水桶周围,轮流蹲在地上,用两手端起水桶,吹吹水上飘着的树叶草棍儿,猛灌一通。有人力气不足,端起满满一桶水,胳膊不由地打颤,牙齿磕在桶沿儿上,“格格”作响。把肚子灌满水,放下水桶,长出一口气,那种痛快感觉,与其说是喝得解渴,不如说是喝得解气。此时此刻,什么“讲卫生”之类,都是没味儿的淡话。
铲地三个多月,队里的地大致能铲两遍半。铲过两遍,庄稼长高了,最后到地里砍砍大草,算是半遍。挂锄后,干干脱坯、整粪、抹墙之类的杂活儿。过不了多久,天凉了,庄稼熟了,要开镰割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