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乡插队,不知《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可恨可恶。在困顿不堪、睡意正浓的知青耳中,屯子里第一声鸡叫令人胆战心惊,直似当头棒喝。对我们这帮知青而言,鸡叫绝对是“恶声”,由此可见,战天斗地的凌云壮志成色不足,还不如古人的闻鸡起舞。所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尽享田园耕稼之乐,末了还可以颇为自得地来一句“帝力于我何有哉”,这种惬意自在的生活,在席卷祖国大地的“农业学大寨”革命浪潮中,完全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等到日头出来再下地干活儿,那还叫啥多壮志?那还咋换新天?于是,为了学大寨,为了换新天,每天天色蒙蒙亮,社员们就依照不同的农时,或上队部听队长派活儿,或在屯子头集合,直接跟着打头的下地。干活儿干到天光大亮,回家匆匆吃过早饭,再下地接着干。吃得急,走得快,闹胃痛是常有的事儿。
春天的主要活计当然是播种,在播种之前,还有两宗大活儿,一是扬粪,二是刨茬子。冬天,马车送粪到大田,一堆一堆地卸下,间隔在两丈左右。开春后,要赶在播种之前把粪撒开,我们那一带把这活儿叫做“扬粪”。打头的在前,社员们随后,一人把一堆。打头的扬一堆,社员也要扬一堆,不能少。大板锹搓满粪,要撒到八、九尺开外,一锹接一锹,是个要劲儿的活儿。扬粪必须撒得均匀,如果有谁力气没用到,撒得不够远,或者粪底子留大了,就会被打头的狠狠熊几句。遇到刮风天,大风起兮粪飞扬,“力争上游”就是扬粪的要点。一堆粪完成得早,在扬下堆粪的时候就能抢占上风头,不至落得粪渣土屑满身满脸。
再说刨茬子。所谓“刨茬子”(我们那儿把“茬”读做“炸”),就是把收割后留下的苞米茬和高粱茬刨下来,分给各家做柴禾。茬子刨下后,妇女劳力把茬子上的土磕掉,叫“磕打茬子”。然后,马车、牛车出动,从地里把刨茬子收回来,按照人口多少,分到各家各户。刨茬子的工具是用铁锹改造的。把铁锹头卸下,用一截短木,将锹头和锹把呈大约四十五度角摽在一起,这样,铁锹就变成了锄头,可是比锄头锋利、轻巧,虽然不如锄头结实,但用来刨茬子正是物尽其用。不只铁锹,无论什么物件儿,只要到了社员手里,使用价值必能发挥到最大限度。社员们大多文化水平有限,即使那些年龄在二十上下的青年,也没有几个人能看懂人民日报。然而,相处时间久了,他们的心灵手巧,常常令我赞叹。
春天播种时节,我们知青干得最多的是着(音“招”,就是扶的意思)拉子和踩格子。种高粱、谷子、糜子,一般是五人一组。赶牲口扶犁的走在前面,一手持鞭,一手扶犁。点种的人紧随其后。点种责任重大,一般都是队里几名好庄稼把式的份内之事,斜挎种籽袋,袋口连接一个木筒,筒口遮着几绺条帚苗儿,手执一根一尺来长的细木棍,敲打木筒,种籽应声而下。点种的关键在于敲打木筒的力度不轻不重,节奏不徐不缓,这样种籽才能撒得均匀。着拉子的就跟在点种把式的后面。所谓“拉子”,就是两块宽约半尺、长约两尺的木板,一端钉在一起,上面有一根齐胸高的木棍,作为扶手。另一端呈大约四十五角分开朝前,由两根绳子连在犁上。种籽撒完,着拉子的随后就把犁头刚刚破开的土合上,盖上种籽,形成垄台。着拉子的要点是:根据犁沟的深浅和土壤的湿干,调整拉子触地的力度,确保把种籽盖严,并保持垄台高度一致。点种把式距离拉子不过二尺左右,脚步稍缓,就会被拉子兜翻在地,所以必须时刻保持精神高度集中。不过,即便千般小心,也难保万无一失,有时候牲口毛了(“毛了”就是受惊),尥蹶子跑起来,点种把式来不及从拉子绳套里跳出来,就会出现狼狈的场面。两个踩格子的活儿最简单,就是跟在着拉子的后面,看准前面的脚印,脚尖对脚跟,把撒过种的地方踩实,防止水分蒸发,保证出苗儿。春天风大,为了走得稳,踩格子要拄一根棍儿,保证每步都踩对地方。着拉子的、踩格子的都要尽量走一条直线,步法和当下模特儿的猫步非常相似,只是没有猫步那样夸张,那样招摇。点种的刘大叔总怕我们不经心,把踩格子当成逛马路,所以时时叮嘱几句:“一个脚窝儿就是一窝苗儿! 拉下一寸,就断一寸苗儿! 拉下两寸,就断两寸苗儿! 千万加小心!”“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的道理,我是知道的,所以对刘大叔的话念兹在兹,不敢片刻有忘。我先是踩格子,后来升格为着拉子,猫步都走得极其规范,连刘大叔看了,都会赞一声:“中!”
我们知青最喜欢种大豆的那几天,因为种大豆不但阵势浩大,热闹,而且队里管饭,专门派几个人连夜蒸黄米面黏糕,挑到地头儿。每年各生产队种大豆,都是协同作业。大队有一台履带式东方红拖拉机,挂着八部大犁,依次到各生产队犁地。各队派出精壮劳力,拖拉机开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开犁的场面,可谓壮观。拖拉机轰鸣,八条大汉手扶大犁,一字排开,随著拖拉机启动,发一声喊,八部大犁齐齐插入地里,破土而进,八个点种的人随后跟进撒种。到了地头儿,拖拉机掉头从原地开回,这次大犁翻起的土把种籽盖上。然后,负责压滚子的人牵着牲口,牲口拖着石滚子,从刚刚播完种的地上压过,作用相当于踩格子,保墒。拖拉机的轰鸣声,牲口的嘶叫声,人们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照当时的话讲,就是“奏响了一支气壮山河的劳动交响曲”。
队里种大豆,最出风头的不是那些扶大犁的壮汉,而是拖拉机手。在这几天,各队都把拖拉机手当大爷,烙饼、摊鸡蛋,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语哄着。拖拉机手自然是拿足了架子,牛哄哄的。也难怪大伙儿对拖拉机手陪小心,如果伺候不周,这几位大爷一不顺心,拖拉机不开到地方就掉头,撂下一段生地头子,够你忙活大半天的。我们高队长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在拖拉机手面前扮笑脸儿,递软话儿,觉得窝囊,总得在什么人身上找点儿平衡。老丁头儿的三小子二十出头,一身腱子肉,一根筋的性子,人称“三牤子”。三牤子膀大腰园,每年扶大犁都少不了他。扶犁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走得直,可这三牤子什么时候都要跟人斗嘴。嘴上紧了,手上就松了,大犁时时走偏。高队长正阴沉着脸到处张罗视察,一眼看到三牤子的活儿孬,立刻压不住火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就属你能?仗着你坨儿大咋的?你寻思你是黏糕?黏糕砣儿大,还能多割几刀,你算是咋回事儿呢?你看你干的那活计,臊不臊?” 论辈份儿,三牤子得管高队长叫叔,所以高队长的话说得再难听,三牤子也得闷头儿听着。从高队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对拖拉机手和三牤子不能一视同仁,想到人们为人处世大抵如此,而这往往是时格势禁的结果,虽不可取,往往也是出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