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醉在红色里的童年和少年

柴米油盐大杂烩,艺术人生精英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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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60年代生人的精神特质,就不能不从红色说起。

在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红色的:红旗、红太阳、红像章、红宝书、红袖章、红领巾等等,还有与红色相关的革命理想、革命意志、革命豪情和革命斗争。

我们没有选择地深深地迷醉在一种神奇的气氛里。到处是革命宣传画、革命标语、毛主席像、毛主席语录,大批判专栏上的大字报小字报、黑板报、革命小人书、《红旗》杂志、众多革命文艺杂志、各地都出版过的《红小兵》画刊,还有高音喇叭里的亢奋激昂的社论、铜管乐、革命歌曲,所有这些都营造了一种温暖的、令人激动的氛围。那是一种怎样的氛围啊,祖国大地在党和毛泽东思想的万道金光照耀下,到处莺歌燕舞,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有翻滚的麦浪,有沸腾的工厂、海港、矿山,还有威武的解放军战士保卫边疆。话匣子(收音机)和报纸里总是传来各条战线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课本、宣传画、刊物、小人书、电影里总有许多英雄模范的光辉形象和感人事迹。在社会主义祖国温暖的大家庭里,同志之间总是互相爱护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即使有天灾,也是在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关怀领导下,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军民共同奋战,谱写着一曲曲抗灾救灾的胜利凯歌。

我们就觉着四周的人们一律精神抖擞,乐观坚定,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满怀革命豪情,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指引下,一面同地富反坏右、走资派、苏修、美帝和一切阶级敌人做斗争,一面辛勤地劳动着、奋斗着。克服种种艰难险阻,不畏惧任何敌人,每天都在向着光辉灿烂的共产主义伟大目标高歌猛进。这该是一种多么充实,多么有意义的生活啊!正如1972年的一首气势恢弘的合唱歌曲《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在前进》中唱的:

  东风浩荡,红旗飘扬。

  五洲四海,战歌嘹亮。

  我们伟大的祖国,

  前进在社会主义大道上。

  敬爱的领袖毛主席,

  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啊,祖国,你山河壮丽,

  朝气蓬勃,雄伟坚强,

  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

  各族人民胸怀朝阳,

  继续革命,奋发图强。

  啊,祖国,你高举红旗,

  反帝反修,斗志昂扬,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辉煌。

  英雄的军队,英雄的人民,

  紧密团结,坚强如钢。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谁敢来侵犯.就叫它灭亡。

  啊,祖国,你昂首阔步,

  一往无前,乘风破浪,

  奔向共产主义的前方。

当然温暖的世界中也会有敌人,国内有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还有台湾的蒋介石,他们总是妄图复辟和反攻倒算。国外有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等敌对分子,他们总是亡我之心不死,妄图和平演变。还有已经死掉的林彪、孔老二、宋江等等。那时的高音喇叭里不时传来对这些阶级敌人和反动势力的严厉揭露、批判、声讨和警告。那时的宣传画和小人书中这些坏蛋总是在人民愤怒的声讨中狼狈不堪,或是被反绑双手押走,或是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或是抱头鼠窜。所以我们并不惧怕敌人和坏分子,我们认为他们只是一小撮不堪一击的、供人们批判的小丑罢了,并且我们坚信广播里传来的坚定激昂的声音:“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像“文革”前期的血腥惨烈的场面我们并没有亲眼见到,对斗争的残酷性我们并没有切身体会。总之,我们这些小孩子所经历的以声讨和文字批判为主的相对温和的斗争方式以及不太激烈的斗争程度并没有破坏我们身处温暖世界的总体感觉。

1974年的一首旋律很动听的儿童表演唱《祖国各地传来好消息》

  同样非常全面地描绘了我们少年时代的成长氛围,歌中唱道:

  小板凳,排得齐,排呀排得齐。

  我们打开收音机,打开收音机。

  红小兵,快来听.快呀快来听呀,

  祖国各地传来了好消息。

  公社今年又大丰收,

  工厂造出新机器,

  解放军叔叔保国防呀,

  大轮船远航传友谊。

  工农兵叔叔阿姨上大学,

  红卫兵哥哥姐姐下乡去。

  赤脚医生送瘟神呀,

  舞台上演出革命样板戏。

  毛主席,共产党,领呀领导好。

  天天传来好消息,传来好消息。

  快快长大来接班,来呀来接班,嘿要把祖国建设得更壮丽。你看,这首歌曲写得多全面呀,包括农业、工业、国防、教育、外援(大轮船远航传友谊)、医疗卫生、革命文艺,几乎囊括了70年代中期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虽然现在看来有些内容或许不是什么好消息,比如“红卫兵哥哥姐姐下乡去”,现在有人会说:“红卫兵哥哥姐姐怎么就那么倒霉啊?”再比如“大轮船远航传友谊”,所谓“传友谊”,主要指的是给那些穷兄弟国家无偿提供大量援助,要知道当时我们自己还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啊!可是当时我们对这些好消息是深信不疑,并且深受鼓舞的!

  

我们是红小兵、红卫兵

我们坚信: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我们胸前佩戴的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我们要继承先烈的遗志,做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我们虽然年纪小,可也是革命队伍里的一员,因为那时的宣传画里除了工、农、兵、下乡知青、红卫兵以外,都少不了我们红小兵。

60年代初出生的人还当过红卫兵,至今我家还存有姐姐(1961年出生)的红绸子面料的红卫兵袖章。

我们也要和大人们一起参加革命斗争。我们写儿歌,写黑板报,写批判稿参加革命大批判。我们学工学农学军,搞社会调查,听先进人物做报告。



我们还参加很多其他的集体活动,比如游行、学校文艺汇演、歌咏比赛、排演样板戏选段、小小班、学雷锋小组、学马列小组。从中我们充分体验到了集体生活的乐趣,集体主义观念由此在头脑中扎根。

我们从小就被灌注了这样的理念:生活就是工作、学习、斗争,而且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最充实的、最有意义的。

那时天天讲阶级斗争,正因为国际国内还有阶级敌人,还有对手,才会有斗争,才会有为革命、为祖国、为人民的事业壮烈牺牲的可能,才会有激情、悲壮和崇高的情感体验。正是这种体验带来的精神上的充实感冲淡和平衡了那个时代食物和物质的简陋和匮乏。现在回头看来,也许这种有着一致的信念和利益的同质群体中的充实感和彼此的认同感正是我们少年时代的精神美味吧?这里且不论这种信念是否激进、虚妄、愚昧、荒谬、可笑。

  

幸福的童年

我们没有赶上那个“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三年困难时期”,虽然1960年、1961年、1962年出生的人在娘肚子里挨过饿,但毕竟没有挨饿的记忆。虽然我们生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吃的主食里有一半儿是窝头,可偶尔还是可以吃到些好东西。还有,我们比外省的同龄人格外幸运的是,我们落生在了供应最好的北京,所以还有一些那时的美食可以回忆。

 我们成长的时候,我们的父辈或者在激情中燃烧,或者在被激情煎熬,他们根本无暇顾及我们,因而我们的童年是少有管束的。那时倡导“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所以我们的课业很轻。批“师道尊严”,使老师不太敢管我们。那时更谈不上有现在的升学和竞争的压力。所以除了在学校参加各种革命活动以外,我们仍然有充裕的时间在街上、在乡间的野地里、在未被污染的小河边尽情地无忧无虑地游荡玩耍。

我们从小就接受忆苦思甜的教育。小学一年级语文其中的一课是《翻身不忘毛主席》:“爷爷七岁去要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高高兴兴把学上。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不忘共产党。”我们还经常被告之:“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被压迫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资本主义国家的孩子总是饥寒交迫。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多么的幸福。”

这一切使我们确信我们是在党和毛泽东思想的阳光雨露滋润哺育下茁壮成长的幸福的儿童少年,是祖国的花朵,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72年出品的动画片《放学以后》中的主题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很贴切地描述了那时孩子们的精神状态:“金灿灿的太阳照四方,红艳艳的鲜花齐开放。红小兵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幸福茁壮地成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毛主席的教导牢记在心上。三大革命实践(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中炼红思想,认真读书为革命,实现共产主义伟大理想。”

  

醒悟

我们基本没赶上“文革”最惨烈的时期,或者对那个时期的印象很模糊,很少受到过大的刺激。等到我们有清晰记忆的时候,“文革”已经进入相对温和的时期了,特别是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那时“文革”初期的暴力、血腥已经大大消退,斗争对象也多是古人或死了的人,比如孔老二、宋江、林彪。即使是“批邓”,也是一种思想批判,而非肉体消灭。电影、小人书里的现行的坏分子、反革命分子最后也只是在一片声讨声中被反绑起双手押下去,然后就没下文了,至于是被管教、判刑,还是被枪毙,我们就不知道了。那时我们还小啊,对这些惩罚的概念还很模糊。

我们基本上没有赶上上山下乡,没有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吃过苦头。尽管60年代初出生的人有少数人赶上了上山下乡的尾巴,但他们去的一般是条件比较好的近郊农村,而且很快就回城了。

所有这些因素,使我们对那个年代并没有恶感。而且那时我还小,只知世事的光明和美好。我们体验到了红色带给我们的温暖,却不曾经历和体验世事的复杂、险恶和残酷,以及红色带来的磨难。我们天真地以为那些革命歌曲、风俗画、宣传画所描绘的火热的生活百分之百就是我们身边真实的生活。所以“文革”后期对我们来说,应该是一场红色的温暖的经历。

长大以后我们才知道,“文革”对很多人来说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是一场黑色的亦或是灰色的经历。“文革”被定性为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浩劫和灾难。我们的很多长辈兄姊控诉“文革”十年是群体癫狂、是非颠倒的年代,是使人回归兽性而无所顾忌的年代。尤其是在“文革”初期,充斥着血腥的武斗,充斥着人格侮辱的揪斗、摧残和迫害,很多人不堪忍受而自杀,还有传统文化遗产的毁灭。那个年代提醒人们:人其实是多么的可怕,人可以离野兽是多么的近!他们将永远地诅咒那个特殊的年代,永远地对它心存余悸,或者永远地对它怀有某种复杂的悔恨交织的情愫。

 

难以释怀的情结

逝者如斯,我们的童年、少年时代永远地逝去了,仿佛就在不久的从前。对我们来说那是一段懵懂而温暖的时光,宛如一场倏忽即逝的红色的梦。尤其是从1972年到1976年“文革”后期这段时光。虽然现在我们意识到儿时的感觉有虚幻的成分,但毕竟也有真实的成分。对那段时光,我们没有憎恨,而只有怀念。私下里,我们甚至宁愿把“文革”看作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理想主义的社会实验,一次狂热的宗教仪式,一场群体的狂欢,或者是一次群体的行为艺术。这场社会实验的前期有群体的狂欢,有达到了巅峰状态的精神体验,比如崇拜、激动、仇恨、迷惑、恐惧、绝望,还有祭坛上的呻吟和鲜血。而这场实验的尾声却是相对平和的、温暖的,我们60年代生人经历的正是这场实验的尾声。我们以为能有这样的经历是人生的幸事,因为这样的经历能使人的精神层面更丰厚,而不至于太空虚。那种群体一致的精神力集合在一起仿佛在空间形成了一个神奇的“场”,使初涉人世的我们深深地沉迷其中,让我们感到温暖,让我们感到激动,让我们感到踏实,让我们感到有力量而无所畏惧,也让我们感到有目标、有奔头。对那个年代的体验虽然很短暂,但影响却是深刻和长久的。那些体验所造就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集体主义情结已经植入我们的骨髓,植入我们的灵魂,而无法抹去。因此有人说我们是一群长不大的“红小兵”。

记得80年代中期我在大学校园第一次接触到了前苏联的一些老歌,一下子我就喜欢上了,也许这些歌暗和了我骨子里的某些情结吧。这些歌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红莓花儿开》、《卡秋莎》、《小路》、《灯光》、《草原》、《纺织姑娘》、《海港之夜》、《我们举杯》、《青年团员之歌》、《列宁山》、《遥远的地方》、《祖国进行曲》、《跨过高山,越过平原》等等,唱着这些老歌,使我重新找回了我少年时代温暖的感觉。作家韩少功在一篇随笔中提到,他们一帮老知青聚会时,大家即兴唱起了《青年团员之歌》:“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唱歌的时候他们竟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虽然他们已经人到中年,大多数人自以为已经修炼到人莫予毒、油盐不进的境界,其中有的人在现实里甚至已经变得猥琐不堪,但至少就在唱歌的那一刻他们显现出的激动却是真挚的。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历经坎坷苍凉,骨子里仍残存的不曾褪去和消失的滚烫的激情,还有现实中云翳一般挥之不去的感伤。我想我能够理解他们,因为每次唱起这首歌,我心里也会涌起莫名的激动。

《六十年代生人成长史》,王沛人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1月北京第1版。各大书店,网上书店都有。

酒歌插图(选自谷歌网页)

201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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