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朝铸回忆录09】周恩来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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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春天,我在调派海外工作两年后,返回北京。迎接我的是妻子向同和两个孩子,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返回家里,我的心情和感觉是复杂的,一方面是如释重负和心存希望,另方面则是心力交瘁,疲惫消沉。我给家里带回一件特别的礼物,一个在过境东京时购买的彩色电视机。我和向同虽然在政治上是卑微者,但是我们的电视使我们在一夜间成为名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我们小小的客厅成为附近的孩子们的电影院。每个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外交部大院的所有孩子都来敲我们的门来观看每天一次的广播。我们欢迎这些孩子,因为这让我们暂时忘记生活的忧伤。可是有时我们感觉疲倦想早点休息时,我们看到孩子们如痴如醉地盯着电视,我们都不忍着他们离去,于是每个晚上都弄到十时电视台做完节目为止。

回到外交部后,我多次问起周总理的情况,并要求去见他。答复总是周总理的健康状况和我没有关系,同时总理也事务繁多,没有时间和下属应酬。谣言满天飞,空气中充满焦虑。现在没有人怀疑总理已经时日无多了。在十一月的时候,有人见到他在北京饭店的餐厅,一边工作一边吃饭,外表非常衰弱。有人说毛主席最初的时候不批准周进行膀胱癌手术,但后来改变了主意。

江青和她三个最亲密的战友,现在被人称为「四人帮」。其中两人是文胆,替毛泽东起草许多文告,另一人则曾经打过韩战。这四人都是党的高层领导人,其能够爬到这个位置,主要是因为他们听毛的说话,毛叫他们咬谁便咬谁。此外,他们也咬那些威胁他们位置的人。要维持他们的地位,他们需要毛泽东屹立不倒,以及周要死在毛的前面。因为如果毛先死,他们便失去保护,势必受到那些他们整过的人的反击和报复。许多年来,他们用尽方法打倒总理。现在总理重病,正是他们的机会,透过干扰总理的治疗,令他早日「归西」。据说有一次江青着医生暂停给总理输血,借口是她有「重大」的事情和总理商量。但是总理得到许多人的敬爱,包括海外人士,所以他最后还是得到应有的照顾。他接受过许多次的手术及传统的中医治疗,可是一切都来得太迟了,我们都屏息静气,以极其悲痛的心情,等待那随时到来的一刻。

我从美国回来不久,外交部的那两个女人便想把我外放,要我到外语学院教书。那意味一个很大的降级:从天安门城楼下降到白粉纷飞的教室。可是,新的外交部长乔冠华另有计划。乔冠华是周总理的一个忠心的老部下,他向副总理邓小平负责。邓已经被打倒两次,但都再能爬起来。邓不同意党内经常搞政治斗争,去抓什么右派分子。他认为最重要的是人民吃得饱,而且「不理黑猫白猫,抓到老鼠便是好猫。」

乔冠华几年前和一个富有的律师的女儿结了婚。这律师早年曾资助毛泽东的武装队伍。(译按:律师是章士钊,其女是章含之。)

章含之受过良好教育,是英语专家,在回外交部工作之前曾在外国生活。她是毛泽东的英语教师之一,尼克松总统访华时,她曾协助翻译。乔冠华没有把我「放逐」出去,他任命我为国际司的副司长,负责统筹我方和联合国大会及安理会的联系工作。在我上任之前,我第四次被派到五七干校「学习」。

周恩来与疾病的斗争在1976年1月8日结束。他逝世的消息在第二天透过电台和播音器向全国广播。正式宣布消息之前,是令人悲伤的哀乐。全国人民同声一哭。据说,有一列火车,载的全是人民解放军,在得知消息后,全车大声痛哭,很远的地方都听到。

和毛泽东不同,周恩来没有搞个人崇拜。而虽然周的敌人多方设法中伤他和陷害他,中国的八亿人民都敬爱着周总理。他像慈父一样关怀人民。他出现在大灾难的场面里。他随时停下车来和老乡交谈,以明白农耕收成的情况。他是一个时常面带笑容、风度翩翩、散发着个人魅力的外交家,赢取了不少外国朋友。

当我听到总理逝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寒冷的天气里在农场喂饲猪只。我的哀伤是无限的,我为自己而哭,为总理所受的苦而哭,为中国而哭。一盏在大风大浪的海面上的明灯熄灭了。除了尼克松的到访和其他外交成就之外,中国自从文革开始后,已倒退了十年。中国的前途现在正握在一个被群小包围的垂死的帝王手上。

在全国哀悼期间,我获准返回家里。总理的讣闻,除了通常为共产主义奋斗的老套说话外,还特别提到他接受了「精心治疗」,但还是「医治无效」。这些虚假的说话无疑是为了回答愈来愈多的批评,说周总理只得了有限的照料,同时死后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总理的遗体,经处理后,被存放在他逝世的医院里。周要求死后火化,但当局决定他的遗体不准备公开给人瞻仰。我非常愤怒,因为我知道许多其他的人都被准许在总理病危期间去探访他,即使在床边站一会儿也好,可是我却被剥夺了这机会。

幸运的是,在总理逝世的第二天晚上,他的侍卫领班打电话到我家中。我在跟随总理时认识他,彼此对对方都有好感,他待我如家人一样。我们互相慰问之后,他说:「总理明天便要送去火葬场了。如果你要见他最后一面的话,你可立即来天安门广场,我带你去见他。」放下电话后,我立即穿上大衣,戴起暖帽,飞奔出门。侍卫领班开车送我到医院,从一道小门走进私人瞻仰室。这样做非常危险,因为若然给人发觉,特别是给总理的敌人发觉的话,我们两人便有很大的麻烦。因此我要赶快完成对总理的瞻仰。我已不记得现场的环境怎样了,只有一个印象是一支点亮的洋烛和一副简陋的棺木。总理的面容非常清瞿。我强压着心头的悲痛,不让自己哭出来。这是最后一次,我和总理单独在一起。我默然说:「总理,再见了! 地老天荒,我会记着你。」我对他的遗体三鞠躬,再静默一会,然后转身离去。翌天下午,总理的遗体将会移送火葬场,并且不会有任何仪式。四人帮宣布不会有公开追悼活动。可是,那天一早,灵车经过的长安街便挤满人群——超过一百万人,他们都在这里送别总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在家里。领导千叮万嘱,着我们该天不要上街致哀。于是我们只好在家里看晚上的电视转播。我们噙着眼泪看着总理的灵车从长安街缓缓驶下,大街两旁是各式各样的人:带着孩子的父母、年轻的学生、工厂工人、农民、家庭主妇、抱着婴孩的母亲....... 每人都在哭,向敬爱的总理告别。

几天后,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周总理追悼会。我获准参加。大会由副总理邓小平主持,并宣读悼辞。当他一开始发言说到「我们的总理」时,他也不由哽咽了一下。为了表达我对总理的感情,我写了一篇文章寄给人民日报发表。但过了几个星期,文章仍未见登出。于是我打电话到报社去查询,接电话的职员说没有收到我的文章,便随即收线。

一月是农历新年龙年的到来,而按中国传统龙年是不吉利的年。二月初,批判邓小平的大字报开始出现,指责他是死不悔改的资产阶级分子。这对我们是不利的消息,因为我们希望有改革思想的邓成为周恩来的继承人。三月,当清明节快将到来的时候,上海一份杂志发表一篇尖锐抨击周恩来的文章。几小时后,透过人们的口口相传和在行走全国的火车的车身上髹上标语,一个抗议行动开始酝酿。

我这时已返回干部学校了。那些从北京回来的同僚告诉我,人们纷纷拿着花圈和丝织菊花前往天安门广场纪念碑,花圈堆积成了一个小山。此外,人们还在纪念碑上贴满了诗歌和赞词,其中一个名句是:「我哭豺狼笑」。党委和外交部给我们三申五令,不准抄写天安门上的诗句和悼念周恩来的文章,但没有人加以理会。四人帮认为是邓小平的阴谋。但是他们不知道人们不需要被引导去宣泄他们的愤懑。广场上的人群愈聚愈多。在广场上漫步并互相交流不满情绪成为千千万万人每天的节目。

四月初的一个晚上,政府开始清场,派出卡车和上千计的人员搬走广场上的花圈和鲜花,并逮捕在场的人。接着,冲突开始。政府加派人手,出动上万手持木棍的民兵武力清场。结果许多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及被架走。这事被称为「五四天安门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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