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画S爷爷的时候的确是充满了创作激情,我一改一边画画一边听轻音乐的习惯,把收音机调成文艺台,一边倾听那用深沉的男中音讲诉出来的悲欢离合,一边沉浸在塑造一个反纳粹英雄的境界当中,画像完成得异常顺利,当我把画像用邮件发给S老太之后,得到的指正仅有一点:表情有点过于忧郁,S爷爷虽然看穿人间冷暖,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幽默感。之后的那些天,我一直在琢磨着一个看穿人间冷暖的人的幽默感该怎么体现,以屈原,杜甫为例,咱也不知道他们的原版到底啥样,鲁迅的样子倒是挺深入人心,于是我在藏书中找到一系列鲁迅式的人物,仔细地观察他们的幽默感是怎么在不说不笑的一张照片上体现出来的,最后总结出来:一个批判现实主义的人的笑不是从嘴角上流露出来,而是从鼻孔里冒出来的,而且往往只是从一个鼻孔冒出来的,这导致了两个鼻孔在体积上略显不同,鼻孔略大的一边较另一边有更深一点的皱纹。犀利而又有幽默感的眼睛内眼角略扁略长,紧蹙眉头的同时又眉稍上扬。我把这些因素搬用到S爷爷脸上之后,逢人就指着那个肖像问:你觉得这个忧郁的老人有幽默感吗?在得到的回答几乎都是肯定的时候,我再次向S老太征求意见,竟然得到了没有任何“如果”和“但是”的表扬!
S老太建议我在把S曾祖母的肖像画完之后一起交货结帐,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S曾祖母的肖像本来只是小菜一碟,我对在那个时代生活的贵族妇女没有什么强烈的个人情感,除了衣着和装饰过于繁琐之外,几乎没有其它任何障碍,但是在我用单一的棕色完成了这幅肖像以后,总觉得有点画兴未尽,其实古典肖像技法之一就是先把画面先统一用棕色完成,再一层一层加深,提亮,并且在加深提亮的过程中注意颜色的冷暖变化,使用这种技法,完全可以把我的棕色画稿看成作品的第一个步骤,我画着画着就产生了要深入的欲望。我打电话给S老太,告诉她我愿意在费用不变的前提下把S曾祖母的肖像画成彩色的,S老太欣然同意。
我把S曾祖母的脸和衣服都按照我对那个时代的理解画成彩色的以后,又在背景上画上了青山碧水,S城堡和教堂在远处若隐若现。这是一幅没有任何创意,但的确完美无缺的肖像,S老太看了之后赞不绝口。
本来以为这下子可以大功告成,收工结帐了,不成想S老太在看了S曾祖母的肖像以后对S爷爷的肖像又产生了异议:S爷爷的西装不应该是棕色的,她爷爷一生中从未穿过棕色的西装。
我一听就急了:S爷爷的肖像是用棕色色调画的单色画,在这样的画面里出现的任何东西都是棕色的,不光脸,衣服,就是蓝天白云都是棕色的。
S老太说,我不管那么多,我只希望你能把我爷爷的衣服画成灰色的,我们得尊重史实。
我气得咬牙切齿,告诉她衣服我可以画成灰色,但效果肯定不协调,让她做好心里准备。
当我把S爷爷的西装变成了灰色的之后又把背景加进去了冷色,这让那幅肖像产生了戏剧一般的效果 —— 完全都是暖色的脸变得极其醒目,很有点安迪 沃霍尔给梦露或毛泽东制作的肖像的风采,我把这幅不伦不类的肖像挂在画室的墙上,得到来访者的一致赞叹:你用波谱艺术手段给贵族画肖像,有创意,有胆量!
在我把两幅肖像都装好了框子以后,已经到了暑期度假的时候,在度假出发之前,我把两幅肖像都送到S老太的城堡,让她挂在客厅里,每天都观察观察,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地方,我这么做纯粹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如果S老太真的懂一点艺术,没准儿她过几天能想明白,接受我这幅波谱艺术手法的肖像。
老太太看见肖像的原版以后,马上把S曾祖母的肖像挂起来,说这一幅没有问题。至于S爷爷的肖像,她需要几天时间适应一下,等我度假回来以后她再给我答复。
我度假回来以后,得到了S老太的答复:她不能接受S爷爷的这幅肖像,她爷爷的脸和衣服必须在色彩上协调一致才行。
我终于发现了S老太太的阴谋:她在看到S曾祖母的肖像以后发现彩色的肖像比单色的肖像好,所以故意无视常识让我改变S爷爷衣服的颜色,然后再逼我改S爷爷脸上的颜色,最后达到用单色画的价钱买彩色画的目的。当我直言不讳地告诉老太太我觉得她这么做对我不公平的时候,老太太冷笑一声说:把肖像画成棕色的可是你自己的主意,我要的本来是一幅黑白的肖像,你如果按照我说的把肖像画成黑白的就不会有S爷爷穿棕色西装还是灰色西装的问题了。
在阿毛耐心细致的思想疏导工作之下,我强忍着一腔怒火和阿毛一起再次拜访了S老太 —— 顺便说一句,按规矩应该是客户到我的画室拜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过来,都是因为我当初发善心觉得老太太年龄大了行动起来没有我们方便才主动要求不按规矩办事。我简单明了地向S老太提出两个解决问题的方案:第一个是我们把单色画的合同和价格再改成彩色的,这样我才可以无怨无悔地把S爷爷的脸加进去冷色,使它和衣服协调起来,第二个是我自己保留现有的S爷爷肖像,然后再按S老太最初的想法画一幅黑白的肖像。S老太扭捏了半天,决定接受第二个方案。临走之前,我向S老太交代了一个问题:我怀孕了,而且反应得挺厉害,那幅黑白肖像的完成可能会因此拖延一段时间,老太太听了我的话,完全没有像别人那样大呼小叫地跳起来祝贺,只是面无表情地阿哼阿哼了一番,我想,S老太终身未育,对别人怀孕没有什么切身感受所以才如此无动于衷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就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之后的我被恶心呕吐头疼脑涨整整折磨了四个月,四个月之内我碰都没敢碰一下画笔,四个月后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分量沉重的信,是S老太寄来的,打开一看,那十几页的信竟然是打印在高级相纸上的,S老太的用意可能是为了让白纸更白,黑字更黑,这个用意果然效果不凡,让我看了以后心惊肉跳,老太太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一触就爆的火药味,她先是批评了我上次到她府上时的态度不够友好,又严厉谴责了我四个月来音讯杳无,最后勒令如果我对她的信不做反应,她将采取法律手段解决问题。我把信看完后气得上窜下跳,这老太太也有点太不讲理了:首先是我在经济上不欠她的,虽然我收了她的预付款,但是我有一幅已经被接受了的肖像在她手上,就算我那幅S爷爷肖像不画了,合算起来还是她要付我一定的尾款才能结帐,其次是我已经向她交代过了另一幅肖像要拖延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在“士可杀,不可辱”的情绪刺激之下,我给我的律师朋友打个电话,咨询到的结果是:不用理她,既然不欠她的钱,就没有要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的必要,除非是她把你的另外一幅肖像退还给你。就好像S老太也被我的律师朋友咨询了似的,我第二天就收到了S老太寄来的包裹 —— 是那幅S曾祖母的肖像,包裹之外,还有一封打印在高级相纸上的短信,大致意思是说这幅S曾祖母的肖像也有毛病:背景上的青山碧水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她要求我按照她们家的真实景色来画背景。
我再次打电话向律师朋友咨询,他说:现在有点麻烦,因为法官首先要判断S老太的要求是否合理,至于她在此之前如何折磨你的过程都不是法官用来做参考的因素。
就在我一边呕吐一边念叨律师法官原告被告的时候,又是阿毛出来当和事佬,他说他不相信一个家政老教授会如此不讲道理,也许她写那封信的本来原因就是出自于误会,当阿毛把医生开给我的诊断书病假条一一扫描发给S老太看过之后,我果然收到了老太太首次主动打来的电话: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怀孕了。
我借机提出想放弃画S爷爷肖像的想法,S老太不容置疑地回答:我等你,你什么时候能画就什么时候画,我不会再去找别的画家了。
放下电话以后,我垂头丧气,阿毛却捧腹大笑:现在你见识什么叫做家政教授了吧?优良的家庭妇女都是在这种教授的调教之下才修成正果的。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委曲求全,把S爷爷的肖像画成彩色的交货完事,要么浪费自己的时间,把S曾祖母和S爷爷的肖像用黑白的再画一次。
我在怀孕反应期结束之后决定浪费自己的时间,选择后面一条路走下去,重新为S曾祖母和S爷爷画两幅黑白的肖像。促成我做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是一个法国的收藏家在看到我给S爷爷话的波谱肖像之后产生了要收藏的兴趣。另一个原因是我的律师朋友建议我丝毫不差地履行合同,以备事后打官司时占个优势。
几个月之后,两幅黑白肖像都已完成,大家想知道结果如何吗?其实我自己也想知道,因为S老太没想到我会选择后面一条路走,所以至今还未给我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