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数学家们,(男性,有羞耻感,也有对裸体女人的偷窥欲),已经用数学方法算出,人类使自己区别于猫的时间是三十亿年,这里也许有几年误差,但不影响论证。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数字。因为写字才是最近一万年的事。那二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万年里,人类不言不语悄悄地活着。什么都没记载下来。(看来没有文字地球照样转)但人类进化一定以极慢的速度刻到基因里,有什么能逃出上帝的眼睛?在思考这些严肃的事情时,倚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加上牛奶和糖,坐在刚才猫坐的沙发上,猫坐在她赤裸的腿上,开始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她可以断定她和猫并不是一个祖先,她们几乎毫无血缘关系。虽然有很多相同的基因,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她们的差别显而易见。 倚开始思念,或者开始有一种思念的渴望。她希望想起那些与她有过亲密来往的人,并因为想起他们而想起那些亲密的来往。这里突然过于寂寞,雨又紧了一阵,吵得让人心烦,咖啡在杯底留下一层黑渣,猫还在继续它一天二十小时的睡眠。仅此而已。 倚睡的很少,她在夜里非常警觉。就是希望没有浪费那些亲密的时刻,能够与亲密的人一见面就一直忙到分手。如果那个亲密的人不喜欢说话,他们的嘴唇就一直塞在一起,手在暗中静悄悄地抚摸,然后强行纠缠在一起。她的头发糊在脸上,肋条几乎要折断,心里真是快活透顶。她记起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大朵大朵的雪团缓缓下降,从窗口向里张望。小房间里一张单人床嘎吱嘎吱一直在响。门外人们从雪上走过的脚步声也嘎吱嘎吱得响。房间里没有灯光,他们不喜欢光亮。幽兰的灰尘在空中旋转飞扬。他靠在床头抽着一根折断的烟,两个手指夹着中间断裂的地方,想着一些与她毫无关系的事。偶尔也会低头看一下她,然后看一下烧红的烟丝,满意地盯住天花板。倚把脸贴在他胸脯上,听着快速有力的心跳,心里盘算着怎样为他而死。 生命中这类时刻不用故意去想,它们像一滴饱满的化学神经介质,分分秒秒地悬挂在神经末梢的一端,随时都会掉下来砸在你心房的神经受体上,引起痉挛般的全身颤抖,跟随着长久的麻痹。 记忆与时间久远可以说毫无关系。 倚终于意识到,任何事情的原因只出现一次,而结果却不断反复。比如爱情就是在绿色原野里奔跑,前面一个,后面一个。比如牺牲就是拉出去枪毙时,仰首挺胸,大义凛然。到底为什么爱情,为什么牺牲却不记得了,可以为各种不同的原因,甚至微不足道的原因,或者根本没有原因。 但那些被渴望思念起来的事情却不同,不仅情节,发生这些情节的原因也被记得清清楚楚。仿佛一条从未被剪断的脐带。即使发生在二十年前,一切却如昨天历历在目。思绪像随着时间的潮流,走入电影院,然后走出电影院。外面是今天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今天的小贩们在阳光中显得渺小。周围的楼房街道行人,一切一切都显得渺小。还有棉大衣帽子里,装满电影院后排人吐的瓜子皮。电影情节是在为结尾作铺垫。人们却无法知道生活中的哪个情节是铺垫。一个情节发展到另一个情节,一个铺垫发展到另一个铺垫。二十多年过去了,情节还在发展,一路铺垫过来,结尾却迟迟不出现。像藏在山洞的野蛮人,不为人见,却活在那里。 如果,二十多年前,倚知道自己的卵巢里其实只是一片黑暗,卵子还在幼稚状态,并没有成熟,她会在温暖的床上待得久一些。不必汗水淋淋地一边喘气,一边急忙爬起来,提上裤子跑到户外。北方的户外冷风呼啸,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她夹着两腿低头疾走,深一脚浅一脚穿过一排排青砖平房,走到坐落在大院最里端的公共厕所。厕所也是青砖,墙上残留的标语在寒风中飘摇。厕所没有门,里面黑洞洞几个长方形的茅坑。好像囚禁死犯的女牢,女性隐私的痛苦像驴皮影投射在污垢的墙上。她走进来,选了一个中间的茅坑。退下裤子时看到茅坑下面是尿水结成坚实的黄冰,一个黑色的月经带像一个没有来得及启航的可怜小船,在黄冰上搁浅。尿溅在冰上,升腾起白色的蒸气。她在裤子兜里翻腾了一会儿,掏出一粒药片,匆匆塞进身体下面的深处。好了,轻轻舒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盯着黄色尿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无精打采地提起裤子。生活是一场电影,这些情节都是导演预先排练好的,为了这个情节,倚费劲千辛万苦找来这几粒药片,她可以像个老演员,熟练地一遍遍演下去。直演到麻木。 没人知道倚到厕所去干什么。她扮演一名坚韧的女无名英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把危险杀死在萌芽状态。她拖着两条腿,夹着药片往回走,冰冻的地面很硬,窗户遮掩得严严实实,房子仿佛是没有门的窑洞。风径直从门前和她的裤管间呼啸而过。天空像污浊的湖水,几条无鳞的鱼拱着光滑的脊背一闪而过。这是一部黑白翻译影片,导演是个俄罗斯人,稀稀拉拉的几根黄发,满嘴的伏特加酒气,她跟在这个醉汉的身后,有气无力地请求,能否给我换一个容易点的角色? 倚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泪流满面。可以听到一块小石头被北风吹着,在街上滚动。她从来没有孕育,却分娩了一切!然后谦卑地成为土地,静默如枯井。她像一只冻僵的虫子,使这个世界省了很多心。远处,几朵肮脏的云各奔东西,仿佛战场上的逃兵,丢盔弃甲。她老练地躲在一朵云的下面,被雨水淋得浸透。 还要等一段日子,她想,好日子总是在后头。
夜阑迷离于月辉。 女人问,“好心人,哦, 你究竟是谁?” 圣僧说: “巴莎波勃达,今晚我 特地赶来和你相会。” (泰戈尔,《幽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