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MA全称为Museum of Modern Art,也就是现代美术馆。如果说大都会博物馆是汇集了全世界艺术的精华的话,那么MoMA便是展现现代艺术的最高殿堂。每个礼拜五下午五点到八点之间,是免费参观时间。许晨波对纽约还不熟,便跟着周嘉坐着7号线到Queen Bridge,在那转N线后直至53街。和周嘉不同的是,许晨波什么也没带,倒是周嘉,还拖着她的画箱子。两人坐在晃得咣里咣当的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周嘉有点纳闷许晨波为什么不带画具呢。许晨波笑着答:“我不像你那么财迷,今天我就是要为自己放假的。你不会看完展览后还要去画画吧?”周嘉一听便噘着嘴说:“我是学不来你那点潇洒的,感觉你不是来赚钱的,是来玩的,对不对?”“哎呀,人不能把自己搞得太累,我看你呀,也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有时候生意不好什么的,就别太勉强。”周嘉一听倒有些不乐意了,“圣诞节期间就是赚钱的时候,你不去扒拉这个钱,别人可能就扒拉光了。就是生意不好也就一时半会的,我可不能受你那种安逸派的思想影响,我还要赚学费呢。”“在这边画画真能赚到学费吗?”许晨波一下被触动起来,他的学校也是私校,按照他的积蓄,也只是勉勉强强。“对呀,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特别是暑假,一个暑假能够赚两万美金,尤其是去年,听说生意火爆得不得了,整个Time square,如果从google camera map上来看,像是度假海滩。”“怎么会像度假海滩?”许晨波惊奇地问道。“你想啊,夏天画画,人在太阳地底下不一直挨晒吗?那就用遮阳伞,这Time square从42街到49街,整个Broadway,还有七大道这两溜,全排满了遮阳伞,不像度假海滩像什么?”“全在画?”许晨波更惊讶了,声调都有点变。“对呀,听说去年纽约警察吃了官司,不赶街上画画的画家了,所以那时候生意特别好。”“那为什么我们画画的时候,还是会被赶?”“不清楚,这很难说清的,他们讲纽约的警察素质挺低的,我总觉得,这种权力机构都不好打交道,特别是我们这种小民百姓,更何况我们只是外来的留学生。”周嘉发了一通感慨。许晨波听后不语,直到53街下车的时候,才又活跃起来。这边的地铁站,墙上很醒目的标示了各个美术馆的代表作。周嘉也一下雀跃起来,不禁小跑在许晨波前面,对于她来说,纽约最致命的吸引力不是老式的摩登,也不是顶尖的时尚,而是这一个个富含人文精神的美术馆。 进了MoMA, 两人存了衣物,便顺着人流参观了起来。地下一层是动画展览厅,介绍的是 “ The Incredible” 这部动画的制作过程,许晨波眼里一下有了神采一般,也开始滔滔不绝跟周嘉介绍他学的专业方向也是这些。“你觉得以后我们学成回国了,要是能做出自己的动画片来该多好。”许晨波看看周嘉,此时她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人物形象的泥塑建模,“嗯,那我来原创,你来负责技术。”周嘉冷不丁的回答。“啊,我知道,我又成了你的技术工人,你又是Art director.” 许晨波有点悻悻道。 “嘿嘿。”周嘉嬉皮笑脸的瞅着自己,“我觉得中国动画创新思维不够,技术人员还是挺厉害的,但是故事,原创的concept方面太弱。还老照搬日本啊之类的。故事不好看,所以没多少人看动画,以为动画片是给小孩看的,太大错特错了。”周嘉又发了一通高论,两人随即上了电梯,上面的三层都是近现代大师的作品,周嘉差不多一路欢呼的一会跟达利打个招呼,一会跟毕加索碰个照面。二楼是当代艺术展区,汇集了装置,声像等各种综合艺术。许晨波抱着手臂到处溜达的时候,却看见周嘉一人盘着腿坐在地上,那是一个非常大的空间,黑暗的,只有一面墙显示着影像。这是南非一位艺术家的影像作品,实际上是一部实验动画。墙面上变化着用炭铅绘成的画面:一个衰老的男人,在浴室的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的女人,那也许是他的妻子,他和她通着电话,而转眼间浴室变成了陵墓,再接着更多的人奔跑而来,又一个个幻变成十字架,更多的陵墓… 这些画面反反复复的变化在墙上,变化在黑暗的空间里。周嘉看的纹丝不动,刚才那副活泼的表情瞬间凝重和伤感。许晨波也盘腿坐在她的身边,不去打扰她,只是默默看着她专注又有点独自冥想的神情。“你知道吗?”周嘉像是自言自语,“我感到一种悲伤,一种孤独,一种太沉重的感情,而死亡就潆灭这一切;然后他们再重生,再继续延续。”周嘉低了低头,转过头看着许晨波,黑暗里,此时她的眼角却泛了些泪光。 周嘉感觉到自己有点失态,连连说不好意思。刚才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开始读起了自己。那部实验影像作品,表达得很抽象,可是传达到周嘉的脑海里却是具象的认知。她流泪的那一刻,不仅仅是感动,而是触及内心的小小震撼,有离别故土的思愁,有在异乡独自为异客的飘零感,以前隐藏得很深的情愫,全在这部片子前,开始被击落的体无完肤。这一切,是许晨波一下无法感受到的,他才来半年,他不知道,周嘉已经快两年没回家了。两人步出美术馆,都默默无语,两人走到地铁口的时候,周嘉说还要去洛克菲勒那边去画画,于是许晨波点点头,看着周嘉跟他道别,当她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人潮里的时候,许晨波才转过身走入地铁口。 深夜,周嘉回到了那个不挂牌的女生宿舍。那个宿舍,如果把周嘉形容为女生还合适的话,那么她的舍友都属于超龄级的了。周嘉进门的时候,很多人都睡了,只有厨房还专门给晚归的人留着灯。周嘉奔波了一天,身上早就是汗涔涔的,何况是在暖气开得过火的屋子里,不管怎样还是要先洗个澡,但进浴室之前,周嘉犹豫了一下,她看到夜幕下一个个已经睡着的沧桑的脸,年纪和自己的母亲差不多。算了,还是不打扰了,明早再洗吧。周嘉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很不熟练的爬上了上铺,因为周嘉以前从没住过校,对于这种攀爬技术很陌生。或许技术的不熟练,导致床有点晃,一个北方口音从下铺传来:“这么晚了,还让不让人睡了?”周嘉轻声说了声对不起,那下铺的北方女人咕哝了一声,一会呼噜就开始了。周嘉细细索索的脱着笨重的衣裤生怕再弄出什么动静。她躺下来,掖掖被角,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再看看四周,那些熟睡的舍友,不用猜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哎,你们谁穿了我的拖鞋啦?沾了脚气我不管啊!”朦朦胧胧中,周嘉听到有人在大声嚷嚷,接着便是炉灶点火炒菜的声音,往来的厕所门乒令乓啷。周嘉微微睁开眼看着,眼前各色中老年妇女,都是华裔,衣衫不整的洗漱或整理被铺。周嘉刚想翻个身继续眯会,便被下铺的北方大嗓门震醒了,“我这可是商业机密,美国这边,隐私你懂不懂?”周嘉觉得有趣,索性起身看个究竟。对面下铺一个面黄的老女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自己下铺这边呢,探出了一个油光光的童花头型,隐隐约约间可看见下面有个白惨而肥硕的脸,嘎吱嘎吱啃苹果的声音倒是清晰可鉴。“我不过就问你画画都多少钱嘛。我又不会画。”面黄老女人开始解释。“你知道不?”又是下铺的炸雷声,“在美国你就是不能随便问人家赚多少钱,这是不礼貌的表现,因为这是个人隐私。”周嘉干脆伸出头来,看到那个啃苹果的女人,打了招呼:“嗨!你也是画画的?我怎么没在街上碰过你?你一般在哪画啊?”童花头立马警惕地转过脸来,呈现在周嘉眼前的是扑粉过度的面颊,外加一双割得并不完美的双眼皮。童花头并没吱声,只是蔑视般微缩了下眼皮,便起身扔苹果核去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四川女人一下嚷嚷:“哦,原来这上面住着一个小画家呀!我说昨晚回来这么晚,还以为小年轻耍去了;这下面也住着老画家,正好哦,两画家都睡上下铺咧!” 此时屋里老老小小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向周嘉投以注目礼。这里,所谓老,有六十上下,所谓小,也差不多快四十了,周嘉的出现却是一种例外,在她们眼里,这么白净的女孩子出现在这里多少有点不合时宜。周嘉还坐在床上披着头发,眼前的这群女人,大多半黄着脸,带着中老年特有的臃肿,从她们彼此的谈话可知,大多是从外州到纽约来找工的。她们中的大多数是去当保姆,或者是在中餐厅里打杂。时间长了,周嘉才知道,这样小小落脚的地方,居然是她们彼此交流的信息来源,做保姆一拨的,交流的无非是如何对付主人,或者偷懒磨滑。周嘉一听到这讨论,不由得想到在国内时,奶奶和姥姥如何与保姆作斗争,看来国内国外都一样。做中餐馆一拨的,经常会讨论哪边小费更高,一听到遇到给钱更多的主,马上卷铺盖直奔走人。也有的,也会互相询问对方是怎么到美国来的,这样的话题,女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周嘉也从她们的谈话中揣摩出一二,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国内中介打着探亲或者商务旅游的名义,合法的偷渡过来,很多人到这边是举目无亲,一下飞机就黑下来了。周嘉不由得同情她们,尤其是看到她们彼此交换着家中亲人的照片的时候。这些人,在异国完全语言不通,国内家庭并不富裕,大把的年纪却在国外拼着老命为家里赚这点血汗钱。大多数时候,周嘉话不多,别人问她的时候,她就礼貌的回应。渐渐地,她们觉得周嘉是个特别懂事,文静的女孩,又是住在这里唯一的留学生,一致称她为小画家,倒是忘了她的真名。这样一对照,她们觉得下铺的老画家太飞扬跋扈,正好老画家一早谋生去了,于是开始在周嘉面前数落老画家的不是。原来,自从这位老画家来之后,便自告奋勇地当起了舍长,晚上10点钟一定要熄灯,还不许说话,有的人睡不着想多聊会天,便被告知10点半以后这样就是大声喧哗,在美国的话警察会来查的。这老画家嘴边老带着“在美国怎么样怎么样”去教训人,于是有的阿姨就问周嘉真的这样吗。周嘉不由觉得好笑,解释说聊天就叫大声喧哗啦?一般都是晚上有的人开party开得很晚吵到旁边邻居了,才叫大声喧哗。大家一下又议论纷纷,有的说这老画家看起来还挺有能耐的样子,没想到也是糊弄我们的;另一个问她哪儿人,然后就有人说是北京的,在国内还是中央工艺的教授,她出来是因为找了个美国老头。周嘉一听又乐了,心想中央工艺要真出了这么个教授可真是难堪了。 周嘉简单的洗了澡,出浴室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嚷嚷着大嗓门说:“小画家,以后你回来晚了直接洗澡就行了,唉,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小孩子在外面也挺不容易的。”周嘉连连道谢,说不会打扰吧,结果一屋子的阿姨都说没关系没关系。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凑到周嘉面前来说话,自我介绍是天津的,来美国当了两年保姆,又问周嘉要不要一起吃饭,周嘉不太好意思,说该出去画画了,在外面吃,就不麻烦了。走的时候那天津女人在后面还跟着一句:“你回来晚没关系,给你留着灯的啊!”周嘉听了心里一阵暖融融的,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在街上画画赚得那些金钱能少许带点快乐外,很久没有在素不相识的人群中,感受到这种人情的温暖了。 来到中央公园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位画画的占了位置了,大胡子老何依旧守着他的最佳岗位。中央公园和Time square的不同之处在于,画家必须早早的去占位置,特别是到动物园的那条路上,每一个空格一个人,而城市广场酒店对面那一排围墙,就没那么多规定了。周嘉照旧坐在大胡子旁边,今天阳光很明媚,太阳晒的人舒舒服服的,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但是往来的行人大多不是游客,很多人是来跑步晨练的。于是周嘉开始百无聊赖,跟老何聊着天。这在纽约街头画画,不是你画得好,生意一定就好,根本的在于是否会拉客,当然也是在考验你的耐心,周嘉现在就在考验自己的耐心,已经两个多小时无人问津了,老何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画了一张,还是个漫画。两人一老一小,长吁短叹的时候,一个圆盘大脸摇头晃脑的走过来,看到老何,连连说生意不好啊生意不好啊,美国要完蛋了。老何笑着点点头,周嘉则是一脸好奇,眼前的这个圆盘大脸,身上的衣服上缝着大大小小的口袋,让她想起小说里看到的布袋和尚,或许是胖的缘故,衣服都有点绷着。老何发话:“哎大头,这个可是你的老乡啊。”那被称之为大头的立马转向周嘉,说:“哟!老乡哪!”周嘉也站起来说自己是N艺的,大头说:“我原来也那的,搞半天我们还校友?你住哪里啊?”周嘉说了自己家的位置,大头拍着大腿说:“哎呀,我们还邻居!我跟你说,我爷爷就是那书法家吴普,跟你家是一个院的。”周嘉听得有点愣,心里想吴普有那么大年龄的孙子吗?这个孙子跟自己父母差不多大啊。大头接着又说:“看看,中央美院又开学了,又来个新学生。”“中央美院? 不是在北京吗?”周嘉又是一头雾水。“他说的中央美院是指中央公园美术学院,你是新来的,当然是新生咯。”老何在一边解释。哦,搞半天这世界上原来有两个中央美院。周嘉正想着,大头又到其他地方视察打招呼去了。老何撇着脸目送着大头,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脑袋,轻轻跟周嘉说:“这个人脑子有点错乱,受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