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从陈敏的家里也能隐隐听到广场上喇叭传来的嘈杂的歌声和人声。今天又是公判大会。早已经开学了，学校又组织了学生来开会。陈敏请了病假，没有去上学。陈敏的父母一向对自己的女儿放心，也不疑有它，自己随了单位的人去了广场。
罗建早在两个月前的那场公判大会后就给枪毙了。据说他全身瘫软，全靠两个武警架着，还在广场主席台上当众尿了裤子。周正琼受刺激太大，精神恍惚，一直病休在家。而今天，陈敏知道一会儿高音喇叭里会传出周强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和“故意杀人犯”几个字连在一起的。那些“罪大恶极”“从重从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之类的词也会和周强的名字连在一起。然后他的名字上会划上个大红叉，他也会在人群的欢呼中被押上卡车，奔赴刑场。
还在上初中时，陈敏父亲的一个同事好事把陈敏带去刑场看热闹。陈敏不敢靠近，远远地看到河滩上跪着个男人，两名武警站在他背后。陈敏并没有听到枪声，只看见男人的头向前猛地一冲，随后人就倒下了。人群惊呼，一阵湿热的疾风从河滩那边扑面而来，十三岁的陈敏胃里一阵恶心。
现在陈敏站在自家阳台上，又觉得有些恶心。陈敏父亲种的几盆栀子花因为疏于照顾，枝叶有些枯黄。她想到了林芳。林芳去探望周强，他却不见她。她哭过闹过，最后被父母给关在了家里。陈敏不由地想起了前几天在菜市场上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为了几根葱在和摊贩讨价还价。那是多年前红透小城，曾见过毛主席的红卫兵小将黄英君。陈敏知道，林芳最后会和小城历史上诸多风云一时的红颜一样，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一天一天地过日子，一年一年地老去，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青春如此短暂, 生命又这么漫长。
她看到郑磊骑车进了法院大院。暑假结束后，郑磊没有再回二中读书。那天晚上，他们抱在一起躺在郑磊小屋里的床上。陈敏全身都紧贴在郑磊身上，还是觉得心里空旷冷落得令人恐惧。她腾出双手，把自己的身体从衣裙里解脱出来，又把郑磊的衬衫解开。两人裸露的肌肤贴在一起，都禁不住一颤。郑磊的双臂小心翼翼地圈着陈敏，直到她起身。她一言不发地穿上衣服，都走到了门口才低着头轻声说：“我走了啊。”
整个法院空落落的，为了公判大会都倾巢而出了。花台上没有了夏天的热闹，花花草草都有些萎黄。 昨夜风大雨骤，院里那棵巨伞似的金桂落了一地金黄。陈敏的眼光追着郑磊在院子里骑着车转圈。然后他把一只脚搭在桂花树干上，低着头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着陈敏。
一阵风来，纷纷扬扬的桂花急雨似地落到郑磊身上。陈敏用鼻子吸了吸，捉到了一丝桂花香。她和郑磊对望着，可能只有一分钟，可能有一世。郑磊终于用脚一蹬树干，歪歪斜斜地骑着车走了。
陈敏只觉得自己身体里一样东西咯蹦碎了，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