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硕鼠硕鼠 （上）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汝，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硕鼠硕鼠，无食我苗！
—— 《诗经·硕鼠》
一
江涛是个心思缜密，未雨绸缪，追求完美、容不得半点瑕疵的人，这几天在自家院落前前后后勘察，发现这宅子还存有很大的安全隐患。
江涛记得中国大陆的窗户外都布着铁栅栏，以防不肖之徒入室登堂的，美国这里就没有。尤其是女儿房间的落地玻璃窗，一直就连接着户外的广袤芳草地，他想给这扇窗户安一道铁栅栏，涂上黑漆，每道栅栏的空间要够狭、够小，以使小偷或歹徒无法逾越。丫丫当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没有表达意见，妮可儿就反对了： “ 你这样搞，把好好的风景，草地啊、树林啊、山丘啊，全给遮住了，别干傻事了吧你。 ”
江涛坚持他的主张： “ 风景要紧，还是安全要紧？出了安全问题你负啊？！ ”
妮可儿并不坚持自己的观点，江涛就做了这 “ 傻 ” 事，把女儿变成了圈在笼里的小熊猫。直到多年后，他彻底洗心革面、真心实意接受了美国开放式庭园的概念，并且确认百万山庄是相当安全的，在一次大面积的换旧窗过程中，才要工人顺手把这铁栅栏给拆了。那时丫丫就欢欣鼓舞地叫唤： “ 我终于自由了！ ”
另外，江涛发现自家的后院是两头贯通的，无论哪一茬朋友，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来访，都会随便在什么东西上写下不署名的 “ 孙大圣到此一游 ” 的大字，让江涛颇费猜测，哭笑不得，很没有隐私感。江涛说这可要安装带锁、长刺的铁栅栏了，院子两头都要装，妮可儿觉得这是有些道理的，就依了他。
江涛这才发现，中国人和老美的审美观和实用观是很有区别的，也是根深蒂固的。
二
还有一事，更让住豪宅的江涛生出无穷的烦恼了。那就是自家平波如镜的绿草地，在地鼠的肆虐下，先是东一撮、西一垛地翻起一些蜡黄的新土，不久，新土变旧土，土堆扩大，那一带就衍化成乱坟岗。最危急的是，田鼠们已把昨天的战区，燃烧到宅子大门口环形车道边的草坡上，很伤脸面。江涛心如刀绞，这锦缎般的一英亩草地要是被毁掉，重新铺种，可要花老钱了！
江涛想今天早一点到公司，快快完成手头的活儿，好回家在大太阳下抓田鼠。
“ 硕鼠硕鼠，无食吾草 ” ，江涛一边念叨着这么个自编的句子，一边打理着手头做不完的差事。
先是要把 “ 天然骨胶原 ” 的文宣稿定案。昨天，江涛在外包的文宣设计师那里看稿，忽然想到 FDA 法规部的杰森·赵好象在征询意见稿的 “ 眼球 ” 和 “ 视网膜斑点 ” 上打了个问号，就打电话回去问杰森有什么意见？我们可是根据你的英文翻译稿编撰文宣稿的啊。
不料杰森回江涛的话说，他手头的文宣翻译稿中并无 “ 眼球 ” 和 “ 视网膜斑点 ” 两个词，他还用很重的香港腔说： “ 詹姆斯，我们可不能瞎说，骨胶原对眼球、视网膜斑点不起营养作用。 ”
江涛见电话里一时扯不清，就说明天回公司再说吧。
美国华人保健品市场这半年掀起一片 “ 钙镁磷合成营养片 ” 热，江涛和妮可儿想既想抓住 “ 骨质疏松 ” 这个命题，又要和现有的钙镁磷产品作出区隔，还要往 “ 关节疼痛 ” 的消费人群里插一脚，并且这产品一定得有美国专利，把入门的门坎提得高高的，不让后来者有模仿抄袭的空间。几经周折，费劲心机，他们终于在美国主流保健品业界找到了拥有四项美国专利的 “ 天然骨胶原 ” 。
这真是 “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江涛和妮可儿这一回想象着产品推出后北美华人保健品业界的干瞪眼，几百万华人客户的欢呼雀跃，以及有可能获得中国卫生部批文而进军神州大地的可观利润。
所以，在产品包装、文宣策划和广告设计方面，江涛就特别上心。要是 “ 天然骨胶原 ” 除了补充软骨流失，修复软骨，促进骨骼健康，减轻各类关节疼痛之外，还能对眼球、视网膜斑点，以及皮肤、头发、指甲等人体组织起点营养作用，产品的受众和临床适用范围就会扩大，销售量就会上升，江涛打的是这番如意算盘。
况且，所有的平面媒体广告都已大张旗鼓地做开来了，现在突然把 “ 眼球 ” 、 “ 视网膜斑点 ” 之类的字样拿掉，有心人是否会怀疑银龙公司此次推出的产品是不是不够成熟？乃至功能有缺失？
今天一到公司，江涛就想到杰森那里去问个究竟。
三
江涛明明白白地记得，是杰森提供的第一份翻译稿中说到 “ 眼球 ” 、 “ 视网膜斑点 ” 的。他要杰森把那份稿子调出来。杰森把他的计算机打开，江涛看到杰森做过的档还真不少，铺天盖地，亮闪着象一片火眼金睛，在在向江涛表白杰森为银龙公司立下的汗马功劳。
杰森起初说没有这份翻译稿，待江涛转到妮可儿的办公室里，杰森又跑过来说有了有了。
杰森看看白纸黑字的真有 “ 天然骨胶原临床证明可以促进关节、关节液、软骨、骨骼……眼球、视网膜斑点……的健康 ” 的句子，就向江涛声辩说： “ 我翻译时觉得骨胶原原料供应厂商他们说得太过份了，译着译着就把它拿下去了…… ”
江涛最气恼的莫过于部下某些人以个人的好恶来办事，自以为是，闹小聪明。他毫不客气地对年纪比他大十几岁，英文水平高得可以做他导师的杰森说：
“ 这是美国专利产品，是公司花大钱买下的，原料厂家提供文献给我们，只要原文有，我们照用是不用怕的，错了他们负责。 ”
岂料杰森拧着脖子说： “ 美国专利没什么，谁早报上去就是谁的专利。我当初在克莱蒙大药厂做，前六个月专门训练推销关节炎的产品，我知道骨胶原和眼球营养没关系。 ”
江涛的驴劲一上来，决不会饶了谁： “ 赵先生你这话说远了，美国专利局这样不识货，没有专业标准？将来你再去追究专利局吧，咱们先不要在这里扯这个。现在这个 ‘ 天然骨胶原 ’ ，首席科学顾问是哈佛大学的骨关节风湿病专家，你和妮可儿在阿那汉的国际会议上都是听过他演讲的，我们相信这个产品是有科学根据的。对于这个产品，你和我的知识都是刚起步，我们都以专家的话、原料厂家提供的文献做标准好不好？ ”
江涛说到后来，嘴巴上还是温和了点，客气了点，其实他的意思是： “ 你杰森扮什么专家呢，顶多顶多，你比我早几分钟看到英文原件而已。 ”
杰森把厚实的脊背往椅子上一靠，摊摊手，和江涛说： “ 你是老板，你说可以就可以，我没意见。 ”
江涛不理他，心里想，今天我征求意见是尊重你，你不识抬举，随便你。江涛要杰森把 “ 眼球 ” 那一段英文原文找出来备案。杰森有点情绪地说： “ 都在妮可儿那里，我要去找。 ”
江涛这就去妮可儿那里，说杰森这个人还真是有点怪。
妮可儿今天穿了前总统夫人喜莱莉式的湖兰色西装，映衬了颀长白皙的脖子和两颊的笑靥，在江涛眼里看来很妩媚。小妹米雪儿也在这里，她隆着大肚子和妮可儿说生孩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还真有点紧张呢，见江涛这样说，就插嘴说： “ 这个杰森啊，前两天见你们去外州出差，就在那里唠唠叨叨。竖起大拇指说人家 ‘ 美国钙镁磷 ’ 的广告做得好，把拇指倒下去说我们 ‘ 天然骨胶原 ’ 的广告差。见江涛把文宣稿留在他桌上要他提修改意见，也嘀咕：既然印出来了，还要我提什么修改意见？ ”
江涛竖了眉说： “ 他还这样说吗？其实他已经提过修改意见了，现在修改稿就在我桌上搁着呢。 ”
米雪儿一走，江涛就和妮可儿说： “ 我看他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被我们卡得每周只能上四天班，星期五那天他没能来，我们正好开 ‘ 天然骨胶原 ’ 新产品新闻发布会，他有气。 ”
“ 你是够意思了，还请他提修改意见。 ” 妮可儿说。
“ 员工最不好的一点就是老板不在就说老板坏话，还要让老板的亲戚听到。 ” 江涛说。
“ 那是因为他实在熬不住，同时还是一种间接的抱怨和抗议，他明知道这些话会传过来的。 ” 妮可儿分析道。
“ 那我们就不用这么间接了，还是直接请他过来谈谈吧，怎么样？ ” 江涛建议道，妮可儿说 “ OK ” 。
四
杰森过来坐定，是妮可儿开的头： “ 我们三人算是公司的 R&D 、新产品开发部的头头了，我们要明确我们的流程和沟通管道。以前我们做得都不错，这一次我们买了美国专利产品，有整套的文宣资料，就想找个制高点，短、平、快地切入市场。请你赵先生译，你就译，抓一点好的素材扔给江涛就可以…… ”
杰森欲言又止，或许是妮可儿的一句 “ 请你译你就译 ” —— 叫你干啥就干啥，太有老板的役使味让他心有不爽，偏偏妮可儿不管他此时的感受，直通通地往下说：
“ 有时候，我也把翻译的东西扔给他，他一定重新写过，你、我的文笔都不行，客户还真是喜欢看他写的文章，他的表述方式…… ”
杰森含意不明地笑了笑。
江涛说： “ 传媒的空间有限，读者的时间有限，象吃快餐，你一定要单刀直入正题，不能从关节的肿、胀、疼、麻的起因，棉花田里种棉花讲起 ” ，江涛把杰森写的一摞文宣底稿轻轻掀了掀，不想太刺激他，继续说： “ 文宣广告不只是科学数据，还要情感渗透，比如有的店家就是拿我写的 ‘ 美国肝保 ’ 那篇文宣来买货的。 ”
江涛想他一个中国文科硕士，就靠一支笔在美国发财致富，你杰森还真是胡涂着呢。只是自个儿英文太次，才要你杰森译些好句子来，至于如何拼凑、裁剪、构架、运笔，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必你操心。江涛想想就觉得可笑：其实杰森一星期不能做满五天，大半原因就是我江涛抢了你的饭碗，我们俩的工作很大一部分是重迭的，如果我江涛偷点懒，到高尔夫球场多转悠转悠；如果你杰森中文文笔好一点，你一星期五天不全有事做了？
说来说去还真有点 “ 文人相轻 ” 的味道。你江涛今天把杰森的文宣推倒重写，他当然有意见，当然憋闷。幸亏你是老板，幸亏你独断专横说了算，幸亏你这 “ 文人 ” 不必和他平起平坐，他还真的没办法轻蔑你。江涛又一次过足了老板的瘾，尤其是那种 “ 文人老板 ” 的瘾 —— 那一声吆喝下去，断了上千年醋酸溜溜、聒噪不休的文案，多有效率，多有效益！
妮可儿听江涛说到 “ 美国肝保 ” 文宣个案的成功，就很有触动： “ 美国是个文化沙漠，华人不会懂太多，江涛那样写已经很够了，很通俗了，在所有的华人公司中，我们的东西是最有科学根据的。另外，外面的市场变化太快，有时江涛改过广告、文宣，连我也没说，就登报了，来不及啊。 ”
江涛见妮可儿这样理解他，夸奖他，心理感觉很好，就不再说什么。说到底，江涛和妮可儿是美国 “ 市场化 ” 了的文人或 “ 商儒 ” （不是 “ 儒商 ” ），他们很有些看不起杰森那样的纯书斋式文人，之所以还在用他，实在是他的英文文案写得好。
杰森却有些不依不饶，他把天然骨胶原原料商的声明用黄笔圈定，推到妮可儿的眼前，说： “ 人家有 Guideline （宣传提纲）给我们，我们不能说出格。 ” 明摆着是说江涛把骨胶原的功能给夸大了。
妮可儿掉转话题，说： “ 产品 Label （标签）上我们已照他们的意思写，不仅报 FDA （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也给骨胶原原料商他们备案了，你放心吧！ ”
杰森说： “ 我们要做大，就要更正式，我们要把这个产品做成药那样！ ”
江涛毫不客气地予以纠正： “ 哎哎，赵先生，我们可是保健品，食物补助品， Dietary supplement ，不是药品。 ” 江涛觉得杰森的脑子里依旧抱了克莱蒙药厂的老观念，用制药的眼光来做保健品，岂不要在美国触犯 FDA 有关保健品的法规？
杰森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尴尬地笑笑说： “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我在克莱蒙药厂做事时，前六个月专门受训，不出去推销。我知道真的到了骨质疏松这一步，补钙已没有多大作用，只是缓解一下速度。骨质疏松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荷尔蒙减少的问题，和骨胶原没有直接关系，骨胶原只能补充软骨缺失…… ”
江涛忽然发现眼前这位 “ 不畏权势 ” 的香港人还真是有点学问的，他老老实实地说： “ ……这个荷尔蒙减少的因素还真的没有注意到。 ” 江涛这两天在猛啃台湾版的《骨质疏松症》，由于忙，还没看到关键部分。
江涛看了看妮可儿，想从她那里搬救兵。只听她柔声细语地说： “ 怪不得韩国人治骨质疏松的保健品中都有 S oy I soflavone （大豆异黄酮），它是增加荷尔蒙的，我们的产品中也可适当地增加这种成份啊。 ”
江涛总是很欣赏妮可儿的脑筋急转弯，说： “ 你再打电话给天然骨胶原的首席顾问、哈佛大学的风湿病专家克莱恩，也问问我们的郑博士，看看能不能把方子改得好一点？ ” 江涛说的郑博士是指银龙公司每周六、日聘请的高级配方师，他在美国某个大名鼎鼎的制药厂工作。
江涛起了身，对眼前的两位说： “ 时间很紧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杰森，我修改和重写你的文章，你可别介意啊！其实我写的文章，全根据你的翻译稿。 ”
杰森连声说： “ 不会介意，不会介意。 ” 一脸疏朗的笑意。
杰森前脚跨出妮可儿的办公室，江涛就和妮可儿说： “ 我们都要努力，你看英文，我看中文，把骨质疏松和天然骨胶原的问题彻底弄明白，否则就落在杰森的后面了！ ”
妮可儿把沉甸甸一迭文献放在江涛眼前说： “ 有这么多，都是专利原料商提供的，一直想看完，就是没时间，所以还要借助杰森的一目十行的千里眼。 ” 妮可儿还是蛮欣赏杰森的。
江涛走出妮可儿的办公室，一眼瞥见杰森已坐在自个儿透明的办公室里，神采飞扬地拿电话和谁说话。江涛算是摸准他的脾气了，他这人就这样，过一段时间就会牢骚满腹，老板和他聊聊就好了。江涛想杰森也并没有搞什么 “ 阴谋叛乱 ” ，或干什么 “ 吃里扒外 ” 的事，更不是吃空谷仓的硕鼠，不会和江涛搞你死我活的矛盾冲突，有专长，有个性，想想也就气顺了，安心了。
文宣方案一定稿，紧跟着产品的中文说明也落实，江涛就见墙上的美国钟把时针指在下午三点半上，中国钟则趴在上午八点半了，就对总经理安吉拉说声 “ 出去有点事 ” ，给妮可儿说了句 “ 我买老鼠药去了！ ” ，开个车，直奔家居修建的大店 “ Home Depot ”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