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硕鼠硕鼠 （下）
七
这是江家 9 · 11 搬进山庄豪宅后的第一趟出游。在去犹他州的路上，他们没打算顺道去看看白人老太太苏雅卿她们，妮可儿甚至连打个手机的冲动也没有。由于那宗所谓的 “ 产品广告擅自使用他人名 ” 事件，那场多年培育的异国母女情恋，象冬雪秋风，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么？奇怪的是，美国联邦商业委员会消费者反映中心、加里福尼亚州司法部在接到苏雅卿她们的举报后，至今也没有来函或派人来银龙公司追查，在这些部门的官员眼中，这桩案子是否太不起眼了，太小题大作了呢？不论如何，妮可儿和江涛已知错改错，把涉及苏雅卿那几个大字的文宣都销毁了。还有，蹊跷的是，苏雅卿她们至今都没有给妮可儿和江涛来个信，说她们有没有接受他们的道歉，难道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么？……
车窗外闪过连绵的崇山峻岭、深谷大涧、奇林怪木，妮可儿和江涛的眼中，仿佛有丝丝的凉意和迷惘……
车中导游播放那本好莱坞影片《捕鼠记》（ Mouse Hunt ）时，丫丫说： “ 老爸，我们家的草地不知道怎么样了？ ” 江涛盯着屏幕那头 “ 鼠精 ” 精彩纷呈的表演，含含糊糊地说： “ 啊，草地啊，大概好些了吧？！ ”
他的脑海中，就浮现一些鼠国成泽国的景象：鼠们在滔天的水浪里忙着搬家，可能暂时不会出来咬噬草根了。
车过锡安国家公园（ Zion national park ），人称 “ 彩色的优胜美地 ” ，逶迤千里的高山大壑赤色无边，披红挂彩，留在路人惊羡的记忆里。过了锡安眼见到一片辽阔的高原，妮可儿象做导游似地对江涛说： “ 这是高山上的平原。 ”
江涛说： “ 那不就是高原吗？ ” 妮可儿说： “ 对对对，我有点犯傻了，就象我们的小布什总统，只会说： ‘ 所有进口的东西都是外国的 ’ 了。 ”
江涛笑笑问妮可儿： “ 那高原怎么说？ ” 妮可儿答道： “ platum 。 ”
丫丫把话题抢过来： “ 妈咪，不是 platum ，是 plateau ！ ”
妮可儿嘴巴倒挺快： “ 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
江涛马上意识到妮可儿把意思说拧了： “ 错，是一代胜似一代，象你这样说，就是长江前浪推后浪 啰 ！ ”
一车人 “ 轰 ” 的一声，全笑开来。
江涛这一家子，到哪里哪里都会上演这样一些诙谐剧。
江涛看看报，就拿了份《测测你的婚姻 EQ 值》给妮可儿打勾勾，妮可儿在 “ 选出你认为最适当的一句话来形容你的婚姻 ” 的四个答案：
A 、和谐、幸福； B 、虽然充满争执，但无伤大雅； C 、伤痕累累； D 、命中注定，顺其自然 —— 中选了 “ B ” ，综合她的所有考题，结果得了个 “ 正常婚姻 EQ 值 ” 。
江涛不满意这样的得分，对妮可儿说： “ 我们来分析分析，你的分丢在哪里？ ” 妮可儿说： “ 得分高不高还和你有关系，这可是 ‘ 婚姻 EQ 值 ’ —— 两人的态度值啊。 ”
分析来分析去，发现依妮可儿外柔内刚的个性，女老板角色，高级知识分子水平，现代婚姻观念，她的回答都是挺出色的，很显然，是编撰者（很可能是中国人）拘于他自己陈旧、保守的婚姻观，把分给低了。
江涛给妮可儿另打了一次分，当属 “ 偏高婚姻 EQ 值 ” 。妮可儿笑逐颜开，丰满的胸脯颤悠悠的。车外一派天籁，车内有娇妻乖女相陪，江涛好不惬意。
车到布莱斯峡谷（ Bryce Canyon ）前的木头大本营，江涛从低低的门楣走进来，走过迷宫般四通八达、狭窄仅可容两人齐肩的木壁通道，看见阳光从高高的天窗落下大厅，周围的墙壁全由重重迭迭的圆木筑成，漆上一层薄薄的亮漆，清晰可见木头的纹理，就感慨地说： “ 我还是喜欢木头，木头屋。 ”
妮可儿在飘荡着米香肉香的自助餐厅坐下，说： “ 那你就属木，易燃烧，易动怒。 ”
江涛说： “ 那么你呢？ ”
“ 属水，水浇木，柔情万千。 ” 妮可儿笑靥迷人，亮着好看的大眼睛，撩拨着盘中的色拉菜，歪着脖子和江涛说完这段话， “ 噗哧 ” 一声自个儿先笑了。
“ 我还不了解你？似柔实刚，外柔内刚，以柔制刚，所向无敌。 ” 江涛笑着说了一串。
“ 那么我是什么呢？ ” 丫丫咬一口三明治，抬起头，闪着眼睛问。
“ 你呀，这倒要查查，可能属土吧。 ” 妮可儿逗着女儿玩。
“ 我怎么变土了呢？怎么变土了呢？妈咪呀，你一定要给我讲清楚…… ” 丫丫不依不饶。江涛则陷入了有关他和妮可儿的性格互补和感情缠绕、纠葛、沉溺或超拔的种种思考中。
八
布莱斯峡谷（ Bryce Canyon ）的景观可能是这趟犹他州的游历中最为壮观的。
江涛和妮可儿似乎正从天堂坠落地狱 —— 从来看山，都是高山仰止，这一回却从高原的顶部下滑到深深的峡谷中去看。
金红色的石灰岩象熊熊燃烧却突然凝固的火焰，千姿百态，倚天而立，深不见底。江涛他们，先是踮着脚尖在火焰的峰峦上旋转、腾挪，然后，就沿着峡谷间 “ 之 ” 字形的羊肠小道，一头跌到谷底去。这一趟上下行程，大约有三哩。
妮可儿简直不相信大地的 “ 节理运动 ” 竟能造成这样的人间奇迹，她以为山崖是松软的，一场雷雨就能冲毁的，一手手摸过去，却坚硬无比。江涛把目光投向远方青青的山原，指着一些渐渐裸露的、金黄色的山肩岩骨，对妮可儿和丫丫说： “ 那边的节理运动又开始了！ ”
江涛在万古留芳的自然中看到了悠远和深遂，觉悟到即便轰轰然然一生，住豪宅，开好车，也不过是电火骤鸣，白驹过隙。
当晚他们就住宿在犹他州南部的康尼彼（ Kanab ）城，这是西部摩门教的重镇。虽然摩门教徒周六、周日都不大出来吃饭，餐馆门厅冷落，古董店早早打烊，导游说，这个城可是很有名的了，早年好莱坞的西部片都在这里拍。
好久没有住公寓式的旅馆了。江涛看一家人挤在两张靠得很近的床上看电视看得挺亲热，就和妮可儿说： “ 这样也挺好，以后我们就搬到这样的房子里来住，现在住山庄，压力太大了。 ”
妮可儿裹着件鲜红的睡衣，白玉般的乳胸忽隐忽现，说： “ 你想它就有压力，你不想它就没压力。我们现在住的山庄的房子，我都没对你说，每天住不住都要花是 160 美元，相当于天天住五星级宾馆。住今天这些旅馆就象以前我们住公寓，每天几十块钱，当然便宜。就怕你已经住不惯了。 ”
江涛嘴上说： “ 习惯，习惯。 ” 等他坐下写作，写他的《丽屋魅影》，那百般局促也就浮现了出来。他先是要妮可儿她们把电视机的声音关小点，但总觉得有动静太大。下决心离了她们跑到旅馆前台的客厅里去写，大屏幕电视那边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年在看棒球赛，这边又太靠近游泳池的落地窗，一些红男绿女象雨水打湿的精灵裹着浴巾跑进跑出喝可口可乐，弄得自动售货机轰隆轰隆响个不停。
江涛不得不遁回房间写下去。灯光太亮，丫丫辗转反侧，妮可儿在睡意朦胧中对江涛说： “ ……把我的睡裤遮到灯罩上去…… ” 光线是暗了许多，但丫丫还在那里反反复覆，这女儿，早被一人一房外兼浴室、书房给宠坏了。她越是这般模样，江涛就越想早点写完这一段就好了，越想早点写完，就越写不出手。于是，丫丫在昏暗的床榻上忍气屏息，展肢搬臀，江涛在案桌前紧咬笔头，愁眉深锁。
他真是不习惯这样的住房条件了，他怀念起山脊上那幢风生水湿、青树掩映的豪宅，以及亮丽无比，寂静无声，能将自己的身影镂空地粘附在山川美景上的大书房了。
他知道覆水不可收，他和妮可儿只能硬撑着把山上的大宅给住下去了，他只能和绕宅而居的地鼠做顽强的斗争，逐洞歼灭之了……
他褪光了衣裤，钻到妮可儿睡得暖洋洋、弥漫着女人香的被窝中，将她的双乳赤裸地贴在自己的胸前，胸前象熊熊燃烧起两团乌夜中的火焰，又似秋原上跑来两只昵喃絮语的羔羊……妮可儿的身躯蛇样的扭曲起来。
九
包伟湖（ Lake Powell ）是美国西部最没有看头的地方。坐在船头，载沉载浮，目光所及，全是又大又笨又蠢的石头，壁上没有生物，石上不见草木。江涛发誓说他一辈子不会再到这地方来，告别它就象告别中国 “ 知青 ” 当年的穷山僻壤。
妮可儿说： “ 你的说法太偏激了。你看旅游文宣，上面说包伟湖以及科罗拉多河流域是美国大陆最后一块探险之地，还是很有嚼头的。 ”
于是江涛在妮可儿的手心看到一道大地的裂痕，象闪电般劈开辽阔的高原，那就是跨越美国七大州的科罗拉多河。 “ 象血管 ” ，妮可儿抚着地图喃喃细语： “ 1869 年， powell 走了一千英里的路，才画了这张地图，后来他们组织了探险队，从南往东，原以为六周就能走到目的地，结果花了六个月……江涛你不能只看江南景色杨柳枝，也要学会看荒凉，中国不就有个张什么来着？对，张贤亮在那里卖荒凉吗？ ”
江涛说： “ 我不是不欣赏荒凉，但总觉得要有些亮点、典故、由头、说法，不能这样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除了地质还是地质。不说了，赶明儿，我请些大陆的雕刻师傅来，在包伟湖的石崖上雕些飞禽走兽、神妖鬼怪，或稍微作些开凿，让你指指点点，说象什么象什么不就热闹了？ ”
“ 你这还是中国人的想法，美国人要的就是原汁原味，我们中国人偏要什么 ‘ 宫爆鸡丁 ’ 。 ” 妮可儿有妮可儿的说法： “ 并且，出来休假就是休假，只要放松，消闲就好了，不要老带着 ‘ 看风景 ’ 的任务来，有风景当然好，没风景也没关系。 ”
江涛心里觉得妮可儿说得有些道理，但嘴上决不苟同。他就是这个脾气，总是争强好胜要在妮可儿那里稍稍占个据高点。
也就在这时，洛衫矶银龙公司的电话哗啦啦地响起，妮可儿和周一上班的总经理安吉拉通话了。每次两人双双出门在外，江涛总不接电话，也不给公司打电话。他的意思是，有本事的老板总是安排妥当了才出来的，电话越少，越说明这老板平时训练员工有方，托得起，放得下。不过妮可儿这样偶然和安吉拉通通电话也挺好的，要是再多一点，哪一位员工都来电话，江涛就会皱眉头说妮可儿的不是了。
走过了大峡谷，在科罗拉多河中游的拉夫灵（ Laughlin ）水上赌城住一夜，江家 “ 三人帮 ” 就随旅游团回到了洛衫矶。
那时候还是下午三、四点，江涛心中只惦着两件事：屋前草地下的老鼠和洛郡卫生局明天将要莅临银龙公司的年度复检。
妮可儿把这几天 S 积累的国际长途传真作个回复，江涛就带丫丫去厂区检查卫生。一个月前，洛杉矶郡卫生局的玛莉萨穿着白大褂拿着手电筒到银龙公司作年度卫生检查，临走时，留下十多条改进意见，说是一个月后来复查。这其间，江涛亲自督阵订条例，搞卫生，做改建，厂区面貌有了很大变化。
明天就是玛莉萨再次光临的日子。江涛心有不安，对照着十几条意见，把整个厂区仔仔细细地又查了一遍。丫丫跟在江涛后面又拿抹布又端水，帮着老爸补功课，很是勤快。
抵家已是夜里十点，江涛拿个手电筒在前前后后的花园里逡巡，发现墨绿的草地上并没有新起的土包，就庆幸自己的水淹鼠宅举措大概已凑效，一夜安睡到天明。
十
清晨，妮可儿跑步回来，告诉江涛说，草地上又有新土包了： “ 田鼠没死，米雪儿的老公彼得说我们家地底可能住着好几个 Family 呢，够你忙的了。 ”
江涛的情绪恶劣起来，对妮可儿说： “ 你也要管一管，待一会老墨来割草，你就问他们怎么治老鼠！ ”
妮可儿连声答应 “ 好好好 ” ，就赶到车库倒车去了。今天卫生局的玛莉萨要来，她要准时到公司去迎候。割草机的轰鸣声中，江涛看见妮可儿开了车窗和老墨说过几句话，踩一踩油门就走了。
江涛不知妮可儿说了些什么，赶紧把老墨的工头叫过来，带到环行车道旁草地的土包边，指手划脚。黎黑的工头把双手的大拇指齐齐插在太阳穴上，学狗叫，江涛愣着眼睛看，心里想： “ 莫非狗能逮田鼠？他要我养狗来对付田鼠？ ”
看看一时说不清什么，时间也不早了，江涛就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一直到中午还没见到卫生局玛莉萨的影子，她常常这样说话不算数，江涛和妮可儿是领教过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来？总之会来就是了。
江涛与妮可儿一起给杰森开过会，敲定 “ 天然骨胶原 ” 的文宣稿，就往家居修建用品店 Home Depot 里跑。江涛不信堂堂的美国没有根治田鼠的工具和毒药。他向迎面走来，穿着红夹克的店员打探： “ 治 mouse 的毒药和工具在哪里？ ” 店员马上就指给他说： “ 在园林部 ” 。
江涛冲到园林部的铁架前，一眼看到美国制造，远比中国大陆进口坚实的 “ 老鼠打 ” ，一抓抓了两只扔到购货车上。另一种设计奇特的夹具，莫不是厂长谷大勇说的拦腰夹住田鼠的玩意儿？江涛也要了两个。其它用以对付田鼠的对象，琳琅满目地摆了一个铁架，江涛看看就不知底里了。
江涛请一个店员来帮忙，店员念念有辞地说什么 “ 勾伏 ” ， “ 勾伏 ” 的，他就听不懂了。灵机一动，他赶紧用手机给妮可儿打电话，要妮可儿和店员说话 —— 很久以来，他不是带着样品，就是拿个图画，再就是用通手机的办法解决在 Home Depot 给公司，给家里买那些奇奇怪怪的货品、工具、设备时遇到的疑难问题，屡试不爽。
江涛反视自己这会儿的形象，很有些杀气腾腾、咬牙切齿的凶神恶煞相：十六根熏烟弹，一罐毒药、两个 “ 老鼠打 ” ，两个 “ 掐腰打 ” ，三卷电线，就象直捣阿富汗凯达基地全副武装的美国大兵，暗自发笑不已。
美国是个物质极其丰富的国度，杀个把田鼠也能提供这么充足的条件，这正合了江涛做任何事都要不惜工本做得干净利落、除恶务尽、扬善必终的秉性。一种水到渠成的快感洋溢在江涛宽广的额际。
抵家的第一件事，江涛便是要查一查毒药罐上写的用量说明，顺便就查到了 “ Gopher ” 的意思竟是黄鼠！大概明尼苏达州盛产这种黄鼠，所以有时也把这个州的人称作 “ Gopher ” 。
江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 Home Depot 园林部店员一开口说的 “ 勾伏 ” 、 “ 勾伏 ” 就是 “ Gopher ” 。自己是真可怜，英文单词除了司空见惯的 “ Mouse ” ，就不知道稍微冷僻点的 “ Gopher ” 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