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冬日苍白稀薄的阳光,透过会议室的玻璃窗,照在身上,带来一丝丝的暖意。
叶翩然很庆幸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既能晒太阳,又能偷偷躲起来做自己的事情。
周一早上的例行晨会,冗长沉闷。公司老总唾沫横飞,激情昂扬,下面的人却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也难怪,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一大早把人从温暖的被窝中拖出来,开这个毫无建设性的会议。偏偏这位领导的讲话又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前排有男同事打起了呵欠。不想接触到老总警告的目光,立刻掩住嘴,一脸尴尬紧张,让人着实觉得好笑。
翩然低着头,手里握着水笔,装模作样地在记事本上记着。老总是广东人,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她只从他晦涩难懂的句子里,捕捉到了很多个“就是说”。众所周知,这是老总的口头禅。
一旁的莫琪拍拍她的肩,窃笑着凑过来问:“多少次了?”
她数了数记事本上画好的“正”字,低声说:“三十二次。”
莫琪笑得腰都直不起:“我还以为你在记录领导的讲话呢,原来在数‘就是说’!叶翩然,我就说你是假正经!”
翩然白她一眼,继续用笔在纸上涂涂画画。等她发现自己在做什么时,记事本的空白处,已经勾勒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眉目俊朗的脸。
这么久了,她仍然无法忘记那张脸。
岁月像一把刀,把每一根线条,都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海中,连同那些鲜活的青春记忆……
十六岁,是叶翩然这一生最惨淡的光景。
那年,她考入三中,D市的重点高中。这里集中了各个学校的优等生,人人都削尖脑袋要上重点大学,她却觉得郁闷。
翩然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父母是省属国营企业的职工。这个厂子位于D市城南郊区,规模很大,员工加上家属有四五千人。翩然从幼儿园到初中,都在厂里的子弟学校度过。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她自得其乐。这儿有从小玩大的朋友,学校里的老师是父母的同事,看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疼爱。翩然学习成绩不错,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作文还在全国大赛中获奖,被大家视作“才女”。
原本她像一条清澈的小溪,跳跃而欢快。而三中却似一个沉闷的池塘,死气沉沉,泛不起一点波澜。
在这里,她没有可以说心事的朋友,被女生们排挤,变得很孤单,学习成绩也直线下降。
升入高中第一次期中考试,翩然落在了全班第五十二名。在这个六十多人的班级里,班主任按照综合成绩排名安排座位,她坐到了倒数第二排。
坐在她后面的是两个男生。一个叫杨汐,高一八班的班长,老师宠爱的尖子生,成绩全年级排名前十位。他坐在最后一排是因为个子太高,一米八二。另一个叫陈晨,个子也很高,成绩一般,但体育特别好,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学校篮球队的主力。
翩然的中考成绩,超出重点分数线三十多分,在班上排第八位,所以她一开始是坐第一排的,还被任命为班里的文艺委员。
对于这个职务,同学们心里都有些疑惑。因为担当文艺委员的,通常是既活泼又漂亮的女生,像班上的童馨月,扎高高的马尾辫,穿时髦的百褶裙,圆头的小皮鞋,笑容像阳春白雪,说话糯甜,人见人爱。
但这个叶翩然,却身材瘦削矮小,不足一米六的个子,剪着老气的短发,厚厚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在班上大多数时间都很沉默,让人常常忽略她的存在。即使她一个月不来上课,估计也只有班主任和负责考勤的副班长沈炜知道。
在一个教室坐了半个学期,班上没几个人能记住她的长相,包括班长杨汐在内。直到期中考试后,班主任重新排位,翩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照着老师手指的方位,在杨汐前面安营扎寨。
她将书包放进抽屉后,就一直低着头,安静地看书。新同桌叫缪可言,是个外向的女生,虽然成绩很差,但性格开朗,爱说爱笑。
即使是缪可言,对着翩然那张沉默木讷的脸,都无话可说。而翩然也不喜欢缪可言,觉得她整天叽叽喳喳,太聒噪了。每次上自习,她都转过头去和后排的男生说话。杨汐和陈晨常常捉弄她,把她当小丑。
有一次课间,他们走到缪可言桌子前,将一本阴森的恐怖小说封面,突然展开在她面前。上面有个硕大的血淋淋的骷髅头。缪可言吓得从位子上蹦起来,嘴里哇哇大叫。然后不依不饶,和两个男生打起嘴皮子仗。
这边,吵吵嚷嚷,热闹喧哗,那厢,却安静得过份。杨汐不由得瞥了翩然一眼,她其实也看到了那幅画,却只是低垂眼皮,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上课铃响了,这节正好是语文课。翩然是那位年轻男老师的得意门生,他照例点名叫她回答问题。
待她站起来后,陈晨撞了撞杨汐的胳膊,小声问:“你和她说过话么?”
“好像没有。”他努力回忆,她坐在自己前面一个月了,真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我也没有!”陈晨搔了搔头皮,“全班二十五名女生,就她没跟我说过话!”
陈晨是那种自命风流的男生,仗着自己长得帅,个子高,篮球打得好,班上只要漂亮点的女生,他都会去招惹。即使相貌平平的,他也有事没事爱去逗弄。杨汐和他不同,虽然也会偶尔恶作剧,但到底是班长,骨子里有着优等生的清高,他从不主动和女生说话,班上却有一半以上的女生迷恋他。缪可言是表现最露骨的一个。
无论上课下课,缪可言都爱缠着杨汐。她原本和杨汐不熟,跟陈晨倒是从小就认识,同是医院职工的家属。
开学第一天,她去得特别早,老师和同学都没有来。缪可言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等,然后就看见一个男生,远远站在走廊的另一头。
颀长的身影,一件简单的黄格子衬衫,配浅蓝色的牛仔裤,偏偏穿出了干净爽朗的贵气。细碎的刘海覆盖了额头,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一下。夏末秋初的阳光下,她看到他清亮的眼睛,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下,削薄而棱角分明的唇。
那天碧空如洗,澄澈高远。她和他站在高一教学楼的三楼,望下去,林荫道上全都是像他们这样刚入校的新生。
后来,其他同学陆陆续续到来。他们混在人群里,排队,报名,领新书。第一次班会,老师钦点他当了班长。站在讲台上,他用低沉悦耳的声音介绍自己:“大家好,我叫杨汐……”
她没心思听他说什么,只呆呆盯着那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清俊脸庞,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她知道,自己喜欢这个男生,非常非常喜欢。
缪可言通过陈晨这个介质,与杨汐迅速熟稔起来。每天上学,和他们一块儿骑车来学校,放了学以后,还不肯回家,陪着他们打篮球,上游戏厅。陈晨起初误会缪可言对自己有意思,发现这个女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之后,略带妒意地对杨汐说:“你这小子,命犯桃花,蓝颜祸水!”
杨汐淡淡地一笑置之。
高一的期中考试,对翩然来说,是个分水岭。
她从全班第八名跌到了第五十二名,从老师同学们心目中的优等生,变成了差生。这种巨大的落差和挫败感,几乎将她压垮。
翩然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偏科!她严重偏科,语文考试每次都是全班前三名,而物理化学一直在及格线以下徘徊。数学嘛,勉强及格,英语成绩平平,综合起来就落在了后面。
学生时代,大概没有什么比成绩差,更让人沮丧和绝望的了。深藏在心底的自卑,将她的手脚和嘴巴都捆绑起来,全然没有过去的神采和灵气。
翩然习惯了在同学面前当隐形人,以为没有人会注意自己,偏偏陈晨不经意的一句话,提醒了杨汐。
他开始暗暗观察她,发现她总是独来独往,在班里沉默安静,像一团灰暗的影子。他每次抬头,都能看见她的背影,纤瘦,单薄,明明离他很近很近,一伸手就能触到,可是,又觉得很远很远,像隔着千万里。
陈晨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压根儿不知道杨汐的心思,说过那句话以后很快就忘了。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帮童馨月竞选文艺委员。
他看似风流不羁,到处拈花惹草,但真正喜欢的女生只有一个,被人称作高一八班班花的童馨月。
就像缪可言对杨汐一见钟情一样,陈晨也是在入学第一天就喜欢上了童馨月。
报名那天,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进校园,童馨月从车上下来。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穿一件白底小碎花窄腰衬衫,下身是条红色百褶裙,裸露在外面的小腿纤细而雪白,整个人在阳光下恍若仙子。
童馨月活泼明媚,却又不像缪可言那么咋咋呼呼,因为家庭条件优越,穿着打扮较一般女生要时尚。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她很漂亮,身材窈窕匀称,肌肤似雪,眉目如画,糅合了十六岁少女的天真和甜美。
班上有传言,说童馨月喜欢杨汐,陈晨特意为这事向死党求证过。杨汐一口否认:“没有的事。我和她只是初中同学。”
杨汐和童馨月都是本校初中部直升上来的。两人关系不算特别亲密,但也比一般同学要好。这次班里改选班干部,陈晨认为,杨汐一定会推荐童馨月当文艺委员,孰料他却一脸惊奇地望着自己:“为什么要改选?”
“这不是明摆着嘛。那个叶翩然死气沉沉,阴阳怪气的,开学到现在,她从来没有组织过一次文艺活动。下个月,学校要举行文艺汇演,靠她能出什么节目?我看,童馨月活泼漂亮,能歌善舞,当文艺委员比她合适多了!”
杨汐知道陈晨说的是事实,但想到要由自己向班主任推荐童馨月,取代叶翩然,却又觉得不妥:“这种得罪人的事,我做不来!”
“这倒奇怪了!杨汐,你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人,怎么这会儿倒怜香惜玉起来?”陈晨坏坏地笑了笑,说,“不过,叶翩然既不是香,也不是玉,她只是一块冷冰冰硬梆梆的石头!”
即使是块石头,也会有自尊心吧。
叶翩然虽然闷声不响,看上去文静平和,但杨汐凭直觉认为,其实她是那种孤傲敏感,容易受伤的女生。如果伤害了她,他会感到良心不安。
漂亮女生的魅力勿庸置疑。童馨月在班上人缘极好,属于老师垂青,同学追捧的那种,所以,即使杨汐不向老师推荐,在班会上,还是有同学提名,由她代替叶翩然作文艺委员。
高一八班的班主任姓高,是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副黑框眼镜,瘦高的身材,为人刻板严肃,但在班干部任免上,他还是发扬民主,由全班同学不记名投票,看叶翩然和童馨月谁的票数多。
在唱票的过程中,翩然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这样的投票方式,其实比的就是在班上的人气。童馨月是班花,属于众星捧月的耀眼人物,而她,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有谁会投她的票呢?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全班63名同学,有61人将票投给了童馨月,她只得到了可怜的两票。但翩然还是有些奇怪,到底哪两人投了自己的票?
众望所归,童馨月以高票当选高一八班的文艺委员。班主任正要宣布结束班会时,沈炜突然举起了手。
“沈炜,你有什么事?”高老师皱眉望着这个文质彬彬的男生。
他瘦长,白皙,腼腆,平日话语不多,不像杨汐那么活跃,但沉稳细心,做事踏实认真。所以,老师才让他身兼二职,任副班长兼语文课代表。
“我提议,由叶翩然担任语文课代表。”沈炜站起来说。
几乎将脸埋进抽屉里的翩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头,脸色因为紧张和不安,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
感到诧异的,不只她一个。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望向沈炜,他却一脸淡然:“我觉得,叶翩然比我更适合当语文课代表。期中考试她语文年级第一,而且,初中时还得过全国初中组作文大赛二等奖。”
作为班主任,高老师当然知道叶翩然的语文成绩很优秀,尤其是作文写得特别漂亮,但综合成绩却在班上吊车尾。对于排名倒数的学生,在他的意识里,是不够资格再担任班干部的。
似乎看出了老师的犹豫,沈炜接着说:“一次成败并不能论英雄,一次期中考试也不能区分差生或者好生。我相信,只要叶翩然同学努力,她的成绩一定能够赶上去的。”
措辞恳切,言之有理。高老师显然被他说动了,点点头说:“这事我还要征求一下语文老师的意见。好了,今天的班会就开到这里。”
已经是放学时间,隔壁教室的人全都走光了。高老师离开后,同学们也一哄而散。
翩然是当天的值日生,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锁了门,到自行车棚去拿车。在林荫道上碰到刚刚推车出来的沈炜。
她嘴巴张合了几次,还是忍不住说:“你……为什么要我做语文课代表?”
沈炜笑了笑:“理由我刚才在班会上都说过了。”
她抿紧嘴唇,微蹙着眉,仍是一脸困惑:“你怎么知道我初中作文比赛得过奖?”
“我也是无意中听语文老师说起的。”他顿了顿,补充一句,“肖老师特别欣赏你,他说你的作文写得太好了。”
翩然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这是上高中以来,她第一次和男生面对面地说话。沈炜和其他优等生不一样,他温良敦厚,无半点骄矜之态、自得之色。
“哦,对了,你家住哪儿?”沈炜跨上自行车,不经意似地问。
“城南XXX厂。”
“你家也是城南的?”他状若惊喜,眼里发着光,“我们正好同路,一块儿走?”
翩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那……好吧。”
两人并肩骑过长长的林荫道,一边交谈着。淡黄色的余晖,穿过梧桐树浓密的枝叶,落在他们蓝白相间的校服上,说不出的静谧温暖。
不远处的篮球场,陈晨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叫起来:“那块石头居然会说话了,难得难得!”
杨汐没有搭腔,他将球从陈晨手里抢过来,站在三分线上,轻轻一抛。
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刷网而入。
沈炜对叶翩然很有好感。
他是那种心无旁骛、认真读书的好学生,循规蹈矩。像大多数男生一样,他也喜欢看美女,喜欢“班花”童馨月姣好的五官,高挑的身材,优雅迷人的气质,和说话时的那份娇嗲。
他曾不只一次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接送她上下学。要知道,90年代末的人们刚刚解决温饱,正在奔小康的路上迈进,生活水平都不高,私家车是极少数富裕家庭才拥有的奢侈品。
像这种含着银匙出生的小公主,集万千宠爱,是耀眼而造价昂贵的琉璃盏,太过璀璨,太过精致,一不小心就会摔碎。沈炜出身于普通的工人家庭,他只能远远地观望,从未试着接近。
再说,班上已经有同学传言,童馨月一直痴迷杨汐。在初中时,他们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副班长,男才女貌,珠联璧合。
对于杨汐,沈炜是很有几分嫉妒的。学生一般崇拜两种人,一种是学习成绩拔尖的优等生,另一类则是长得帅体育好在同学当中有号召力的,而杨汐恰恰两种优点都有。这样的男生,宜静宜动,左右逢源,注定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也注定是女生们争相暗恋的对象。
开学第一天的班会,杨汐介绍完自己,一躬身从讲台上下来时,全班有半数以上的女生,都陶醉在他那俊秀的相貌和清亮醇厚的嗓音中了。
沈炜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只有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生不为所动,自始至终头都没抬一下。这个女生像影子一样沉默,终日抿着嘴唇,低垂眼帘,瘦弱苍白,在班上毫不起眼。
接下来的两个月,班上的女生都想尽办法接近杨汐。胆大的,如缪可言,每天嘴里“杨汐、杨汐”地叫着,像颗小卫星一样围着他转;矜持的,像童馨月,虽然平时和杨汐接触不多,但看向他的每个眼神都含情脉脉,和他说话时声音特别嗲,神情也特别娇柔。
唯独叶翩然,这个平淡无奇、貌不惊人的女生,始终不把杨汐放在眼里。即使老师安排她坐在杨汐前面,她也没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沈炜注意到,这段时间,她没跟杨汐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
女人是群居的动物,她们害怕孤独,总是结伴而行,有强烈的从众心理。叶翩然长相平凡,打扮土气,羞怯自卑。
有一次课间,缪可言趁叶翩然去上厕所的机会,转身对后排的陈晨说:“喂,你觉不觉得她看起来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啊?”
陈晨挠挠头,不解地问:“她哪里有人家陈晓旭漂亮?”
“我是说,她成天闷不吭声,又瘦不拉叽的样子,好像得了绝症快要死掉的林黛玉。”
“哦!”陈晨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听你这样说,还真的有点像!”
接着,两人齐齐哗笑,夸张而肆无忌惮,以至于全班同学都听见了。并没有人感到不妥,因为高中的校园像一个大闷锅,枯燥乏味,他们需要这样的调剂。
前排有同学回过头,冲他们“嘘”了一声。沈炜抬头,看到叶翩然正倚门而立。
尖锐刺耳的笑声嘎然而止。教室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叶翩然在众人的目光中,慢慢走进来,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沈炜以为她没有听到。
下午放学后,沈炜被肖老师叫去批改月考的语文试卷。走到半路,发现自己忘了带红笔,又折返教室。
他还未走到门口,就从洞开的玻璃窗,看到坐在墙角哭泣的叶翩然。
秋日最后一抹残余的阳光,映着女生漆黑浓密的短发。她在课桌上深深趴着,伤心而小声地啜泣。
沈炜停住脚步,靠墙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不敢惊扰。
听着她那压抑的哭声,心里突然涌起温柔的疼惜,还有一丝莫名的愤怒。他第一次觉得缪可言和陈晨的玩笑很过份。虽然叶翩然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看上去很虚弱,确实有点像陈晓旭扮演的林黛玉。
放学后的校园,一片寂静。从操场那边,隐隐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可是隔了很远,显得异常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叶翩然终于平静下来,她背起书包走出教室。看到门外伫立的沈炜,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抹了抹脸颊,红着眼睛跑下楼去。
沈炜拿了红笔,匆匆赶往肖老师的办公室,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肖老师宽厚地笑了笑,说:“没关系。”
肖老师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是刚毕业的师大学生。虽然年轻,却才华横溢,他的课上得非常精彩,旁征博引,引人入胜,连对语文不感兴趣,习惯在语文课上做数学题的杨汐,都听得聚精会神。而一向偏爱文科的沈炜更是如沐春风。
在高一八班,肖老师有两个得意门生,一个是沈炜,另一个便是叶翩然。每次批改试卷,他都会特意挑出两人的卷子,放在前面。这天,沈炜到他办公室时,他已经改完了叶翩然的卷子,递给沈炜:“95分,基础知识满分,作文我只扣了5分,恐怕又是全年级第一!”
别看叶翩然人干瘪瘦小,字却圆润大气,颇有男子气概。她写的作文,洋洋洒洒,文笔清丽婉约,如行云流水,字字珠玑。
读着这样的美文,像是一种享受。他试图走进她的内心世界,从文字中追寻她的生命轨迹。
从此以后,沈炜便对叶翩然多加了些关注,每天一进教室,都会下意识地先朝她的座位看看。
他渐渐发现,她上语文课时特别专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肖老师讲课常常跳出课本,天马行空,班上很多同学都茫无头绪,如坠云雾,叶翩然却是一点即通。肖老师但凡讲到难题,便直接点她回答。她总是不紧不慢站起,表述清楚,条理明晰。多次这样,沈炜常常有种错觉,以为肖老师的课是专门为叶翩然一个人上的。
可是,下了语文课,她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敛去周身的光华,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沉默寡言,眉头深锁,与周围喧闹笑嚷的同学格格不入。
这样一个女生,内秀、聪慧,却在周遭嘲弄淡漠的目光中,将自己一点点深埋。
他既怜惜她,又想帮助她。而此时便发生了改选班干部的事件。沈玮毫不犹豫投了叶翩然的票,并在班会上推荐她作语文课代表。
为了接近叶翩然,他还撒了谎,其实他家并不住在城南。那天送她回家后,他绕了大半个城市,骑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自己位于城北的家中。
但是,沈炜一点都不后悔。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边蹬着车,一边看着头顶的满天星光。叶翩然的身影叶翩然说话的样子,在他的脑海中一遍一遍闪现。
真正接触,他才知道,叶翩然其实热情而良善,虽然外表沉默,却并不冷漠。
这哪里是一块石头,分明是一块蒙了尘的美玉。她的光彩,只有他才看得见。沈玮为自己的这个认知而感到兴奋。
自从那天之后,沈炜每天下午放学,都和叶翩然结伴回家。他们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从一般同学,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高中时代,除了学习,大家凑在一起,最喜欢讨论的话题,就是某某男生喜欢某某女生。很快,便有同学在背地里议论,说叶翩然和沈炜在“早恋”。
这个消息沸沸扬扬,在高一八班几乎人尽皆知。传的人很兴奋,听的人同样兴奋。这样的绯闻,给沉闷平淡的学生生活,带来了鲜活跃动的色彩,最容易刺激人的神经。而当事人的沉默,更让人认为传闻属实。
那天上体育课,一帮男生踢球踢累了,坐在球场边的草地上聊天。有人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陈晨不屑地撇撇嘴,说:“那个叶翩然,究竟有什么好?沈炜怎么会喜欢她?”
那个男生立刻反对说:“我倒觉得,叶翩然很特别,和其他女生都不同。语文老师每次都拿她的作文当范文,在班上朗读。”
“不就是作文写得好吗?瞧她那长相,那身材,充其量也只是个才女!”陈晨讥讽地笑,“我喜欢美女,不喜欢才女。”
“其实,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皮肤也很好,如果打扮一下,也称得上美女。”男生推推旁边的杨汐,“喂,班长,你坐叶翩然后面,对她最熟悉,你觉得如何?”
杨汐还未回答,陈晨便插嘴说:“我们杨大帅哥,桃花朵朵开,身边那么多美女,顾都顾不过来,才没空搭理这种女生呢!是不是?”
“去你的!”他笑笑,懒洋洋地站起来,把脱下的运动服绑在腰间,独自走回教室。
十二月,天气已经很凉。杨汐只穿了一件深灰色的毛衣,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带着凛冽的味道。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叶翩然一点都不熟悉。虽然她坐在自己前面,但到现在为止,她一句话都没跟自己说过,甚至她的目光,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他们之间仿佛永远绝缘。
这种被彻底漠视的感觉,让他很憋屈。同样是优等生,同样是班干部,为什么她和沈炜有说有笑,态度亲热,甚至传出绯闻,而对自己却视而不见呢?
这个一贯高傲自负的男生,不能容忍叶翩然对他的冷淡。除了不服气之外,还有对沈炜的妒忌。
他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让叶翩然专注地看自己一次,正正经经地和他说一句话。
叶翩然当然也听到了那些传闻。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刻意“避嫌”,和沈炜拉开距离。
在班上,她太孤独了,需要朋友。而且,沈炜拥有她所喜欢的男生的特质,温和、善良、斯文。他身材中等,一米七三高,皮肤白净,眉眼和顺。不算帅,不算酷,通身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这种男生无论作为朋友,还是恋人,都让人觉得安全妥帖。
和这个年纪的女生一样,叶翩然也会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言情小说。但那时候,爱情对她来说,还是非常遥远懵懂的一件事情。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和沈炜在一起。这种喜欢其实友谊的成份更多一些。
沈炜写得一手意兴遄飞的好文章,是极少数文理俱佳的男生。也许是志趣相投,也许是惺惺相惜,他们之间有很多可聊的话题。
虽然从来没有相互表白,没有说过“喜欢”这两个字,但彼此却神契意合,相见恨晚。
两个十六岁的少男少女,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彼此的关系,保护着那一点点隐秘的爱恋。谁也不愿意它暴露在公众目光之下,被大家议论,被讥笑嘲讽。
就在此时,叶翩然收到了一封情书。
它夹在她的语文书里,粉红色的信纸,泛着淡淡的清香,落款是让她脸红心跳的两个字——沈炜。
她刹时明白了几分,连忙抬头看看四周。缪可言正和杨汐在谈论高一男篮比赛,两人眉飞色舞、兴奋异常。陈晨呢,趴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
叶翩然心里既慌乱,又有点小小的羞涩。好不容易等到下课,她拿着那封信,一口气跑进厕所里。信只有一百多字,简单而热烈地阐述了对她的爱慕之情。在信的结尾,沈炜说:“如果你也喜欢我,今天中午一点半,请到学校操场对面右数第十棵树下等我,不见不散!”
叶翩然把信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沈炜居然真的会喜欢上她!她呆呆地蹲在厕所里很久,等到上课铃响,才慢慢地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腿部严重缺氧,她感觉自己像是踩在巨大的棉花团上。
回到班上时,她特意瞥了沈炜一眼,他也正好抬头看她,片刻的视线交流,让叶翩然的心怦怦狂跳不已。
她走回座位,双颊嫣红如醉,乌黑的眼眸亮得像星星。杨汐恰在这里转头,他发现,她确实有一双很大很漂亮的眼睛,嵌在那张小小的脸上,分外显眼,像某种安静又生命力旺盛的小兽。
那天中午,叶翩然在操场边等了整整一个小时,但沈炜始终没有出现。
空旷寂静的操场,惨白的阳光,映照着她纤细孱弱的影子。
沈炜为什么不来,难道他是在耍她吗?叶翩然站在落尽了叶子的树旁,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惆怅。冬日的寒风,一阵阵,吹得她浑身冰凉。
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
她刚走进教室,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口哨声。猛然抬头,看到黑板上不知道是谁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叶翩然喜欢沈炜”。
叶翩然心里一沉,低着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刚坐下,更大声的口哨又响了起来。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沈炜进来了。他看到黑板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走上讲台,用黑板擦把那几个丑陋的字迹擦掉了。偌大的教室里,鸦雀无声,直到上课铃响起。
整堂课,肖老师讲了些什么,叶翩然全没听到,只是呆呆地盯着课本,头都不敢抬。窗外,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黑板上的那几个字,将她的尊严完全揉碎。
她是个胆小怯懦的女生,要求的不多,只是贪恋沈炜给她的小小温暖。如今,这仅有的一点温暖也被巨大的羞耻感吞噬掉了。
从小到大,叶翩然都乖巧听话,她根深蒂固地认为,早恋是坏学生才会做的事情。而现在,她却成为这个戏码的女主角。
而且,大家都认为,是她主动勾引的沈炜。像她这种相貌平平、默默无闻的女生,又哪里配得上身为副班长和优等生的沈炜?
一个下午,叶翩然都趴在桌上装睡。
十六七岁是自尊心空前膨胀的年纪,少女的心思更是敏感而脆弱。她害怕和别人说话,更害怕周围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
终于可以回家了。叶翩然胡乱收拾东西,背起书包往外走,却被沈炜叫住。他走过来,轻松自然地说:“一起走吧?”
叶翩然咬紧嘴唇,盯着他。他的眼神那么坦然,那么无辜,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那封信,真的是他写的吗?叶翩然很想知道,却又不敢问。她低下头,说了一声“不了,我今天有事”,然后,转过身,以最快的速度跑掉。
沈炜站在原地,有些茫然,还有些隐隐的失落。
有的女生,热衷显摆,恨不得时时刻刻成为别人的焦点。而叶翩然,则习惯被隐藏,她讨厌被人观望嘲弄的感觉。
自然而然地,她开始疏远沈炜,在班上的时候,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放了学,不再等他一起回家。对于叶翩然的执意躲避,沈炜虽然心痛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一个星期后,轮到叶翩然做值日。放学以后,教室里只剩下她和设计黑板报的顾茵。
顾茵是班上的宣传委员,性格直爽,好打抱不平。她出完黑板报,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走到埋头扫地的叶翩然面前,说:“你知道,黑板上那几个字,是谁写的吗?”
叶翩然有些诧异,因为顾茵以前从未和她说过话。她张了张嘴,木然地摇摇头。
“告诉你,是杨汐。”
杨汐……怎么可能?
一瞬间,叶翩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叶翩然对杨汐谈不上好感,也没有恶感。不和他说话,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杨汐高大帅气,又有点清高。他是女生们谈论得最多的话题。叶翩然自认为是个边缘人,对于处于漩涡中心的风云人物,最好的方法就是避而远之。
她原本以为,自己和这个男生不会有任何交集。期中考试后,班主任却让她坐杨汐前排。这个被其他女生嫉妒羡慕的机会,对于叶翩然来说,却意味着耻辱和惩罚。如果她不是学习退步,也不会坐倒数第二排。
怀着这种灰暗沮丧的心理,她又如何能和成绩优异的杨汐轻松自在地相处呢?她甚至隐隐觉得,杨汐根本看不起自己。当然这种认识,不是缘于杨汐对她的冷漠态度,而是她埋藏在心底的自卑感在作祟。
近距离接触,杨汐和其他男生没什么两样。上课的时候,也会讲讲小话,搞搞小动作,下课后和陈晨他们疯玩打闹。叶翩然承认,他是长得很帅,笑起来牙齿很白,眼色很亮。但他不笑的时候,眼神里有时会透出一种锐利。
杨汐家庭出身优越,父母都是机关干部。爷爷原藉山东,二十来岁就参加了革命,后来随解放大军南下,是D市第一任市委书记。外公是河北保定人,部队离休干部,少将军衔。杨汐从小在市委大院长大,自然而然养成了一种贵气。他虽然生在南方,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身材比一般人要高,性格比一般人要爽朗,普通话也比一般人要标准,字正腔圆,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
其实,叶翩然很喜欢听杨汐说话,尤其他和陈晨在后排一唱一和,耍贫斗嘴时,常常让她忍俊不禁。
叶翩然数学不好,固然因为她偏科,逻辑思维不发达,也和教数学的李老师有一定的关系。这位李老师有口吃的毛病,一紧张说话就结巴。而且,他的普通话不标准,方言口音很重。常常一节课下来,叶翩然都不知所云,听他的课十分吃力。
下午第一节是数学课,李老师又在上面说“鸟”语,叶翩然听得昏昏欲睡。她勉强打起精神,盯着黑板,不让上下眼皮粘在一起。
她后面,杨汐转身问陈晨:“你觉得,李老师这个样子像什么?”
陈晨正躲在底下看古龙小说,听杨汐这一说,抬头望了讲台一眼。李老师体形矮胖,大腹扁扁,当时正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黑板。
“像不像个茶壶?”杨汐小声提醒他。
陈晨也不看小说了,一双眼睛盯着李老师,越看越笑。
“他不但是个茶壶,而且是煮饺子的茶壶。”杨汐继续说。
“什么意思?”陈晨有些不解。
坐在前排的叶翩然却听明白了,忍不住微笑。
不是有句歇后语吗?叫作“茶壶煮饺子——肚里有,倒不出。”其实,杨汐是在讽刺李老师讲课质量实在太差。
他智商很高,骂起人来都不带脏字,却一针见血。叶翩然有一种感觉,虽然杨汐成天和陈晨、缪可言之流厮混,但其实他心气很高。换言之,他未必把陈晨这种人放在眼里。他是那种太聪明太优雅的异类。
无论他笑起来多么灿烂,她都不会把他当作阳光少年。就像他再怎么微笑,眼神永远是冷漠而高傲的。
虽然没和杨汐说过只言片语,但她仍然把这个男生看透了。陈晨做的任何坏事,杨汐都有份,而且是主谋,但他仗着老师的宠爱,从来都不会受到责罚。陈晨却老是充当他的替罪羊。叶翩然觉得杨汐这人挺阴险,挺狡诈,相比较而言,陈晨虽然嚣张,反倒更可爱一点。
如果要在两人中间作选择,她会选陈晨作朋友,对杨汐,则有多远躲多远。
一学期下来,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叶翩然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冷漠高傲的男生,有一天会把自己当作捉弄的对象。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讷讷地问顾茵。
“谁知道?”对方有些愤然地说,“他这人就这样,总是欺负弱小。”
顾茵对杨汐和陈晨狼狈为奸,在班里为所欲为切齿痛恨。
但无论她怎么怂恿鼓动,叶翩然都没有勇气当面质问杨汐。顾茵?荒堋鞍?洳恍摇⑴?洳徽?薄?
叶翩然继续做值日,扫地、抹窗户、擦桌子。
当擦到杨汐的那张桌子时,难免郁闷。她使劲地擦啊擦,恨不得把桌子擦出个洞来。一边的顾茵看了,忍不住说:“喂,你到底是讨厌杨汐,还是喜欢他呀,擦那么干净!”
叶翩然脸上一热,慌忙把抹布一甩,不小心碰掉他堆在桌上的一摞书。弯腰去捡的瞬间,一叠空白信纸从杨汐的书里滑落出来,掉在地上——那种像水彩晕开了的粉红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愣了很久,才把散了一地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这时门开了,是杨汐和陈晨。他们刚打完球,满头大汗,回教室拿书包。
“喂,你干吗?”陈晨站在她身后,恶声恶气地问。
叶翩然蹲着的身子微微一颤,站起来,低声说:“对不起,今天我做值日。”
陈晨却不打算就此罢休,语气咄咄逼人:“做值日,就可以乱翻别人的东西吗?不会是想做小偷吧?”
叶翩然又羞又恼,气极之下,倒说不出话来。
顾茵实在看不过去,走上来说:“她又不是故意的,你们不要欺负老实人。”
“关你什么事?”陈晨轻蔑地冷笑一声,“男人婆!”
顾茵只觉得血一个劲往脑门涌,她猛地抓起桌上的铅笔盒,往陈晨头上用力砸过去。
叶翩然吓得面无血色,她不想顾茵因为自己和男生发生冲突,更不希望酿出流血事件。她惊叫一声:“顾茵,不要!”
她的话音未落,杨汐已经抢上前,借着自己身高体壮的优势,把铅笔盒从顾茵手里夺了过来。
顾茵胀红了脸,挑衅地冲杨汐嚷:“怎么,班长也要打架吗?”
“我从来不打女生。”杨汐淡淡地说,将铅笔盒,连同着桌上的书,一起收进自己书包里。当捡到那叠信纸时,他不禁愣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叶翩然的脸上。
叶翩然仰着脸,瞪着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的男生,一字一句地说:“杨汐,那封信是你写的吧?”
“什么信?”陈晨在一旁奇怪地问,“杨汐居然会给你写信?”
“他做了什么,他自己清楚。”
杨汐默不作声,叶翩然更加可以肯定,那封所谓的情书,其实出自他的笔下。在高一八班,谁不知道,杨汐最会模仿别人的笔迹。陈晨有一次英语考试不及格,就是杨汐模仿家长在卷子上签字蒙混过关。
早就应该想到的,当时她被兴奋冲昏了头脑,看到“沈炜”两个字,就以为是他向自己表白爱意。
陈晨看看叶翩然,她一脸正义凛然,眼神倔强,不卑不亢。他回头再看看杨汐,高深莫测,漆黑的瞳仁里,闪着清冽的光。
“哥们,到底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看上了这个小土妞?”
“不错,信是我写的,那又怎么样?”杨汐居高临下,低头望着叶翩然,眼睛眨了一下,突然露出狡黠而充满讥讽的微笑,“叶翩然,我劝你还是少自作多情,沈炜是不会喜欢你的……”
叶翩然脾气再好,性格再懦弱,也忍到了一个限度。她愤怒地瞪着那张俊秀而似笑非笑的脸,真希望自己能有顾茵那样的果敢和勇气,把铅笔盒狠狠砸在他的脑门上。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她攥紧握在身侧的拳头,强迫自己深呼吸,然后慢慢扬起一个笑容,说,“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和沈炜在一起!”
杨汐诧异地看着她,在从窗外投进的金色的霞光中,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
那样平凡而倔强的美丽。
杨汐以为叶翩然只是说说而已,他断定这个羞怯胆小的女生,没有这样的勇气。但他错了,从第二天开始,叶翩然又和沈炜说说笑笑,放学后等着他一起回家。
沈炜的脸上重新出现笑容,和叶翩然一起结伴骑车,成了他一天当中最大的乐趣。
因为上次的事件,叶翩然和顾茵的关系好了起来。课间的时候会说说话,邀着去上厕所。
在同学们眼中,顾茵不像个女生,她从来不穿裙子,头发总是剪得很短,说话大嗓门,脾气火爆。顾茵说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从小跟一群男孩子长大,惯得一身怪毛病。她几乎只和男生来往,从不和女生亲近。
“叶翩然,你是个例外。”顾茵拍拍她的肩,“我有预感,我们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
叶翩然认同地笑了笑。两个在班上同样被排挤的女生,互相靠拢,是必然之势。
因为叶翩然的关系,顾茵和沈炜也逐渐熟悉起来,但始终说不来太多话。顾茵觉得沈炜太斯文,有点娘娘腔,沈炜则嫌她粗鲁。
“很奇怪,你这么温柔恬静的女孩子,怎么会和顾茵那样性格的人合得来?”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沈炜忍不住问叶翩然。
“我觉得顾茵这人挺好的,说话算话,讲义气。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很单纯,没有谣言和猜忌。”
沈炜知道她指的谣言是什么。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是很怕我们的事,被别人议论?”
“我们的事?”叶翩然翕动嘴唇,转脸望着他,“我们的什么事?”
说这话时,她双手紧紧地攥着车把,一双眼睛像夜空里的星星,又明亮又温柔。
沈炜的脸一下热了,喃喃支吾着:“就是……那件事……”
“沈炜,你是不是喜欢我?”叶翩然问,白皙的脸上一片平静。平静的后面,却是不顾一切的孤勇。
她很怕自己一厢情愿,真像杨汐说的,沈炜不会喜欢她……
沈炜一愣,脸微微发红,惊慌之下,差点把车栽到路边的树干?稀K?偷厣渤担?玫ソ胖ё∽孕谐担?赝吠?遏嫒弧;苹璧难艄猓?迷谒?砩希?⒎⒆牌胶投?钟杖说拿览觥?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他低声问。
叶翩然轻轻点了一下头。确定心志的她不想再隐瞒,同时,也要挫一挫杨汐的傲气。
“叶翩然,我喜欢你。”沈炜鼓起勇气。表白的话,还是男生来说比较好。
叶翩然笑了。整个世界的光,一下子全亮了起来。
对面那个干净温润的男生,他微笑时弯起的眉眼,清秀的面容,全都融化在淡黄色的光线中。
冬日的黄昏,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
和沈炜交往后,叶翩然发现,自己以前把早恋想得太严重了。其实,除了说过喜欢之类的话,除了偶尔背着人的时候拉拉手,两人的关系也没什么不同。
那个年纪,他们对爱情其实都似懂非懂。而且,处于性观念非常保守的90年代,所以,不会像21世纪的中学生,在公开场合接吻拥抱,“老公老婆”地叫个不停。两人的所谓恋爱,纯粹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上的快乐和愉悦,占着很大的比重。
饶是如此,两人“好了”的事,还是在年级里传开了。让大家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像沈炜这样一个除了学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男生,居然也会恋爱!
高一下学期开学后,无论叶翩然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人在指指点点。甚至有好事者特地跑到他们班,凑到窗口东张西望,想认识一下“叶翩然”是何方神圣。待见到她本人后,他们通常会用一种失望的语气说:“原来就是她啊?”
这段桃色新闻的男女主角,不是聪明帅气的杨汐,不是美丽耀眼的童馨月,而是两个拘谨内向的人。尤其女主角,太过平凡,不出众不起眼,却抢去了“班花”的风头。每当外班的人站在教室走廊上,通过窗户偷瞄她,叶翩然都会拿起课本,挡在前面,不胜烦恼。
这种举动,总是遭到缪可言的讥笑。课间十分钟,她鄙薄地撇嘴,对杨汐和陈晨说:“装什么装,哼,假正经!”
“就是!”陈晨嬉皮笑脸地说,“外表看像淑女,其实比你还□。”
“你说什么?”缪可言顿时大怒,瞪着他,“陈晨,有本事再说一遍!”
“哦,我说错话了,她没有你□。”陈晨当即纠正,引发周围一阵窃笑。
“陈晨,你去死!”缪可言忍无可忍,拿起桌上的书,狠狠地扔向陈晨。
陈晨一边躲闪着,一边向杨汐求助:“哥们,救命!这女人怎么比顾茵那个男人婆还凶?”
杨汐伸手,从半空抢过那本书。那是一本数学书,包着粉色的书皮。翻开来,扉页上写着两个字:“翩翩”。
翩翩,这一定是叶翩然的小名。他正要把书给她放回去,无意中看到书页空白的地方,一行小小的蓝色的字:“炜,翩翩喜欢你!”
上课的时候,叶翩然喜欢用笔在书上、本子上画画、写字,有时候是一张美女的脸,有时候是几个零乱的字迹。杨汐顺手翻了一下,几乎每一页上都有一个“炜”字。
“叶翩然来了!”突然,陈晨恶作剧地叫道。
杨汐慌忙把书放到她桌上,却发现桌面上居然也写着:炜、炜、炜……细号的水蓝色笔,密密地写了好几行。
接下来的数学课,杨汐一直在发愣,脑海里只有那几个字:“炜,翩翩喜欢你!”
翩翩,他喜欢这个名字。可是,为何你喜欢的是他,却不是我?
在数学课上,他少有地开了小差,李老师却照常地把他叫起来:“杨汐同学,这道题该怎么答?”
杨汐一下傻了,都不知道他讲的什么。陈晨在旁边小声说:“选B,选B。”
陈晨数学成绩还过得去,杨汐便信他一回,大声说:“选B!”
他话音一落,全班同学都笑翻了。
在一片爆笑声中,李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皱着眉头问:“班长,判断题怎么能选B呢?”
“哈哈哈……”班上的同学,已经笑到内伤。
叶翩然也笑了,微微的。还偷偷回头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杨汐一天的郁闷全都消散了。
虽然自己当众出糗,但能换来她的会心一笑,也算值得了。于是,他很快又顾盼神飞起来。
叶翩然当然不知道,杨汐闹笑话和自己有关。沉闷的数学课,因为这样一笑一闹,似乎也变得轻松起来。
陈晨却不肯放过杨汐,待他坐下后,坏笑地指指叶翩然的背:“你该不会真的看上她了吧?”
“胡说什么呢?”杨汐耸一下肩,漫不经心地说。
“我劝你最好不要。”陈晨正色道,“人家和沈炜是一对,你可不要第三者插足!”
好友的话,一下痛击他的软肋。
杨汐嘴角的笑意消失,脚伸直,白色球鞋踩到前排的椅子上。叶翩然身子晃了晃,她抗议地回头,他冲她咧嘴,说:“对不起。”
叶翩然倒愣住了,自那天之后,两人再没有搭过话。她更没想到,这个骄傲的男生,会跟自己说“对不起”。
杨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对不起”。
以前,他不能容忍叶翩然漠视自己的存在。而现在,他更害怕,那双眼睛里写着“厌恶”二字。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叶翩然特别关注起来。会想要透过她那低垂的长长的睫毛,看清楚她眼里到底藏着些什么。会在打篮球的时候,无意识地在场边欢呼的人群中,寻找她单薄的身影。会在上课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她瘦削的脊背发呆。
作文课上,老师念她的作文时,他总是听得很认真,暗暗?
每每这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跳出她和沈炜并肩骑过林荫道的画面。
叶翩然喜欢沈炜,杨汐早就知道。他模仿沈炜的笔迹写情书,只是想捉弄她一下,谁知道她那么傻,在操场边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他阴谋得逞,暗自好笑的同时,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失落的感觉,像冬日凛冽的寒风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是他?”
深埋在心底的嫉妒忍不住发芽。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何能容忍陈晨倾慕暗恋自己多年的童馨月,却绝不能忍受沈炜去接近叶翩然。
难道真的像陈晨说的,他喜欢上了叶翩然?
16岁的叶翩然,那样平凡的高中女生,究竟有什么地方吸引他?
她并不是校花班花级别的风流人物,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默默无闻,至为平凡,每天无非是白色衬衫,深灰色长裤或单调的校服。除了作文写得好之外,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
上课迟到,老师严厉地罚她靠着墙壁站一节课,她窘迫得连头都不敢抬;化学考试不及格,她郁闷绝望,却只敢把卷子藏起来,偷偷抹泪;在班上,人人都可以欺负她。既没有童馨月美丽优雅的外表,又没有缪可言活泼开朗的性格,他为什么偏偏喜欢她呢?
杨汐认定,这是自己的错觉。大概因为她是班上少数几个不理睬自己的女生,而又恰恰坐在自己前面,所以才会引起他的注意。
高中生活对他来说,多姿多彩。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记笔记,写作业,打篮球,组织班会活动,向班主任汇报班上情况,收发练习册,背诵课文,默写英语单词,还有做不完的习题集模拟试卷……他根本没时间没精力为了一个女生而烦恼。
直到高一下学期,叶翩然真的和沈炜有了实质性进展,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微妙,常常不易察觉。失去以后,他才知道,原来,对沈炜的妒忌,就是喜欢,对叶翩然的牵肠挂肚,就是喜欢。那样酸涩,那样甜蜜,那样淡淡的,又那样强烈,那样惘然,却又那样真实……
它悄悄地潜入你的心底,不知起于何时,但绝对不会凭空消失。它在胸腔里翻腾汹涌,无时无刻不折磨你,让你心神不定,让你脸红心跳,让你变得不再像你自己。
在旁人看来,她也许不漂亮,不聪明,一点都不可爱。但她依然是你眼中唯一的焦点,是你最最在乎的那个人。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会在你心底引发阵阵悸动,一句很平常的言语,也会让你琢磨很久很久。
杨汐不喜欢语文,一向对文学没有兴趣,那段时间,却在书包里藏着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课间的时候,拿出来翻几页。其中,最打动他的一句话是:“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他很少有这种埋头看书的时候,叶翩然走过他座位旁时,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杨汐感觉到她的靠近,心脏突然剧烈地颤动。
迅速抬头,正好撞见她黑亮的眼眸,猝不及防,他脱口而出:“你要不要看?”
叶翩然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光,一脸茫然。
“这是我买的,可以借给你看。”他紧张得吞口水。
人人都说杨汐骄傲,却不知道他脸皮特别薄。在喜欢的女生面前,他其实是一个腼腆的人。
叶翩然看着他,足足有半分钟。然后,微笑着摇摇头:“我已经看过了。”
“哦。”他怅然若失,在她坐到座位上后,又问了一句,“是和沈炜一起看的吗?”
叶翩然眼底的笑意隐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杨汐,我惹你了吗?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我……讨厌你?”杨汐蹙眉。
“你一天不捉弄我,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叶翩然冷漠地说,她没有注意到杨汐的手指因为愤怒而暗自蜷曲,紧捏着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陈晨已经告诉我了,说你特别不喜欢看到我。放心,我很快就不坐你前面了。”
“叶翩然,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抬起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叶翩然不再答话,顾自转过身去。
但杨汐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在当天的班会上,班主任重新调整座位。经过一个学期的奋起直追,叶翩然的成绩已经攀升到前三十名,再加上最近发现有了近视,老师将她调到了第三排,和顾茵同桌。沈炜正好坐她前面。
下课后,沈炜过来帮她整理东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两人毫不避讳。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男生,趁机发出“嘘”声一片。而叶翩然没有一点脸红,这个胆小的女生,做了一件非常胆大的事情。
杨汐坐在位子上,看着叶翩然把书包收拾好,看着她和沈炜潇洒地离开。一只矿泉水瓶子滚到他的脚边,是叶翩然用来装白开水的,这会儿却被她丢弃了。
他狠狠地踹上一脚,它灰溜溜地滚到了墙角。
“走,杨汐,我们打球去!”陈晨过来拽他。
“给我滚远点!”他气急败坏地说,抑止不住心里酸意涌动。
陈晨脸上挂不住了,也没好气地嚷:“我说,杨汐你是不是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杨汐猛地站起,一把推开他,转身冲出了教室。
他一直跑一直跑,不想停下来。穿过树影绰绰的林荫道,穿过沸腾喧嚣的?虺。?┕?啻旱募拍?臀拗??悦:屠Щ螅?┕?飧雒迫热叱さ南奶臁?
叶翩然,我要如何面对你,又要如何面对我自己?
我是一个如此不善于表达的人。其实,我不讨厌你,一点也不!
翩翩,我很喜欢你。真的喜欢。
叶翩然到底没当上语文课代表,班主任的意见是她太老实,没有魄力。她自己倒没怎么在意这件事,沈炜愧疚得要命,常在她面前说:“你语文成绩这么好,当个语文课代表绰绰有余。”
叶翩然云淡风轻:“我才没有官瘾呢。当不当班干部无所谓。”
沈炜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老师当初为什么会选你当文艺委员呢?”
“我初中的时候挺活跃的,参加我们学校的文艺汇演,双人舞拿了个三等奖。这件事被记入了档案,高老师以为我是文艺积极份子。其实啊,我唱歌五音不全,跳舞还过得去。”
“看得出。”沈炜温和地笑,“你身材这么苗条,跳舞一定很好看。”
叶翩然愣了愣,随即红了脸。她垂下头问:“你真的觉得我好看?”
“嗯。”沈炜老实地点头,望着她羞红的脸颊,自己也心跳如鼓。十六岁的少年,并不擅长说情话。他试图转移话题:“那当初你落选了,就一点不难过?”
“确实有点不舒服,可见我在班上的人缘非常不好。”叶翩然抬起眼睫,掩饰不住地感伤,“只有两票……我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投了我的票。”
“有一票是我投的,另一票是杨汐。”沈炜说,“我唱的票,当时就认出是他的笔迹。”
叶翩然不禁摇头:“怎么可能,他那么讨厌我!”
“我并没有觉得杨汐讨厌你。”沈炜笑笑说,“他对谁都一样。”
“我不喜欢太骄傲的男生。”叶翩然扯了扯嘴角说,“不就是家庭条件好,长得帅,有点小聪明,就看不起人!”
沈炜听她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暗暗高兴:“我还是第一次听女生说杨汐的坏话。”
“我真不觉得他有多好,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叶翩然漫不经心地道,“为什么我们班那么多女生喜欢他?缪可言、童馨月、张茜,还有胡妮娜……话说回来,他和童馨月还是挺登对的。”
“是啊,大家都很奇怪,为什么他们就没成为一对呢。”沈炜稍稍停顿,补上一句,“大概是因为陈晨吧。谁都看得出,他喜欢童馨月。”
“在高一八班,喜欢童馨月的男生也不少呢。”叶翩然开玩笑似地说,“你肯定也喜欢过她。”
“其实,我也不喜欢太漂亮太出众的女生。”沈炜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你这么好看,就足够了!”
大概只有你,会认为我好看吧。
叶翩然有自知之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脸颊苍白,瘦削,五官平淡无奇,戴上眼镜,就更不好看。
她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不戴眼镜,没办法看清楚老师的板书。
上英语课时,叶翩然眯缝着眼睛,笔记抄得特别慢。没等她抄完,英语老师就宣布下课。这天的值日生是杨汐。老师刚走出教室,他便冲上讲台,举着黑板擦在那里奋力地擦着。
杨汐身材颀长,手臂不需要费力地抬着,就可以擦到黑板的任何角落。他擦黑板的姿势帅极了,简直像在表演。像往常一样,一群女孩子包围着他,没话找话,逗笑打趣。叶翩然却急得直跳脚,她嘴里那个“不”还未出口,杨汐就把黑板上的粉笔字全都擦掉了。
“别急,我借给你抄。”坐在前排的沈炜,转过身,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她。
“真气人!干嘛擦这么快?”叶翩然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嘴里一边抱怨,“你说他是不是成心的?”
“值日生是要擦黑板呀。”沈炜好脾气地笑,“要不,以后就由我帮你抄笔记吧。”
“你一个人,哪里抄得了两份?”叶翩然无奈地皱眉,“过几天,我还是去配一副眼镜。”
眼看上课铃就要响了,沈炜抽走她的笔记本:“这些下午放学后,我替你抄。”
这天放学后,沈炜留下来帮叶翩然抄课堂笔记。她支着下巴,安静地坐在旁边看。沈炜的笔记不但抄得快,而且,字迹很工整漂亮。
“瞧那小俩口,可真亲热呀!”身后响起一道嘲讽的声音。
叶翩然回过头,陈晨站在他们座位后面,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旁边的杨汐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懒得理他们,低下头继续看沈炜写字。
“怎么,刚搬到前排就座,就不认识我们了?”陈晨用肘子顶杨汐,“班长,人家根本就不理睬你!”
“哪儿这么多废话,扫地!”杨汐闷闷地说,走到教室后面,拿起一把扫把,朝他扔了过来。
“今天是你值日,又不是我值日!”陈晨本能地用手一挡,扫把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叶翩然脸上。
只听得一声低呼,叶翩然蹲下身,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左脸颊。
沈炜连忙过来扶住她,焦急地问:“你疼吗?“
“我……没事。”叶翩然艰难地摇头,眼圈却已经发红。沈炜抓住她的手,用力拿开,她白皙清秀的脸上,有一道青紫色的凸起,颧骨周围都肿了起来。
“还说没事?”沈炜不容分说,“我带你去医务室。”
闯祸的杨汐和陈晨完全惊呆了。待他们反应过来,沈炜已经动作利索地收拾书包,扶着叶翩然走到教室门口。杨汐赶紧追上去,一把拽住叶翩然的胳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觉得你是故意的!”叶翩然声音颤抖,仍费力地压抑怒气??套〔蝗美崴?粝吕矗?把钕??愕降紫朐趺囱?俊?
“我……”面对着这样的她,他竟是无话可说。
缓缓地,叶翩然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抿紧嘴唇,在沈炜的扶持下,走出了教室。
杨汐怔怔地张着手,瞪大眼。她目光中的淡漠疏远和愤怒,让他加倍伤痛。
陈晨走过来,把手搭在他肩上:“我真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算了,还是忘了她吧。”他认真地说,不是平时嬉皮笑脸的作风。
杨汐从肩膀上扯下陈晨的手,机械地擦黑板,僵硬地扫地……陈晨也不再吭声,帮着他将课桌对齐。
临出教室时,杨汐终于说话了,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她的脸上会不会留疤?”
陈晨忍耐地闭了嘴,知道自己多说无益。这家伙已经走火入魔!
叶翩然脸上那道瘀青,半个月后才消失。所幸,没有留下疤痕。
杨汐暗自放下心来,但上课下课故意走过她的座位,仍忍不住用目光逡巡她恢复光洁的脸。有好几次,他都恨不能拨开她厚厚的刘海,去看她的左脸颊有没有消肿。
叶翩然调到前排后,他们虽然在同一间教室里,却隔得远远的。这短短的隔绝,竟让他有了长长的思念。
每次叶翩然回头,他都能准确地迎接她的目光,有时候,像是早就等在那里了。当然,叶翩然每次都迅疾将目光掠开,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待瘀青消失后,叶翩然去配了一副眼镜。她的脸本来就小,圆形的眼镜架,几乎将她的五官全都遮住了。所以她只在上课的时候戴,平常取下来,用眼镜盒装着,放在书包里。
不过,杨汐倒很喜欢看她戴眼镜的样子,银紫色的镜框很衬她的肤色,显得比平时更纤秀,也更柔弱动人。
那段时间,电视里正在热播琼瑶片《庭院深深》。叶翩然瘦削苍白,大大的眼睛,楚楚可怜的风姿,很像刘雪华饰演的章含烟。就连她戴眼镜的样子,也很有几分相似。
于是,同学们开始叫叶翩然“章含烟”,而沈炜自然而然成了“柏霈文”。有些调皮的男生,甚至起哄地叫他们“柏先生”、“柏太太”,这两个绰号让杨汐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一次放学回家,陈晨说:“杨汐,就连童馨月也有绰号。”
“哦,是什么?”他扬起眉毛,轻描淡写地问。
“班嫂。”陈晨郁闷地说,“你是班长,她自然是班嫂了。”
“我早就说过,我和她不可能!”
陈晨不由喜出望外:“如果我现在追她,你会不会有意见?”
杨汐爽朗地说:“哥们,你就放马去追吧,追不追得到,全凭你的本事!”
陈晨看着骑在前面的叶翩然和沈炜,神情里生出几份艳羡:“看他们的样子,我突然也想恋爱了!”
杨汐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他也看到了,两人一路说笑,一路呼啸,肩上洒满斑驳的阳光,像是电影里才有的美好画面。
每当他在放学的路上,遇见沈炜和叶翩然,心像是被生生撕扯。
“哥们,告诉你一个秘密。”陈晨靠过来,挤眉弄眼地说,“沈炜的家,原来在城北。他是为了和叶翩然一起放学回家,才骗她说是城南的。别看他一副书呆相,追女生倒很有一套。”
原来,他和叶翩然,一开始就在冥冥中注定,要彼此错过。
很偶然的一个早晨,叶翩然也发现了沈炜的秘密。
她的家离学校有半小时车程,每天来回骑车,成了她唯一锻炼身体的机会。那天早上起床后,发现自行车被钉子戳破了车胎。修车铺这时都还没开张,叶翩然只好搭乘公交车去上学。
在离学校最近的十字路口,叶翩然下了车,一抬头,便看见从对面骑着车过来的沈炜。她有些愣,他家不是在城南吗?怎么是这个方向?
沈炜没有看见她,很快地蹬着车,消失在人流中。
叶翩然一天都隐忍着,没有问沈炜。回家的时候,她才说:“我今天没骑车。”
“没事,我带你。”沈炜从车棚取了车,叶翩然坐上去,自行车稳稳地驶出了学校大门。
叶翩然不是多话的女生,只有和沈炜在一起,才会畅所欲言。但那三十多分钟里,她一句话都没说。而沈炜也显得很沉默。
到家之后,叶翩然跳下车,冲他挥挥手,说“再见”。她走进那幢破旧的居民楼,从楼道的窗口,看见沈炜掉转车头,往来时的方向骑回去。
夏日的傍晚,天空仍是火红一片。绚烂的霞光,映着沈炜瘦长的后背,如同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黄金线。叶翩然想起《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的话:“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
那一瞬间,她便在心里认定:要跟着这个人,一辈子!
第二天,在叶翩然再三追问下,沈炜终于坦白,他家并不住在城南。
如果是别的油嘴滑舌的男生,叶翩然会生气,感觉自己受了欺骗。但对方是沈炜,她觉得很窝心,有一个人愿意为她绕很远的路,天天披着星光回家。
“你为什么那么傻?”她还是忍不住嗔怨。
沈炜自嘲地笑笑:“我就想跟你多呆一会儿,多说一会儿话。”
傻子!叶翩然在心里说,嘴上却强硬:“今天早点回家,不要陪我了。”
沈炜答应了:“那我送你到十字路口。”
出了校门,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并不远。那段路,两人骑得特别特别慢。
停在斑马线上等绿灯时,沈炜问她:“你的生日是不是7月27日?”
“对啊。”叶翩然很意外。她的生日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沈?恳膊恢?馈?
“别忘了,我是副班长。班上每个同学的出生年月,我都记录在案。”沈炜眨眨眼睛,从书包里翻出一只毛绒绒的公仔小熊递给她,“翩翩,生日快乐!”
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为什么现在就送礼物?叶翩然心里有疑问,却没有问出口。她接过小熊抱在怀里,软软的,浑身金黄,小小的眼睛,黑黑的鼻头,可爱极了。
“我跑了很多家店才买到的。你按一下脑袋,它还会唱歌呢。”
叶翩然用力按下去,小熊却没有唱。
“哦,还没装电池。你等一下,我到附近的小商店去买!”
“不用不用!”叶翩然连忙说,“我回家以后自己买。”
这时绿灯亮了,她催促他:“你赶快走吧,路上小心车!”
沈炜笑了一下,轻声说:“翩翩,再见。”他冲她挥手,很温和的模样。
“再见。”叶翩然将小熊放进车筐里,脚下踩得飞快,生怕沈炜会赶上来,又要送她回家。
沈炜跨在车上,望着她的背影发呆。绿灯亮了很久,他都没动。后面有人使劲按车铃:“绿灯早亮了,你怎么还不走?”
那只小熊他几个星期前就买好,一直藏在书包里,今天终于有机会给她。
翩翩,请原谅我,不能陪你一起过生日。
那天晚上回家后,叶翩然去对面的小杂货店买了一对五号电池,装在小熊身上。用手按一下,是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一首很老却很经典的情歌。
叶翩然抱着公仔睡觉。宁静的夜晚,小熊在她怀里,断断续续地唱: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满腔恨愁不可消除。
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为何我的心不会死?
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
接下来,便是期末考试,高一学年最后一场大考。
班上的气氛很紧张,连一向如麻雀般吵闹的缪可言,都在自习课上背英语单词。考试结束后,将是长达两个月的暑假。
叶翩然不再像以前一样期待假期。学校放了假,她就不能每天见到沈炜。更重要的是,高二开始文理分科。按照叶翩然的成绩和兴趣,毫无疑问要选文科,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和沈炜的分离。
沈炜物理化学成绩很好,她不希望他为了自己,去学文科。
讨论文理分科的那天中午,他们站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两旁的梧桐树生长得很繁茂,枝叶交错着遮蔽了烈日和天空,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
叶翩然说:“听说一二班是文科班,如果我选文科,就不会在八班了。”
“傻瓜,你当然要学文科。”沈炜目光望着前方,“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为一名作家呢!”
“可是我不想和你分开。”她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他转过脸,平静地看着她,微笑说:“无论我在哪里,我们都不会分开。”
叶翩然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
从一二班,到八班的距离,也就是从林荫道这头到那头的距离。下了课以后,她还是可以去找他,他们还是可以每天见面。
她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完全没有发现他面具之下隐藏的悲伤。
叶翩然边走边说,有对文科班的向往,也有对未来生活的幻想,脸上浮着单纯的笑。活泼兴奋的样子,才比较接近一个十六岁女孩该有的模样。
沈炜木然地应着,但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叶翩然以为,这个穿白衬衫骑自行车的男生,对自己说喜欢的男生,会永远陪在她身边,一直一直和她走下去。
几天后,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将她美好天真的想法击得粉碎。
父母工作调动,沈炜要举家迁往南京。由于他的刻意隐瞒,叶翩然全班最后一个知道。
考完最后一门英语,同学们如汹涌潮水般呼啸着涌出考场。
空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叶翩然麻木地打开书包,将圆珠笔和铅笔、橡皮放进去。沈炜像平日一样转过身,笑容温和地说:“收拾好了么,我们走吧。”
她心绪紊乱,沉默地随他走下教学楼,在楼梯拐角撞了人肩膀一下,抬眼看是杨汐,后面跟着他的死党陈晨。
叶翩然眼一垂,哒哒哒下楼,追上前面的沈炜。
两人背着沉重的书包,一路都没什么言语。从教学楼一直走到学校操场。沈炜停下来,鼓起勇气转身,却发现叶翩然已经泪流满面。
“翩翩,对不起!”他想了很久,才艰难地说。
原来,这个世上,最残忍的词汇,不是那些骂人的话,也不是“我恨你”、“我讨厌你”之类,而是充满歉意的三个字——对不起!一旦说了“对不起”,就代表对你一定有所亏欠。但明知道有亏欠,还是要这样“对不起”你。
叶翩然倔强地扭过头,捂住嘴,强忍住抽泣的声音,眼泪却依然止不住落下来,打湿了蓝色的校服裙摆。
“你不要再哭了……”沈炜走到她身边,叶翩然伸手狠狠地推开他,把他推得踉跄。
“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不要再看到你!”她尖声大叫,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沈炜沉默,一直一直的沉默。最后,他温柔地开口:“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多交几个朋友,不要再可怜兮兮的一个人……”
叶翩然猛然转过身,从身后抱住沈炜,把潮湿的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哽咽地说:“真的要走吗?”
沈炜浑身一震,他紧紧抓住腰间她冰凉的小手,一言不发。
“不可以为我?粝侣穑俊贝?趴耷坏纳?簦??硕????
沈炜仰头望天,不知不觉,泪水爬满他白皙清俊的脸庞。
自始至终,他流着泪,不肯说话,像一出悲伤的默剧。
无法掌握的命运,猝不及防的别离,像六月里骤然下了一场雪,让他们刚刚萌生的爱情戛然而止。
太阳终于落下去,天慢慢地黑下来。
叶翩然松开抱住沈炜的手,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坚定地看着他说:“沈炜,我等你,无论多久。”
沈炜心下一阵悸动,忍不住伸手把她拥进怀里,低声说:“好,两年后,你考南京的大学!”
她的世界突然升起一轮暖暖的太阳。张小娴说过,我相信爱情可以排除万难。
那么多年以后,叶翩然再想起这个瞬间,才发现自己已然老去,那时候真的年轻。
因为年轻,所以以为,时间和距离在爱情面前根本微不足道;因为年轻,所以相信,相爱的两个人可以赢过几千公里和两年的光阴。
学校放假的第二天,沈炜走了。
叶翩然没有去送他。她坐在二楼家里的阳台上,抱着小熊,一遍一遍听那首《偏偏喜欢你》。陈百强寂寞苍凉的嗓音,充斥在周围的阳光空气里。
从此,D市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再没有一个叫沈炜的人了。
她掏出那天傍晚他塞给自己的写着南京地址的纸条,轻声说:“叶翩然,加油!你一定要考上南京的大学。”
暑假里,叶翩然度过了自己的十七岁生日。父亲给她买了一个大蛋糕,插了17根蜡烛,抚摸着她的短发,笑吟吟地说:“我们的翩翩17岁,是个大姑娘了。”
母亲把蜡烛一根一根点燃,说:“来,许个愿吧。”
叶翩然淡淡地望着他们:“我能有什么愿望?不就是拼命学习考高分,将来上重点大学。”
父亲知道女儿上了高中后,就变得很自卑,失却了以往的天真活泼。他是个脾气温和的男人,从来不会因为考试成绩责怪女儿。和妻子对望一眼,他微笑着说:“翩翩,我们不期望你将来考重点大学,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坚强独立的人。”
母亲的声音柔软亲切:“对啊,翩翩,我和你爸爸只希望你过得开心。”
“可是,我想上南京大学。”叶翩然低声地说。
父亲没想到女儿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虽然有些不切实际,但还是值得鼓励:“南京大学确实很好,但那是全国重点,名牌大学。万一考不上,上咱们省内的大学也不错。”
“不,我就要上南京大学。”叶翩然对着荧荧闪烁的烛光,很虔诚地许了愿。
她要和沈炜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1999年9月,新学年开学。
叶翩然被分到文科二班。她仰头看到分班名单上,自己和童馨月的名字紧紧相依。而顾茵仍留在八班。
过生日那天,收到顾茵寄给她的生日贺卡,心底莫名的感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两个人记得她的生日。一个是沈炜,另一个便是顾茵。
走进新教室,看到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叶翩然不是不惶恐的。对未知的班集体,她多多少少有些担心,害怕自己再次被排斥,陷入无人搭理的窘境。
开学后的第一个月,童馨月已经是文科班上人尽皆知的“班花”。看她被众星捧月,在人群里语笑嫣然的样子,叶翩然不得不承认她的明媚耀眼,相形之下,自己阴郁沉默,像一块面无表情的石头。
除了做课间操的那个长课间,叶翩然会和顾茵相约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散散步,聊聊天之外,大多数时间,她都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看书。她看的都是与课业无关的书,席涓、张小娴、亦舒,《飘》、《呼啸山庄》、《百年孤独》,甚至《圣经》。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怎么去打发课余时间。
文科班生活,并不像她憧憬的那么轻松美好。虽然不再学她讨厌的物理化学课,数学依然占着很大的份量,还要背枯燥无味的政治、历史。
除了语文之外,叶翩然对其他科目都不感兴趣,但她依然在上课时认真做笔记。每天清晨六点钟就起床,啃着面包,急匆匆赶去学校上早读。
生活就是这样,不会因为你不喜欢就不存在。就如同以前朝夕相处的沈炜,她再怎么喜欢依赖他,他还是不在她身边,不能陪她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一起看书,一起讨论数学老师留下的那道难题。
他们被分隔在两个相距遥远的城市。虽然每星期通一封信,但她仍然不能适应沈炜离开后的那种空虚和寂寞。
秋天来了。林荫道两边的梧桐树开始掉叶子。每当她骑车从树下经过的时候,总有几片叶子飘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叭”的声响。头顶的天空变得空荡荡的。她每天踩着自行车,孤独地穿行同样的路线回家,日复一日,单调而又漫长。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命在重复,但还是不知不觉发生变化。顾茵不再在课间来班上找她玩,她交上了新的朋友。那个女孩是转校生,和顾茵脾性相投,家里又住得很近,两人每天几乎形影不离。而叶翩然也因为调座位,认识了一个叫夏芳菲的女生。
到了高二,大部分女生都不再长个儿,叶翩然属于发育迟缓的那种,身形猛然抽高,一下蹿到一米六二,却还是瘦。老师将她从第二排调到第四排,和她同桌的正是班长夏芳菲。
多年以后,叶翩然仍然认为,夏芳菲是她认识的女生中最聪颖最大气的一个,前途一片光明。那个时候,夏芳菲已经北大研究生毕业,进了中央部委的下属部门。
夏芳菲的家境也非常好,母亲是小学校长,父亲在政府机关担任要职。但她从不自傲,对待任何人都彬彬有礼,谦逊随和。如果说童馨月是精致夺目的琉璃盏,夏芳菲则是温润宜人的玉器,虽然同样昂贵,却不刺眼,那种平易的骄傲,更为她添加了几分筹码。
这样美好的女孩,身上像是有无形的磁力,不但吸引男生,女生也自然而然地靠近她。同桌不到半个月时间,叶翩然和夏芳菲就熟悉得像从幼儿园就开始认识了。
不但如此,夏芳菲还把自己的好友谢逸、赵晓晴、苏婕介绍给叶翩然,五个女生很快打成一片,情同姐妹,相亲相爱。
在夏芳菲的感染和带动下,叶翩然变得开朗起来,好似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放学后,大家一起闹哄哄逛街挑碟去图书馆看书,完了顺路的一起骑车回家,一路叽叽呱呱讲明星的绯闻,讨论《还珠格格》第二部的剧情,嘴里大声唱着“你是疯儿我是傻,缠缠绵绵到天涯……”
班上喜欢夏芳菲的男生,绝不比童馨月少。但因夏芳菲实在太优秀,他们只敢偷偷摸摸的暗恋。夏芳菲常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男生写的情书、送的礼物。她通常都会把情书撕掉,把礼物拆开来,每个姐妹一份。
大家都知道夏芳菲喜欢吃巧克力,她抽屉里的巧克力特别多。那段时间,叶翩然吃巧克力都吃到反胃,忍不住问她:“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我喜欢有才华的、高傲的,能降服我的男生。”放学后,夏芳菲仰躺在学校操场的草坪上,眯着眼睛看枝叶间漏下的阳光。
“我知道!”和夏芳菲小学就认识的谢逸忍不住爆料:“菲菲一直都很喜欢杨汐。”
自从文理分科后,叶翩然就没见过杨汐,几乎要将这个人淡忘。
“我是喜欢过他。”夏芳菲大方地承认,“那时候,我们都住在市委的家属院里,所有的男孩子都把我像公主一样宠着,送我好吃好玩的东西,只有他不理我。我不甘心也不服气。他越不理我,我就越想引他注意。他如果在班上考了第一名,我就绝不考第二名。所以,我们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竞争的关系。”
“你和杨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叶翩然问。
“可以这么说吧。”夏芳菲点点头,目光清明,笑容温婉,“可是,我眼中有他,他心里没我。后来,我喜欢他的事,不知道是谁传到他的耳朵里。他通过别人委婉地告诉我,他不喜欢太强势太聪明的女生。他喜欢那种文静的、柔弱的女孩子,我见犹怜,让他很有保护欲。从那时候起,我就对他断了念想。”
“原来,他喜欢的是紫薇格格呀?”俏皮的赵晓晴接嘴说,“自大狂!我们菲菲将来是当皇后娘娘的料,才不稀罕他呢。”
苏婕也说:“对呀,对呀,菲菲肯定能遇到比他更好的男生。我看那个肖洋就不错。”
在开学考试中,夏芳菲第一,肖洋第二。他是文科班前十名中唯一的男生。身材瘦高,长相英俊,眼神忧郁,在班上少言寡语,带着一点点讥诮和叛逆,那种酷劲,有点谢霆锋的气质。
“据可靠消息,肖洋对菲菲有意思。听说,上次那盒德芙巧克力,就是他偷偷塞到你抽屉里的。”谢逸笑嘻嘻地说。
不知是不是阳光太热烈,夏芳菲的脸红得格外诱人。她一下从草坪上蹦起来,说:“走啊,姐妹们,我请你们喝可乐!”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出去好远。四个女生跟在后面追,一大片白衬衫蓝裙子还有哐啷哐啷响的书包,穿过教学楼,穿过林荫道,穿过篮球场,嘻嘻哈哈,招摇过市,牵引一长串男生的目光。
“那个是叶翩然吗?”正在球场边休息的陈晨,捅捅看得发呆的杨汐,“她好像变了很多,比以前长高了,也漂亮了。”
叶翩然的样子,和杨汐记忆中的确不同了。她身材拔高不少,头发也渐渐留长,披在双肩,细腻光洁的脸上,染着淡淡的红晕,整个人出落得匀亭美好,再不是当初那副干瘪瘦小的模样。
看着她姣好清丽的容颜,杨汐胸口一滞,心微微的发软。
分开这半个学期,他很想她,非常非常想她。从她离开的那一天就开始想了。
有了姐妹淘,如此闹腾,但心底深处仍然有一块地方是空的,莫名地感觉冷清。
叶翩然还是改不了在书上写字的习惯,尤其是政治课,不愿听,她就在书上乱写乱画,要不,就用书掩着,偷偷躲在下面给沈炜写信。
信通常都很简短,说一些最近学习生活的情况。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平淡,但每封信结尾的地方,她都附一首自己写的诗,很朦胧,效仿席慕蓉的风格。
那个年纪,似乎只有诗,才能表达出内心的孤独和寂寞,迷惘和悸动。
叶翩然买了一本蓝色封面的软皮本,前半部分是英语课堂笔记,后面工整地抄了她创作的一些小诗。从未想过发表,笔触很稚嫩,但她却视若珍宝,甚至还配了插图。
文科班的班主任姓郭,是教语文的,他不太喜欢叶翩然怯懦沉默的性格,但对她写的作文还是很赞赏。加上叶翩然每次语文都考年级第一,总分也排进全班前十,便让她担任了语文课代表。
这天做完课间操,叶翩然拉夏芳菲去校门口的传达室拿信。她?芸炀驮诤窈褚晦?偶?校?业搅俗约旱拿?帧O姆挤埔话呀?徘拦?矗?宰叛艄饪矗??伎醇?胖秸鄢尚男偷男巫础?
“老实交待,是情书吧?”夏芳菲笑嘻嘻地说。
“什么啊,你乱说!”叶翩然被人窥破心事,忍不住脸红,她伸手过去抢信。夏芳菲却将信藏在身后,一边倒退,一边说:“哈哈,我就知道,是沈炜给你写的情书!”
“你也认识沈炜?”叶翩然有些惊奇。
“认识,但不熟。高一的时候,我们一起参加市里举行的数学竞赛。他得了个二等奖,我呢,空手而归。”夏芳菲神秘兮兮地说,将手中的信挥了挥,“不过,你们的事,我早就听说了,还以为是谣言,原来确有其事,这个就是证据……”
“什么证据?快还我!”叶翩然着急地说。夏芳菲仍然笑:“如果你追得上我,我就还给你!”
叶翩然不禁气结,谁不知道是跑步是夏芳菲的长项,这次校运动会上,她还报了女子1500米。
这么想着,夏芳菲已经跑到前面去了。这死丫头,就喜欢玩你追我赶的游戏!但沈炜的信在她手上,叶翩然必须把它抢回来。
两人速度相差太悬殊。等叶翩然气喘吁吁跑进教室时,夏芳菲好整以暇地坐在位子上,正拿她的信当扇子扇风。
“死菲菲,快把信给我!”叶翩然气急败坏地说,不想从旁边突然闯出来一个人,她没注意,就那样一头撞了上去。
“你……”话说到一半,她看清那人的模样,吃了一惊。是杨汐!
“哦,我来找童馨月的。”他表情有些慌乱,立刻解释似地说。
叶翩然奇怪,你来找童馨月关我什么事?她转身跑向座位,从夏芳菲手里,抢过了自己的信。
“看你紧张的,不就是一封信吗?”夏芳菲调侃道。
“这你就不懂了。”赵晓晴也来凑趣,“这是她男朋友写的,一个星期才一封。我们翩翩宝贝着呢。”
两人一唱一和,让叶翩然闹了个大红脸。她不好意思当着她们的面拆信,只好把信夹进语文书里。
“喂,能不能借一下你的语文笔记本?”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头顶的光线。叶翩然抬起头,看到是杨汐,不免诧异。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吗?
“他们都说你的语文笔记作得很好,我想借来参考。”杨汐站在她和夏芳菲的课桌前,面无表情,嘴角僵硬。
即使如此,这个男生身上焕发出的光彩,还是映亮了整个教室。女生们个个眼睛发直:这就是传说中的杨汐啊,好帅哦,果然是校草级的人物!
挺拔的身躯,瞳仁深黑,脸上的线条英武锐利,哪怕穿着千篇一律土得掉渣的校服,也显得比其他男生英挺帅气。
叶翩然心里嘀咕,你刚才明明说找童馨月的,怎么又来向我借笔记本了?她敷衍地应付道:“他们都搞错了,我上语文课从来不记笔记。”
“是的,这个我可以证明。”夏芳菲在一旁帮腔,“她就喜欢在书上乱画。”
“那借你的语文书给我!”
不会吧?叶翩然睁大了眼睛,连书都要借?这男生八成有毛病!
来不及发话,夏芳菲已经把叶翩然的书双手奉上:“给,记得明天还回来!”
“谢了。”杨汐很快地说,走到跟童馨月聊天的陈晨面前,拍拍他的肩:“走吧。该回去上课了。”
“搞定了?”陈晨冲他眨眼睛,低声问。杨汐露出难得的笑容,拖着他走出了高二二班。
童馨月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再把目光投向叶翩然。
叶翩然直到这时才回过神,她瞪了夏芳菲一眼,赶紧追了出去:“喂,杨汐,等一下!”
杨汐在走廊上站定了,转过身。
“把里面的信给我。”她用极轻的声音说。
杨汐的目光看过来。他的眼神那么软,软到像要融化的棉花糖,犹带着一缕淡淡的忧伤。
“是沈……”陈晨连忙捅捅杨汐,阻止他往下说。杨汐隐忍着,将信抽了出来,递到叶翩然手中。
“明天上午有语文课,你一定要把书还回来!”叶翩然郑重地补充一句,跑回了教室。
杨汐站在原地,瞳孔里一抹她远去的背影。
“唉,杨汐,你说你怎么就栽她手里了呢!”陈晨在旁边感叹,杨汐这般玉树临风、聪明英俊,最是吸引女生。像叶翩然这么不解风情的,还真是少见。
叶翩然不是不解风情,只是她的满腔痴情,都给了另外一个男生。
翻开叶翩然的语文书,赫然见到一句话:“我喜欢的人,在遥远的城。”圆珠笔,深蓝色,娟秀的字样。
“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她不知道我喜欢她。”
杨汐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时,他的心像外面的天空一样,灰得让人心疼。
第二天,杨汐在早读课前,准时出现在高二二班的走廊上,将语文书还给了叶翩然。
但过了几天,他又将书借走了。再过几天,又还回来。
如此反反复复,叶翩然还没觉得什么,夏芳菲却瞧出了端倪,忍不住问:“那个杨汐是不是喜欢你啊?”
叶翩然呵呵笑了:“什么嘛!他来我们班上,是为了找童馨月,向我借书只是借口。”
“我怎么觉得正好相反呢。”夏芳菲皱眉,作深思状,“他为了接近你,故意向你借书,找童馨月才是借口。”
“不要开玩笑!”叶翩然坚决否认,“杨汐不会喜欢我,我和他绝对不可能!”
“我差点忘了,你已经名花有主。”夏芳菲笑着嘀咕一句,“好了,不提这件事,放学后陪我训练?”
“跑1500米?”叶?嫒徽ι啵?澳惚鹣盼遥?逵?问俏矣涝兜拿西剩?800米就要了我的命!”
“谁要你跑?”夏芳菲将从体育老师那里借来的码表塞到她手里,“给我计时。”
放学后,两人乐颠颠跑到操场上,意外地见到了杨汐。
“他怎么来了?”叶翩然奇怪地问。
“人家学雷锋,义务帮咱训练。”夏芳菲迎上去,把一瓶可乐塞他手里:“帅哥,现在可以开始吗?”
“先做热身运动。”杨汐拧开盖子,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随手递给叶翩然,“你帮我拿着。”
“哦。”她极自然地回了一句,然后是一愣。他好像和自己很熟的样子。怔忡间,杨汐已经拿过码表,和夏芳菲走远,走到环形跑道上。
“叶翩然!”有人喊她。回头一看,是赵晓晴和谢逸、苏婕。
“你们也来了?”
“还有人呢。”谢逸朝她身后努努嘴。
叶翩然转身看去,深秋的天气里,童馨月穿着咖啡色短风衣,半膝的靴,把平日的马尾辫披垂下来,更显得高挑靓丽。
“她也来看菲菲训练?”
赵晓晴捏她手指:“你傻不傻?人家是冲杨汐来的。”
童馨月走过她们身边时,意味深长地瞅了叶翩然一眼,径直走向杨汐。
“这下可热闹了。”苏婕揶揄。
“我就喜欢看热闹。”谢逸拉了她们几个过去,叶翩然走得慢,落在后面。夏芳菲已经跑了一个来回,她满头大汗,连声说:“快拿水来,渴死我了!”
叶翩然忙把可乐递过去,杨汐阻止道:“运动后喝碳酸饮料会胀气,还是喝矿泉水。”
“我这儿有。”童馨月嗓音甜脆地说,将矿泉水交到杨汐手中,“给,这个最解渴。”
“不是给我,给你们夏班长。”杨汐拿过叶翩然手里的可乐,“我喜欢喝可乐。”
童馨月撇撇嘴,一双乌黑的眼睛,瞪着叶翩然看,让她浑身不舒服。她低头走到一边,对夏芳菲说:“还要跑吗?”
“这得问杨教练。”夏芳菲看出她的局促不安,体贴说,“你有事,可以先走。”
叶翩然抬起头,冲在场的众人说再见,走回教室拿书包。
杨汐有些沮丧,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叶翩然离开。她穿过夕阳笼罩下的操场,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毛茸茸的光线,模糊的金黄色的边缘,成了记忆中一幅永远的水彩画。
以后的日子里,叶翩然很少陪夏芳菲训练。
她觉得,上天对自己已经很眷顾。在文科班,她依然不耀眼,却不再是那个被人排挤的可怜的叶翩然。
她有自己的朋友,体会到友情的温暖,不再孤单。就这样吧。给她一段值得回忆的高中生活,让她平静地过完这两年,然后考去南京的大学,再和沈炜在一起。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三中照例举行了校运会。作为运动健将和班长,夏芳菲除了女子1500米外,还报了女子四乘一百。赵晓晴、苏婕、谢逸也报了跳高跳远和八百米。只有叶翩然,因为体育成绩太逊,只能在一旁观赛。不过,夏芳菲不肯放过她,安排她担任后勤人员,充当啦啦队员以外,还要负责写通讯稿。
“我们班有任务,你一天最少要写三篇!”起跑前,夏芳菲将笔和纸硬塞给她。
“有没有搞错,肖洋才是宣传委员!”叶翩然不满地抗议。
“他作文哪有你写得好?”夏芳菲说,“能者多劳,要不你去跑一圈试试?郭老师那天还批评你没有班级荣誉感呢!”
“就因为我一个项目都没报?”叶翩然不服气地说,“童馨月不是也没报吗?”
“她上回在全校文艺汇演上拿了一等奖,把咱们老班乐坏了!”
“可这会儿,她连人影都没有,不会没来参加吧?”赵晓晴一向看不惯童馨月,觉得她漂亮得很做作,有点甲醇——假纯。
“没听到刚才广播里,通知检录男子1500米么?人家早跑去帮杨大帅哥压腿打气了!”苏婕说。
“这可不对!”谢逸笑着摇头,“她现在是二班的,不是八班的,怎么能帮别班的人加油?这才是没有班级荣誉感。翩翩,你在稿子里要对这种现象,进行深刻而严厉的批评!”
叶翩然轻哼一声,走上观众台,回到自己班级的方队中,埋下头,在纸上写起来。
正写到“整个运动场上旌旗飞扬,掌声雷动,成了一片沸腾的海洋”时,耳边突然响起惊雷般的加油声,而且,这加油声越来越响亮。她忍不住抬头去看,只见杨汐一路领先着跑过来,旁边全都是女生在喊加油,看台上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这个印象中懒懒散散,松松垮垮,漫不经心的男生,第一次看见他那么执著地奔跑。
300米的环形跑道,杨汐整整领先一圈。冲向终点的时候,他张开双臂闭上眼,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羽翼在阳光下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杨汐迎着阳光仰面微笑,英俊生动的眉眼,让人目不转睛。额前细薄的刘海,在风中轻柔地扬起。那个慢镜头,定格在叶翩然的视线里,挥之不去。
结果,杨汐以少用了9秒的成绩,打破了三中男子1500米的历史纪录。情绪亢奋的人群,纷纷涌向跑道的终点。
杨汐在人们的簇拥下离去,微微眯着眼,手里比着V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矜持中带着些自得。叶翩然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生迷他。
远远的,传来广播员的高亢声音,激动地念道:“高二八班顾茵同学来稿:又一个纪录被打破了。这是杨汐同学艰苦训练,顽强拼搏的结果。这个荣誉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也.....
接着,响起了斗志昂扬的运动员进行曲。
叶翩然握着笔,在阳光下皱眉,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夏芳菲跑完1500米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她身边,说:“听听,高二八班又上了一篇通讯稿!今天已经完成四篇了!”
“人家班上有人破校运会纪录,咱班男生连拿个名次都难,我能写什么?”叶翩然发牢骚地说。
“没办法,文科班,阴盛阳衰嘛,只能靠我们娘子军了。”夏芳菲接过她递来的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瓶,“不过,这杨汐也太厉害了,品学兼优,德智体全面发展,不服都不行!”
“其他的还行,这德,就差点吧?”叶翩然仍然皱眉,“你没看他刚才那样,拽得要命,世界冠军都没他狂!”
“有些女生就喜欢这一型的。”夏芳菲遥遥望着赛场那边,若有所思地说,“翩翩,你是真的讨厌他么?”
“不讨厌,也不喜欢。”叶翩然说完这句,就开始苦思冥想,把刚才未完成的稿子写完。
这天以后,杨汐成了风闻全校的人物。他的名字在三中无人不知,受欢迎程度,堪比《灌篮高手》中的流川枫,甚至有女生说:“杨汐一点也不比流川枫差。”
这话传到叶翩然耳朵里,她好奇地问:“流川枫是谁?”
苏婕白她一眼:“叶同学,你是从火星上来的?”
“翩翩从来不看动漫。”夏芳菲向她们解释后,对叶翩然说:“流川枫是日本著名漫画《灌篮高手》中迷倒众多女生的酷哥,不但外表英俊潇洒、酷劲十足,而且球技也很出色。”
叶翩然耐着性子看了几集动画版《灌篮高手》,觉得三井对流川枫的评语用在杨汐身上很恰当“目中无人,沉默寡言,面目可憎,自大傲慢,不爱交际又讨人厌的嚣张小子。”
每个女生,都有自己的偶像。叶翩然欣赏的,是温文尔雅的内秀男生。各花入各眼。杨汐再稀有可贵,却不是她的那杯茶。
运动会过后,很快进入冬天。日子一天天冷起来,换上厚的外套,然后是毛衣,终于穿上了棉袄。
教室里的窗户全都紧闭,玻璃上有一层薄薄的雾。叶翩然靠窗坐,用手指在上面划出“WEI ,Merry Chrismas”,再几笔填出一张清秀的笑脸,转身加入到好友的话题中:
“圣诞节晚上,你们准备去哪里玩?”
“八点钟,去广场看烟花吧!”夏芳菲提议。
“好!”
众姐妹一片响应声。
12月24日晚上,大家都早早做完功课,找了个借口,从家里溜出来,在中心广场集合。
大街上人头攒动,路两边圣诞树上彩灯闪烁,红袍红帽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当街派发礼物,不远处教堂传来唱诗班如水的歌声……在这样一个夜晚,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幸福和甜蜜。
平安夜放烟花,是D市每年都有的固定节目。五个女生都很兴奋,她们挤在人群里,仰脸看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璀璨地绽放。
“真美。”叶翩然喃喃地说。
“好冷啊。”赵晓晴缩着脖子。她爱漂亮,没有穿厚棉袄出来,冻得直发抖。夏芳菲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围在她脖子上,说:“要不,我们回家吧。”
“我第一次知道,圣诞节原来这么美好!”谢逸玩兴正浓,“再玩一会儿吧,这么早回去多没意思。”
“我也要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呢。”苏婕叹息说,“如果圣诞节学校放假就好了。”
谢逸拉住叶翩然:“我想再玩玩!翩翩,你留下来陪我,我们都住在城南,待会一起回家。”
“那好。”夏芳菲殷切叮嘱,“你们再逛逛,记住不要瞎闹,早点回家。”
和夏芳菲她们分手后,叶翩然和谢逸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边吃一边走。不知不觉到了教堂,谢逸停下来:“你有想实现的愿望吗?”
“当然有。”
“那进去一起祈祷吧?”
“我们可是中学生,还是班干部。如果让老师知道了,准得挨批!”叶翩然直摇头。
“圣诞夜嘛,老师也会通融的。”谢逸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她进去。
混迹在虔诚的基督教徒当中,在上帝面前,叶翩然再一次许下自己的愿望。
回家的路上,谢逸问叶翩然:“你知道,今晚菲菲为什么急着回去吗?她要和肖洋约会!”
“真的假的?”她有些吃惊。
“临放学前,肖洋才约的她。”谢逸低声说,“我亲眼看到,他偷偷把她叫到教室外面,肯定是告白。”
迷离夜色中,叶翩然看着满大街卿卿我我,手牵手的情侣,心里忽然有点惆怅。
为什么她和沈炜要在两年后,才能真正相聚?
到了自家楼下,叶翩然和谢逸告别,呵呵快要冻僵的手,独自走进楼道里。
“喂,叶翩然,你……站住!”黑暗中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她一惊,循声望去。
街角路灯投下的微弱光芒,映照着一个颀长俊挺的身影。
叶翩然站住了,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杨汐?竟然是杨汐!
路灯昏黄的光,将少年乌黑浓密的头发,染成了深藏青色。五官分明的脸,那样俊朗的线条,如此近地呈现在她面前。
她踌躇了一下,轻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等你。”杨汐低声说,那双如玻璃珠似的黑眼睛,正炯炯地盯着她。
“等我?”叶翩然无意识地问,心里莫名其妙有一点害怕。隐隐地,她似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心脏扑腾扑腾跳得很快,一股热气从胸腔里,直扑到面颊上。
因为逆着光,杨汐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那双晶亮的眸子里,有掩饰不住的慌乱和紧张。
那种紧张的情绪像是会传染,一向笃定的男生,竟也结巴起来: “那个……叶翩然……”我……很喜欢……你……”
冬夜的空气清冷透明,他的声音像是随时会消散。她怔怔地看着他,心咯噔地震了一下。
意外吗?这段时间,杨汐频繁地出现在身边,莫名其妙的N次相遇,像叶翩然这般敏感的女生,怎能察觉不到他那点小小的心思呢?况且,夏芳菲早就提醒过她。
不意外吗?全校最风云的少年,如此光灿耀眼的男生,居然会喜欢上默默无闻的自己!
优秀如夏芳菲,美丽如童馨月,全都成了自己的手下败将……此情此景,好像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万众瞩目的王子,目光穿越身边的莺莺燕燕,花团锦簇,将手伸给了蜷缩在角落的灰姑娘。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受宠若惊?兴奋?是有一点点,但那是虚荣心在作怪。不,她不喜欢他,一点也不!
叶翩然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语调沉静地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你是说沈炜?”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跑来这里?”
是啊,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喜欢你?为什么偏偏那个人是你?
叶翩然冷漠的语气,让杨汐几乎想要落荒而逃。但他又不甘心。昨晚熬夜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此刻正藏在裤子口袋里。他掏出来,胡乱塞过去:“这是我给你写的信,希望你能认真看……”
“不需要!”叶翩然断然拒绝。她退后一步,坚定地说:“很抱歉,杨汐同学,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人是沈炜,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杨汐黯然垂首,他站在那里,良久一动不动。修长的身影,萧条又寂然,安静得像棵树。
叶翩然知道自己做得很过份,但是,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让他死心。
“对不起。”她转过身,往楼梯上走。
“喂!叶翩然。”身后静默的杨汐,忽然出声,字字决绝:“我喜欢你,和你无关。不管你接不接受,我会一直喜欢下去,直到你和沈炜分手!”
叶翩然如刺猬般回头,神情错愕地瞪着他。他竟诅咒自己和沈炜分手!她没有见过比他更恶劣的男生。
真正的爱情是无私的。按照言情小说和漫画的套路,在这种情况下,被拒绝的男生不是应该说:“我会默默地祝福你和他。只要你幸福,我也会觉得幸福!”
可见,杨汐并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一瞬间,叶翩然对杨汐产生了厌恶。他一定以为,自己真是耀眼夺目、高高在上的王子,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要喜欢他。无论公主还是灰姑娘。
“我和沈炜是不会分手的!”她直视他近在咫尺英俊的轮廓,“永远都不会!”
“如果你真的对你们的感情有把握,为什么不敢看我的信?”杨汐诘问。他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夜空传来,清寒冷寂。
叶翩然看着他,一时无法言语。
杨汐走上来,将信硬塞进她手里,神情凝肃地说:“这是我第一次以杨汐的名字,给喜欢的女生写信,希望你回家以后好好读完它。”
叶翩然来不及再说一句话,他已骑上靠在墙角的自行车,消失在夜幕中。
淡淡的银色月华,笼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发出刺眼的微芒。像天际的寒星,冰冷而光芒璀璨。
叶翩然呆呆望了会儿,将信胡乱塞进上衣口袋里,飞快跑上楼去。
和父母打过招呼后,她迅速躲进自己的卧房,阖上门,拧亮那盏粉色灯罩的台灯,将杨汐的信拆开来,逐字逐句读下去。
杨汐的信很长,比沈炜写给她的任何一封信都长。他的字迹,龙飞凤舞,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六页信纸,将一个少年隐秘而热烈、青涩而真挚的爱恋,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
“叶翩然,当我在信纸上写下这几个字时,我很惶恐,又很激动。其实,我不想连名带姓地称呼你,我想叫你翩翩。这个名字很美,很配你。每当看到你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浮现一幅如诗般的画面:秋日的阳光下,几片金黄的叶子,在风中翩翩飞舞,像快乐而美丽的精灵……”
作文不是杨汐的强项,但这封情书,却写得情深意浓,缠绵悱恻。
“这几个月来,我明显地消瘦了。母亲问我是不是学习太紧张。我怎能告诉她,我是为伊销得人憔悴?不,我不能说。因为你像一个天使,那么纯洁,那么美好,只能静静地藏在心里,丝毫不容亵渎……”
“在校园里,和你每一次的相遇,每一次的擦肩而过,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我已经习惯了在汹涌的人群中找寻你,虽然你丝毫没有察觉;习惯了变着法子接近你,虽然你总是冷着脸拒绝;习惯了跟在你身后一路悄悄护送你回家,虽然你并不知情……”
在情书的最后,杨汐写道:“你的数学成绩不太理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课后帮你补习。这个星期天上午十点,请你到学校来一趟。我会在操场对面右数第十棵树下,等着你!”
手里攥着厚厚的六页纸,面对一个男生的心意,叶翩然却没有喜悦,只有迷茫和惶惑。
她在灯下坐了许久,直到手脚冰凉,钻进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缩成一团,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杨汐的脸。
削薄的碎发,刘海刚刚遮住额头。浓密齐整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下巴,薄而坚定的唇。那一双眼睛,在朗朗星空下,深邃似海,有着隐忍的热情……
第二天回学校上课,叶翩然把这事告诉了夏芳菲。好朋友之间应该是没有秘密的。
虽然早看出了苗头,但从叶翩然嘴里得到证实,夏芳菲仍忍不住嫉妒,纵然对方是自己的好姐妹。
杨汐暗恋追求叶翩然的事,很快在高二二班传开了。同学们都跌破了眼镜,无法相信,杨汐,这个酷酷的帅男生,居然在圣诞夜晚上,堵在叶翩然家门口,低头温柔地对她说:“我喜欢你!”
为什么是叶翩然?童馨月一辈子都想不通。难道真的像小说中描写的一样,优秀得要命的男主角,莫名其妙就喜欢那些平凡的女生,而对身边的公主视而不见?
骄傲如杨汐,童馨月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配和他相提并论。几乎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等着看王子和公主在一起的幸福结局。但是,谁能料到,会半路杀出一个叶翩然?
如果是聪颖漂亮的夏芳菲,童馨月还输得心服口服。叶翩然,她究竟何德何能?性格怯懦,很少有人注意;成绩平平,少有老师喜欢。
在童馨月的眼中,叶翩然就像洗旧了的棉布衣衫,灰头土脸,为何却先后得到沈炜和杨汐两个优秀男生的青睐?
“感情的事情,说不清楚。”作为杨汐的死党,陈晨替他辩解道,“也不能强求。就像我这么喜欢你,你却对我爱理不理一样。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你欠了杨汐的,而杨汐欠了叶翩然的。”
“那叶翩然欠了谁的?沈炜的?荒唐!”童馨月嘟嘴说,“我才不相信什么上辈子下辈子。”
“但是,杨汐这家伙相信。”陈晨摇头叹息,“唉,你不知道,他就是一副中了邪的样子。平常老笑话我写情书老土,他倒好,一口气写了六张纸!”
“他真的给叶翩然写了情书?”她心底滋生出酸楚。
“还有更老土的呢!”陈晨凑近童馨月的耳朵说了几个字。她惊异地瞪大双眼:“天哪,杨汐居然会写日记!”
“我告诉你,这世道就是越不可能的事,它越有可能!”陈晨煞有介事地总结。
杨汐从球场上下来,用力拍了他的头一下:“鬼鬼祟祟在嘀咕什么呢?”
“我在帮你安抚破碎的芳心!”陈晨嘻嘻笑道。
杨汐不禁羡慕起他。这家伙是乐天派,成天嘟嚷着“我失恋了我最大”的狗屁言论,还能在拒绝自己的女生面前谈笑风生,还能和她作普通朋友。
像自己就做不到。他匆匆瞥了童馨月一眼,她看着他,眼底有隐忍的哀怨。杨汐迅速避开视线,坐到了陈晨的另一边。
“还要测试跳远呢。我走了。”童馨月不无失望地说。
下午四点,喧闹的操场,阳光倾斜。高二八班和二班碰巧同上体育课。坐在草地上,陈晨伸手指给他看:“喂,你家小叶子在那边!”
离得远,杨汐眯着眼才能看清楚。叶翩然站在一群女生中间,安静地听她们说话,时而微笑,时而皱眉。
于是,他的视线怎样都离不开她。几分钟后,轮到叶翩然考跳远,她三级跳的动作有点笨,落地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进了沙坑里。
“真是笨得可以,肯定不及格!你看童馨月,脚步如飞,身轻如燕……”陈晨絮絮点评两人的动作。
“那又怎么样?”杨汐淡漠地说。他早就知道,叶翩然体育成绩很逊,要跟老师说好话才勉强及格。她不热爱运动,平日除了看书,就是发呆,在书本上涂涂写写。但他就是喜欢她,毫无道理地喜欢。
“星期天,她会来赴约吗?”陈晨怀疑地看他一眼。
他没有回答,眼睛盯着叶翩然。她第三次跳远结束后,双手支在膝盖上,弓着背剧烈喘息。夏芳菲递了一瓶矿泉水给她。她开启瓶盖,昂起头,咕嘟咕嘟大口喝水。然后,抹抹嘴,冲夏芳菲露出洁白牙齿微笑。
杨汐突然觉得瓶子是如此幸福,能与她亲密接触。他却只能远远看着她,遥遥相隔。
叶翩然把杨汐给自己写情书的事告诉夏芳菲,纯粹是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丝毫没有炫耀的意思。她始料未及,夏芳菲竟然将这事宣扬开来,弄得高二二班甚至整个高二年级都知道了。
“菲菲,你为什么要将这事告诉别人?”叶翩然一脸懊恼。
“天下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他们早晚会知道的。况且,还有陈晨那个大嘴巴。”夏芳菲颇不以为然,“再说,能被杨汐那么优秀的男孩子追求,有什么丢脸的?”
“但这样一来,造成了我的困扰,对杨汐也不好。我根本就不想接受这份感情。”她叹口气说。
“为什么?”夏芳菲试探着问,“仅仅是因为沈炜的原因吗?”私底下,她并不看好叶翩然与沈炜的感情。她不像叶翩然那么天真,时间和距离有时候是很可怕的,可以抹煞掉一切。
“沈炜是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叶翩然冷静地说,“即使没有沈炜,我也不会喜欢杨汐的。”
夏芳菲更加迷惑不解:“杨汐哪里不好?又哪点配不上你?”
“不,恰恰相反,是我配不上他。”叶翩然实话实说,“沈炜对我说喜欢我时,我满心欢喜激动。但杨汐的表白,却让我惶恐不安。他太优秀,太过耀眼,又太过张扬。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我很没有安全感。老实说,我胜任不了这个光环。”
“何必在乎别人的眼光?只要杨汐对你是真心的。”
叶翩然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菲菲,其实你在心里,也认为我配不上杨汐……”夏芳菲脸上一红,正要辩解,叶翩然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和沈炜在一起,还勉勉强强,但杨汐……我们实在差距太大了。”
她心里很明白,也想得很透彻。现实不是童话,她不想做灰姑娘,因为高攀了王子,一辈子患得患失,卑微怯弱,生活在阴影中。她只想在未来的人生,能有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一双坚强的臂膀,爱她,宠她,给她平静安定的生活。就像自己的父母亲那样,门当户对,才貌相当,举案齐眉,情投意合。凡夫俗子的爱情,未必不幸福。
夏芳菲看得出,叶翩然不是妄自菲薄,她沉静而客观,有着坚强的意志力,这和她纤弱的外表形成强烈对比。她不是那种浅薄小女生,因为有杨汐这种帅哥追求,就沾沾自喜,四处吹嘘。她也不会脚踏两只船,一边和沈炜恋爱,一边又和杨汐保持暧昧。
“那你准备怎么拒绝他?”
“我不打算和杨汐见面。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相信看完这封信,他就不会再来纠缠我了。”叶翩然笃定地回答。
“什么信?能给我看看吗?”夏芳菲好奇地问,“谁不晓得,你的文笔可是一流,我倒想见识见识你如何让杨汐死心。”
“其实,也很简单。”叶翩然说,“我就是告诉他,我不会喜欢他。我也不像他说的那么美好,我有一大堆的缺点,缺点远远超过优点,希望他不要再迷恋一个并不了解的人。”
果然,叶翩然在信里,罗列了一大堆自己的缺点。而且,她直截了当地否定了杨汐的爱情,说他看到的,情书里写的,都不是真的叶翩然,只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形象,和现实有很大的反差,就像《飘》里的郝思嘉迷恋阿希里一样,只是爱上了一个虚无的影子,终有幻灭的一天。
叶翩然说,杨汐和她并没有真正地接触过,他们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她虽然常常看言情小说,但她的爱情观却很现实,思想也比大多数女生都要成熟。她不相信童话,不相信一见钟情,不相信王子和灰姑娘,只相信日久生情,志趣相投,细水长流……
“杨汐,我承认,你很优秀,值得很多女生去爱,但那个人不会是我。你的情书似乎给错了对象,撇开我已经有男朋友不说,我也没有你形容的那么好,什么精灵,什么天使……我就是我,叶翩然,一个普通平凡的女生,数学成绩不好,体育也很差劲。我不是你想象出来的公主,但也不想作被王子拯救的灰姑娘。”
“我和沈炜有一个约定,高考的时候,我会报南京的大学。这是我的目标,我会一直朝着这条路往前走。心无旁骛,坚定执著,希望你不要打扰我,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说要为我补习数学,我很感谢。但是,我不希望这成为你接近我的借口。这个学期以来,你老在我的周围晃来晃去,给我增添了很多烦恼。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无必要,不要再在我的视线里出现!”
……
整封信,不带任何感情,用词冷漠而狠绝,仿佛收信的人,不是爱慕追求者,而是深恶痛绝不共戴天的仇人,让夏芳菲不禁想起一句话:“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难怪听人家说,女人对于追求自己的男人,尤其是那些无法接受的,会变得特别残忍。
由此,夏芳菲对叶翩然又有了新的认知,那个人前唯唯喏喏、羞怯自卑、温柔恬静的叶翩然只是假象,“棉里藏针”、“外柔内刚”、“铁石心肠”用在她身上才比较贴切。或许,这就是叶翩然的特别之处,也是杨汐之所以如此迷恋她的原因吧。
只是,这样的叶翩然遇上这样的杨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杨汐收到叶翩然的信,很是意外。
星期六上午,一封淡蓝色的信,寄到了家里。开始还以为是初中同学写的,他人缘不错,党羽遍布,每周都有鸿雁传书。等撕开信封,看到娟秀的深蓝色笔迹和落款时,才知道这信出自叶翩然之手。
他以前收过很多女生的来信,无非是表达爱慕之情的,大多用粉红色的信纸,洒上香水,折成心型,贴一些彩色卡通图案的贴纸,满纸“永远爱你”的荒唐言,让他感觉俗不可耐。叶翩然的信很朴素,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就像她的人一样恬淡清丽。
但等看完整封信,杨汐才明白,自己满腔痴迷,换来的却是无情和拒绝。那字字句句,像针刺,像刀凿,狠狠地扎痛他的心扉。
她嘲讽他偏执无知,恋上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她厌烦他的接近,说他给她带来许多烦恼。他的爱情对于她来说,不仅毫无意义,而且荒谬可笑,是青春期自以为是的幻想。
当读到那句“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无必要,不要再在我的视线里出现!”时,他的心像被活生生地撕裂——从小到大,他集万千宠爱,周围充满阳光和鲜花,哪里受过这种侮辱?而且,这侮辱还来自他平生第一个心动的女生。
叶翩然,你竟然如此凉薄残忍!
你可以不爱我,为什么要嘲讽我的爱情?为什么要砸碎我的美梦?
原以为,你是生长在墙角的纯洁小百合,温柔而无害,却没想到,你也会扎得人遍体鳞伤。
杨汐冲动之下,不顾一切撕毁那封信,竟像是揉碎自己的心一般,疼痛难忍。
从这天开始,他对叶翩然的感觉,不只是男生对女生单纯的迷恋,而是爱恨交织,无以名状的抑郁苦痛。
叶翩然在信里狠绝地说,要杨汐今后不要再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也知道,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做到。
校园就这么大,高二二班离八班并不算远,就隔了一栋教学楼。虽然杨汐不再来文科班,还是时常会撞见他的身影。
叶翩然自己的心态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封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情书,那些热烈滚烫的字句,已经严重干扰了她的情绪。每天,只要一踏进校门,她就觉得人群里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凝望着自己。
做课间操时,虽然全校几千名学生,一片蓝白相间的校服,她却能一眼认出杨汐。他的个子很高,排在八班方队的最后一排。站在长长的队伍里,她忍不住想,他能不能看见自己?
当然,她看见杨汐的机会比较多。每周一早晨,学校都要举行升旗典礼。初中部高中部,每年级派出两个升旗手,两个护旗手,实行轮流制。杨汐是高二年级的升旗手,每隔一段时间,叶翩然便会在升旗仪式上,看到杨汐的飒爽英姿。
每当这时候,下面的女生就会交头接耳,小声地说:“看,那个就是杨汐,简直帅呆了!”的确很帅!熹微的晨光中,杨汐由八班的矩形方队中跑出,健步走上升旗台,朝气蓬勃,英俊爽朗,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升国旗,奏国歌,女生们的目光,与其说是仰望着头顶的五星红旗,不如说是盯着杨汐棱角分明的俊脸。他如葱茏挺拔的白杨,沐浴着四月明媚的春光,神采奕奕,清新夺目。叶翩然淹没在那些仰慕得两眼发光的女生当中,对自己的渺小和平凡有更清晰的感觉。
诚然,杨汐是人人仰慕的白马骑士,可她叶翩然不是公主,也不愿做仰望大树的小草。
升旗仪式结束,队伍解散,叶翩然夹在潮水般的人流中,沿着林荫道,往二班的教室走。
“杨汐!”身后似有人呼唤。她下意识地回头,杨汐和几个男生匆匆地跑了过来。经过她身边时,他没有停下,也没有看她一眼,表情淡漠得就像陌生人。
看来,她那封信收到预期的效果,那些无情而绝决的措辞,让他退却了,觉醒了。他终于不再来纠缠她。
叶翩然觉得如释重负,同时,也很佩服自己的勇气和意志力。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杨汐的好,在各方面他都很优秀。要拒绝他的爱慕,要战胜与生俱来的虚荣心,真的很困难,不是每个女生都能做到。
但她做到了,没有背叛当初和沈炜的承诺。
而对杨汐来说,她只是他一时的迷惑。很快便风去水无痕,他终有一天会忘了她。
那封感情炽烈的情书,叶翩然舍不得丢掉。毕竟,这是她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她将它锁在了书桌抽屉里。
就当作是一个青春的纪念吧,一段年少轻狂的回忆。
叶翩然一厢情愿地以为,杨汐已经从她的人生中退场,她从此不必再为他而烦恼。
生活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上课听讲,记笔记。下课的时候,跟夏芳菲她们一块去林荫道散步,或倚在走廊上说话。回到家里,忙着做各种试卷,背英语单词。
时光流转到2000年初秋,叶翩然升上了高三。
读过高中的人都知道,那是“黎明前的黑暗”,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一种非人的生活。大考、小考、模拟考、会考,永远抄不完的笔记,做不完的习题,还有老师家长在耳边的唠叨,不厌其烦地提醒你离高考还剩多少天。
即使是如此灰暗的高三生涯,还是会发生一些小插曲,成为同学们课余饭后的谈资,其中之一就是童馨月。
童馨月的美与日俱增,已经由班花升格为校花,芳名远播。每天都有邻班甚至邻校的男生,指名道姓地到班上找童馨月,童馨月几乎来者不拒,逃课和他们出去厮混。
童馨月的父亲是D市最大的私企老板,捐资为学校建新图书馆,因此,从班主任到任课老师都对她网开一面,只要没什么大过错,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于是,她更加肆无忌惮,下午的课一律不上,不是和男生去看电影,就是去歌厅蹦迪。
关于童馨月的谣言也满天飞,“童馨月和XXX在学校后山约会”、“童馨月和XXX在立交桥下拥吻”等消息不胫而走。曾经的玉女堕落了,女生们谈到她时,语气越来越不屑,神情越来越鄙夷。勾引、□、□等很吓人的词汇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对童馨月一直看不顺眼的赵晓晴,很有点幸灾乐祸,说:“我早就说过,她的清纯是伪装的,现在终于现原形了。”叶翩然却很为童馨月惋惜。童馨月家庭条件这么优越,人也美丽聪颖,为何要自甘堕落,自暴自弃呢?高一时,她的学习成绩还排在全班前十名,现在已经吊车尾了。
“大概是为情所伤吧。”夏芳菲感叹地说,“她一直思慕着杨汐,杨汐拒绝她后,她干脆破罐子破摔。”
“何必呢?”叶翩然不禁摇头,“爱情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
“你没有被爱情伤过,所以无法体会,为爱水深火热,却始终无法得到的心情。”夏芳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只会陷人于水火,而自己却置身事外。”
“彼此彼此。”叶翩然知道她在为杨汐打抱不平,“你对肖洋还不是一样绝情一样狠心?”
高二那个圣诞夜的晚上,夏芳菲同样拒绝了一个男生的求爱,理由却是“高中阶段,学业为重,不想谈恋爱。”
另一个小插曲,就发生在叶翩然和肖洋身上。
事情缘于D市举行的高中语文知识竞赛,叶翩然得了二等奖,肖洋得了三等然,是全校仅有的两个。校长在周一升旗仪式结束后的讲话中,热情洋溢地赞扬了两人为学校争光,还当场颁发奖状和奖金。
这对叶翩然来说,几乎有点受宠若惊。自从读了高中,她已经与奖项无关,这么荣耀的时刻,难免心情紧张。夏芳菲几个姐妹在下面好像自己得奖似的,拼命拍巴掌,齐声大喊着:“翩翩,加油!翩翩,你最捧!”
叶翩然似被拱到云端,站在领奖台上,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领了奖,和校长握手后下台,脚勾着了话筒线,一个趔趄,往前冲了好几步。幸亏走在前面的肖洋,及时出手相救,她才没有摔倒,当众出糗。
台下发出一阵哄笑,听不出是促狭还是善意。叶翩然绯红着脸,在几千名师生的目光中,飞快地跑回队伍里。
就因这个小小的“英雄救美”的举动,叶翩然对肖洋一下子改观。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冷漠,虽然在班上独来独往,但孤傲不羁后面,是一副侠义心肠。
这次双双获奖,谢逸起哄要他们用奖金请客,大家到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去吃一顿。肖洋爽快地说:“请客没问题,叶翩然就免了,我一个人来埋单!”
自己掏钱上餐馆吃饭,身为高中生囊中羞涩的他们,还是平生第一次。一餐饭下来,男女生之间好似冲破了某种隔阂,不再陌生。
席间,他们甚至要了些啤酒。肖洋壮着酒胆,非要敬叶翩然一杯:“班上的女生,我最服气的就是你!老班每次都在班上读你的作文,兰心蕙质,真正的才女!”
叶翩然一脸莫名,班上谁不知道肖洋喜欢的是夏芳菲,干嘛拿自己当挡箭牌?
“他敬你,你为什么不喝?”夏芳菲慢悠悠地开口,“人家可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叶翩然觉得这两人有点怪,又不好问,就硬着头皮喝了下去,结果赵晓晴她们轮番轰炸。大家笑啊闹啊,走出餐馆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
肖洋出门推车,才发现自己停在餐馆门口的二八自行车被拔掉了气门芯。
“谁这么没品啊,干这种缺德事?”大家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强烈谴责这种无耻行径。夏芳菲诡秘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是谁。”
难道是他?叶翩然心跳慢了一拍,又立刻否认。杨汐和她已经没有任何瓜葛,而且,他也不像是这么幼稚的人。
几个女生陪着肖洋走到街对面的修理铺,一边聊天,一边等他修好车。
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潮润空气中飘着浓郁的桂花香。夜色中,路人过往匆匆。桔黄色的路灯光,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闪耀似碎金。
谁也没有注意,离他们不远的马路另一端,灯火阑珊处,一道落寞的人影。
他的面孔沉峻似水,双眸热切而纠结,似有难以诉说的隐痛。
只有几步之遥,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缘份,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就因为一餐饭,叶翩然和肖洋迅速熟稔起来。肖洋是个挺“文学青年”的英俊男生,眼神中经常流露出忧郁的目光。
和肖洋熟悉以后,才知道他那种忧郁的来源。肖洋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在乡镇中学读到初三,因为勤奋苦读,中考成绩优异,才被市重点高中三中录取。但他一直不太适应城里的生活,尤其是城市中学生身上的优越感,让他很自卑,性格也变得孤僻。
以叶翩然狭隘的生活经验,根本无法想象乡下孩子的生活,无法想象他每天放学以后还要放牛、挑水、担柴,农忙时节下田插秧、割禾的艰难童年。
“那时候一定很苦吧?”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伤害他的自尊心。
肖洋很平和地说:“也不是特别苦。你一定没去过乡下吧,才会这么问。有很多乐趣,是你们这些城里孩子想象不到的。我们夏天会去河里抓鱼,冬天烤番薯。不是吹的,我烤鱼和番薯的技术可是一流!”
叶翩然连忙点头。高二的时候,他们班组织去郊游,肖洋就露了一手。
“谁说我没去过乡下?我们厂子就位于城郊,子弟学校也有很多附近借读的农村学生,我还到过他们家做客。”
“难怪!”肖洋看着她说,“我就觉得你和一般城里的女孩子不一样,你比她们有内涵,有思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当面表扬自己,叶翩然没有答话,只是微笑。
“真的!”肖洋以为她不信,加重语气说,“在高二二班的女生当中,你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出众的,但你身上有两种气质是别人没有的。一种是灵气,一种是才气!”
“那夏芳菲呢,你对她如何评价?”叶翩然故意“刁难”地问。
肖洋的脸有些发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喜欢她的美丽、聪颖和大气。但我也知道,像她那样的家庭和出身,我高攀不起!”
看他一脸受挫的表情,叶翩然衷心地怜惜,带着些许安慰和鼓励说:“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啊。我也不认为,你喜欢菲菲就是高攀。其实,你也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
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肖洋对叶翩然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知道吗?你身上有种天生的魔力,让看见你的人,尤其是男生,都自然而然地想要接近你,向你倾诉心事。你是最适合作红颜知己的那种女孩子!”
叶翩然相信,肖洋对自己的赞誉是真诚的,却与爱情无关。她也很欣赏肖洋身上质朴坚强、刻苦耐劳的品质。那么艰苦的学习条件,他都能考上重点高中,而且在班上的成绩名列前茅,这点最让叶翩然佩服。
“也没什么。”肖洋仍然一副平淡的语气,“考上大学,是我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换作是你,也会这么拼命读书。”
知识改变命运。叶翩然第一次领悟到这句话的深刻涵义。
“只可惜,语文竞赛得奖没有用。像数学、物理、化学,在全国竞赛在拿了奖就可以保送好大学。”肖洋叹息道。
叶翩然突然联想到,杨汐前不久在全国数学竞赛上拿了二等奖,红榜大大地贴在校门口。
“数学竞赛拿二等奖,可以保送什么大学?”她问。
“不太清楚。”肖洋摇头,“不过,听说,夏芳菲评了个省级优秀干部,高考时可以加分。”
肖洋说的时候,情绪有点低落。他原本打算跟夏芳菲上同一所大学,两人的成绩不相上下,如果夏芳菲高考加了分,分数差距势必拉大。
叶翩然知道夏芳菲的理想,北京大学是第一志愿,人民大学是第二志愿。而沈炜在信里说,他的第一志愿是南京大学。
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成长轨迹,也有自己的奋斗目标。比如她,比如沈炜,比如夏芳菲,比如肖洋。
其他人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只有叶翩然,依然遥不可及。
肖洋说,如果叶翩然出生于农村,也会努力拼搏,寒窗苦读。叶翩然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很努力。但是,以她的资质和基础,再怎么拼命,也只能考个普通本科院校,离南京大学这所名牌大学,仍然差了很远。
虽然她目标明确,勇往直前,但很多时候,梦想在现实面前还是要止步。
叶翩然在回信中对沈炜说,她会尽力考上南京的大学,语气却已不再那么肯定。一个原因是,紧张的学习和高考的压力,让她不堪重负,感觉疲惫而厌烦;另一方面,无论是她,还是沈炜,当初的执著和热情,已经渐渐消褪,对未来感到迷茫,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执著,是否有意义。
随着高考的一天天逼近,叶翩然的父母也认真地开始和她讨论去向的问题。
“我和你爸的意思,本省也有很好的学校,比如N大,也是重点大学,离家近些多好。何苦要跑到南京去呢?那边是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你从小娇生惯养,又没出过远门,如何适应得了?”母亲舍不得独生女儿远离,坚决反对她报考外省的学校。
父亲的态度比较开明,让叶翩然自己作主:“翩翩,你如果觉得南京好,去那儿上大学,爸爸不反对。人就该趁年轻的时候出去闯闯,见见世面,老窝在一个地方,有啥出息?”
他又转而劝自己的妻子:“孩子不过是去读书,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四年过了就立马召她回来,再不放她出去,不就行了?”
“你懂什么?”母亲驳斥父亲道,“你以为翩翩去了南京,还会回来吗?现在大学里谈恋爱成风,她说不定就在南京成家立业了!”
成家立业?听到这个词,叶翩然兀自犹疑,原来,高考决定的,不止是肖洋的命运,夏芳菲的命运,还有自己的命运,沈炜的命运。
将自己的人生和命运,统统寄托在一次考试上,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她不敢去想象几个月后,千军万马共挤独木桥的残酷,只能强迫自己面对书本,去背枯燥的英语单词和历史名词解释。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是历史课,历史老师简单地讲解了一下上次的试卷后,就宣布他们自习。
叶翩然这次考得不太好,只得了个78分,夏芳菲又考了全班第一,95分。
“传授一下经验,这些名词解释,我老是记不住。”叶翩然指点着卷子上的红叉,“你有什么决窍?”
“决窍?只有四个字——死记硬背!”夏芳菲说。
“唉!”叶翩然叹口气,只得将书掩住,嘴里开始喃喃背诵:“商鞅变法是商鞅于公元前356年在秦国实施的改革,对战国末年秦国的崛起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这道题,你保证会!”夏芳菲吃吃地偷笑。
“哪道?”叶翩然探头问。同桌摊开的黄岗高三历史模拟试卷上,用红笔画着:“我国历史上,有哪几个朝代定都南京?”
“去你的。”叶翩然推她一把,“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我以为你看到南京两个字,会觉得特别有亲切感。”夏芳菲将头转向窗外。高三二班教室的窗台,正对学校小操场,每天下午课外活动都有男生在那里打篮球。
“下了课,我们去看男生打球吧!”夏芳菲说,“我爸爸就教我,高中生要劳逸结合。学习的时候,认真学习;玩的时候,痛痛快快地玩。反正,明天是周末。”
一般人家里,都是严父慈母。夏芳菲家是个例外,母亲很严肃,整日板着一张脸,像马列主义老太太,而父亲则和蔼可亲,和女儿平等交流,开玩笑打趣,完全没有“代沟”。
叶翩然一开始有些犹豫,她怕在球场上遇见杨汐。后来想,这样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要心里没鬼,即使遇上也没什么,反正他已经当她是路人甲。
到了小操场,果然看到杨汐。不过,他没有上场,双手插在口袋里,靠坐在篮球场边的阶梯上,面无表情。不知是不是错觉,叶翩然发现他憔悴清瘦了不少,眼睛不再明亮,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神色间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偌大一个校园,千篇一律的校服,叶翩然并没有刻意去寻找,但总能在视线里精确地筛选出他来。这种微妙的感觉,她无法向任何一个好友诉说,看见他时,还要佯装地把目光转开,作出毫不在意的表情。
几乎在叶翩然一出现的时候,杨汐就迅速而清晰地捕获了她的身影。叶翩然换了新发型,她不再留刘海,把脑门上的头发全都往后梳,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露出干净的额头和漆黑的眼睛。
隔着操场和人群,他能听到她和同伴们说笑,声音响亮,甚至有些刺耳。他很想告诉她,其实这种活泼而放肆的笑,并不适合她,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傻气。他还是喜欢她沉静温婉的样子。
“喂,在想什么呢?”陈晨从球场上跑下来,一头乱发被汗浸润得潮湿,“怎么不一起过来打?”
“不想打。”杨汐的声音慵懒,有些沙哑。
陈晨拉了拉身上脱得仅剩一件的背心,在他面前的台阶上坐下,说:“搞什么啊,你多久没跟我们一起打球了?先前还说是准备全国数学竞赛,现在呢?竞赛都拿奖了,你还不打?”
杨汐看着场上跳动的篮球,脸色阴霾沉默:“我今天没心情。”
“你哪天有心情?”陈晨不等他回答,抓住他的胳膊,强行扯他起来,“少了你这个篮板王,我们还真不习惯!”
“杨汐!杨汐!杨汐!”场边适时响起的吼声,强烈地刺激了杨汐的神经。失落少年终究还是抵挡不住篮球的诱惑,甩了甩头,快步跟上场去。
球场上的杨汐,和刚才完全判若两人。他镇定自若,自由潇洒,充满生机,如磁石般吸引着围观人群中女生们的目光,让她们欢呼雀跃,让她们崇拜迷恋。
叶翩然站在人群里,目光追随着场上的某个身影,不免觉得尴尬。她不能像其他女生一样拍掌欢呼,也不能心无芥蒂,站在场边为他加油。这种场合,还是识趣地离开比较好。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跟夏芳菲她们说“再见”,转身朝球场外走去。
身后突然响起一片惊呼,叶翩然下意识地转头,就觉得一阵迅即的风扑面而来。只听“砰”的一声,篮球重重砸在她的脸上。
她的意识瞬间被夺去,眼前一阵金星乱冒,然后,满脸是血地晕了过去。
离她最近的夏芳菲跑过去,正要弯腰扶起她,杨汐已经苍白着脸冲上来。
“杨汐,你是故意的吧?”夏芳菲皱眉望着他,“因为自己求爱被拒,所以恼羞成怒,因爱生恨,对翩翩下此毒手!”
杨汐不是喜欢把心事和别人分享的人,即使是陈晨,也不知道叶翩然在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不知道他心底堆积的郁闷和委屈。
但不说并不代表他不在意,那股忿恨不平,经过长时间的挤揉压抑,已经在胸腔里发酵膨胀。当看到叶翩然再一次转身离开时,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用力一拍,篮球朝着她的方向脱手而出。
翩翩,我只是想要你留步,没想到,竟然会这样伤害你!
在众目睽睽之下,杨汐将昏厥的叶翩然打横抱起,赶往学校医务室急救。
看他一脸悔恨,夏芳菲不再抱怨,追了过去。但杨汐的步子实在太快,她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场上的篮球赛只得暂停,围观的人群却不肯散,留在原地,对这起突发事件众说纷纭。有高二年级的学妹怀疑地问:“那个女生是谁啊,看杨汐紧张成这样!”
“傻冒!砸晕了人,能不紧张吗?”她的同伴不屑地说。
“我觉得,不像是这么简单。”那女生眯起狐狸般狡黠的眼睛,在阳光下凝视杨汐的背影,“也许,杨汐很喜欢她。”
这个表情总是很酷的男生,很难想象他喜欢的女生长什么样子。
“你看清那个女生的长相没有,漂不漂亮?”虽然不屑,仍然忍不住好奇地问。
“没注意。”当时情况那么危急,谁顾得细看那女生的模样。
此刻,她们八卦议论的女主角静静地蜷伏在杨汐胸前,神智迷离。唯一的感觉,是男生身上温暖的体温,带点淡淡汗味的男性气息,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医务室离小操场,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杨汐抱着叶翩然疾步而行,汗水顺着额上的碎发往下淌,濡湿了他的视线。
“歇歇吧。”一旁的夏芳菲看不下去,劝道,“要不,我替你会儿?”
“你哪里抱得动?”杨汐掩饰不住的紧张,“你说,她流这么多血,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别担心,她只是伤到了鼻子,流的是鼻血。”夏芳菲反过来宽慰他。
能不担心吗?叶翩然的血流得很恐怖,很吓人,他胸前的白T恤都被洇红了。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睛闭得紧紧的,睫毛低垂,如同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小兽。
到了医务室,校医和护士手忙脚乱地将叶翩然安置在病床上,做了检查后,发现没什么大碍,鼻子止了血,贴上OK绷,休息几天就好了。
夏芳菲舒了口气,回头看杨汐头发凌乱、大汗淋漓的狼狈样子,想缓解一下气氛,开玩笑地说:“你那球扔得真准,不偏不倚,正好砸中翩翩的鼻梁。幸好鼻梁没断,否则就破相了……”
“她要是破了相,我养她一辈子。”杨汐语调低沉,神态认真。
“你想得美,翩翩才不会要你养呢!”夏芳菲嘴上笑着说,心里却酸酸的。
这是她曾经喜欢过的男生。跟许多失败的暗恋故事一样,即使遭到拒绝,她对他的朦胧爱意,依然无法完全泯灭。而且,她有一个很自私见不得光的想法,那就是,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也不想别人拥有。所以,即使杨汐不喜欢自己,他也不能喜欢上别的女孩。
现在,他不但喜欢上别的女孩,而且,那个女孩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每次在叶翩然面前提起杨汐,夏芳菲的心里都百味杂陈,复杂难言。一方面,她很鄙视自己,另一方面,她又控制不了对好友的嫉妒,对杨汐也有无法?运档暮抟狻?吹窖钕??遏嫒煌纯嗑澜崾保?踔劣兄纸夂薜母芯酢?
杨汐,谁要你没眼光,谁要你喜欢上别的女孩?如果你喜欢的是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如此辛苦!
爱与恨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夏芳菲其实很理解杨汐对叶翩然爱恨交织的感受。但是,在这个爱情故事中,她只能作一个观众,远远地看着他,俊朗的面容,高大的身材,孩子气的别扭,还有对爱的执著和坚持。
为什么此刻,心里都是隐隐的失落?杨汐的人虽然在她面前,和她说话,但他眼里看到的,心中担忧挂念的,都是躺在床上那个苍白孱弱的女孩。
在他们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时,就已经尝到了它带给自己的百般滋味,忧伤、委屈、酸涩、愤怒、痛苦,还有无奈和绝望。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在昏睡的叶翩然脸上,染了一层金黄色的光圈。杨汐站在床前,俯头直勾勾地盯着她,表情严肃,眉目微蹙。
看着他瞅叶翩然的眼神,夏芳菲的心底涌起些许醋意。她认识了他十多年,从他还是一个调皮任性的小男孩时,但那种柔软中带着一丝怜惜的眼神,她从来没有见过。
夏芳菲知道,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她走出病房,轻轻地阖上门。
世上有一种感情,注定了它的结局到最后,只能是华丽地转身。至少,她是个聪明的懂得转身的人。
杨汐却不懂得转身,不懂得放手。他是那种男生,看准了就去爱,爱一个人就爱一生。哪怕你拒绝我,我还是喜欢你。
在十八岁这个血气方刚,青涩莽撞的年龄,杨汐做了许多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叶翩然在学校医务室醒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
周围很安静。她躺在床上,能看到左边的窗口,投进来外面梧桐树的阴影,和点点斑斑如碎金般飞溅的阳光。
鼻端隐隐传来的疼痛,让她回忆起自己昏迷前被篮球砸中狂流鼻血的惨状,而那个罪魁祸首,此刻就站立在床边,像一棵安静而挺拔的树。
叶翩然将脸偏向右边,便能看见他,面容憔悴,衣衫不整,洁白T恤上的血迹触目惊心。整张脸郁郁寡欢,眼底是凝重的愧疚,仿佛受伤的那个人是他。
看到她睁开眼,他凑头过来,低声地问:“你醒了?好点没有?还疼不疼?”
废话!你砸一下试试,怎么会不疼?叶翩然负气地转过脸,闭上眼睛,不想理他。
杨汐却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外面,叫了校医进来:“老师,你快看看,再检查一下……”
校医走近她,仔细查看她的伤口,对杨汐说:“没事,醒过来就好。”
“真的没事?不是砸到鼻梁吗,怎么会晕过去?是不是伤到了脑袋?”杨汐婆婆妈妈一连串地问,躺在床上的叶翩然忍不住,微微撩起眼帘,不耐烦地说:“杨汐,你才砸坏了脑子呢,在耳边唠唠叨叨,吵死人了!”
语气不太友善,可在杨汐听来却说不出来的熨心。最起码,她肯开口和他说话了。
校医离开后,杨汐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下巴抵着椅背:“要喝点什么吗?我给你去买,可乐还是……”
“谢谢,我想不必了。”叶翩然冷漠而干脆地拒绝。
杨汐看着她苍白的脸,红肿的鼻子,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道歉的话:“翩翩,对不起。”
“不要叫我翩翩!”叶翩然一肚子酸涩和委屈,终于找到发泄的渠道。她无可抑止地冲他嚷,“杨汐,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不想再看到你!”
“不能!”这段日子以来,杨汐无心学业,情绪焦燥而易怒。叶翩然一再的排斥和打击,压得他胸口堵得慌,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眼前这个女孩,她有颗柔弱而又敏感的心灵。她害怕受伤害,一再躲避他。殊不知,她越是逃避,他就越是想要靠近她。就像一只掌握绝对主动权的狮子,对惊惶失措拼命挣扎的猎物,更加迫不及待想要捕获。
“叶翩然,我为你这么痛苦,这么难受,你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叶翩然震惊地瞪着他,一脸的不可置信。杨汐也不再说话,憋红脸,嘴巴紧闭。
两个人之间突然就沉默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对峙的最后,他听见叶翩然细小的声音,疲惫而软弱地说:“那么,杨汐,求求你,不要喜欢我,好不好?”
杨汐觉得心脏像被人刺穿了似的,剧痛难忍。
“叶翩然,你以为感情是自来水吗?只要拧一下龙头,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白天上课走神,晚上睡不着觉,夜夜为你失眠。很多次,我都难过得想要撕掉所有的书本,冲出教室去找你。哪怕不说一句话,只要每天看你一眼就好。为什么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不,杨汐,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你自己!”叶翩然丝毫不为所动,冷酷地打断他的话,“你说你很痛苦,很难受,但你为我考虑过没有?凭什么我要因为你喜欢我,就要去喜欢你?你以自我为中心,沦陷在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爱情里,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吗?爱一个人,就要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喜她所喜,痛她所痛,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即使她爱上别人,也要微笑地祝福,送上一句,希望你可以幸福!”
他不禁冷笑起来:“会有这样的人吗?除非他是傻子……”
“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懂爱情。”叶翩然继续说,“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爱,就是让你所爱的人,找到他的幸福。”
“如果有一天,沈炜移情别恋,爱上别人,你也会微笑地祝福他吗?”杨汐缓缓地说。
叶翩然停顿片刻,内心有一瞬间的挣扎。“我会的,我会祝福他,只要他幸福!”
杨汐僵直地坐着,许久,把头埋在臂弯里,两侧的肩胛耸拉着,瘦削而锐利。
然后,她看见他慢慢地抬起脸,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保证在毕业以前,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她怔怔地望着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杨汐不等她回答,就拉开房门,迳直离开。
房门轻轻地阖上了,空气中弥漫的消毒药水味经久不散。叶翩然望着窗外逐渐西斜的阳光,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真的说动他了吗?从此以后,两人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交集?
第二天,叶翩然没有去上课,因为形象实在太丑了,不敢出门——鼻梁上贴着大大的OK绷,鼻头红肿。
十七八岁,本就是自我意识觉醒,虚荣心蔓延的年龄。没有哪个女孩愿意以这样一副“丑态”,出现在同学尤其是男生面前。叶翩然回想自己昨天在学校医务室,不但样子狼狈,而且态度言语都很粗鲁,完全毁掉了人前温柔恬静的淑女形象。
不过也好,见识了自己最真实最丑陋的一面,杨汐就不会再迷恋她了吧。通常,男生心仪的女孩,不是都应该纯洁善良,完美无缺吗?
其实,叶翩然一直都搞不明白,杨汐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他身边有那么多既美丽又可爱的女生,为何放着白天鹅不要,偏偏要选择丑小鸭呢?
趁父母去上班以后,她忍不住偷偷打开书桌抽屉,翻出那封情书来看。重读一遍,心情好似有点不一样。
杨汐啊杨汐,原来你的文笔也不错,如果你能把这些心思花在写作文上,说不定语文成绩也能进入全班前五名。
可是,杨汐,我真的没有你写的这么好。距离产生美,真正和我交往以后,你会发现,我也就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孩子。与其等到有一天大梦初醒,偶像破灭,还不如根本就不要开始。
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跟沈炜交往,和肖洋成为好朋友,因为他们了解她,因为她觉得和他们是一类人。而杨汐,却属于她不了解,只适合仰望的那种人。他身上的光芒,太过耀眼,会把靠近他的人灼伤,更会衬出她的卑微渺小。
还是那句话,即使没有沈炜,她也不会接受杨汐。但不可否认,她已经心动了。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在土气不起眼的“丑小鸭”时期,被这样一个优秀的、热烈的、多情的男生爱慕着,很少女生会不心动吧。
杨汐,叶翩然在高中阶段最后的日子里,每当想到这个名字,总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时候,晚上做梦梦见他。醒来之后甚至会想,干脆,跟杨汐好算了,陪他走一段,既不枉费他的一番痴情,又满足了自己的小小虚荣心,以后回忆往事的时候,也有值得炫耀的资本——我跟杨汐这么英俊的男生曾经交往过!
但这也仅仅是午夜梦回、孤独脆弱时稍纵即逝的念头。天亮以后,叶翩然又变回那个腼腆内向,沉默矜持,被三天两头的考试和如小山般的复习资料压得喘不过气的高三女生。
那年寒假,几乎都在补课中度过。下学期开学以后,要上晚自习,一直上到晚上九点。因为是女生,家里又离得比较远,父亲每天晚上到学校接她回家。
坐在自行车后架上,望着父亲微微弓起的后背,叶翩然常常会想起沈炜,想起那个夏日傍晚,绚烂霞光里的感动。当时执著地认定“要跟着这个人,一辈子!”的念头,两年后再回忆,却有些恍若隔世。
很久没有收到沈炜的来信了。其实,他不写信,也猜得到,一定也在殚精竭力备战高考。而杨汐,在学校医务室那次对话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高考进入了倒计时。每天走进教室,迎接他们的,便是黑板右角上写着的大字:“全力以赴,迎接高考。离7月7日还有XX天,加油!”
这几个字,像一柄魔剑,悬在毕业班学生的心上,让祖国的花朵们,个个都愁云惨雾。连文科班第一、成绩优异的夏芳菲都忍不住抱怨:“我们是被残酷无情的高考制度压垮的一代!”
可是,有一个人却幸运地逃脱了高考。
那天上午,正在上自习课。班主任走进来,笑容满面地说,国内某大导演想在D市挑选一个高中女生,出演新片里的女三号。
D市是一座依山傍水,并有着悠久历史的南方小城。虽然巴掌大的地方,但秀丽风光和纯朴民俗,吸引着国内外的游客,不少导演和剧组也慕名前来取景拍戏。但在当地中学生中挑选主要演员,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把握,也许可以改变整个人生,像“小燕子”一样一夜间红遍大江南北!
教室里的空气顿时变得紧张。有女生开始偷偷涂口红抿头发,男生们也骚动起来,引颈翘望班上女生,看谁最有希望被导演挑中。
只有叶翩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她自知相貌平平,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呢?
那个传说中的大导演,站在讲台上,扫视一圈后,走到叶翩然面前,笑眯眯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叶翩然正埋头作数学习题,被他这样一叫,慌忙抬起头,撞上一道陌生而炙热的目光。不会吧?导演瞎了眼么,怎么会选中自己?为什么不是童馨月?
偷眼望去,童馨月正一脸醋意地瞪着自己。
“哦,她叫叶翩然,18岁,身高一米六二,学习成绩中等偏上。高一时担任过班级文艺委员,但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班主任老师翻着手中的资料,替叶翩然回答。
“一米六二?”导演皱皱眉,惋惜地摇头,“个子矮了一点,最好是一米六五以上……”
“您看看这个女孩,她资质很不错,身高一米六八,有丰富的舞台表演经验,高二时在全校文艺汇演中拿过一等奖!”班主任推荐的是童馨月。
导演把头一扭,目光转到童馨月笑靥如花、充满期盼的脸上,仔细地打量:“嗯,身高长相都很出挑,就是气质有点过于时尚……”
新片为民国初年言情戏,女三号设定为我见犹怜、清纯可人的女学生,在专业演员中找不到如此清新纯净的气质,大导演才干脆闯进高中课堂。他对白皙瘦削,文静秀气的叶翩然“一见倾心”,但她始终木着一张脸,趴在课桌上发呆,远不如童馨月态度积极。
在D市几所中学里,导演一共相中了十多个女孩。经过几轮淘汰,幸运最终降临到童馨月的头上。一个月后,童馨月打点行装,由父母陪同去了北京。整个学校一片哗然,成为本年度最轰动的校园新闻。D市晚报娱乐版头条刊登童馨月的写真照片,称她为最新出炉的某某“女郎”。
这张晚报就贴在学校大门口的公示栏中,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到。每次路过,都有同学对叶翩然说:“真可惜,这个机会本来是你的……”
叶翩然却一点都不后悔。她知道,那样的生活根本不适合她。
那部戏拍完以后,童馨月并没有“一炮而红”,但她仍然留在北京,成了“北漂一族”。以后,叶翩然偶尔会在一些电视剧中看到她的身影,却没有一个角色能胜过当年的“女三号”,大部分是女主角身边的丫环等龙套角色。
多年后,叶翩然到北京出差,和北大毕业继续攻读硕士的夏芳菲谈及此事。夏芳菲感叹地说:“翩翩,我发现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不,我一点也不聪明。我只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罢了。”
十八岁,还是一个高中生时,她就看破世事,拒绝诱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没有走上岔路。
但是,这份超出年龄的理智和冷静,最终在爱情面前,却丢盔弃甲,不堪一击。
只因为,那个人是杨汐。
高三最末尾的那段日子,班里开始流行写毕业留言。
和初中时将稚嫩的留言写在笔记本上不同,高中毕业生们都郑重其事地买一本厚厚的装祯得很漂亮的毕业纪念册。内页里有各种各样的图案,还有贴照片的地方,有留言人的小档案。比如出生年月、住址、电话、本人血型、爱好、喜欢的颜色等等。
叶翩然也不能免俗地买了一本,班上但凡关系还可以的同学,都在上面留了言。大多数人都写得很简单,“愿前程似锦、前途远大”或“祝你越长越漂亮,考上理想的大学”等泛泛之言,充斥了整本纪念册。关系比较亲密的夏芳菲、谢逸、苏婕、赵晓晴,个个都写了一大段话,中心意思是“最好的朋友,毕业后不要忘了我”,最后会来一句时髦的、几乎人人都会的英语:“I love you forever”。肖洋的留言比较别致:“我寂寞的年少时光的同路人,愿你一路走好。”
原本簇新的毕业纪念册,在班上转了一圈回来,大多变得皱巴巴的。叶翩然翻阅着大家的留言,发现虽然大家都在说着别离,但没有几个人真正地感伤。因为还在途中,因为还有希望。
叶翩然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虽然她讨厌高中生活,虽然她对三中没有太多的感情,但对即将到来的别离,仍然有淡淡的惆怅,找不到头绪。
拍毕业照那天,同学们在教学楼前笑啊闹啊,摆出各种POSE,有的嘴里说着“茄子”,有的偏要说“田七”,连一向严肃的校长和老师们,都难得地露出笑脸。唯独叶翩然没有笑,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人生是一次没有回程的旅行,豆蔻青葱美好的少年时光,就这样一去不回头,定格在薄薄的相片里。
若干年后,她翻出已经泛黄的高中毕业纪念册,在毕业照上找到自己,苍白忧伤的一张脸,隐在人群里。但眉梢眼底都荡漾着青春,纯净无瑕,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这便是青春,永远泛着鲜活明亮的光泽。即使是忧伤,也忧伤得如此美丽。
叶翩然的忧伤,不能说和杨汐毫无关系。她知道,高考过后,她和他便要各奔东西,开始全新的旅程,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大学里,他会遇上比她更好的女孩,展开一段真正的恋爱。他也会给她写六页纸的情书吗?也会对她掏小跷地吼出:“我为你这么痛苦,这么难受,你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这样伤心绝望的话吗?
她虽然不喜欢他,无法接受他的爱,但他仍然是她青春岁月里最难以忘记的人。
高考前一个月。
入夜,整个校园黑压压的一片,只有高三那一排教室还有光亮。毕业班的学生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夜以继日地苦读。
九点钟一到,同学们就像放风一般,纷纷涌出教室。叶翩然被一道数学题难住了,在谢逸的再三摧促下,才慢慢地收好书包,和她结伴走出教学楼。
因为父亲这星期出差,叶翩然只好自己骑车回去,因为害怕,拉了同路的谢逸作伴。
夏初的夜,月光皎洁,风还微微有些凉意。晚上九点多,路上的车已经很少,行人更少。雪白的景观灯,打在街道两旁香樟树的叶子上,把它们照得碧绿如洗。
叶翩然一边骑自行车,一边还在想着那道数学题,有些心不在焉。身旁的谢逸突然紧张地“喂”了一声。
“干吗?”她转头问道。
“后面好像有人。从出校门开始,他一路都跟着我们。”
叶翩然赶紧向后看,但除了在月光下晃动的树影,什么都没看到:“神经。不要吓我!”
“难道是我眼花了?”谢逸嘀咕了一句,将自行车踏得飞快,“这条路实在太偏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谢逸老觉得后面有人跟踪。叶翩然以为她神经过敏,直到有一天晚上,叶翩然到家后,躲在房间的窗帘后面,隐约看到楼下一个男生的背影。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杨汐。
原来,这几天他一直跟踪她回家,站在楼下直到她房间熄了灯才肯离开。
叶翩然不想这样下去,她的生命里属于这个男孩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她要好好地跟他说一声“再见”。
于是,那天晚自习结束后,杨汐去车棚取车时,遇见了等在那里的叶翩然。
虽然不在同一个班,但自行车棚是按年级划定区域,统一存放,下晚自习的时间又是一样的,他们两个却从来没在车棚里遇到过。其实是杨汐每次都故意磨蹭,透过教室的窗户看见叶翩然出来,他才跟着她去拿车。
她说不想看到他,那么,就让他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看一看她的背影,结束一天的想念。
叶翩然从暗处走出来,非常平静地开口:“杨汐,我们可以谈谈吗?”
杨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在她面前很难变回那个酷酷的、满不在乎的男生,何况,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他们去了学校的小操场。这半年来,她曾经无数次站在教室的窗口,看男生们在这里挥洒青春和汗水,借以打发无聊的时间。但在那群打篮球的男生中,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月华如水,把操场照得雪亮,像下了一地的白霜。
杨汐棱角分明的脸,在纯白月色的衬托下,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魔力,五官似乎是透明的,很迷人,也很诡异。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她抬起头,迎着月光问。
他没有回答,双唇紧闭,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直直地看着她。
她的心跳不由加快,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叶翩然穿着白色的衣裙,在月光下,肌肤白如梨花,眼瞳澄澈明净,长发黑亮如瀑。这一刻她与他近在咫尺,近得能闻到洗发水的清香。但不久以后即将远隔天涯,也许今生今世都不能遇见。
杨汐想到她将要离开,心下一阵戚然。他舍不得她走,舍不得自己的人生中再也没有她。
他对她的喜欢,已经无力自拔,深不可测,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喜欢到连伤害也看不见,只是想要笨拙地把她留在身边,日日看着她。
“叶翩然,你要考去南京的大学,是吗?三个月后,我们在南京见!”
空旷的四周,将杨汐的话音量扩大了数倍。叶翩然完全懵了,目光呆滞,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是听说你已经保送科大了吗?”
“你这个消息有点滞后。”听叶翩然这样一说,他知道她也是有一点在乎自己的,否则她不会打听他究竟保送了哪所大学。“我已经放弃了保送,和你一起参加高考。”
“你疯了!”叶翩然脱口而出。不用参加高考,直接保送上大学,是多少同学做梦都想得到的机会,而他竟然轻易地放弃!
杨汐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丝骄傲的笑,语言间充满了自信:“这次摸拟考试,我考了全校理科第一,在全市也排在前十位。凭我的成绩,即使参加高考,也能考上名牌大学。什么科大,我还不一定放在眼里呢!”
这个男生,才是她印象中的杨汐,骄傲、倔强,而又争强好胜。
但是,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因为,她已经放弃考南京的大学了。最近几次摸拟考试下来,叶翩然多少知道自己的实力。文科不比理科,分数线划得高,学校和专业又少。如果她高考发挥正常,幸运的话,最多只能上本省的N大。
她放弃了南京,也放弃了和沈炜在一起的机会。在写给沈炜的最后一封信里面,她告诉了他自己的决定。到目前为止,沈炜都没有回信。
到底,她还是违背了两人之间的承诺。但原因并不是杨汐,而是那个他们都不能也不敢承担的未来。
因为年少无知,他们都高估了爱情的价值。其实,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爱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首先必须生存,然后才有资格谈爱情。叶翩然不愿意为了爱情,牺牲自尊,活在别人的影子下面,做一辈子的丑小鸭。
这些想法,她没有告诉杨汐。那个晚上,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只在离开的时候,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再见,杨汐。”
对于杨汐,她始终远远站立,小心地维持最佳距离。然后,两人一转身,各不相干,甚至背道而驰。
一切都来不及开始,也来不及伤害。
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2001年7月7日到9日,两天半的时间,对叶翩然来说,不亚于一场人生的博弈。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一定要考好。
任何一个参加过高考的人,都体会过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面对父母殷切期待的眼神,面对高中三年的艰辛与忍耐,面对各种各样的营养餐、健脑益智补品,面对考场外家长们翘首等待的身影,所有的考生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械娜松踔亮俪》⒒邮С!R遏嫒话嗌嫌幸桓銮耙荒曷浒癫灏嗖瓜暗呐???蛭?窬??诮粽牛?嫉谝怀∮镂氖保?矍耙黄?瞻祝?俪俳?氩涣俗刺??峁?魑亩济恍赐辍W叱隹汲〉氖焙颍?酵确⑷恚?成?野祝?畹忝豢蕹隼础?
叶翩然这三天发挥得非常好,心态也特别稳定。每考完一门,她就将之抛在脑后,自己不去想,也不和同学对答案,忙着准备下一门。心想反正已经考完,大势已定,或兴奋喜悦或沮丧懊恼,结果都不能改变。
7月9日中午,结束最后一门考试,叶翩然从考场走出来,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母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有大考结束后的放松,又有浓重的失落。从小学到高中,12年的学生生涯就此划上了句号。她将准考证、2B的铅笔连同答题尺、考试用的垫板,都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回到家后,她又将高中三年的课本、复习资料、参考书,全都找出来,捆在一起,塞进了麻布袋,对母亲说:“妈,你帮我把这些东西统统卖掉!”
父亲看着鼓鼓囊囊、堆得像小山似的麻布袋,再看看眼前瘦削苍白的女儿,感叹地说:“看看高中三年,把我们活泼可爱的女儿折磨成什么样子!”
“爸爸,无论我这次考得怎么样,无论考取了什么大学,我都不会复读的!”那种噩梦般的生活,她连回想一下都觉得可怕。
第二天,叶翩然重返学校,领取高考答案,估分并填报志愿。叶翩然估出的分数,比平时高了一大截,在班上排在前五名。她自信心爆棚,在第一志愿填了南京大学。结果交到班主任郭老师那儿时,却遭到了质疑。郭老师拿着她的志愿表,说:“叶翩然,你再认真估一下,不要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这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叶翩然感到自尊心严重受挫。郭老师,连你也不相信我能考这么高的分么?她没有伸手去拿志愿表,而是固执地说:“老师,我仔细地估算了每一门分数,就是这个分,没错!”
郭老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仍然一脸怀疑:“你语文是不错,但数学却很糟糕,怎么可能考这么高?我看保险起见,还是改填二本的N大。”
和每一个戴有色眼镜看人的老师一样,他只凭既往的经验去衡量度每一个学生,却错估了他们的潜力。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郭老师差点没把手里的眼镜摔碎。叶翩然高考超常发挥,语文单科成绩全市第一,综合成绩全班第三名,超出了一本线。他心目中的得意门生夏芳菲却高考失利,没有夺得预期的全校文科状元,总分只比叶翩然多了8分。
而这时候,叶翩然已经和父母去北京、北戴河、秦皇岛一带游玩。从没见过大海的叶翩然,到了海边非常兴奋,穿着颜色鲜艳的泳衣,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拍照。看着被高考压抑得木讷寡言的女儿,重新变得飞扬跳脱,父亲打心眼里高兴。他不知道,内心敏感倔强的叶翩然,自听到郭老师那句质疑的话后,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大学里她要脱胎换骨,彻底告别羞怯自卑,昂首挺胸,活出一个精彩的自己!
等她回到D市,N大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到了家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她知道一切尘埃落定,她和沈炜最终还是要分开!
就在那天晚上,叶翩然接到一个电话。那头是温和干净的男声:“请问,这是叶翩然家吗?”
她的心莫名一紧。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他的语气,陌生是因为普通话里的南京口音。
“沈炜,是你吗?”叶翩然握着话筒,有些不敢相信。
“翩翩,是我。”
叶翩然屏住呼吸,良久不作声。
“现在,你能出来一下吗?我就在你家楼下!”对方仍然礼貌地说。
叶翩然扔下电话,急匆匆地跑下楼去,见到了阔别两年的沈炜。昏黄的街灯,树下乘凉的老人,路边嬉戏的小孩,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为见证两人重逢。
沈炜站在街角的电灯杆下,静静地看着她。干净的白衬衫,蓝色的牛仔裤。大概是没戴眼镜的缘故吧,发型也变了,看起来清俊帅气,没有那么书呆。
“翩翩,好久不见。”他露出好脾气的笑容,语气平和,像是昨日才分手。
“好久不见。”她讷讷地跟了一句,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心情平静得出乎意料。
沈炜凝视着她,眼神里藏匿无声的关切:“你比过去胖了一点。”
“你怎么回D市来了?”她这才想到要问。
“奶奶生病住院了,我特意回来看她。”沈炜平静地说。
“哦,严重吗?”
“老毛病,冠心病,还有些哮喘。我父亲本来要把她接到南京去治疗,那儿医疗条件好,她死活都不肯。”
“上了岁数的人,都很固执恋旧,我奶奶也一样。”叶翩然停了一下,望着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今天拿到N大的录取通知书了。沈炜,对不起。”
“傻瓜,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找你出来,就是向你道别的。”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却充满了苦涩,离别的忧伤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叶翩然的眼里霎时蓄满了泪水,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面前这个干净美好的男生,给了她人生第一场爱恋。虽然不汹涌不轰轰烈烈,却始终是她最初最澄澈的真心。
本来以为,两人会一直在一起,岁月静好。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年少的一次分离,便注定了此生只能擦肩而过。
“翩翩,我要走了,希望你能保重。”
此话一出,叶翩然的眼泪顺着脸颊??洹K?嘞胂窳侥昵耙谎??松先ィ?艚舯ё∷??担骸吧蜢浚?业饶悖?蘼鄱嗑谩!?
但是,她却只能紧紧咬住嘴唇,看着沈炜孤单萧瑟的背影,一步步远离。等他彻底隐没在黑暗中后,她才猛然转身,捂着嘴跑上楼去。
进了自己的卧房,她瘫倒在床上,止不住地抽泣。
沈炜,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就在她进门的那一刻,沈炜回过头来,遥望着叶翩然家的窗口,轻声地说:“翩翩,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没有人知道,他曾收到一封来自D市的匿名信,信里面告诉他,杨汐在他走后狂追叶翩然。叶翩然已经心动,两人在深夜的学校小操场上幽会。
也没有人知道,他根本没有参加高考。高三那年,他家发生了一场变故,父母离异。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母亲,匆匆嫁了个美藉华人。她移民美国的同时,也把他办出了国。
在临走之前,能够见叶翩然一面,沈炜已经心满意足。
就算他原本打算放弃南大,报考N大,就算他出国后将一个人忍受孤独寂寞,就算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这个曾经让他心疼、心动的女孩,就算从此告别澄澈美好的青春年华。
谢谢你曾经爱过我。谢谢你在最好的时间,给过我最好的爱情。
2001年9月13日,虽然已是秋天,省城S市却仍然烈日炎炎,酷热异常,不辜负它内陆“四大火炉”之一的称誉。
叶翩然在父母的陪同下,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到S市,再坐出租车到N大。父亲将两只大皮箱从车后备箱里卸下来,又打开车门,取出另一只塞得满满的旅行袋。
见叶翩然从车上下来,母亲关心地问:“翩翩,热不热?”
叶翩然摇摇头,她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一张脸煞白煞白。母亲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女儿晕车。她递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说:“快喝口水,就不难受了。”
叶翩然喝了水,再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才慢慢缓过劲来。
“看看,这就是平时缺少体育锻炼的结果。”父亲心疼地责怪道,“现在的学生体质太差了。”
“幸亏她留在省城,离得近,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来。要不然,这身体,我还真放心不下!”
“女儿就是被你惯坏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娇滴滴的,弱不禁风,就像林黛玉!”
趁父母拌嘴的空隙,叶翩然打量着这个新鲜的大学校园。学校比她想象的还要大,笔直的林荫道,两边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树。不远处的花坛,月季花大片大片开放,粉色的花,暗绿的枝,分外妖娆。
新生报到处设在后面的礼堂,熙熙攘攘,挤满了像她一样甫入校园的大一新生,和陪同孩子来报名的家长们。
父母已经作好分工,母亲负责看管行李,父亲帮她办繁杂的入学手续。叶翩然倒无事可做,在人堆里四处张望,看有没有认识的同学,以后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高中同班同学中,还有三个考上了N大,因为专业不同,都在另一个校区。
夏芳菲高考成绩虽然不理想,但省级优秀干部加了20分,还有她父亲在北京的关系,最终还是如愿以偿进了北大。谢逸上了广州的一所三流大学,赵晓晴去了上海,舒婕则被“发配”到了西安。昔日朝夕相处的好姐妹像蒲公英一样,洒落在祖国各地。
礼堂很大,没有装空调,几只老式的电风扇在头顶旋转,扇的全是热风。毕竟对于庞大的散发着热量的人群来说,太杯水车薪。
叶翩然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掏出一块纸帕擦汗。背后一个男生抱怨说:“这就是我十多年寒窗苦读、拼死拼活要上的大学吗?条件也太差了,连空调都没有,人都快变成烤面包了!”
胸口颤抖了一下,想转头,拼命克制着。她听出了那个声音,是陈晨。
原来,他也在N大。这真是“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
她不敢回头的原因,是杨汐。暑假里,夏芳菲告诉她,杨汐被录取到了南京大学。他高考成绩很优异,三中的理科状元,按这个分数完全可以报清华。但他的第一志愿却填了南京大学,对那所北方一等一的名校不屑一顾。
“他不会是因为你上的南京大学吧?”夏芳菲在电话里问,“真没想到,他对你这么痴情!”
阴错阳错,叶翩然却在最后一刻,在郭老师怀疑的目光中,动摇了原本就不坚定的自信心,临时改变志愿。
虽然是命运的捉弄,但她仍然没有颜面去问陈晨,杨汐现在过得好不好。
所有的人都认为,是她辜负了杨汐,害杨汐没有考上全国最高学府。在同学们眼里,她已经成了一个罪人,爱情的罪人。
叶翩然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天地为证,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答应过杨汐,要和他在一起。这场年少的爱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好不容易报完名,领了统一的被子、床单、蚊帐、脸盆和热水瓶,叶翩然跟在父母身后,走进了女生宿舍区。
叶翩然被分到了八人间,不大的房间,硬是挤了四张架子床。余下的空间,只够放下一排书桌,连箱子都没地方摆,只能塞在床铺底下。
一进宿舍,母亲就替她张罗开了:“翩翩,你还是睡下铺。睡在上铺,每天爬上爬下,一点都不安全。”
“我看还是睡上铺好,上铺清静,好看书。”父亲却不赞同。
双亲又争辩起来。自从她考上大学以后,父母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常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叶翩然明白,其实他们是舍不得她。唯一的女儿离开后,家里一下子空落?涞模?改阜浅2皇视Α?
“叔叔阿姨,不用争了。床铺早就安排好了。”坐在靠门边下铺的一个圆脸的女孩,礼貌地站起身,微笑地说,“我叫刘静仪,是302室的寝室长。”
“你好,我是叶翩然。”叶翩然也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你也是01级中文系二班的吗?”
“对啊。”袁静仪笑着说,“这间寝室全都是一个班的。”
“你是哪里人啊?”叶妈妈热络地插进去问。
“我是S市本地人,你们呢?”
“D市的。”叶妈妈回答道,“小刘,以后要多多关照我家翩翩,她人老实,胆子小,又是第一次出远门……”
“妈!”叶翩然嗔怪地叫了一声,很是尴尬。都上大学了,妈妈怎么还当她是三岁小孩?
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无论年龄多大,在父母眼里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放心不下的牵挂。
叶家父母替叶翩然弄好了蚊帐,铺好床铺,领了饭菜票,把生活琐事安排得完全妥帖了,语重心长地再三叮嘱后,才依依不舍地搭下午的火车回家。
送走父母,坐公交车回学校。看着车窗外满目繁华的陌生街景,听着满耳嘈杂的S市话,叶翩然心下不免觉得凄惶。
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城市,多少有些不适应。几乎在父母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想家了,想自己那个小小的温馨的卧房。
回到偌大的N大校园,天色已晚。夕阳微弱地发着光,天边有暗红色的云彩,像烧着了一般。叶翩然凭记忆找到自己的宿舍楼。楼下一拨一拨的学生,有老生,也有新生,来来往往,全都是陌生的面孔。
在女生宿舍入口处,一个穿背心短裤的高大身影很是眼熟。她正要走过去,那人却叫住了她:“叶翩然!”
蓦然回首,是陈晨。果然是他!
她在陈晨面前站定了,仰脸望着他,挤出一丝微笑:“嗨,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陈晨的脸上却没有笑容,阴着脸,将一封信交到她手里:“杨汐临去南京之前,叫我把这个给你。”
又是信!叶翩然不想看,也不敢看。她捏着那封信,掌心都出汗了。
陈晨完成任务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又说了一句:“他还叫我好好照顾你!”
“杨汐……他知道我在N大吗?”
“你得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他就知道了!”陈晨望着她,冷漠地说,“叶翩然,你不配让他喜欢!”
“我也没让他喜欢我!”叶翩然受不了他的漠然和语气中的谴责。为什么每个人都向她兴师问罪?仅仅因为她不肯接受杨汐。
“我就说杨汐他瞎了眼!”陈晨没好气地嘟囔,转身就走,不再回头。
叶翩然看着他夜色中的背影,拐过宿舍楼转角就倏忽不见。
吃过晚饭,回到宿舍,爬上上铺的床,躲进蚊帐中,她到底还是拆开了那封信。
进入21世纪,有手机,有QQ,有E-mail,在这个日益网络化的时代,还有人肯用纸一笔一画地给她写信。这种态度已经叫她感动。
杨汐的笔迹很缭草,信却很短,只有一句话:“叶翩然,我只是喜欢你,想要跟你在一起。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
她对着信纸,完全地不知所措。
第二天下午,302室的八个人都到齐了。除了来自广东的聂昕、东北姑娘薛悦和来自四川的孔芊芊,其他女生都是本省的。
叶翩然和睡在自己下铺的孔芊芊,非常投缘。孔芊芊个子很娇小,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皮肤白白净净。这么温柔小巧的女孩,一问年龄,竟然比她大了两岁。孔芊芊说她家住成都附近的小县城,念了五年高中,才考上大学。
“没办法,第一年落榜,第二年考了所三流的大专,连续复读了两年。”孔芊芊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天啊,念五年高中,要是我,早就疯掉了!”叶翩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一问才知道,同寝室八个人中,应届高中毕业生,只有叶翩然和刘静仪,其他人都是复读生。
薛悦个子很高,留着短发,性格大大咧咧,嗓门奇大,很像叶翩然高一时的好友顾茵。
聂昕和睡在叶翩然对面床的周迎春,都来自农村,面孔平凡,衣着朴实,学习非常刻苦用功,成天捧着一本《大学英语》背单词,并告诫叶翩然他们:“听人家说,大学里,英语一定要过四级,否则不让毕业。”
周迎春下铺的女生,叫管婷,也是S市本地人。她身材微胖,却喜欢新潮的打扮,超短裙,低腰裤,碎碎的卷发,任何时候桌上都有一大堆零食。虽然嘴里嚷着要减肥,却依然抗拒不了美食的诱惑。她最羡慕叶翩然纤细苗条,怎么都吃不胖的身材。
最后剩下的这位,便是01级中文系二班的班长肖琴。她也是乡下出身的孩子,据说家境贫寒,兄弟姐妹四个,只供她一人上了大学,学费是申请的助学贷款。她学习确实很吃苦,生活也非常俭朴,但做事一本正经,说话喜欢“打官腔”,动不动就一副教训人的口气。同学们都在背地里称呼她“苏区来的女干部”。
从懂事时起,叶翩然就自认为长相平平,最多算得上端庄、秀气。但上了大学以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成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女。
大概因为大学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原因吧。即使是N大这样的文理科综合性院校,男女生比例也达到了7:1。中文系女生算是比较多的,但班上男生41人,女生只有12人,相差仍然悬殊,更别说那些女生像熊猫一样稀缺的理工科了。
难怪叶翩然和孔芊芊走在校园里,迎面总能撞见男生色眯眯的眼睛和一脸饥渴的表情。她第一天走进中文系的教学楼时,竟然引发了阵阵口哨和惊呼:“哇,美女!系花!”
虽然心中窃喜,但回到寝室揽镜自照,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和让人惊艳的“美女、系花”联系在一起。这帮男生也太没有见识了!
平心而论,N大女生本来就不多,而且大多长得“很困难”,不是胖了,就是矮了,要不就是农村出来的,怎么打扮都脱不了身上的“泥土”味。像叶翩然这样天生皮肤白净,身材窈窕,五官清秀的,稍微打扮一下,就显得出类拔萃。
而且,跨进大学校园的叶翩然,不再羞怯自卑,低着头走路。在中文系,她如鱼得水,专业成绩优异,深得班主任老师的喜爱,并且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种社团活动。
叶翩然正在一天天变得美丽,变得自信。就像沈炜以前认识到的,她是一块蒙尘的美玉。而现在,她身上的灰尘已经被一点点擦去,光芒绽放,活力四射,和高中时那个拘谨卑怯的女生,已经判若两人。
这样秀外慧中的女生,自然吸引异性的目光,尤其是优秀男生的目光。
在01级中文系二班的新生会上,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身穿纯白镶蕾丝边半袖衫、浅紫色碎花短裙的叶翩然走上讲台,对着下面几十双眼睛,巧笑嫣然,口齿伶俐地介绍自己:“大家好,我叫叶翩然。叶子的叶,翩然起舞的翩然。我来自D市……”
简单谈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并表达了很高兴认识大家,希望今后与同学们和睦相处的愿望后,她微低着头,往自己的座位走。还没坐下,旁边一个男生就转过头看着她,说:“我去过D市,你们那儿的风景可真美,就像你的人和名字一样。”
叶翩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赏,不由睁大了眼睛打量面前这个男生。他身高大概一米七六,清瘦而俊朗,有着温和的笑容。狭长的眼睛,明净澄澈,就算是在黑漆漆的夜里,也能照亮自己的脸。
他无疑是英俊的,虽然比不上杨汐的帅气逼人,但少了那份锐利,看起来斯文有礼,让人如沐春风。
紧接着上台的,正是这个男生。她听见他说:“我叫白杨,白色的白,杨树的杨……”白杨,她早就在寝室的卧谈会上听过这个名字。高考时,作文得了满分。虽然数学不及格,总分没有达到分数线,但因为在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中获奖,被破格录取到了N大中文系。
同寝室的薛悦对他评价很高,他们是东北老乡。
“白杨,不但很有才,而且长得帅,即使评不上校草,系草绝对当之无愧!”
闻名不如见面。白杨,人如其名,就像一棵沐浴在阳光下的白杨树,挺拔,清新。
后来和白杨混熟了才知道,他本不姓白,也不叫白杨,而是一个很乡土气息的名字。他在上高中时,擅作主张,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白杨”。
“茅盾不是写过一篇《白杨礼赞》吗?我的名字就出自那篇文章。”
叶翩然中学时曾学过这篇名作,至今,里面的某些句子,她还能背诵: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她觉得“极普通”和“决不平凡”这两个词,用在白杨身上也恰如其分。他虽然英俊,有才气,但一点不高傲,平易近人,对待女生非常有绅士风度。但302寝室的女生,都一致公认,他对叶翩然的态度,套一句宋丹丹小品里的话——“那不是好,那是相当的好!”
其实,在见到叶翩然的第一眼,白杨就对她“一见钟情”。
大学里的叶翩然,优雅自信,昂首挺胸,美丽得看不见任何一丝曾经的丑小鸭的痕迹。但不管如何脱胎换骨,叶翩然性格中偏内向的成分仍然无法改变。和那些漂亮时尚且懂得表现自己的女生相比,她显得文静、矜持,在公众场合,或遇见自己不熟悉的人,表情仍然有些拘束,不苟言笑。就是这种沉静的淑女气质,那份如水的清纯,强烈地吸引着白杨。
新生会上,白杨介绍完自己,迎接他的是热烈的掌声和女生惊艳的目光。只有叶翩然静静地坐在角落,扇动她的大眼睛。当白杨望向她时,她便轻抿嘴角,冲他莞尔一笑,像一朵娇柔水莲。
不知怎么,白杨脑海里冒出了徐志摩那句有名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从这一刻开始,他就下了决心,要追求这个清纯美丽的女生!
从默默无闻的丑小鸭,变成众人瞩目的白天鹅,叶翩然似乎在一夜之间,实现了这种转变。
新生会上,叶翩然吸引的,不仅仅是白杨一个人的目光。
后来叶翩然才知道,01级中文系二班41名男生,起码有20个人对她心生爱慕。当天晚上,男生寝室的卧谈会,叶翩然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大家谈论她的一笑一颦,回味她的如花笑靥,赞美她娇柔、清纯却毫不做作的气质。在四年后的毕业酒会上,不少男生仍然能够回忆起叶翩然当时身上穿的蕾丝边的白衬衫,那条紫色碎花的短裙。
2004年,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红极一时,到处传唱。有人特意将歌词改为:“她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在枫叶飘飞的校园里摇曳……”这个“她”,就是叶翩然。
一度,叶翩然成为众男生的暗恋对象、梦中情人。走在校园里,总有男生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每次在阶梯教室上公共课,都有男生主动帮她占位子;去食堂打饭,同班男生??
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叶翩然颇有些不习惯。她不止一次地问同寝室的女生:“我哪里算得上美女?我哪里美了?”刘静仪笑着说:“不知道自己是美女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女。你第一天走进寝室的时候,我就眼前一亮,好个清雅脱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可人儿,简直就是穷摇阿姨笔下的女主角。我觉得,你的美不在五官,而在气质。你属于大多数男生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喜欢和追求之间,还不能完全划等号。有些男生只会默默地喜欢,把她当偶像,只要每天和她说一句话,见她一面就好,晚上躺在寝室的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一遍遍遐思回想;而有些人却会主动出击,大胆追求。白杨就属于后者。
中文系的迎新晚会上,叶翩然和白杨合作,表演了音乐诗朗诵《再别康桥》,背景音乐是理查尔?克莱德曼弹奏的钢琴曲《献给爱丽丝》。为了这个节目,他们排练了一个多月,每天下课后就泡在一起。那悠扬的旋律,那舒缓而忧伤的音乐,配合着徐志摩诗中的意境,常常让叶翩然沉湎其中,为之动容。
她哪里知道,白杨主动提出跟她合作,表演诗朗诵,就是为了有机会和她单独相处。每晚回到寝室,都免不了被男生们嘲笑一番,说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排练之名享受“艳福”。白杨被旁人一激,当众夸下海口:“信不信,我两个月之内就能把叶翩然追到手!”
高中的时候,男生对女生的爱恋,还停留在暧昧阶段,悄悄地关注,故意做一些惹人注意的举动,以博取心仪女生的目光;而上了大学,好像一下子冲破了某种障碍,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女生评头论足,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情书、送玫瑰,明目张胆展开热烈追求。
迎新晚会后的第二天晚上,白杨把叶翩然约了出来。学校后面有一个占地颇大的湖,小桥流水,杨柳依依。恋人的身影,处处娉婷,正是“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树影掩映下,白杨直视着她,认真地说:“叶翩然,我发现我爱上你了,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他不说喜欢,他直接说爱。
看着月光下白杨澄亮而深情的眼睛,叶翩然的心抽动了一下。只是,她想到的,是另一个男生。
“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说出了口。
“不可能。我打听过了,你们寝室的人,都说你没有男朋友。”白杨愣了一下,满脸不甘和失望。
“他……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叶翩然索性把谎话编到底,这样,总比直接拒绝白杨要好,至少不会伤他男性的自尊心。
“通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我觉得你对我是有好感的。”白杨仍然不肯放弃,“高中时代的感情,一点都不可靠。那么小的年纪,懂得什么叫爱情?大学里的爱情,才有可能开花结果!”
呵,他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吧?叶翩然心里生出了一丝反感。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自以为是的男生:“你怎么知道,高中时代的爱情,就不能开花结果?你怎么知道,高中时代就不懂得爱情?”
这一连两个反问句,把白杨给问懵了。他一下子没了声音。
“白杨,我已经听你们寝室的人说了,你和他们打赌,两个月之内要追到我。只可惜,我叶翩然不想成为你的赌注!”
闻听此言,白杨瞬间胀红了脸,心里暗骂,哪个该死的叛徒,重色轻友的奸细,竟然把这话传到叶翩然耳朵里去了。
“白杨同学,我确实很欣赏你。你写得一手好文章,无论诗歌,还是散文和杂文都很出色。这次迎新晚会上,我跟你合作得也很愉快。但这些只是单纯的同学之谊,希望你不要往别的地方联想。”
“不,我对你绝对不是什么同学之谊,而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只要你接受我,我们就能成为人人羡慕的男才女貌。”
叶翩然从白杨的眼神里看见了真挚的爱恋。她可以分辨出真诚与虚伪,但是,心灵深处却一片平静,泛不起丝毫波澜。
“谢谢你的错爱,但是,很抱歉,我无法接受。”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吧?她望着他,表情沉静,目光坦荡,语气虽然冷淡,却让人恨不起来。
“听你这语气,一定拒绝过很多男生吧?”白杨耸肩一下,自我解嘲地苦笑。
“到现在为止,你是第二个。”叶翩然克制着情绪,“如果没什么事,我要回寝室了,孔芊芊还在等我去上晚自习呢。”
说完这句话,叶翩然便转身,朝着女生宿舍的方向走。白杨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她走远的背影看起来如此纤弱,又是如此倔强。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泻在双肩,整个人袅袅婷婷,清雅得像初生的嫩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他由叶翩然想到的第二句诗,出自《诗经》。
求爱虽然失败,但白杨和叶翩然却没有觉得尴尬。都是成年人了,已然明白如何去处理感情的事情。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泾渭分明。何况又是同班同学,坐在一间教室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没道理因为面子抹不开,搞得跟仇人似的。
以后,叶翩然再见到白杨时,没有回避、躲闪,眼神一派坦然。白杨也很自然地把爱情转化成了友谊,一直到大学毕业,他们都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叶翩然由此联想到杨汐,为什么,她和杨汐就做不到呢?
是他们相遇的时候,太过年轻?还是,他对她用情太深?
杨汐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每次想起来,都有隐约的疼痛,不能碰触。
叶翩然母亲说,大学里谈恋爱成风。这倒是真的,林荫道上,未名湖畔,阅览室里,到处是俪影双双,旁若无人地秀着恩爱。而食堂是情侣最亲密的地方,吃饭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男生女生坐在一起,相互喂饭,恶心得叶翩然在旁边都想吐。
学校的伙食没油水,又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总觉得吃不饱。尤其是冬天,一下课就饥肠辘辘,又冷又饿,端着碗就往食堂里跑,像冲锋打仗一样。有一天中午,叶翩然和孔芊芊去晚了,排了半天队,才买到一份土豆和一份大排,但却没有汤。
叶翩然往座位上走,嘴里抱怨不已:“没有汤,饭好难吞……好想回家喝妈妈煲的热汤啊!”
孔芊芊幽幽地说:“我现在都已经习惯吃饭不喝汤了。”
“下午吃饭,要早点来排队!”路过那个已经空空的大汤桶时,叶翩然特意瞥了一眼,“嗯,海带排骨汤,我最喜欢吃的!”
她还没在位子上坐下,就有男生朝她招手:“叶翩然,这边!这边!”是白杨!她和孔芊芊走过去,白杨将一只盛了海带排骨汤的碗推到她面前:“怎么来这么晚?喏,这是我帮你盛的,快点喝吧,要不就凉了!”
孔芊芊就叫起来:“帅哥,做人怎么可以这么偏心?明明两个美女,为啥只打一份汤?”
叶翩然的脸有些红,连忙将碗推过去:“我们一起喝!”
“这怎么可以?”孔芊芊可不干,说:“这是人家白帅哥的一片心意,我哪里有资格分享?”
“对啊!”一个痞痞的声音插了进来,“特别的爱,要给特别的你!”
叶翩然扬起头,就看到陈晨的脸。他大大咧咧在他们旁边坐下来,悻悻地用勺子敲着饭盆。
陈晨念的是体育专业,高考时没上二本线,作为篮球特长生招进来的。
叶翩然心下懊恼不已。你说,偌大的校园,几千号人,又不在一个系,她数学再不好,也知道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的几率应该很低。这么大的食堂,怎么好死不死,就让他们碰上了呢?
孔芊芊认得陈晨,知道他和叶翩然是老乡兼同学关系,听他话说得有点酸,以为他也是叶翩然的倾慕者之一,趁机煽风点火说:“你都不知道,你这位老乡在我们中文系有多么受欢迎。喜欢她的男生,多得可以从这里排到操场,再绕操场排几圈的队!”
叶翩然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孔芊芊,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关键时刻出卖自己!
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面对陈晨,总有点底气不足的感觉。
“是啊,没想到,丑陋的毛毛虫,有一天也会变成蝴蝶,一只到处拈花惹草的蝴蝶!”陈晨轻扬眉毛说。
“陈……”叶翩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恶毒,气得全身发抖。白杨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瞪着陈晨:“这位同学,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陈晨眯着眼睛笑起来:“她又不是你女朋友,干吗这么紧张?”
“谁说她不是我女朋友?”看到叶翩然公然被人侮辱,白杨东北人的仗义和犟脾气被激了出来,“我和叶翩然的关系,这在中文系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真的吗?”陈晨有些疑惑地回头,盯着叶翩然,“你和他已经在一起了?”
叶翩然狠狠地横他一眼,饭也不吃了,端起碗就往食堂外面走。陈晨却迈开长腿,两步追上来:“喂喂,叶翩然,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对得起杨汐吗?”
“我交不交男朋友,和杨汐有什么关系?”她皱起眉头,对着面前这个“阴魂不散”的男生嚷,“陈晨,你公平一点!我和杨汐根本什么都没发生,现在倒说得好像我对他变心了一样!”
“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杨汐对你用情有多深?他真的爱惨你了!”陈晨低下头,嗡声嗡气地说,“他十一长假的时候,曾经到过N大。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半夜站在你宿舍楼的窗户下面,嘴里狂叫着你的名字……叶翩然,你为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毁在你的手里!”
他的声音不大,但其中饱含的愤怒与鄙视,足够让对方听见。
陈晨怎么都想不通,如此优秀如此高傲的杨汐,也会低三下四地去追女生。其实,不论王子还是公主,在爱情面前,都要俯首称臣。
叶翩然的手一颤,手里的碗差点摔碎到地上。
“你说,杨汐十一的时候到过N大,是真的吗?”她愣在了那里,喃喃地说。
“我吃饱了撑的,干吗骗你?”陈晨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这上面是他寝室的电话号码,你有什么事自己去问他!”
那天下午,叶翩然翘了一节选修课,躲在寝室里装病。
宿舍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天色昏暗,万物萧条,窗外的梧桐树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分割着阴霾的天空,让人愈感冷寂。
纸条上的号码,她瞪着它,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抓过桌上那台红色的电话机,指尖悸颤着,几乎连数字健都按不动。
好不容易按了两个数字,手指突然停了下来。真的打通了电话,她和杨汐说什么呢?
——“对不起,我不是成心要伤害你。请你忘了我吧。”
——“杨汐,我愿意和你交往!”
两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打架,混乱而矛盾,备受煎熬。
一咬牙,按了后几个数字,听着话筒里面传出的“嘟嘟”声,一颗心紧绷了起来。
电话很快接通了,响起一个低沉醇厚的男声:“你好!”
是杨汐。他说这两个字时,爽朗干脆,标准的普通话发音,字正腔圆。
叶翩然的心跳紊乱,呼吸急促,她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对方又“喂”了两声,她依然沉默。本来打算在他说第一句话时,就立刻挂断电话,可是,现在却不舍得,她还想听听他的声音。
“喂!”对方的声音加大了,“请问你是……”
叶翩然手里紧紧地攥着话筒,一边平抑着自己的呼吸。
于是,对方也沉默。叶翩然以为他会挂电话,良久,传来一声微带颤栗的低语:“是翩翩吗?是你吗?”
“啪”的一声,叶翩然将电话切断。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凳子上。
天啊,他竟然猜出来是她!她用双手掩住脸,在这样寒冷萧瑟的冬天,双颊居然滚烫滚烫。
接下来,叶翩然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边。但是,杨汐没有打过来,她也没有再拨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上了大学以后,叶翩然觉得天好像一下子变高了,空空的,让她觉得很寂寞。
刚进校时,受人关注,被大家封为“中文系之花”,叶翩然确实有小小的兴奋和骄傲,但周而复始,教学楼——阅览室——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很快冲淡了这种新鲜感。
中文系的功课很轻松,在阅览室里看小说,居然也成了学业的一部分,让其他系的人羡慕得要死。可是,伴随轻松接踵而来的,却是空虚和无聊。难怪这么多人会在大学里谈恋爱,与其说是什么两情相悦,不如说是一起打发时间,填充彼此的寂寞。
这不是叶翩然想要的爱情。她也很鄙视这种各取所需(包括心灵和肉体)临时凑和的情侣。每当她发出感叹时,孔芊芊就会笑她是个理想主义者,中了言情小说的毒,是被穷摇阿姨祸害的一代。
但说归说,做归做,孔芊芊自己何尝不为爱情赴汤蹈火呢?她之所以复读两年,一个重要原因是她高中时的恋人高翔考上了N大,而她当年落榜了。等她好不容易挤进N大的大门时,高翔已经成了她的师兄。
高翔是大三的风云人物,才华横溢,写的诗歌曼妙无比,还是中文系99级三班的班长,虽然个子矮了点,离帅哥有些距离,但人成熟稳重,待人热情,又有文学青年的浪漫不羁,也挺受女生欢迎的。好在,高翔是个痴情种子,对孔芊芊一往情深,硬是抗拒了诱惑,洁身自好,苦等她两年,终于在大学校园里和初恋情人鸳梦重温。
叶翩然读过他写给孔芊芊的情诗,那才叫文采飞扬,激情迸射,连她这个旁人都看得脸红心跳,更遑论孔芊芊本人了。
“找个中文系的才子谈恋爱,真不错,经常可以收到这样罗曼蒂克、感人肺腑的情诗,哪像我那位,说句话都嗑嗑巴巴,傻大个,像根木头一样,和他谈恋爱无趣得很!”聂昕在一旁艳羡不已。她男朋友是物理系的,属于忠厚老实,不擅言辞的那一类。
“那你当初为啥还要和他好?”孔芊芊白她一眼。
“还不是结友好寝室结出来的孽缘。”
这倒是真的,那时候大学里流行男生寝室和女生寝室结“友好寝室”。管婷在摄影社团,认识了物理系2000级八班的一个男生,在她的牵线搭桥下,1栋302室和6栋502室结成了友好寝室,在十一长假的时候结伴出游,到S市郊县爬山,回来的时候误了最后一班公交车。一帮穷学生打不起出租车,只得徒步返校,虽然辛苦,但说说笑笑倒个个兴致盎然。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学生,男女生之间难免产生暧昧的情愫。那个男生一路上对聂昕呵护关照,又是帮她背包,又是替她买矿泉水。两人郊游回来后,感情火速升温,成了一对校园情侣。
班长肖琴和系里的学生会主席饶勇在工作当中,也碰撞出火花。据学生会的人爆料,两人已经偷偷交往一个多月了。
第一个学期还未结束,302寝室已经速成了三对恋人。而刘静仪的男朋友,是她高中的同学,在S市的另一所大学,每个星期都会来N大找她,两人卿卿我我,让人“只羡鸳鸯不羡仙”。除了“假小子”薛悦和不打算在大学里谈恋爱的周迎春以外,单身阵营里只剩下叶翩然和管婷了。
“管婷一直在等她的初恋。他们是从小玩大的邻居,青梅竹马,可惜,那个男的没有考上大学,早早就参加了工作。双方父母都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不久前分手了。”和管婷关系较好的刘静仪说,回头望了一眼沉默的叶翩然,“奇怪了,我以为你会是我们寝室最早谈恋爱的,谁知道,一个学期下来,竟然还是孤家寡人!”
“谁要她拒绝人家白杨。其实,我觉得两个人郎才女貌,外形挺登对的!”孔芊芊惋惜地说。
“我听白杨说,你有男朋友,也是高中同学?”刘静仪对她那个所谓的“男朋友”产生了怀疑,不由刨根问底,“怎么这几个月都没见他来找你,也没接过他的电话?那个人到底存不存在啊,还是你编出来骗白杨死心的?”
“我高中的时候,是有个男朋友,但毕业的时候就散了。”叶翩然在她们的再三逼供下,乖乖地坦白交待,“有男朋友这件事,确实是我拒绝白杨的借口。”
“白杨到底哪里不好啊,你为什么看不上人家?”孔芊芊继续追问,“才貌双全,又对你情有独钟……”
叶翩然想了想,说:“我觉得他不适合作男朋友,还是作朋友比较好。”
“嗯,我赞同。”刘静仪点头道,“像你这么漂亮温柔、恬静可人的女孩,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刘静仪很“萌”这位舍友,她开玩笑地对叶翩然说,如果自己是男生,也会追求她。
“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如果还是女生,一定嫁给你!”叶翩然合上《泰戈尔全集》的封面,在阅览室明亮的灯光下,冲她微笑。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原来,这句话是泰戈尔说的,她以前在张小娴的小说里读到这句话,印象深刻。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叶翩然站起来,本来想催孔芊芊一起回寝室,可人家正在“蜜运期”,和身边的高翔小声说笑,一脸甜蜜。前几天两人不知因为什么事吵了一架,孔芊芊泪流满面,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而今,又变回了小鸟依人。唉,恋爱中的女人!
叶翩然把书夹在胳膊下面,笼着手,淹没在涌向宿舍楼的人潮里。
有男生热情地跟她寒暄,她却紧咬着嘴唇,不愿开口,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上下排牙齿直打架,说出的话都是颤音。
虽然是南方城市,但S市的冬天,却出奇的寒冷。空气阴冷,带着沁人的湿意,在骨骼血液中游走。比之北方零下几十度的严寒,这种阴柔的侵蚀,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她一心只想早点回到寝室,用从开水房打来的热水泡脚,然后钻进温暖的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
正要走进女生宿舍入口处,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是陈晨。
“叶翩然,你别忙着进去,跟我来一下!”
四肢冻僵了,思维也短路了,叶翩然一句话没说,傻傻地跟着他往未名湖走。
湖边的小树林里,影影绰绰。夜风很冷,吹在她冻得麻木的脸上,她似乎清醒过来:“喂,你要带我去哪儿?”
陈晨没有回答,领着她往前走,走上弯弯曲曲的九曲桥,他才停下来,低声说:“杨汐来了,就在湖心亭那边。”
叶翩然呆住了,一刹那间,她想转身逃开,但脚下却挪不开步。有什么在她听到那个名字时轰然倒塌。
“这个傻瓜,在接到你的电话后,就逃了课,不顾一切地跑来了!”陈晨说,“叶翩然,不管你接受还是拒绝他,我希望,你们的事情,今天晚上作个了结。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陈晨走后,叶翩然抬起头,湖心亭隔了很远,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背对着她站在栏杆那儿,夜风吹过来,鼓起了他纯白的夹克衫,远远看去像一只洁白的鸟,又像一棵挺拔的树,伫立在月光下,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疏离感。
是上前,还是后退?叶翩然觉得自己像《王子复仇记》里的哈姆雷特一样,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正在犹豫不决,杨汐朝她转过身来。
夜色太黑,周围太静,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好像又回到两年前的那个圣诞夜,他静静地站在她家楼前的路灯下,只为等她来。
杨汐,我不值得你这样做!叶翩然红了眼圈,转身朝桥对面走。
身后有脚步追上来,叶翩然的手被他抓住了,她连甩开的力气都没有。
“杨汐,你放开我!”她喘息地说。
“我不放!来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只要抓住了你,我就再也不会放手!”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大笨蛋,感情是不能勉强的!”叶翩然大声说,话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眶潮湿。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感觉的!”他使劲拽着她的手。
叶翩然突然顿住,站在桥中间,动也不动。她咬住嘴唇,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分辩不清此刻的心情,是委屈,是生气,还是高兴,她只觉得心撕扯得疼痛,哽咽不能成声。
杨汐把她的身子转过来,一边用手给她擦眼泪,一边说:“你说我是个笨蛋,你才是笨蛋,笨得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
叶翩然红了脸,用力挣开他的手:“自大狂,谁喜欢你啊?”
“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给我打那个电话,却又一句话不说?”杨汐一双灼灼的眼盯着她,表情笃定。
就是那个匿名的电话,给了他信心。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见到她!
连假都来不及请,就赶到火车站,当晚10点正好有一趟由南京开往S市的火车,但只有无座的站票。他就在车厢的过道蜷了一夜,几乎没有合眼。
那真是难忘的一夜啊。杨汐坐在过道的地上,背抵住身后的墙,把旅行包摆在腿上,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趴在上面打会儿盹。大多数时间,他都很清醒,抬头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外面俱是沉沉的墨黑,只有一簇明亮的月光,在这清寒的漫漫长夜,伴随着火车隆隆震动的声音,带给他温暖和光明,就像记忆中叶翩然的眼睛。
为了朝思暮想的这个人,为了看她一眼,他在火车上熬这十几个小时也是值得的。
“你怎么知道那个电话是我打的?”叶翩然看着他有些蓬乱的头发,掩饰不住的倦容和熬红的眼睛,就知道他这一路很辛苦。
“凭直觉,我的第六感官是很准的。”杨汐再次抓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感受到他宽大手掌间真实的温暖,“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属于我的,一定会爱上我!”
叶翩然把头倔强地扭过去:“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如果我不是一再的拒绝排斥你,你也许早就对我没有兴趣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杨汐着急地解释,“翩翩,我那么在乎你,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那我杨汐就是世界上最憋屈、最可怜的人……”
“杨汐,你为什么喜欢我?”叶翩然问出了长久以来心中的疑惑。
“我也不知道……”杨汐抬起手,搔了搔头皮,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反正就是喜欢你,想要每天都看到你,和你分开的时候,会非常想念你,看到你和别的男生在一起,会吃醋、会郁闷……”
“这就是理由吗?”叶翩然的眼神有一点点惘然,“你真的确定你想要的那个女孩就是我?”
“是的,我确定!”杨汐真挚地说,眼眸里满是纯真而炙热的爱,“今生今世,能让我杨汐这么不顾一切、这么痛苦,这么疯狂,又这么幸福的,只有你叶翩然,没有第二个人!”
叶翩然抬起眼望他,她何尝不是呢?恐怕,今生今世她再也碰不到一个像杨汐这么英俊聪明、这么执著深情的男人。
其实,她早就为他萦怀,在她收到他情书的那一刻,或者,还更早,在他第一天站在讲台上,字正腔圆地说:“大家好,我是杨汐……”时,她也像其他女生一样动心了。
哪个少女没有在心目中勾勒过白马王子的模样?而杨汐第一次走进她的视线时,就是活生生的王子,干净俊朗,有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削薄的双唇,和寒星一样清亮的眼睛,像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杨汐如此优秀,如此灿烂耀眼,她从不敢把他和自己联想在一起,即使坐在他前面,也终日低垂着眉眼,一如她那渺小的灵魂。
上课时,杨汐和陈晨在后面肆无忌惮地讲笑话。叶翩然不敢笑,只能憋闷着。在沉闷无趣的高一生涯,在和沈炜交往以前,听杨汐讲笑话,这几乎是她唯一的乐趣。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沈炜那样的男生,温和、深情、内敛、不张扬,适合谈完恋爱,手牵手走进婚姻殿堂,平淡如水,给她一生一世的安全感。但杨汐像一颗哈雷慧星,率真热烈,横冲直撞,将她波澜不惊的世界搅得一片混乱。
杨汐真的爱她,还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人们都说,爱情像一场赌注,赌的是人生,一旦下了注就收不回。如果有一天,杨汐后悔了,或者中途变了心,叶翩然知道,自己将万劫不覆,永堕痛苦的深渊……
叶翩然心里在拔着河,迟迟不敢下注。一双按在肩膀上的手提醒了她,她迷茫地回眸,朦胧月光下,杨汐的眼神清亮依旧,锐利而有穿透力。他伸出右手,温柔地抚触她的脸颊。
“翩翩,我爱你,我永远都不会辜负你!”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居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害怕什么!
湖边冷风飕飕,杨汐的手指却很温暖,带点粗糙,划过她冰凉细致的肌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悸动。
“杨汐……”叶翩然嘴唇翕动着。恍惚中,他俯下了头,慢慢靠近,在半空中却犹豫了一下,最终亲吻了她的脸颊。
虽然只是脸颊,但他滚烫温热的唇,那属于他的独特气息如同兜头而来的一场暴风雨,让她惶恐而陌生,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
杨汐激动地拥她入怀,她不再抗拒,把脸埋在他强壮的胸前,低声地呢喃,吐出了后面几个字:“是的,我喜欢你。”
他再也无法说什么,双手紧紧地勒住她纤细的腰。一束纯白月光映着他晶亮而潮湿的眼角。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永远镌刻在了2001年12月的那个寒夜。
以后的日子,叶翩然常常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杨汐在月光下的誓言。虽然经年以后,他已经离开,但那晚的记忆是那么深刻,像是刻进了骨子里,刻在了心上,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晚熄灯后,叶翩然才回到寝室。人虽然躺在床上,却辗转翻腾,久久不能入眠。
夜很静,下铺孔芊芊打呼的声音异常清晰。她将身子躺平,尽力想催眠自己。但一闭上眼睛,杨汐的脸就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他说过的话也在耳边回响:“翩翩,我爱你,我永远都不会辜负你!”
她一直不太相信男生的誓言,但这一次,她愿意相信。
而借住在陈晨寝室的杨汐,那一夜也是辗转难眠。他根本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叶翩然的一笑一颦。带着一种极度亢奋的情绪,他和陈晨聊天到半夜。天亮以前,才半梦半醒地睡了一会儿。连着熬了两个晚上,杨汐面容憔悴,眼圈发黑,但眼眸却精光闪烁,熠熠生辉,用陈晨的话说“这小子像是打了鸡血”。
叶翩然虽然最终接受了杨汐,但陈晨对她的偏见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增添了一丝反感——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害苦了杨汐不说,还显得有点矫情,给人欲擒故纵的感觉。再联想到叶翩然在N大到处“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劣迹,他忍不住说:“哥们儿,别怪我泼你的冷水。我觉得叶翩然很不简单,对付男人很有一套。你小子从没有谈过恋爱,看她长相老实清纯,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一副纯情少女的模样,就以为自己遇到了天使,糊里糊涂一头栽了进去。你当初看不上童馨月,不就是嫌人家太虚荣,太招摇,太风骚吗?我提醒你一句,叶翩然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哥们儿的份上,我今天非揍你一顿不可!”杨汐听陈晨这样评价叶翩然,心里很不舒服,还有些恼怒。
陈晨知道杨汐情根深种,根本听不进去,便悻悻地嘟囔一句:“反正,我的话就撂在这里,信不信由你!?比缓螅?焕?蛔樱?赏反笏??
杨汐如今身陷爱河,陈晨的话对他没有什么作用,他只一心盼着天亮,盼着自己能早点见到叶翩然。
其实,陈晨误会了叶翩然。她之所以会在大学里接受杨汐,主要原因是她和沈炜已经分手。另外,她清楚了自己对杨汐的感觉,也不再有“丑小鸭”式的自卑。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可以和杨汐并肩站在一起,而不必仰望他。
第二天吃完早餐,叶翩然特意请假,送杨汐去火车站。路上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如果是以往,叶翩然一定很难受。但这次,因为身边有个他,即使有点晕车,也觉得很幸福。
自从上车后,杨汐就一直握着叶翩然的手,不肯松开。她显露出羞涩的表情,抬起眼看看周围的乘客,见没有人注意他们,才任由他握着。因为昨晚没有睡好,在汽车的颠簸中,倦意慢慢袭上来,她闭上眼睛,很快瞌睡了过去。
杨汐没有吵醒她,他喜欢看她睡觉的样子。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落在她白皙红润的脸上,像婴儿般纯净甜美。
过去,他常听大人们说“女大十八变,变张观音脸”。意思是小时候丑丑的女孩,到了十八岁会突然变得很漂亮,楚楚动人。叶翩然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大概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杨汐一直就觉得叶翩然长得很耐看,虽然没有夺人的艳丽,但素淡之中,自有动人心处。而这次在N大见到她,真是吃了一惊。俏皮的马尾辫,肌肤莹白,双眸晶亮,身材修长匀称,表情娇媚可爱,好似一朵沉睡的水莲,突然苏醒过来,在晨曦之中绽放,无与伦比的美丽。
他早就听陈晨说过,在N大有很多男生追求叶翩然。而她对他们几乎“来者不拒”,不像当年对待他一样冷漠排斥,而是言笑宴宴,甚至当众打情骂俏。杨汐对陈晨的话根本不屑一顾。不管时光如何改变,叶翩然在他眼里,都是那个乖巧、温婉、纤弱的女孩,需要他的保护,需要他的爱。
可是,吃早餐时,在N大食堂,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没有躲过杨汐的眼睛。他讨厌那些目光,讨厌这帮荷尔蒙分沁过盛的男生。但18岁的叶翩然出落得如此娇艳动人,他能喜欢她,他们为什么不能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但他的喜欢,和别人是不同的。他被叶翩然吸引,并不仅仅因为她的美丽,还有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之情。他们是喜欢,而他是爱,爱要比喜欢深刻得多。一个人,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人,但爱,却是唯一的。从他喜欢上叶翩然那一刻,就对她产生了强烈而陌生的占有欲。他巴不得时时刻刻待在她的身边,爱她,照顾她,可恨现在他们却在一北一南两个城市读大学,连每天见她一面,都成了奢望。
“翩翩,都怪你,志愿为什么不填南京大学呢?”他握着她柔嫩洁白的手指,低声叹息,“你的高考分数明明上了一本录取线。”
叶翩然靠着椅背,睡得浑然未觉。这时,公交车一个急拐弯,她身子一歪,杨汐及时伸手扶住她的肩,然后,就再也没有拿开。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自己的肩膀上,感受她恬静平稳的呼吸,感受她身上淡淡的少女的馨香。
他修长的手臂,温柔地环住叶翩然,手指划过她凉滑的脸庞,然后,不自觉地俯下头去。叶翩然依旧睡得很安稳,丝毫没有感觉到唇上有些湿润的温暖。
这个吻是杨汐偷来的。其实,昨晚他就想吻她的唇,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他害怕唐突伊人。因为爱,所以谦卑,因为爱,所以小心翼翼。
“XX路到了,请乘客从后门下车!下一站,火车站……”
到站提示音在耳边响起,叶翩然睁开惺忪的睡眼,杨汐漂亮的脸瞬间充盈了视线。她发现自己躺在他的怀里,脸刷地红成一片,慌忙坐起身,却一眼看到自己的口水浸湿了他肩膀那一片,在白色的外套上分外显眼。
“呃,对不起……”叶翩然低下头,心里怄得要死。天啊,她居然流口水了!
“一个小时的车程,你睡得这么熟,像只贪睡的小猪。昨晚没有睡好吗?”杨汐关切地问,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他不能确定她刚才是真的睡着,还是假装睡着。
“嗯,是没有睡好……”她嗫嚅着,脸颊绯红,像个犯错的小孩。
杨汐觉得她这样子可爱透了,忍不住拧了她的脸颊一把,说:“我们学校下个月10日放假。这次你一定要等我,不可以一个人先回D市!”
叶翩然抚着自己被拧痛的脸,心里涌起一股甜蜜的酸楚。
杨汐,怎么办?我不舍得和你分开!
叶翩然送杨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坐公交车返校,还沉溺在忧伤的情绪中。叶翩然,为什么你的爱情,总是在别离时呢?
她开始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报考南京大学?
N大是1月7日放假,这是念大学后的第一个假期,同学们都归心似箭,很早就买好火车票,打点好行装。叶翩然为了等杨汐,在学校多留了三天。因为临近春节,火车上人满为患。除了回家过年的大学生,大多数是打工返乡的农民工。
本省是农业大省,经济又欠发达,所以也成了农民工输出的大省。有人说,如果要了解民间疾苦,就是去挤春运时的火车,再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能从天上掉下来,知道什么是真实的生活。他们好不容易买到了两张坐票,却是不靠窗的。车上很拥挤,连洗个脸都困难。身边的几个农民工,脱了鞋在座位上打牌,抽烟、喝酒,大声说笑。车厢内空气混浊,叶翩然总闻到一股呛鼻的脚臭味。虽然只是三个小时的旅程,她却感觉困倦和疲惫。杨汐一直安慰着她,小声地提醒身边的人不要抽烟。出站的时候,他不但为她提着行李箱,还体贴地为她挡着周围熙攘的人流,护她清静。
最后,他们坐上了D市的公交车。杨汐问她:“你现在去哪里?”“当然是回家。”叶翩然说,看到他眼中恋恋不舍的光,低声补充道,“我累了。明天吧,明天再一起出去玩。”“好。”杨汐很爽快地答应,“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号码,我明天打给你。”叶翩然报了一串数字。
很快,他就到站了。他们挥挥手互相道别,杨汐转身下了车。汽车缓缓开动。叶翩然趴到车窗上,目送着他的身影,心里充满了依恋。虽然道别的话已经说过,虽然明天两人又可以见面。
突然,她看到,杨汐追着公交车开始奔跑,眼里含着温柔的微笑。叶翩然怦然一动,她从座位上站起,不管汽车已经开动容易摔倒,不顾一切地朝车厢后跑,一直跑到最后面的座位上。她把整张脸都贴在车窗玻璃上,拼命地朝他挥手。而车下,那道俊朗的身影一直跟着车子跑。行驶中的公交车很快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两人依然车上车下默默对望,目光灼热地在空气中碰撞。直到汽车开远,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
多年以后,叶翩然回想起这一幕,觉得两人都有点傻气,但当时那样的举动再自然不过。彼时,他们一无所有,没有经历过人生风雨,没有品尝过世事艰辛,但他们却明白真爱的滋味,那么快乐那么不舍那么不管不顾,没有任何遮掩地真情流露。
当26岁的叶翩然已经习惯了和别人道别,说一句再见,不再回头,习惯了身后没有人目送自己离开,才知道,那样真挚而透明的情感,已如那段远去的青春岁月一般,永远消逝在年轮深处。
独身女儿分别了一个学期,回到父母身边,当然免不了嘘寒问暖。母亲牵挂的是她身体好不好,大学生活是否习惯。父亲呢,则关心她的学业,幸好两人都没有提到她的感情问题。也是,在父母的眼中,她还是个娇气的、没长大的孩子,谁能想到她这么早就谈恋爱呢!
在大学里谈恋爱的,可不只叶翩然一个。当天晚上,叶翩然接到夏芳菲的电话,对方一口翘舌又带儿化音的京片子,让她差点没听出来是谁。
“菲菲,我很佩服你的语言能力。不过,伟大的首都人民也把你同化得太快了吧。求求你,还是改说D市普通话,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话了!”
“哼,你可别寒碜我!”夏芳菲在那一头笑嘻嘻地说,“快点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和杨汐好了?”
“消息蛮灵通的嘛。”叶翩然本来就不打算瞒她,“是啊,是啊,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阿弥陀佛,杨大帅哥终于苦尽甘来,修成正果,不容易啊!”
“你呢?和肖洋有没有什么进展?”肖洋报考了北大,最终因为分数未上线,进了北京的一所二流大学。
夏芳菲终于说了真心话:“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肖洋。刚开学时,他到学校来找我,我明确告诉他我们不可能,后来他就没再联系过我。你以为每个男生都是你的杨汐啊,锲而不舍,不撞南墙不死心,不!撞了南墙也不死心,非要抱得美人归……”
“嘘,小声点,我妈妈就在隔壁房间呢。”叶翩然压低嗓音说,“她不知道我在大学里谈恋爱的事。她还旁敲侧击地告诫过我,学生时代的爱情太幼稚不可靠,往往难成正果。”
“别相信大人的话。在我们学校,也有很多大学里谈恋爱,毕业后还分在一起,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夏芳菲振振有词反驳道。
“听你的口气,八成也谈了恋爱吧?”叶翩然试探地问,“是咱们首都的帅哥吗?”
“这件事啊,电话里聊不清楚。这样吧,你明天来我家,我再细细告诉你。”夏芳菲在关键时刻卖了个关子,“赵晓晴她们几个也会来,我们约好了一起去公园玩,晚上再去卡拉OK,放松放松!”
叶翩然想到明天和杨汐的约会,有些犹豫:“我恐怕来不了,杨汐他……”
夏芳菲毫不犹豫打断她的话:“翩翩,你可不能重色轻友喔,否则我们就和你绝交!”
“那好吧,我明天一定过来。”
“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上午十点,在我家集合,不见不散!”
这是姐妹淘上了大学后的第一次聚会,叶翩然自然不方便缺席,她想打电话给杨汐,却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杨汐家的电话号码。
还是明天问夏芳菲吧。他们住在一个大院,她一定知道他家的电话。
第二天到了夏芳菲家,问了号码,打过去,却被告知,杨汐已经出门了。
接电话的是个威严沉郁的男声,叶翩然也不敢多问,慌忙放下电话。
“应该是杨汐爸爸吧,他说话的语气是很严肃。”夏芳菲说,“哦,对了,听我爸爸说,他前不久由市建设局局长荣升为副市长了。”
“真的吗?”赵晓晴凑过来,“那杨汐不就成了市长家的公子,我们翩翩就是未来的市长儿媳妇,不得了啊!我们要趁机多拍拍翩翩的马屁,毕业分配的时候,要她公公关照我们找个好工作……”
D市前不久撤地设市,副市长就是副厅级干部,虽然算不上什么高官,但在D市却能呼风唤雨,显赫一方。而叶翩然父母两年前就下岗了,她父亲如今在一家私企给别人打工,他甚至从来没有身居过小职。
叶翩然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杨汐身份的差距,一下子变得沉默不语。
夏芳菲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连忙阻止赵晓晴说:“你才读了半年大学,就变得这么势利!好朋友之间,谈什么官不官的,重要的是感情,懂吗?”
夏芳菲在大学里也交了一个男朋友,是新疆人,高高壮壮的,五官深秀,面目俊朗,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新疆啊,实在是太远了!”一向快言快语的苏婕接嘴说,“菲菲,如果你以后嫁到新疆,我们见你一面都不容易,而且你听得懂维族话吗?我只知道一句,雅克西!”
“他是汉族人,不是维族的。”夏芳菲说,“他毕业后也不打算回新疆,会想办法留在北京。”
“连毕业的去向都商量好了,看来,菲菲,你这回是真的动情了!”谢逸笑着调侃道,“什么时候把你那位雅克西带回来,让咱姐妹过目?”
“明年春节吧。”夏芳菲大方地说,“我已经和家里人说了我和他的事,我父母没有表示反对,只说想见见他。”
“你爸爸妈妈真的好开明啊!”赵晓晴羡慕地说,“居然能够容忍宝贝女儿这么早就私订终身?”
“死丫头,别胡说!什么私订终身?”夏芳菲用手拍她一下,回头对叶翩然道,“翩翩,还是说说你和杨汐吧!”
“我和杨汐,没什么可说的。就是他跑到N大来找我,然后我就答应和他交往。”叶翩然轻描淡写地说。
爱情,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情。再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情节,感动的也是自己,对别人来说,只是稀松平常。
在公园游玩的时候,因为心里牵挂着杨汐,叶翩然提不起兴致,总想着给他打电话。夏芳菲从身上掏出手机,递给她:“这是我新买的手机,你用这个给杨汐打电话,省得他找不到你,心里着急。”
手机,那时候还是个稀罕物,前几年还叫“大哥大”来着。在大学生中远没有现在普及,只有少数富裕家庭的子女,才能拥有。
叶翩然把号码拨过去,这回接电话的是杨汐:“喂?”
“杨汐,是我。”她满含歉意地说,“我今天有点事,不能和你约会了……”
“翩翩!”杨汐嗓音立刻提高了,语音急切,“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你老不下来。打你家的电话,你妈妈又说你出去了,还追问我是谁。”
“你没……告诉她吧?”叶翩然一听,情绪紧张起来。
“我说是你高中同学,瞧你紧张的!”杨汐忍不住轻笑。
“我现在和夏芳菲她们在一起。”叶翩然仍然觉得抱歉,“晚上的时候,我们会去歌厅唱歌,你也来吧?”
“你玩你的,别担心我。我待会儿去找陈晨,好久没在一起打篮球了!”
放下电话,叶翩然仍然情绪低落,夏芳菲说:“你们这发展,真是一日千里啊!我以前一直以为,是杨汐单相思,没想到,原来你也早就对他动了心……”
“菲菲,”叶翩然抬起头,望着她,双眸炯亮,“我现在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以前和沈炜在一起,只是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却远没有达到这种程度。”
那天晚上,在歌厅人声喧哗的包间,叶翩然霸着话筒,一直在唱那首《偏偏喜欢你》。
直到深夜十一点,叶翩然才和夏芳菲她们分手,踩着阴冷的月光,往家里走。到了小巷口,她似有所感地抬头一看,就见杨汐正静静地站在她家楼前,身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很孤独。
她走上去,停在他面前,低低地埋着头,说:“对不起,总是让你等我。”
“不用说抱歉,我只是想在今天过去以前,见你一面。”暗淡的路灯光下,杨汐拉住她的手,定定地说,“翩翩,以后不要像今天一样,让我找不到你!”
叶翩然鼻子一酸,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他捧起她的脸,低低地问:“翩翩,我可以吻你吗?”
叶翩然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湿润的目光,无限温柔地看着他。
他心下一动,忍不住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轻轻亲吻。
两人的初吻,虽然有点青涩,有点笨拙,但那种甜蜜的味道,一直从唇尖蔓延到脚趾。
接下来的寒假,叶翩然几乎天天和杨汐腻在一起。
D市适合恋人消磨时间的场所很少,无非是电影院、歌厅、咖啡厅之类的。两人还是学生,叶翩然不愿意杨汐为自己花钱,特别花的是他父母的钱。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金钱方面特别敏感,也许是为了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吧。一般大学女生都习惯男朋友请自己吃饭,为自己买单、付账什么的,觉得理所当然。而她总是别别扭扭的,希望和男朋友经济上最好能够平等。杨汐是那种大方爽气的男生,家庭经济上又比较宽裕,虽然不会乱花钱,但出手比较阔绰。在他面前,叶翩然不好意思提AA制,便尽量减少让他花钱的机会。所以,她最喜欢的是和他手拉着手逛街,常常只看不买,或者看下午场的电影,买两张电影票,可以在电影院里呆一个下午。
电影院都是他们这样的情侣,看的多是浪漫温馨的爱情文艺片。宽大的银幕上,卿卿我我,恩恩爱爱,下面的情侣座上也是你侬我侬,耳鬓厮磨。
情侣座的沙发很软,人坐上去,身子会深深地陷进去。有很高的椅背,可以挡住旁边和后面的视线。杨汐体贴叶翩然轻度近视又不爱戴眼镜,每次都选前排的座位。但两人的心思,却完全没有花在看电影上,常常电影还没演完,他们已经在下面吻得浑然忘我。每次从电影院出来,叶翩然都问:“这个片子到底在讲什么?”杨汐憨憨地说:“不知道,我一心去看你了,你比电影好看!”“讨厌!”叶翩然佯怒地笑,“我听人家说,这电影很不错,我们明天再来看!”“好啊。”杨汐求之不得,“明天我们一定要认真看,不可以开小差。”但第二天仍然照旧,电影院成了情人约会的最佳场合。
看电影时,他们买一大杯可乐,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不分彼此。情深意浓,不知不觉,两人就吻在了一起。也许操练的次数多了,杨汐的吻技进步很快,不再生涩。他的舌尖湿滑,带着可乐的清凉甜味,在她口腔内四处游走。叶翩然喘息不止,虽然害羞,但还是伸出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迎合他的深吻。对她的表现,杨汐既惊又喜,他以为像叶翩然这般矜持的女孩,一定有着某种程度的冷淡,但她却出乎意料的热情,在他怀里,像只温存可爱的小猫。
“翩翩!”他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无限爱怜地盯着她红透的脸颊,“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好,还要可爱!”
叶翩然羞涩地笑,把脸更深地埋在杨汐宽阔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这一刻,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他的世界里也只有她,再也容不下别人。
紧接着来临的春节,却让这对如胶似漆的恋人,不得不分开。杨汐的爷爷已经迁回山东老家居住,老人家总想着叶落归根。春节里,杨汐随父母回山东看爷爷,临走时送了一只簇新的诺基亚手机给叶翩然:“记住,给我打电话,省得我又找不到你!”
叶翩然勉为其难地收下那只手机,总想着要回赠什么礼物给他才好。有一次逛商场路过恒源祥专柜,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毛线,突然灵机一动,N大女生流行给男朋友织毛衣,说是什么温暖牌的。她生来手拙,不会织毛衣,但织条围巾,应该可以吧?叶翩然想起最近流行的韩剧,潇洒帅气的男主角,脖子上都围着一条漂亮的围巾。于是心血来潮,买了一大堆毛线回来。她怕母亲追问,不敢当着她的面织,晚上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偷偷地织。
叶翩然高中的时候,就曾跟着母亲学过怎么起头,怎么织上下针,家里还有几本编织方面的书。302寝室的女生,又个个都是贤妻良母型的,织的毛衣一件赛一件漂亮。叶翩然成天和她们呆在一起,也渐渐染上了生活气息,变得贤良淑德。整个春节,她除了陪父母走亲访友,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卧室里,勤奋地织围巾。
为了配合杨汐的气质,她没有选流行的纯白毛线,而挑了深蓝色的,这样颜色的围巾会衬得他更潇洒,更有派头。D市的冬天,室内室外一样冷。叶翩然冻得手指僵硬,头昏眼花,脖子酸痛。但是,爱情的力量似乎可以战胜一切。只要想到杨汐可以围上自己亲手织的围巾,她呵呵冻僵的手,揉揉酸痛的脖子,又夜以继日地织。
叶翩然很佩服同寝室的姐妹们,她们可以一边看书,一边盲织。而她却必须一针一针盯着毛线看。织了不到一星期,视力好像下降了很多,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不知道这样下去,会不会得白内障、青光眼?
正想着,手机在被子上震动。叶翩然拿起手机,不用看也知道是杨汐打来的。这个手机号码,到目前为止只有他知道。
“翩翩,”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你睡了没有?”
“还没有。”叶翩然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十二点将至。
“这么晚不睡,你还在做什么呢?”
“不告诉你。”叶翩然笑着说,“你在山东过年,怎么样?我们这边一点不好玩,没什么气氛,就是成天跟着父母出去拜年,烦死人了!”
“我还不是一样。”杨汐说,“不过,这边下雪了,在南方很难看到这么大的雪。我拍了很多雪景,回来给你看!”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不由自主地问。
“你想我了吗?”他在那边笑着问。
“当然想。”她低声说。
“想我,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想打,可是不敢。”她的声音更低。
“傻丫头,有什么不敢的?”他语气中带着宠溺和爱怜。
“你还不是不敢,否则不会深更半夜,冰天雪地跑到外面给我打电话!”
杨汐不由哑然失笑。叶翩然确实很敏感,竟然听出来他呆在屋外瑟瑟发抖地和她通话。
“翩翩,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这就叫默契,懂吗?”叶翩然娇笑着说,“好了,你快回屋吧,小心感冒!”
虽然外面气温很低,天寒地冻,但叶翩然的这句话,却让杨汐感觉温暖。
原来,爱情也可以发光发热,抵御严寒。
“我还忘了说一句话。”杨汐仍然不肯挂机。
“什么?”叶翩然问。
“新年快乐!”杨汐柔声说,“翩翩,在新的一年里,我希望你能快乐!”
叶翩然在这头微笑。
杨汐,我很快乐,因为有你!
2002年春节比往年来得更晚一些,情人节那天正好是正月初三,叶翩然没有和杨汐一起过,但能在最后一刻接到他的电话,也很开心。
正月初六,原来高三八班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叶翩然虽然只在八班呆了一年,也被邀请参加。原因很简单,陈晨是组织者之一,自然不会忘了她。杨汐人远在山东,正月初八才能赶回D市,无奈只好缺席。
当天的聚会安排得很紧凑。下午四点,在三中校门口集合,七点钟聚餐,晚上再去KTV唱歌跳舞。大家见了面,很热情地打招呼,一扫高中时的沉闷压抑。同学们三五成群,把走了三年的林荫道再走一遍,在高一教学楼前,合影拍照。
因为这个原因,叶翩然自从毕业后,从没有探望过高中老师,也没有走进过母校大门。好在也没有多少老是得她。三中的老师桃李满天下,她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三中唯一让她觉得留恋的地方,就是她在这里认识了沈炜,认识了杨汐,认识了夏芳菲她们。
这种矛盾的心理,使她显得很沉默,一改在N大爱说爱笑、活泼开朗的个性。顾茵走在她身边,忍不住问:“听说你在毕业前,和沈炜分手了?”
这是这么久以来,叶翩然第一次从别人口里听到沈炜的名字。她从不在杨汐面前提沈炜,这两个字是他们之间的忌讳。有很多次,她都想问问杨汐,有没有在南京大学见到沈炜。虽然分手了,但她对他还是会有一丝牵挂,毕竟沈炜是她主动喜欢过的第一个男生。他送她的那只公仔小熊,至今还放在家里的床头。
“很和平的分手,没有争吵,没有怨恨。”叶翩然低声地说。对沈炜,她永远心存感激,这个阳光般的男孩,给了她一段阳光般的恋情。
“沈炜确实是个很好的男孩。”顾茵说,“我以为你们一定会有结果的。”
叶翩然笑了笑,抓住顾茵的手,转移话题:“你呢,在广东怎么样?还习不习惯?”顾茵考上了广东梅县的一所金融专科学校。
“你不知道,广东话超难听,也超难学。我刚进学校的时候,简直是鸡同鸭讲!”
“没有啊,我觉得粤语歌挺好听的,特别是陈百强、张国荣他们的歌,很经典!”
“这倒是,在广东待了半年,很多粤语歌我都会唱。在歌厅K歌的时候,别人还以为我是广东人呢!”
“等下吃完饭,听说要去歌厅,你可以一展歌喉了!”
“你也可以一展舞姿。”顾茵笑,“我听陈晨说,你在N大是舞会皇后,交谊舞跳得一级捧!”
陈晨这个大嘴巴!叶翩然连忙解释:“他说的我好像交际花一样。我就是在新生舞会上,跟着别人学会了慢三、慢四。后来同寝室的人,又拉我参加了交谊舞社团……中文系功课没有压力,N大又是一所中不溜秋的大学,学业竞争的气息不浓,大家除了忙着谈恋爱,就剩下玩了。”
叶翩然很喜欢N大的氛围,宽松、自由、轻闲,没有压力,没有那么多的功利和算计。她有大把的时间读闲书、听音乐,跟朋友聊天、逛街,跳舞、溜旱冰……她第一次发现,生活中原来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她迫不及待地去享受,迫不及待地去学习。同时,她还发现了自己的美丽和女性的魅力,彻底甩脱了丑小鸭的影子。
当然,还有爱情,最最美妙动人的爱情……
“那你有没有谈恋爱?”顾茵看着她唇边漾起的一朵微笑,似有所悟,“是和杨汐吗?”
“陈晨告诉你的?”叶翩然很自然地问。
“不是,我自己猜的。”顾茵转过头去说,“其实高一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他喜欢你。后来,又听说他在追你……”说实话,叶翩然在高中时代是个很平庸的女孩,无论相貌还是气质。偏偏喜欢她的,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男生。
“是吗?你也看出来他喜欢我?”叶翩然自己倒没什么感觉,难道真的是当局者迷?
“如果他不喜欢你,怎么会在黑板上写那几个字?”顾茵说,“全班只有我看到了。当时我出黑板报,中午比其他人都要早到学校。一进教室,就看见杨汐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他是用左手写的,没有人认出来。”
“所以,你就替我打抱不平?”叶翩然想起高一时的那件往事,心境截然不同,不再有怨怼,而只有感动。那样的杨汐,表达爱意的方式,很傻也很孩子气。如果不是杨汐的恶作剧,她和沈炜也许永远停留在“好朋友”的阶段,而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不!”顾茵扭头看着她,双眼亮亮的,让人觉得害怕。“那时候,我也喜欢杨汐,假装厌恶,假装反感地喜欢他。记得那天放学后他从我手里抢走铅笔盒吗?那是我和他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也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翩翩,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嫉妒你。因为我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是你!”
“顾茵……”叶翩然松开她的手,怔怔地,完全说不出话来。顾茵在她印象中一直是假小子的形象,大大咧咧,谁知道这样的女孩也会偷偷喜欢男生,而且那个人还是杨汐!
“翩翩,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顾茵淡淡地笑,半嘲讽半调侃地说,“像杨汐这种男生,喜欢他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你当年口口声声说要和沈炜在一起,后来不是也接受了他吗?”
叶翩然的脑子很混乱,很迷惘。也许是她神经过敏,她觉得顾茵的话里面,有一些指责的成份,认为她现在和杨汐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和沈炜的爱情。
“沈炜并不在南京大学。”顾茵顿了顿,抖出最后一个猛料,“他没有参加高考,他出国了!”
“千真万确!”顾茵说,“这次同学聚会,我们通过一切可能,联系可以联系到的同学。辗转找到了沈炜的奶奶,她说,沈炜已经去美国了。”
叶翩然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沈炜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眼睛里充满离别的忧伤,却始终含着温柔的笑意。她没有挽留他,看着他一步步远离。沈炜,他当时到底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和她道别呢?
叶翩然后悔自己的迟钝和麻木。她为什么就不多问他一句呢?她以为他是考去了南京大学,谁知道他竟然到了地球的另外一边。从此,人海茫茫,今生今世也许再也无缘相见。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一定不会吝啬自己的拥抱,会给予他最真诚的祝福,希望他一生平安,人生似锦。即使他的锦绣人生,不再有她的参与。
和沈炜的恋情,是她说的开始,也是她说的结束。主动权一直掌握在她的手里,而沈炜对她只有呵护,只有成全。甚至,他们谈了一年恋爱,他只是和她拉了拉手,从来都没有吻过她。
杨汐对她的爱,是霸道的,是强势的,像一团燃烧的火。而沈炜则像潺缓的溪流,静静的,无声的,不求拥有,不求回报……
如果没有杨汐,她知道,很有可能她会和沈炜手牵着手走下去,细水长流,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天长地久。
叶翩然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当初毅然放弃南京大学的志愿,是因为对前途感到渺茫和不确定,还是因为对杨汐已然心动。不管怎样,是她辜负了沈炜,是她逼他为爱漂泊,孤身独走美国。
接下来的聚餐,叶翩然独坐一隅,少言寡语。她在高中时一向沉默,也没有人觉得异样。
不大的包间,摆了三张桌子。一片人声鼎沸、喧嚣闹腾中,手机在口袋里剧烈震动。她接听了,是杨汐热切的声音:“怎么样?同学们都到了吗?”
“能来的,都来了,只有你和……”她顿了一下,苦涩地笑,“只有三个人缺席。”另外两个是沈炜和童馨月。
“真可惜,我不能参加。翩翩,你玩得开心一点,替我多敬同学们几杯酒……”
“好啊,我就照你的话去做!”说完,叶翩然阖上手机,端起桌上的酒杯:“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能够在今生相遇,并且成为同窗,最少也修了几百年。来,为了这份难得的缘,为了同学情谊,我们把杯中酒干了!”
“真不亏是才女呀,说话一套一套的!”有男生立刻附和响应。在酒桌上,难得见到女生主动喝酒,兴致一下子就挑了起来。
叶翩然酒量不大,却硬撑着和他们连喝了三四杯啤酒。旁边的顾茵劝也劝不住,正急得没法子,一只胳膊从她后面伸了过来,从叶翩然手里接过酒杯,说:“叶翩然这杯酒,我来代她喝!”
顾茵回过头,却是坐在另一桌的陈晨。那些男生不依不饶:“这怎么行?你是叶翩然什么人,凭什么代她喝酒?”
“她是我死党杨汐的女朋友。今天杨汐没有来,如果叶翩然喝趴下了,杨汐非跟我拼命不可!”
陈晨的话让桌上的人除了顾茵以外,都感到诧异。杨汐和叶翩然的事,他们大多不知情,只知道叶翩然跟沈炜好过,怎么现在又成了杨汐的女朋友?
一个男生举杯站了起来,对叶翩然说:“今天班长没有来,副班长也没有来,就我们几个虾兵蟹将。你是班嫂,无论如何也要代杨大班长喝了这一杯,否则太不给我们面子了!”
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陈晨急了眼:“你们怎么这样?逼女生喝酒,太不地道……”
“没有人逼我。陈晨,谢谢你,这杯酒我自己来!”叶翩然夺回自己的酒杯,仰脖一气喝完。喝得太急,她被呛到了,拼命地咳嗽,连眼泪都呛了出来。
顾茵连忙递上纸巾,却被叶翩然一把推开。她掩着嘴,跑出酒店包间,推开卫生间的门,冲到水池前,将那些浑黄的液体都呕了出来。
负气斗酒,真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叶翩然用手兜了些水,浇在脸上。吐过之后,好受了一点。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日渐成熟却苍白的脸。
叶翩然从卫生间出来,一眼看到陈晨站在走廊上。她走过去,低声对他说:“我就不进去了,你代我跟他们说一声。”
“我送你回去!”陈晨见她要拒绝,又补充一句,“杨汐交待了我,一定要把你安全送到家!”
叶翩然听到杨汐的名字,不再说话,跟着他下楼。
走出酒店,陈晨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司机报了叶翩然家的地址。她有点惊异地看他,陈晨冲她耸耸肩:“我和杨汐到过你家楼下不只一次。高二那年,这家伙放学以后跟踪你回家,有事没事就爱带着我在你家附近晃悠,想找机会跟你说话。后来我说,与其这样,还不如直闯文科班得了……”
“你帮他追我?”叶翩然淡淡地说,“你不是一直觉得我配不上杨汐吗?”
“我到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凭杨汐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比你更好的女孩!”
她不禁苦笑:“是啊,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怎么从来就没有人觉得杨汐高攀了我呢?”
这回轮到陈晨瞪着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想法和做法都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单细胞动物,没有这么多拐弯抹角的心思,还是交给杨汐去应付吧!
叶翩然望着车窗外的夜景,幽幽地问了一句:“陈晨,沈炜出国了,你??缆穑俊?
陈晨愣了一下,有什么话涌到了嘴边,但还是强忍着,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在两人的静默中,出租车停在了叶翩然家楼下。她轻声对陈晨道谢,转身下车,轻轻关上车门。陈晨回头对司机说:“你等我一会儿,我还有几句话要跟她说。”
司机以为他们是闹别扭的情侣,眼睛里闪过一丝同情,说:“去吧去吧。”
陈晨追上前面的叶翩然,一本正经地说:“沈炜的事,和杨汐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怪在杨汐头上。”
叶翩然转过头望着他,脸背着光,眼眸在黑暗处盈盈发亮。
“我没有怪杨汐。”她缓缓地说,“我也不后悔和他在一起,只是对沈炜有一点抱歉。”
陈晨听到这句话,似乎松了很大一口气。他对她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转身跑回出租车,拉开车门。汽车很快绝尘而去。叶翩然有些失笑,觉得他像个童心未泯的大男孩。
很多很多年之后,她才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
杨汐从山东回来,和叶翩然匆匆聚首,元宵节过后没几天,两人又再次别离。
人潮汹涌的站台,叶翩然从包里拿出那条围巾,说:“杨汐,这是我给你织的围巾,作为我们第一个情人节的礼物,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情人节有礼物?我怎么没想到!”杨汐简直喜出望外,他迫不及待将那条围巾围在脖子上,连声说,“好看,好看,我就没见过比这更好看的围巾。”
因为赶时间,急着收针,围巾挂在杨汐胸前,才发现短了一截,谁要他长那么高呢!她皱着眉头左看右看,不满意地说:“好像短了一点,你快点摘下来,我回头再加几行针。”
杨汐赶紧按住她的手,说:“我觉得刚刚合适,男式围巾不用那么长吧。我喜欢就行!”
叶翩然忍不住笑:“傻瓜,现在都快三月了,天气这么热,你围在脖子上,就不怕焐出痱子?”
杨汐也觉得有点热,但还是不肯摘下来。这是叶翩然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即使焐出痱子,他也心甘情愿。
想到叶翩然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针地给自己织围巾,他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说:“谢谢你,翩翩,我真的很开心!”
看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叶翩然心底也涌起一股暖流。情不自禁,她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杨汐傻了,叶翩然竟然会主动吻他!他看着她,眼睛闪闪发亮,唇边露出一丝诡笑,低声说:“为什么是脸颊,不是嘴唇?”
对叶翩然来说,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亲杨汐的脸,已经是她的极限,他还得寸进尺!她脸涨得通红,转过身,说:“得了吧,杨汐,不要太过份!”
杨汐上前来抱她,将脸埋进她乌黑浓密的发丝里,声音变得低沉:“翩翩,我好想要你跟我去南京!”
叶翩然的心抽动了一下,压抑了许久的离愁和别绪,像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她迅速回过身,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哽咽地说:“杨汐……”
杨汐低下头,深深吻她。在嘈杂的火车站,每天都能见到像他们这样难分难舍、忘情拥吻的情侣,身旁背着行囊匆匆过往的人们已经见怪不怪。
叶翩然被他紧拥在胸前,承受着他激情缠绵的吻,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恨不能揉进他的身体里,化成他的骨血,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分开。
分隔两地的恋爱,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那种浓烈的相思,和度日如年的煎熬。每次叶翩然一个人走在N大校园里,看着那些牵手依偎的情侣,都会感觉孤独,会更加强烈地思念杨汐。
开学三个月了,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满心满脑想的都是杨汐。白天上课无精打采,晚上睡觉彻夜难眠,同寝室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异样,笑话她得了相思病。孔芊芊常摇头晃脑在叶翩然面前吟那句有名的诗:“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
“孔芊芊,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成天和高翔泡在一起,又如何知道两地相思的痛苦?”刘静仪仗义地替叶翩然打抱不平。
“其实,两地相思,也不全是痛苦。美学老师不是说,距离产生美吗?天天泡在一起难免审美疲劳,相互厌倦,动不动就吵架。我这星期和高翔已经吵过三回了!”孔芊芊说。
“即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考N大呢,还不是为了和高翔在一起?至少,你们可以天天一起逛校园,人家叶翩然就只能天天煲电话粥。”
“跨省长途呢,要多少电话费啊!”孔芊芊夸张地吐吐舌头,“幸好都是对方充值。叶翩然,你男朋友家里很阔气吧?”
“还行,比我家里条件好一点。”叶翩然没有告诉室友们杨汐父亲是D市副市长,她为人一向低调,不喜哗众取宠。而且,也不觉得男友的家世值得炫耀。
聂昕插进来说:“诶,你们发现没有,薛悦这段时间好像很反常。”
“对呀,我也发现了,她两个星期没上晚自习,一到周末人都见不到。”刘静仪说,“这丫头是不是也春心萌动,谈恋爱了?”
“哪个少女不怀春?这很正常啊。”叶翩然想到顾茵,同样假小子的外表,却有隐秘而无法言说的心事。
管婷坐在床上看言情小说,嘴里嚼着薯片,咯吱咯吱作响,但却一语惊人:“她是恋爱了,而且是眼下最时髦的网恋。”
“网恋?”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周迎春瞪大了眼睛,“那是啥玩意儿?”
“就是在网上谈恋爱呗。连这也不懂,傻冒!”新学期开学,管婷拿回来一台手提电脑,说是她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没事就拔了电话线在寝室上网。电脑白痴薛悦在她的带动下,很快学会了QQ聊天。
“网络是虚拟世界,可不能来真的。”刘静仪有些担心。
“她已经和网友见过面了,那男生对她一见钟情,没有见光死!”管婷说,“难得有男生看上薛悦这一型的,你们可不能坏了她的好事!”
“是好事吗?我怎么总觉得会出事。”刘静仪的话让叶翩然也莫名心惊。
都说女孩子的预感最灵,果然不久薛悦就出事了。六月,世界杯首次在亚洲举行,而且中国国足首次出线,看球热如火如荼燃遍了大学校园。大家见了面,谈论的都是足球赛事。某个晚上,薛悦等寝室的人都出去看世界杯直播后,把周迎春叫到自己床上,放下蚊帐,神色慌张地对她说:“我有一个多月都没来例假了,怎么办?”
周迎春没有谈过恋爱,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吓得脸都白了,说:“你有没有和他做那种事?”
看见薛悦点头,她更是紧张得满手是汗。两人都没辙,只好去找刘静仪。刘静仪顾不得责怪薛悦,要她打电话给那个网友“老公”。但对方已经停机,根本联系不上。薛悦除了知道他的网名叫“扑火的飞蛾”,是S市人之外,其他都一无所知。
刘静仪当机立断,第二天带着薛悦去了省妇保院。经检查,薛悦有两个月的身孕。
叶翩然闻讯,也匆忙赶到医院。薛悦做完人流,从手术室里面出来。她跌跌撞撞,双目无神,脸白如纸,好像刚刚死过了一回。
叶翩然上前拥住她,眼眶禁不住湿润。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人呢?
刘静仪把叶翩然、周迎春叫到一边,告诫她们千万不要把这件事传出去,也不能告诉302室的其他人,否则薛悦被学校开除事小,一辈子的名声也毁了。
薛悦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半个月病假,回家休养。半夜,叶翩然从梦中惊醒,看着她那张空床,心里无限怅惘。
爱情的世界里,不仅仅是甜蜜,还会有伤害。这种伤害,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的,都让人难以承受。
有一天深夜,孔芊芊悄悄从下铺爬到叶翩然床上密谈,告诉她自己已经和高翔发生了关系。
“言情小说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欲仙欲死?就是感觉到痛,很痛很痛。我这辈子就没有这么痛过……不过,他好像很喜欢……”孔芊芊红着脸,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叶翩然还是处女,但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把自己交给杨汐。寒假里,杨汐拥抱亲吻她时,她能明显感受到他欲望的力道。爱情当前,她还能守身如玉吗?
见对方半天不语,孔芊芊以为她面皮薄害羞,不好意思讨论男女间的事。叶翩然在她眼里是个单纯羞涩的女孩。
她拍拍叶翩然,说:“那我们换个话题。哦,对了,你那位体育系的老乡,找女朋友了。我昨天在未名湖畔看到他带一个女孩散步,挺亲热的。那女孩身材高挑,有一米七吧。听说是艺术系舞蹈班的,看上去很登对!”
高挑靓丽,热爱舞蹈,叶翩然隐隐觉得,陈晨在寻找童馨月的替身。上次同学聚会没见到童馨月,陈晨表现得非常沮丧。代她喝酒,有一半的原因是借酒浇愁。
难得,像他这样风流浪荡的男生,也会对一个女生念念不忘,矢志不渝。
每到周末,是叶翩然最难熬的时候。本城的管婷和刘静仪回家了,孔芊芊、聂昕、肖琴和男朋友去花前月下了,平时叽叽喳喳的寝室只剩下她和周迎春。
叶翩然坐在床上,抱着一本厚厚的《穆斯林葬礼》,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窗外皎洁迷人的月光诱惑着她。
曾无数次幻想,在这样一个月夜,轻挽着杨汐的手臂,像那些校园情侣一样,漫步在林荫道上,将头轻依在他的肩头,喁喁情话……
寂寞就这样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心头,像藤蔓一样缠绕。耳机里传出的,是那首忧伤的歌曲:
“电话再甜美,传真再安慰,
也不足以应付不能拥抱你的遥远。
我的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是的,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她阖上书本,摘下耳机,长长地叹息。放在枕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叶翩然以为是杨汐,赶忙按下接听键:“喂,杨汐……”
“我是陈晨。今天晚上体育系和艺术系举办联谊舞会,我能邀请你作我的舞伴吗?”
叶翩然有些意外,说:“那你女朋友呢?你就不怕她吃醋?”
“原来你都知道了!”陈晨笑了笑,“她没有这么小气。”
“不好吧?”叶翩然仍在犹豫,“我可不想作灯泡!”
“你上学期不是总在舞厅里泡,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老实?”陈晨说,“放心,有我作你的护花使者,杨汐不会有意见!”
他抬出了杨汐,叶翩然不好再拒绝。从床上爬起,简单洗漱,再换上一条适合跳舞穿的连衣裙,便匆匆下楼,赶到N大最大的舞厅。
舞厅门口红男绿女,人头攒动。叶翩然一眼便看到了陈晨,还有他身边的女生。两人都出众惹眼,卓然不群。
那女生颀长窈窕,鹅蛋脸,肤白如雪,五官精致,一袭绯色衣裙,连女人见了都喜欢,更别说男人了。
“我来介绍,这是叶翩然,我最好的朋友的女朋友。”陈晨说,“这是我女朋友曹娟,艺术系大二的。”
“你好。”曹娟对她嫣然一笑,神情娇媚,莺声婉转,叶翩然恍若见到了童馨月,“我以前好像见过你。”
叶翩然会心地说:“我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进去吧,舞会快开始了!”陈晨催促道,伸手搂住曹娟的肩。叶翩然随他们一道进去。
舞厅里光线昏暗,人影绰绰。叶翩然借着屋顶幽柔闪烁的灯光,才能看清前面的路。
陈晨很快找到座位,招呼两个女生坐下,便出去买饮料。曹娟微笑地问叶翩然:“听陈晨说,你很会跳舞?”
“我只知道跳慢三慢四,其他快三、恰恰、迪士高什么的,一点都不会。”
“等下让陈晨教你,他是舞林高手。”
叶翩然笑,果真不会吃醋。
陈晨买饮料回来时,曹娟已经被其他男生邀请走了。不愧是学舞蹈的,动作舒展,舞姿优美,熟稔地穿梭于舞池之中,像只美丽的蛱蝶。
叶翩然坐在角落,面带微笑。有男生过来邀舞,她便摆摆手,客气地拒绝。
“为什么不跳?”陈晨递过一瓶可乐,“真的修身养性了?”
对待爱情,叶翩然有种近乎偏执的忠诚。既然有了男朋友,她便不会再和别的男生跳舞。
“你不会是替杨汐来监视我的吧?”叶翩然无辜地问。
陈晨伸出手,将她从座位上强行拉了起来:“杨汐怕你周末的时候太寂寞,特意要我找你出来玩。”
陈晨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讲义气,对朋友绝对两肋插刀。但叶翩然却觉得尴尬,和陈晨跳舞,在他的臂弯里,肢体相交,说不出的别扭。陈晨比杨汐还要高两三公分,身形魁伟,肩膀厚实。叶翩然在他面前,愈显娇小,她头脑晕晕,步法错乱,很快,陈晨的鞋面上就印着数只脚印。
一迭连声的道歉后,舞曲也结束了。陈晨送她回到座位上,哭笑不得地说:“我的脚都被你踩肿了。你真的是传说中的舞会皇后吗?”
叶翩然垂下头,若有所思,然后嘴里逸出一声叹息:“如果杨汐在就好了!”
舞会上的一切,喧嚣的音乐,舞动的人群,眩目的灯光,都不能令她快乐,反而令她更加寂寞。只因为,杨汐不在身边。
曹娟却没闲着,一曲又一曲,被不同的男生拥在怀里,跳着不同的舞步。她好像不是谁的女朋友,只是来跳舞,跳得兴高采烈,跳得艳冠群芳。
“你觉得曹娟这人怎么样?”陈晨问。
叶翩然眯着眼睛追着满场飞舞的曹娟,想了一下,才开口:“你不会是把她当童馨月的替身吧?”
陈晨惊异地扬眉,叶翩然的敏锐和直接,令他有点意外。但嘴巴上却不肯承认:“童馨月,我早就忘了她。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杨汐那么痴,在一棵树上吊死!”
“陈晨,我觉得,你只是外表风流多情,骨子里和杨汐是一样的人。所以,你们才会成为好朋友。”叶翩然直言不讳。
“不要装作一副对我很了解的样子!”陈晨眉头皱起,打鼻子里哼一声,“如果不是杨汐,我想我根本不会跟你说话。”
“我知道。”她毫不以为忤,柔声说,“你是杨汐的好朋友,现在也是我的朋友。”
陈晨心弦蓦地一震。经过这些日子,经历这么多事,看着她和杨汐一路走过来,他终于体会到这个平凡的女孩,她身上那点特别和不一样。
就是这点特别和不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杨汐,让他如此痴执情深吧。
有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直折磨着他,他不知道该不该向她坦白。
这时,一道娇媚的声音插了进来:“陈晨,给我一瓶水!”跳了几支舞,曹娟喘着气走下舞池。
陈晨的思绪被打断,他转过头,递了一瓶矿泉水给她。她娇喘吁吁,一边问:“你们是来跳舞,还是来聊天啊?”
“快去陪你女朋友跳!”叶翩然连忙推陈晨。
陈晨望着她,眼神迟滞,欲言又止。曹娟已经站在他面前,嗲声说:“来嘛,人家想跟你跳这支舞!”
陈晨抱歉地冲叶翩然笑一笑,揽着她走向舞池。曹娟身子贴得很近,仰头看他:“你整晚坐在那里,就不无聊吗?”
陈晨没有说话。他转头看场边的叶翩然,摇曳迷离的灯光正好扫过她的脸,小小的瓜子脸,黑瞳深深,目光清澄,看似柔弱宁静中,有股倔强和执拗。
从这晚开始,她不再只是杨汐的女朋友,也是他的朋友。
杨汐学的是国际金融专业,成绩优异,系学生会干部,不久又在全校辩论赛中,夺了第一名。这样的男孩子,在大学里,一定很受女生欢迎。叶翩然不用问也知道。在刻骨的相思中,她还隐约有点担心,怕他桃花缠身。
终于盼来了暑假,叶翩然没有回D市看父母。年轻人嘛,恋爱大过天。她和杨汐约好,要进行一次浪漫的暑期之旅,先游黄山,然后再去厦门。用杨汐的话说,就是“山盟海誓”。
陈晨和曹娟听说后,也凑热闹说要参加。叶翩然当然不会拒绝,四人结伴而游,一定更有乐趣。
这次,叶翩然和陈晨、曹娟一起去火车站接杨汐。火车刚刚在站台上停稳,杨汐就冲了下来。分开这四个多月,他对叶翩然朝思暮想,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她的身边。
杨汐穿NIKE运动鞋,白T恤和深蓝牛仔裤,头发剪得很短,脸晒黑了,多了些刚硬的线条,五官清朗分明。叶翩然出落得更加秀丽,皮肤吹弹得破,双眸如水,穿着雪白的连衫裙,像一株明净的百合。她和杨汐在站台上旁若无人地相拥,好似一道美丽的风景线,男的高大英挺,女的娇小清丽,不知引来多少过往路人羡慕的目光。
“嗨,杨汐,你眼里只有你的翩翩,其他什么人都看不见!”陈晨在旁边戏?实匦Α?
杨汐放开叶翩然,往陈晨胸前捣了一拳,转过脸,这才看到他身边的曹娟。
这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女生。她长发飘逸,穿着粉色吊带短裙,露出白皙修长的腿,高挑丰满,明眸皓齿,和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陈晨站在一处,十足是对相配的金童玉女。
“这位美女是谁?也不介绍介绍!”杨汐望着曹娟,脸上漾着清爽的笑意。
瞬间,曹娟感觉阳光洒满全身。那张年轻俊朗的脸,直直落入眼中:短短的头发,薄薄的嘴唇,英挺的五官,尤其是他的眼睛,明亮而放肆,像有一簇火苗在燃烧,她的心突然加速跳动起来。没想到,她眼中身材矮小、貌不惊人的叶翩然,竟然有个如此出众的男朋友。
“她叫曹娟,我的女朋友。”陈晨笑着介绍,“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死党杨汐,南京大学的高材生。”
“我一直都以为,通常学习好的男生,长得都很丑。你居然这么英俊,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曹娟嗓音甜甜的,脸上的笑容更甜。
“曹娟,你这话也太打击我了吧!”陈晨夸张地耸耸肩,“你男朋友我虽然学习不好,但也算得上玉树临风的超级大帅哥一枚……”
“就你这副尊容,是蟋蟀的蟀吧?”曹娟娇嗔地道。
陈晨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跑到叶翩然身旁,作势拥住她的肩膀,说:“小叶子,你说句公道话,我和你男朋友,到底哪个更帅?”
叶翩然愣了愣,小叶子,自己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奇怪的绰号?杨汐已经上前,装作不经意其实非常用力地拨开陈晨的手,说:“你要搞清楚,谁才是你的女朋友!”
“放心,没有人会抢走你的小叶子!”陈晨说,回到曹娟身边,“我这位死党,一颗心全放在他女朋友身上,其他喜欢他的女生,只能知难而退,不知害多少美女伤心!”
“这么帅,又这么专一,叶翩然,你真是捡到了宝呢!”曹娟语气中充满嫉妒。
她以前一直以为陈晨很帅很拉风,和自己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但杨汐一出现,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帅哥。杨汐不但帅,而且他身上有种冷傲矜贵的气质,干净利落,眼神里透着聪明,不同于那些傻头傻脑、张狂轻浮的男生。如果和这样的男生谈恋爱,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杨汐哪里知道曹娟的心思,他只想着能和叶翩然单独相处。一行人回到N大,在学校食堂简单地吃了午饭后,就分头去采购旅游的物品。杨汐和叶翩然在S市逛了一个下午,满载而归。陈晨打开他们的旅行包一看,全都是果冻、情人梅、杏仁、巧克力、牛肉干、棒棒糖等零食:“天!背这样一个大包,路上不得累死!”
“没办法,这些都是翩翩喜欢吃的。她说火车上的东西超难吃,而且又有晕车。她上次和她爸妈去北京,路上光吃方便面,走了一路,吐了一路。这样一折腾,什么旅游的乐趣都没有!”
“真挺娇气的。”陈晨数落叶翩然道,“难怪你体育考试老不及格,这学期你三步上篮又没达标吧?”
“是呀,”叶翩然苦恼地皱眉,“体育老师已经通知我下学期补考。”
“没事,没事!”杨汐安抚说,“等旅游回来,我教你三步上篮,保证你一次通过!”
“别这么有信心,你没看过她三步上篮的样子,笨得像只企鹅。我看她除了写作文,什么都不会!”
“你怎么知道?”杨汐奇怪地问。
叶翩然体育不好,临近考试前,每天下午放学后,白杨都会留下来,义务作她三步上篮的教练。而这时,陈晨便捧着饭盒在篮球场边看,一边嘲笑她的姿势。有时候,忍不住也会下场教她。但即使有这样两个优秀的老师,一遍一遍示范动作,叶翩然还是没有学会。
“没办法,大概是天生小脑发育不全吧?”叶翩然自嘲道。
“看来你毛病还挺多的,我得重新考虑一下。”杨汐开玩笑说。
“杨汐,你敢!”叶翩然撒娇地说,挥起拳头捶他的胸膛。杨汐躲开来,轻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舍得!”
“拜托,别在我面前上演这一幕。两口子要亲热,背着人的地方去!”陈晨双手捧胸,作呕吐状。
“去死!”叶翩然随手也给了他一拳。陈晨来不及躲避,那一拳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身上,发出咚的闷响。
叶翩然玩闹起来,打人是不知轻重的,听到响声,她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用力,连忙道歉:“对不起!”
陈晨仍然嘻嘻笑着,不恼也不气。但旁边杨汐的脸,却不由沉了下去。仅仅一个学期,叶翩然和陈晨的关系就突飞猛进,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暧昧,当着他的面还打情骂俏。叶翩然也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和男生说句话都会脸红的羞涩女生。
私下里,杨汐试图说服自己,陈晨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是自己拜托他照顾叶翩然的,他不应该吃他们的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有种酸酸涩涩不舒服的感觉。
杨汐并非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唯独对叶翩然,他总是特别在意,特别小心眼。高中时,仅仅因为叶翩然和肖洋去餐馆吃饭,他便把肖洋自行车的气门芯给拔了。
那个年纪,太想去爱,太用力去爱,最后反而变成了伤害。
杨汐的光芒,如这炎炎夏日的太阳,那般耀眼,那般刺目。曹娟眼中的倾慕,昭然若揭,毫不遮掩,即使是当着陈晨的面。这位明艳动人又行事张扬的美女,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男朋友,她完全被杨汐的魅力所倾倒。
杨汐处之泰然,从小到大,这样的场景遭遇得太多了。他不会刻意冷淡曹娟,不给她好脸色,让四个人都下不来台,但也不会给她暧昧的机会,跟曹娟说话时,眼色纯正,心无杂念。俗话说,朋友之妻不可戏。何况,他的心里只有叶翩然,哪里容得下别人?
爱情是很奇怪的东西,当它来了时,你只对这一个人有感觉。仿佛全世界除了她之外,你看不到其他的人。
陈晨是他们当中唯一迷糊的。他心无城府,玩得兴高采烈,输了牌气得拍桌子,把空可乐瓶狠狠扔在地上;赢了呢,则大喊大叫,翻叶翩然的大包,找棒棒糖吃。后来玩累了,干脆一个人爬到上铺躺下,不一会儿就睡死过去。
“翩翩,你饿不饿?”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杨汐问坐在自己身边的叶翩然,“要不要去后面餐车吃饭?”
包里不是带着面包、方便面、饼干,足可以充饥,为什么还要吃饭?叶翩然心里觉得奇怪,正要拒绝,杨汐已经转头对曹娟说:“我们去餐车吃饭了,陈晨在睡觉,你帮我们看一下行李。等我们吃完了,再来换你。”说完,不等对方回答,拉了叶翩然就走。
在颠簸行驶的列车上,杨汐步履很快,叶翩然几乎跟不上,所幸他一直拽着她的手,否则她非摔跤不可。
“我不想去餐车!”叶翩然甩开他的手,半撒娇半抗议地说,“杨汐,放开我啊!”
他们已经走到了餐车附近的软卧车厢,前后的门都关着,除了火车行进中的咔嚓声,四下里一片安静。
杨汐停下脚步,回过头,清亮的眼底,浮起一抹隐约的笑意。他说:“笨蛋,谁要去餐车啊?我只是想跟你单独呆一会儿。当着曹娟和其他乘客的面,我怎么好意思抱你?”
叶翩然的脸蓦地发烫。下一刻,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车窗影中的两个人紧紧相拥。
隔着薄薄的衬衫,听着他心脏的跳动,她心中澎湃起强烈的情绪。这样的男生,实在没有办法不爱。她已经爱到不能自已!
“翩翩,”他温柔地圈住她,将唇附在她耳际说,“到黄山的时候,我们住一个房间,好不好?”
叶翩然脸上的红晕,迅速扩散,蔓延至脖子和耳根。她推开他,低头看着脚趾,半晌不吭声。
他捉住她的手腕,再次将她拉至胸前:“翩翩,你相信我,我不会辜负你……”
略迟疑,叶翩然缓缓抬头,脸上的红潮退去,雪白的肤色,衬得一双瞳仁漆黑明澈:“杨汐,我不知道我们能走多远,能好多久,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要,我会给你……”
“说什么傻话?”杨汐握紧她的手,太过用力,让她的手腕生疼,“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此刻,她完全相信,相信他的执著,相信他的爱情,相信他的坚定。就像这列火车,走在预定的轨道中,向着前方的终点,呼啸着一路开下去……
七个多小时的旅程,她没有晕车,甚至喜欢上火车在铁轨上奔驰的感觉,咔嚓咔嚓,虽然有一些晃动,却让人感觉很踏实,很笃定。
下午四点,火车停靠在黄山站。再坐两个多小时的大巴,到达黄山脚下的小镇子,天已擦黑。
小镇离黄山还有半小时的车程,但大多数旅者都选择住在小镇的招待所里,山上的星级宾馆收费太贵,不是他们这种学生住得起的。
杨汐和陈晨分别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了两个双人间。坐了一天火车,大家都累了,吃过晚餐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招待所的条件很简陋,房间潮湿阴暗,墙上有斑驳的霉点。高高的天花板,吊扇咯吱咯吱转着,非但没带来凉意,反而把空气搅热了。
杨汐坐在床上看电视,让叶翩然先去冲凉。他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以盖住浴室传出哗哗的水声。但明显心猿意马,不时回头望一眼紧闭的浴室门。
浴室空间逼仄,没有马桶,没有浴缸,只有一个淋浴用的莲篷头。叶翩然打开了水龙头,迟迟不肯脱衣服。心灵仍然在交战,她到底要不要和他……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杨汐看看腕上的表,她已经洗了半个多小时,仍然不肯出来,除了水声,又没有其他声响,不会是煤气中毒吧?
他蓦地紧张起来,连叫了两声“翩翩”,都无人应答。他走过去,用力拍门:“怎么还没洗好?你没事吧?”
“哦,就好了,你不要进来!”她惊慌地说,褪去身上的衣物,站到热水下冲洗。
你反锁着门,我进得来吗?杨汐暗自好笑,她真把自己当成猴急的色狼了?他有些恶作剧地握住门上的把手,轻轻一转,浴室的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开了。
室内氤氲着白色的雾气,朦朦胧胧中,一个纤瘦、雪白而赤裸的身影,若隐若现,浮浮荡荡,看不真切,却格外魅惑人心。血液一下子涌向杨汐的大脑,全身跟着燥热起来。
他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还没决定是进去,还是退出来时,叶翩然似乎听到身后有动静,她微一转头,不由尖叫。杨汐顿时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说:“这……这个……门锁坏了!”
叶翩然背过身,羞得满脸通红:“你还站在这里干嘛?赶快出去啊!”
杨汐这才如梦初醒,赶紧退后一步跨出了浴室。受到这场惊吓,叶翩然也无心洗澡了,她只随?愠辶艘幌拢?慊簧纤?梗??攀?鸫鸬耐贩ⅲ?永锩娉隼础?
杨汐坐在床沿上,不敢抬头,不敢看她,表情窘迫而尴尬。叶翩然原有些羞恼,但看见他这样子,从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爱怜的情绪。南京大学的高材生,风光无限的王子,在她面前,却无辜得像个孩子。
她爱这个大男生的霸道任性,爱他的自信笃定,也爱他偶尔的孩子气,和很少在人前流露的羞涩、失措……
“喂,我洗好了。”她走过去,柔声说,“你快进去洗吧。”
“翩翩……”杨汐抬头,本来想道歉,却意外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叶翩然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柔润的脸庞,泛着几近透明的粉白。湿漉漉的黑发,披泻在双肩,水珠顺着优美纤细的颈项淌流着,一路往下,濡湿了白绸睡裙的胸口,少女的玲珑曲线隐约可见……他盯着她,身体受到猛烈地撞击,感觉自己好像要崩裂了。
“嗯?”她微笑地问,天真的神情中,分明透着诱惑,“你想说什么?”
他耸耸肩,深吸一口气:“你是故意的,故意不拴门,只是为了哄我进去,对不对?”
叶翩然脸上一躁,说:“杨汐,你不要倒打一耙,我……”话没说完,身子猛地被拉进他宽厚的怀抱,嘴被两片温热的唇给堵住。
“翩翩,你诱惑我!”杨汐低哑地说,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叶翩然脑袋空了片刻,才渐渐有思想。她不再辩驳,顺从地用胳膊攀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应他。
两情相悦,热情如火。杨汐对她的身体有欲望,她何尝不对男女情事感到好奇呢?
杨汐把她压在床上,一边吻她,一边把手伸进她的睡裙。叶翩然如遭受电击一般,那种温热的触觉令她颤栗,但却咬着唇没作声。于是,他的手指长驱直入,顺着她冰凉滑腻的肌肤,一点一点向上……终于,握住了她胸前的两团柔软。叶翩然觉得喉咙干哑,张嘴喘息。她还来不及阻止,杨汐突然撩起她的睡裙。叶翩然骇然,马上坐起来,把睡裙往下拽,恼怒地说:“杨汐,你干吗?”
他压低声音,脸上是讨好的神气:“让我看一下!”分明像个要糖果吃的小孩。
叶翩然坚决地摇头,推开他:“你满身汗味,臭死了,快去洗澡!”
在火车上待了一天,刚才又抱在一起,牵牵绊绊,杨汐知道自己满身臭汗必定熏人。却仍然腻过来,轻摇她,很孩子气的:“就一下!”
叶翩然仍拒绝他,态度却不似刚才那么坚定。心里狠狠挣扎一番,想反正迟早是他的人,看看又如何?在她的默许下,杨汐捋起她的睡裙,一直捋到腋下。叶翩然羞惭地闭上眼,不敢去碰触他眼睛里的欲望。
杨汐的眼眶几乎撑裂,盯着她袒露的前胸。她的乳房不算丰满,却浑圆挺翘,像一对玉雪可爱的白鸽,柔滑细腻,在灯光下莹莹生辉。他发出呻吟一般的低语,弯下腰来,张开嘴,轻轻含住她的乳头。叶翩然骤然睁开紧闭的双眼,死命推他的肩膀,但他却纹丝不动,把脸埋在她胸前,温柔地噬咬着,吮吸着。叶翩然声声请求,混和着喘息和呻吟:“别……求求你,别……”
杨汐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他抱住她躺倒在床上,捧起她的脸,无比热烈地吻她,令她几乎窒息。在疯狂而陌生的情欲冲击下,他退下她的内裤,挺身进入她身体里面。
叶翩然身子像被洞穿般的剧痛。她紧咬着嘴唇,抱住他宽阔而汗湿的肩膀,泪水顺着颊畔潸潸而下……在肆意汹涌的泪水和汗水当中,叶翩然度过了自己的初夜,完成了女孩到女人的转变。
那是她人生最宝贵的第一次,她不后悔,那一夜是跟杨汐一起度过。
因为,他爱她,她也爱他。
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熹微的晨光,淡淡地投射进来。窗外,一群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叫着,惊醒了叶翩然。她翻个身,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杨汐的怀里。
他仍在沉睡中,毛巾被搭在腰间,赤裸着上身,睡容干净单纯,像个未解世事的小男孩,但对她来说,却是一个男人,一个爱她的雄伟男人。
叶翩然悄悄地下床,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容颜。从昨夜开始,她就不再是女孩,而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但外表却看不出丝毫变化。孔芊芊曾偷偷告诉她,处女和非处女的区别,表现在眉毛上。处女的眉毛齐整紧凑,根根直立,非处女的眉毛则是散乱无章的。
她踮起脚尖,凑到镜子前,仔细看自己的眉毛,好像真的不像昨天那么密实齐整了。
“喂,你在看什么呢?”身后,突然响起杨汐的声音。
叶翩然吓了一跳,待要回头,他已经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温柔宠溺地说:“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这么早就起来?”
“真讨厌啊你,吓人家一跳!”叶翩然嗔道。
经过昨晚,两人的关系又更进了一步,如果在古代,她已经算是他的人了。杨汐紧紧抱着她,若有所思而欣慰地说:“翩翩,谢谢你……”谢谢你把你的第一次给我!
叶翩然的脸,不由地胀红了。她觉得羞惭,转过身扑进他怀里,双手握拳,使劲捶着他的胸口:“杨汐,你讨厌!”
杨汐由她任性地撒娇,拿自己出气,等她安静下来后,才缓缓地说:“我们待会儿去买一把同心锁吧!”
这也是他上黄山来的目的之一。据说,相爱的男女,把刻有两个人名字的同心锁,锁到黄山天都峰的光明顶上,就一辈子不?岱挚??
虽然他们现在爱得情浓难舍,但是,太过美好,他常常有种做梦般不真实的感觉,害怕一觉醒来,叶翩然已经不在他身边……主观上,杨汐曾经失去过翩翩,两人差点擦肩而过,这让他产生了后遗症;客观上,他们还有三年才能大学毕业,又是相隔两地的恋爱,这中间的变数很大。说他迷信也好,说他幼齿低智也罢,不论用任何方法,只要能消除心头的不安。
因为年轻气盛,因为用情太深,他才会这样患得患失,时时唯恐落空。
吃过早餐,他们四人加入到登山的队伍当中。两个女生平时缺少锻炼,叫苦不迭,一路走走停停,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好不容易登上光明顶,从山下带来的水都喝光了。曹娟和叶翩然口干舌躁,人也累得筋疲力尽,坐到树下的岩石上就再也爬不起来。
“走,杨汐,我们去买水!”陈晨扯着杨汐往山顶上搭起的简易商店走,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来,沮丧地叹口气,说:“曹娟不是处女。”
杨汐有点同情地瞟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叶翩然她?”陈晨试探地问,见杨汐比出“OK”的手势,他小声地说,“她是个好女孩,你小子要懂得珍惜!说真的,现在像她这样的女孩不多了……”
杨汐当然知道,叶翩然虽然和沈炜谈了一年恋爱,但初吻和初夜都属于他。这样纯净美好的女孩,他怎么忍心伤害辜负?
他很虔诚地将那把刻有两人名字的同心锁,锁在了光明顶,再将钥匙深深地抛落了山崖。他回过头,叶翩然正坐在另一头的岩石上,那样灿烂的笑颜,清新的眉眼,红润的脸,宛如山间的杜鹃,明媚娇艳。
“叶翩然,我爱你,我们一辈子不分开!”杨汐双手拢在嘴边,站在峰顶,放肆而大声地冲她喊。
叶翩然抿嘴眯眼望着他,没有答话,唇边是了然的微笑。
呼啸的山风,从耳边“嗖嗖”地掠过。空空荡荡的山谷中,似乎有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高声回应:“不分开……不分开……不分开……”
三天后,他们坐火车到了厦门。在鼓浪屿,叶翩然拎着鞋子,赤足在沙滩上奔跑。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平素白净的脸,被海边夏日的骄阳晒得通红,但她依然一脸不知忧愁的笑容,绽放在七月的蓝天碧水间。杨汐追上她,两双脚印迤逦在洁白的细沙上,蜿蜒不绝,仿佛通往传说中美丽的童话国度……
他们在日光岩上合影,陈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杨汐突然侧过脸吻在叶翩然的唇上。毫无前兆,叶翩然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翘起的嘴唇像婴儿一般令人怜爱。而杨汐只见半边侧脸,干净漂亮的弧线,英武锐利,青春无敌。
从厦门回来后,杨汐将照片冲洗出来,在背面写了一行字:“杨汐&叶翩然,1314”。
这张照片,一直夹在他的钱包里,直到照片泛黄,他也不舍得扔掉。
浪漫的暑期之旅一结束,叶翩然就陷入惶恐不安当中。一向很准时的“大姨妈”竟然迟迟不来,算算日子,已经延后了十多天。
怀孕的阴影笼罩着她,她和杨汐约会时不再让他碰自己,语气间充满了怨怪。杨汐尽力安抚她的情绪,事后打电话向陈晨求助。
陈晨在电话里问:“你们没有采取安全措施吗?”
“有啊,”杨汐说,“就是第一次,在黄山的时候,不过,事后她吃了避孕药弥补,二十四小时之内有效……”
“那就快上医院!”陈晨说,“到药店买那种验孕棒也行,如果真怀上了,赶紧打掉吧!我爸他们医院新推出一种无痛人流的手术,疼痛少,伤口小,没什么后遗症,不影响以后生育……”
杨汐几乎没有勇气听下去,握着手机的右手颤栗不止。可怜的翩翩,他因为爱她,竟然害了她!
上午十点,叶翩然接到杨汐的电话,约在她家附近的望江亭见面。她阖上手机,正要出门,身后母亲狐疑地问:“翩翩,你什么时候买手机了?”
叶翩然止不住的惊慌,难道父母察觉了什么?表面上却强作镇定,轻描淡写道:“哦,是我一个同学用旧的,她最近看上能拍照的那种新款手机,便把它低价转给我了。”
“你们现在还是学生,就追求高消费,衣服要穿名牌,手机也要用新款的,典型的享乐主义!”叶父接过话岔道,“翩翩,我们家条件不比别人,你不要有攀比的心理。在大学里学好本事,将来出了社会,找份好工作,比什么都强。”
“我知道。”叶翩然低声道。自从父母双双下岗后,家里的经济条件就每况愈下,她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除了购买生活必需品,叶翩然基本上没向父母要过钱。身上穿的衣服、鞋子,都是从地摊上淘来的,就连这次旅游的费用,也全部是杨汐出的。
杨汐是他们家的独子,据说三代单传,极受家人宠溺。他那位年过八旬、德高望重的祖父更是视他若珍宝。长相出众,成绩优异,又没有染上好逸恶劳、游戏花丛的纨裤恶习,如果自己有个这样的孙子,也会相当珍爱器重吧?叶翩然知道,自己相对于杨汐的家庭,只能算是“蓬门碧玉”,在世俗的观念里,门不当户不对。
叶翩然以前从未想过双方身份般配的问题,单纯地以为,只要两个人相爱,其他什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现在,每当父母在她面前提到关于节俭的话题,她就会有些来路不明的自卑感。
“夏芳菲请我看电影,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叶翩然故作轻快地说。
“你这个同学真挺大方的,又是请看电影,又是请吃饭,上回还邀你一块儿出去玩。”叶母无意地感叹,却让叶翩然心生愧疚。
父母是她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而她却事事隐瞒他们。如果他们知道她不但偷偷地和人谈恋爱,还与人同居导致怀孕,一定会气得当场昏倒。
亲爱的爸爸妈妈,请原谅女儿的年少无知。她宁愿伤害自己,也不能让父母替她担忧难过。自己犯下的错,自己解决!
走进望江亭,杨汐人还没有到。叶翩然坐在石椅上,望着栏杆外边的马路,有一群穿校服的女中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她们叽叽喳喳,满脸兴奋,不知在谈论着什么。
叶翩然从她们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影子,一样的青春四溢,一样的精力充沛。那时候的烦恼,无非是考试又考砸了,和好朋友闹别扭了,挨了老师的骂之类。她比她们也大不了几岁,面容仍未脱尽稚气,心却好似磨蚀得有点沧桑了。
那般单纯无忧的岁月,她再也回不去了。这便是高中生与大学生的差异。
夏日浓烈的阳光自亭外泼洒进来,溅在肌肤上,带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爱情,不是生命中最神奇最美妙的部分吗,为什么竟会让她觉得惆怅、酸楚?
杨汐也不是高中时代那个女生们眼里的金童了。镀在他身上的金色逐渐褪去后,其实,也只是个平常普通的男生。面对她的怨怪,他也会惶恐,也会焦躁不安。这些日子,杨汐郁闷至极,昔日的神采、勇气、自信心,突然间一扫而光。
她是否真的怀孕,最后的结果还未确定,叶翩然不愿把自己的焦虑传递给杨汐,但这种时候,他是她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
杨汐进来时,没有一丝笑容,眉毛低低地压着双眼,表情沉重。
“我问过陈晨了,他说最好是去医院作检查。”他在石椅上坐下。
“你竟然告诉陈晨?”叶翩然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杨汐连这种事也和陈晨说,以后在陈晨面前,她将无地自容。
“你为什么怕他知道?”杨汐不解地皱眉,“他是我最好的兄弟,这种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何况,他爸爸在医院工作,也能帮得上忙……”
“你不会连他爸爸也告诉了吧?”叶翩然身上的血液,刷地一下冲到脑门。她像枚引爆的鞭炮,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杨汐,你非要搞得人尽皆知,才满意吗?我是女孩子,这名声如果传扬出去……你太自私了,什么事都只想到你自己,你就从来没有替我考虑过!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杨汐也急了,叶翩然话里的指责,让他难以忍受:“我以前怎么了,我现在又怎么了?我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叶翩然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不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还不是为了满足你那肮脏的欲望!”
“是啊,我的欲望很肮脏,难道你就不想吗?”杨汐冷笑道,“好像不是我强奸你吧?”
叶翩然屏息地瞪大眼睛。她完全傻了,不能反应,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猛然看到她呆滞的表情,杨汐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叶翩然看着他,慢慢在椅子上坐下,身子忍不住颤抖。
“杨汐,你没有强奸我,是我自甘堕落,是我犯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转过脸,单薄的肩膀抖瑟着,有些温热的东西涌进了眼里。
“翩翩,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杨汐突然词不达意,只觉得着急。看到她泣不成声,心里疼惜又担忧,走过来拥住她,“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只是心里着急。”
“杨汐,我知道,你已经瞧不起我了!”叶翩然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把眼泪逼回去,“在我跟你上床的时候,你就开始鄙视我了……”
“不是的,翩翩!”杨汐弯下身,把她瑟缩而柔弱的身子搂进自己怀里,“我爱你,我怎么会看不起你?”
叶翩然不能说话,喉中硬硬地似卡着什么东西。她闭上眼,泪水掉下来,湿了他的白色衬衫。
杨汐的话,好似一柄利剑深深插进她的胸口,虽然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心里还是难以释怀。
她可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但杨汐是她爱的人。在杨汐面前,她骄傲又自卑,经不起他说一句重话,哪怕是无心的。
年少的感情,像水晶一样纯净透明,但也脆弱。一不小心,就会在彼此的心上划下一道刻痕,久久难以愈合。当这些刻痕日积月累,就慢慢变成了伤害。
这次的疑似怀孕事件,最后检验结果出来,只是一场虚惊。
叶翩然因为口服了紧急避孕药,再加上旅途舟车劳顿,环境改变等一系列原因,造成生理期紊乱,月经延后。
2002年的7月就这样从指缝间溜走。
在这个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叶翩然迎来了自己的20岁生日。那天晚上,杨汐在酒吧里为她庆生,陈晨也来捧场。
杨汐买了一个大蛋糕,上面有一颗很大的心。20支小小的蜡烛在黑暗中跃动,映红了叶翩然的脸。杨汐用低沉的嗓音,轻声地给她唱生日歌,陈晨催着叶翩然许愿。
她抬头,透过闪烁的烛光看杨汐那张英俊的脸,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她想要共度一生的人。然后闭上眼,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让我们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叶翩然睁开眼睛的时候,杨汐望着她笑,牙齿那么白,眼神清亮干净,连日来的愁云迷雾散去,重新变得意气风发。恍惚间,她又回到高一的教室里,见到了那个站在讲台上充满自..?
三人瓜分了那块蛋糕,然后,杨汐扑上来吻她,吻得她眉毛鼻子上全是白色的奶油。四周投来暧昧探究的目光,叶翩然狼狈极了,使劲推开他,陈晨在一旁起哄鼓掌。
那天晚上,陈晨和杨汐都喝了很多酒,啤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叶翩然劝也劝不住。陈晨当着叶翩然的面,回忆去年十一杨汐到N大找她的情景。
“那天晚上十二点多,他站在你的女生宿舍楼下声嘶力竭地喊:叶翩然,你给我出来!一连喊了二十多声,喊到声音嘶哑,都停不下来。最后惊动了学校保卫科的人,差点把他当疯子给抓走!”陈晨带着三分醉意,大力拖住叶翩然的手,边笑边说,“你不知道,那时候,他就是一疯子,为情所困的疯子!”
杨汐刚喝了一口酒,被他这话给呛到,咳嗽不止:“那天晚上我喝高了,你小子也不劝我,只在一旁看我的笑话!”
“哥们儿,我是觉得你心里苦闷,需要用酒精来发泄。”陈晨说,“你平日老端着架子,太高傲太理性了一些。认识你这么久,只看过你两回失态,另一回就是你用篮球砸叶翩然……”
“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你为什么要提那些糗事?”杨汐感到脸上一阵燥热,生气地道,“陈晨,这儿没你什么事,你可以滚了!”
“这就叫过河拆桥!”陈晨把头偏了偏,附在叶翩然耳边嬉笑,“杨汐能够追到你,还是幸亏了我在中间牵线搭桥。那时候,他嫉妒沈炜嫉妒得要死,看到你们在一起,那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这小子专横霸道,心胸狭窄,占有欲强,又喜欢吃醋,你以后要小心点儿!”
杨汐从后面推他一把,把他推离叶翩然身旁,说:“快滚,快滚,当电灯泡还来劲了!”
“杨汐,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你好像还忘了说。”陈晨一手撑着椅背,斜着眼睛看他,“听你说完,我就走!”
杨汐定定地看着叶翩然,在茶色的灯光下,她双眸晶亮如星,眼神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这目光给他体内注入了巨大的勇气。
他仰起头,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冲到舞台上,抓过话筒,借着酒意大声地说:“宝贝,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请你原谅我!这是我第一次给你过生日。我希望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能和你一起度过。”
顿时,尖叫声口哨声四起,人人都用艳羡的目光望着叶翩然。众目睦睦之下,她成了幸福的女主角。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两人很快忘记了前些日子的痛苦,又像强力胶一样紧紧粘在一起。
杨汐兑现当初的诺言,开始教叶翩然三步上篮。不过,她真的很笨,怎么都学不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根本无心观察那三步怎么迈出去,她所有的焦点都凝聚在杨汐的身上。因为他打篮球的姿势实在是太帅了,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到了后来,杨汐实在不耐烦,干脆把她举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上,将篮球直接丢进篮框里:“看,这就叫篮板球!”
八月橙黄色的晚霞下,他青春的脸庞热烈生动,每一个棱角,每一根线条都无与伦比的动人。
入夜,云絮满天,弯月如眉。
白日的喧嚣跟暑气一起,渐渐退去。叶翩然坐在电脑前,无意中点开邮箱,将垃圾邮件一封封删除。前些天,叶父因为销售业绩突出,公司奖励了他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转送给女儿作为生日礼物。
当她删到最后一封电子邮件时,突然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英文字母,拼写起来正是“沈炜”。叶翩然一惊,连忙点开邮件,面前展现的是一张生日贺卡,灿烂的阳光下,一片粉色的蔷薇花丛,团团簇簇,像是一朵粉色的云彩,不远处是一架巨型的风车。一个小女孩站在花海之中,眉如黛,唇如蔻,长发飞扬,笑靥如花。
伴随着悠扬的音乐,画面上慢慢地显出几个汉字:“翩翩,生日快乐!”
她握着鼠标的手,停在桌子上不动。目光盯着电脑屏幕,思维混沌,呼吸停顿。
邮件发送的时间,是7月27日深夜。当时她正和杨汐在酒吧里庆生,追打调笑,一派欢愉。而沈炜却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电脑前,给她发出这样一张生日贺卡。
画面充满了幸福和温暖,她的心却似跌进了冰天雪地的寒冬。
大概是卧室的冷气开得太大了。叶翩然抱过床头的那只公仔小熊,想寻觅一丝暖意,不小心按压到它的脑袋,陈百强忧伤的声音充斥在耳边——“
“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满腔恨愁不可消除。
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为何我的心不会死?
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
在邮件的最后,沈炜留了一行字:“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给你送上生日祝福,直到你嫁作他人之妇,找到幸福的归宿。不管那个人是杨汐,还是其他人。”
原来,他知道她和杨汐在一起,他一直都知道……
2003年春天,那场突如其来的“非典”,是很多人都无法抹去的灰色记忆。
早在2002年底的时候,有关“非典”的消息,就在网上某些论坛里零星地散播开来。叶翩然还听杨汐和陈晨讨论过这事,最早是从广东那边传来的,说是河源一带爆发了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病,有人说是“鼠疫”。因为本省离广东很近,叶翩然不由有些担心,杨汐笑她杞人忧天:“女孩子就是胆小? 背鲁克担骸胺判模?焖?吕戳耍?醒钕?婺憧缸拧!?
叶翩然于是释然。
无论外面风雨交加,她都相信,身边会有一双有力而温暖的臂膀,为她护航。
开了学,已是大二的下学期。依然南北分飞,依然相思成灾。叶翩然天生一张娃娃脸,皮肤细致柔滑,经常被别人误会是大一的新生。更让人哭笑不得的,叶翩然有一次从阅览室出来,一个穿碎花衬衫的男生把她拦在楼梯上。她抬眼望去,那男生脸涨成了猪肝色,刘海留得很长,半遮半掩着,深深的双眼皮,腼腆忧郁,很像仔仔周渝民。
“我想和你交朋友。”叶翩然还未反应过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封情书。待她回过神,那人已经走远,高瘦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回到寝室,叶翩然拆开信一看,竟然是一年级的外系男生,美术专业的。他每个星期五下午都会到阅览室看书,目光不知不觉被总是坐在最后一排的墙角的叶翩然所吸引。她低垂着眼睫,看到动情处,嘴角漾起一朵微笑。那种清淡而沉静的气质,在姹紫嫣红的大学校园里显得十分醒目。
孔芊芊一把抢过她的信,在众姐妹面前,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一遍,然后感叹地说:“叶翩然,我敢打赌,你躲不了桃花劫!追求你的男生肯定前赴后继,像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果然,叶翩然拒绝了这个外系的学弟后,又陆续有其他追求者出现,用送情书、玫瑰或者到校广播站点歌等方式,向她求爱。叶翩然渐渐不胜其扰,恨不能在额头上写几个大字:“已有男友,请勿打扰!”
在那么多糖衣炮弹面前,叶翩然的心早已设了防,像铜墙铁壁,任何丘比特的箭也射不进来。爱情,对她来说,已是一种信仰,就像张信哲在歌里唱的:
“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
我爱你,是多么温柔多么勇敢的力量。
我不管心多伤,不管爱多慌,
不管别人怎么想。
爱是一种信仰,把我带到你的身旁。”
午夜,她躲在被窝里,一条一条阅读杨汐发来的短信。当读到那句:“亲爱的,五一我会到N大来找你。不用接站,乖乖地在寝室等我!”时,忍不住莞尔,回他一句:“好,我等你。”
原本,这是一个甜蜜的约会。5月1日,杨汐背着行囊的身影出现在叶翩然寝室门口,周围一片惊艳的目光:“难怪叶翩然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原来有个极品帅哥男友!”
中午,陈晨在学校餐厅请客,为杨汐接风洗尘。下午,杨汐应邀参加了体育系举行的篮球友谊赛。一边是N大体育系的男生,一边是外校人员。交锋异常激烈,场边挤满了观战的人群。叶翩然站在前排,看着杨汐在场上抢断、过人,连投两个三分球。大家掌声雷动,女生们的尖叫,完全盖过了裁判的口哨声。叶翩然在旁边喊加油喊到声嘶力竭,嗓子都哑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杨汐迳直走向叶翩然,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矿泉水瓶,说:“给我喝一口!”那瓶是她已经喝过的,只剩下小半瓶,叶翩然连忙拿出另外一瓶递过去:“喝这瓶吧,没开盖的。”“不,我就喜欢喝你喝过的!”杨汐理直气壮地说,神情语气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执拗,又透着几分孩子气,在那么多相识与不相识的人面前。
旁边有认得叶翩然的,向她投以羡慕的微笑,小声地交头接耳:“这个场上最帅的男生,就是叶翩然的男朋友。”
叶翩然看到杨汐得意地笑,歪着嘴角,邪气十足,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是告诉N大那些男生,自己已经名花有主。她虽然有点害羞,直臊到耳根,但心里并无一丝怨怪,反而有深深的甜蜜喜悦。
吃过晚饭后,叶翩然带杨汐去逛校园。这是她长久以来最想做的事情,和杨汐像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一样,牵着手靠着肩,在月光下徜徉,即使不说一句话,心里也像吃了蜜糖一样甜。
她不在乎周遭那些或羡慕或妒忌的眼光,她只要这种感觉,属于平凡人的小爱情,简单而安静。
在这一刻,他们是平等的,没有人高高在上,也没有人卑微得低到尘埃里去。
晚上,叶翩然把杨汐带到附近的宾馆房间安顿好,就要离开。杨汐不舍地抱住她,一边轻吻她的耳垂,一边说:“我来了,你还要走吗?”
叶翩然挣扎犹豫了半天,理智和情感强烈碰撞之后,还是留了下来。上回那场虚惊让她心有余悸。但此时此刻,面对杨汐深沉而热烈的灼灼眸光,她把持不住自己……
夜色如水,月华迷离。叶翩然倚在窗前,欢爱后的激情在五月的凉风中慢慢冷却。杨汐为她披上一件衣服,在她耳际低声说:“翩翩,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叶翩然愣了一下,她从未想过结婚的事情,总觉得离自己很遥远。
“我还没想好,毕业后在哪里工作呢。”她喃喃地说。
“这还用想?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杨汐说得理所当然。叶翩然却不敢肯定。杨汐十有八九是不会回D市这座偏僻小城的,全国名牌大学,学的又是热门专业,在上海、北京、深圳等大城市找份工作应该不是难事。而她呢,大学没什么名气,中文系又是万金油,要想在大城市立足不那么容易。何况作为独生女,父母的意思希望她能回D市,或者留在省城,至少离他们近一些。
“反正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嫁给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想得美!”叶翩然转身捶他。杨汐狠狠地把她揽进怀里:“除了我之外,你还有得选择吗?”
叶翩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对他微笑。她不想失去杨汐,却又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他。
孰料第二天,学校方面就接到通知,说是S市也发现疑似“非典”病例。
当时,“非典”疫情已经扩散,从广东开始,蔓延到北京,迅速席卷了全国。电视新闻里滚动播报各省市“非典”确诊及死亡人数。本省虽尚未发现确诊病例,但市民谈“非典”色变,争相上街抢购板蓝根、口罩、白醋,连平日无人问津的消毒水也卖到脱销。
一个在北京就读大学的S市男生,五一从北京回家,下午和杨汐他们打了一场篮球,当天晚上就高烧不退,被送到医院急救,经省里专家会诊,确定为疑似“非典”。
一时间,N大校园人心惶惶。学校领导和老师立即启动颖预案,找到当天下午和那个男生近距离接触过的学生,送进校医务室进行隔离观察。
杨汐和陈晨都成了隔离对象,最糟糕的是,杨汐在被隔离的第二天,就出现了发烧、咳嗽等症状。叶翩然精神紧张到了极点,她整日惶恐不安。校医务室和她住的女生宿舍并不远,突然像隔着一个太平洋,难以逾越。她和杨汐遥遥相望却不能相守,只能靠发短信来交流。
杨汐被隔离的半个月,叶翩然天天不停歇地发短信,发到她手指都软了。她每天早上一起床,便跑到医务室外面,隔着大铁门,对着杨汐唱歌,唱他最喜欢的张信哲的《信仰》。虽然杨汐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他还是发短信告诉她,她唱得很好听。
十五天之后,隔离解除,杨汐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走出铁门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放风出去的劳改犯。陈晨走在他身边,低低地诅咒一句:“我第一次觉得N大的空气新鲜!重获自由的感觉,真他妈的爽!”
叶翩然一大早就守在门口,看到杨汐出来,她一下子扑上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呜呜大哭。
这是她第一次在杨汐面前这样哭。重新闻到他身上清新的体味,投进他宽阔温暖的怀抱,叶翩然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十多天来的恐惧和绝望,让她明白,跟失去杨汐的痛苦比起来,她骄傲而卑微的自尊和两人的身份差异都算不得什么。
杨汐,是她在这世上最不愿意失去的东西。
杨汐看到她哭得稀里哗拉,心里既感动,又愧疚。他到N大来看她,反而惹她担心流泪。
叶翩然忽然抬起头,睫毛上犹闪着盈盈泪光,笑容却灿烂无比。她在他脸上轻轻一啄,温柔而笃定地说:“杨汐,你去哪我就去哪!”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要为自己的爱情勇敢一次,奋不顾身一次。
她有信心,和杨汐并肩作战,一起对抗生活的艰辛荒凉。
大三那年寒假,杨汐跟叶翩然商量,希望春节上他家见过父母,将恋情公开。
时下,大学里谈恋爱已经很正常,大多数家长都不大会反对。夏芳菲在大二春节的时候,就将那位新疆男友千里迢迢领进了家门。她的父母对小伙子非常满意,热情招待他,临走时还捎了一大堆土特产,叮嘱他下回再来D市玩。夏芳菲告诉叶翩然,男友在家享受的是准女婿的待遇:“我妈给他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糖称铊蛋。四个大鸭蛋,他狼吞虎咽,给噎得说不出话!”
按照D市的风俗,男方头一回登门拜访,如果女方父母端上一碗白糖称铊蛋款待,就表明认可双方的恋爱关系,接受这个准女婿。
叶翩然没有夏芳菲那么大胆。正月初八那天,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在早餐桌上,犹豫再三,才嗫嚅着吐出几个字:“爸,我交男朋友了,他叫杨汐,是我高中同学。今天,他想让我上他家去作客。”
因为叶翩然先前没有透露一丝风声,叶父乍听她这么说,很是意外和吃惊:“你们好了多久?怎么我和你妈一点都不知道?”
叶翩然将两人恋爱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下,叶家父母都后悔自己迟钝。其实,从平时女儿的一些反常举动中,也能看出些蛛丝马迹的,只是他们太粗心,都给忽略过去了。
为人父母的心中不由感慨:多么不可思议,那个裹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那个蹒跚学步呀呀学语的幼童,这个前不久还趴在父母膝上撒娇的女儿,不知不觉就长大了,已经到了交男朋友的年龄!
叶父试探着问:“那个男孩家里是干什么的?在哪里上大学?成绩怎么样?对你好不好?”
“他父母都在政府机关供职……”叶翩然回答。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着急地说:“他就在下面等我,我要走了!”
杨汐这次邀叶翩然去他家,并不单纯只是作客,而是上门拜会父母,两人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叶翩然想法很单纯,作父母的可不糊涂。交男朋友的事,叶翩然事先也没跟他们商量,已经算是先斩后奏。而现在冒冒失失上男方家里去,万一受到冷遇,或者被人看低了……叶家虽然不富裕,但对这个乖巧听话的独养女儿,也是极尽宠溺的,他们不愿意孩子受到一丝委屈。
“你现在去他家,算是怎么回事?”叶父阴沉着一张脸,神情严肃地说,“你们太年轻,不懂得人情世故。这种事,应该是他先上我们家拜访,然后你再去他们家!”
叶翩然被父亲说得一愣一愣的。杨汐初八从山东看望爷爷回来,初九就叫她去他家里,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们确实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讲究。
“这样吧。”叶父缓和..?
叶翩然照父亲说的做了,杨汐在电话里很爽快地答应。
不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叶翩然走过去开门,杨汐站在门口,穿一件藏青色的羽绒衣,脖子上围着她织的那条深蓝色围巾,鼻头微红,气喘吁吁,可见他是一口气跑上来。
见到叶家父母,杨汐明显有些拘谨,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紧张。叶父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叶母忙着倒茶,又叫叶翩然去把瓜子、饼干、糖果等点心端出来。
叶翩然随母亲进厨房去拿点心,等她出来时,就见叶父从茶几上拿了一包烟,递给杨汐:“哦,都忘了问,你抽烟吗?”
“我不太会。”杨汐说,还是很礼貌地将烟接了过来,“只在心烦的时候抽,没上瘾。”
叶父又开始问杨汐在大学里学的专业等情况,杨汐一一作答,神态渐渐自然起来。
叶父对他态度很客气,眼神中已流露出欣赏的意味。虽然只交谈了十几分钟,但他对这个英俊阳光而又聪明的男生,明显很有好感。
“听翩翩说,你父母都是政府机关的。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父亲在哪个部门工作?”
杨汐想一想,很谨慎地说:“我父亲叫杨江南,因为我爷爷是南下干部,随解放军部队下江南以后才生的我父亲,所以名字里有江南两个字。”
“杨江南?”叶父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是不是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杨江南?”
杨汐点头。
叶父脸色微变,抬头望了叶翩然一眼,说:“翩翩从小被我们宠坏了,有点任性,恋爱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作父母的说一声就……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怎可如此马虎?”
杨汐连忙答道:“叶伯伯请放心,我和翩翩是真心相爱的,我会好好照顾她!”
从叶家出来,杨汐长长地舒一口气,对叶翩然说:“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紧张,像三堂会审,也不知道过没过关?”
叶翩然和父亲还没来得及交谈,就和杨汐一起出门了,也没问他的意见,不过,看父亲脸上的神色,他应该对杨汐还比较满意。
“你也知道紧张啊?”叶翩然说,“那我呢?呆会儿去见你父母,更不知道慌成什么样!”
“放心,我父母很开通的。”杨汐一把攥住她的手,笑着说,“不让他们操心,就白捡一漂亮儿媳妇,还不高兴死啊?”
叶翩然却依然忐忑。上次打电话到杨汐家里,听他父亲的声音,像是个很威严的人。
她高中时代留下一个后遗症,凡是见到不苟言笑、表情严肃的长辈,就忍不住心里发怵。
而对方不但是长辈,还是杨汐的父母。
她实在太想得到他们的认可了,因为这关系到她和杨汐的未来!
杨汐的家,位于城北江边,是一栋两层的红砖洋楼,外面有一个占地颇大,花木扶疏的院落。院子正中是四根石柱搭起的葡萄架,粗壮的藤蔓缠绕,一直延伸至楼前。光秃秃的枝干上,零星地悬挂着几片残存的萄萄叶,在冬日慵懒的阳光照耀下,分外萧瑟。
杨汐告诉叶翩然,这排临水而建的红砖洋楼是市里的老干部公寓,以前他爷爷住着。爷爷迁回山东后,他父亲就买了下来,从市委家属院搬过来住。他爷爷膝下有一男两女,两个姑妈一个在北京,一个在美国。大姑妈是人民大学的教授,大姑父是律师,在京城颇有名气。小姑妈和小姑父都是外交官,在驻美领事馆工作。现在留在D市的,只有他们一家。
“兄弟姐妹三个人当中,我爸爸职位最低,赚钱也是最少的。”杨汐一手揽着叶翩然的肩膀,凑近她耳旁说,“我妈说就指望我将来替他们翻身了!”
叶翩然到现在才知道,杨汐身上的贵气,和那份傲睨一切,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搞了半天,原来你是高干子弟啊。像我这种平凡小女子,还真是高攀不上!”她轻轻甩脱杨汐的手,作势要离开。虽然玩笑的成份居多,但她的确在这一刻感觉到自己的平凡和卑微,先前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又有些摇摇欲坠。
“你不知道,衙内一般都喜欢平民女子吗?”杨汐笑着将她扯回自己身边,“何况我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是想逃也逃不了了!”
是的,她无处可逃,爱情已将她逼入了绝境。与其忐忑退缩,不如挺起胸膛,勇敢接受。
杨江南不在家,接待他们的是杨汐的母亲冯耀华。这是一个身量颇为高大壮硕的妇人,有着线条明朗的五官和锐利的眼神。和叶翩然先前想象的光鲜亮丽、举止优雅的官太太形象不同,她衣着朴素,干净利落,面孔冰冷英锐,不怒自威。
“妈,这就是翩翩。”杨汐说,拉着叶翩然在沙发上坐下,“今天我带她来给您和爸爸拜年!”
杨汐和他母亲长得很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眼底不经意透露的些许傲慢。叶翩然怎么也感觉不到,这样的母亲会是“开通的”,光是她打量自己的眼光,就冰冷而咄咄逼人,像要把她穿透了似的。
“阿姨好。”叶翩然叫了一声,窘迫地将头垂下去。冯耀华脸上似笑非笑,很快移开目光,对杨汐说:“你爸刚刚出门去了,临时有个会。中午就在这儿吃饭,我去叫小张准备一下,炒几个好菜。”她口里的小张是杨家的小保姆,一个面目清秀的农村女孩。
叶翩然跟着她站起来,说:“不用客气。要不,我来帮忙吧?”
“你会做菜吗?”冯耀华有些意外地回头。她摇摇头,局促不安地说:“我可以摘菜、洗菜。”
冯耀华嘴角扯出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对杨汐说:“小汐,好好招呼你的客人。想吃什么,桌上都有,尽管拿。”
待母亲走后,杨汐从果盘中挑了一个大鸭梨,说:“我记得你最爱吃梨。”他拿出水果刀,开始削皮:“我妈很好相处吧?我早就说了,她不是母老虎,不会吃了你!”
叶翩然没有说话,怔忡地看着黄绿色的长长的果皮从他的刀下不断地延伸出来。
这是杨汐的绝技。他削的梨皮薄且连刀不断,削完后,还能复原成一只梨的形状。叶翩然曾啧啧称奇,并要他教自己削梨。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水果刀在她手里不听使唤,皮总是断成一块一块,支离破碎,还挖去很多梨肉。原本硕大的梨子,最后变得只有苹果那般大。杨汐常常嘲笑她:“梨到你手里就小了一半,成辊肥!”
杨汐歪着头,专心削手里的梨,动作那般灵巧,很快就将一只大鸭梨削好,笑眯眯递到她面前:“看吧,我削的梨皮从来都不会断!”语气中带着某种骄傲。
晶莹洁白的梨肉,让人垂涎欲滴。叶翩然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杨汐在旁边问:“好不好吃?”
“馋了?”她随手拿过那把小刀,将梨削了一小块,送到他嘴边,“你也尝一口!”
杨汐似乎迟疑了一下,才张开嘴,将那块梨肉咬进嘴里。他以前听人家说,分梨不吉利的,暗喻“分离”。
外表看着鲜嫩爽口的大鸭梨,却果肉粗糙,甜少酸多。杨汐慢慢咽下去,掩饰着心头的不安,不露声色地说:“你一个人吃吧,我再削一个!”
饭菜很快就好了。杨江南还是没回来。三个人围着餐桌而坐,杨汐不停地给叶翩然夹菜,她碗里很快就堆得满满的。当着冯耀华的面,她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够了,够了。这么多,我哪里吃得下?”
“是啊,小汐,不要撑着人家。现在的女孩子,都爱瘦身减肥。”冯耀华看了叶翩然一眼,忍不住说,“不过,小叶太瘦了一点,小脸盘子,又细胳膊细腿的。女孩子家,还是丰腴结实些,看着有精神!”
“妈,她那是天生的,怎么都吃不胖。一米六二的个子,只有一百来斤。”杨汐笑道,“上大学以后还胖了一点,以前更加纤细瘦小,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会刮跑!”
叶翩然暗地里白了杨汐一眼,埋怨他这么多话。平时觉得他挺成熟挺稳重的,谁知一到母亲面前,也变回一饶舌的小孩。
那一顿饭吃下来,气氛还算融洽。冯耀华对叶翩然没有太热火,也不算冷淡,更没有像寻常父母一样刨根问底,维持着市长夫人的风度,没让她难堪。但临走时,也不说半句客套话,邀请叶翩然下回再来。
像她这种身份的人,对你就是再不满意,也断不会出言不逊,让人真的下不来台。
在送叶翩然回家的路上,杨汐牵起她的手,笑容满面地说:“你先前中了港台言情小说的毒,把自己想象成了受歧视受虐待的小媳妇。现在的家长都很开明,哪有这么多门第之见?”
叶翩然不说话,转头望着车窗外面的街景。正月的天气并不暖和,虽然连晴,气温却没有回升。但沿江路两边的柳树,已经抽出了细细的新叶,星星点点,绿意沁人。
叶翩然感觉杨汐妈妈并没有把自己当杨汐的女朋友,这餐饭,充其量只是招待一般的同学。从对方的眼神中,她知道冯耀华并不喜欢自己,而她对冯耀华也有某种排斥。
杨汐母亲是个女强人,干事业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在家里也很强势,有他将军外公的遗风。大概因为这个原因,杨汐才会不喜欢个性太强太聪明的女生,而对娇柔恬静、小鸟依人的叶翩然情有独钟。
“妈妈一心扑在事业上,平时很少管我。我从小就是保姆带大的。”杨汐说,“在她面前,我几乎没有撒过娇,尊重、畏惧多过母子亲情。不过,这些年好多了。她开始会关心我的事,和我谈心。我看得出,她正在努力弥补,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
叶翩然很难想象这样的母子关系,她印象中的母亲,都是像自己的妈妈一样,温柔、和善、亲切,虽然偶尔有点婆婆妈妈,有点唠叨。
当晚,叶父把女儿叫到自己房间,在灯下深谈。
杨汐聪明俊秀,优秀得出乎他的意料。对小伙子本人,叶父完全没有意见。但他顾忌杨汐的家庭:“像那种家庭出身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坏毛病,一般都轻狂自大,眼高于顶。而翩翩你,作爸爸的最了解,外表文静柔弱,骨子里很倔强,很好强,还有一点任性。即使他家里不反对你们在一起,照你们这样的性格,也是很难和睦相处。”
“不,爸爸,我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和他交往的。他对我真的很好,虽然人有一点点骄傲,有一点点孩子气,但他会忍让,会迁就我。”叶翩然低声问,“爸爸,这个世界上有完全合适的恋人吗?没有吧?像你和妈妈当初不也是磨合了很久,才成为一对恩爱夫妻吗?”
“我和你妈妈的差距,没有你和杨汐的大。你们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叶父语重心长地说。
她皱着眉头问:“照你的意思,只有门当户对的婚姻,才有幸福可言?”
“起码幸福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叶父叹息,“现在恋爱自由,爸爸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但是,希望你自己好好把握。”
叶翩然回到自己的卧房,望着窗外泛着忧郁蓝色的深邃夜空,无尽惆怅。
昔日的欢愉,杨汐、爱情和幸福,对她来说,都像个一触即醒的梦境。
午后的阳光很好,从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投射进来,照得肯德基亮堂堂的。叶翩然和夏芳菲逛街逛累了,坐在靠窗的位置,倾心长谈。
“杨汐妈妈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夏芳菲用吸管喝着可乐,说,“她喜欢活泼外向的女孩子,爱说爱笑,会拍她马屁,会来事的那种。在她面前,你尽量乖巧一点,说一些讨好长辈的话,这不难吧?”
叶翩然回想自己在杨汐家的表现,紧张拘谨,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估计很难讨他妈妈的欢心。
“我不喜欢他家的气氛,”她啃完一只鸡翅,吮了吮手指,“他妈妈在家里也官腔十足,板着一张脸,累不累啊?”
“他妈和我妈是一个德性,老忘不了自己的身份,像马列主义老太太,讨人嫌!”夏芳菲安慰她道,“不过,现在不是旧社会,你用不着看她的脸色过日子,婚后又不住在一起,只要杨汐对你好就行!”
“婚后?”叶翩然自嘲地笑,“能不能结婚,还不知道呢,谈什么婚后?”
“你这话可千万不要对杨汐说。”夏芳菲劝道,“他追你追得这么辛苦,好不容易可以谈婚论嫁了,你再说这种丧气话,他一定会生气!”
叶翩然垂下头:“看来,你比我更了解杨汐。”
“也不是。因为我和他的家庭环境比较相似,小时候又是一块儿玩大的。”夏芳菲拿了一块葡式蛋挞放进嘴里,“他遗传了他妈妈的霸道和强势,身上有种老干部后代的优越感,人又聪明帅气。难得的是,他对你这么长情,这么专一。从高中到大学,你听过他的任何绯闻没有?有一个这么出色的男朋友,你在他妈妈面前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听夏芳菲这么一说,叶翩然也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内心的郁闷稍稍减去一些。
正说着,叶翩然包里的手机响了。她以为是杨汐,一看来显,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小叶吗?我是杨汐妈妈。我在天上人间茶楼12号,想要和你谈一谈。”
对方竟然是冯耀华!叶翩然有些发愣,还来不及说什么,电话那头就“嘟”地挂断了。
“谁啊?”对面夏芳菲看她神情不对,连忙问。
“杨汐妈妈。”叶翩然没心思啃鸡翅了,“她在天上人间茶楼,要我现在过去。”
夏芳菲顿时紧张起来:“她瞒着杨汐,单独约见你,看来准没有好事!”
叶翩然反而平静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该来的躲不了。人生总会遇见一些始料未及的事情,她必须学会勇敢面对。
夏芳菲拍拍她的肩膀,给她打气:“不要害怕,也不要太冲动。说话注意分寸,毕竟他是杨汐的妈妈。”
“谢谢你,菲菲。”叶翩然感激地说,“为了杨汐,我会好好跟她谈。”
夏芳菲目送叶翩然离开。正值中午用餐高峰,店内人潮拥挤,笑语喧嚣。她缓缓走向门口,身影那么单薄,但背又挺得如此直,头高高仰起,透露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气质。
夏芳菲鼻头有点发酸。他们都不再是小孩子,在生活给予的各种困难和挫折中,渐渐成熟长大,开始学习勇敢和坚强。
叶翩然刚走出肯德基,就接到杨汐的电话:“喂,和夏芳菲逛完街没有?下午去看电影吧?”
听他轻松的语气,像是毫不知情。叶翩然低声说:“你妈刚才打电话给我,约在天上人间见面。”
“我妈?”杨汐诧异,“她找你干什么?”
“肯定是谈我和你的事。”
杨汐沉思一下,说:“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你们在几号包厢?”
“12号。”
“翩翩!”他在电话里温柔地唤了一声,加重语气说,“不管我妈她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生气,不要放在心上,这件事我会搞定!”
“我知道。”叶翩然点头,感觉眼眶酸胀。隔壁音响专卖店里传来一首歌,是梁静茹的《勇气》——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别人怎么说我不理,
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
……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
我的爱就有意义。
我们都需要勇气,
去相信会在一起。
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
放在我手心你的真心
……”
杨汐完全没有想到,母亲会单独约见叶翩然。
春节前,他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父母见一见自己的女友。那天他将叶翩然领回家,母亲的态度虽然不冷不热,但事后也没有说叶翩然不好,明确反对他们在一起。
母亲待人一向严苛,在晚辈面前很少和颜悦色,更不会当面赞许或者表扬人。所以他并没有在意,以为叶翩然已经过关。谁知道,母亲竟然暗渡陈仓,把官场上阳奉阴为、虚伪狡诈那一套应用到了自己的恋爱婚姻上面。
杨汐担心叶翩然在母亲面前受委屈,更害怕母亲有什么过激言行,伤害叶翩然,让她重新退回她的壳里,跟自己划清界线。他着急慌乱,坐立难安,当即从家里跑出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天上人间”茶楼。
叶翩然推开12号包厢的门,冯耀华坐在里面的沙发上,眉头微蹙,一脸严肃,看到她进来,眼皮微微抬了一下,说:“来了?你坐。”
叶翩然在她对面坐下,侍者走进来,小声地问她喝什么。
“菊花茶。”菊花可以安神,她需要借它平定自己慌乱的情绪。
少顷,侍者在她面前摆了一杯菊花茶,?⑿Φ厮怠扒肼?谩保??硗顺鋈ィ??狭嗣拧?
室内只有她和冯耀华两个人,她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正襟危坐,迎视对方上下逡巡的冷漠目光。
“小叶,我这个人做事不喜欢拐弯抹脚,”冯耀华直言不讳,“这次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和杨汐爸爸都不赞成你们在一起。”
叶翩然并不意外,但还是有一丝悲哀。交往两年多,杨汐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引见给他的父母,仍不被承认和接受。在中国家长的观念里,门第之见,根深蒂固。这并不是八点档中才有的故事情节。
“你不要误会,以为我们不赞成你和我家杨汐谈恋爱,是因为你的家庭出身。”冯耀华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说:“这个并不重要。我们是觉得,杨汐现在大学还没毕业,谈婚论嫁为时过早。男人嘛,要先立业后成家,何况杨汐成绩优异,在大学里各方面表现都很好,我们不希望他因为一段不成熟的恋爱,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身为母亲,不管如何要强,对外人也许神情冷漠,不苟言笑,但谈到那个出类拔萃的儿子时,也不能免俗,目光温柔慈祥,蕴含着无限骄傲。
只是这个母亲,耻于自己的儿子跟她交往。冯耀华认为,叶翩然太平凡了,根本配不上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杨汐未来的妻子,应该有更好的人选!
“您觉得,他和我在一起,就会耽误锦绣前程吗?”叶翩然垂下目光,望着玻璃茶杯中漂浮的白色小菊花。
“你们的事,杨汐都跟我说了。”冯耀华说,“包括他为你放弃保送,执意参加高考,考了高分,不肯填清华,偏要去上南京大学。我没想到,我那个一贯优秀稳重,不让我和他爸爸操心的儿子,会为了你做出这么多孩子气的举动!接下来,你还要操控他做什么?放弃学业,或者毕业后跟你一起留在D市?”
冯耀华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谑和指责,叶翩然在她眼中,已然变成了红颜祸水,变成了迷惑勾引她儿子走上歧途的狐狸精。
叶翩然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意,忍不住抬头:“我没有操控杨汐,他做任何事,都是他自愿去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爱我!”
“爱?”冯耀华冷笑一声,“你以为他爱你?其实只是好奇罢了!因为你的家庭环境跟我们不同,你跟他身边的那些女孩子不同。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一向争强好胜。谁要是对他爱理不理,他便会不服气,偏要去招惹人家,偏要把对方抢到手!你如果以为这是爱情,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劝你还是知难而退,不要巴着我儿子不放,等到他新鲜劲头一过,哪天腻烦了,再把你一脚踢开,你不是自取其辱吗?”
叶翩然手握着桌沿,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她平时识人不多,阅历太浅,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道貌岸然,什么叫笑里藏刀。
岂有此理!就算她是杨汐的母亲,是副市长夫人,也不能这样侮辱人!
叶翩然忍无可忍,霍地站起身,在愤怒的情绪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尊敬的杨夫人,我没有巴着你儿子,恰恰相反,是你儿子对我死缠烂打。你与其逼我离开杨汐,还不如劝他对我早点放手!”
话音刚落,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响。
叶翩然回头,杨汐站在推开的门边,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脸色很坏,如墨般漆黑的瞳仁有一丝惊疑不定的光。
杨汐突然出现,让冯耀华很意外,也有些心虚。
杨汐站在门口,皱了一下眉,抬头望着母亲,说:“妈,你这是干吗?为什么要插手我和翩翩的事?”
“恋爱婚姻,这是终身大事。你是我儿子,我怎能坐视不管?”冯耀华听出儿子语气中的埋怨,更加迁怒于叶翩然,“小叶,我都说了找你单独谈,你为什么告诉小汐?”
“这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杨汐本能地维护叶翩然,迅速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妈,你不要逼翩翩,我们是不会分开的!”他拉了叶翩然就要走。
冯耀华拦在他前面,说:“小汐,刚才她的话你也听到了。闹半天原来你是自作多情,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里!”
“我相信她是一时赌气才说出那样的话!是不是,翩翩?”杨汐说,盯着叶翩然,希望她能和自己并肩战斗,共同努力去克服横在面前的艰难险阻。
叶翩然很想说是,可是她的喉咙像被人扼住了似的,心一阵阵揪得生疼。
她不喜欢杨汐和他母亲在自己面前对峙,逼着她表态。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乞丐,在乞求杨汐妈妈的施舍。
如果爱情要靠施舍得来,那么,她宁愿不要!
叶翩然不由自主地摇头,说:“不,我说的是真心话!杨汐,你让我走,我不想呆在这里!”说完,用力挣脱他的手,往包厢门外走去。她一心只想逃离这个让自己难堪屈辱的地方。
被她的话骇住,杨汐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夺门而出。待他想要追出去时,冯耀华伸手拖住他:“小汐,这个女孩子既没气质,又没风度,根本不适合作杨家的儿媳妇!”
“妈!”杨汐突然爆发了,放声叫道,“我喜欢她!如果你要拦我,那么这辈子,你们都别想有儿媳妇!”
杨汐的话,犹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刺中了她。冯耀华一下子松开手,无力而疲惫地说:“儿子,这世上的好女孩多的是,你为什么这么死心眼?”
他软下来,望着母亲,恳切地说:“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我跟她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叶翩然一直冲到了茶楼外面。刚才还很明媚的阳光,突然间就黯淡了。
她沿着马路走,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她不想回家,不想让父母担心。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在冯耀华面前所受的侮辱贬斥,一定会加倍伤心。
刚才的十几分钟,比她这半生所遭遇的所有挫折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羞辱、愤怒、颓丧,还有无助。她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很勇敢,很坚强,但是,冯耀华的一席话让她所有的骄傲在瞬间崩溃。
一个人建立自信,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但是毁掉它,往往只在旦夕之间。面对咄咄逼人的冯耀华,她的信心、她的勇气,突然间就消失殆尽!
尊严和爱情摆在面前,如果让她再做一次选择,她依然会选择尊严。
不知走了多久,叶翩然发现自己来到中心广场。她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走不动了。无力地滑坐在木椅子上,她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人群。
春节的喜庆气氛还未退去,广场上有很多人在放风筝,冬日和煦的阳光下,无论大人,小孩都那么开心。她坐在那儿,孤身只影,苍白虚弱,很有些格格不入。
手机响了一次又一次,她看着号码,是杨汐的。她没有接,听着它慢慢地归于岑寂。
杨汐,请原谅我的自私和怯懦。我已经顾不了许多,我首先要保护的是我自己。
她这一刻突然不恨杨汐妈妈了。天下每一个作父母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女好。冯耀华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杨汐需要什么,适合什么。
也许,她的确不够好,不配和杨汐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只要两个人相爱,就能够弥补的。
手机再度响起,是夏芳菲。她接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喂?”
夏芳菲关切地问:“你和杨汐妈妈谈得怎么样?”
“别提了!”她突然感觉脆弱无助,“菲菲,我可以到你家去躲躲吗?”凄惶的语气,像一只流落街头的小猫。
于是,夏芳菲到广场上,将她领回家。两人躲在夏芳菲的闺房里,窃窃私语。夏芳菲很快就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叹息道:“翩翩,你把未来的婆媳关系完全搞砸了!”
“人家根本就不打算让我作她的儿媳妇!”叶翩然一肚子苦水向好友倒出,心里好受些了,女人果然是需要发泄的动物。
“可是,你这样一来,让杨汐夹在中间很为难!”夏芳菲提醒她,“一边是他的妈妈,一边是他的女朋友,手心手背都是肉!”
“那你说,我是手心还是手背?”叶翩然一边啃苹果,一边伸出自己的右手,仔细端详,“手心的肉到底要嫩些!”
夏芳菲看她这样子,想笑,又笑不出来:“翩翩,你会因为这件事,和杨汐分手吗?”
叶翩然猛然顿住,像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夏芳菲摇头叹息:“按照你一贯的鸵鸟作风,我就担心你会跟杨汐分手了事!”
知我者,菲菲也!叶翩然在心里哀叹,却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只苦笑两声,打发过去。
高中的时候,叶翩然就经常到夏芳菲家作客,和她父母都混熟了。当晚,夏芳菲母亲留她下来吃晚饭,她也没客气。
心情不好,胃口倒不坏,连吃了三大碗,真正化郁闷为食量!
吃完饭,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话铃声突然响了,夏芳菲随手接听,看了叶翩然一眼,说:“嗯,她在这里!”然后,对叶翩然小声说:“杨汐的电话,要不要听?”
叶翩然从她手里接过话筒,听到杨汐在彼端温和地说:“翩翩,你气消了没有?我过来接你回家!”
“不用!”她低声说,“我等一下自己会回去。”
“是我妈妈得罪了你,我可没有得罪你!”杨汐急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眼?”
“我就是小心眼!”叶翩然满腹委屈,忿忿地说,“我有自知之明,配不上你杨大少爷,你尽管去找会讨你妈欢心又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夏芳菲一把抢过她的话筒:“别听她胡说!杨汐,你快来接你女朋友走。”说完,“啪”地挂断电话。
“菲菲……”叶翩然还想说什么,夏芳菲拍拍她的肩:“你不要殃及无辜,杨汐他可什么都没做错。”
叶翩然苍凉地笑了一下,喃喃地说:“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喜欢上我!”
叶翩然走出夏芳菲家楼道的时候,杨汐已经来了,静静伫立在墙角,昏黄路灯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无限长。
到了近处,她才看到他在抽烟,指间一点红光,明灭不定,像是映衬着他此刻黯然的心绪。层层烟雾中,是一双焦虑忧伤的眼睛。
她的心尖锐而不可抑止地疼起来。她记得上次他对父亲说,只在心烦的时候抽。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抽烟。
看到叶翩然走近,他很快摁灭烟头,目光凝滞,切切盯着她,说:“对不起,翩翩。我代我妈向你道歉。”
叶翩然看着他,不能说话,一股热热的暖流冲进眼眶里。她低下头,用力咬着嘴唇,说:“杨汐,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妈妈说那样的话……”她话音未落,就被杨汐拉进了怀里。他俯下头来,狠狠地吻住了她。
他的吻热烈而又漫长,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杨汐放开了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以为这次真的失去了你。”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杨汐温柔地拭去叶翩然脸上的泪,轻执她的手,说:“为了跟你在一起,什么样的困难我都不怕,只要你和我一样坚定!”
这一刻,她感到无比羞惭,为自己的徘徊、胆怯和犹疑。
冯耀华不再干涉杨汐和叶翩然交往的事,倒不是因为她想通了,而是杨汐父亲杨江南的一番劝导让她幡然醒悟:“老冯,对这件事,你有些操之过急。我们都是过来人,哪个少年不多情?你越是粗暴干涉,小汐反抗得越厉害,越把你当作敌人。儿子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吃软不吃硬。为了捍卫所谓的爱情,他会六亲不认。”
“可我实在不喜欢那个女孩儿,瘦瘦小小,一副薄命相,不够福气,性格也不讨喜,目无尊长,还自以为很了不起。你儿子不知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跟我说这辈子非她不娶!”
“这辈子还长着呢。他知道什么?小汐最大的缺点,就是太理想主义,属于血勇之人,满腔热情,凡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但刚者易折,缺少韧性。”见妻子默不作声,他又补充一句:“现在的小年轻谈恋爱,今天好了,明天又分了,没个长性,也许没等到结婚那一天,他们就不在一起了。我们姑且不理,听之任之,反正这种事,男孩子又不会吃亏。”
冯耀华细细思量,觉得丈夫的话不无道理,也就不再过问儿子的恋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母态度的转变,让杨汐心情轻松不少,对叶翩然也比以前更加体贴,就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叶翩然却显得心事重重,和杨汐在一起,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心态。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学两人在站台分别时,她也没有那种依依的不舍,反而视作一种解脱。
回到N大校园,这儿没有嘲笑、羞辱、痛苦,男生女生对她都很友好,班主任老师对她更是器重。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连续三年被评为系级三好,(如果不是体育成绩拖后腿,她还能拿到校级三好。)是校报的编辑,还在“柳丝”文学社任副社长。
叶翩然在爱情中一度受挫的自尊心,在校园生活中得到了弥补。她开始热衷于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晚上不再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等杨汐的短信。
每年“五四”,N大都会举行大型文艺晚会。中文系的保留节目是话剧《雷雨》。校学生会文艺部长赵竹心也是中文系的,比叶翩然高一届,恰好同住一层楼。她每日看着叶翩然进进出出,对这个眉目姣好、举止文雅的女孩心存好感。有一天晚上,赵竹心主动找到叶翩然,邀她出演《雷雨》中的四凤。叶翩然本想推脱,赵竹心说了一箩筐好话,最后一句话最打动她的心:“七月份我就毕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以文艺部长的身份,主持五四晚会。我希望我们的话剧能够在演出中获奖。整个中文系,比你漂亮,比你有表演天赋的大有人在,但若论那种文静秀美、小家碧玉的古典气质,却没有一个比你更合适。你能看在我是你师姐的面子上,帮帮我吗?”
叶翩然一向佩服这个美貌才华兼备的师姐,视她为偶像。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无法再拒绝。接着,便是紧张忙碌的排练。她牺牲了所有周末和晚上的时间,天天泡在排练现场。而《雷雨》的男主角周萍,不是别人,恰恰是白杨。很快,两人旧情复燃的流言,在校园里不胫而走。
那段时间,杨汐常常找不到叶翩然,打不通她的手机,即使偶尔打通了,她也是匆匆地说两句,便道:“我现在很忙,不方便接电话。”就把手机给关了。
杨汐是何等敏感之人,他很快察觉出叶翩然对自己的冷淡,在电话里追问陈晨原因。陈晨支支吾吾,反而让杨汐更加疑心。难道叶翩然终究耐不住寂寞有了新欢?
白杨是“柳丝”文学社的社长,校学生会副主席,是他推荐叶翩然作文学社副社长,也是他让她作了校报编辑。两人虽然成不了情侣,却一直惺惺相惜。他们常在一起讨论人生和理想,尤其在文学方面,白杨给她很多指导。叶翩然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和白杨交谈后,就感到心境空明,豁然开朗。
但叶翩然深知,这不是爱情。换言之,白杨是她的蓝颜知己。她自信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和白杨作一辈子的异性好友。
叶翩然喜欢排练时的充实和忙碌,全身心沉溺于剧中四凤的世界,喜她所喜,悲她所悲,忘记了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事,忘记了自身的烦恼。
远在南京的杨汐,却觉得焦躁不安,心乱如麻。本来他同叶翩然说好,五一长假邀她到他们学校来玩。大学三年,叶翩然一次也没到过南京。他们寝室的兄弟都只见过叶翩然的照片,曾开玩笑说这位“嫂子”是杨汐老大杜撰出来的。因为“五四”排练演出的事,叶翩然在电话里对杨汐说抱歉:“我不能来南京了,你自己找几个哥们儿出去玩吧。”杨汐虽然不乐意,也不能表示反对。他听陈晨说,叶翩然为了这次的话剧演出,忙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不能在关键时刻扯她的后腿。
他转念一想,说:“翩翩,不如还是我来N大吧,陪你排练,在五四演出那天晚上给你加油打气!”
叶翩然却断然拒绝:“这么远,你一个人跑来跑去的,多麻烦!再说,我也没有时间陪你。”
杨汐还想再说什么:“翩翩……”
她打断他:“不和你说了,人都到齐,我要开始排练。”果断地收线。
演出日益临近,叶翩然忙到人仰马翻,熄灯后才回寝室,头一挨枕头,转瞬间进入梦乡。
整台话剧,其他都是老演员,只有叶翩然初挑大梁,虽然是文艺部长瘤的,仍引得不少人质疑:“她行吗?”
叶翩然心里憋着一股劲,有时候晚上做梦,都在拼命地背台词。
幸好跟她演对手戏的白杨很有?托模?舜擞肿愎涣私狻Q莩瞿翘旆浅3晒Γ?绕涫亲詈笠怀∠罚?壑形抟匝员淼挠巧撕途???蚨?死裉美锩恳桓鲎?耪咀诺墓壑凇4蠹沂咕⒐恼疲?屏饺说谋硌菖浜夏?酢⒌欠逶旒??俺仆昝馈?
晚会结束后,所有参加演出的人,都到学校附近的餐厅庆贺。叶翩然喝了不少酒,她醉意朦胧,对送自己回寝室的白杨说:“我忘不了今天晚上,这是我人生中最初最好的演出。”
白杨没有醉,看着这个同窗三年的女孩,心里涌起一阵阵忧伤。她还是这么清纯美好,一如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叶翩然第二天正午时分醒来,头疼欲裂。
她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一动不动,舞台上悲欢离合的演出结束了,她终于回到现实中。她不是单纯无知、楚楚可怜的四凤,而杨汐也不是优柔寡断、多情无用的公子哥周萍。
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到十多个未接电话,正要按下回颤。宿舍的门突然被推开,隔壁寝室的女生说:“叶翩然,女生宿舍门口有人找,是个男的,个子很高……”
五一七天长假,302寝室和男朋友约会的,趁放假回家的,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正感觉空寂和孤单,听到这句话,以为是杨汐,一下从床上蹦起来。
叶翩然放下手机,匆匆洗漱,换上粉色的薄毛衣,简单的马尾辫,干净的脸庞。她冲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了一下,转身走下宿舍楼。
到了女生宿舍区门口,她没有看到杨汐,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从墙角站了出来:“翩翩!”
叶翩然盯着他,上身只穿一件白色衬衣,深蓝色的牛仔裤。身材瘦削,五官俊秀的脸上,露出笑容,她熟悉的那种很温柔很清淡的笑容。
沈炜?
叶翩然觉得像在梦境里,这个人,怎么就突然出现在面前?毫无预兆的,就像他当年的突然离开。
沈炜走到她面前,低声说:“翩翩,是我。”
叶翩然目光移到他的胳膊上,才发现他身上带着重孝,略带吃惊地:“你家出事了?”
沈炜眼神哀伤:“我奶奶前几天过世了,心肌梗塞。我这次回国是为她奔丧,处理后事。路过S城的时候,突然想到要来看看你。”
“你真的去了美国?”她忍不住追问一句。
沈炜看着她,良久,才轻轻笑一下:“你总是后知后觉。”
“为什么?”她问。
他没有回答,淡淡地说:“你和杨汐,还好吧?”
叶翩然扯了扯嘴角,说:“你吃了午饭没?我请你吧,算是为你接风。”她略微停顿,欲言又止,“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后天。明天下午七点的飞机,到上海,然后从虹桥机场飞美国。”
叶翩然望着他,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这次走了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年少记忆中的白衣少年,她纯洁美好的初恋,都将随着他的离去,永远消失不见。
“沈炜!”她突然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我们吃完饭,回D市,好不好?”
沈炜眼眸中掠过一丝诧异。
“请你答应我这个要求,我不想遗憾一辈子!”她认真地说。
沈炜眼中的惊奇,慢慢变成了感动。他使劲回握她的手,掌心温暖有力。
叶翩然的性格倔强而又固执,偶尔有点情绪化,有点任性。沈炜和杨汐不同,他从来没有反对她,掌控她,一切以她为主导,为中心。
两人在学校附近的快餐厅,随便吃了一顿,叶翩然连寝室都没有回,直奔火车站。到了火车上,她才发现手机没带在身上。
手机上有很多个未接来电,全是杨汐打的。他找她究竟有什么事?叶翩然满腹疑问,有点惴惴不安。沈炜看出她的犹豫,微笑地说:“如果你现在下火车,还来得及。”
她属于杨汐,也许是长长的一辈子,而属于这个男生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天。叶翩然,就当是补偿好了,这个时候,你绝对不能扔下沈炜不管!
“谁说我要下火车?”她抬头,对着他微笑,“我对你说过的话,总要兑现一次吧?”
瞬间,沈炜神情黯然,心头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失落。但很快他又恢复常态,耸耸肩道:“我到N大来找你,本来是不抱任何希望,还以为你和杨汐出去玩了呢!”
叶翩然听到这句话,有些讪讪地:“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和杨汐在一起?”
沈炜把脸调向车窗外面,看着站台上熙攘喧嚣的人群,说:“这火车怎么还不开?误点了吧?”
正说着,身下的火车开始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慢慢向后方滑去,就像那些青春的美好记忆,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不可阻挡地从我们的生命中远离。
回到D市,已是黄昏时分。
叶翩然陪沈炜回家,回到那套已经空无一人的屋子。老式的格局,两室一厅,家具也很陈旧,光线昏暗。客厅的墙上挂着沈炜奶奶的遗像,慈眉善目,笑容亲切。叶翩然看了很久,问:“沈炜,你长得像你奶奶吧?”
“我是我奶奶带大的。”沈炜说,“老人家有点重男轻女,我两个叔叔生的都是女儿,奶奶对我特别娇宠。”
“在你身上倒一点都看不出。”叶翩然说,“完全没有骄娇二气,不像杨汐……”她及时刹车,尴尬地说,“怎么又说到他了呢?”
“还记得吗?”沈炜没有回避,接过她的话岔,“有一次我问你对杨汐的看法,你说你很讨厌他,说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原来女孩子都是喜欢说假话的,明明喜欢一个人,硬要说自己讨厌。”
“不是的,沈炜。”叶翩然急着辩解,“那时候,我真的不喜欢他。我当时喜欢的那个人是你!”
沈炜牵动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他走到窗框前面,眼睛望着外面的风景,低声说:“翩翩,如果当年我不出国,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叶翩然哑然,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胸口像压着铅块似的,呼吸困难。
沈炜回过身来,看着她,很慢很慢地说:“我本来不会放弃的,只是因为一封匿名信。”
叶翩然的心突突地跳得很厉害。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过来。虽然害怕,她还是颤抖着声音问:“什么信?”
“高考前夕,我父母闹离婚,那段时间我心情很糟,也没心思回你的信,怕耽误你的复习。当我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想要给你写信了,告诉你,不用担心,我会报考N大。可是就在这时候,我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里面说你已经爱上了杨汐。你们在深夜的学校小操场上约会……”
叶翩然惊出一身冷汗:“深夜?小操场?胡说八道!那算什么约会?我那天约杨汐出来,是想告诉他不要再纠缠我了!”
“但信上确实是这么写的。”
“无中生有,造谣诬蔑!”叶翩然有些忿然,“你看得出是谁的笔迹吗?”
“认不出。”沈炜说,“字迹很潦草,好像是用左手写的。”
左手?叶翩然耳边浮起了顾茵的声音:“一进教室,就看见杨汐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他是用左手写的,没有人认出来……”
她拼命咬了咬牙。不,杨汐虽然任性霸道,争强好胜,但她不相信,他会做这样阴暗卑鄙、见不得光的事情!
“那天晚上,你约杨汐在小操场见面,有谁知道这件事?”沈炜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写了那封匿名信。
叶翩然摇头,心情更加沉重:“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现场只有我和杨汐。”
沈炜的心里也格登一下,有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他叹息,低声说:“已经过去这么久,不要再想了。如果要怪,只能怪命运!”
如果是命运的捉弄,叶翩然没有任何怨言。但如果是人为的因素,她想,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杨汐!
爱一个人,就要正大光明,不可以不择手段。在她的观念中,正直、诚信比爱情本身更重要。
从沈炜家出来,叶翩然和他去了D市三中。
还是那辆破自行车,他载着她,从林荫道上缓缓地驶过。叶翩然深深嗅了嗅空气中的花香,用平淡的语气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考上大学后,我只回来过两次,上次是高一同学聚会。你、杨汐和童馨月都没来。”
沈炜说:“我倒是常常想起三中,想起那天和你分别的情景,想起你跟我说,你等我,无论多久。”
叶翩然仰起头,春夏之交,梧桐树枝叶繁茂,遮住了头顶的天空,只能看见一缕缕金黄色的阳光,从缝隙间漏出来。曾经,沈炜就像那一缕阳光,照耀了她灰暗的人生。
“沈炜,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她突然问。
“爱情就是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想要一辈子跟她在一起。”
叶翩然迷惑不解:“好奇怪,为什么从来没有老师教过我们什么是爱情,该怎样去爱一个人呢。”
沈炜低下头,问:“你和杨汐在一起快乐吗?”
“有快乐,也有痛苦。大概,恋爱都是这样吧。”叶翩然说,“你说人长大了以后,是比以前更勇敢呢,还是变得更懦弱?”
沈炜看出了她的失意,小心翼翼地问:“你有心事?”
叶翩然笑着摇头:“不要光说我了。沈炜,你在美国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女朋友?”
“没时间,也没这个心思。”沈炜说,“我这个人适应环境很慢,在美国,光是语言关就很难过。走在大街上的人群里,看着擦肩而过的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国人,莫名其妙就会觉得自己很孤单,像被人抛弃了一样。”
叶翩然勉强笑笑:“得了,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凄惨。多少人想出国还出不了呢!”
沈炜也笑,说:“我肚子有点饿了,待会儿去哪里吃晚饭?”
他们去了三中附近的小餐馆。记得上回来的时候,是肖洋请客,她平生第一次喝啤酒,出门的时候发现肖洋的二八自行车被人拔掉了气门芯。转眼几年过去,这家餐馆店名没变,老板还是以前那个,让叶翩然觉得时光好像在此停驻了。
“你知道这家餐馆为什么叫麒麟酒家吗?”她在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这儿的老板是我们高一时的体育老师,那年正好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分别取名叫黄小麒、黄小麟,长得非常可爱。”
沈炜努力回忆:“是不是身材魁梧,胖胖的,有络腮胡子的那个黄老师?我们还给他取外号叫大力水手。”
“对,就是他!”叶翩然拿起桌上的菜单递给他,“你想吃什么?在南京待了这么长时间,又在美国吃了几年西餐,你还能不能吃辣椒啊?”
“人的口味是不会轻易变的,我还是无辣不欢。”他点了几个菜,都是D市当地的特色菜,口味很重,然后问:“要不要来点酒?”
“好,我陪你喝一点儿。”叶翩然朗然一笑,“要白的还是啤的?”
“啤酒。”沈炜盯着她,“真看不出,你还能喝酒。”
“我第一次喝啤酒,也是在这家店,被几个好朋友灌得晕晕乎乎,第二天早上起床,身上长满了红疹子,又疼又痒,别提多难受了。”
“那是酒精过敏。”沈炜笑道,“看来你不能多喝酒。”
“听人家说,酒量也可以锻炼。后来多喝了几次,身上就没再起酒疹。”叶翩?凰担?敖裢砦蚁胧允裕?约旱降啄芎榷嗌倬啤!?
她情绪低落,眉间抑郁。沈炜知道,这一定和杨汐有关。
那天晚上,叶翩然一杯接着一杯,先干为净。沈炜没有阻止她,如果她想借酒浇愁,尝试一下宿醉的滋味,他愿意陪着她。
酒精让叶翩然有点晕,话也比平时多出好几倍。在杨汐面前,她没有这么放得开,但坐在对面的是沈炜,是她曾经喜欢过的一个男生,如今已经变成了她的朋友。他们心灵相通,彼此了解,却永远不可能再在一起。
“沈炜,”她举起酒杯,红着眼圈说,“是我不好,我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
“翩翩,你不要这样想。”沈炜说,“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你在不在我身边,我都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
“可是,我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叶翩然借着酒精的力量,将心事全盘托出。
这个世上,除了沈炜,再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她放下戒备,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展示自己的伤痕累累。
“沈炜,我真的很爱杨汐,我很怕失去他。我没有想到自己会爱上他。他也尽了自己的全力,想要给我最好的爱。可是,他的爱没有使我自信起来,反而变得更加自卑怯懦。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沈炜,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真的配不上他?”
沈炜忍住胸腔里的酸涩,摇摇头,把她手里的酒杯放下来。
“连我爸爸都说我们不合适。”叶翩然捉住他的手,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在没见他父母以前,我还很自信,可是在面对他母亲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两个人在一起,仅仅有爱情是不够的。我们双方的家庭背景相差那么大,他现在能够包容我,是因为他爱我。如果爱情一旦消失了呢?我怎么能够保证,杨汐能爱我一辈子?他那么优秀,前程远大,我只会成为他的绊脚石……”
“杨汐让你没有安全感,是吗?”沈炜疼惜地望着她,“你在潜意识里一直认为,你总有一天会失去他?”
“是的,”叶翩然努力不让眼泪涌出来,“我不敢放纵自己去爱他,在他面前,我是有所保留的,甚至是自私的。因为这场游戏是他叫的开始,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我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可爱,他悬崖放手,我将摔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沈炜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原来,她爱杨汐已经这样深了。她的聪颖和傲气,全都在爱情面前败下阵来。杨汐妈妈的羞辱,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再也找不回那一份自信和自我肯定。
在爱情的世界里,越是在乎,就越是怕失去。而叶翩然却选择了逃避。她以为这样做,就不会受到伤害。
“翩翩,你一直都没有长大,还是那个躲在墙角哭泣的小女孩。”沈炜拍拍她的手,“可惜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杨汐才像一个固执的小孩呢,只要是他想要的,哭着喊着,都不肯放手,也不管我们是否真的合适。”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吧。”沈炜忧伤地说,“即使和她在一起,那么短暂,像一场终将成空的美梦,还是有人不愿意醒过来。”
“难怪人家说,欢爱如梦。和杨汐在一起,我就从来没有过真实的感觉。”
“因为那个人是杨汐。如果是我,你大概不会这么忐忑不安,挣扎徘徊吧?”
叶翩然听到这句话,心狂跳起来,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那么干净,那么温和。
“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回不去了。”她淡淡地说。
她虽然喝了很多酒,却依然很清醒。沈炜苦涩地一笑,仰头灌下去一杯啤酒。
从餐馆出来,沈炜推着车,叶翩然走在旁边。街上冷冷清清,暗沉的夜幕,昏黄的路灯,偶尔两三个路人从身边经过。
他们一路踩着明明灭灭的树影,谁都没有说话。到叶翩然家楼下的时候,沈炜才停下来,低头望着她。
“翩翩,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快乐。”
他说这句话时是微笑的,但看在叶翩然眼里,却是最悲伤的表情。在这里,他们曾一次又一次的分别,但这一次,将是明日隔天涯。
沈炜,这个她最起初爱过的人,在即将离别的时刻,她理应给他一个拥抱,最真诚最温暖的拥抱。
在沈炜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叶翩然忽然张开双臂,大力地拥抱住了他。
沈炜心头一震,整个世界好像突然消失了。他怔怔地,瞪大眼,看着她嫣红如醉的脸,长长睫毛覆盖下的明眸。
除了头顶的路灯,四周漆黑。灯光温柔地穿过他们的身子,映在地上,两个相依相偎的暗影。
“沈炜,你一定要好好的。”说完这句话,她立刻松开了手,微笑着朝他挥手,“再见。”
这是她一直都想做的事情,今天终于达成心愿。
沈炜骑上那辆自行车,很快转身离开。他没有说“再见”,因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他们不会再见。
叶翩然在楼前站了很久。一阵冷风吹来,她摸了摸滚烫的脸,酒劲上来了,脚步有些虚飘。
歪歪斜斜地转过身,往楼道里走去,旁边突然伸出一只胳膊,重重扣住了她的手腕。
“啊……”叶翩然吓了一跳,冲到喉咙口的那声尖叫,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硬生生地收回。
杨汐将叶翩然拖到墙角,她没有挣扎,因为他捏得她很痛,腕骨都像是要断了一般。
昏黄的灯光下,杨汐嘴唇紧闭,面色铁青,黝黑深幽的眼睛里,满是怒意。这样的表情,让人害怕。和他交往以来,叶翩然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他叫她“叶翩然”?不再是“翩翩”了!一股寒意从心底透出来,迅速传遍全身。她虚弱地仰起头,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不来南京,也不让我来N大,就是为了沈炜?你们旧情复燃了,是吗?”杨汐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捏得更痛了。
她摇头,咬牙地说:“不是。”
“可是我亲眼看见你们抱在一起!叶翩然,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的男朋友?你居然可以撇下我,一个人跑回D市,还在家门口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杨汐无法相信她的话,刚才亲眼所见,刺激了他脆弱而敏感的神经,也引出了内心深处一个解不开的结。
那个结,和沈炜有关。杨汐忘不了当初沈炜转学,叶翩然和他分别时的情景。他在教学楼的楼梯拐角遇到叶翩然和沈炜后,就一直跟着他们,跟到了学校的操场。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杨汐一个人落寞地站在树影下,看着叶翩然从身后抱住沈炜,把脸贴在他背上。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杨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叶翩然抱着沈炜,难舍难分,泪流满面的样子。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对叶翩然一直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
现在,当时的画面又重新浮现在眼前,长期蓄积在胸腔中的郁闷,澎湃而出。
从高二到现在,整整五年的时间,他几乎放弃了自己的尊严,毫无保留地对她付出全部的爱,处处哄着她,宠着她,宝贝着她,可以说是委曲求全,曲意承欢,但在她的眼里,他却永远也比不上沈炜。尽管他们交往三年多,尽管他们已经有肌肤之亲……
对待沈炜,叶翩然曾经以那么坚定的口吻说:“我等你,无论多久。”而面对自己时,她却一味逃避退缩,甚至连他的电话都不接。
那天,在“天上人间”茶楼,杨汐站在门外,屏息聆听。那一刻,他多么希望听到叶翩然在自己母亲面前说:“我爱杨汐,无论多么艰难,我都要和他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可是,她说的是:“尊敬的杨夫人,我没有巴着你儿子,恰恰相反,是你儿子对我死缠烂打。你与其逼我离开杨汐,还不如劝他对我早点放手!”
也许,情急之下,她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她不爱他,她从来也没有爱过他……
想到这儿,杨汐几乎失去理智,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撼着,痛苦地、崩溃地问:“我问你,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有没有?”
叶翩然本来就有些晕,现在被他摇得头晕眼花,耳鸣心跳。她费力地试图挣开他,气若游丝般地说:“你放开我!”
“叶翩然,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爱的是我,还是沈炜?”他几乎要捏碎她的肩膀。
叶翩然肩膀处的剧痛,蔓延到了心脏,疼得无以复加。
她把自己的初夜,一个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他,为什么他还不相信自己?
就因为她和沈炜曾经有过一段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不是他写那样一封信,她和沈炜也不至于分手……
“杨汐,你还好意思提沈炜?”她冷冷地抬头,说,“我和沈炜当年会分手,还不是拜你所赐?”
杨汐听她质问谴责的语气,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同时也从这句话里读出了另一层意思,她一直很惋惜当年和沈炜分手,换言之,她根本后悔和自己在一起!
杨汐的沉默,在叶翩然看来,就等于是默认。
“这么说,真的是你做的?杨汐,我没想到原来你如此卑鄙!”
“我卑鄙?”杨汐被她激怒了,额上颈上的青筋暴突出来,“我再卑鄙,也比你这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要好!”
叶翩然脑袋里轰的一声,像被人掴了一记耳光。她怔怔地望着他,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杨汐,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女人,如此肮脏,如此不堪!
她用尽全力挣脱他,浑身颤栗,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许久才挣出一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不如分手……”
他扬眉望着她,讥诮地说:“这是你心里一直都想要的,不是吗?现在沈炜回来了,你更加迫不及待。告诉你,叶翩然,我不会和你分手,哪怕仅仅是为了折磨你,我也不会放掉你!”
说着,他上前一步,将叶翩然逼到墙角,整个人欺上来,用力握住她的下巴。他的脸俯下来,就要吻上她的时候,叶翩然强硬地转过脸,抬起右脚,狠狠地踹向他。
杨汐没有躲,那一脚生生踢中了他的身子,也踢疼了他的心。
他冷冷地笑,直直地看着她,从头到脚,而后,用低沉的语调,不急不缓地说:“放心,叶翩然,我不会再缠着你了,不会再对你死缠烂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杨汐还没有到乞求别人的爱的地步!”
他说完,转过身,往黑暗的夜幕中走去。
叶翩然立在那儿,低着头,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一刻,她完全变成了一个木头人,不能思想,不能动。是谁说过要永远在一起?是谁说过一辈子不分开?这个在月光下发誓不会辜负她的男人,竟然就这样决绝而去,
从杨汐刚才的神情和话语中,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他。从热烈缠绵到拌嘴争执,再到决绝和冷漠,这场爱情的游戏,结束了。
她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场景已经在梦里上演过一千遍一万遍。只是这一次是真的,他真的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茫茫黑夜里,绝望和悲伤铺?旄堑匕阆蛩??础R遏嫒唬?慊故鞘淞耍?涞靡话芡康兀?
叶翩然顺着墙,软弱而虚脱般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她很想哭,却哭不出来。痛到深处,原来是没有眼泪的。
她挣扎着,扶着冰冷的墙,慢慢站起来,顺着黑暗中的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她全身无力,脚下踉跄而飘忽,真的像一片叶子,风一吹,就会飞起来。
敲开家里的门,母亲一见到她就问:“翩翩,杨汐找到你没有?他刚才在家里等了你很久,一直都打不通你的手机……”
“妈,”她虚弱地叫了一句,“我很累,我想睡觉。”
母亲这才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着了慌,用手去试她的额头,摸到一脑门的冷汗:“你怎么了?生病了?”
叶翩然摇头,皱着眉头:“我有点想吐!”话未说完,人就冲到了卫生间,大吐特吐起来,吐到胃都空了以后,才勉强直起身来。
叶母紧张地跟到卫生间,免不了嘀咕:“你喝酒了?我闻到一股酒味!你是学生,又是女孩子,怎么跑去喝这么多酒?”
“妈,别吵,我去睡觉了!”叶翩然觉得头疼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将母亲的唠叨和关切都关到了门外。
她把自己抛在床上,抱过那只公仔小熊,把脸埋在它柔软的毛里,和着音乐,轻声地唱:“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满腔恨愁不可消除。
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为何我的心不会死?
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
当她唱到第十遍“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时,泪水终于汹涌而出,一颗一颗,打在小熊的身上。
杨汐,我忘了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爱你。
就这样,叶翩然失恋了。和她同寝室的姐妹,很快察觉出了异样。原本她是宿舍电话最多的人,每天都要煲电话粥到深夜,而现在几乎听不到她的手机响。
孔芊芊很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叶翩然外表很平静,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歇斯底里。她是那种女孩,即使遍体鳞伤,也要强颜欢笑,不让任何人看出她受伤了,默默地,自己对付自己的伤口。
除了上课以外,叶翩然疯狂地读小说,在别人的故事里,肆意地流着自己的眼泪。
失恋的日子也不比想象中难过,反而过得飞快。转眼就到十月。星期六晚上,孔芊芊提前结束和高翔的约会,回到宿舍。302寝室只有叶翩然一个人。她用笔记本电脑上网,在网上看小说。音箱里放的是老掉牙的潘越云的《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动也不动,让我好难过。
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沉默不说。
从来就没冷过,因为有你挡住寒冻。
你总是在我身后,带着笑容。
你总是细心温柔呵护守候这样的我。
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沉默不说。
你最心疼我把眼哭红,
记得你曾说过,不让我委屈泪流
……”
孔芊芊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她走上前,关掉了音箱。
叶翩然抬头看了她一眼,重新拧开。孔芊芊又关掉了。
叶翩然看着她,很平静地说:“芊芊,你怎么了?”
“我还要问你是怎么了?”孔芊芊咬牙切齿,“恋人间偶尔闹闹分手,没什么大不了,我和高翔分手都不下十次了,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我的情况,和你不同。”叶翩然低下头,“你和高翔是闹分手,而我和杨汐,这次是真的分手!”
“就因为他妈妈反对吗?”孔芊芊说,“我相信杨汐是不会在乎的。”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叶翩然叹口气,“算了,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提。”
“如果真的过去,你就不会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听这首让人掉眼泪的情歌。”孔芊芊在她身旁坐下,“恋爱这么简单的事,为何要搞得如此复杂呢?”
“芊芊,我曾经最最向往的就是简单的爱情。”叶翩然静静地望着她,“但是遇到杨汐,一切都变得不简单。”
孔芊芊双手搭上她的肩:“如果就这样失去杨汐,你甘心吗?”
心头一阵酸楚。
“可是,我已经失去他了!”虽然外表淡定,可谁又能知道,她心底的悲哀。
“不到最后时刻,绝对不要轻言放弃!”孔芊芊诚挚地说,“如果你真的不想分手,就去南京找杨汐吧!告诉他,你后悔了,要和他卷土重来!”
“去南京找他?”叶翩然睁大眼睛,迟缓地问。
“对!”孔芊芊说,“每次都是杨汐来学校找你,你为什么不可以去南京找他呢?他不是一直不敢肯定你爱他吗?这次你就以实际行动证明你对他的爱!”
“可是……”她嗫嚅地,“他都已经提出分手了,那么决绝的话,他说他不会再纠缠我了……”
“他不纠缠你,你就去纠缠他!”孔芊芊耐心地劝说,“翩翩,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好强,也太清高了,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和高翔谈了这么多年恋爱,也吵了无数次,我终于明白了,在恋人的世界里,没有对错。这不是讲理的地方,而是讲爱的地方。如果你爱他,就可以包容他,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有什么必要去斤斤计较?如果为了所谓的自尊,失去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会后悔一辈子!”
孔芊芊一席话,让叶翩然辗转了大半夜。她的内心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拉锯战,一边是女生的面子和自尊,一边是杨汐。
叶翩然不是扭捏作态的女子,她以前为了沈炜也曾经主动过。她唯一不敢确定的,是杨汐是否仍然爱着她。
从那天晚上分手至今,整整四个月时间,中间还有六十多天的暑假和十一长假,杨汐都没有找过她,没有联络过她,好像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杨汐的性格,是言出必行的,无论爱或者不爱,都果断干脆。他说放手,也许就是真的放手了,绝不拖泥带水,和她断得干干净净……她这时候去找他,不是自取其辱吗?
叶翩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通电话,她没有说一个字,杨汐就猜出了是她,千里迢迢坐火车到S市来找她。
她可以如法炮制,再打一个电话给杨汐,探探他的口风。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都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去争取。不要说坐火车,就是坐飞机,她也要到南京去找他!
叶翩然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不容自己再有丝毫的犹疑,一口气按下11个数字,然后屏声凝气,紧握住手机,像握着一枚定时炸弹般紧张。
手机响了很久,却始终无人接听。
叶翩然看看时间,半夜一点多。也许他睡着了吧?她不想放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给杨汐发了一条短信:“汐,我爱你。我们能够重新开始吗?”
怕吵醒熟睡的室友,叶翩然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声响。但,这短短十三个字,却似拼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为了爱情,她已经孤注一掷,丧失了她唯一引以为傲的——一个女生的自尊!
她将所有的勇气用尽,甚至连看对方回复的力量都没有了,一把将手机塞进枕头底下,迅速躺进被窝中,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多年后,叶翩然依然忘不了当时的挣扎,以及第二天看到杨汐回复时那种冰寒入骨的刺痛。
“爱到尽头,覆水再收。对不起,忘了我吧!”
几个生硬冰冷的字迹,在手机屏幕上熠熠发光,似乎在嘲笑她的一厢情愿。
叶翩然依然没有哭。她吃过早饭后,一个人来到九曲桥,当初她和杨汐定情的地方。
“再见,杨汐,谢谢你曾经的爱!”
她扬起手,将那只红色的诺基亚手机,连同她对杨汐的爱,一起抛进了湖里。
手机很快就沉了下去,一小圈的涟漪荡过后,靛蓝色的湖面又恢复了平静,犹如他们轰然瓦解、转眼成灰的爱情。她努力过,争取过,但最终放弃的那个人是杨汐。
这样也好,她和杨汐,终于两不相欠!
年少的爱情,像一场冗长辗转的梦,梦境再美好,再迷人,终有醒过来的那一天。
2005年6月,陈晨在N大校园里拦下叶翩然,告诉她,杨汐下月即将赴美攻读国际金融硕士。
“我们一帮高中同学想在D市为他践行,你愿意参加吗?”
“你说呢?”叶翩然挺直脊梁,用冷淡而略带嘲弄的神情望着他。这目光让这个男生将下面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缓和语气说:“我在S市一家广告公司实习,没有时间。”
陈晨木然地看着她转身,走了两步,又止住,回头对他说:“替我恭喜他!”
恭喜?何喜之有?陈晨将此话转告杨汐时,他皱着眉头问。
叶翩然没有参加,践行酒依然要喝。大家喝着酒,说着祝福的话,情绪亢奋。一大群男男女女,却独缺一个她。酒席散后,杨汐摇摇晃晃地离开。陈晨不放心,一路上跟着他,最后他停在了叶翩然家的楼下。
黑漆漆的窗口,那个纤细单薄的剪影已消失不见。
曾记得,多少个夜晚,他在她窗口下徘徊,苦苦等待。年少痴狂,捧着一颗心来,别无所求,最后却仍然被辜负。那么美好纯洁的爱情,原来也只是痴梦一场。
他和她之间,是他先动的情,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是输家。
杨汐靠着电线杆而立,想起他和叶翩然的初吻,那种青涩甜蜜的感觉。
如果当时时光能够停止,就像电视剧或者电影里,在最美好的刹那间定格,然后打出两个字“剧终”,那么,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这个故事就像童话一样完美。
可惜,现实不是童话。他们的爱情还是走到了终点。
可是,我不甘心,翩翩!你为什么不来送我?为什么?
杨汐冲着那个窗口嚷,声音极大。躲在墙角的陈晨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说:“杨汐,你疯了?这深更半夜的,你鬼叫什么?”
杨汐回头看他,说:“你小子竟然跟踪我?”
陈晨刚才听他声嘶力竭地吼,以为他喝醉了,但看他此时双眸澄明,神智清醒,不禁狐疑地问:“你到底醉没醉?”
“走,我们再去喝两杯!只有你和我!”
“哥们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酒一块儿喝,有恋一块儿失!”陈晨举手欢呼。于是,两个男生互相架着,又一次走进了酒店。
曹娟毕业前傍上了一个大款,三十出头,英俊潇洒,还有房有车,就一脚把陈晨给蹬了。陈晨叫了一瓶50度的白酒,仰着脖子猛灌,对杨汐说:“我算是看透了,他妈的世事无常,爱情险恶。只有哥们儿,才是最最可靠的!”
“对!看我们一个个在爱情里奋不顾身、勇往直前,最后全都粉身碎骨,壮烈牺牲了!”
“我说,到了美国以后,你真的忘得了叶翩然吗?”陈晨抓住最后一丝理智问。
杨汐将手中的酒瓶重重一磕,说:“不得不忘!”
最后喝醉酒的那个,却是陈晨。杨汐扶烂醉如泥的他从酒店出来,塞进出租车中。
杨汐回头望他,酒醉的男生,已靠在座位上睡去。
车窗洞开,夏初的风,微凉沁人。
陈晨的家并不远,前面路口拐个弯就到了。就如同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也并不遥远,但他还是遗失了他最爱的那个女孩,也遗落了他们的爱情。
杨汐掏出手机,找到叶翩然的名字,发了一条短信:“翩翩,再见!”
他知道不会有回复,因为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得到的答复却是:“手机无法接通或不在服务区。”
和叶翩然分手后,他依然给那个号码账户充值,但她的手机却一次也没有打通过。
在感情方面,她比自己要强,一旦决定的事,就绝对不会改变。
也好,就让他们两两相忘吧!
杨汐从手机里删掉了她的名字,嘴角泛起一丝残忍而又淡漠的微笑。
其实,遗忘一个人,也并没有什么艰难。
它需要多少年?三年、五年?还是八年、十年?
终有一天,也会像露水一样,在时光里慢慢干涸,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如此凄清寂然的深夜里,不知谁在耳边吟唱:“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2008年12月25日,S市三目广告公司。
叶翩然在会议室里靠窗而坐,依然沿袭着高中时养成的习惯,遇到不喜欢听的内容,就偷偷地躲在下面,用黑色的水笔在记事本空白处漫不经心地画着。那些横七竖八、纷繁交错的线条,只有自己才辩认得出,是在描摹一个男生的脸。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
叶翩然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那个人,那张脸庞,却总在不经意间闯进来,撩拔着那些深藏在记忆的角落,即将被岁月尘封的往事……
当年在N大读书时,思想政治课仍是她讨厌的科目。但她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不能逃课,便在课堂笔记本上疯狂地画杨汐的脸,侧面的、正面的,聊解相思之苦。有一次画得正起劲,旁边突然伸出一只胳膊,猛然抽走了她的本子。叶翩然抬头一看,政治老师正严肃地瞪着她,问:“这位同学,你在干什么?”
“哦!”她吐吐舌头,灵机一动,狡辩道,“对不起,老师!我选修了美术课,这个星期要考试,正在苦练速写呢!”
政治老师是位胖胖的男老师,整日笑嘻嘻,脾气挺随和,人送外号“胖叔叔”。“胖叔叔”只说了一句:“美术功底还不错,有灵气,不过,以后上课不能开小差!”便送还她的本子,踱回了讲台。
那是大二发生的事。叶翩然从来没有和杨汐说过。分手后,她渐渐淡忘了这件事,谁知,竟在这个冬日的早晨突然想起。
仿佛灵魂出窍,穿越时空隧道,回到了N大的教室。只是,当年的政治老师,变成了三目公司的老总。
如果时间真的倒流,她可以改写和杨汐的故事结局吗?
“喂,都散会了!”有人猛拍她的肩膀,“你发什么呆?”
叶翩然抬头,才发现会议室的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自己和身边的莫琪。
她合上记事本,站起来,说:“讨厌的晨会,终于开完了。为了怕迟到,我早饭都没吃呢!”
“我也是。”莫琪拖着她的手,说,“趁现在没什么事,我们偷偷溜出去吃早饭吧?”
叶翩然尚在犹豫,莫琪拉了她就走:“别婆婆妈妈的,快点走吧。我肚子饿得不行了!”
她释然地笑笑。莫琪虽只比她小三岁,都是80后的,却像隔了整整一个年代。莫琪虽然有些风风火火,脾气毛躁,但活泼爽朗,无所顾忌。两人一动一静,性格互补,很快成为莫逆之交。
在莫琪眼里,叶翩然虽然算不上很漂亮,但眉目清秀,做事稳当妥贴,性子也是出奇的好。在公司,她勤奋努力,淡然无求,善良、温柔、谦逊、执著。初看也许不打眼,相处久了,感觉似有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从她身上流淌出来,无法遮掩。
策划部的主任赵康对叶翩然评价很高。他曾经说过,女人分为三种,美女、才女和淑女,而叶翩然,三种女人的优点兼而有之。
莫琪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赵康是中年已婚男士,社会经验丰富,阅人无数,对叶翩然的评价自然不是空穴来风,也绝不是吹捧阿谀之词,而是男人见到优秀异性时本能的赞赏。
叶翩然和赵康已经共事多年。当年,她能进这家在S市业内颇有名气的广告公司,也多亏赵康的鼎力相助。叶翩然大四就在三目广告公司实习,赵康正好是她的实习老师,虽然只相处了短短几个月,但赵康对叶翩然的人品和工作能力很是欣赏。在叶翩然毕业时,他便向老总积极推荐她。因为这层渊缘,叶翩然至今仍尊称他为“赵老师”,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叫他“主任”。
有人曾私下里议论,说赵康对叶翩然如此“帮忙”,两人一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暧昧关系。换作是别人,莫琪也许会怀疑,但对象是叶翩然,她打死也不相信。叶翩然的洁身自好,在公司是有目共睹的。她从不飞短流长,说人是非,总是循规蹈矩、安安静静做着自己的事情,脸上挂着淡定的微笑,谦逊温和。
按理说,像叶翩然这种女孩,娴静、本分、务实,正是贤妻良母的不二人选,追求她的男人也不少,可她至今形单影只。对于这个,莫琪宁愿相信她是“眼高于顶”、“宁缺勿滥”。只有叶翩然自己才知道,心如止水,是因为再也遇不到能让她泛起波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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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翩然,见你第一眼,就把我的一生预订了。如果你能够接受我,我愿为你留在S市。”
叶翩然望着月光下的他,无法忘记那个晚上,也是在这里,杨汐捧起她的脸,深情地说:“翩翩,我爱你,我永远都不会辜负你!”
言犹在耳,斯人已去。而今物是人非,面对白杨,唯有苦笑。
叶翩然淡然道:“白杨,我还是那句话,我们适合作朋友,而不是情侣。”她的心已成荒漠,点滴之水,岂能滋润?
“叶翩然,其实这个结局,我早已猜测得到。但我一点都不后悔,我曾经爱过你。”
叶翩然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她渐渐隐匿在夜色中的背影,白杨想起了徐志摩的名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不远处的宿舍楼,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歌声,间或有啤酒瓶砸碎爆裂的声响。毕业班学生,以这种方式祭奠自己凋零枯萎的青春和四年大学生活。
白杨回了东北,从此音讯断绝。孔芊芊和她的高翔一起去了深圳,毕业后第一年就结了婚,现在小孩都满周岁了。陈晨回了D市,在一所民办中学任体育老师。叶翩然不愿意回D市,那儿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子,甚至一草一木,都会勾起她心底对杨汐的回忆。只有远离那座城市,杨汐走后留下的伤痛才能彻底治愈。
时间是治愈伤口最好的良药。有些人,有些事情,只要不刻意提及,总有一天会慢慢风化在过往的岁月里。
这些年,她其实是被时光推着走的。她一直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释然、淡然,内心却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孤寂和落寞。父母在电话中一次次旁敲侧击,提醒她不要光忙工作,忽略了终身大事。26岁,已经算得上是“剩女”了。贺岁电影《非诚勿扰》中,葛优对冯远征说:“我也检讨自己为什么那么庸俗,心里那么大地儿,怎么就装不下一男的,腾出一女的吧,你猜怎么着,填进去又是一女的!”
心里就那么大地方,如果当初进驻的那个人不腾出来,谁又能填得进去呢?
叶翩然拒绝了一次次求爱,也不肯去相亲。
许多人以为,婚姻就意味着安定。其实,真正的安定,不是婚姻,而是内心。
离开父母的羽翼,独自生活在S市。她在公司附近租住了一个小套间。有一间向阳的卧室,阳光充足。光洁的地板,乳白色的单人床。床头柜上摆着红酒,有时会租些影碟回来,打发掉那些睡不着觉的夜晚。
叶翩然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有音乐,有影碟,有书籍,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还有一群可爱的同事。除了恋人,她似乎什么也不缺。
早上起来,泡杯普洱茶,躺在阳台的沙发上看小说;下班路过街角的碎布店,看见一种漂亮的面料,扯了回来当窗帘;闲情逸致时,逛逛超市,下厨房烧菜,给自己做点好吃的;或者约公司女同事一起看电影、周末大血拼……
那些年少的敏感、躁动、尖锐、迷茫、痛苦、不被理解的愤怒,全都瓦解。三年,仅仅是三年,她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去回想以前的生活,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任性、骄纵、自卑和怯弱。也许是处在青春期的自己,太过迷恋自己的内心,而对周围的一切缺乏感知。总结出这些,她终于发现,自己确实长大了。
长大了,才知道这个世界不仅仅是我们设想的样子,才能看到更大更真实的世界。
然而,随着成长一起而来的,那些为了一首歌哭泣、为了某个人脸红心跳的日子,也通通不再,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她享受,平静,安宁,自得,却心甘情愿的孤独。
下班的时候,叶翩然才想起来,今天是圣诞节。
过几天就是元旦新年。国人期待已久的2008年,就这样结束了。大悲大喜的一年,二月的冰灾、五月的地震、八月的奥运会,神七上天,岁末又遭遇了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即使是圣诞这样一个商家喜欢拿来炒作的节日,也显得比往年要萧条。
叶翩然很怕过节,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可是,年头岁尾,节日好像特别多。元旦之后还有春节、情人节……
和莫琪一起出了电梯,便看到泊在公司门口的白色小车。莫琪和男友姜俊交往已经两年多,在S市区买了房子,正在装修,准备明年五一结婚。
莫琪走到车门边,和男友说了两句,抬头对叶翩然道:“和我们去吃饭吧?他叫了几个朋友同事,大伙儿一块儿热闹热闹。”
“不用了。”叶翩然连忙摆手,“你们去吧,我晚上还有事。”
莫琪知道她在撒谎,没有男朋友,家又不在S市,每逢佳节就显得格外凄惊。
“别骗我,你能有什么事?”她劝说,“去吧,都是年轻人,怕什么?”
“我真的有事,约好了和表妹一起吃饭。”叶翩然不待她往下说,就急匆匆走上了旁边的人行道。
莫琪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室,冲姜俊耸耸肩:“我这位同事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清高。”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姜俊望着叶翩然没入人流的纤瘦背影,“她也是N大毕业的吧?”
“对!不过,比你高一届,中文系的。”
“我想起来了,她曾经演过话剧《雷雨》里面的四凤。”姜俊感叹,“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听说她在大学里挺出名的,公认的中文系系花。”莫琪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没有追求她?”
“当时,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姜超说,“很高很帅的一个男生,篮球打得很好,在外地读书。”
这回,轮到莫琪吃惊了。
“她有过男朋友啊?”她瞪大眼睛,“我还以为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呢!”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谈过恋爱?”姜超笑了一下,发动汽车,“不过,好像毕业以前就分手了。”
下班高峰期,马路上行人拥挤,车流不息。叶翩然漫不经心,夹杂在人群中,一路走走停停。
三四年的时间,S市变了很多,城区拓宽不少,高楼大厦林立,听说年后还要建地铁。但叶翩然还是不习惯S市的天气,冬天冷夏天热。尤其是现在,夕阳已经下沉,天空一片阴霾,迎面而来带着湿度的风,透彻心肺的冷。
她确实撒谎了,没有人陪她吃饭。表妹钟妮早就打了电话过来,今晚佳人有约,要和一帮同事去K歌蹦迪。
钟妮是叶翩然姑妈的女儿,比她小了四岁,今年7月才毕业。她学的是财会专业,在一家国内知名的证券公司工作。小丫头属于“新新人类”,音乐喜欢R&B、朋克,明星迷恋周杰伦、林俊杰和快男超女,剪时下最流行的BOBO头,染成火红色,紫色的眼影,长长的假睫毛,嘴唇却涂得黑黑的。每当看到表妹的时候,叶翩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已经落伍,跟不上时代的潮流。
钟妮是在广州念的大学,这女孩脑子很聪明,就是做事不太用心。大概姑妈宠溺得太过份,性格张扬,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温婉。脾气虽然迥异,不过,姐妹俩从小感情甚笃。大学毕业后,钟妮回到S市,两姐妹同居一城,每逢周末就会约在一起吃饭逛街。
叶翩然在肯德基吃过晚饭,看了一下腕表,还不到八点钟。
闲来无事,走进附近的商场。为了应景,商场门口摆满了圣诞树,彩灯闪烁,服务员穿红衣戴红帽。临街的橱窗玻璃上,用泡沫喷枪,喷出雪花、铃铛和歪歪扭扭的英文“Merry Chrismas”,刻意地营造出节日的气氛。
岁末年初,偌大的商场人头攒动,但是逛的人多,买的人少。金融海啸来袭,一大批企业受到冲击,宣告破产倒闭,没关门的公司也纷纷裁员、降薪,加上股市暴跌、楼市低迷,人们不得不压缩开支,捏紧钱包。
叶翩然上到三楼图书专柜,想找本书看看,打发时间。这么多年,她对书的喜爱依然没变,每当看到书店,都会忍不住走进去。这儿是商场最冷清的地方,除了几个服务员,就只有三五个蹲在书架前看漫画的小学生。
叶翩然走到畅销书架前,满世界都充塞着郭敬明、明晓溪、安妮宝贝和可爱淘。在那些情节单调、言语贫乏的故事里,爱情泛滥,一遍一遍地复制,然后打包成一本本装祯精美的畅销书,摆上货架,像商品一样出售。
游走在都市的水泥森林中,灰暗冰冷,情感荒芜。人们只能从这些虚构出来的童话里,寻找安慰,相信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爱情。
在架子上,叶翩然看到了《明朝那些事儿》,这是她早就想买的一本书,网上炒得很厉害,噱头很大——公务员改写历史PK易中天。
她正要把书抽出来,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取走了那本书。叶翩然转过头,一个年轻男人抱歉地冲她微笑,拿了书,走到前台去付款。
大概这书销路太好,书架上只有两本,剩下那本封面有些污损。叶翩然追上那个男人,很不甘心地说:“喂!这书是我先看中的。”
他转过头,俊秀斯文的脸上,浮起一抹腼腆的笑容:“对不起,我也很喜欢这本书。”
太没有绅士风度了!叶翩然有些生气,却不得不承认,面前这男人长得很好看。
不但好看,还很有点眼熟。她记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叶翩然有些怏怏地,待要走回书架。那个男人已经付完款,突然叫住她:“叶翩然,这本书我送给你。”
叶翩然诧异不已,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不记得了?”男人表情有些怅然,“我叫薛杉,N大美术系的,比你晚一届。我曾经写过一封情书给你。当时,你很坚决地拒绝了,你说你有男朋友。”
叶翩然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脑海里有些模糊的印象。大二的时候,确实有个美术专业的男生给她写过情书。不过,她没看完那封信,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薛杉说,“这本书你喜欢,就拿去看吧,算我送你的。”
叶翩然倒不敢收了:“那怎么行?这书多少钱?我付给你。”
“你如果真觉得过意不去,不如请我去喝咖啡,聊聊天。”薛杉跟她打趣,笑容像孩子一样天真,“我也在广告公司工作,我们算是同行。”
叶翩然愣住了。他看到了她眼神的变化,解释说:“我知道你所有的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偷偷地关注着你。你毕业的时候,我向你班上的男生打听到了你留在S市,在三目广告公司工作。我还知道你的手机,不过没有勇气跟你联系。”
叶翩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抱紧了手里的书。
薛杉看出了她的尴尬和无措,试探地问:“我们去楼下喝杯咖啡吧?”
叶翩然匆忙地说:“今天太晚了,下次我一定请你。”
“那好,我等你的电话。”临走时,薛杉将自己的名片塞进她手里。
等薛杉离开后,叶翩然才走向自动扶梯。心里有点乱,置身于喧嚣嘈杂的商场,很容易产生一种四顾茫然,无依无靠的感觉。
随着电梯,下到二楼时,无意中抬头,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背影,心不由的“砰”地跳了一下。
扶梯载着人流向下,叶翩然努力分开人潮逆流而上。二楼是男装部,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她拐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追过去,酷似杨汐的身影混在拥挤的人群里,一下子就不见了。
叶翩然停下脚步,也许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杨汐。杨汐还在美国,怎么会出现在S市的商场呢?
而且,她从未看过杨汐穿黑色西装。在她的记忆中,他总是穿深蓝色牛仔裤,白色的衬衫。
圣诞夜,她一个人走在冷冷的孤寂的街头。
9点25分,收到一条手机短信,是薛杉发给她的:“刚才忘了说,圣诞快乐!”
叶翩然捏着手机,笑了笑。薛杉很好,可惜不是他。
她坐在深夜的公交车上,从车窗里往外望。夜灯如昼,车水马龙,匆匆而过的人群,那么多的男人,帅的,不帅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轻的,年老的……
然而,他们都不是你。
叶翩然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她看到了杨汐,隔着人群,看不真切。但她知道是他,白色的衬衣,深蓝色的牛仔裤,外面罩着一件浅灰色的休闲夹克,锋利而又干净的眼神,英俊深邃的轮廓。
梦里,她拼命挤进人群,向他靠拢。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拨开身边的人,还是触不到他。他离她如此遥远,是她拼尽全力也无法靠近的距离。
她无能为力,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形越来越小,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然后,他猛然消失了。她似乎被人推了一把,跌进了无底的深渊,一直往下坠,往下坠,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杨汐!”她大声尖叫,从梦中醒来。空荡安静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
冷汗涔涔,全身冰凉,心悸,孤独,茫然,还有慌乱。
深夜,周围漆黑。她找不到鞋子,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摸黑走到阳台上。
屋外,月光清凉,像水银一样泻了满地。她需要点新鲜的空气,用力地深呼吸,一颗心却仍然凄惶无助。
叶翩然,只是一个梦而已。她对自己说。如今,她只能在梦里见到他了。
可是,即使是梦,她也不能靠近他,感受不到他的体温和气息,听不到他的声音。
杨汐一走了之,毅然决然,消失在茫茫人海,留给她的只有悔恨和惘然。
曾经像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一样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却隔了一个太平洋,彻底断了音讯。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交女朋友了,还是结婚了?刚毕业的时候,和陈晨还有些联系,但两人都刻意地不提杨汐。后来和陈晨也疏远了,杨汐的消息就更加无从打听。
孔芊芊说,如果为了所谓的自尊,失去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会后悔一辈子!
是的,杨汐。我后悔了,我后悔没有珍惜你的爱。为什么年轻时,我们非要坚持着那么天真的骄傲,而忽略了真正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你离开了,我才晓得什么叫想念?
有时候,真的觉得命运很费解也很奇怪。上帝安排她和杨汐相遇、相爱,再分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后悔吗?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和生活是什么,但有一点,她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能够像杨汐一样爱她,而她也不能再像当年爱杨汐一样爱别人了。
在人的一生当中,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如果错失了它,那么,生命中只剩下将就,将就着恋爱,将就着结婚,将就着找一个男人,没有爱情,却有感情,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携手走下去。
可是,她不愿意将就。是不想,也是不甘。
杨汐,我一定要等到你,等你亲口对我说,你不再爱我了。那时候,我才会死心,放弃等待……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午夜的宁静。
叶翩然回到屋里,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是表妹钟妮。
“姐,我恋爱了!我的爱情来了!”她在电话那端喊。
叶翩然下意识地看了看钟,午夜两点,这丫头八成刚从舞厅回来。
“那个人是谁?”她敷衍地问,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这个二十出头,前卫得一塌糊涂的表妹已经恋爱过好几回了,换男朋友比换内衣还勤。
“你不认得的,他才刚到我们公司。”钟妮兴奋地说,“长得超帅,又有型,堪称极品,下次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好了,我困死了,睡觉去了!”很快收了线,话筒里传来“嘀嘀”的忙音。
叶翩然放下电话,啼笑皆非。
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谈一次恋爱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回想自己当年,和杨汐好了很长一段时间,还遮遮掩掩的。其实,叶翩然挺羡慕表妹这样无所顾忌的个性,活泼爽朗,敢爱敢恨,不像当年的自己,自卑、孤僻、别扭。即使是杨汐的爱,也不能让她自信起来……
重新躺回床上,却完全没有睡意。
她索性坐起来,拧亮床头灯,拿起枕边翻了几页的《明朝那些事儿》。没有爱情的日子,黑夜难耐,白昼寂寥,只有书籍能陪伴她度过无数个晨昏。
第二天早上,叶翩然被闹钟叫醒。匆匆洗漱,在巷口买了面包、牛奶,再挤上公交车。运气好,还能坐到位子,不好的话,只能吊在过道上,被人推来搡去。气喘吁吁走进写字楼,看看墙?系拇笾樱?购茫?说闼氖??郑?那乃闪丝谄??
两部电梯前站满了人,个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电梯来了,大家一拥而入,把她挤到了角落。在沙丁鱼罐头般的空间里,气味浑浊,身体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和陌生人如此近距离,让她很郁闷,又不得不忍受。电梯到了10楼,再费力地挤出来。走进办公室,案头桌上一大堆工作等着她,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朝九晚五的生活,繁忙,紧张,单调,重复,却又不能抱怨。公司老总在晨会上声色俱厉地警告过他们了,当前金融危机,经济不景气,全国有几百万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大家要珍惜手中的饭碗。“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叶翩然很庆幸自己不是那几百万分之一。都说80后是在蜜糖里泡大的一代,是垮掉的一代。的确,80后拥有比60后、70后物质更丰富、衣食无忧的童年,但也承受着从未有过的生存和竞争压力。
辛辛苦苦小学六年,勤勤恳恳初中三年,废寝忘食高中三年,眼看就要走进高考考场了,却赶上国家扩招,阿猫阿狗都能混张大学文凭。大学里学费贵得要命,动辄几千上万。使出浑身解数拿到英语四级证,毕业证学位证二证齐全,国家却不包分配了。昔日的“天子骄子”一夜贬值,刚毕业就失业了。
千辛万苦进了公司当白领,女生当作男生用,男生当作畜牲用,天天加班,挣得的钱,却比只有初中学历的民工多不了多少。
立业之后要成家,甫入社会,没有积蓄。福利分房成为明日黄花,房改优惠政策与己无缘,住房公积金补贴少得可怜。又赶上遍地炒房,越炒越热,越炒越贵,一年辛苦下来,就算不吃不喝,攒的钱也买不了几个平米住房。贷款住新房吧,那贷款合同,就像一张卖身契,二十年才能还清贷款。向父母伸手要吧,老人家一辈子的血汗钱,也只够付首期。更别说农村飞出的“凤凰男”,长辈们倾其所有,就算砸锅卖铁,最多能供你上完大学。
作为中国的第一代独生子女,不久的将来还要面临父母的养老问题。公司很多年轻人,还没结婚,就在为春节陪男方还是女方父母过年而烦恼……
80后的聚在一起,也常常会发牢骚,说自己“生不逢时”,但牢骚归牢骚,生活还要继续。不能改变现实,就要让自己接受现实。用鲁迅先生的话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她不是猛士,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不求高薪,不怕加班,不畏惧工作的压力,只是希望自己累了的时候,感到疲倦的时候,能有一双健壮厚实的臂膀,让自己依靠。
两个多星期没有钟妮的消息,也打不通电话,想必她是真的恋爱了。而叶翩然太忙,无暇关心表妹的爱情问题,直到这天下午走出写字楼,在门前的台阶上,看到等自己的钟妮。
她没有化妆,洗尽铅华,睫毛是真的,脸白皙得几乎透明,如瓷器般光洁。在淡黄色的夕阳中,叶翩然可以清晰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头发染回了黑色,在脑后简单地扎了个马尾,米色短大衣,修身牛仔裤,是平时很少见到的纯情少女模样。
从小,钟妮就很漂亮,身材高挑,眼睛大大,额头高下巴尖轮廓深,五官立体,嘴唇线条分明,神情带点女孩子天生的娇嗔。只是过去妆化得太浓,气质扮得酷酷的,几乎掩盖了她的天生丽质。
叶翩然又惊又喜,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妮!”
钟妮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她,眼神忧郁。
“怎么了?”叶翩然拍了一下她的肩,“我还是喜欢看你不化妆的样子,像个清纯的女高中生。”
“那又如何?”她垂下眼睫,叹口气说,“我千辛万苦变做这个样子,可他还是不爱我。”
“谁呀,你那位新同事?”叶翩然有点怜惜地问。表妹在她眼里,还是天真的孩子。
“不是他,还有谁?他只是拿我当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根本不用男人的眼光看我!”钟妮满腹委屈。
下班时间,陆续有人从写字楼出来,好奇地看着她们,但显然,看钟妮的更多,年轻俏丽的女孩最能吸引男人的目光。叶翩然不想被人免费参观,拉了钟妮,往不远处的“老树”咖啡厅走去。
在靠窗的秋千椅上坐下,叶翩然叫了一杯钟妮最喜欢的卡布基诺,可是她却无动于衷,好半天,才心犹不甘地说,“姐,我有什么不好?为了他拼命改变,不化妆,不染发,笑不露齿,变成他喜欢的淑女。”
叶翩然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地说:“爱情,是需要缘分的,勉强不得。不是你为他改变就可以。”
“哼,从美国回来有什么了不起,人家还从来没有追过男人呢!”钟妮哼完这一声,端起桌上的咖啡,像和人赌气似的,猛灌了一口。大概太苦了,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他从美国回来的?”叶翩然不经意地问,“在你们公司作什么?”
“S地区的营销总监。”钟妮说,“XX证券总经理面向全球高薪招聘的,说是海归的金融精英,可以给企业创造更高的价值。”
这是受目前国际大环境影响。随着美国金融危机愈演愈烈,美林、雷曼兄弟等一些大公司相继被收购并购,很多金融企业倒闭,不是仅靠一两个政策就能恢复过来。大批海外留学生一毕业就加入了华尔街的“失业大军”,其中不少金融领域的人才,选择回国求职,而他们青睐的多是银行、证券等金融机构的高端职位。
“人家拒绝你,也许因为他已经娶妻。”叶翩然猜测地说。长得帅,海归人士,金融精英,一般这样优秀的男人,很少单身。
“我早就打听过了,他没有结婚,连女朋友也没有!”钟妮说,“我可是下了很多功夫,才搜集到他的个人资料的。喏,全部在这上面!”
钟妮递过来一本笔记本,叶翩然飞快地看了一眼,瞬间,愣在了秋千椅上。
“姓名:杨汐,生日:1983年5月24日,身高:186 cm,体重:80 kg。毕业于南京大学国际金融专业,于2005年赴美留学……”
“谁?”她惊慌而茫然地,“小妮,你说,他叫杨汐?不可能的!”
这个世界这么大,为什么……竟然会是他?
叶翩然心里想,也许只是重名而已,这个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
可是,连生日、身高、体重甚至毕业的院校都一样,那么,只有可能是他!
杨汐回国了,而且,他在S市!
“怎么,姐,你认识他?”钟妮诧异地问。
叶翩然摇头,掩饰地说:“不认识。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和他的名字一样。”
钟妮夺回笔记本,又哼一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去爱。现在,公司每个人都知道了,没爱成不说,还把面子丢光了!”
叶翩然心有戚戚焉。21岁,表妹也好,她自己也好,原来是一样的年少气盛,搞不清爱情和面子,哪个才更重要。
她不知如何安慰钟妮,若那个人真的是杨汐,该安慰的,应该是她自己。
坐到华灯初上,叶翩然叫过服务员,点了两份中式套餐。这家咖啡厅不光卖咖啡,还兼营西餐中餐。晚饭时刻,人来人往,人声渐渐聒噪,打破了原有的那份平静。
钟妮没什么胃口,叶翩然吃得也很少。
咖啡厅一角,有人在弹钢琴,是那首叶翩然最熟悉的《偏偏喜欢你》。看着窗外的灯火点点,听着琮琮的琴声,叶翩然心里有无限感慨,却无从说起。
直到吃完饭,送钟妮去搭公交车时,才努力装作无所谓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国的?”
“谁啊?”钟妮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说的那个杨总。”
“回来两个多月了。”钟妮说,“他刚进公司那天,就迷倒了一大片。不过,我是最傻的那一个。”
公交车到了,叶翩然看着钟妮闪进车门里,修长窈窕的身影,耀眼的车灯映着她,素雅的妆扮,清丽的容颜,蛾眉黑瞳,宛若当年的自己。
她低低叹了口气,踩着道旁树深深浅浅的影子,朝前走。在十字路口遇见红灯,脚步停下来。眼前车流汹涌,不知道哪辆车里坐的会是他。
但,毕竟他和她在同一座城市,同踩着一片大地,呼吸着一样的空气。
他至今单身,也没有女朋友,是否一直在原地守候,等着她回头?
叶翩然不敢肯定,但她决定要试一试。杨汐,这次换我来追你了!
第二天中午,将近十一点,叶翩然向主任赵康请了假,走出办公室,进了旁边的洗手间。
用冷的水拍脸,涂化妆水,护肤液,再敷一层晶莹的粉底霜,嘴唇上了点粉色的唇彩。妆化得偏淡,却愈显得秀色可餐。将挽着的直发放下来,黑缎般光亮,披垂在肩颈处。纯白针织毛衣,搭配黑色小礼服。镜中的自己,或许不再青春,但依旧美丽,纤柔动人。
当年的杨汐,喜欢这个样子的叶翩然,清纯美好,如一朵在晨光中绽放的水莲。
精心妆扮后,出了公司,拦下一辆出租车。XX证券S市中心支公司,叶翩然不是第一次来,却从未像今天这么紧张、忐忑。
电梯里,红色的数字闪烁,她能听见自己心脏的狂跳声,扑通扑通,呼吸似乎也变得困难起来。
站在营销部门外,敲门的手缓缓抬起,如同负了千斤重担。她深吸一口气,平定狂乱的心跳,对自己说:“叶翩然,加油!”
可是,手还未碰到门,门已经打开,钟妮从里面出来,一身深蓝色制服,难掩灿亮青春和脸上的惊讶。
“姐,你怎么来了?”随着她的发问,屋内一片目光聚拢过来。但,叶翩然却视而不见,她只盯着站在钟妮身后的那个男人。
他一身黑色西装,器宇轩昂,玉树临风。果然是杨汐,她一直朝思暮想的人!
整整三年没有见过他了,她迅速逡巡他的眉眼、鼻梁、嘴唇……杨汐的身材和外貌没怎么变,但气质却变了很多,变得成熟内敛,也变得冷漠。尤其是他的眼神,虽然黑亮深邃依旧,却不再似当初般热烈,冰冷而疏离,让她感觉陌生。
杨汐手里捧了些资料,却没有像她想象的哗啦啦掉在地上。他表情淡漠,倨傲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晃而过,就像看着一个路人般,转身走进一扇玻璃门内。
哗哗啦掉在地上的是叶翩然的心情,她怔在当地,面色雪白,与黑色小礼服形成鲜明对比。对面的钟妮察觉不对,推一下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她回过神,勉强地笑:“没什么。上午出门办事,正巧路过你们公司,顺便上来看看你。”
“那么,一起吃午饭吧!”钟妮说,“我们公司的餐厅,伙食还不错。”
“不了!”叶翩然紧握颤抖的双手,忍着心头微微泛起的疼痛说,“我还要赶回公司去,有一个策划方案没做完,中午要加班!”
她没有勇气再呆下去,在崩溃之前,转身逃离。
关闭的电梯门后面,她一垂首,泪水像决了堤似的,潸然而下。叶翩然,你错了!杨汐的眼里,已不再有你。三年不是太长的时间,却足够让他忘记你!
2004年10月,杨汐在那条短信里,就告诉她:“爱到尽头,覆水难收。”他不是负气,是真的狠心绝情,和她彻底了断。
当初,他狂热地追求她,她不理不睬,视作洪水猛兽。如今因果循环。爱情其实是最最公平的!
天空堆满阴云,没有一丝阳光,吹在脸上的风,凛冽,僵硬,刺痛她麻木的肌肤。叶翩然独自走过长长的街道,走过长长的立交桥,感觉这个寒冷的冬天,路好像没有尽头。猜了那么久的谜,今天终于找到答案。原来,杨汐早就不爱她!
走了好久,最后还是回到了公司。她不知道除了工作,自己还能做什么,来减轻心头剧烈的疼痛,不被悲伤淹没。
接下来,叶翩然全身心投入工作,拒绝再听钟妮的一切。但她的消息还是一厢情愿地频频在电话里传递。钟妮说:“姐,杨汐突然对我好了。他请我吃饭,原来他喜欢吃红烧鲤鱼……”
叶翩然分辩不出这一切的真假,分辩不出杨汐对表妹的用心是什么。但每听钟妮说一次“杨汐”,她的心就疼一次。
这个名字就像刻在胸口的刺青,隐隐地、钝钝地疼,疼到整夜失眠,疼到无法呼吸。
一天,两天,三天……
持续不足的睡眠让她精神萎靡不振,更糟的是,连一向出色的工作也接二连三出错。赵康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说:“小叶,你没什么事吧?如果身体不舒服,就休两天假好了。”
周一,叶翩然真的休假,因为她生病了。
单身女性,父母不在身边,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那种凄惶无助的感觉,真比黄连还苦。
叶翩然向公司告假,拥被在床上躺着,神情恹恹的。她没有吃早饭,也没有看医生、吃药。浑身无力,不想动。
上周六晚上,接到钟妮的电话,她在南京出差,和杨汐一起。他们去逛了夫子庙、雨花台、玄武湖、中山陵,还有杨汐的母校南京大学。她说:“姐,你从没有到过南京吧?很大气很美丽的一座城市,六朝古都,你不来,会后悔一辈子!”
南京,她高中时曾经无限向往的城市,却从来没有踏足过。那年五一,杨汐曾邀她去,她拒绝了。一个转身的距离,她就失去了他……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当夜,叶翩然突然发起高烧,头晕脑胀。不知是气温骤降没添衣服引起的感冒,还是几天来失眠忧虑的结果。
星期天,她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全身如在火中焚烧,神智昏沉,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第二天睁开眼,竟然还能看见一室灿烂的阳光。挣扎着坐起来,硬撑着给公司打电话请假,然后蒙着被子,继续睡。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接近中午。枕边的手机,毫无预警地突然响起。
她接起,喉咙沙哑,有气无力地:“喂?”
一个清朗的男声:“叶翩然,我是薛杉。你什么时候请我喝咖啡?”
薛杉?她好容易才想起这个人,揉着胀痛的额头,抱歉地说:“哦,对不起,我不舒服……”
对方急切地问:“你得什么病了?要不要紧?”
“只是一般的感冒。等我身体好的时候,再请你喝咖啡。”扔下电话,倒头又睡。
手机铃声再次大作。她不想接,但那头的人锲而不舍,拨了一次又一次。
她只得按下接听键,薛杉的声音焦急地从另一头传来:“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看你。”
“不用了。”她想拒绝,却拗不过他的热诚,只得说:“我在家里。”
“请告诉我地址!”温柔中,带着一丝固执。
鬼使神差,她在电话里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半个小时之后,屋外有人敲门。
她翻身下床,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蓬着头,过去开门。薛杉修长的身影倚着门框,手里拿着一大堆药,说:“我也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刚才在路上买了些药,你看看哪种管用!”
叶翩然因为发烧,脸红似霞,又好几天没吃饭,几乎站立不住。她接过他的药,虚弱地说:“薛杉,药我收下,你可以离开了。”
薛杉盯着她绯红的脸颊,很快伸出手去,触到她额上的热度,吃惊地说:“烧得这么厉害,不行!你必须去医院!”
叶翩然躲开他的手,退后一步,说:“不要紧……”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黑,昏厥过去。整个人如同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在薛杉的臂弯里。
叶翩然被薛杉送进医院急诊,得的是急性肺炎。
一个星期后才痊愈。薛杉向单位请假,一直守在她身边。大病一场的叶翩然,感觉从未有过的脆弱。每每睁开眼,看到在床前衣不解带,端茶递水伺候的薛杉,不是不感动。他对她来说,还像是个陌生人。但这时候除了薛杉,又找不到其他人。她需要他的帮助。
出院那天,薛杉把她送到家门口,叶翩然主动说:“进来坐坐吧。”
薛杉在沙发上坐下,盯着她,诚挚地说:“叶翩然,以后的日子,让我照顾你,好吗?”
叶翩然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薛杉条件不错,外貌身材都无可挑剔,而且从大学开始,就对她痴心一片,这么多年依然如故。在这个视爱情如快餐的年代,也算是难能可贵。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叶翩然对他印象很好。薛杉的眉目轮廓有点像杨汐,而性格却似沈炜,沉稳细致,对她呵护备至,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仰慕和谦卑。
叶翩然对他没有产生热烈的爱情,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这种感情。但是,作为男朋友,薛杉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至少比那些拉郎配似的相亲对象要强。
想想自己,青春所剩无几。女人嘛,应该现实一点,找个归宿,但求一世安稳,不要再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爱情。而且,治愈情伤,忘记过去,最好的方法就是重新开始。
叶翩然决定和他交往试试看。最起码,和薛杉在一起,可以让她不再感到孤单寂寞,不再时时想起杨汐。
叶翩然和薛杉开始拍拖,和其他恋人一样,在餐馆咖啡厅电影院消磨时光。但两人进展很慢,交往差不多一个月了,还停留在牵手的阶段。
就在这时候,春节来临。
薛杉是S市本地人,叶翩然要回D市过年,他为她买了火车票,并送她到车站。
叶翩然并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反而回想起了当初和杨汐,在人潮汹涌的站台,旁若无人,热烈拥吻的情景。
钟妮从南京回来后,叶翩然没有跟她见面,也没有告诉她自己生病的事情。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回到家里,父母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翩翩,你怎么瘦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没事,我晕车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叶翩然把行李一扔,上前搂住母亲的脖颈,撒娇地说,“我最喜欢吃妈妈煲的猪肚汤了。如果过年的时候天天吃,我保证一个星期就能胖回来!”
“唉!”母亲叹息,“这么大了,还是让人操心。当初要你回D市,爸妈在身边也好照顾你,你偏要留在省城,孤伶伶一个人,吃不好喝不好的,把自己折腾得不像个人样!”
在父母面前,她向来报喜不报忧,笑嘻嘻地说:“省城机会多嘛,发展空间大。公司领导同事都对我很好,我又涨工资了!”
叶翩然父亲关心的是她的终身大事:“在公司有没有合适的男孩子?你年纪不小,该考虑这个问题了!”
“是啊。”叶母说,“听你姑妈说,小妮都找男朋友了,海归的硕士,各方面条件都非常优越。”
叶翩然的心一下子沉到底,她松开揽住母亲脖子的手,借口收拾行李,走进自己的卧房。
她在床边坐了许久,然后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个小铁盒,用钥匙打开锁,里面躺着一个厚厚的粉色的信封。
这是杨汐高二时写给她的情书,她一直不舍得扔掉,珍藏在家中。其实,杨汐给她写过两封情书,另一封是冒充沈炜的名义,模仿他笔迹给她写的。
沈炜、杨汐,这两个男生贯穿了她的青春记忆,让她体味到了什么是爱情,却终究都无法阻止地远离,淡出了她的人生。
再一次阅读那封情书,回想起前尘往事,无瑕的时光,年少的回忆,像春日和煦的阳光,温暖而明媚。
杨汐,你真的忘了吗?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爱,那么滚烫热烈的字句,都成为了过眼云烟,不堪回首。
生病后元气还未完全恢复,加上坐火车的疲惫,叶翩然斜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入了梦。
“想念是会呼吸的痛,
它活在我身上所有角落。
哼你爱的歌会痛,
看你的信会痛,
连沉默也痛
……”
她在手机铃声中醒来,打电话的是陈晨:“叶翩然,你收到我的结婚喜帖没有?”
“收到了。新郎倌,恭喜!”叶翩然打起精神。
“那你会来吧?”
她犹豫了一下,参加陈晨的婚礼,必定会和杨汐见面,在这种情况下,让她情何以堪?
“叶翩然,你一定要来!”陈晨说,“我们高中同学一年,大学又是校友,这么难得的缘份,如果你不来,我会很生气。”
叶翩然咬了咬牙:“好吧。”
“就这样说定喽,正月初六下午,望江大酒店。”
陈晨当初暗恋的对象是童馨月,大学里和曹娟的恋爱无疾而终。她原本以为,曾经沧海难为水,谁知,他居然是他们几个当中最早结婚的。
撇开和杨汐的爱恨纠结,叶翩然倒挺想见一见陈晨的新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让情场浪子回头是岸,这么早就拉埋天窗。
正月初六下午,叶翩然抵达望江大酒店时,差不多接近五点。
远远的,就看见了一对新人。陈晨着黑色西装,打领结,仍然是记忆中魁梧帅气的样子,只是着装过于正式,短发又梳得异常光亮,显出几分滑稽。叶翩然忘不了学生时代那个牛仔T恤头发乱乱的陈晨,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不太适合他。
新娘子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听说和陈晨在同一所中学教书,是音乐老师。她身材苗条娇小,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站在既高又壮的陈晨身旁,特别小鸟依人。
说真的,新娘的长相,出乎叶翩然意料。她以为会是童馨月和曹娟那种高挑妩媚型的,却原来是个娇小玲珑的清纯美女。
她走上去,微笑着向他们道喜。
“谢谢。”陈晨夸张地道,“叶翩然,老天真是太厚爱你了,几年不见,你比原来还要漂亮!”
“甜言蜜语,用在老同学身上不合适!”她睨了新娘子一眼,附在陈晨耳边低声说,“能娶到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哪里哪里!”陈晨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你美女大驾光临,真是给足了我面子。我一直提心吊胆,就生怕你不来了……”
“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来。”叶翩然淡淡地说。
陈晨收敛了脸上的笑,望着她,声音低沉:“杨汐早就到了,在大厅。他是伴郎……”
“我猜到了。”叶翩然说,“你放心,我不会临阵逃脱的。”
“那好。”陈晨大声说,“你的位子在501号包厢,乘电梯直接上去,沿走廊左拐。别跟我客气,吃好喝好啊!”
陈晨的?檠缟柙谖迓ゴ筇??硗庥屑父霭?帷R遏嫒煌瓶?501号包厢的门,满屋子人声,抬眼望去,全都是当年高一八班的同学。看见她进来,有人招呼说:“叶翩然,你怎么来这么晚啊?”
居然是缪可言!两人在高中时关系不甚好,不过,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此次见面倒显得很亲热。缪可言拉叶翩然坐到自己身边,微笑地问:“听说你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现在还好吧?”
“马马虎虎,混日子而已。你呢?”
当年,缪可言没有考上大学,南下广东打工,嫁给了当地一个贩卖服装的广州仔,积累了些资金,如今和丈夫一起杀回D市,在城区开了一家大型超市,生意很是红火。
“不错啊,自己开店,当老板娘,比我们这些打工仔强多了!”叶翩然笑着说。
“我没有上过大学,没文化,哪比得上你们这些白领、知识分子?”缪可言眼中充满了羡慕,“不过,叶翩然,你比高中时开朗多了,也漂亮了好多,我都差点认不出来。”
叶翩然抿了抿唇,只当是恭维话,也没有在意。缪可言又道:“你什么时候和陈晨关系这么好?记得高一时,你们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叶翩然仍然沉默不语。看来,缪可言并不知道她和杨汐的事情。想当年,缪可言对杨汐痴心眷恋,着迷的程度一点不比如今的钟妮少。还有童馨月、夏芳菲、顾茵……杨汐命中注定,蓝颜祸水,命犯桃花!
紧闭的门,霍然被推开。嘈杂的笑语,一伙人簇拥着一对新人,走进包厢。
叶翩然一眼就看到了杨汐。他穿着浅灰色西装,俊逸的五官,如雕像般深刻,身材更加挺拔健壮,只是目光冷峻,深不可测,看在她的眼里,既遥远又陌生。
不可否认,他比以前更具诱惑力,那种沉稳冷傲的气质,成功男人的架式,最是吸引初涉世事的小姑娘,比如钟妮。
但是,叶翩然还是怀念过去的杨汐,那个倔强坏脾气、毛毛躁躁,那个青涩莽撞、热情冲动,那个给她写六页纸的肉麻情书,那个夜夜在她窗下徘徊的大男生……他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是眼前这个举手投足间看不出悲喜,成熟得让人难以捉摸的男人。
杨汐走过她的身边,漠无表情。情已逝,爱已绝,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关系,比陌生人更难堪。
新郎新娘举起酒杯,向大家敬酒,一桌的人笑闹起哄,向陈晨轮番轰炸,都被杨汐一一拦下。伴郎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替新郎挡酒。于是,昔日同窗的矛头,纷纷转向杨汐。他来者不拒,眉头都不皱一下,连喝了几杯白酒,而且全都见底,一滴不剩。
“杨汐,你酒量这么大啊,我过去都没有发现!”缪可言惊怪地叫,仍然不改往日乍乍呼呼的个性。
杨汐眼睛眯成一线,目光直直地射向她身边的叶翩然。缪可言领悟过来,撞撞她的肩膀:“轮到你敬新郎酒了!”
“我就免了吧。”叶翩然垂下睫毛,避开杨汐的视线,既然他视她如陌生人,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喜酒怎么能免?”杨汐冷冷地说,伸手,一把拿过她面前的酒杯。
他倒掉她杯中的果汁,满了一杯白酒,再交回她手里:“叶翩然,今天我借陈晨的喜酒,敬你一杯。”
叶翩然,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冷淡而疏远。她抬起头,瞪着他,话里有话地说:“杨汐,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
“怎么会?”杨汐轻轻笑了一下,眼神锐利,“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何况,你是钟妮的表姐。”
提到钟妮,叶翩然再也无法克制,说:“你不要把钟妮扯进来,她是无辜的。”
杨汐盯着她,表情平静,目光深邃难测:“我干杯,你随意!”她还未反应,自己的杯子被重重敲响,接着,他潇洒地仰起下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叶翩然在众目睦睦之下,只得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刚刚沾湿嘴唇。
陈晨忙打圆场说:“好了,杨汐,同学们个个都敬到了,下一桌!”
一行人离开后,缪可言凑近叶翩然,好奇地说:“杨汐今天表现很奇怪,好像跟你有仇似的。”
叶翩然笑得很勉强。杨汐对她的挑衅和不怀好意,连不知情的缪可言都看出来了。可是,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恨她?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或者相互敬酒,或者追溯往事,或者攀谈交情,或者大块朵颐,气氛融洽,让叶翩然稍感轻松。
喜宴结束后,同学们各自散去。叶翩然从包厢里出来,在走廊上遇见陈晨,他拦住她,说:“你不能走,待会儿我们去钱柜,K歌狂欢,不醉不归!”
“我就不去了。”叶翩然说,陈晨已经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就当是闹洞房,你不去,我会翻脸!”
陈晨身形伟岸,体育系出身的人,动作又粗鲁,大剌剌地,叶翩然被他拽住,几乎动弹不得,只得涨红脸,说:“你放开我,我去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陈晨松开手,说,“我去叫我老婆和杨汐,你在楼下等我!”
杨汐也去?叶翩然发挥最大的自制力,才没有落荒而逃。
钱柜离望江大酒店并不远,四个人步行过去。叶翩然尽量落在后面,看着杨汐和陈晨夫妇并排而行,高大俊挺的身材,宽厚壮实的肩膀,让人有一种想要倚靠的欲望。
杨汐穿西装有型有款,散发着与生俱来的优雅贵气,派头十足,用广东话说就是“官仔骨骨”。
她向来都知道,他的身材很好,宽肩窄臀,没有多余的赘肉。他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寸肌肤,她曾经无比熟悉,都轻柔地抚摸过……想着,脸上涌起一阵阵红潮。
再抬头,陈晨夫妇已不见了。杨汐站在钱柜一楼大厅的电梯前等她,神情间颇有些不耐烦。
快步赶上去,杨汐望了她一眼,说:“你怎么这么慢?他们已经上楼了。”
叶翩然没有搭理他,仰着头,百无聊赖地等电梯下来。电梯门徐徐打开,她正要走进去,后面的人一拥而上,把她和他挤到了一块儿。
叶翩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和杨汐贴在一起。她不知所措地呆立着,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站得离她如此之近,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灼热的鼻息,就在她的颈后,她只要一转头,就能触到他的脸……
她呼吸困难,头眩晕着,双脚无力地颤抖,巴不得快点到。佯装镇定,闭目不语,是她用来对付眼下这种窘迫难堪情形,掩饰内心惶恐的唯一方法。
电梯一路上行,更多的人加进来,在狭小的空间推挤着。眼看叶翩然就要被挤压到墙上,杨汐的双臂悄悄地伸过来,撑住了电梯壁。她被整个护在他的怀里,周围的喧嚣都被隔绝了,她只听到他的心跳,隔着西装,在胸腔里有力而沉稳地跳动。
叶翩然微睁开眼,看到的,仍是那张棱角分明、令她着迷的脸。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大一时的那个下午,在春运的人潮中,他用身子护住她……
杨汐也很不好受,心跳加速,双臂僵直,身子绷得紧硬。
看到娇柔纤瘦的叶翩然,如秋风中颤抖瑟缩的落叶,被别人推挤到角落,他完全下意识地伸出手臂。等到发现两人过于贴近时,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而且,他根本不舍得放手。
光滑的电梯壁,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射出两人的影子,亲密相依,肩臂交叠,就像是恋人间的拥抱,给他旧梦重温的错觉。
她黑亮柔顺、散发着洗发水香气的发丝,轻轻触着他的下巴。他一垂眼,便能看到她的细长颈项,肌肤光洁莹润,在灯下发着象牙白的微芒。属于她的特有的清香,萦绕在鼻端,强烈地刺激着他男性的欲望,令他想起往昔与她灵肉合一、激情缠绵的一幕幕。四年的相思,四年的煎熬,四年的挣扎,全都化作眼前的温香软玉、吐气如兰……
叶翩然,为什么还是你?为什么只有你才能唤醒我深埋在体内的爱欲?哪怕这么多年彼此音讯两茫茫,变成毫不相干的人。
你可曾想我,像我想一样?你可曾爱我,像我爱你一样?
有一刻,他恨不得攫住她的纤腰,紧紧地抱住她,再也不让她逃开……
正当他满怀绮梦的时候,“叮”的一声,电梯停在8楼。
门开启后,杨汐像突然惊醒一样,迅速站直,转身,率先走出电梯。叶翩然推开周围的人,跟着他出来,遇见在走廊里等他们的陈晨。
他看着两人,坏笑地说:“怎么?电梯里很闷么?脸都红红的。”
叶翩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低着头,浑身不自在。杨汐在陈晨的肩上捶了一记,说:“快进去吧,哪里这么多废话。”
走进灯光幽暗的包厢,陈晨的新娘站在屏幕前,手里拿着麦克风,正在唱刘若英的《后来》。她的嗓音柔婉甜美,神情专注:“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这样一首忧伤惆怅的歌,跟今天的气氛很不搭。叶翩然皱着眉头,说:“陈晨,你们新婚燕尔,怎么着也要来首《夫妻双双把家还》吧?”
“对啊,干嘛点这首歌?”陈晨立即说,“换歌,换歌,就听叶翩然的,《夫妻双双把家还》,黄梅戏我最拿手了!”
杨汐坐进沙发里,感觉口干舌燥,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茶,闻听此言,“噗”的一声,一口水喷出来,溅了陈晨满身。
陈晨佯怒地说:“哥们儿,怎么着,有意见?”
“得了吧,陈晨,又不是没听过你唱黄梅戏!”杨汐毫不留情揭他老底,“就你那破嗓子,五音不全,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调都跑到爪哇国去了……”
“要不,你来?”陈晨将另一只麦克风塞进他手里,“我知道你嗓子好,有磁性,唱歌不跑调。”
“这歌我跟许莹莹唱,不太合适吧?”杨汐笑着说。
“那就和叶翩然唱!”陈晨一把抢过妻子手里的麦克风,递给叶翩然,“给,反正你们以前也对唱过!”
叶翩然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好像陈晨递过来的是颗拉了弦的手榴弹:“陈晨,别开玩笑!”
瞬间,杨汐的一颗心沉下去,唇边的浅笑消失,黑瞳重新变得深幽。他将手里的麦克风还给陈晨,冷冷地道:“叫你唱就唱,别矫情了……”
“他妈的!是我矫情,还是你矫情?”陈晨终于受不了地嚷出来:“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是分是合,给句痛快话,别让我夹在中间难做人!”
KTV包厢里变得很安静,空气似乎都冻得凝固了,只有屏幕上的画面在闪动。
一段长久的静默之后,叶翩然打破岑寂,自嘲地开口:“我们不是早分了吗?四年前就分了。”
“分个屁!”陈晨粗鲁地说,“别人不了解,我还不知道吗?你这么多年都不找男朋友,不就是为了等杨汐……”
叶翩然奋力地挣脱某种混乱,闭了闭眼,轻声打断他:“陈晨,我有男朋友了。”
她的声音很低,但听在某人的耳朵里,却似轰然一声巨响。黯淡的光线中,他死死地盯着她,目不斜视。
陈晨的妻子许莹莹在一旁察言观色,扯了扯丈夫的袖子,说:“好了,别吵了。我们唱歌吧。”
叶翩然觉得很抱歉,这本来是人家大喜的日子,被自己搅得一团糟。她收拾起紊乱的情绪,走到自动点歌机前,说:“我给你们点首情歌对唱。欢快深情一点的,《康定情歌》,还是《敖包相会》?”
“都是老掉牙的歌,况且,我也不会唱。”陈晨给自己找台阶下,不想把气氛搞僵,“《萍聚》吧,这歌容易唱!”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
陈晨夫妇深情对唱,叶翩然退回沙发旁,看到杨汐开了茶几上的啤酒,眉间郁郁,一个人自斟自饮。
后来,陈晨也加入,两个男人你来我往,越喝越带劲,到最后都有些醺然醉意。
陈晨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叶翩然,我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你知道沈炜当初为什么会出国吗?是因为我,我写了一封匿名信,告诉他你和杨汐好了,你们在小操场上约会。这事我承认做得不厚道,当时也是看杨汐为情所困,就想暗中帮他一把。也许是好心办坏事。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正式向你道歉!”
叶翩然露出讶然的神情。原来,她当初错怪杨汐了。
她无声地把目光投向杨汐,他不看她,对着落地窗外八层楼下的繁华夜景,脸上的表情很漠然,仿佛那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是的,知道真相又如何,这些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快午夜的时候,四人走出钱柜。在路口,陈晨跟叶翩然和杨汐道别,拥着新婚妻子离开。
“再见。”叶翩然回过头,平静地看着杨汐,将惆怅和隐隐的心酸,敛于如水般淡然的眉宇间。
杨汐半天都没有动。他们站在两棵梧桐树中间。银白色的月光,自头顶上枯瘦的枝丫间洒下来,薄薄地镀在他的脸上,映出清晰俊朗的轮廓,鼻梁挺直,唇角刚毅。他的目光却不在看她,看向更远的地方,眼神迷茫而空洞。
“杨汐?”她轻唤了一声。
“那个人,对你好吗?”他终于开口。
“谁?”她皱眉,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薛杉。
“还好。”
“那你开心吗?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更快乐?”他问,盯着她,目光如炬。
这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叶翩然垂下眼睫,倔强地保持沉默。
他们都已经长大,有足够的能力左右自己的人生。或许,一切可以重来?
但是,薛杉怎么办?钟妮怎么办?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后悔。属于她和杨汐的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
逝去的爱情,与其费尽心思去挽留,不如带着淡淡的忧伤和牵挂,放开手,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终于做了决定。抬起头,迎视着对方似有所待的目光,说:“杨汐,请你对钟妮好一点。她还是个孩子,不要伤害她!”
杨汐眉头纠结,颊畔僵硬的肌肉,因为极力克制而抽动。黑漆漆的眼眸,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渐渐泛起一丝愠怒和难堪。
半晌,她听到他坚毅的唇中,冰冷地吐出几个字:“叶翩然,我真不知道,该说你虚伪,还是伟大!”
叶翩然回首时,他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黑暗中。月光将她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米色光洁的地砖上。
深夜的寒风,呼啦啦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直灌进大衣的领口里。叶翩然抱紧双臂,仍不能自制地颤抖。
为了无辜的钟妮不受伤害,就这样从杨汐的身边消失。然后,装作不曾相识的样子,装作不想念的样子,装作不难过的样子。
曾经相爱,终成陌路。
这个时段,街头寂寂无人。叶翩然好容易才打到一辆出租车。车窗紧闭,还开了暖气,但她仍然觉得冷,透心蚀骨的冷。
那种冷,不是天气,而来自心底。
正月初七,是返回S城的日子,三目广告公司年后初八正式上班。
临出发前,叶翩然给陈晨打了个电话。
“陈晨,对不起啊,昨晚真的很抱歉。”
“我觉得,你这句话该去对杨汐说。”陈晨迟疑了一下,“叶翩然,你真的有男朋友了吗?”
“是真的。”叶翩然说,“不过,还在慢慢发展。”
“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陈晨说,“你为什么不给杨汐一个机会呢?”
“唉!”悠悠长长地叹息,“陈晨,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
“是啊,我他妈的真的管得太多了。”陈晨在电话里诅咒了一句。
“陈晨!”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谢谢你。”
陈晨哑然失笑:“你谢我什么?”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叶翩然真诚地说,“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和杨汐好。”
“当年沈炜的事,你不恨我?”陈晨有点难以置信。
“其实,那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我有责任,沈炜也没有坚持,他为什么不亲自问我呢?”叶翩然说,“再说,都过去这么久了……”
“还是挺明白事理的嘛!”陈晨取笑她,“你为什么就和杨汐较劲呢?在他面前那么别扭。”
因为,他是我爱的人。叶翩然也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对外人,毫不相干的人,非常善解人意,通情达理,没有脾气,却不肯自己在乎的人面前示弱低头。
“好了,我要去赶两点钟的火车。代我向你老婆问好。”
陈晨开玩笑似地说:“你觉不觉得,我老婆跟你长得有点??瘢俊?
“是有一点。”叶翩然笑了,“不过,比我漂亮,脾气也比我平和柔顺多了,跟你很般配。”
她放下电话,开始整理衣物,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中,“吱”地一声,拉上拉链,手机又响了。
还是陈晨。她漫不经心地问:“还有什么事?”
“你买了火车票没有?”
“准备上车临时补票。”春运期间,又遇上节后客流高峰,一票难求。
“杨汐也正好今天回省城,不如你就搭他的便车走吧?”
叶翩然本能地想拒绝,可陈晨说:“他已经开车过来接你了,叫你15分钟后下楼。奥迪A6,深黑色,车牌是Y0727。”
这个陈晨,她和杨汐的事叫他不要管,他还是这么鸡婆!
“做不成情人,再见还是朋友嘛!”陈晨嬉皮笑脸地说,“有顺风车坐,总比你被挤成相片的好!”
叶翩然心里暗忖,杨汐不去接钟妮,干嘛来接她?不会是钟妮也在车上吧?
于是,人如坐针毡,不知道该不该下楼。
15分钟很快就到了,楼下响起汽车喇叭声。叶翩然推开窗往下望,一辆深黑色的小车停在巷口。
她感觉骑虎难下,跟父母说了再见后,拎着行李箱往楼下走。
到了巷口,看见杨汐坐在驾驶室,手里点了一根烟,缓缓吸着。
距离上一次看见他抽烟,整整隔了四年,而他的动作显然潇洒熟练许多。
听到脚步声,杨汐摁熄了烟头。转头看她,没有表情,语气平淡地说了两个字:“上车。”
也不知道叶翩然是不是脑子锈逗了,居然很听话地拉开车门,坐到他身旁。
昨晚分手后,能再次见到他,完全是个意外。而且,如果她对自己诚实的话,心底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窃喜。尤其看到他的车上并没有别人。
杨汐很熟练地发动汽车,迅速开出那片住宅小区,驶向大路,不久就上了高速。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交谈,气氛有些凝滞。叶翩然默不作声,正襟危坐,从余光里瞥见杨汐的侧脸,眉目疏朗,轮廓优美。她曾在纸上偷偷勾勒了很多次,却怎么都没有他那份超拔英挺、意气风发的神韵。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侧过脸问,她吓了一跳,慌乱无措地说:“没……什么。”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在杨汐嘴角牵动,却稍纵即逝。他刻意冷硬地说:“你上车以前服晕车药了没?”
叶翩然老实地点头。心里想着,他还没忘记她有晕车的毛病。
“带塑料袋了吗?”他又追问一句。
她有些恼怒地瞪视他:“怎么,你怕我在车上呕吐,弄脏你的宝贝爱车吗?”
杨汐愣了愣,叶翩然生气的样子,像是拿下戴在脸上的面具,回到少女时不设防的天真。记忆中,高中时代的叶翩然很温柔文静,从不大声说话,碰见男生会羞涩地脸红,娇娇怯怯,清纯雅致,像不食人间烟火。唯独面对他时,才会冷言冷语,话里带刺。这就是叶翩然,外表纤柔秀美,似乎不堪一击,内心却强硬倔强,像块冰冷的石头。
他想起陈晨当年对叶翩然的评价:“叶翩然既不是香,也不是玉,她只是一块冷冰冰硬梆梆的石头!”,这话对极了,她就是一块石头,敲不碎融不化捂不热的石头!
跟杨汐斗嘴后,叶翩然的神经渐渐放松。晕车药很快发挥作用,她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冬日的阳光,穿过汽车挡风玻璃照射进来,抚平了她眉间的抑郁。她睡得像个婴儿,表情安详,呼吸匀净。
不知梦见了什么,嘴里低声呢喃着醒来,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疾驰的车上,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件黑色的薄呢大衣。
衣服上有他的味道,清清爽爽,夹杂着一缕淡淡的烟草香味。她微偏头,便看见他穿着灰色V领毛衫,脖子上缠着的是那条极为熟悉的深蓝色围巾。她曾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用心编织,现在看上去很寒伧,很丑陋,跟他的气质一点都不搭。
安静的车厢里,一个沉郁的男声,低低地唱着: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
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没有一句话就走。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对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却没有感动过……”
叶翩然怔怔地听着,眼里升起一股酸涩肿胀的感觉。
待要坐起身,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响起。她循声望去,是从杨汐大衣的口袋里传出来的。
杨汐正在开车,不方便接听,他示意叶翩然:“帮我接一下!”
叶翩然犹豫了片刻,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机,泛着蓝光的屏幕上跳跃着“钟妮”两个字。
她的心一下子变冷,抿紧嘴唇,将手机递给他:“是钟妮。”
杨汐看了她一眼,接过来,有些含糊地说:“嗯,在路上……好,你放心,不会有事。”
放下电话,叶翩然已经将他的大衣从身上拿下来,转过头去,眼睛盯着车窗外向后飞掠而过的景物,姿势僵直,戒备疏远。
杨汐刚才接电话的语气,温和亲昵,和跟自己在一起时的冷淡沉郁,判若两人。
她忘了,他现在是钟妮的男朋友。他已经不属于她了,四年前就不属于了。
杨汐没有说话,将手机放回大衣口袋,然后握着方向盘,专心驾驶。
车里的气压再度降到最低,只有黄品源的歌声静静流淌,弥漫了整个车?樱?
“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
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
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
亲爱的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
在沉闷静默中,汽车驶下高速,缓缓开进S城,汇入川流不息的车阵。
叶翩然途中接到薛杉的电话,没说两句就挂了,急切地对杨汐道:“我就在前面路口下,有人在那里等我。”
杨汐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握方向盘的手不由收紧,指节泛白。但他还是依言停车。
叶翩然从车里出来,刚刚站稳脚跟,还来不及说什么,杨汐就一踩油门,汽车如离弦的箭,“嗖”的从身旁驶离,很快消失在街角。
叶翩然卸下全身的武装,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戒备换作了疲倦与淡漠,还有加倍的伤痛。
说什么“做不成情人,再见还是朋友”。像她和杨汐这种情况,应该是“相见争如不见”。
春节过后,乍暖还寒,冷空气徘徊不去,开始持续不断地降雨,空气潮湿阴冷。
缠绵冰冷的雨,让叶翩然心烦意躁,一不小心又患上了感冒,不停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震出血来才罢休,夜里咳得尤其厉害,几乎不能入睡。
过年回家吃了几天油水,好容易圆润起来的脸颊,又凹陷下去,苍白瘦弱,让人看了不胜怜惜。
薛杉请她吃饭时,菜式尽量清淡,还特意点了润肺止咳的银耳莲子羹。叶翩然很窝心,也很愧疚,说:“真不好意思,总是让你看到我病殃殃的样子,弱不禁风,还真像林黛玉呢!”
“你这模样,倒让我想起李清照的一首词,其中有两句: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说者无心,听者留意。叶翩然微愕,随即低下头,不太自然地说:“你学美术的,想不到对古代诗词还挺有研究。”
“这就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嘛!”薛杉看着她微笑,“我喜欢你,当然要寻找一些共同语言,否则,怎么配得上中文系毕业的大才女呢?”
他说得极诚挚自然。论年龄,薛杉还比叶翩然小两岁,一股子毫不遮掩的热情和仰慕,虽然让她感动,但却无法产生共鸣。
叶翩然越来越发现,自己不会爱了,不知道怎么投入自己的感情。有时候,想想觉得挺索然无味的。两个人相遇,相识,了解,然后进入恋爱阶段,牵手、亲吻、上床……按部就班,就像玩一个网络游戏,预先设定好了程序,过关斩将,没有热情,不会心动,只是为恋爱而恋爱,为结婚而结婚。
从年前到年后,她和薛杉拍拖也有两个月了,感情却没有增温。他对她再好再体贴,也擦不出火花。
这就是所谓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吗?难怪世上有那么多人忘不了自己的初恋。错过了那个时间,错过了那个人,你就很难再去爱了。轰轰烈烈的初恋,像一把狂野的烈火,燃尽了生命中所有的热情,剩下的只是一堆死寂的灰烬,即使有零星的火星,亦很难再复燃。
或者说,在遇到杨汐以后,她的燃点变得很高?
和薛杉的恋爱,对叶翩然来说,就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宁愿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日子变得忙碌而混乱,感冒也因此一直拖着,总不见好。
不知不觉,两个星期过去了。周五的晚上,因为咳嗽睡不着,翻腾得很厉害。早上起来,两个黑眼圈,削瘦的下巴,失肉的双颊,镜中的自己,让她生出几分自怜自艾的情绪。
给自己泡了一杯牛奶,吃完早餐,门铃乍响。叶翩然走过去开门,迎进来一大捧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几乎将屋外那人的半个身子淹没了。
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吃力地举着花,气喘吁吁地问:“是叶翩然小姐吗?”
她签收后,才记起今天是2月14日,情人节。送花人是薛杉,卡片上有他龙飞凤舞的签名。
叶翩然伸手去接,太重了,用另一只手合力抱捧,粗略地数一下,有99朵之多。
她刚把玫瑰花放好,薛杉的电话就到了:“收到花没有?喜不喜欢?”
“谢谢。”第一次收到这么多的玫瑰花。大学里和杨汐谈恋爱,他从来没有送过花给她。学美术的,到底浪漫多情,知道女人都喜欢花,尤其是代表爱情的红玫瑰。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订好了位子,六点钟,过来接你。”他温存地说。
“好吧。”她答应了。
“感冒有没有好点?”薛杉挂电话以前不忘记问。他上周三出公差,有几天未见面。
“好多了。”叶翩然说,却止不住地咳嗽。
他等她静下来,才说:“我给你寻了个民间秘方,治咳嗽的,听说挺有效,晚上吃饭的时候告诉你!”
“谢谢。”她再次说。
“干嘛这么客套?”薛杉叹息,“我真希望有一天你不再对我说这两个字。”
放下手机,叶翩然盯着桌上那捧怒放的红玫瑰,眼神惘然若失。
自从回到S市,她就没有再见到杨汐。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不联系,就真的像陌生人一样,相忘于人海,一年半载也碰不到一次面。
回国后的第一个情人节,杨汐会和谁一起共度?
情人节,又是星期六,酒店里人满为患,座无虚席。幸亏薛杉提前预订了座位,仍是靠窗的,他知道她喜欢这个位子。
“上大学的时候,在图书馆阅览室,每次看到你,都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神情专注,唇边总是带着笑,眼波里流露出沉静和慧黠。午后窗外的阳光映着你的脸,像是一幅美丽的画。我每周五下午都会去图书馆,偷偷地躲在角落,只要看你一眼,就觉得很满足。”幽柔的灯光中,薛杉晶亮的眼睛,热切地盯着她,“在室友的怂恿下,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你写情书。你拒绝我以后,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的背影。没想到,命运把你送到了我面前,我不会再让自己错过。相信我,我会尽自己的能力给你幸福!”
面对他这番直接而热烈的表白,她心乱如麻,用咳嗽来掩饰。
“你有一个很难忘记的过去,对吗?”他很谨慎地措辞。
叶翩然愣住了,避开他深情的目光,垂下头。
薛杉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认真地说:“我愿意等,等你彻底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他掌心的温度,却没有让她冰凉的手温暖起来。叶翩然很后悔来吃这餐饭。当别人对你付出了真心,而你却不能回报同样的感情时,除了负疚还是负疚。
接下来的时间,叶翩然一直食不甘味。她内心惶惶不安,根本没有胃口,还好,有感冒作借口。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
叶翩然只让薛杉送到楼下,便微笑道别:“再见,薛杉,今晚我很开心,谢谢……”
“又说谢谢?”他打断她,皱眉,“我以为经过今天晚上,会有所改变。”
她面无血色,唇畔的笑意褪去,咬住下唇。
薛杉上前,抓住她的手,使她面对着自己。叶翩然看见他灼热逼人的眼神,然后,头慢慢低下头,嘴唇一点点靠近……
一股陌生的男性气息,直冲鼻管。她悚然而惊,猛地一把推开他,脚步踉跄,近乎慌乱地从他身边逃开。
“对不起!”叶翩然微微喘气,闭上眼,不敢去看他此时的表情。
薛杉站在离她几步之遥,脸色也不比她好看到哪里去。这是他第一次吻她,却被她这么无情坚决地推拒了。他觉得失望尴尬,僵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声音低哑地开口:“很抱歉,刚才太激动,吓着你了。我应该更多一点耐心,给你更多一点时间……”
“不,薛杉,不是你的问题。”叶翩然深吸一口气,“是我不好……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薛杉瞪大眼睛,不能置信。
“因为我没有办法爱上你。”叶翩然不忍面对他的失措,尽量语气轻柔地说,“薛杉,我知道你很优秀,心地善良,对感情专一,是个好人。假如我心里想着别的男人,不能全心全意地爱你,还和你在一起,这对你不公平。这种不真诚的感情,对你也是一种侮辱。好在,我们没有交往太长时间,伤害还不算太深……”
他打断她的话,眼中眸光闪亮:“在大学的时候,你们班上就有人说你清高孤傲,寡情冷血,因为不管追求你的人有多么狂热,待你有多好,你都不会心动……叶翩然,我今天总算见识到你的冷血!”
叶翩然仔细看,才发现,他眼中闪烁的是泪光。她知道自己很残忍,在情人节向他提出分手,狠心至极。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伤喝已造成,她不能因为一时的心软,把无辜的他拖入痛苦的深渊。
既然不爱他,就只有离开他。单方面、得不到回应的爱情,对他是更大的伤害。
“薛杉,我很感谢你在生病的时候照顾我,那是我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我很自私很无耻地利用了你的感情,却无以回报。我最不愿欠的就是情债。忘了我吧!你还年轻,值得更好的女孩……”
听叶翩然这样说,薛杉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但很奇怪,他并不恨她,反而很欣赏她的坦白和真诚。至少,她没有欺瞒他,没有玩弄他的感情。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她是个纯良的女人。
“其实,你说得很对,我自己也不清楚对你是倾慕,是迷恋,还是真正的爱情。那天在商场遇见你的时候,我就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重新追求你,想要体会一下和你谈恋爱的感觉,一了大学里的夙愿!”
“无论如何,你是个好人。是我没福气,不配得到你的爱。希望你能够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叶翩然真心实意地说,从内心感激他的谅解。
“那我们还能见面吗?”薛杉的眼光柔和起来。
“当然,如果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的话。”叶翩然心中涌起一股纯净的情绪。原来拒绝一份不合适的爱情,并不是太难。
薛杉离开后,她还站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慢慢转身,独自走进黑漆漆的楼道。
叶翩然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动也不动,脑海里始终徘徊着一个名字:杨汐……
今晚,他是不是和钟妮在一起?她迫切地想知道,哪怕最终的结果是伤心,是难堪,她也要知晓答案,不再逃避,不再自欺欺人。
叶翩然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客厅,拨通了钟妮的手机。
嘟嘟嘟……
此时的等待,无疑是一种煎熬,不知过了多久,那边才传来一声“喂”。
“小妮,是我。”叶翩然深呼吸,鼓足勇气,“你现在在哪里?”
周围闹哄哄的,像是劲爆热烈的迪士高,钟妮的声音夹杂在中间,听不太清楚:“周末的晚上,除了舞厅,我还会在哪里?”
在学校时,杨汐不喜欢上舞厅,他不擅长任何一种交谊舞,而且觉得那种场合,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男男女女搂在一起跳舞很别扭。难道出了社会以后就变了?
“你……”她准备好了勇气,却没准备好该说的话。
“姐,有事吗?”钟妮扬声唤她,“你等一下,我到外面走廊上听。”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终于安静下来,传来钟妮爽朗甜美的声线:“你说吧,我听着呢!”
叶翩然挣扎了半天才开口,问:“杨汐也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他怎么会和我在一起?”钟妮的语气天真轻快,不像在撒谎。
“今天情人节,他……不是你男朋友吗?”她到底还是问了,用颤抖的声音。
“谁说杨汐是我男朋友?”钟妮在那头格格地笑,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姐,你搞错了,他只是我的上司,证券公司的同事。”
叶翩然死死地握着手机,噤声,许久都不发一语。她分辩不出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惊喜还是恼怒。
“姐!你认识杨汐,是吧?”钟妮轻声而清晰地说,“他就是你说的那位高中同学?”
“我不认识他!”叶翩然咬着下唇,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然后,扔下话机,走回卧室。
她没有开灯,背轻轻地倚在窗台上,和杨汐重逢后的一幕幕浮上心头……
杨汐,你为什么要让我误会?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你却一次都不解释,眼睁睁地看着我嫉妒,看着我伤心,看着我失望……你究竟在搞什么鬼?难道只是为了报复?因为记恨当年分手的事,特意用表妹来气我?
这次回来,杨汐真的变了,不再莽撞冲动,不再热情率真,不再不加保留地付出。他变得城府很深,也变得隐忍克制。对她若即若离,有情还似无情,像在撩拨着她、试探着她。
叶翩然在床上翻来覆去,猜不透杨汐究竟想做些什么。他人没有出现,却到底还是把她的心搅乱了……
这个情人节的晚上,注定是要失眠的。好在,明天是星期天,不用早起赶公交车。
第二天,叶翩然窝在家里,看了一天的CD。和薛杉分手后,虽然乐得自在但也寂寞。一个人的房间,一台电视,一包薯条,一室清冷的空气。
初春时节,昼短夜长,天黑得很早,不过六点钟就早早地暗了。钟妮打电话约她出来吃晚饭:“姐,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钟妮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一头染成火红的卷发,脸上五颜六色,站在暮色沉沉的街头,像个精灵。她看到叶翩然,就欢快地扑上来,挽住她的胳膊,说:“姐,你终于肯出来和我一起吃饭!”
叶翩然看着她两片黑色的嘴唇,忍不住说:“小妮,你怎么又变回去,不做淑女了?”
“人家天生就不是当淑女的料,哪里像你。”钟妮打量她,皱起眉头,“姐,瞧你瘦得,脸小了一圈,只剩下个尖下巴了!”
“最近感冒了……这鬼天气,忽冷忽热,阴晴不定的。”她解释似地说。
“某个人见了,会心疼的。”钟妮小声嘀咕,叶翩然没有听清,反问一句,“小妮,你说什么?”
“快走吧,我都饿死了。”钟妮拖着她的手臂,直奔附近的火锅店,“我今天要吃麻辣火锅!”
“不怕生痘痘了?”叶翩然问。
钟妮酷爱吃辣,但她的皮肤偏油性,往往大饱口福后,第二天脸上就冒出讨厌的痘痘。她很羡慕叶翩然天生的好皮肤,白皙莹润,吃什么都不会上火,不像她,要长期“战痘”到底。
“讨厌,你哪壶不开提哪壶!”钟妮笑着推她。叶翩然咳嗽了两声,用手掩住嘴。
“姐,你咳嗽,不能吃辣。”钟妮说,“我们换一家吧。”
“没事,来个鸳鸯火锅,我吃不辣的。”
火锅端上来后,钟妮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新鲜的牛肉片、羊肉片、鱼头,一股脑倒进浓烈辛辣的汤中,一边辣得嘴里嘶嘶吸气,一边大呼过瘾。
叶翩然递了一张面巾纸,给她擦嘴,说:“瞧你,一点也不注意形象。”
钟妮的嘴唇不再是黑的,在辣椒的作用下变得红通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像这样的倒春寒阴雨天就要吃火锅,浑身热乎乎,回去睡一觉,说不定明天感冒就好了!”
叶翩然无法像钟妮那样狼吞虎咽,倒不是要在公众场合保持淑女形象,而是食欲不佳。
钟妮抬头,忽闪着长长的假睫毛,问:“姐,过年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你,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叶翩然伸向火锅的筷子蓦然停住,犹豫片刻,转向小碟子,夹起一颗早已冷却的鱼丸。餐桌上的气氛有些紧绷,钟妮还是紧追不放:“杨汐不但是你的高中同学,还是你的初恋情人,是你一直放不下的那个人!”
那颗鱼丸从叶翩然的筷子上滑落,掉在餐桌上。
“我在他的钱包里见过你们俩的照片,很亲昵的样子。”钟妮说,“你们确实交往过?”
叶翩然吸口气,盯着她美丽的大眼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中午,你来证券公司找我,我就觉得你和杨汐的表现都很奇怪。他这人一向冷冷傲傲,对我们这些小姑娘爱理不理,可你走之后,他突然对我热情起来,还请我吃饭。我又不是傻瓜,马上猜到肯定和你有关。”
钟妮外表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腻,聪明如杨汐,也没料到一开始就被人家识破了。
“我开始只是疑惑,后来渐渐搞清楚他接近我的目的,就有点怨恨。我是真心喜欢他,他为什么这样做?太卑鄙了!”
确实卑鄙。叶翩然抿嘴不语,赞同表妹的观点。
“我当时就想,杨汐,既然你跟我演戏,那我全力配合你演啊,看谁的演技高超。”钟妮拿起汤勺,舀了一口火锅汤喝,马上辣得用手在嘴边扇风,“辣死我了!”
“那后来呢?”叶翩然追问。
“后来,我跟杨汐到南京出差,工作之余,他带着我逛玄武湖、中山陵、夫子庙。晚上他请我喝咖啡,很郑重地向我道歉。”
“他道什么歉?”
“他说他利用了我的感情。”钟妮顿住,她双颊绯红,眼神闪亮,脸上漾着神秘兮兮的微笑,“他还说了一句话,很雷人,你要不要听?”
“别卖关子了!”叶翩然白她一眼。
“杨汐说,他不能做我的男朋友,因为他要做我的姐夫!”
叶翩然举着筷子,骤然觉得脸上燥热,心跳加快。
“他真这样说?”她声音微弱地问。
“当时,听得我鸡皮疙瘩一层层往外冒,不过,心里挺感动的。”钟妮说,“那天晚上开始,我就不再恨他了。”
“那你……还爱他吗?”叶翩然有点困难地问。
“在知道了你们的事以后,我就决定放弃这段感情。我钟妮绝对不会去追求一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男人,哪怕他再完美,再优秀,再出色。世上有那么多好男人,我何必自讨苦吃,选择最难的那条路走?”
叶翩然瞪视着钟妮,第一次发现,她已经长大了,而且比自己想象的要成熟许多。
“姐,你不必愧疚。我对杨汐的感情,有迷恋,有爱慕,有崇拜,有欣赏,这都和他的外在条件有关,比如身高、相貌、学历、职位、家世,太过表面肤浅,如过眼云烟,也许我明天又喜欢上了比他条件更好的男人。可是,你对他的感情不同,他在你的心里是无法取代的,你爱过他以后,就无法再去爱别人。姐,我真的很羡慕你,不是因为杨汐多么优秀,而是你们曾经那么深刻地爱过。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这么幸运,能够找到自己的真爱!”
说到这儿,钟妮看住她的眼睛,俏皮而温柔地说:“姐,我衷心希望,杨汐有一天能成为我的姐夫!”
离开火锅店,像往常一样,叶翩然把钟妮送到公交站台。钟妮朝她挥挥手,修长轻快的背影,消失在紧闭的车门后面。她独自站着,看车子启动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叶翩然的情绪忽而高扬,忽而低落。行走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中,她脸颊滚烫,手脚俱是冰凉。
一辆摩托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坐在后座上的女孩,长发飞扬,紧紧环抱住前面男孩的腰,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在这凄冷的夜晚,拥抱着爱情,也拥抱着青春。
年少的爱情,或者是沿途的风光,或者是刻入骨髓的信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曾经相爱过。
叶翩然站在一块巨幅广告牌下面,“不曾有过去,将无法铭记永恒”的广告词,触目惊心。她掏出手机,拨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对方很快接通,她能清楚地听到轻浅的呼吸。
“杨汐,我是叶翩然。我很累,不想和你绕圈子。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还爱不爱我?”叶翩然尽量保持平稳淡然,但声音里无法抑制的颤栗,令她羞惭。
良久,没有回答。话筒那一头的人,并没有挂机,却不出声,只是沉默。
“你为什么不说话?或者,你想问我同样的问题?不,你四年前就问过了,你问我,究竟有没有爱过你?有没有?杨汐,你凭什么认为我不爱你?我是喜欢过沈炜,但自从和你在一起后,我的心里就只有你,没有别人!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怎么可以说放手就放手,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凭什么你说开始就开始,你说结束就结束?我回头找过你,发了短信给你,是你不要我,狠心放弃这段感情!可是,我还是不死心,四年了,我等了你四年,直到那天在你们公司见到你,我才彻底绝望。”一股血潮奔涌而出,她喉头哽塞,眼睛酸胀,“杨汐,我现在不爱你了,我讨厌你,讨厌你的自以为是,讨厌你的狂妄自大,讨厌你的骄傲冷漠,讨厌你拿钟妮来试探我……你有什么好?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你?”
冲着手机喊完后,不等对方说话,她就咯嗒一声,挂断电话。
深夜的大街,月光凉且亮,行人稀少。
四年来的委屈和深藏在心底的痛楚,突然排山倒海袭来。她慢慢蹲下身,坐在马路边,不可扼止地失声痛哭。
她不想再坚强,不想再隐忍,不想再作那个冷静自持的女人,只想畅快淋漓地大哭一场。
不知哭了多久,叶翩然觉得累了,眼眶干涩肿痛,心里空空的,但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情绪。这场彻底发泄的哭泣后,心情似乎变得平静。
她站起身,木木地走回家去。
到了楼前,下意识地抬头,就看见那人,站在凉凉的月光下,英俊的面容,修长挺拔的身形,宛如一尊雕像。
她看着他,没有喜悦,亦没有诧异。要说的,该说的,早在电话里说完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他轻唤:“翩翩。”炯炯的目光,盯着面色苍白的叶翩然,眼中燃烧着激动,还有愧疚和不安。
叶翩然脸色依然如冰封般冷漠,扬眉道:“杨汐,我不是说了不爱你吗?你还来干嘛?”
“翩翩,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口是心非?”
“谁口是心非了?”叶翩然终于动容,倔强地说,“杨汐,我就是讨厌你!”转身要走,杨汐上前,迅速捉住她的手腕:“可是,我喜欢你,从16岁的时候就喜欢你。我一直都在这里,从来没有改变!”
她站住了,回身看他,喉咙中硬生生像堵着些什么。
“记得吗?翩翩,很早的时候,你曾经跟我说:杨汐,求求你,不要喜欢我,好不好?当时我回答你说,感情不是自来水,我无法做到收放自如。分手后这些年,我也试着去忘记你,接受别人。但是……现在,我还是同样的回答,翩翩,我没有办法不爱你!”
叶翩然抬头凝注他,睫毛微扬,轻声低唤:“杨汐,你是个傻瓜!”泪水落下前,杨汐伸出手,密不透风地紧紧抱住她。
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全都掉在他的黑色西服上,濡湿了他的胸口。
杨汐抱揽她,叹息地说:“眼泪说来就来,比琼瑶剧里的女主角还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讨厌!”叶翩然破涕为笑,推开他,掩住红肿的眼眶。
“翩翩。”杨汐把她的手从脸上移开,他俊朗的五官,深印在晶莹的泪光中,闪闪烁烁。“你刚才在电话里说的短信,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回来找过我?”
叶翩然表情尴尬,她支吾着,无法回答。
“说呀,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他迫切地。
“就是……就是……我们分手后,我还发过一条短信给你,问我们还能不能重新开始。你说爱到尽头,覆水难收,要我忘了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天啊!”杨汐说,“我简直比窦娥还冤,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你的短信,更没有给你回信……那段日子,我过得如行尸走肉,生不如死,万念俱灰,心里却还抱着一线希望,你能来南京找我。以前每次争吵过后,都是我去找你回来,你从来没有找过我……”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所以,你恨我,回国后还报复我?我上次去你们公司,你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理都不理我……”当时的情景,让她那般尴尬无助,甚至绝望。至今想来,叶翩然还恨得牙痒痒。
“当时,我就在玻璃门后面,你怎么不进来?你根本一句话没说,就落荒而逃。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要干嘛啊?你不是说来看表妹吗?”
“杨汐!”叶翩然忍不住提高声音,“你不要装了,钟妮都告诉我了,你就是成心要气我……卑鄙无耻,利用别人的感情,或者,你想用小姑娘来证明自己男性的魅力?我原本还以为,你不是这么虚荣的男人!”
她口齿伶俐,句句声讨,语气中又充满轻蔑和不屑,杨汐都搞不懂她是嫉妒,还是为表妹打抱不平,声张正义。
他抓住她的双手,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宠溺。
“那你吃醋了没?”
“你就想看着我吃醋?”叶翩然固执地说,“我才不会上当呢,如释重负,不知道有多轻松……”
“翩翩。”他仔细打量,用手指抚触她的脸颊,“上次我在D市看见你就想说,你瘦了,脸色也不太好,像是久病初愈……”
叶翩然好容易平定的情绪,又开始起伏。她满腹委屈地说:“你和钟妮在南京逍遥快活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急性肺炎,高烧不退,一个人在房间里挺着,两天没有吃饭,要不是被人发现,及时送往医院,我差点就死掉了,你再也见不到我……”
“我不知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件事对你刺激如此大。”杨汐说,发自内心地道歉,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怜惜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当时那种情况,我怎么告诉你?你会理我吗?”酸楚的情绪涌上来,叶翩然心下又有些戚然。
“好了,都是我的错。”他哄着叶翩然,语气格外温柔,把她抱在怀里,想要好好怜爱她,“如果你觉得不解恨,打我两拳好了!”
“说实话,我恨不得掐死你!”叶翩然作势伸出手,却抚上他清瘦而略显憔悴的脸庞:“杨汐,你也瘦了。这些日子,你也过得不好吧?”
杨汐没说话,他盯着她,眼里涌上特别温柔的波光,像深夜海上的星星,璀璨明亮,柔情万千。
叶翩然却已然明白他要什么。虽然两人分开多年,但默契并不比当初少。她双眸盈盈闪亮,清澈如水,面颊不再苍白,如醉酒般酡红,恰如多年前的那个初夜。
“该死,你又在诱惑我!”杨汐的手,牢牢扣住她的肩膀,熟悉而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来不及思考,他已经低头吻住她的唇,炽烈狂热,辗转吮吸。
叶翩然沉溺于杨汐的怀抱,全身心迎合着他,情难自禁,任他为所欲为。直到他温热的手滑入她的衣摆,在冰凉的肌肤上燃起一串火苗,她才在刹那间夺回理智,气喘吁吁地推开他。
“杨汐,不可以!”她喘息地,双颊潮红,惊惶而羞怯。他们居然在毫无遮掩、灯火通明的楼前,就不顾一切地热吻缠绵起来,夜归的邻居随时都可能撞见……
杨汐努力克制自己,将那深埋多年又被唤醒的情欲,生生压住,喑哑地说:“那我们上楼,好不好?”
叶翩然“不好”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已不由分说,拦腰抱起她,走进楼道。
叶翩然不再挣扎,顺从地把脸埋在他宽厚温暖的胸前,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楼道里的灯坏了,光线幽暗,四周静谧,只听得见他浊重的呼吸和心跳。
杨汐回来了,她的爱情也回来了!叶翩然更紧地抱住他,可不可以就这样,不松手,永远在他的怀里,一辈子不分离……
叶翩然感觉他一步步地上楼,用她的钥匙开门,关门,开灯,把她横放在卧室的床上,自己坐在床沿。
“我想喝水。”她微弱地说,确实有点口干。
杨汐看她不大有精神的样子,起身出去倒水。而叶翩然陷在松软的席梦思里,耷拉下眼皮,倦意重重袭来。连着几天缺乏睡眠,刚才又歇斯底里地大哭了一场,早就疲累不堪。
等他端着温开水进来时,叶翩然已经阖着眼睡着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摊开叠好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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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汐伸长手,把灯关了,静静躺在叶翩然身旁,把熟睡的她拥在怀里。漆黑的夜,屋里光线暗沉,除了一闪即逝的车灯,映在黑沉沉的窗上,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是她的脸。
但他抱着她,听着她平缓的呼吸,感觉从未有过的宁静和满足。
他们在黑暗中相拥,虽然没有交谈,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亲近。
绕了一圈,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起点,回到了动情的最初。但他知道,他们的感情将比年少时候更加深沉热烈,更加牢不可破。
因为他们是彼此生命里唯一的主演,谁也不可替代。
凌晨三四点,杨汐已经醒过来,思维异常清醒,再也无法入睡。
怀里的人,仍在安眠,眉目静好,呼吸时而轻浅,时而沉重,看来不会这么快醒。他轻轻挪开她,舒展整晚保持一个姿势有些酸痛的手臂,翻身坐起。
掀开紧闭的窗帘一角,天边,正透出鸭蛋壳的青白色,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杨汐一转头,看见叶翩然塞在枕边的书,《明朝那些事儿》,随手翻了几页,不大有兴趣看下去。叶翩然一向喜欢在书上涂涂写写,但那本书页空白处很整洁,这些年,心智到底成熟了,不再做那些孩子气的举动。
百无聊赖,端起床头柜上那杯水,喝了一口,透心的凉,便到外面客厅,续了半杯热水,转身回来,看见摆在床边的那台电脑,一时兴起,想上网浏览一下国际国内新闻,反正也睡不着了。
开机后,才发现设了密码。私人电脑,用得着密码吗?他暗自好笑,又不愿意放弃,便随便输了几个数字,是叶翩然的生日,进不去。又改为输她姓名的拼音,仍然进不去。
到底是什么?杨汐想了想,摁下一串数字键:“19830524”,最后单击回车,“啪”的一声,一张色彩绚丽的桌面在他眼前徐徐打开。
是那张照片,当年他和叶翩然在鼓浪屿日光岩的合影,他侧过脸去吻她的唇,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唇翘起,像婴儿般可爱。
当时还不是数码像机,是普通胶卷的,照片冲洗了两张,杨汐自己留一张,给了叶翩然一张。一定是他们分手后,她将照片扫描下来,放进电脑作了桌面。
杨汐看着那张桌面,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所触动。他一直以为这段感情,自己付出得多,叶翩然是被动接受的一方。当年他们会分手,固然因为叶翩然自卑怯懦,多愁善感,犹疑徘徊,遇到困难习惯退缩,但他自身的不够成熟,不够体贴也是很大的原因。
以前他太过年轻无知,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付出。他过于在乎叶翩然,占有欲强,患得患失,强悍霸道,恨不得分分秒秒和她在一起,容不下她的心里有其他人其他事。太多的重心和焦点都放在她身上,渐渐令她感到不堪重负,也让自己疲惫。
这种泛滥成灾不加约束的爱,不但让对方感到无形的压力,透不过气来,也会使自己因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而产生不平衡。让人无法呼吸的爱情,注定会夭折。
杨汐对着电脑屏幕沉思良久,用鼠标点开一个文件夹,那个文件夹有和他一样的名字,杨汐。
文件夹里,是他们当初恋爱时的合影,还有杨汐的单人照,一共50多张,叶翩然一张张扫描,存在电脑里。还有一个WORD文档,题目是“杨汐的档案”。
“杨汐的生日是1983年5月24日,双子座,属猪,O型血,身高186 cm,体重75 kg。
他的优点,聪明,自信,活跃,思维敏捷,表达能裂,常常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缺点,自我中心,专横,霸道,刻薄,封闭。
他不喜欢吃甜食,不喜欢吃辣,酷爱吃鱼,尤其是红烧鲤鱼。
他很会削梨子,削的梨皮薄且连刀不断,削完后,还能复原成一只梨的形状。
他喜欢穿运动服,T恤衫,白衬衫配蓝色牛仔裤。他穿43码的鞋,衬衣42号。
他很骄傲自负,对自己不喜欢,或者看不起的人,态度疏离冷漠,甚至恶语相向。
他从来不会撒谎,一说假话就脸红,不过那是年轻时候的他,不知道现在变了没有。
他有轻微的晕血症,还恐高,很难想象吧?那么大个子的男生,其实外强中干。
他打青霉素会过敏,麻醉药对他无效,如果生病或者受伤动手术,会很惨。
他酒量很大,能喝一斤半高度白酒,不怎么抽烟。
他理科成绩优秀,文科成绩一般,作文很逊,不过情书写得很好。
他不喜欢去舞厅,说那是声色犬马的地方,鱼龙混杂。他对娱乐场所都很反感,属于很有自制力,洁身自好的男生。
他酷爱运动,擅长长跑,是D市三中男子1500米校运会纪录保持者,至今无人能破。
他喜欢打篮球,但也为此受过伤,右手臂曾经骨折。左腿膝盖处,有一个碗大的疤,他说是高二踢球时不小心摔破的。他是疤痕体皮肤,疤越长越大,非常丑陋,看上去很恐怖,所以他从不穿短裤示人,哪怕是西装短裤……”
杨汐终于知道,叶翩然为什么会给自己的电脑设密码了。
只有在电脑里,这个极其私密的空间,她才会如此坦率,毫不掩饰地表露对他的思念和渴慕。
他竟然说她不爱他?她爱他,爱得强烈,也隐忍。
清晨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在屋内地板上投下一束金黄色炫目的光亮,能清晰看见细微的灰尘在浮动。
叶翩然睁开眼,两排长而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掀开,便看见一室明媚的阳光。
多么可爱的太阳!叶翩然叹息,下一刻,猛然想起什么,天啊,今天是星期一,几点了?她还在床上!
正要起身,身后环上一双有力的手臂,有人从后面抱住她。
是杨汐!昨晚的记忆一下子复苏。他竟然没有回去,和她在一张床上躺了一夜!
“你还没走?”她绯红了脸,低语,突然很不习惯两人的亲密无间,毕竟他们分开了那么多年。
身后的人不说话,好一会儿,湿滑的唇贴上来,鼻息拂在她耳后颈端,痒而且温热。
她微微一怔,心头如小鹿乱撞。这是杨汐的习惯,他以前就喜欢在晨曦初透的清晨和她做爱。经过一夜睡眠,他精力充沛,用甜腻热烈的吻唤醒她,和她云雨缠绵。
叶翩然抓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微窘地说:“我今天要上班……”
“我保证你不会迟到!”话音刚落,杨汐就将她的身子转过来,深邃黑亮的眼睛看着她,像朗朗星空下的大海,让她轻而易举就溺陷其中。
一种久违记忆里的感觉,汹涌而来。隐闭多年的欲念,都在晨光中苏醒,她情欲高涨,肌肉僵硬紧绷,以至于他的手指一碰触到她的肌肤,她就倏然亢奋,如触电般的颤栗快感,迅速由四肢百骸传遍了全身。
这不仅是肉体的需要,更是灵魂的渴求。只有他的气息,他的温暖,才能唤醒她身上每一个寂寞的,渴望被抚慰的细胞。
杨汐把她压在自己身下,两人身体密密相贴,连一丝缝隙都不透。他抚摸她的脸,亲吻她的唇,挑逗她的舌尖,把前戏做足做透,像一位体贴而技巧高超的情人,极具耐心,无比温柔。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也错估了叶翩然的魅力。
她已是十足的女人,身体比以前更成熟丰润,少女的稚嫩青涩已荡然无存。那如瀑般黑亮的长发,铺在洁白的枕上。那冰清玉洁的柔滑肌肤,散发着诱人的芳香。那双一向冷静淡定、无欲无求的眼眸里,此刻蓄满浓烈的情欲,眼波盈盈流动,娇喘吁吁,含嗔带羞。
杨汐的本意是要温柔相待,但脑子已经不受控制,体内的饥渴如脱缰的野马般奔腾而出。他近乎粗暴地扯开她的衣服,嘴唇如疾风骤雨般,吻遍她的每一寸肌肤……叶翩然哪里经受得了如此撩拨,不由低低地呻吟起来,如痴如醉,纵情销魂。
“翩翩,说,你爱我!”他双手在她赤裸的身上游移,嘴唇贴在她的耳垂,深情的眼底,燃烧着狂热和激情。
“我爱你!”她咬着下唇,声音娇柔沙哑,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杨汐用手托起她的腰,冲进她体内,强势而迅猛,力气大得惊人。叶翩然几乎晕眩,手指深嵌进他宽厚的背里,以为自己会被他揉碎。
两人在激情之中恣意缠绵,浑然忘我。最后一记,他低吼一声,在她的痉挛颤栗中,释放了所有的热情。
……
他体力透支,全身汗湿,伏在她柔软的胸前,久久才说一句:“翩翩,我也爱你,一直爱你。”
她微笑,捧起他的脸,正对着他的眼睛:“杨汐,我们重新在一起吧,再也不分开。”
杨汐愣了一下,一声不响,伸手过去,紧紧把她拥在胸前。
两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儿,然后,叶翩然问:“几点了?”
杨汐抬眼去看墙上的挂钟,视线却模糊不清,因为眼中浮起的泪水。
结果,叶翩然还是迟到了,没有赶上例行的晨会。
不但挨了老总的批评,而且当月的考勤奖也泡汤了。但她却丝毫不沮丧,整个上午脸上都漾着奇异的微笑,神情恍恍惚惚,时常看着手机怔忡出神。
坐在她对面的莫琪百思不得其解,叶翩然一向冷静淡定,脸上很少流露情感。现在,如此生动愉悦的神色,令她迷惑了。
趁叶翩然上洗手间的空隙,莫琪拿起她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随便翻看了几条短信,心头如小鹿乱撞。叶翩然居然在上班时间,和一个男人传那么肉麻的短信,中午吃饭时一定要好好审问她!
“叶翩然,我问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在公司的员工餐厅里,莫琪端着餐盘在叶翩然面前坐下,“不许骗我哦!”
叶翩然很快招供:“是啊。”
“太可惜了,我还想把我男朋友的窝边草介绍给你呢!”莫琪转念一想,“你们怎么认识的?相亲,还是在街头偶遇,一见钟情?”
“街头偶遇,一见钟情?”叶翩然笑:“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像你这种闷骚女,除了这两种方式,哪里可能这么快恋爱?”莫琪充分发挥想象力,“对了,上次晚报上刊登广告,情人节期间组织大型都市派对,就是所谓的集体相亲大会,你当时看得挺仔细,不会是趁周末偷偷地报名参加了吧?”
“他是我高中的同学,也是我的初恋。”叶翩然决定实话实说,莫琪这人很难缠,如果不告诉她真相,以后就没有轻松日子过,准会被她烦死。
“是你大学里那位吗?”莫琪想起男朋友姜俊曾经提过,“很高很帅,毕业前分手了?”
“你都知道?”叶翩然很是意外。
“我听姜俊说的,他和你是N大校友。”莫琪说,“你们真的破镜重圆、旧情复燃了?”
叶翩然点头,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短信送达声。
莫琪好奇地凑过去看,嘴里低声念:“午饭后半小时,记得吃药。感冒还没有完全好,不能吃油腻和辛辣。”
“天哪!”她一边摇头,一边惊呼,“一个上午十多条短信,怎么受得了?”
莫琪的嗓门大,坐在邻桌的同事,纷纷转头看过来。叶翩然很是尴尬,她低头捧起碗喝汤,遮住了半张羞红的脸。
临下班前,再次收到杨汐的短信:“下班了吧?一起吃晚饭!”
为了防止杨汐的出现,让莫琪再制造什么混乱,叶翩然叫他别把车开到公司楼下,而是远远地停在马路对面。
杨汐坐在汽车里,等待着她,从街道另一头,穿越拥挤的人群而来。
叶翩然穿着黑色套装,素面化了淡妆,姿势优雅,眉宇间有些抑制不住的欢快,和淡淡的羞涩。她就是这样,无论多大年龄,举手投足间,永远含蓄矜持,脱不去那种宛如少女般的腼腆和羞怯。
杨汐当初钟情的,最开始打动他的,正是她这份特殊的气质,令人只敢远观,不敢亲近。他被她吸引,便难自拔,倾付了所有的深情和温柔。她是他最初最美的情事,也是他今生最爱和唯一爱过的女子。在分别了四年以后,这份情非但没有变淡,反而比以前更加浓烈。而且,他们学会了珍惜,学会了彼此信赖,相互尊重。
两个人相爱,其实并不难,难的是相处。只有足够的信任、体谅和包容,才能让爱情历久弥坚。
叶翩然还未走到面前,他就打开了车门,她坐进副驾室,替自己扣好安全带,转头望着他:“去哪里吃饭?”
去哪里吃饭无所谓,关键在于吃饭的对象是谁。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共进晚餐了,杨汐曾经以为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你来定。”
“嗯……”叶翩然想了一下,露出调皮的神情,“我想吃水煮鱼。”
“不能吃这么辣的!”杨汐微带不满。
“感冒差不多好了,我一整天都没有咳嗽!”叶翩然乞求似地说。杨汐无奈地叹口气,语气中满是纵宠的温柔,“好吧,就依你!”
这段感情,失而复得,他待她更温存体贴,也更有耐心。
很快找到一家餐厅,他们在靠窗的角落坐下,侍者送上茶水和菜单。杨汐点了水煮鱼,还有几个小菜,全都是叶翩然喜欢的口味。
“要不来个红烧鲤鱼?”叶翩然说。这是杨汐最喜欢的一道菜。
“已经点了鱼了。”杨汐将菜单交还侍者,“就这样,口味清淡点,不要放干辣椒。”既然叶翩然想吃辣,他只能妥协,还是尽量嘱咐不要太辣。
回过头,叶翩然正把脸贴近落地玻璃窗,神情专注地盯着外面瞧。
“在看什么呢?”他奇怪地问。
“那个送快递的,骑得太快,和前面的人撞了一下,连人带车摔到地上,很惨!”
杨汐听了她的描述,忍不住笑:“你这么爱看热闹,典型的幸灾乐祸。”
叶翩然收回视线,黑白分明的眼眸,凝视着他。
“我想起以前的时候,就是大二那年暑假,有一个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你用自行车带我,摔了一跤……还记得吗?”
那个晚上,他们看完电影回来,半路遇上一场骤然而至的雨,雨势很大。两人都没有带雨具,也没想过要在路边躲雨,在夜雨中骑着自行车往前冲。骑到叶翩然家的巷口,拐角处突然驶出一辆摩托车,车灯刺眼地亮。慌乱之下来不及刹车,车头一偏,撞到墙上去了。强烈的震动与混乱中,杨汐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翩翩,你没事吧?”
叶翩然整个人摔倒在地,连衫裙被雨淋得湿答答的,头发也在滴水,样子很狼狈。杨汐比她更惨,膝盖蹭破了皮,嘴唇红肿,额角也擦伤了,白色T恤上血渍点点。他一瘸一拐,上前扶叶翩然起来,看到她安然无恙,松了口气说:“还好,还好,没有受伤!”
泪水冲进她的眼眶里,不是因为疼痛。路灯昏黄的光线中,成线的雨密集地落下来,那一刻,叶翩然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蓝白相间的餐桌布上。两人都沉浸在前尘往事中,深情对望。久久的沉默之后,杨汐伸手过来,盖住她搁在餐桌的手背,缓慢而清晰地说:“怎么会不记得?以前的事,我一件也没有忘记。”
叶翩然的手在他温暖的掌心,停留了片刻,然后抽出来,说:“把你的钱包给我。”
“干什么?”杨汐问了一句,见她不答,老实地从口袋里摸出钱包,交给她。
叶翩然把钱包打开来,果然看到了那张照片,背面写着“杨汐&叶翩然,1314”,是杨汐的笔迹,但已经模糊不清。
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支水笔,把那几个字,一笔一划填写清楚,然后把照片塞回他的钱包。抬头,面对那双饱含情感的黑眸,说:“不要把它弄丢了。”
杨汐一言不发,重新握住她的手,握得太紧,以至于她能感觉到微微的疼。
晚饭后,他们去了江边,手拉着手,漫步在长长的河堤上。两岸璀璨的灯光,倒映在漆黑如墨光亮如镜的水面上,衬着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月,这样的宁静美好,让人不由生出“今夕何夕”的感叹。
“杨汐,扶我一把!”叶翩然打破岑寂。从餐厅出来后,杨汐就一直很沉默,闻言,他托抱着她的腰。她用力一撑,整个人坐上堤坝,双脚晃晃悠悠,说:“此情此景,让我想起苏东坡的一句词。”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杨汐低声吟哦。
她轻唤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这个晚上,他不再深沉难测,挣扎和迟疑全都摆在脸上。
杨汐仰头看着她,神情肃穆:“翩翩,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要跟我在一起?”
叶翩然眯起双眼,露出迷蒙的神态。
“从美国回来找你以前,我就对自己说,”杨汐仔细而认真地审视她,“我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恋人,而是一个能与我同甘共苦、相伴一生的爱人,无论遭遇什么挫折和困难,她都和我在一起,永远不会退缩。因为我们都不年轻了,还能折腾几年?我不想再经受一次那样的别离和失去!”
叶翩然眼底闪现震动和惊诧。杨汐简洁平淡的话语中有着深沉的痛楚,分别的这四年,他所受的伤害和煎熬,绝对不会比她少。他需要的不只是她信誓旦旦的承诺,还有执著、坚定和勇气。
“翩翩,你能做到吗?”纯白如水的月光下,他搭着她的肩,眼睛迫切地盯着她。
叶翩然修长的手指伸出去,拂过他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柔软的嘴唇,停在他弧线优美的下巴上,她的眼眸和他的对视,目光坚定而温柔。
“生活有很多不如意,有我们始料未及的挫折和困难。但是,既然我选择了你,爱的是你,就要有勇气面对现实,不畏艰难,纵使前路漫漫,有千险万阻,我都要和你携着手,一起走下去。因为没有你的生命,对我来说,只是一片荒芜。”
杨汐瞪着她看,像看一个陌生人。难以相信,这番话是她说出来的。面前这个热情、勇敢而坦白的叶翩然是他不熟悉的,但却更加撼动他,吸引他。
他的手稍稍用力,她的身子就倾下来。他的唇碰上她的,感动和昏乱,全都化作了满腔疼惜和爱怜,还有恻恻的夹杂着甜蜜的酸楚。
他爱她,本不应该让她如此辛苦,委曲求全。
幸福来得如此快,如此不可思议,让叶翩然许久都无法置信。
因为曾经失去过,显得愈发可贵,两人都倍加珍惜,像是要弥补白白浪费的四年时光,他们比以前更加甜蜜,也更加融洽默契。有时候,不用说话,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对方在想什么。
杨汐只要不出差,每天都开车接送叶翩然上下班,一起到外面吃晚饭。如果时间充裕,叶翩然会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尝着可口的饭菜,杨汐发现,这四年时间,叶翩然已经由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娇小姐,成长为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贤淑女子。他很乐于见到她的成长,但也遗憾,自己没有参与其中。
杨汐不大精通厨艺,便负责洗碗和拖地。两人分工合作,倒也其乐融融。晚饭后,是最惬意和温馨的时刻。客厅开着电视,两人相拥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屏幕上在播放什么,综艺节目、电视剧或者财经新闻,他们都不计较,只是静静享受在一起的甜蜜时光。
叶翩然觉得,他们不像久别重逢的情侣,倒像是一对恩爱夫妻,平平淡淡中,蕴藏着真爱。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杨汐时,他眯起眼睛,目光停驻在她脸上,说:“你不会是在暗示我,早点向你求婚吧?”
叶翩然低头,把玩着他的手指,嘴里含糊地说:“钟妮告诉我,你在南京的时候说过,要做她的姐夫……”
“翩翩。”缠在她腰间的手,不由加大了力道,“我是说过,很早以前就说过,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那时候,我以为我们的结局是婚姻,我所有的梦想,所有的计划,都围绕着这个,我早就把你视作我的伴侣。和你分手,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愤怒,我郁闷,很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阴影,甚至连生活都失去了目标……”
“别说了!”叶翩然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其实,分手对我们未必不是好事。如果我们当时继续在一起,说不定早就彼此厌倦,相互憎恨,天天争吵,即使勉强结婚,现在也已经成了一对怨偶。”
“话虽这样说,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我不想再承受一次!”杨汐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在自己胸口,“这里曾经破了一个洞,你知不知道?”
叶翩然在他痛楚的目光中微微颤栗。这个男人,对自己用情有多深,她今天才真正明了。爱有多深,痛就有多深。自己并不十分美丽,气质不出众,没有很多才干,也不是出身名门,他竟然爱她如此深切,如此长久。
认识杨汐的人,都说他聪明,其实在感情方面,他是个痴愚的傻瓜!
“对不起。”她把脸贴上去,隔着棉布的睡衣,轻轻阖上眼,倾听他的心跳,“真的很抱歉,如果当初我能够勇敢一点,自信一点……”
他紧紧揽住她的腰,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语音细碎模糊:“翩翩,我很自私,永远也做不到高三时你说的,看到你爱上别人,也要微笑地祝福,送上一句,希望你可以幸福。得知你有男朋友,我心里希望你不幸福,至少没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幸福。我无法忍受别人代替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她猛地睁开眼,抬起脸,看着杨汐,说:“我也做不到!当初以为你和钟妮在一起,我简直痛不欲生,害怕看到她幸福的笑脸。在爱情面前,我也不比你伟大多少。”
“那我们可真是天生的一对!”杨汐突然坏笑,低下头来吻她,温热的嘴唇,滑过她的嘴唇和脸颊,一路往下,延伸至她光滑柔腻的颈脖。
叶翩然没有阻止他,任由他的手指灵巧地挑开她睡衣的扣子。两人重新在一起后,他每晚都在此留宿,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他用遥控把电视关了,示意她坐上他的膝头,动手解开她的发带。她黑亮的长发披泻下来,他抓起一把湿漉漉的发丝,凑到鼻端闻了闻,说:“真香!”
她刚刚沐浴,整个人都是香的,经过洗涤的肌肤,在灯下莹白细腻,泛着珍珠样的光泽。他用手轻触她光洁如玉的大腿,极尽温柔,她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嘴里唤着他的名字:“杨汐……”
他轻声地应着,顺利进入她的身体。安静的房间,只能听到她销魂的呓语和他粗重的喘息。他们从沙发翻滚到地上,又从客厅到卧室,抵死缠绵,狂野激烈,直到他引领着她攀升至欢愉的巅峰。
高潮过后,她枕着他赤裸汗湿的胸膛,眼神柔和,一脸娇羞:“你又没有采取安全措施,万一怀孕,怎么办?”
“当然是结婚。”杨汐笑了笑,眼睛里有还未退去的情欲,“现在奉子成婚,是时尚。”
她微微发怔,半晌,才低声问:“杨汐,你妈还会反对我们吗?”
“我还没有告诉她。找个时间,我会跟父母摊开来说。”
叶翩然翻转身子,背对着他,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再出声。杨汐以为她睡着了,坐起来,拉开被子小心地给她盖上。
伸手要摁熄灯的时候,身旁的人儿突然说:“清明的时候,我有三天假,想回D市,看望你爸妈。”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四年前,她便明白,爱情不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即使不去想自己能否得到对方家长的承认,只为杨汐的处境考虑,她也要想方设法处理好和他父母的关系。不被长辈认可和祝福的婚姻,再幸福也会有缺憾。
杨汐似乎呆了一下,良久之后,把她拥进自己坚实宽阔的胸前,只说了一个字:“好。”
叶翩然安心地闭上眼,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很快进入梦乡。
月光由窗口投射进来,将对面的白墙染成了浅蓝色。
杨汐收紧臂膀,叶翩然安然恬静的呼吸伴他入眠。在这个夜晚,他们的心是如此靠近。
翩翩,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夜晚,绵绵地下着细雨。公司楼下的街道,如同一条漆黑的洪流,而呼啸奔驰而过的车灯,像是水面闪烁的粼粼波光。
一年四季,S市真没有多少日子,是不下雨的。尤其进入春天,细雨一阵又一阵飘洒,总也不停歇。
如果是往常,叶翩然早已枕着杨汐的胳膊,聆听黑夜中淅沥的雨声,沉沉睡去。但今晚她手头有一个很重要的企划案,对方是三目公司的大客户,时间紧迫,明天一早就要看,她只能夜以继日,留在公司加班。
打电话给杨汐,告知今晚不能和他吃饭了,他正好陪客户在外面应酬,收线前殷殷叮嘱她一定要记得吃晚饭。
杨汐到底了解她,她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压根忘了吃饭这回事。直到晚上11点,大功告成,她从电脑桌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
这个时间,酒店餐馆早就关门,因为下雨的原因,那些卖羊肉串、烧烤和各色小吃的夜市也已收摊。叶翩然关了电脑,再熄了办公室的灯,走进电梯,明晃晃的四壁,像镜子一样,照见自己略显疲惫的容颜。
女人是不能熬夜的,她一向就瘦,遇上睡眠不足,就更显苍白,憔悴无神。
出了电梯,叶翩然掏出手机,没有杨汐的电话,猜想他大概被应酬缠着脱不开身。虽然仍不喜欢那种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场合,但很多时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除了她没有其他人。
叶翩然独自站在公司门口,外面雨势不绝,绵绵密密地下着。沁凉的晚风,夹杂着细雨,迎面扑来,寒意透骨,她不由瑟缩了一下。
突然,听见汽车喇叭声,响了两下,然后,泊在马路对面的那辆汽车,亮起了车灯。
那耀眼刺目的车灯,一瞬间温暖了她凄惶无依的心,也点亮了她的眼瞳。
是杨汐!她抑止不住地惊喜,奔下台阶,冲进雨雾中。杨汐已经打开车门,撑着伞,快步从街道的那头走过来,颀长的身形,灰色的风衣下摆,随风微微飘动。
她钻进他的伞下,微仰头看他,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也是刚刚才到,把车停在你们公司楼下,看见你办公室的灯熄了,就知道你忙完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揽住叶翩然的肩膀,把伞悄悄挪向她这边。
坐进汽车里,杨汐不急着发动,而是问:“你吃饭了吗?”
“没有。”叶翩然吐吐舌头,“我忘了。”
“我就知道!”他无奈地摇摇头,递上一个保温桶,“我特意从酒店打包的,你喜欢的葱爆牛肉盖浇饭,还没冷,趁热吃。”
叶翩然掀开桶盖,顿时,饭菜的香味在小小的空间四溢开来。白色的米饭,红色的牛肉,绿色的大葱,令她垂涎欲滴,食指大动。她风卷残云,满满一桶饭,转瞬间全都进了肚子里。
等她吃完,杨汐才把车子启动,说:“我明天要出差,去上海。”
“哦。”叶翩然嘴里吐出这个字,就蹙眉不语。方才轻松愉悦的心情,一下子就黯然了。
他看出了她的郁闷,笑着问:“怎么,舍不得我?”
“是啊,你不在身边,我会感到孤独,冷清,不习惯。”话一出口,叶翩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不可以这样没出息,你是坚强独立的现代女性!
“就两个星期,我很快就回来了。”他唇边的笑意凝固,认真地说,“我不在的日子,你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不可以熬夜,更不可以饿肚子……”
“我知道了!”她撇了撇嘴,冲他嚷嚷,“杨汐同志,你叽叽歪歪,比《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还唠叨。”
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说:“你要多吃点,脸稍稍圆润些,比较好看!”
叶翩然抗议地说:“哦,原来你一直都嫌我瘦,嫌我长得丑!”
他爱怜地为她拂开脸上的发丝,在心里低叹:“傻瓜,我是希望你养足精神,到时候做个神采奕奕的新娘!”
回到家里,他们平躺在床上,像往常一样,相拥着闲闲地聊天,CD里低柔地播放着音乐。窗外仍旧夜雨潺潺,凉意沁人,屋内却宁馨安然,温暖舒适。
“这次去上海,你要我带什么礼物?”杨汐握住她的手。
“不用了,你只要把自己安全带回来就行。”她低低地说,“我警告你哦,一根毫毛都不能少,你回来的时候我要验收!”
他不由笑出声来,侧转身,俯视着她,说:“放心,我保证身上的物件只会多,不会少!”
叶翩然嘴角的笑意扩大,缓缓闭上眼,任由他的唇落下来,湿湿的。
“乖乖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他说,如同叹息。
清晨,叶翩然从睡梦中醒来,习惯性地把身子往后靠,发现枕边空空,没有她期待和熟悉的温暖胸膛。
杨汐去上海出差了,今天是第三天。虽然他们每晚都会通电话,但她总是恍惚听见门铃响,以为是他回来了。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不能赖床了,今天没有便车搭,得赶公交车。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穿戴整齐,出门在巷口小摊吃了一碗馄饨,再急匆匆跑向公车站台。
开完会,陪主任赵康出去见客户,临近中午才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喝口水,莫琪便迎上来说:“有个女人在会客室,指名道姓要见你,已经等了半个钟头。”
“谁啊?”叶翩然端起桌上的茶杯,问,“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大约五十多岁,她说她姓冯,身量很高,衣着朴素,不过看上去蛮有风度。”
叶翩然握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狂跳。
本来她还打算清明的时候,回D市去见杨汐妈妈,对方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叶翩然,你见还是不见?”莫琪捕捉到她眸中掠过的一丝迷乱,揣测此位来客,身份一定不简单。
叶翩然把茶杯送到唇边,喝了一口,说:“当然要见。”
声音平稳淡定,神经却渐渐绷紧。
无事不登三宝殿。冯耀华的来意,一定是冲着她和杨汐的复合。
叶翩然走进会客室,坐在沙发上低头阅读报纸的冯耀华,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
终于又见面了。对方的变化不大,只是两鬓稍稍添了些白发,眼角多了几道鱼尾纹,目光还是像当初一样锋利,面孔冷漠刚毅。
她在冯耀华对面落座,微微颔首道:“伯母,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您想喝点什么?”
“来杯苦丁茶吧。”冯耀华简洁地说,放下手中的报纸。
叶翩然表面上带着微笑,心里仍不免忐忑。借着低头泡茶,缓解自己的紧张。
自她进来,冯耀华一直眼神沉沉地打量着她。叶翩然与她印象中的样貌、气质有了很大差别。深色的职业套装,长发整齐地挽在脑后,施着淡妆的脸,神情安然,眉目间不卑不亢,既不咄咄逼人,也没有几年前的卑怯畏惧。她还是说不上有多美丽,身材仍然娇小,但那股清淡之中透出的温婉,令人难以抗拒。
杨汐去上海出差以前,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跟叶翩然复合。他干脆利落、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是:“妈,我也说不出叶翩然她哪里好,可就是别人无法取代。这辈子,我就认定她了。”
好个无法取代!冯耀华在心里冷笑,分开四年,绕了地球一圈,他还是有本事把她找回来。
叶翩然把茶端到冯耀华面前的茶几上,她看了一眼,抬头,锐利地盯着对方:“你和杨汐,又在一起了?”
“是的。”叶翩然直视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伯母您有什么意见?”
“杨汐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意见?”冯耀华无奈地笑了一下,直言不讳,“小叶,我仍然对你不满意。说实话,你不是我理想中的儿媳人选。”
“我知道。”叶翩然说,“其实,杨汐他也知道,所以迟迟没有跟您说……”
“他已经在电话里告诉我了。”冯耀华停住,看着她,斟酌着下面的措辞,“杨汐在离开你以后,有过一个女朋友,你知道吗?”
叶翩然有些错愕,杨汐从来没跟她提过此事。但她很快平静下来,说:“我不知道,但也可以想象。像杨汐这么优秀的男人,如果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女朋友,如果在我们分手的四年里,感情生活仍然一片空白,我都会替他叫屈。”
冯耀华有些意外叶翩然的表现,她本以为自己这一招既狠又准,能够击中对方的弱点。看来她低估了叶翩然的胸襟和肚量。
“那个女孩是他的大学同学,南京人,非常漂亮,家庭条件也很优越,气质出众,落落大方。在你们分手后,她就开始追求杨汐。杨汐那段时间很消沉,回到家里,谁都不理,一个人坐在房间发呆,我几乎见不到他的笑容。那年暑假,女孩从南京跑到家里来找杨汐。杨汐碍于同学的情面,陪她四处游玩,但我和他爸爸都看得出,他是人在心不在。开学后,他们一同返回南京。不久,杨汐打电话告诉我,决定和她交往。那个女孩很乖巧,嘴巴又甜,换着花样讨我和杨汐爸爸的欢心,常常打长途过来问候,知道杨汐爸爸有高血压,我血脂高,还会给我们寄一些特效药,在本地买不到的。说真心话,我和他爸爸对这个女孩都很满意,以为她会是我们未来的儿媳。谁知,大学毕业前夕,杨汐竟然和她分手了?
叶翩然很耐心地倾听冯耀华的长篇叙述,自始至终都没有打断。她自己也很好奇,想要知道杨汐这四年的生活状况。在她面前,他一直都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不,他也曾透露过。那天晚上,站在她家楼下,他说:“分手后这些年,我也试着去忘记你,接受别人。但是……现在,我还是同样的回答,翩翩,我没有办法不爱你!”
一股带着酸楚的柔情,在胸腔里激荡。对杨汐的这段过往,她非但不怨恨,不介意,反而心怀感恩。同时,从这番话里,她也看得更清楚,除了表面的刻薄和强势之外,冯耀华其实也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和天下所有爱自己孩子的父母没什么两样。
“伯母,我很感激您告诉我这些。”叶翩然平静地说,“我承认,过去是我做得不够好,太敏感太尖锐,只顾及自己的感受,浑身长刺,自尊心太强,其实是不自信的表现。您不喜欢我也是有原因的。您的本意是为了杨汐好,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幸福呢?将心比心,换作我自己的父母,也是一样。”
冯耀华看着她的眼神,微微有些变化。她说的这些话,连杨汐都没有说过,他从来没有站在父母的角度看待这件事,而是一味责怪他们插手干涉自己的恋爱。
见她不出声,叶翩然继续说:“那时候,我确实年轻不懂事,把面子看得特别重。上门拜访您以前,我就觉得自己配不上杨汐,也配不上你们的家庭,对您早就充满了敌意和防备。我其实根本没有想过要嫁给杨汐,我不敢确定未来的生活是怎样的,与自己携手走过下半生的人是谁。我当时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只是怕了辜负杨汐,惹他不高兴,才勉强答应和他去见你们。而您的反对,刚好给了我一个退却的借口……那种情况下,分手是早晚的事,问题出在我们自己身上,和您无关。我并不怪您,真的,从来没有怨过您……和杨汐分开以后,我才清楚地知道,他对我有多么重要,自己有多么爱他。这世上,有些东西有些人,真的要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
冯耀华冷淡地说:“你搞错了,我并不是来请求你的原谅的。关于你们的婚事,我仍然持保留意见。”
“我明白。”叶翩然说,“但我和杨汐是不会再分开了。因为我和他都确定,未来的人生要一起走。”她说话一直都很客气,礼貌谦逊,但并不代表她软弱可欺,怯懦妥协。在杨汐母亲面前,她必须表明自己坚定的态度,做到有礼也有节。
杨汐母亲眯起眼睛,那种审视研判的眼神,似曾相识,和杨汐的一模一样。到底是母子,血浓于水。她岂能因为这场婚恋而让他们母子疏离淡漠,甚至反目成仇?
“杨汐虽然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但我知道他很尊敬您,也很爱您。其实,现代社会,父母并不能真正干预儿女的婚姻,且不说婚姻法中规定恋爱婚姻自由,就是我和杨汐如果真想结婚,只要愿意,明天就可以去领证,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做父母的也没有办法。但我和杨汐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们尊重您,希望能得到您的认可,甚至是祝福。毕竟您是杨汐的母亲,是生他养育他的人,如果您为这件事气坏了身子,杨汐也不会好过。他不好过,我会很心疼。虽然我和您的立场不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我们都爱杨汐,都希望他幸福。”
叶翩然的最后一句话,让冯耀华心有戚戚,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其实挺通情达理,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杨汐对她这么痴迷,分手后仍念念不忘,可见她身上还是有某些可取之处。
冯耀华沉吟了半晌,站起身,说:“我到省城参加一个全省的业务工作会,明天就走。我来找过你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诉杨汐。”
“您放心,我不会跟他说。”叶翩然随后站起来,送冯耀华出了会客室,陪着她一起等电梯上来。在她一脚跨入的时候,轻声说:“清明节,我和杨汐会回去看望您和伯父。”
冯耀华明显愣了一下,还来不及发表意见,电梯门就在她面前慢慢闭拢。
她的眼前,是叶翩然最后的表情,唇角微扬,目光澄澈,沉静淡然中透着一股自信的坚定。
这女孩原来是外柔内刚的,看似纤弱的外表,其实掩藏着倔强和不服输的韧劲。
杨汐回到S城,是星期五下午。当时,叶翩然正在公司开会,下班前接到他的电话,约了平时常去的那家餐厅。叶翩然几乎有些雀跃,小别重逢真是一种幸福。
她推开餐厅的门,很快就搜寻到杨汐,他坐在靠窗的作为,米色休闲西装搭配黑色衬衫,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他也看到她,隔着几张桌子,冲她做了个手势。
叶翩然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仔细打量,说:“气色很好的样子,在上海的这些天,过得挺滋润吧?”
“还行,除了想你。”他轻笑,拿起桌子上的菜单,“想吃点什么?”
“最近没什么胃口,想吃口味重的东西,最好是辣一点的……”叶翩然一把抢过菜单,“今天我来做主。”
“没问题,我正好也吃腻了清淡口味。”杨汐说,犀利目光像雷达似的将她扫视了一?椋?恢?欠翊砭酰??孟笫萘艘坏悖?成?园祝?档?薰狻?
“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他表情严肃,两道黑黑的眉毛聚拢来,“或者又熬了通宵?”
“没有啊,”她眼睛从菜单上抬起,“就是很容易瞌睡,一天到晚懒洋洋的,疲倦无力,刚才开会都差点睡着了。”
他说:“看来,你的感冒还没全好。”
“恩。”叶翩然将菜单递还给他,“还是你点吧。”其实是想借着点菜,堵住某人的嘴巴,省得他再唠叨。
菜很快就上来了,热气腾腾的,她刚要举起筷子,杨汐说:“我最近学会一个小魔术,很神奇,想不想看?”
自从台湾魔术师刘谦走红CCTV,大江南北迅速掀起了一股魔术热潮,会秀两招小魔术成了时尚。叶翩然颇不以为然:“不就是猜纸牌什么的小把戏,我也会啊,常在公司秀给同事看。”
杨汐要服务员拿来一只煮熟的茶叶蛋:“你能啊这只蛋立在桌子上吗?”
叶翩然摇头:“鸡蛋一头大一头小,受力不均匀,表面太滑溜,是不可能立得住的,我小时候试过。”
杨汐冲她眨了眨眼睛:“那你可看仔细了!”他把手中的鸡蛋往桌子上一放,都没怎么调整角度,它便立刻稳稳地立在那里了。
“不可能!”叶翩然叫着,“这也太违反科学规律了!”
“所以,这就叫魔术!”杨汐露出了得意的神色,眸子闪闪发亮,那张棱角分明、轮廓英俊的脸似孩子般纯稚,又带着几分笃定自信。她看呆了,那个年少轻狂又骄傲的杨汐又回来了!
见她表情愣怔,半晌不语,杨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喂,翩翩……”
叶翩然回过神,嘻嘻笑道:“魔术嘛,全靠忽悠人的眼睛,都是骗人的玩意,你一定搞了什么鬼!”
她伸过手,拿起那只鸡蛋,立刻发现了玄机所在:“原来你在桌布下藏了东西!”杨汐没说话,只向她露齿灿然而笑,仿佛回到当初的青春年少。
叶翩然掀起桌布,是一枚白金戒指,嵌着小粒的钻石,在淡黄的光线中荧荧闪亮,璀璨夺目。
她唇畔的笑意凝结,盯着那枚戒指,久久不出声。
“翩翩,”他唤她,收敛了笑,眼神变得深邃幽黑,“嫁给我,好吗?”
叶翩然的心蓦地疼了一下,抬头看他,这个从十六岁就开始喜欢她,无论物换星移、世事变迁始终执着深情、矢志不渝的男人正坐在对面,等着她的回答。他把自己的幸福和未来都交付到她的手里了。
迟疑着,她终于开口:“如果你的父母仍然坚持反对,你也要娶我吗?”
“当然!”杨汐温柔而坚定地说,把戒指拿过来,套在她的右手无名指上,“这辈子,我只爱你,只要你!”
叶翩然没有告诉杨汐,她前几天和他母亲见过面,她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而杨汐也是。她很早以前便知道,这个男人,一言九鼎,驷马难追。他从不轻易承诺什么,一旦承诺了,必会尽全力去实现,哪怕要违背父母的意愿,承受舆论的压力。
从中学开始,三年的大学异地恋,还有四年的分离和相思……谁说年少的爱情青涩、稚嫩、脆弱、只是昙花一现?他们的爱,随着岁月的增长、心智的成熟也一起成长,变得更加牢固更加坚定。
她过去的怯懦、退缩、不肯付出是因为内心对这段感情缺乏安全感,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现在,她不再怕了,她要和他齐心协力,共同面对,勇敢地捍卫他们的爱情,用诚意去打动他的家人,哪怕受点委屈,也淡然处之。即使是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她也心甘情愿去做。
叶翩然抚着纤长手指上的钻戒,绯红了脸颊,垂眸低语:“杨汐,我愿意嫁给你!”
他执起她白皙柔软的手,放在唇间,轻轻一吻,然后放开开。两人开始正式用餐。杨汐的手机 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笑着接起:“喂,陈晨……”
电话那头,陈晨兴奋地说:“听说你和小叶子复合了,恭喜了!”
“你好象比我还高兴。不过别高兴得太早了,我爸妈那一关还没过。”
“要不哥们教你一招?”陈晨神秘兮兮地说,“我就是用这个独门绝招把我老婆拐到手上的。当初她爸妈也反对我们在一起,说她年纪小、单纯不懂事,我又太风流倜傥,也是,谁要咱长这么帅呢?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杨汐打断他的自吹自擂:“说来听听,什么绝招?”
“你爸去年退居二线,赋闲在家,成天种花养草,读书看报,多无聊啊,生个孙子让他们抱抱,保证不会再棒打鸳鸯了!”
“这算什么绝招,纯粹是一损招!”杨汐骂道。
陈晨得意扬扬地笑:“甭管损招绝招,能娶到老婆就是好招。”
“好吧,我试试看。”
杨汐笑着合上手机,回头看叶翩然拿起那只茶叶蛋,递回给她:“你要多吃点鸡蛋,补充营养。”
叶翩然才吃了两口,一股酸涩的液体从胃里翻出来,直冲喉咙。她把鸡蛋吐在面前的盘子上,皱着眉说:“这鸡蛋怎么这么腥啊?”
杨汐递上面巾纸,让她擦嘴,用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在她碗里:“尝尝牛肉,特地为你点的。”
闻到牛柳的味道, 她又是一阵恶心。她赶紧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匆匆奔进洗手间,一弯腰把胃里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镜子里的她,苍白瘦削。赫然看见杨汐站在门外,一脸焦虑和担心;“你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叶翩然虚弱地靠着墙,微微合上眼,说:“杨汐,也许我是怀孕了?
话音刚落,就有两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他欣喜若狂的眼神:“真的吗?你确定?”
羞涩地点点头,嗔怪道:“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例假……谁要你不采取措施?”
“刚才陈晨还出馊主意,要我们用未婚先孕的法子让爸妈松口。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杨汐说,将她拥进怀里,“不过,翩翩,你要辛苦了。”
她摇头,紧紧依偎在他胸前,说:“和你在一起,我不会觉得辛苦!”
叶翩然怀孕的事情很快得到证实。隔天上午,他们去了医院,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她已经怀孕四十多天了。
回到家,午后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让叶翩然昏昏欲睡。杨汐安顿她在床上躺着,转身去楼下菜市场买菜。虽然厨艺生疏,但照着菜谱按部就班还是褒了一锅鲜鱼汤。
叶翩然最近最近特别嗜睡,原先以为是春困,现在知道怀孕了就更觉懒洋洋的,浑身倦怠。等她醒来已经是傍晚,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厨房看到杨汐系着围裙忙碌的样子觉得很温馨感人。谁能想到,这个当初青春飞扬、桀骜不逊、活跃在篮球场上,活跃在女生们流盼的目光中的男生,有一天也会为她洗手做羹汤,变成一个居家好男人呢?
杨汐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说:“再去床上躺一会,等饭好了我叫你。”
“我都睡了一下午,再躺下去都成木头人了。”叶翩然走上前,揭开锅盖。“在煮什么呢?这么香?”
“鲫鱼汤。”杨汐语调很平常,“我妈说,怀孕的人,要多吃鲫鱼,将来孩子眼睛又黑又亮,特别漂亮。”
叶翩然却腾的一下,脸烧得很厉害:“你都告诉你妈了?”
“恩。”杨汐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她面前,“她要我好好照顾你,不要惹你生气,你身子不方便,清明的时候就不要回D市了,她会来看我们。”
“什么?”叶翩然震惊不已,双眼圆睁,“你妈真这样说的?”
他伸手,宠溺地捏了下她的脸蛋,说“上次打电话回去就发现妈的态度有了转变,现在你怀了孩子,她就更不反对了。”
叶翩然低下头看着仍然平坦的小腹,不无感叹:“杨汐,看来这小家伙比咱们更有面子!”
杨汐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说:“另外,还有一件事,为了让孩子能名正言顺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爸妈的意思,希望我们五一的时候结婚。”
“啊?”叶翩然再次震惊,“这也太赶了吧?我都还没跟我爸妈商量呢!上次就是先斩后奏,现在又……”
“我也打电话告知了你的父母,他们听说你怀孕很是放心不下,已经搭下午的火车过来了,” 他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估计还有一个小时就到。”
“杨汐!”叶翩然惊呼道,“你动作可真够快的。我才睡了三个小时,你就把四位老人全都搞定了。”
杨汐抱住她,发自内心地说:“因为,我迫不及待想要娶到你啊,等这一天我已经等了整整十年。”
望着她清丽动人的脸,眼睫低垂,含娇带羞,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爱情如电光火石,点燃了他迷茫而寂寞的青春。
年少的时候,我们喜欢一个人,或许只是闪念之间的事,但要守住这份情,却需要耐心、勇气和毅力。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从懵懂少年到风华正茂的青年,正因为他当初奋不顾身的勇敢,和十年如一日的执着、坚定才没有在世俗和时间面前败下阵来。
他希望,能够和相爱的人,一直走下去,牵手到终老……
番外(你不是我的谁)
“看着身旁的人一对对
想起谁心疼在作祟
你看窗外山花开得那么美
真想牵你的手化蝶翩翩飞
我以为爱过就不会后悔
每一次醒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泪
难道受伤的心还在呼唤谁
快来吧快来吧让我爱一回
谁是谁的谁的谁
谁让谁憔悴
谁是谁的谁的谁
谁让谁伤悲
……”
当这个柔媚而忧伤的女声响起时,秦丹接到一个电话。她对邻座的同学抱歉地点点头,拿着手机打开包厢门,走到外面走廊上接听。
走廊尽头有一个宽大的玻璃窗,她站到窗口去,一边听电话,一边望着外面的夜景。整座城市灯火璀璨,霓虹闪烁,光鲜亮丽,像一出舞台剧的华美布景。这家KTV的隔音效果不太理想,紧闭的包厢门里边,隐隐传来鬼哭狼嚎、夹杂着吼叫的歌声,分辩不清,唱歌的人,到底是快乐呢,抑或是痛苦?
毕业三年,留在南京的同学,每隔一段时间就聚一次。秦丹因为工作忙,经常出差,参加聚会的次数屈指可数。
“好,就这样!”她果断地说,阖上手机,往包厢走的时候,用手轻轻按压有些胀痛的太阳穴。路过洗手间,想到要进去补妆。刚才喝了几杯红酒,嘴上的口红都残了。
秦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尽善尽美,不允许以如此邋遢的形象出现于人前。
镜子里映着修长窈窕的身影,无可挑剔的五官,吹弹得破的肌肤,精致姣好的面容,因为酒精的作用而绯红,在柔和的灯光下,比平时显得更加娇艳动人。
从“秦淮八艳”到红楼梦中的“十二钗”,金陵自古多美女,而秦丹除美丽之外,还有一副聪明的头脑。不但学业优秀,而且为人处世非常精明,可谓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当时在学校,就有男生私下里评论,秦丹虽然外表像林黛玉,柔柔弱弱,内里却是薛?
像秦丹这样长相和能力皆出众的女子,嫉妒她的人,自然不会少。她刚从手袋里拿出口红,就听见洗手间门后传来窃窃私语:“杨汐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婚纱照都在同学录上贴出来了,新娘长相一般嘛,远没有秦丹漂亮,气质也差了一大截!”
“爱情这东西,根本没有道理可言,不是光有美貌就行!”
“唉,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他们两个会结婚,想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郎才女貌,才子佳人,那么般配……”
“你没听过一句话?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我敢说,杨汐从头至尾都没有爱过秦丹。她只是在人家失恋的时候趁虚而入,还特意跑去杨汐家里,讨好他的父母,脸皮还真是厚……”
秦丹拿着口红的手,停在半空。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颤栗的手指,将口红放回包里,在那两个背后议论她的大学同窗出来以前,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她没有回包厢,走到刚才那个窗口,靠着墙,从包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燃。隔壁包厢有人在唱许茹芸的《独角戏》:
“是谁导演这场戏
在这孤单角色里
对白总是自言自语
对手都是回忆
看不出什么结局
自始至终全是你
让我投入太彻底
故事如果注定悲剧
何苦给我美丽
演出相聚和别离
……”
真是应景啊。秦丹微眯起眼,唇边浮起一抹冷笑。随着指间袅袅腾起的薄烟,她的神思渐渐恍惚起来。
至今,她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杨汐的情景。
一
2001年9月,我的人生中发生两桩大事,一件是考上我梦寐以求的大学,另外一件,遇见了杨汐。
遇见他,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也是不幸。
南京素有“火炉”之称,虽然已是初秋,太阳仍然猛烈毒辣。新生报道那天,同寝室的女生忙着挂蚊帐、铺床、收拾东西,豆大的汗珠如雨般落下,而我却靠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小说,云淡风清,态度闲适。旁边有父亲的秘书殷勤地帮我打理一切。
长相出众,家世显赫,名贵私家车接送……尽管如此,我仍算不上是国际金融系最风云的人物,隔壁二班那个叫“杨汐”的男生比我更璀璨耀眼。开学典礼上,他代表大一新生发言。
“没想到,咱们系还有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前排有女生啧啧赞叹。
我坐在后排,因为隔得太远,无法看清他的五官,但这个男生语气中的自信满满和与生俱来的傲气,仍然让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偌大的礼堂,徘徊着他低沉醇厚的嗓音,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格外好听。像一阵清爽的风,拂去了大家心头的燥热。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无论在寝室还是教室,周围的女生都在谈论着这个男生。
我不屑于参与这些讨论,但有关杨汐的八卦,还是传入我的耳朵里。他来自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南方小城,父亲在当地身居要职。他是以理科状元的身份考进来的,按那个分数,完全可以上清华。在我的印象中,成绩好的男生,大部分都只会读死书。可杨汐不是,他一点都不书呆,是运动健将,会打篮球,还在全校辩论赛中拿了第一名。
真正让杨汐名声大震的是大一那年的秋季运动会,他男子1500米获得全校冠军,实现了系里在校运会上金牌零的突破。他意气风发走上领奖台时,引起台下无数女生的尖叫。这么优秀的男生,顺理成章成了系里新一任的体育部长,而我因新生文艺晚会上的一曲独舞,进了系文艺部。虽然同是系干,但我和杨汐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只在每半月一次的干部例会上,看到他的颀长身影和英俊面容。
成绩优异,又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被同学们誉为“校草”,但他却似乎并不开心,浓眉微蹙,嘴角紧抿,神情落寞黯然,眼底藏着无限忧伤。
他是大家公认的金童,而我是抢眼亮丽的玉女,同学们都在私下里议论,说我们郎才女貌,简直是天作之合。杨汐却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身边那么多女生,或明或暗地向他表示好感,他全都不屑一顾,漠然处之。
而那时候的我,也被大票献殷勤的男生包围着。系里原本女生就稀少,像我这样才貌双全的,更是凤毛麟角。我不会傲慢无礼地拒绝,而是和他们周旋,既满足了女人天生的虚荣心,又能在生活中得到实惠,比如每个周末都有人请我看电影,频频出入学校舞厅,吃饭的时候,有人抢着帮我打饭,去水房提开水也不用自己辛苦跑一趟……我享受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又不让自己投入情感,被寝室的姐妹称为“美女的狡猾”。这一切,我做起来心安理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真正和杨汐接触,是在阶梯教室上公共课的时候。那天,他碰巧坐在我前面的位子上,穿着带帽子的外套,整堂课都低着头。我还以为他在用心地记笔记。快要下课的时候,那个课讲得沉闷至极、让人昏昏欲睡的老师,突然停下来,发现下面听课的人,比平时少了很多。于是,煞有介事地拿出点名册开始点名。
一个人一个人地点下来,很快就轮到了二班。
“杨汐!”被叫到名字的那个人,坐在位子上纹丝不动。
“杨汐!”老师提高嗓门,又叫了一次。他仍然没有反应。我忍不住,伸手推了推前面男生的肩膀:“喂,叫你呢!”
他像被惊醒似的,猛然抬头,响亮地答了一声“是!”
杨汐坐下来后,回头,感激地冲我一笑,说:“谢谢啊。”那么清亮的眼睛,露齿而笑,英气逼人。
这是他第一次冲我笑,而且是迷死人不偿命的笑!
我的脑海瞬间空白,心脏突然加快了跳动。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我故作轻松地说:“你在做什么呢,这么投入?连老师点名都听不见!”
他取下戴在头上的帽子,露出随身听的耳机。原来在听音乐!
“什么歌,给我听听!”
杨汐似乎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耳机摘下来,递给我。我给自己戴上,挺老的一首歌,是黄品源的《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
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没有一句话就走。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对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却没有感动过……”
很难相信,这个飞扬的男生,整整一节课都在听这首让人伤感的情歌。
后来的公共课,我一节都不落。而杨汐也很少缺课,却从来都不听讲,只是坐在角落的位子上,埋着头听音乐。
我知道他有心事,而这心事,一定和爱情有关,和一个女生有关。
二
那天上午第四节,是盼望已久的公共课,杨汐却没有来。
我环顾整个阶梯教室,找不到那个高大英挺的身影。装作不经意地向二班的男生打听,回答是:“班长请假了,好像是回老家,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于是,接下来的公共课,我都没有心思听,只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到了这个城市最寒冷的季节,梧桐树全都掉光了叶子,萧瑟而冷寂,就如我此刻的心境。
杨汐很快就返校了,一改往日的沉郁淡漠,变得爱说爱笑,神采飞扬。二班的男生说,班长谈恋爱了,女方是他高中同学,在他家乡的省城上大学。所有喜欢杨汐的女生,都为这个消息黯然神伤,也把那点刚刚萌生的爱恋,心不甘情不愿地掐灭。
而我也接受了中文系一个穷追不舍的男生,他能写非常漂亮的情书,情人节的时候,会送我大捧的玫瑰花,满足我对浪漫的向往。
在此期间,我和杨汐的关系,非但没有疏远,反而因为学生会的事务,接触日益频繁。大三那年,他被老师推荐担任系学生会主席,我是系文艺部长,课余常在一起讨论系里的工作,有时候谈得晚了,误了食堂吃饭的时间,杨汐便会请我到学校附近的餐馆用餐,饭后送我回女生宿舍。
一路上,我们踩着清淡的月光和梧桐树影,絮絮地述说一些工作的事情,气氛非常融洽。待杨汐转身离开之后,我还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挺拔帅气的背影,愣怔出神。
他身材修长,比例很好,大概因为运动的关系,肩背很宽。我常常会升起那种想要扑上去,拥抱住他的冲动。
回到寝室,心里想的还是他。即使在梦中,也时常见到他。是那种很暧昧的梦境,他紧紧地抱着我,暖暖的鼻息,吹在我的脸上……醒来时,兀自脸红,呆坐在床上,听着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我爱上他了,爱上这个已经有女朋友,不属于自己的男生。
我早就和那个中文系的男生分手,后来又换了几个男朋友,却始终找不到能让我脸红心跳的感觉,和杨汐在一起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个真正喜欢的男生,我不甘心就这样和他擦肩而过。我利用工作的关系,想尽一切办法和杨汐单独相处。每次和他见面,都精心妆扮,刻意温柔,时时对他展开如花笑靥。但他却始终和我保持距离,礼貌疏淡,目不斜视。
我日渐焦燥,也越来越沮丧。直到那天无意中见到他钱包里女朋友的照片,才重新拾回信心。这就是他喜欢的女孩么?五官平凡无奇,瘦弱,羞怯,甚至带了一点土气,还是读的一所三流大学,她哪一点比我优秀,比我强?
杨汐选择她,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听说她是他的初恋,初恋时,哪里懂得爱情?总是有一些盲目和冲动的。待他清醒之后,就会发现,我才是真正适合他,配得上他的人!
我需要的只是耐心,耐心地等待他们分手……
没想到,那年五一过后,杨汐从外地回到学校,他真的和她分手了!
三
分手后的杨汐很颓丧,面容憔悴,眼神阴郁。召集系干开完会,所有的人都离开后,他还坐在原来的位子,不说不动,一根接着一根地猛抽烟。黑暗的室内,香烟头一亮一灭,映照着一双沉郁痛楚的眼眸。
我静静地站在门外的角落,冷眼旁观,在心里对自己说,秦丹,你的机会来了!
暑假的时候,我让父亲的秘书,帮我订飞往D市的机票。那座偏僻的小城,居然没有机场,我只得在S市下飞机,再坐三个小时的火车。平生第一次挤火车,汗水淋漓,近乎虚脱,湿了新买的连衫裙。谁能想到,我这样一个被众人捧在手心、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也会为了爱情变成傻瓜!
我抛开女生的骄傲和矜持,以大学同学的名义,找到杨汐家。他父母很热情地接待了我。有身份有地位的长辈,我见得多了,他们需要你有足够的尊重和恭维。我投其所好,尽拣好听的话说,一张嘴比蜜还甜,哄得两位老人非常开心。杨汐从头至尾,对我都冷冷淡淡,但我并不介意,只要能日日见到那张让我魂牵梦绕的脸,这点委屈和冷遇,又算得了什么?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被我感动,被我征服,真心实意地爱上我,接受我。我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
开学以后,我们一同返回学校。杨汐待我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一起返校的举动,却在同学间引起了轰动,谁都以为我们是一对。
杨汐丝毫不理会,他仍然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而且,关于他的花边新闻,总是多于常人。他从来都不关心,更不屑于去解释。
他只在意自己喜欢的人,在她面前,他可以变成最温柔,最多情,最善解人意的恋人。而对其他人,他又变回那个高傲泠漠的男生。
这是很久以后,我才领悟的道理。可是等我明白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那天晚上,一个系干过生日,学生会的人聚在一起,吃饭加通宵唱歌、喝酒。这种场合,要是以往,杨汐凭着他的好酒量,最后总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把那群烂醉如泥的男生,统统背回宿舍。听他们寝室的人说,他回去后还能在室友的鼾声如雷中,拧开台灯,默背六级的英语单词。所以,他是全系最早通过英语六级的人。
杨汐那晚却有些借酒浇愁,和其他男生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一群人从酒店出来,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绕着学校操场转圈。我和另外两个女生,费尽全力才将他们拉开,一个一个送回男生宿舍。我回头去找杨汐时,他斜靠在操场边的树下,抱着树干,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我走近去,听到他说:“翩翩,你为什么不理我,不来找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刹那间,我的心被撕扯得一阵阵的痛。翩翩,那是他女朋友的名字,他钱包里藏的那张照片后面,清楚地写着:“杨汐&叶翩然,1314”。
十月的夜风,已经不胜凉意。我看着月光中杨汐俊朗依旧,却写满颓然忧伤的脸,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惆怅,那惆怅比这夜风更凉,似乎把一颗心都冻结了。
手机的铃声,乍然响起,在这寂静凄凉的深夜。那不是我的手机,是杨汐的。醉得不省人事的他,自然没有听见。
手机响了很长时间,终于安静下来。我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掏出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机主是“翩翩”。我删掉了这个通话记录。少顷,有一条短信送达,内容是:“汐,我爱你。我们能够重新开始吗?”
我冷冷一笑,用几乎冻僵的手指,给对方发了一条信息:“爱到尽头,覆水难收。对不起,忘了我吧!”
发送成功之后,我把这两条短信从手机里删除了。
我承认这件事,自己耍了心机,做得有点卑鄙。但为了得到杨汐,那时候我已经孤注一掷,可以不择手段,甚至牺牲自己的尊严。
那天晚上,我最终没有把杨汐送回宿舍,而是把人事不知的他扶到了附近的一家宾馆。他第一次离我这么近,头重重地压在我的肩头,滚烫炙热的呼吸,吹着我冰冷麻木的脸颊。我要这个男生,我舍不得放手!
我叫服务员开了房间,将杨汐扶上床,然后脱掉自己的衣服,在他身边躺下……
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的杨汐,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裸裎相对的我们,和欢爱过后的狼藉。
他定定地看着我,眸子里没有慌乱,没有悔恨,而是充满惊疑。
我翻身坐起,披上自己的外衣,轻声说:“杨汐,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杨汐很久没有出声,他转过脸,望着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淡淡地说:“我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但我会为你负责。”
那天晚上,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场戏,我以为自己的演技很好,并能凭借着它,慢慢攻陷杨汐的心,最终取代叶翩然。
但是,我错了,那个人已经长在了他的心里,任何人都无法代替。
我终于如愿以偿,和杨汐成为众人眼中艳羡的一对。但我一点都不快乐。我们看上去距离很近,中间却像隔着光年。如果我不主动找他,他一个月都不会来约我。他对叶翩然仍然念念不忘。无论是感情还是肉体,他都对她绝对忠贞。
当毕业前夕,杨汐告诉我,他要去美国留学时,我一点都不吃惊,不愤怒,只是感觉到一阵悲凉。
两年了,他的钱包里,依然藏着叶翩然的照片。她看似柔弱,羞怯,平凡无奇,却长久地占着这样一个优秀男人的心。
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因为她在这里。
这三年,情海中几度沉浮,我的心渐渐冷硬起来,眼光却越来越高。在遭遇了杨汐以后,寻常男子岂能入得了我的法眼?
聚会回来的当天晚上,我第一次登陆了网上的同学录,找到了他们说的那张婚纱照。杨汐比以前更加沉稳,一如往日的俊朗面孔,眼睛里溢满笑意,合体的西装衬出一身贵气。
在如此幸福的时刻,他早就忘了我吧。其实,男人都一样,爱的女人,在他们眼里就如珠似宝,不爱的女人,再可贵稀有,在他们心里也弃之如履。
我用鼠标点了关闭,这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终于谢幕。
原来,你不是我的谁。
关上电脑,深吸一口气,站到窗前,夜已深。城市的灯光大多数都熄灭了,只有一轮淡黄的圆月高悬夜空,像唯一醒着的眼睛。
这个世界,每天都上演着悲欢离合,有人失去旧爱,也有人拾得新欢。
执著于过去的创痛,不如重新开始,寻找我的那个谁,展开一场真正的恋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