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创造的文明,常常让东方人或叹为观止,或冷眼窃笑,或大惑不解。
迥然不同的不仅仅是物质文化,还有文化心理。欧洲人没有亚洲人的匆匆脚步,没有美国人驾车风驰电掣,紧跟逼迫。他们目不斜视,步幅恒定,不紧不慢,悠闲自在中另有一种坚定固执。特别能体现他们精神的,首推闻名全球的建筑。
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其主体建筑,从1506年到1616年,历18位教皇,经布拉曼特、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等大师之手,得以矗立。
一百一十年的建筑期在欧洲并不算漫长,西班牙人津津乐道引以为荣的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自1851年开工,至今工人还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塔吊环立,没有收尾。据说,它将在2019年左右开竣工庆典。如果计划不变,它跨了三个世纪,造了168年。
德国科隆大教堂资格更老,工期更长,花了六百多年时间,穿过中世纪隧道,一直进入近代。
谁也不会否认这些建筑确实精雕细刻、鬼斧神工、设计精妙,不同凡响,是世界建筑史和人类文明史上的经典杰作。无论外观,还是内涵,一眼看去,立刻惊呆痴迷。
也许有人开始习惯地屈指,算一算时间账,耗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值吗?但是,站在这些建筑面前,任何人恐怕都会觉得这样发问,俗不可耐,猥琐不堪,根本不懂得欣赏人类智慧的精华,自惭形秽得乖乖闭嘴。
建筑大师们为了神圣的创造,一丝不苟,反复修改,拿出夸父追日的劲头,不停歇地追求完美。我能理解。我对自己所写的文章从未满意过,每翻阅一遍,都能发现一些毛病,何况那些世界级的大师们。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的第一位建筑师----高迪,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三十岁起,到七十四岁因车祸去世,四十四年里,他全身心投入了这个工程。他有一个高速运转,不断推陈出新的大脑,今天的设计,明天就会被更新更好的想法推翻。他有一种只管播种不问收获的潇洒,一点不在乎是否能看到作品完成,哪怕只留给世人一堵墙,也必须是他所能设计的最美的。他还有专心致志,两耳不闻身外事的执拗。闲言碎语,到此止步,丝毫不能牵引其双目从聚焦处偏离。他的精神境界达到了庄子所说的一种层次:“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在长达百年、几百年的等待中,肯定有讥诮、抨击、诋毁之声此起彼伏。事实上,米开朗基罗就要时时提防射向他的各种明枪暗箭,有些足以让教皇致他于死地。然而大多数人却表现出一种对东方人来说很难理解的绝大耐心。他们听任闹市中间沦为无休止的工地,甘愿忍受难窥芳容的煎熬,不在乎一己一时的感受,相信未来的丰厚报答,支持大师们的自主作为。我有些奇怪,更多的是钦佩。正是他们的耐心、信任与宽容,留足了伟大创造必需的时间,成就了震烁千古的不朽名作。
这种事在中国可能吗?中国人似乎属于急脾气,凡事总想一蹴而就,一个早晨就把所有事情办妥。古代哲人对此深有体会,所以告诫“欲速则不达”。春秋时,齐顷公连打仗都缺乏沉稳的大将风度,鞍之战中,面对势均力敌的晋军,竟然立誓“余故翦灭此而朝食!”结果却大败。但是,“灭此朝食”的精神却被后人不断称颂。毛泽东早年在肯定这种气概的同时,也认为灭此朝食的计划不好。后来终于抵挡不住诱惑,中了邪,发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号召。于是大跃进呀,千里马呀,“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多、快、好、省”(其实只有“多、快”)。全社会浮躁,全民猴急。几个月工夫,十大建筑落成了。欢呼,雀跃,向节日献礼,向组织献礼,让领袖睡踏实,全民族更加疯狂。落后了,要奋起直追,没有错误。所以,强调“时间就是金钱”、“深圳速度”。不旋踵,大裤衩子晾起来了;一眨眼,硕蛋趴窝里了。速度没的说,质量呢?据说中国一般建筑的寿命只有三十年,特殊的重点建筑能活多久?国际化大都市要如何显示国际化?若成了外国都市翻版,自家特色呢?再说历史上哪一种文明是用怪异堆砌出来的?哪一座不朽建筑不是以厚重端庄闻名?在气躁心险、急功近利、只考虑眼前那点面子装潢,毫不顾忌千秋形象的人中,出类拔萃的建筑师和雄伟壮丽的建筑能够诞生吗?想在世界文明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不觉得过于奢望吗?像高迪那样卓然不群的天才,在中国只怕早早便被延误工期、有碍观瞻、浪费公帑等等大小板砖拍死了。十年磨一剑都显过长,而且连这点定力如今已绝听闻,所以绝对容不得长达几十年、上百年的推敲琢磨。
一个民族的脚步太慢,不是好事。但若事关精神文化艺术,则未必。有时候真的需要给自己增加一点耐心,为民族计,为子孙计,为文明计,为千秋计,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