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亚那是个性情孤独的人...有一次我们的远洋客轮停靠在南安普敦,一艘英国船上的旅客踏着便桥蜂拥着挤到我们的船上。只有一个人例外,他站在船边,宁静的脸上挂着一丝有距离的微笑,像是被同伴们的你争我抢逗乐了似的。直到甲板上的人都走光了,他才跟着过来。‘除了桑塔亚那,那会是谁呢!’ 旁边有人说。我们大家都笑了,为找到了一个对桑塔亚那特质的贴切描述而感到满足。” [威尔·杜兰,《哲学故事》]
桑塔亚那是孤独的,可是他并不是对这个世界不感兴趣,相反,他比一般人对这个世界都更关注。他用一生的时间去分析它,用优美的文字去写它。只是,他把自己放在这个世界之外,如同他那本书书名所昭示的:《世界是我的东道主》。也就是说,他只是个过客,一个观察者。
喜欢读桑塔亚那,是因为我们喜欢思考同样的东西。单看书名我就有心灵感应!《理性的生命》,《美感》,《诗与宗教之诠释》,《三位哲学诗人:卢克修斯,但丁和歌德》,《怀疑论和动物信仰》,《英伦独语》等等。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有一些共同的细微感情-对英格兰的热爱就是一例。我们喜欢英格兰,但却都是流浪汉,不会和她永远在一起,知道有一天会离她而去。他曾描述过:
“[1932年]最后这次访问之后,我与英格兰的告别几乎就像是逃跑。想到这内容丰富的一章已经永远结束,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就像埋葬了一位早已离婚的妻子,最终有了和平。不再想修修补补,关于往昔拥抱的记忆不再被新的失望所笼罩。我曾经以深沉宁静的欢乐拥抱过英格兰。她简朴、杰出,有怡人的生活习俗,几近完美。她的待人接物之道正派、明智、温和,她的目光和声音美丽动听,她的感情充实健康! 虽然我是个坚定的流浪者,不适合做她的情人或丈夫,然而她有时候看起来是有些爱我的。她理解,我是可信赖的,实事求是,不会见到真相而震惊。她感到,我像一位诗人那样爱她,没有要求,没有恭维,只是在他真挚的狂喜中夹有一丝无法治愈的痛楚。”(《世界是我的东道主》)。
不愧是情圣的风格和语言!
除了有两年在欧洲游学之外,桑塔亚那从九岁到四十九岁之间一直都在美国生活。其中,四年在哈佛读书,二十三年在哈佛教书。我常想,一个人有这么长时间在美国,一切都应该是美国化的了,然而他没有:
“每个人都知道有两个美国。一个在波士顿和东部那些州,那里是欧洲的美国,人们对欧洲贵族还怀着敬意。欧洲新来的移民对他们的故乡还有着一种文化和传统上的怀旧感...艺术的标准和趣味是英国的,文学的底蕴是英国的,就连哲学也延续着大不列颠的思想...正是这样一个新英格兰虏获并造就了一个奇怪的人物,美国最新的思想家,乔治·桑塔亚那。不错,他是个美国哲学家,但那仅仅是因为他住在这里。其实他更像是一个欧洲人-出生在西班牙,不谙世事的时候被带到美国。现在,在他成熟的年纪,又回到了欧洲,好像回到了天堂,在美国的日子对他竟如服刑一样。”
这是威尔·杜兰1926年在他的《哲学故事》里对桑塔亚那的介绍。他认为桑塔亚那字里行间都有一种被从西班牙贵族移植成美国中产阶级过后的惆怅。在他的自传《人物和地点》中,来美国那一章的题目是“我被运到了美国(I am transported to America)",这似乎验证了这一说法,要不怎么说是运来的呢!另外,不只一次,桑塔亚那提到:“生命是值得一过的,这是个必要的假设,否则一切都不可能。” 我总觉得,这话里有无可奈何的意味。这种情感也可以在下面的这段话中看到:
"对于我们天性中爱好游戏的一面来说,存在是一种快乐;存在本身类似于一阵火花飞迸,一连串不能退出的冒险。只要我们不过于挑剔,不要求毫无必要的完美,那还有什么会比这样一个喧闹的场合更令人狂喜的呢? 生活的艺术就是要跟上天国乐队的节拍,它们为我们的人生击打鼓点,给我们提示出场和入场的时间。我们为什么要放过或加快一些东西,为愚行生气,或为厄运绝望? 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柔情的眼泪和急切羞怯的爱。这是个盛大的狂欢,在喜剧的光和影中,在剧场的玫瑰和罪恶之中,没有等待。"《英伦独语》。
桑塔亚那四十九岁那年回到欧洲,在西班牙,法国和英国逗留了八年之后,在罗马度过了余下的三十二年。他曾说:“在罗马这个永恒的城市,我感到离自己的过去更近了,离整个世界的过去和未来也更近了。” 罗马,确实是个伟大的城市,但怎么会让桑塔亚有这样的感觉呢!
围绕着桑塔亚那离开哈佛这件事流传着一个故事-1912年有一天他正在授课当中,看见窗外的雪地上有连翘花开得很鲜艳,他忽然突发灵感,把粉笔一扔说:“我与春天有约”。然后步出教室,从此放弃了哈佛教职。还有的版本说他看见了阳光,说的是“我与阳光有约”等等,都颇为浪漫,不知故事是否真实。事实上,他在那一年得到了一笔遗产,并且对当时的校长埃利奥特大肆扩张哈佛没有好感,觉得在埃利奥特眼里,大学无非是为商业世界提供服务的工具。也许这时他的思乡之情正浓,各种原因之下遂萌生去意。
桑塔亚那一生没有改变西班牙国籍。他关于国籍的那段话颇让人有些感怀。他说:
“国籍和宗教就像我们对女人的爱情和忠诚,这些东西与我们的道德本质盘根错节,难以体面地改变,而对自由不羁的人而言,它们又是偶然之物,不值得变更。”(《英伦独语》)。
这一点上我的作为远没有他那么地道和君子。但这段话还是让我想起1996年的一天,那天我宣誓从此不再效忠任何其他王族和政权而独尊星条。从纽瓦克移民局出来之后,坐在车子里久久未动,一种无比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之前的兴奋全然不见。心里想,难道东方的那个国度,就这样被我一抛而去?
多年以后,当我在美国欧洲各处漂流的时候,我常想把他的那句话再加上了一段:
“国籍和宗教就像我们对女人的爱情和忠诚,这些东西与我们的道德本质盘根错节,难以体面地改变,而对自由不羁的人而言,它们又是偶然之物,不值得变更。而一旦变更,却又像是经历了一次离婚的痛苦,从此再不做深切的感情投入,多几个护照竟毫无感觉。” 当然后面这种感觉只是我的想像而已。如果每次婚姻都是投入很大或痛苦很多,我对那些多次出入婚姻殿堂的人们深感同情。
慢慢地品读桑塔亚那,有时这本书的几页,有时那本书的几页。读书的感觉就形成了这个“读乔治·桑塔亚那”。
桑塔亚那有一组著名的诗,给W.P,其中第二首的原文是:
With you a part of me hath passed away;
For in the peopled forest of my mind,
A tree made leafless by this wintry wind ,
Shall never don again its green array.
Chapel and fireside,country road and bay,
Have something of their friendliness resigned;
Another,if I would, I could not find ,
And I am grown much older in a day.
But yet I treasure in my memory,
Your gift of charity and young heart's ease,
And the dear honor of your amity;
For these once mine, my life is rich with these.
And I scarce know which part may greater be
--
What I keep of you , or you rob from me.
余光中将它译成了标准的十四行诗:
我生命的一部分已随你消亡;
因为在我心里那人物的林中,
一棵树飘零于冬日的寒风,
再不能披上它嫩绿的春装。
教堂、炉边、郊路和港湾,
都丧失些许往日的温情;
另一个,就如我愿意,也无法追寻,
在一日之内我白发加长。
但是我仍然在记忆里珍藏
你仁慈的天性、你轻松的童心,
和你那可爱的、可敬的亲样;
这一些曾属于我,但充实了我的生命。
我不能分辨哪一分较巨
——
是我保留住你的,还是你带走我的。
李敖说余光中的翻译是“标准的西化英文”,他自己的译文为:
冬风扫叶时节,一树萧条如洗,
绿装已卸,卸在我心里。
我生命的一部分,已消亡
随着你。
教堂、炉边、郊路和港湾,
情味都今非昔比。
虽有余情,也难追寻,
一日之间,我不知老了几许?
你天性的善良、慈爱和轻快,
曾属于我,跟我一起。
我不知道哪一部分多——
是你带走的我,
还是我留下的你。
我觉得余光中的翻译稍有些粗糙,而且也太国语,李敖的翻译稍有些老气,两者感情的深度都稍有些不够。所以也凑份热闹,试图给出自己更满意的译文:
你的离去,带走了我的一份生命。
相遇过的人们,在心里像是一片森林。
属于你的那棵,被寒风吹得枯叶凋零,
再没有从前的那一袭绿意。
教堂、炉火、乡村小路和港湾,
都没了往日的柔情。
知道,另一个你,无论我如何寻觅,都不会得到。
一日之中,人已老去。
忘不掉你的样子,只能在记忆中回味,
你仁慈的天性、轻松的童心,和有幸与你之间的那份友情。
它们曾属于我,充实过我的生命。
真的难以说清,
你带走的我,和我留下的你。
哪个更多,哪个更重。
白大伟 2010年3 月
------ “Nationality and religion are like our love and loyalty towards women : things too radically intertwined with our moral essence to be changed honourably, and too accidental to the free mind to be worth chang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