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岁月》之上山下乡(4)

用调侃去书写思考,以故事来叙述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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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榕城老应


4 牛鬼蛇神刀未老

临近春节时,还在大布山乡的单身人各自都编了一个既符合革命大义又不委屈自己的充分理由回家过年。我和医学院的小韩,兽医系的小张翻山抄小路去渡口,一路正说笑来着。忽然听到一曲娇脆的歌声飘来,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枚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大家都屏声不语,不久便见山梁那头冒出一个秀丽的女娃,身体纤细苗条,柳腰小小,俊脸美目,着一袭白衣,显得轻柔飘逸,蓝色的小书包斜着勒过微起的胸前,因为上山,青春绽放的脸上红朴朴的,晚霞的彩光透过发丝熠熠生辉。

我们都呆着不动,侧身停在小道旁。那女孩住了歌声,娇羞地低着头快步走过我们,略停,回头柔媚的一笑,说:“大学生,要快点走哦,阿伯要开船了!” 飘然下了山,犹如水中轻摆的莲荷。良久,我捅了捅旁边张着口的小韩,“喂,回回魂,哈喇子流出来了!”


正月在家里侃大山,突然收到留守的人来信说:在大布的下乡三队要移两队出去,晚了有变,切切切!我立即扔下手中自定的小水电调研功课,飞奔回队,比听到最高指示还及时。

我们换到了梅口公社,公社就在镇里,这里有县级公路通过,金溪环绕青山滴翠,镇里有车站,旅馆,商店,比大布山乡好多了。

这回移师到梅口公社的一个农场,离镇上约三里路,三面靠山,一边环水,一条大车道通往镇上。这是在十多年前关押上海右派时开辟的,后来劳改农场迁到更偏僻的山里,这农场就留给公社经营。

农场里的员工从上海右派那里见过些世面,一些人家里还存有皮鞋,金笔,手表等高档货,当时那些右派也就用来换些食品,行个方便之类的。明白了这些,回想起路上帮我们挑行李几个人的打量的眼神,心中都有些腻歪。我们被林彪第一号令赶了下来,身份不明,糊里糊涂,往好里说是来宣传毛泽东思想,往差里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让乱说乱动。好在现在能挤兑我们的人都扎堆在军垦农场革命的大熔炉里了,离这千八百里,当地的领导对我们看法也是一团浆糊。座上客与阶下囚也只在人们一念之中。

我们这些学生经历过风云变幻的革命大考场,见过大世面。在伟大导师的翻手复掌之中,光被镇压,平反,崛起,打下也折腾过几回,除了个别人逍遥错过这必修课外,大多都深谙世情人心,怎么不懂得我们的处境就在自己气势之中?在农场住下后,老实的还在犹豫,气盛的已经宣布先休息三天了。大家背着手踱着方步四处看着,就像首长在视察下情,领导要接收地盘,要的就是这份派头!

走到养鸡场,兽医系的两学生有了兴趣,大家反正无事也就陪着。与养鸡场的人攀谈之下得知他们正打算外出请人来阉鸡,兽医系的马上胸脯挺起,口沫横飞地说:“这点事还要请人?太没文化了!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打胜仗的。有多少鸡要变性,通通赶过来!”一人飞也似地跑去叫老洪。

老洪来了,要了一张板凳骑坐在上面,拎起一只鸡挤压一下肛门把粪便排出,双翅别起,叫一个学生侧卧压着并抓住双脚。他右手指点给大家看翅下從後算起第二根肋骨一个位置,拔了毛将手术刀戳下,再从口袋掏出一个器具撐開伤口,用刀子后面的勺子探进去掏出两粒黄豆大的东西,顺手拔了几根绒毛塞在刀口上,示意学生把手放开,鸡就咯咯咯地跑掉。

一位学生犹豫一下问:“伤口就这样处理会不会感染?” 老洪轻笑一下,又敛起笑容,像是在课堂上一样说道:“鸡的体温是四十九度,你们应该都学过。在这个温度下绝大部分细菌都不会成活。人在感染时发烧,调动起保护机制也不过升高几度体温而已。阉了鸡,难道要送加护病房?”

说完老洪将手术刀往我眼前送,我笑了笑,摇摇头让了一下,一位兽医系的学生慌忙接过。自从替老洪写了回家申请之后,又聊了几次,老洪对我颇为属意,有心将一身技艺传给我。奈何我心不在此,只能辜负他的好意了。

回到场部后,养猪场一位姑娘来请,说是有几只猪感染化脓了,已经去买青霉素。请老洪再过过眼。我们一伙也跟了过去。养猪场就挨着场部,收拾的十分干净,在猪圈里,那养猪姑娘抓起像小狗那样大一只小猪,翻过来在肚皮上挤了一下,一点粘粘的脓就出来了,小猪哼哼地叫着。我回头看老洪,只见他皱着眉头,一只手捂在鼻子和嘴巴上,呆了一会儿便往外走。养猪的擦了手也跟大家出去。

“一只猪打五万单位够不够?” 养猪姑娘征询地问。

“不用。” 老洪摇摇头,还捂着嘴。

“你是说,不用打针也会好?那我就再清洁几天,这两天脓已经少多了,能不打针的就省着点。”

“也不用再清洁了。” 老洪道。我看他一直在忍着笑,脸色有点古怪。

兽医系的学生也看出了蹊跷,疑惑地问老洪:“那粘粘亮亮的是猪的。。。” 老洪把手拿开,满脸是笑,点点头。

“怎么会呢?这猪还那么小!” 养猪姑娘脸刷地一下红了。

“是小了点,但你每天这么按摩挤压,没成熟也早熟了。” 老洪也放开不再掩饰了。大家哗地笑成一片直叫肚子疼,养猪姑娘羞得夺路而跑。

老洪的华丽开场让大家都觉得倍有面子,我们怎么也不像来受再教育的。老农教人的能耐,不过些农业技术。我们队里的这些在运动中挨批受整,缩着脖子勾着腰的农学院教授权威们,下到农业技术的领域哪一个没有几手?无关利益时人们尽可以喊喊口号,动动拳头。事关一年收益,手中钱粮,务实的农民还是知道什么是真的能耐,毕竟没人和自己的钱财过不去的。

我们正盘着腿坐在场部统铺上谈着老洪的丰功伟绩,讨论怎么乘胜追击彻底把“受教育” 变成 “教育人”的宏图大业。门口咳嗽一声,场长带着两个人走进来。当领导的寒暄两句,客气地说:“春茶要采了,过去我们都是用土法制作的,现在来了这么多专家,能不能帮助我们提高一下。”说完满脸带笑,谦卑热切地望着大家。我们大家眼睛都转过来看老叶。

老叶,经济作物教授,文革一时想不开跳楼折了腿。经过修复,还不怎么齐整,走路时要拄着一根手杖。过去的几个月,大家同命相怜的桃源生活让他恢复了不少元气,老洪的样板也让他活络不少心思,可能早就琢磨着怎么出场了。现在机会上门来了。他谦让一下,问了几句,就说带大家先做绿茶,以后有机会再做乌龙茶。场长连连点头,问了注意事项,忙着准备去了。

场长走后,大家七嘴八舌纷纷问道:怎么土茶也能变成绿茶和乌龙茶了?怎么不一次打倒,还要分场批斗?这时老叶精气神全回到了身上,也不急着回答,叫大女儿倒了杯茶来。老叶喝了口,如同上了讲台,慢慢道来:

“茶叶除了品种之外,按发酵度与制法,分为六大茶类。最常见的有三种:绿茶,红茶,乌龙茶。绿茶制作时不经过任何发酵过程,采摘后直接杀菁,揉捻,干燥而成。滋味清新鲜醇,清爽宜人。红茶是发酵度达80~90%的全发酵茶。制作过程不经杀菁,而是直接萎凋,揉切,然后进行完整发酵,使茶叶中所含的茶多酚氧化成为茶红素,茶汤色红,所以叫红茶。乌龙茶发酵度约为20~60%,是介于绿茶与红茶之间的半发酵茶类。滋味变化多端,兼容绿茶的清绿新爽与红茶的醇厚甘美。乌龙茶制作工艺要求最高,需要专门器具,而且用秋茶更好。。。”

洋洋洒洒讲到天黑。大家都已相知也没太多忌讳。伟大统帅的思想我们都操练过,无论是套路还是散手皆是烂熟在心,张口便来,当者辟易。这战无不胜的用来对外整人是极好的,只是其他用途还未参透,所以对内就免了,且听老叶放毒,批判吸收。老叶也是憋屈已久,这时有点忘乎所以。由茶经谈起,从品种,制作,烹煮,到品尝,欣赏。横贯中日,涉及魏晋,佐以故事,夹杂诗词。真是有才呀,肚子里装有这么多货色!听得大家大开眼界,如痴似醉,还是这封资修来的迷人。

两天后开始制茶。茶叶的采摘,杀菁,揉捻自有熟练农场工人打下手做了,老叶指点几句,也不需要我们这些亲传弟子来做。而且以后要是宣传:这茶全由妙龄少女在露水未干时嫩手采摘搓揉的,就不宜让文化人目睹太多实情内幕。这些人嘴贱,心性浅,还影响挺大的。

炒茶就在场部大厅四口大锅上进行。第一口锅将揉捻过稍微晾干的茶叶放进去翻炒,不用工具,就是一双光手进行。老叶说了,为的是翻炒的均匀,而且光手能够感知检测温度。第二口锅最为艰苦,水汽蒸腾又湿又热,手还要不断抓起茶叶掏散让蒸汽挥发。分几口锅是不让干燥时过热变成蒸煮茶叶了。换锅之间,茶叶就摊开去晾,蒸发兼降温。第三口锅温度就高了,但不难受,因为茶叶已干,没了水汽。只见茶叶在锅中翻炒时沙沙作响,最是写意,很有些成就感。第四口锅锅色微红,老叶不让我们做,指点一位资深的茶工进行。倒不是怕烫了我们,需要个皮糙肉厚的人来操作,而是这一道程序极为关键。炒不足,则香气不出;过了,一丁点焦味就坏了全部。这长期实践得来的经验可不是聪明伶俐学点知识便能代替的。老叶胸中要是没有这点丘壑也当不好主帅。

晚上收工,我们每人都抓上一把。烧了一大壶开水,将茶叶放的足足的,滚水冲下,泡的酽酽的,翘起脚来享受我们劳动的成果。

喝了一口便觉得不对,环眼看去,个个皱眉,面色古怪。还怕是自己道行不够,就大口小口,舌尖打转,巡回吞吐,斟酌茶味,想品出老叶所说谏果回甘,神清气爽的感觉。第二天起来觉得嗓子跟刀割似的,两手墨黑怎么洗都不退色,一看便知是搞破坏的黑手。看见老叶还意气风发地走进来,便抓住低声地说:“老叶,这茶怕是搞砸了。你是准备批斗还是潜逃,要早作打算。”

老叶问了缘故,没好气地大声说:“你们真是比红楼梦妙玉口中的饮驴还不如,有这么喝茶的吗!再说冲泡的方法也不对,这中高档的绿茶用75度左右水最好。过了,这深层的物质便溶出来。刚刚炒制出来尚未退热,温水怕是也泡的开。你们滚水足泡还不是什么苦涩滋味都出来了!”

我们理屈,唯唯地听着,老叶高大形象依然不变。

那时的教授权威在运动批判中活过来,学农的要下到农村更是容不得一点虚的。比起现在专家博导成长之路不知要艰难多少倍,写起论文来或许不如,但动手见真章那一定是能镇得住场面的。可笑大批判的电影文章却还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里讽刺挖苦,真不知是想侮辱群众的智商,还是那些左派只有这点智商。

不久,全国开始流行植物生长激素920,公社商请老叶领军,他点了小胡和我去,就住在镇里。他老婆和女儿没有叫去帮忙,仍然留在农场。

hurstian 发表评论于
非常感谢老应的文章。 你的风格和当年图雅有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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