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衣如花
曾宁
最近,从上海传来消息:“世博举行期间不得穿睡衣上街”已成明文规定。对此,各方各派喋喋不休地争论起来。我却由此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即改革开放之初,上海滩的睡衣潮。
我的童年,文革虽然煞了尾,但从物质到精神,疮痍满目。灾难形于衣着,就是满天下的“蓝蚂蚁”。 蓝外套,白衬衫,蓝长裤,脖子上的红领巾是唯一的亮色,却嚣张霸道, 和排山倒海的红标语、红横额、红招牌混在一起,令人眼睛发腻,发涩。这情势,到了八十年代初,才逐渐扭转,却无突变,主色调依然不脱黑和灰,幸亏有那么一片风景,象花朵一样开在记忆深处。冷色调的荒芜人间,蓦然冒出朝霞般缤纷、彩虹般鲜艳的花潮,那是万万千千件睡衣的交汇。
睡衣出笼在这样的季节:春雨滴在梧桐树最初的鹅黄色芽苞上,童稚好奇的眸子开始紧张地向上,向上,一路追踪,看从一根根偃蹇的枝桠到密密排在山阴路的一行行,怎样勇敢地喷青吐绿。再过一段日子,眼睛滴进黄梅雨季的雨丝,低头,弄堂里每一颗石子都湿润如酥软的春泥,我们傻乎乎地蹲在阴沟边,看狡猾的苔藓,抬头,树上,梧桐叶带着从嫩黄到深绿的多种层次,逶迤开去。看看日历牌,有点迫不及待了。 雨停,翻过石库门高墙的阳光刺得眼花。女孩子奔走相告:“晒霉了!”那已是骄阳高照的初夏,满弄堂各家院子里夹竹桃花和喇叭花怒放,大家雀跃无比:“我们的”季节到了!
这就是展示美丽的季节,兴高采烈的女孩和爱美的妈妈合作,把压在樟木箱子底部、带着樟脑丸浓郁味道的花色睡衣翻出来,对着五斗橱上的小镜子,穿在身上。“合身吗?”在旁边监督的妈妈,边点头边下评语。还没学会涂胭脂画眉毛的小女孩,激动得手发颤,以最挑剔的眼光把睡衣检查过,央求妈妈缝好脱线的衣襟,或放一放边,扩大尺寸。请外婆勾上新花边,拼镶在领口,最好能绣上各色花朵,以求与往年不同。弄堂里,没有人会奢侈到特意买新衣料做孩子的睡衣,我们童年的睡衣,前身全是旧衣服。
一天,外婆把一件睡裙放到床头,那是用妈妈的旧玻璃绸衬衫改成的,浅紫色底,磨损的袖口,在巧手下变成“泡泡袖”,拼上雪白的绉纱花边,领口改成圆领,缀上一朵由白花边做的蝴蝶结。我放学回到家看到,发了疯似的,把玫瑰花般的睡衣拿到冬青树下的空地,高高抛起,任它在浓绿中飘扬。正在跳房子的红梅不服气甩来一句:“我也有!”“拿出来啊!”花瓣散开落在我们身上,一件件别致的睡衣有了用武之地。
终于,类似于西方国家小女孩“睡衣派对”的盛会开锣。在黄昏,夕阳西沉,余晖抹在弄堂的水泥地上,一似金汤。第一阵晚风,柔和得像出门前外婆为我整理小辫子的手。晚饭是十分匆忙地扒完的,洗澡更是蜻蜓点水。这辰光,弄堂里的响声,都和竹子木头有关——大人们把椅子、凳子和摇椅搬出门外。万事俱备,女性身穿五彩缤纷的睡裙睡衣出场!
女童们头上的羊角辫,聚在一块,成了一片能移动的苗圃,都栖息着绸布扎的小蝴蝶。此刻,她们坐在小板凳,嘻嘻哈哈,貌似得意忘形,然而一个个小心眼里都在较劲,看谁的睡衣抢眼。雨羽穿蛋黄拼镶洋红的花裤子,弄堂口的红梅穿贴着小猫钓鱼童话的月白色裙子,仔细一看是绒布剪贴,精工细作。三号的晴一袭浅黄底淡淡的绿葡萄绣花,大胆地用上进口大花边!
我们唱着早晨在幼儿园学会的歌谣《小鸟在前面带路》, 男孩子们酸溜溜地冲我们喊:“下雨咯,打烊咯,小巴拉子开会咯,十八路电车回去咯。”我们呢,凭什么怕他们?睡衣使我们美丽成虹口公园开得最茂盛的花坛。红梅领头,挑战他们玩“好人坏人”。他们统统是汉奸、特务,这一件件印着亮晃晃的鼻涕的老头衫,哪件不是灰不溜秋的?不是“下三滥”才穿的吗?我们呢,一定是坚强不屈的“地下党”,大智大勇地与他们周旋。男孩子不服气,抗议说:“你们才女特务呢,看花里胡俏的衣服就是!”
当然,小女孩的睡衣,再郑重其事,也不能占领舞台的中心。年轻的姑娘和少妇们,才是富于美的暗示的风景。她们洗过澡,扑好痱子粉,洒上花露水以后,手里轻挥檀香扇,款款登场,看到喧闹的小孩子群里,拧了拧细眉,拉开距离。我的脑海里,还存留着她们的“睡衣变迁图”。开始是谨慎的冷色系列,细格子白底短袖衫加长裤,后来格子成了粉红,粉蓝,嫩黄,蕾丝纫上袖口领口和裙边,内衣内裤若隐若现,更加招引男子的遐想。改革开放后,舶来品充斥,透明的粉红睡裙招摇过市,不过,到底是害羞,里面加上衬裙。我舅妈刚过门时,参照香港时尚杂志,做了一件宽大的半透明白睡衣,大开领口,高贵的蕾丝花边缀满边缘,在街灯下烟视媚行,一颗颗水晶扣子冷不防闪亮,头顶上的星空仿佛有一小角被她穿上。那时我才八岁,被舅妈这绝代风华迷住了,趁她不在,悄悄地拿来套上身,整个人被埋进白色里面,可怎么也舍不得脱下。20年后,我结婚时穿的婚纱,竟和这件睡裙一模一样。
别以为每天黄昏时开始的、不着痕迹的睡衣表演,只局限在弄堂内部。聚在一起说够悄悄话,时不时爆笑的女人们,终于按捺不住,一个说,要给孩子买棒冰,一个说,要去对面看看请病假的同事。然后,成群结队,花团锦簇地“穿弄堂”去,花露水香味洒满街道,使好几条一到夜晚就死气沉沉的弄堂顿时生龙活虎起来,时不时会有个穿汗衫短裤男士睡衣的小青年,羞涩踌躇地出现在她们身边,随后有名年轻女孩跟他悄悄离去。
睡衣的时髦,使得老人家也不安分。本来,外婆是不敢穿睡衣出去乘凉的,因为外公反对。外公在旧时代供职于英租界的海关,是基督徒,他说:“穿睡衣出门没教养。”外婆不敢反抗,晚间穿上睡衣,只安分守己地听老式吊扇在天花板上嗡嗡发响。
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外婆先是遮遮掩掩地“微服出巡“,几次以后,便决定参与其中。自然,优雅如她,不会轻率从事,第一次为穿哪一件颇费了脑筋,最后挑中纯蓝色长如旗袍的睡衣。那年头的老年女性,多穿黑色香云纱长袖衣裤,她们对外婆的睡袍并没有莫名惊诧,倒是眼尖的少妇看出蹊跷,笑问:“六号师母,怎么那么长?象道袍。”外婆微笑着,没作解释。外婆身旁的五号阿婆,婆家从前是拉丝膜厂的老板,这过气的资本家太太打量一下外婆,内行地说:“这个蓝色,现在染不出来的。”外婆深藏不露,五号阿婆轻轻抚摸一下衣料,低声问外婆:“是印度绸吧?”外婆也小声说:“破四旧时没舍得剪,改成睡衣了。”五号阿婆自嘲似地抬起胳膊:“看我这身,刚结婚时候做的,只穿过两次,扔了可惜。”她的紫色丝绸睡衣,和蓝宝石般的夜空映衬着,行走时如月下苏州河水波的立体,一路引来轻轻的赞美和带醋意的讥笑。她们一来一往地私语,人们都以为是在八卦自家的儿孙。
这一晚,乘凉罢,外婆感触地对我说,五号阿婆这典雅的色调若镶上滚边,配琵琶纽扣,让鸿翔的老师傅精心裁制,加上一套珍珠项链和耳环,那活脱是上礼查饭店的贵妇了。我在旁听着,只恨自己太年轻,品不出外婆的言外之旨。
到了深夜,穿睡衣的人们,不胜轻寒,都有点瑟缩。远近陆续响起回家的脚步声。昏暗的路灯,幽静的弄堂,偶尔一两个穿睡衣的男青年飞速骑自行车驰过,撂下尖利的呼哨。
夜中花朵渐渐闭合, 我们仿佛躺在花蕊中,花瓣轻轻遮上我们,梦中不知启明星已升起,另一个时代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