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女教授芦荻:与毛泽东谈魏晋南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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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5月至9月,毛泽东因患眼疾,请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芦获为他读书。在读书间隙,毛泽东就文史问题进行了一系列谈话。最近,记者同芦荻教授进行了多次访谈。本文是请芦荻教授对她的部分谈话加以整理,形成的一篇回忆文章,从中可以了解到毛泽东的读史情况和论史方法。----《党的文献》记者
往事如烟。烟,并没有随风散去,消失。烟,婷婷袅袅,缕缕丝丝,腾入青霄;或融于彩霞,织锦长空;或化作白云苍狗,点示人世沧桑;或酿成细雨,润苏万物;或汇为甘霖,沾溉众生。往事,许许多多如烟的往事,非但没有受到流光的剥蚀,淡去,无痕,反而经过岁月的洗涤,拂去了尘灰,荡去了浮翳,而更加清晰了脉络,凸现出纹理,并且迸射出它所蕴含的奇光异彩。

30年前的往事了。1975年的一个暮春之夜,我如在梦幻中一般,被带到了毛泽东主席的面前。灯火辉煌的游泳池大厅里,身着洁白棉针织衣裤的毛主席,端坐在单人沙发里。他面容有些憔悴,双目茫然地投向前方(后来我才知道,主席患重度白内障)。这和我心目中认定的“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的毛主席形象,有如此大的反差!我不禁惶恐、紧张,心头还升起了困惑和迷茫。平息我情绪波涛的,是他老人家和我共同背诵了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

王溶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直到含有我的名字的末句,我才恍然悟到毛主席吟诵此诗的动因。这风趣典雅的幽默,不仅让我平静下来,而且迅速地拉近了我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距离。我不禁为老人家高超的、艺术的领导魅力深深感动。

毛主席对《西塞山怀古》诗是熟悉的。背诵时,流畅自如,吐字有力,节奏鲜明,没有留滞和停思。但是,我觉察到他脸上浮漾出沉重的表情,语波、声调中还流露出苍凉之感。

《西塞山怀古》,是吟咏魏晋之交,西晋挥师金陵,东吴降灭的史迹的。诗中隐含着中唐以后作者吊古伤时的感慨。从毛主席后来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他对魏晋南北朝这段中古史,感思甚多,谈到某些细节,如数家珍;对关于魏晋南北朝的评价问题,尤为关注,并批评了传统上贬抑、否定这段历史的观点。

我从教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主要的分工段恰好是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对这段文学的发展、创作和社会文化背景比较熟悉。我了解,自中唐以来,士大夫对魏晋南北朝的评价,除其间的书法、绘画和个别作家外,大多持批判的观点。北宋的大作家苏轼在他的《潮州韩文公庙碑》一文中,曾赞美韩愈所说的“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和隋。“文衰”、“道溺”四字,可说是对魏晋南北朝批判观点的高度概括。这种批判观点,后来成为传统的定见,并一直为后世所承袭,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毛主席不赞成这种因袭和定见。

1975年6月18日,毛主席让我找出苏轼的这篇文章,读给他听。他边听边摇头。他说,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大动乱,大分裂,这不好,但当时的另一个方面是,南方的广大沃土,全面地得到了开发,生产技术普遍提高了。这是经济上的发展。说罢,他用右手按下半抬着的左手的一个手指。又说,许多少数民族,纷纷入主中原后,战乱频仍,南北对峙,这不好,但民族大融合,大家庭在新的组合中稳定了,文化也交流了,丰富了。主席还谈到当时的一些历史细节,说:谢安文韬武略,又机智又沉着,淝水之战立了大功,拖住桓温也立了大功,两次大功是对维护统一的贡献。桓温是个搞分裂的野心家,他想当皇帝。他带兵北伐,不过是做样子,扩资本,到了长安,不肯进去。苻秦的王猛很厉害,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意图。这是政治、文化方面的发展。说罢,他又按下第二个手指。说到文化思想,毛主席非常激动。他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结果汉代只有僵化的经学,思想界死气沉沉。武帝以后,汉代有几个大军事家、大政治家、大思想家?到东汉末年,儒家独尊的统治局面被打破了,建安、三国,出了多少军事家、政治家啊!连苏轼自己在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也说:“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主席还说:汉末开始大分裂,黄巾起义摧毁了汉代的封建统治,后来形成三国,还是向统一发展的。三国的几个政治家、军事家,对统一都有所贡献,而以曹操为最大。司马氏一度完成了统一,主要就是曹操那时候打下的基础。诸葛亮会处理民族关系,他的民族政策比较好,获得了少数民族的拥护。……这是他的高明处。又说:其实,魏晋南北朝时代是个思想解放的时代,道家、佛家各家的思想,都得到了发展。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很有名。玄学的主流是进步的,是魏晋思想解放的一个标志。正因为思想解放,才出了那么多杰出的思想家、作家。说罢,毛主席不禁又按了另一个手指,而且还大笑着说,什么“道溺”!我送那时两个字,叫“道盛”!关于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文学创作问题,毛主席谈得最多。他说,苏轼说那时期“文衰”了。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可以把那时的作品摆出来看一看,把《昭明文选》、《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拿出来看一看,是“文衰”还是“文昌”,一看就清楚了。他又大笑着说,我再送给那时两个字,叫“文昌”。看来,毛主席对苏轼的这篇文章,有些耿耿于怀。

同年9月底,我回到了学校。10月中旬,毛主席的保健医生胡旭东,到家找我说,主席急着要看一篇文章。我看胡大夫手中的条子,要的是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一文。我从自己所藏的《三苏文汇》中抽出了苏文的那一卷,交胡大夫拿走了,我的心也随着这卷书飞进了中南海。可惜,我再也不能亲聆主席的阔论了。而我这册书,也至今没有了下落。“人世几回伤往事”,如果留有老人家手泽的这册书,再没有璧还的希望,那么在主席的遗物中,也算留有我的一点纪念吧!

在中南海期间,毛主席让我给他读的作品,大部分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文。到中南海的第一天夜晚,毛主席要我读了庾信的《枯树赋》、江淹的《别赋》和《恨赋》,还读了阮籍的《咏怀诗》。为了《枯树赋》的注文问题,他还写过一个批示,说明他不同意清人旧说的意见。他曾让我给他读过五遍《枯树赋》,赋末有“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诸句,每每读后,他便沉默不语。

毛主席赞赏江淹《别赋》的情真意切,语丽辞清,还为《恨赋》写过批语,批评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的骄奢满溢。为了解说这个“溢”字,主席还琅琅背诵了《西厢记·长亭送别》中“泪添九曲黄河溢”的那一大段曲文。已是垂暮衰病之际,他老人家竞还有如此认真谈学、论文的盎然意趣和如此惊人的记忆力,这实在令人欣佩,令人惊奇!

毛主席也曾畅论魏晋的风流,赞扬曹氏父子的诗文。他高度肯定曹丕的《典论·论文》,还背诵过曹丕的七言长篇《燕歌行》,认为在那时的七言诗中算是一篇佳作了。主席更激赏陆机的《文赋》,说曹、陆的这两篇文论,标志着文学创作新的里程碑和文学理论发展中质的飞跃。还说《文赋》的“诗缘情而绮靡”,更揭示了诗歌创作的根本问题,大大地发展了“诗言志”的简单口号。他认为,陆机能如此理解诗体,能提出“缘情”的命题和辞采华美的要求,这正是由魏晋以来文人诗歌创作的丰富实践所提供的时代认识,也是陆机个人辛勤创作的实践之心得与体会之结晶。因此,他不同意杜甫的“陆机二十为文赋”的断语,认为二十岁的小青年,实践没那么丰富,是提不出如此成熟的诗论的。

论及魏晋南北朝文学创作的丰硕成果时,毛主席多次谈论谢灵运和他的山水诗。他说,山水诗的出现和蔚为大观,是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优秀的唐人诗作中,就有很多脍炙人口的山水诗。说着,他击节吟咏了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他说,这样的山水诗真是诗中的瑰宝,天地精灵之气的化身。但是,如果没有魏晋南北朝人开辟的山水诗园地,没有谢灵运开创的山水诗派,唐人的山水诗,就不一定能如此迅速地成熟并登峰造极。因此,他认为,就此一点,谢灵运也是“功莫大焉”!又说,连李白都激赏谢朓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并“一生低首谢宣城”,为什么苏轼辈却大叫“文衰”了呢?

从多次有关魏晋南北朝作家作品的谈话中,可以看出毛主席对隐逸、对乱世之中高蹈自洁等处世思想,是不赞同的。对于一些热衷功名、攀龙附凤失败,却又故作清高的态度和文字,更是嘲、批有加。

在毛主席身边读书、学习的时日里,每每老人家的一席话,的的确确令我有胜读十年书之感。令我自恨的是,自己学识浅薄,基础不牢,不能探讨更为广泛、更为深入的学术问题。毛主席曾让我读《三国志》,读《晋书》,但却丧失了向他进一步请教这些史籍的机会。主席还问我,是否读过《南史》和《北史》,如何评价李延寿父子的史学观和两书的价值,我只有惭愧地告诉他,我没有认真读过。他笑着说,一个讲魏晋南北朝文学的教师,没好好读过《三国志》、《晋书》和南北史,这是不够的,要认真补上。

时光如水,时过境迁,离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诲已经30年了。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达到他要求我的标准。

毛主席曾说,如果有时间,他要自己写一部魏晋南北朝史。我一直在思索,主席如此重视魏晋南北朝,他将怎样写这部中古史?历史永远都会留下很多遗憾。伟大的毛泽东主席也留下了一些遗憾,其中是否就包括他的这一个未了的心愿?

常记得,我初见毛主席的当夜,在诵完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诗后,他竟站了起来,在工作人员的扶持下,绕着游泳池大厅的南半边,走了一大圈。他昂首挺胸,双目远凝,身形笔直,伴着播放的“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张元斡《贺新郎》)的昆曲节拍,口中低吟,快步疾行。望着老人那高大魁伟的身姿和那刚毅、肃穆、威严的面容,一时之间,我突然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幻化:老人的身影不见了,游泳池大厅的屋顶、四壁通通撤去了,簇拥着的众人也消失了,辉煌的灯光和广铺的红地毯,交织成一片金红色的天宇地方。在辽阔无际的天宇下,矗立着的是那根顶天立地的中流砥柱,是披云戴雪的巍巍昆仑。

当时的毛泽东主席,已经是眼不能视、言不能畅。目睹他老人家当时的神韵风采,我不禁黯然神伤:此时的毛主席,是在显示他仍有肩负四海、左右天下大势的威力吗?还是在瞻视着未来、胸中有万马奔腾?还是,依然要坚强地,向步步逼近他的死神应战?还是,他要向汹涌而来的新的历史波澜挑战?

作者:芦荻
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US-Chicago 发表评论于
雕塑佛,

Very good!

US-Chicago
北山愚公 发表评论于
应是1995年。第一段第一行说:1975年5月至9月。且他老人家1976年9月9日就已作古,不可能十月还找芦借书。
弓尒 发表评论于
好文~!
-------- 有笔误: 例如:

“。。。。同年(1976)9月底,我回到了学校。10月中旬,毛主席的保健医生胡旭东,到家找我说,主席急着要看一篇文章。我看胡大夫手中的条子,要的是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一文。我从自己所藏的《三苏文汇》中抽出了苏文的那一卷,交胡大夫拿走了,我的心也随着这卷书飞进了中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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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1976- 8月底,之误, --- 何以如此, 自明, 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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