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耐:都挺好(二)

  二十三
  明哲回家,吴非爸妈已经回去了,怕天太晚了回去不方便。吴非因为把最近几天的怨气都倾倒给爸妈,因为爸妈开导说明哲这人本质还是不错,唯有人太传统不知道变通而他弟弟老爹又太麻烦,这人太传统是坏事也是好事,需要一分为二对待,毕竟传统的人顾家,再因为明玉那儿盛情难却,种种加起来,等明哲回来,吴非早已开开心心。明哲看了大感欣慰。
  看着明玉送给吴非的礼物,明哲自己心中惭愧,他怎么就从没想到过。看吴非试戴,他忽然想起,忙道:“明成放出来了,下午我给朱丽打电话朱丽说的,说是明玉岀的力。朱丽说明成出来后一直傻傻的,吃了中饭就睡觉,朱丽也很感谢明玉放过明成。我想给明玉打电话,结果下午她一直关机,你住过那个家里的电话也不通。”
  吴非奇道:“咦,中午下午我都和明玉通过电话,她怎么没告诉我明成的事?对了,她肯定心里并不愿放明成出来,觉得窝囊不愿说出口。她今天住别墅,跟我通了电话后大概关机睡觉了,铁打的人也有倒下的时候啊。”
  明哲笑道:“明玉好本事,把个明成要放就放要关就关,司法机关就跟是她公司似的。也好,妈太纵了明成,这回算是被明玉教训一下收收筋骨。唉,不知道妈以前怎么维持的平衡。”
  吴非笑道:“只有我们宝宝不卖明玉的帐啊。等下我们饭后再给明玉电话吧,不行就明天。”
  “现在就打。”没想到,这回通了。但明哲只说了三言两语的份,那边明玉有电话进来,手机就给挂了。吴非看了在一边爆笑,“哈哈,我中午下午加起来跟明玉说了半个小时呢,你这个当哥哥的没魅力。”
  “她有电话进来,她那电话一向就跟救火似的没个完,不信等下我再试试。奇怪了,明玉把明成放了就放了,偏不要我们领情。够口似心非的。她说她已经讨还公道,多关明成几天没法质变。”
  吴非早就一心偏向明玉:“她这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过也说明她对明成的彻底蔑视。明成这回够逊的,一条小命完全操纵在明玉手里,给他生就生给他死就死。只是等他回过神来,他肯咽下这口气?以后你们家有得鸡飞狗跳了。”
  “所以明玉不要我领情?唉,这两个人,没一个省油的,现在更是越走越远。非非,等你回去我有时间做个博,把家里的老照片老典故都往上面放,让他们好好看看,回想回想以前的好日子。不过明玉会不会不认同?她一说起妈就火大。”
  吴非笑道:“你除非拿宝宝的照片和故事做饵,否则我怀疑明玉都不会来看你的博,你这个妹妹真是个只会工作的机械人。明成以前可能会给你面子,这回事情后难说了,他自顾不暇。”
  明哲皱眉想了会儿,道:“乱成一团糟了。我回头好好整理整理,这么多年来,究竟问题岀在哪里。我写出来,你旁观者清,帮我看看,我们家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发展,什么时候爆发,为什么。一家人总不能这么一直斗下去,现在文斗不够,都已经上升到武斗了。我可不能看着他们最终动刀子。”
  吴非伸出手,将明哲眉头的“川”字拨开,笑道:“放心,他们都是成年人,不会一再对峙,还得学习工作找生活呢。不过你把家史理理也好,你妈去世了,你做个总结。总得有人做这件事。”吴非一边心想,真好,这个传统认真的家伙只有这种事能彻底绑住他,他只要每天回来坐在电脑面前写博,她在遥远的美国就不用担心他红杏出墙。所以她应该大力鼓励才是。“对了,不是说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吗?找清楚原因是最重要的。”
  明哲点头,舒了口气,他一直担心着弟弟妹妹,还有老爸,可一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捷径。这回,终于找到一条路,又得到吴非支持,最近难得得到吴非支持,先试试再说,希望能解决问题。否则,他还真不知道从何下手。他觉得,对于这个家,他有很陌生的感觉。写出来,形成文字,即使明玉明成不看,对他自己而言,也可以厘清思路,知道后面该怎么做。
  这个周末,送走吴非了,他正好回去一趟,跟爸爸一起到明玉的车库整理岀家中的所有文字图片记录,以供回忆。
  明玉睡了吃,吃了睡,自以为睡得天昏地暗,极其腐败,可是心中阶级斗争的一根绳一直牵着,几乎是稍微有点清醒,就伸手看都不用看就把手机开了。结果,立刻接到明哲的一个电话。但才没说上三句话,床头座机不屈不挠地响起。知道她这儿电话的人没几个,她只有挂了与明哲的电话,将座机接起。
  没想到里面居然传来的是蒙总的声音。“小苏,在睡觉?很不好?为什么不在医院呆着?”
  “还行,医院不舒服。蒙总回来了?”明玉顿时一激灵脑袋全醒了,忙坐起身来。“明天……要我上班吗?”
  “我能不回来吗?我本来想多拖几天谈个好价,现在大本营给我乱成这样子,我能安心吗?明天白天你不用来,我处理几个人。晚上我找你谈话,你把晚上时间空出来等我电话。”
  “行,但别太晚,最近精神不济,真话。”
  “我那儿有支野山参。明天拿来给你。”
  “不用,我又不是要吊性命的老太爷。谢谢蒙总,我这两天好吃好睡养好了就行。”
  蒙总忽然问了一句:“你家里不是一个人吗?谁伺候你?”
  看来绯闻还没传到蒙总的耳朵里,明玉看看紧闭的卧室门,笑道:“自生自灭啦。”
  蒙总不是个八卦的人,听明玉这么说便信了,道:“你多吃多睡。回头我让柳青也回家睡觉去。不行,柳青这人放回家只有更累,不能放。”
  明玉听了只会笑,却不得不承认蒙总说的是事实,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柳青闲下来就会玩花样。放下电话后下去,见石天冬不在。到处找一圈还是没人,明玉心中有些失望,也是,她自己睡觉,怎么能要求别人无所事事等着她醒来?何况石天冬是个脚底装弹簧的大活人。
  但她还是忍不住给石天冬打电话,石天冬一接起就大声道:“你醒了?我立刻过来。”
  明玉别扭地说了句:“你忙的话,别过来了。”
  石天冬笑道:“我来看一下我妈,我这就过去你那儿。”
  明玉想了想,道:“带几瓶啤酒来。”
  石天冬答应,想到明玉晚上可能要与他煮酒论英雄了。两人至今几乎还是陌生,明玉尤其不知道他的底细,他准备今天都跟她好好说说。
  石天冬很快回来,从被他塞满的冰箱里取出材料,做了几个下酒小菜,让明玉缩着手傍边站着,他一个人动手将桌子椅子搬到门外,面朝大海,喝酒吃肉。这才由得明玉动手放碗筷,因为很明显地,又一觉睡下来,明玉的气色又恢复不少,可见她平时又瘦又白都是累的。但他看得出明玉审美不佳,只是怎么紧凑怎么放,她要的是空间,而不是美感。但石天冬也无所谓,家常吃饭,又不是摆什么国宴。他还是回头再去洗一把手,免得明玉嫌他腌臜。
  石天冬坐下就给明玉倒酒,一边还说“你少喝一点,喝个意思就行”。明玉感觉自己现在状态还行,就伸出一个指头将瓶口下按,非让石天冬给自己倒了满杯,嘴里不由问了句:“你回父母家都不吃饭了再来?”
  石天冬笑道:“是母亲家,不是父母家。我爸妈以前是养蜂的,我一到暑假寒假就跟着他们天南海北地走,从小去过不少地方。听说我刚生下来时候白白胖胖一个人,后来养蜂晒!!

  二十四
  明成上班简直可称是落荒而逃。朱丽对他太好了,好得客气,让他心生恐惧,疑神疑鬼。他不知道朱丽有没有从她的律师同学那里打听到什么,也不知道朱家三口是不是在他出狱时候看出些什么端倪。朱丽或者不知,但她父母人老成精,哪是那么容易哄骗的。否则,为什么朱丽对他好得异常?明成都觉得自己快成了《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了,连赵家的狗何以看他两眼的事儿也要在心中探究一番。他也不想的,但他不得不想啊,他怕。
  可是朱丽又温柔地送他下楼梯,朱丽说是拎垃圾下去顺路。明成想,这以前都是钟点工的事,怎么朱丽现在反常地勤快了?走到楼下明成习惯性地想掏钥匙,才摸进裤袋,朱丽看见了道:“你的车子不是放在朋友那儿寄售吗?不知道卖了没有。”
  说到卖车子的事,虽然才相隔不到三整天,可明成真觉得恍若隔世。他愣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忽然身后传来声音叫他名字。他回头,见是一个穿着简单干净白色T恤的高大黑脸男子冲他走来,脸色甚是不善。看到这付结实身板,明成先自一寒,心中冒出曾经打落到他身上那些拳头的主人,脑袋一片空白。但朱丽在侧,他只有硬着头皮问一句:“你是哪位?”
  “我叫石天冬,这儿等了你一早上。”石天冬说话时候,已经欺近明成身边,一把抓住明成的手腕,三下两下,眼花缭乱间将明成背身压到就近一辆车顶,那辆车受惊,警报立即“哇哇”大叫。警报声中,石天冬俯身对明成道:“记着,你绝对不是我对手。这回苏小姐不让我动手,我放过你。以后再敢对苏小姐动手,我要你好看。”说完手一推,将明成推了个趔趄,便掠一眼惊住的朱丽走了。前后不到一分钟,朱丽都没法反应过来。
  石天冬昨晚送明玉回城后,住回自己的单身公寓,本来是想上门找明成的,但碍于上次送粥来时看到明玉的父亲住这扇门里,他怕贸然上门寻事吓着老先生,只好早早张起了网等在楼下,等明成下楼。其实在楼下找明成生事他也不敢多耗时间,怕苏父发现了下楼,依然还是受惊吓。吓到苏父,那可就对不起明玉了。他只有速战速决,展示一下实力,小小消自己心头一口恶气,又警告明成别以为明玉身后没打手,作罢。
  朱丽反应过来,忙跑到明成身边,两人依偎着默默看石天冬走远,消失,朱丽才喃喃地道:“不会吧,明玉不会多此一举吧。”爸妈不是说明玉讲理吗?讲理的人怎么可能指使大汉上门寻衅个没完呢?
  明成看着远去的石天冬,忽然想起这人是谁了,“我认识他,以前他来送过粥,还谎称是外卖,原来是苏明玉叫来的。”原来不是朱丽的追求者。
  怪不得这人认识她家,朱丽心想,再结合石天冬说的话,她相信,那大汉是自己寻上门来,“应该与明玉无关,明玉不会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明成心想,你倒是了解苏明玉,但也不得不承认朱丽说得对。可当着朱丽的面给人如此调戏而无力反击,他心中以次为奇耻大辱之一,暗中在伤痕累累的心上再结一道记事的绳结,嘴里忍不住嘲讽一句:“苏明玉找个保镖打手兼跑腿?好歹不是养小白脸。”
  朱丽想说这事与明玉无关,别怪到明玉身上去,但看着明成被欺负了,又想到他这几天心情低潮,她还是缄口不语,有话也得往后再说,忠言得顺应天时地利人和才能进谏。她看看明成显然是受到惊吓的脸,心中微叹,岔开话题。“别跟鲁莽的人一般见识,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们再有罗嗦我们也不回应,我们有我们的原则和尊严。走吧,别等车主过来,否则我们还得费劲解释怎么撞得他车子警报响。”
  明成也不想多说,朱丽的话很说到他的心怀,对,他有他的尊严与原则,他不是蛮汉,他不与阴暗的苏明玉一般见识,更不会与苏明玉的打手一般见识。他被朱丽牵着手往小区大门走,朱丽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小巧温暖,但这回也有不一样的力量与坚强。朱丽的手把明成从一早上的迷惘中拉扯回来,一颗心从遥远的阴暗回归早晨的和风丽日。“对,这事到此为止,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家各走各的。朱丽,我们前几天签的协议作废好吗?我不想卖车了,我得好好工作,要拿车子好好跑业务,投资的事……让给周经理吧。我多跑几单业务,提成不会少于投资。你看着我。”
  朱丽惊讶地看看明成,难得他如此诅咒发誓地说要好好工作,不像以前都是自诩天资过人,得过且过照样滋润潇洒。想到他是遭遇巨大创痛后才改变的决定,朱丽反而心下不忍,不知道此时的明成心头如何地憋着一股子劲气,她反而希望此时的明成能够没心没肺地发作几天,把心头怨气愤懑全都发散出来了,以后再汲取教训轻装上阵。现在这样压抑着自己,带着深度灰暗的回忆一百八十度转弯,明成往后的心路将何其艰难。
  明成等了好久不见朱丽回答,不由紧紧拉住朱丽,忧心地俯身挡在朱丽面前,定定地道:“我会做到的,相信我。以后我不会再让苏明玉欺负你。”
  朱丽将另一只手放明成手上,叹息道:“再跟你说一遍,我的事与明玉无关,即使不是明玉揭发,别人知道了我和她是亲戚的话也会揭发,迟早的事,到时只有更麻烦,是我自己工作失误。我们自己做好就是,不必与别人赌气,做好了,什么问题都说明了。”明成不甘,但朱丽贴心贴肺的话温暖到他的肺腑,他不能不听,先听了再说。即使想不通,他也会慢慢想,他得对得起朱丽为他红肿的眼睛。环顾左右,他只得朱丽一个跟他贴心了,这个时候,只有朱丽肯继续拉着他的手,不离不弃,让他带着伤痕带着自卑的心获得慰籍。
  “明成,不卖车子也好,欠你爸妈的钱,我们以后记着帐每月好好存钱下来还。我们不是还不起,数量又不多,急什么呢。我前一阵太心急了,为了照顾自己的薄面总催着你快快还钱,你又是最看重我的,被我催得鸡飞狗跳,我有不对。我以后也得精打细算着过,不能再月光族了。这一回出事,让我想了很多,原来我们都是亏欠自家爸妈那么多,不仅仅是你。我们……都改了吧。”
  明成愣愣地看住朱丽,他在钱上亏欠父母,朱丽又怎么了?朱丽是为了安慰他才把她自己说坏了吧,但他看到朱丽的心是为他跳动,这是他最大的安慰。“朱丽,你自责什么。我上班去了,我会好好上班,你休息几天也好,晚上我回来陪你说话,你别想太多,我心疼。再见,你先回去,我看着你回去。”
  朱丽见明成出狱后终于又说出甜言蜜语,心中终于放下一块大石,还好,这说明明成没铸起一道铜墙铁壁把他自个儿封锁起来。她眼圈儿又红了,忙转身放手,轻轻“嗯”了一声,找远路回去。明成呆呆看着朱丽走远了时候抬手似乎是拭泪的样子,自己也一阵阵的心酸。他在里面遭罪时候,朱丽在外面何尝不是一样地遭罪?他怎么能不赌气,即使为了朱丽,为了朱丽以后在苏明玉面前扬眉吐气,他也得好好工作。苏明玉不就是多了几个臭钱吗?他也会赚。
  但让坐上出租车后的明成彷徨的是,朱丽如果知道了他在里面的遭遇,还会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吗?万一哪天变态阴暗的苏明玉看不得他和朱丽的好,将昨天在他眼前一晃的纸条晃到朱丽面前呢?她会做的,一定会做的,她会提出将纸条烧焚在母亲坟前,搅得母亲地下不安,她又怎会放过朱丽?明成留着冷汗悲观地想,难道他得为朱丽而向苏明玉低头?低头,男儿的头是那么容易低下的吗?男儿只有被打趴下,但绝不低头。可万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苏明玉向朱丽胡说八道,朱丽会不会鄙夷地弃他而去?明成一路恍惚,一路咬牙切齿,一路彷徨,神情复杂地出现在熟悉的办公室。才离开两天,恍若已是隔世。
二十四
  明成上班简直可称是落荒而逃。朱丽对他太好了,好得客气,让他心生恐惧,疑神疑鬼。他不知道朱丽有没有从她的律师同学那里打听到什么,也不知道朱家三口是不是在他出狱时候看出些什么端倪。朱丽或者不知,但她父母人老成精,哪是那么容易哄骗的。否则,为什么朱丽对他好得异常?明成都觉得自己快成了《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了,连赵家的狗何以看他两眼的事儿也要在心中探究一番。他也不想的,但他不得不想啊,他怕。
  可是朱丽又温柔地送他下楼梯,朱丽说是拎垃圾下去顺路。明成想,这以前都是钟点工的事,怎么朱丽现在反常地勤快了?走到楼下明成习惯性地想掏钥匙,才摸进裤袋,朱丽看见了道:“你的车子不是放在朋友那儿寄售吗?不知道卖了没有。”
  说到卖车子的事,虽然才相隔不到三整天,可明成真觉得恍若隔世。他愣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忽然身后传来声音叫他名字。他回头,见是一个穿着简单干净白色T恤的高大黑脸男子冲他走来,脸色甚是不善。看到这付结实身板,明成先自一寒,心中冒出曾经打落到他身上那些拳头的主人,脑袋一片空白。但朱丽在侧,他只有硬着头皮问一句:“你是哪位?”
  “我叫石天冬,这儿等了你一早上。”石天冬说话时候,已经欺近明成身边,一把抓住明成的手腕,三下两下,眼花缭乱间将明成背身压到就近一辆车顶,那辆车受惊,警报立即“哇哇”大叫。警报声中,石天冬俯身对明成道:“记着,你绝对不是我对手。这回苏小姐不让我动手,我放过你。以后再敢对苏小姐动手,我要你好看。”说完手一推,将明成推了个趔趄,便掠一眼惊住的朱丽走了。前后不到一分钟,朱丽都没法反应过来。
  石天冬昨晚送明玉回城后,住回自己的单身公寓,本来是想上门找明成的,但碍于上次送粥来时看到明玉的父亲住这扇门里,他怕贸然上门寻事吓着老先生,只好早早张起了网等在楼下,等明成下楼。其实在楼下找明成生事他也不敢多耗时间,怕苏父发现了下楼,依然还是受惊吓。吓到苏父,那可就对不起明玉了。他只有速战速决,展示一下实力,小小消自己心头一口恶气,又警告明成别以为明玉身后没打手,作罢。
  朱丽反应过来,忙跑到明成身边,两人依偎着默默看石天冬走远,消失,朱丽才喃喃地道:“不会吧,明玉不会多此一举吧。”爸妈不是说明玉讲理吗?讲理的人怎么可能指使大汉上门寻衅个没完呢?
  明成看着远去的石天冬,忽然想起这人是谁了,“我认识他,以前他来送过粥,还谎称是外卖,原来是苏明玉叫来的。”原来不是朱丽的追求者。
  怪不得这人认识她家,朱丽心想,再结合石天冬说的话,她相信,那大汉是自己寻上门来,“应该与明玉无关,明玉不会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明成心想,你倒是了解苏明玉,但也不得不承认朱丽说得对。可当着朱丽的面给人如此调戏而无力反击,他心中以次为奇耻大辱之一,暗中在伤痕累累的心上再结一道记事的绳结,嘴里忍不住嘲讽一句:“苏明玉找个保镖打手兼跑腿?好歹不是养小白脸。”
  朱丽想说这事与明玉无关,别怪到明玉身上去,但看着明成被欺负了,又想到他这几天心情低潮,她还是缄口不语,有话也得往后再说,忠言得顺应天时地利人和才能进谏。她看看明成显然是受到惊吓的脸,心中微叹,岔开话题。“别跟鲁莽的人一般见识,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们再有罗嗦我们也不回应,我们有我们的原则和尊严。走吧,别等车主过来,否则我们还得费劲解释怎么撞得他车子警报响。”
  明成也不想多说,朱丽的话很说到他的心怀,对,他有他的尊严与原则,他不是蛮汉,他不与阴暗的苏明玉一般见识,更不会与苏明玉的打手一般见识。他被朱丽牵着手往小区大门走,朱丽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小巧温暖,但这回也有不一样的力量与坚强。朱丽的手把明成从一早上的迷惘中拉扯回来,一颗心从遥远的阴暗回归早晨的和风丽日。“对,这事到此为止,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家各走各的。朱丽,我们前几天签的协议作废好吗?我不想卖车了,我得好好工作,要拿车子好好跑业务,投资的事……让给周经理吧。我多跑几单业务,提成不会少于投资。你看着我。”
  朱丽惊讶地看看明成,难得他如此诅咒发誓地说要好好工作,不像以前都是自诩天资过人,得过且过照样滋润潇洒。想到他是遭遇巨大创痛后才改变的决定,朱丽反而心下不忍,不知道此时的明成心头如何地憋着一股子劲气,她反而希望此时的明成能够没心没肺地发作几天,把心头怨气愤懑全都发散出来了,以后再汲取教训轻装上阵。现在这样压抑着自己,带着深度灰暗的回忆一百八十度转弯,明成往后的心路将何其艰难。
  明成等了好久不见朱丽回答,不由紧紧拉住朱丽,忧心地俯身挡在朱丽面前,定定地道:“我会做到的,相信我。以后我不会再让苏明玉欺负你。”
  朱丽将另一只手放明成手上,叹息道:“再跟你说一遍,我的事与明玉无关,即使不是明玉揭发,别人知道了我和她是亲戚的话也会揭发,迟早的事,到时只有更麻烦,是我自己工作失误。我们自己做好就是,不必与别人赌气,做好了,什么问题都说明了。”明成不甘,但朱丽贴心贴肺的话温暖到他的肺腑,他不能不听,先听了再说。即使想不通,他也会慢慢想,他得对得起朱丽为他红肿的眼睛。环顾左右,他只得朱丽一个跟他贴心了,这个时候,只有朱丽肯继续拉着他的手,不离不弃,让他带着伤痕带着自卑的心获得慰籍。
  “明成,不卖车子也好,欠你爸妈的钱,我们以后记着帐每月好好存钱下来还。我们不是还不起,数量又不多,急什么呢。我前一阵太心急了,为了照顾自己的薄面总催着你快快还钱,你又是最看重我的,被我催得鸡飞狗跳,我有不对。我以后也得精打细算着过,不能再月光族了。这一回出事,让我想了很多,原来我们都是亏欠自家爸妈那么多,不仅仅是你。我们……都改了吧。”
  明成愣愣地看住朱丽,他在钱上亏欠父母,朱丽又怎么了?朱丽是为了安慰他才把她自己说坏了吧,但他看到朱丽的心是为他跳动,这是他最大的安慰。“朱丽,你自责什么。我上班去了,我会好好上班,你休息几天也好,晚上我回来陪你说话,你别想太多,我心疼。再见,你先回去,我看着你回去。”
  朱丽见明成出狱后终于又说出甜言蜜语,心中终于放下一块大石,还好,这说明明成没铸起一道铜墙铁壁把他自个儿封锁起来。她眼圈儿又红了,忙转身放手,轻轻“嗯”了一声,找远路回去。明成呆呆看着朱丽走远了时候抬手似乎是拭泪的样子,自己也一阵阵的心酸。他在里面遭罪时候,朱丽在外面何尝不是一样地遭罪?他怎么能不赌气,即使为了朱丽,为了朱丽以后在苏明玉面前扬眉吐气,他也得好好工作。苏明玉不就是多了几个臭钱吗?他也会赚。
  但让坐上出租车后的明成彷徨的是,朱丽如果知道了他在里面的遭遇,还会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吗?万一哪天变态阴暗的苏明玉看不得他和朱丽的好,将昨天在他眼前一晃的纸条晃到朱丽面前呢?她会做的,一定会做的,她会提出将纸条烧焚在母亲坟前,搅得母亲地下不安,她又怎会放过朱丽?明成留着冷汗悲观地想,难道他得为朱丽而向苏明玉低头?低头,男儿的头是那么容易低下的吗?男儿只有被打趴下,但绝不低头。可万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苏明玉向朱丽胡说八道,朱丽会不会鄙夷地弃他而去?明成一路恍惚,一路咬牙切齿,一路彷徨,神情复杂地出现在熟悉的办公室。才离开两天,恍若已是隔世。
  一个同事凑近来觑着明成笑道:“脸色不好还来上班干什么,昨天大家还纷纷猜你出去筹钱去了呢。”
  “小苏怎么可能不急着借钱,我连着两天下午想办法去了。”
  “小苏脸都急瘦了,也好啊,钱借不借得到是小事,减肥才是大事情啊。”
  “悔不该房子车子都一次性付款,这下得回去做丈人思想工作了。”
  “我家丈人反过来做我思想工作,这个工厂老会计给我一算,说这笔投资比做股票还好,他说最近证券市场搞什么全流通,股票没法做,他要求我少投一点,不够的他补上,让他的钱也生生利息。我的投资款不愁了。”
  “你丈人怎么算的?给我一份做参考,我正头大怎么跟我丈人算帐。”
  “行,明天给你拿来。我丈人本来只要求跟我三七开,红利拿来,他投资的那部分还得给我三分红利,但我老婆不许我拿丈人一分钱的红利,我没办法啦,呵呵。”
  ……
  办公室诸人一上班就围在一起七嘴八舌激动地讨论筹款事宜,资历高的稳笃笃坐在自己办公桌边弹着手指得意自己手头有粮,年纪轻的纷纷讲述自己借款经历。明成本来不想搭理,他刚才去周经理办公室看看,想把投资份额送给周经理,也算是自己一个人情,但没想到周经理不在。他强笑着听同事议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忙忙碌碌处理案头乱七八糟的文件,两天不来,好像地球哪个地方会着火。
  但听着听着,明成的心又痒了。多好的机会,看人家工厂老会计只要七成的红利都想挤进来,他为什么要放弃?朱丽这个注册会计师脸皮薄,尽想着快点还钱,才会说赚不到红利。若是真没什么花头,大家都这么急切干什么?尤其是周经理,她不知道多想占了他的那一份投资呢,如果没有好的产出,谁会这么积极。那么顺手的投资,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会不会放弃了送人情给周经理,还被周经理取笑没本事?但是如果……朱丽会不会跟他翻脸?
  明成心中挺活动的,但也是顾虑很多,尤其是顾虑到今早出门时候对朱丽的承诺。但唾手可得的红利也引诱着他。明成怔怔地听着同事压低声音憋着兴奋的讨论,看他们终于讨论结束,心神不宁的回办公桌做事,心中举棋不定。他忽然想到一个好法子,忙走岀办公室找僻静处打电话给帮他卖车的朋友,这个电话可不能让办公室里的同事听到,需要卖车才能筹到钱,说出去多难听,简直是丢脸,那还不如不要股份。
  拨打朋友电话时候,明成在心中抛起一枚硬币。如果车子还没卖岀,就是说,对方有意向,即使有强烈的意向,只要还没付钱还没成交,拿他就依照早上对朱丽说的办,把车子取回来,不卖了,股份让给周经理,他继续用车子好好跑业务。但是如果人家已经付钱取车了,他总不能将将卖出的车子强要回来吧,那太不符合商业原则,既然卖了就得落子无悔,拿回来的钱放着也是放着,那个……正好投资。朱丽肯定能够理解。
  明成心目中一枚亮闪闪的硬币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在天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慢吞吞落到手心,明成进展地一把抓住,提心吊胆地展开手心察看:朋友不仅帮他收足卖车款,而且手续都已经帮他办了一半。OK,没法回头了,他别无选择。
  明成回去办公桌时候正好被周经理看见,被周经理叫进去。有了朋友那边已经收到的车款支撑,明成心中有了好不容易恢复的底气。坐到周经理面前,都不等周经理开口,他已经兴冲冲地笑着道:“周经理,我已经筹够十六万,你借我十万好不好?我写借条给你,利息你来定,或者,十万的股份实际归你,红利全部归你。”
  周经理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小子还真筹足了大部分。既然如此,周经理也只能答应承诺,大方地亲手起草借条,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借给你十万,一年为期,从下个月起,你从每月工资拿出一万元本金还我。钱就不交给你了,付款当天一起交给沈厂长,省得我今天跑银行取一次款,付款当天再跑一趟银行。红利嘛,我也不收你,我只收符合法律规定的利息,两成,够交情吧?小苏你说说你怎么谢我?”
  周经理做事很利落,嘴上说话,手下早啪啪啪在电脑上打岀借条,两眼没看明成,一会儿就将电脑屏幕一转,让明成自己看内容合适不合适。
  明成真没想到周经理做事这么爽快,这么大方,他原以为需要一番口舌才能打动周经理,没想到什么都不用,就像以前对妈提要求似的,只要把理由说清楚,什么问题都很方便解决。他一边看电脑,一边激动得喃喃地道:“周经理,真谢谢你,真谢谢。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你交给我的两单生意,一定不辜负你对我的好。”明成进去被关两夜差点冷下去的心,被周经理真金白银的大方温暖了一些。还是有好人的,他是真的不能辜负周经理对他一贯的关心。
  在打印出来的一式两份的借条上签下名字,明成如释重负地想,大局初定,不,大局已定,相信我,朱丽,这绝对是一笔赚钱的投资。
  顺其自然地完成一桩心愿的明成开始好好工作,昨天以前的事,他收进心底,他发誓好好做人。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无力而被明玉玩弄于手心,不敢也不愿再一次面对朱丽痛心的沉默和关怀,不愿再接受大哥在电话里的关心,也不愿看到岳父岳母眼睛里流露的担心。他必须努力,必须洗心革面,他必须自强,不自强以后也将无以自救,他一个大男人怎能被人捏着欺负。
  明成的劲头很足。但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这两只踩惯了油门的脚已经不适应在赤日炎炎之下奔波。没有车子,做事平添不少麻烦,效率低下许多,行动直径大大缩小。尤其是从空调环境走入到大太阳底下,那简直是一种煎熬。有一笔业务,最好应该是立即去几家供货单位现场比较一下效果,讨论一下工艺。但是明成出门前看了一下气象网站,一看明天阴有时有雷阵雨,那就说明明天阴凉,他有机地将出门时间调整到了明天。
  但不知是紧张的工作,还是紧张的神经,还是别的,这一天的上班,明成觉得很累,也很气闷,但他一直勉强地培养着情绪,勉强地想让自己笑得自然。他很想扔下所有的事情不干,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吸一枝烟,独自发一会儿呆,但是他竭力抑制自己偷懒的冲动,不行,他不能辜负朱丽,还有在天上看着他的妈妈,他必须自强。
  虽然,明成的思维节奏还是很不适应自强的节拍,但是他在调整自己,咬牙切齿地对抗自己的懒劲,所以,一天的上班才会这么辛苦吧。
  朱丽却呆在家里胡思乱想,一直回味着今天明成的不同。她可以理解明成这会儿肯定意志消沉,郁郁寡欢,但她不能理解,明成的脾气一向是最燥的,如秋天的干柴,见不得一点火星,今天却在受辱于那个石天冬之后无声无息,难道是他在里面被折磨得没了锐气?抑或是一下子变得心机深沉?朱丽原本总希望明成多一个心眼,长一点心机,现在倒是担心起明成的心机过深了。
  她又想,不知道那个自称石天冬的人是明玉的什么人。说是男朋友吧,又不像,那么粗糙的人看上去不像是配得上明玉的成功人士。会是明玉的手下吗?可能性很大,明玉手下大将众多,万一个个都看着明成不顺眼,都想借机立功在明玉面前博取表现,如果大家纷纷上门,明成以后的日子就难了。皮肉之伤倒也罢了,只怕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打掉的是明成的信心。明成的信心已经见底,不能再受打击了。
  朱丽想,只有她帮明成了,无论如何得去见见明玉,还没好好道谢呢,更得请她手下留情,不能毁了明成。但是,朱丽摸摸皮夹里的钱,发了会儿愣。今天如果去见明玉,那得打着探望的旗号,以往遇到这种事,她出手送出的礼物一定不会下于两千,但今天怎敢大手大脚,还得担心往后的三餐呢。她这个月没有收入,明成的现状如此令人担忧,也不敢指望他这个月的收入,总不能摊着手问公公借,或者问爸妈借。明成这么折腾一下,爸妈对明成的观感已经不好,她不能再给明成雪上加霜。
  但是,总不能空手上门。朱丽思前想后,还是准备去买了一些漂亮昂贵的水果,但是,去之前还得先了解一下明玉的住处,她手头只有大嫂从明玉家打到她家的那只电话号码和明玉的手机号码,她得预约。
  朱丽的第一个电话打到明玉的手机,没开机。朱丽犹豫了一下,打向明玉家的座机。
  此时明玉吃饱喝足正对着地图和笔记本电脑,坐书房里翘着脚想未来的步骤,石天冬早上过来送来早餐,才说了几句话,就被一个电话喊出去,来电的好像是以前他读大学时候的老师。对于石天冬的殷勤,明玉没有硬生生地拒绝。她很快就要投入战斗,不会再有时间与石天冬周旋。而石天冬则是明天将回到香港,暂时不可能再有交集,现代人做事都是只看眼前,一年半载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以不变应万变,最主要的是,石天冬又没明确表态以让她明确拒绝。老蒙已经跟她说了收购发生在哪里,正是她预想的武汉。蒙总的意图呼之欲出,不必再问。毫无疑问,今晚蒙总与她谈话肯定三句不离武汉,她得预作准备,不打没准备的仗。
  接到朱丽的电话,明玉只觉得心烦。这儿自从接纳大嫂一住,又发善心让父亲的旧家具安放到她的车库,被明成按图索骥找上门来揍了不说,家中座机也因此烦个不停,早上早有大哥大嫂相继电话过来关心她的身体,如今又来一个朱丽,她的清静生活彻底被打乱,生活中原来还有不可承受之亲。但是,谁让她没看来电显示就接了电话呢?接起来的电话再挂掉,那就小家子气了。
  下意识地看看电话上面的号码显示,明玉几乎是想都没想,两眼还是看回电脑,才回了一句:“噢,你们都在家?有什么事吗?”但话一出口,明玉立刻有点敏感地想到,明成在家情有可原,朱丽怎么可能在家?难道是因为重大过失,她被他们的事务所开除了?明玉毫不含糊就紧跟一句:“朱丽你为什么不去上班?”
  朱丽没想到明玉一句话就问到她头上,只得含糊地回答:“我休息一个月。嗯,明玉,身体恢复没有?听声音比前天有力了许多。你在哪里?我来看看你好吗?嗯,我要不要请你爸一起来?”
  休息一个月?又不是产假,也不是婚假,这种一个月的休息太突兀,什么原因?“不好意思,我在家处理工作,没时间招待你,我有恢复,毕竟年轻。谢谢你的关心。朱丽,你一个月的休息是不是处罚?对不起,你是替我受过吗?”
  抓住机会,朱丽道:“我们面谈好吗?请让我当面谢谢你,让我心安。我有很多事要和你谈。明成上班去了,只有我过去你那边。”
  明玉想了想,还是拒绝,“对不起,朱丽,我无立场接受你感谢,我希望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在可控范围之内。见面就免了吧……”明玉善意地为朱丽找了个可以被接受的理由,因为她这次对不起朱丽,“我这张脸现在不想见人,所以才在家办公。有什么事,你请电话里说。”
  朱丽很轻易就抓到明玉话语中细微的变化,那种变化,意味着她态度的软化,意味着可以对话可以交流。她没有犹豫,抓住机会就道:“明成现在情绪很低落,但有关的心理调节,这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你约束你的同事,请不要让他们来我家耀武扬威。”
  “咦?谁?”明玉心中飞快梳理了一遍同事。
  原来不是明玉指使的,果然不是。朱丽松口气,道:“一个高大有力的年轻男子,长得黑黑的,他好像说他姓shi。”
  石天冬,只有是他,他认识明成的家,早上来的时候他倒没邀功。明玉不由暗笑,不知道黑高的石天冬面对白高的苏明成会是如何的火爆场面。但嘴里还是道:“我知道了,以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也希望没有对你们造成太大伤害。放心。”
  放心?对于没人上门的寻衅的事,朱丽确实是可以放心了,但对于明成今早显而易见的心理变化,她能放心吗?她已经担心了一早上,她几乎是冲口而出:“可是我没法放心,明成变化太大,令人害怕。”说出后才想到,她怎么会与不相干的明玉说这事儿,但又一想,除了明玉,她又能与谁说?对朋友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而对父母,明成的事已经够让父母操心,父母年老了,她不能再拿烦心事叨扰他们。以前有婆婆,现在只有明玉,她不知怎的,竟与明玉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明玉不料朱丽会对她说这个,刚刚还在说苏明成是成年人,应该自己调节心态。朱丽似乎应该不是那种喜欢到处唠叨的旧式女人。但她不想管明成的事,想到明成就心烦,她只是公事公办地道:“苏明成比较自我,一向不大会考虑别人死活,最近一阵,你得有心理准备。这回出狱,估计他得好好调整几天,否则走不出阴影。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如你所说,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应该有抵御风波的能力,应该较快恢复正常。我希望他能从中吸取教训。”
  朱丽感觉明玉说到点子上,正是她的担心,但也看出明玉有所回避,她此刻真是无人可说,即使从没好言好语说话的明玉也是稀罕的稻草,她也得一把抓住,“我不担心明成不吸取教训,担心的是他钻在教训里拔不出来。你早说过,他不成熟,而且现在又处于心理断奶期。”
  明玉心说她有意贬低明成的话看来都被朱丽接受了,那么朱丽想做什么?但她还是不想多听有关明成的事。“朱丽,谁都没担负别人一辈子的责任。包括父母,父母如果担负孩子一辈子,孩子又乐意伏在父母背上一辈子,那很畸形。苏明成不是我愿意交往的类型,所以我对他无法产生关心。你是个讲道理的人,但我不想与苏明成再有瓜葛,对不起我不想与你讨论有关他的事。”
  朱丽听了这话,本该是知机地乖乖刮掉电话的,但她还是不死心地厚着脸皮道:“明玉,接触后我才知道,你也是讲道理的人。你的能力你的手段,会让人误会你不通情理。不过你既然为难,我就不要求见面了,希望你早日康复,我爸妈也一直说到你。还有,我很希望,你别硬生生地违背自然,割断血缘。”
  明玉想解释,她的想法她的手腕并不是朱丽能完全了解,但话到嘴边就咽下,她不想对着不相干的人解释自己,虽然朱丽不错,懂理讲理却心机说深不深,说浅又不浅,朱丽的心机只局限在自己与亲人的明哲保身不惹是非。她微微笑道:“谢谢,我会考虑,也谢谢你的慰问,还有很对不起给你造成伤害。不过我明天开始正式上班,上班后我更没时间考虑苏明成的事,对不起。”
  能说的,朱丽都说了,再说废话,她估计明玉得撂电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只能言尽于此了。明玉这回能一反常态跟她客客气气说话,应该说已经是进步,是看在她被停职一个月的份上,她能要求的只有这么多了,否则就有点要挟了。总是她和明成先对不起人家。朱丽放下电话,心里放不开的还是明成的变化。刚才与明玉说话时候,把她心底害怕的却不敢想起的问题翻了出来,真说出来了,更知有些东西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倒也罢了,想得太通透,又无法解决问题,只有害死自己。明成的心理变化岂是进去两天就能速成的,变化其实早在婆婆去世后就开始,就是明玉说的心理断奶。他的心理断奶除了去世的婆婆,还有谁能帮他?她朱丽吗?以后她有那能耐又当妻子又当娘?
  朱丽想,她能胜任吗?以后每天就像今天一样?那么,她找谁诉呢?似乎无人可诉,家丑不便外扬,父母也不能永远麻烦。
  朱丽耸耸肩,不置可否,但她想,她应该不是个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人。而且,她相信,明成的异常应该如明玉的客气话所说,只是暂时的,希望明玉能说中。他们是兄妹,总归了解一些,明玉说中了明成的心里断奶,应该也看得出明成的改变吧?希望是。而且明成如果一出来就开开心心,那才是太不正常。或者,是她求好心切了。
  坐在书房里的明玉被朱丽一个电话打扰,一时没法聚集心神工作,对着电脑沉思。但她没想明成,她想到了石天冬。想到早上石天冬居然去威胁了明成,不知他动手到何种地步,不过苏明成既然还能去上班,说明石天冬没有大动手,朱丽也说是耀武扬威。她想着就好笑,只觉得非常好玩,居然有人帮她打架。朱丽说她不应该硬生生违反自然割断血缘,可她何尝想割了,但她的两个哥哥从小就没帮她打过架,所以她最先听石天冬说要拿拳头教训明成时候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当真。血缘,什么血缘,很要紧吗?血缘让她不由自主在妈的遗容面前流泪,这已是极限。如果血缘能让她获得朱丽父母给朱丽那样的关怀,她又不是怪胎,她怎会放弃血缘?问题是血缘从不承认她,血缘拒绝了她,并不是她想主动割裂,朱丽可知?
  所以当她薄有积累时候开始有人找她谈血缘的维系,怎不让她怀疑其中的动机。她孤身惯了,别人接近她反而不适,让她多思多想。她可以在金箍棒划定的圈圈距离之下与人爽朗交流,但万一有人走进圈圈,比如石天冬,虽然她为石天冬对她的尽心感动,但她很难接受石天冬,她将自己缩在圈子里掂量来掂量去,顾虑太多。
  明玉拿笔头轻轻敲打桌子,承认自己有癖,而且癖不少,洁癖是常挂在嘴边的,孤僻呢?她只放在心里,即使说出去,估计承认的人也不会多。最多人们会说她比柳青稍微严肃一点。做销售的人实在不是能被认做孤僻的人。
  明玉想到朱丽说她是个讲理的好人,不由一笑,她应该不算是个坏人,但她的理可能与朱丽他们的略有不同。所以她不愿与朱丽多说话,不是一种人。不知道石天冬看着她的言语举止有没有想她不够女人。不过她倒是有自信,相比于粗糙的石天冬,她多少比他婉约一些。与柳青,两人半斤八两,至于明成,她都没拿他当男人看。
  但明玉几乎不用多考虑,当机立断便决定换了家中座机的电话号码。坐在家中总被不相干的不想搭理的人一逮一个准,她往后还怎么做人啊。想到做到,她出门去附近的电信局。走路过去,太阳很热,照得明玉的脸色白得像只鬼。
明成出狱了,明玉那儿已经大致有了交代了,眼下需要担心的事暂时没了,一向加班加得昏天黑地的朱丽徘徊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心中闷得发慌。中午拎两盒快餐回来与苏大强分吃了,找不到事做,只能躺下奢侈地睡了一个午觉,但也不知在提心吊胆地想着什么,才睡一个小时就起来了。她又在客厅里晃荡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事做,柜子里有大量未拆封的VCD,今日终于逮到空闲可以酣畅地看个够了。
  但是朱丽已经习惯了比学赶超,她做什么都喜欢做到最有品味,她喜欢西化的生活,平日里买VCD时候已经有意大量买入原声带子,这也是为了给做外贸的明成提高英语水平的意思,今天选看的时候,朱丽也是有意无意就挑了有中文字幕的原声带。苏大强本来一看放VCD,从客卧里钻出来远远地偷窥,但一看是叽里咕噜的英语,失望,又缩回去看他的《东周列国》。
  一下午看下来,朱丽将本来就未放弃的英语捡回不少,满脑子都是叽里咕噜的英语,被VCD里虚拟的英语世界轻易地同化了。
  而吴非则是带上宝宝奔赴真正的英语世界。明哲请假出来送行,心中很是忐忑不安,虽然联系了那边的好友接机,但是进关岀关,都要吴非一个人抱着宝宝辛苦去做,明哲担心吴非吃得消吃不消。而且,与妻儿言别,这一别就将是半年,他现在已经不舍。都可以预料,半年后相见,宝宝更加活蹦乱跳,但宝宝会排斥他的拥抱吗?明哲切切叮嘱吴非时常上传宝宝的视频上来,还有照片,拍什么都行。也要求吴非时常让宝宝看看他的照片,千万不能让宝宝忘了他这个爸爸。
  吴非倒是不怕带着幼小的宝宝进关岀关,以前或许会担心,但经历这回的回国帮苏大强卖房搬家之后,她觉得以往赤手空拳闯美国的冲劲和能力又回到身上,她以前不做,那是给明哲机会表现而已,万不得已,她这个家猫还是会亮岀爪子,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以为结婚后可以靠着男人躲懒一辈子,那只会将自己赶进没有发言权的小媳妇地位。吴非对明哲有着隐隐的失望。
  她虽然跟着宝宝一起面对着流泪的明哲和她的父母哭得披头散发,但是入关后,隔绝了外面的亲人,她反而冷静下来,娴熟地抚慰了啼哭的宝宝,自己也擦干眼泪。
  与宝宝一起辨认着窗外将要搭乘的飞机,她心头竟然觉得轻松。好了,终于可以逃离苏家这个沉重的麻烦了,她已经极度厌倦苏家层出不穷的非理性人为事故,厌恶明哲摇摆不定的处理态度,她现在终于可以逃离,走得远远的,明哲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她眼不见为净,尤其是不用看明哲左右为难的脸色。她觉得,一个人带宝宝再苦,也只是身体的累,她怕纠缠不休没完没了的心累。
  苏家的所有人,她只喜欢明玉一个,但也有点忌惮明玉的狠,所以喜欢也只停留在远远地欣赏。对于其他人,这回回国一趟的经历,让她对他们普遍表示失望,包括明哲。她甚至认为,明哲粘粘糊糊的处事态度,是自己将自己推入泥沼。但是,明哲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恪守的孝道让他的思维受到局限,对于苏家那个不可思议上辈的盲目孝敬,让明哲左右不是人。吴非旁观者清,知道明哲对他父亲那种盲目的孝敬来源于对母亲早逝的歉疚,他想竭力弥补,但是他又不是腰缠万贯,他的盲目就只有害了她吴非娘儿俩。
  吴非登上飞机的时候,心里带着解脱,带着遗憾,也带着怨怒。

  二十五
  蒙总同时约的明玉和柳青,三个人一起谈话。
  明玉和柳青自然得先到一步,早早等在晚饭桌边。明玉闲着无事,更加早到,这里桌与桌之间距离遥远,方便谈话,又没有包厢的局促闷气。柳青过来便一拉椅子坐到明玉身边,近距离仔细审视,看得明玉退避三尺。但这一幕正好落入也是早到的蒙总眼里。
  蒙总几乎是本能地连连后退,原路返回,钻进地下车库的车子里,让司机开出去兜圈。刚刚看见的这两个人情状暧昧,与以往大为不同。这让他不得不相信刘律师的玩笑话,刘律师说柳青为明玉办事不遗余力,看来两人有戏。他当时听了还不以为然,现在是真相信了。柳青风流倜傥,苏明玉小姑独处,英俊的柳青拿下外强中干的苏明玉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哪天江南江北不分南北,天下一统,有前两天两人联手在平乱中的中流砥柱作用为证,蒙总相信,两人联手,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
  柳青心思活络,机敏过人,但这样的人从不会惟命是从,他们永远会积极寻找更好的机会。柳青这人,用得好,是一员干将,用得不好,是可以步他蒙总后尘反岀集团,另立山头的唯一劲敌。柳青现在年轻,耽于享乐,野心还不是最大,等有了家累,如他蒙总自己,难说会有历史重演一天。为了用好用足这个柳青,蒙总当年有意大力培养提携岀一个对他忠心耿耿,与柳青关系良好的苏明玉分去销售的半壁江山,也将柳青可能挟全部业务量自重的可能性灭于无形。但现今看江南江北两人的亲昵状,万一两人双剑合壁了呢?女人结婚后会得心性大变,蒙总不得不顾虑苏明玉未来不仅不可能牵制柳青,反而可能使柳青如虎添翼,后顾无忧。这是蒙总的心腹大患。
  同时,蒙总不得不忧心事情的反面,这也是他以前就考虑到的。柳青这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江南江北虽然同样是他的得力干将,但蒙总更偏心江南,只因江南对他是全心全意。他担心柳青伤了苏明玉的心。所以他偶尔在闲时侧面正面地向明玉提醒柳青的风流,提醒女孩不能找风流的男友。他也担心江南江北反目,他的双剑齐下营销战略出现不和谐的裂痕。
  但没想到,他千算万算,今天还是出现他最不愿看见的一幕。他必须分开这两个人。两人只要一月不见,柳青首先自觉断绝绮念。
  蒙总一言不发如石佛一般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十分钟,思虑妥当,便作若无其事地取出手机打给柳青。“江北,我蒙总,你还没出发吧?那你就别出来了,随便吃些饭在办公室等着我,我和江南吃完饭过去找你单独谈。”
  柳青一听蒙总话中有话,立刻顺着蒙总的话机灵地道:“蒙总先到了?好,那我就不出去,在办公室等着蒙总。我这儿有上好咖啡豆。”
  蒙总会意一笑,道:“谁喝你那些又苦又焦的玩意儿,泡上好冻顶乌龙等着我。”说完,蒙总便指挥司机回去。他相信,等他回去,柳青已经离开。
  柳青放下电话却是有一丝怔忡,不知道蒙总约单独谈是什么意思。他只有飞快对明玉道:“老蒙要我离开,要跟你我单独谈。如果是为清算我们前面造反的事,那他是想把我们分开,各个击破。我一边走一边给你电话。”边说,边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
  明玉微眯双眼,凝神看着柳青急急离去,心里却想,不可能。她当即拨通柳青电话,道:“柳青,别胡思乱想,老蒙不可能对付你我。就白天他快刀斩了那么多人来看,如果再敢斩了我们两个,他还不如关门大吉。他还没发昏。”
  柳青道:“作最坏打算,作最完美准备。”
  “老蒙如果有心斩你,他不会放虎归山,让你从容回办公室毁尸灭迹作最完美准备去。安心,好好吃顿晚饭,或许他升你顶替孙副总。”
  柳青“嘿嘿”一笑,道:“老蒙自己篡了老东家的江山,他最忌讳的是我哪一天也学着他端了他的老底。他肯给我孙副总这个位置吗?你好好想想。不过听你一说,也有道理。我唯一担心的是老蒙杯弓蛇影,干脆一把扫除所有有嫌疑的人。但你可以绝对放心,你不会有事,我已看出。无论如何,好消息坏消息,都放个风声给我,让我有思想准备。”
  明玉揶揄道:“柳青,你即使被老蒙净身扫岀门去,一样海阔天空,不会比现在混得差,得失心这么重干什么?”
  柳青一听,“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可不是,他担心什么,只有老蒙想死命拉住他才是,这年头,像他这样的快手熟手哪儿去找。他生性太过灵活,一按尾巴全身便动,反应太快,便少了点深思熟虑。不如冷眼旁观的明玉。这是柳青最忌惮明玉的一点,明玉太过旁观冷静,做女朋友总嫌稍欠热情。但人无十全十美,柳青发现他只要接近明玉到一尺距离左右,她的透明玻璃外壳即告崩裂。有点好玩。
  明玉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本来她还有点顾虑,怕蒙总见是她署名带头组成联盟架空集团公司管理层,犯了当主子者的大忌,现在看来无事,财务总监既然是他的内线,应该会把来龙去脉告诉蒙总。她不担心财务总监乱说,老蒙最了解她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但她也对老蒙单独与她和与柳青谈话感到不解。但她还是一如既往,蒙总大步如滚石滚过来的时候,她起身迎候。等蒙总坐下,她斟上菊花茶。
  蒙总的脸上透着一丝疲惫,等到坐下,更是看上去全身乏力的样子,面容憔悴,看似老了几年。他看着明玉给他倒好菊花茶,便一饮而尽,这倒是一如往常。所以明玉根本就是没放下茶壶等着他喝完。再看明玉给他倒茶时候,蒙总感慨地道:“小苏,你看,你看,我今天才知道,我成了孤家寡人。我据说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时候,竟然没一个人为我难过,老娘,兄弟,老婆,儿子,部下,都一个比一个兴奋地谋我的财产,只有你们几个是有良心的。幸好你们替我顶住,否则我这次还不如真死在外面的好。”
  明玉微笑道:“说句实话,蒙总勿怪。您老婆儿子太多,给他们的关心不够,不能怪他们对您没亲情。我从小没得到父母照料,所以我对他们也没良心得很。血缘并不代表什么。
  这当下几乎人人都在为开脱自己而帮蒙总指责那些背信忘义的人,蒙总没想到明玉会对他说出这么冷静甚至冷漠的话。蒙总想了一下,觉得说有理也好,说没理也好,但他传说躺医院病床上时候亲人光是顾着争遗产巴不得他死的闹剧着实令他寒心。他尤其寒心的是他最爱的大儿子也积极参与了闹剧。他只是冷静地道:“就算我是雇主,他们是雇员,他们不用工作,养尊处优,有房有车,每月工资一点不比别人差,为什么你们几个一样拿工资还做死做活的人只有维护我,他们反而造我的反?你说这不是没有良心是什么?这年头不兴杀人放火,像这样知恩不图报的已经足够达到没良心级别。你看,你说我这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服务生陆续上菜,蒙总才不说,但等旁人一走,他才脸色碧绿地道:“又给我吃西芹菠菜,你专门饿我,不吃不喝做人还有什么意思。给我点四条椒盐排骨。”
  明玉笑道:“蒙总今天气得血压升高,不能再吃油炸食品和红肉。等下有水煮鳕鱼,不妨多吃一点。”
  蒙总也没坚持,他完全可以自己招手点菜,但算了,吃素就吃素吧,难得还有人关心他。烈火试真金,谁对他有良心他已然清楚,心头多少要比以前珍惜几分。他也没多余的话,开门见山,把刚刚在车上的最新考虑说给明玉。“我刚收购了一家武汉公司,规模不小,但体制老化,设备陈旧,需要下大力气整改。人选问题,我先与你通气,我想让柳青过去,以后江南江北全部由你一人负责。这是包抄鎏金战略的一部分,我必须用得力人选,一步到位。”
  明玉惊讶地看着蒙总,怪不得他要支开柳青,与她单独谈话。以后,她与柳青的工作没有相似之处,大概没太多机会一起与蒙总商榷工作了。想到这点,明玉心中有点失落。但她还是实事求是地道:“柳青从车间出来,公司的方方面面他都熟悉,经营管理都可以抓得起来,为人又圆滑大气,应该是担当武汉公司老总的大好人选。但是,以后武汉公司的销售由柳青自己解决还是继续统一划归总公司?另外,我一个人统领江南江北,我怀疑我会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这次已经是累极。”
  蒙总定定看着明玉,声音迟缓而带着疲倦,仿佛眼皮都太不起来,老态毕露。“小苏,你替我想想,武汉新公司关系重大,我不把它交给我信任的柳青我还能交给谁?销售工作以后还是统归总公司,销售工作的关系更加重大,决定我的生死。小苏,你说我能放心给别人?交给儿子都不行。这件工作,再苦再累,你也得替我扛着,我只放心你。你一定要帮我。我这次下来,已经心灰意冷,看起来,除了公司,除了这份事业,还有你们几个人,我是一无所有。我老啦,竟然会被人如此欺上门来。小苏,你不能推辞。”
  以往,蒙总指派工作,一向是言语慷慨,热情煽动,闻者无不热血沸腾,恨不得即时冲出去,当即磨刀霍霍挽起袖子杀入战场。但今天,明玉听了蒙总的一番话却难受得没一点接大任的激动,只有眼圈发热的感觉。是,她怎能不帮蒙总?她可以帮蒙总以后慢慢培养新人,但如今这时势,接下江南江北的,舍她其谁?她义无反顾地道:“蒙总放心。”其他就不用多说了,尽在不言中,料想蒙总自己也猜得到。
  明玉的回答不出蒙总所料,他也没太激动,只看着明玉轻轻点点头,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虽是不出所料的事,而且是他有意设计的事,但明玉的态度还是让蒙总欣慰,他没看错这个女孩子。过了会儿,他才道:“今天看看你气色还可以,不过如果吃不消的话,再休息几天,休息完了全力投入工作。”
  皮肉之伤,明天可以上班了。本来就是这么跟柳青商议着,让我好好休息两天,等蒙总回来可以集中精力配合蒙总工作。”
  “噢,也好。明天开始,工作计划除了原来的市场营销之外,还得留意利用武汉新公司合围鎏金。这销售还真是非你不可,柳青这小孩子太聪明,但为人太骄傲,如果弄一个他原来的手下做接班人接收江北公司,以后与他接洽时候肯定得受他调戏。整个集团能让他服帖的没几个人,只有你最适合与他合作。”
  明玉听了不由得笑,蒙总还真是了解柳青,而柳青也了解蒙总,一对宝货。想到柳青曾警告她不能自作聪明告诉蒙总她已了解蒙总意图,所以她不能说她已经开始设计合围鎏金的步骤,只是微笑道:“刚才听了蒙总说派柳青前去武汉包围鎏金,我才想到这一点了。明天上班就开始布置。”
  “好。其实你一向是最擅长宏观布局调控的,与客户交际应酬反而不是强项。很好,江南江北公司以后统一归你掌管,更可以发挥你的优势与特长。你也得自己注意调节时间,不能除了工作就是睡觉。”
  “我会。否则如果还照着以前的工作方式,我连睡觉功夫都得压缩了。这方面我不如柳青大气,他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
  蒙总连忙顺势道:“小子太花了,只知道玩玩玩,不肯定下心来好好结婚生儿子。以后管生产经营肯定杂事多,也好,让他安分一点,省得闯了祸还得我替他擦屁股。”
  明玉想起最近柳青故意勾引孙副总女友又弄假成真的事,笑着摇头,“他这人,这个人,不过对朋友是最热心的。”
  蒙总仔细琢磨着明玉的口气,那是一如既往的亲密,但这回听到他耳朵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只是奇怪明玉为什么这么大方,或者与她见多识广有关。他不再多想,反正分开这两个人既对他的事业有利,也对明玉较好,至于柳青,料想去了武汉一个月后,自然会发展新的感情,柳青的感情问题不用他操心。
  以往,明玉和蒙总说到工作时候都是说话如扫机关枪,中间水泼不进。今天两人都不由自主将语气和缓下来,语速减慢不少,明明谈的是工作,听上去却像把酒话桑麻。
  不过两人吃饭都没喝酒,很快结束。出来到电梯时候,蒙总见左右无人,对明玉道:“我老娘兄弟儿子老婆都不如你,我本来想认你做女儿,但社会上人舌头长的多,认了女儿对你名声不好,主要因为我私生活名声不好。我很希望我的女儿长大后能跟你一样。以后小姑娘大了让她跟着你做事。”
  明玉听了感动,本来就死心塌地,这下更是百上加斤。她一时有点答不上来。
  蒙总也没要她答话,继续道:“你管理江南江北后,待遇问题会改变,但我还没考虑好,我这几天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不过你也不会跟我急,我跟你说一下,可能还得最后才考虑到你。”
  明玉点头,“知道。”
  “好。”电梯到地库,两人各自去自己车子。蒙总直接赶去柳青公司,与柳青面谈。
  蒙总的车子绕到明玉面前闪着灯离去,明玉却还在调整坐姿。体力虽然恢复,但背上伤痛犹在,开车时候实在不敢轻慢,只得千方百计调整到最佳姿势。但同时接通了柳青的电话。
  “不用担心了,老蒙将重用你,派去武汉新公司。你的江北公司我接手。”
  柳青惊道:“武汉?让我去武汉?不去。”
  明玉奇道:“为什么不去?武汉新公司的意义与一分厂二分厂之类的完全不同,对你个人而言,是一大提高,起码是个诸侯王了。”
  柳青大声道:“不是‘为什么’的问题,而是‘为谁’的问题。”
  明玉心中“咯噔”一下,但随即心说别自作多情了,柳青为谁也轮不到她。她轻咳一声,道:“老蒙很可怜,整个人唉声叹气的,众叛亲离了,我们得帮他。”
  “别装,我说的是你。我说到做到,收留你就收留你。”
  明玉不是个扭捏的,直接呛声:“不是在医院已经谈崩了吗?我又没要你负担我。柳青,你是好人,但我不能让你收留。有别人收留我。”
  “谁?温还是石?”柳青再次吃惊,比听闻老蒙准备放他去武汉还吃惊。
  “石天冬。”明玉只能就近搬出石天冬。
  “废话,找谁也不要找石饭店作挡箭牌,你们不是一路人。”若是选温玮光,柳青还能接受,那人在业内的口碑是档次高品位好。但石天冬?配吗?
  明玉默默概括了一下,她需要好好考虑才能反驳柳青,又不让柳青看出她的作假, “石天冬为人爽朗实在,有什么不好?应该不会有贰心。他对我很好,也能将我照顾得很好。这些都是我需要的。”
  柳青对“贰心”选择性忽略,大笑道:“就凭他这两天的表现吗?你如果不拒绝我上门,我也会。听你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你找爱人,却像是丈母娘找女婿。你找爱人,应该问你的心里爱谁,丈母娘找女婿才看外部条件,讲究稳定压倒一切。而且,你与他有共同语言吗?他与你的社会地位差异极大,你不怕他哪天心理不平衡?”
  明玉见招拆招:“共同生活两年三年,共同语言不要太多。我们现在已经注意到社会地位差异,谁都没瞒着谁。再说我不过是个打工的,也不存在太高的社会地位。你多虑了。我相信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合适是第一,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我不以为然。即使我不是竞争者,作为朋友,我得奉劝你三思。你说,阴盛阳衰的家庭有几家是正常的?你可以不考虑我,但你得为你未来的家庭稳定着想。”柳青根本不相信明玉与石天冬合适,但考虑到她最近体弱,可能会心软地做出蠢事,所以他就多此一举地提醒一下反驳一下吧。
  柳青的话,歪打正着,却正正地打中明玉的痛处。她出生成长的家,正是阴盛阳衰的最佳写照,看看一家人的关系有多畸形,不错,确实是稳定了,爸妈到死都没离婚,但是,他们幸福吗?快乐吗?她本来就没考虑石天冬,只是为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找借口对抗着柳青,而现在被柳青提到阴盛阳衰,明玉整个脑子里“嗡嗡嗡”的像是塞进一团蜜蜂,不得不强自镇定了才能张嘴说话。“柳青,我会考虑。和老蒙结束谈话后,你给我短信告知结果。”
  柳青本来想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但听着明玉口气不对,不敢轻浮,倒是中规中矩应了声,放下电话,安心等候老蒙上门。去武汉确实是个机会,但是……因此放弃苏明玉?
  柳青熟读女人的眼光,早在最初接触明玉的时候他就看出,明玉对他有好感,就像大多数老老少少的女子看见他两眼发光一样。但他嫌明玉这人太认真,不敢跟她玩,再说人家也没更多表示。后来相处得跟兄弟姐妹似的,甚至好于兄弟姐妹,柳青反正知道,有什么事有什么话撂给明玉的话,从来不会错。他对明玉也如此,基本上是无分彼此。
  直到那天在病房,看着难得病弱的明玉,他也是无意说出收留之类的话,但说出后,却觉得可行,而且越来越觉得非常可行。既然早就跟亲人一样,为什么不将关系转正了?柳青考虑过老蒙对此可能有的态度,他想,实在不行,一个留一个走,他可以出去另辟天地,没什么大不了。想到明玉提起的温、石两人,温小K是个对手,但他连将石天冬视为对手都不愿意。回头他再想办法。
  明玉却坐在车里为柳青的阴盛阳衰说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父母的阴盛阳衰,那是太太太明显,一说到阴盛阳衰,她就不得不想到父母。原因是母亲太强,父亲太弱。而在她看来,母亲之强,如果换了一个父亲,可能照样也会被母亲压得死死的变成柔弱之人。而今天柳青将她与阴盛阳衰扯在一起,她无法不震动。都说女儿最是秉承母亲的遗传,她自信自己也是个性格手腕都强的人,会不会哪一天她成家了,不知不觉地将父母的历史重演?这似乎是太有可能。她是如此的恨父母的生活,可难道她得复制父母的生活?那就太可怕,也太可悲了。明玉心想,她不要阴盛,可是她接触的年龄合适的人里面,除了柳青,别人似乎都可以让她阴盛。不,她不愿意,她宁可不结婚也不愿重复父母的生活,那等于自杀。
  明玉胡思乱想的时候,蒙总很快到达江北公司所在的大楼,电梯开处,柳青已经等候。柳青把时间把握得那么准,显见得明玉已经通知他,蒙总无可奈何。两人如此亲密,他早就应该警觉,男女之间能有单纯友谊吗?早该意识到他们有猫腻。但他还是直勾勾问了一句:“小苏已经跟你说了?”
  “蒙总真让我去武汉?”柳青没否认,陪着蒙总去办公室。
  “你听说我收购了武汉新公司你就应该想到我会派你去。除了你还有谁合适?”这时候的蒙总神态精神都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倦怠。他扯起柳青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臂,感慨地道:“你真是不要命,你又不是常锻炼的人,万一有个失手……我每次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你们两个。”
  “我也后怕。”柳青被蒙总说得感动,心中软了几分。两人前后进去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
  蒙总坐下就道:“我本来想给儿女留下江山的,但现在死心了。从现在起,谁打江山谁有份吃肉。柳青,武汉新公司你去管,我给你10%干股,折合目前市值是三千万。后面都看你自己。你如果做得好,将公司扭亏为盈了,市值当即翻倍。未来如果有发展有扩股,你占20%。你如果做足20年,这些股份正式归你名下,也不用干啊湿啊的。你现在就给我决定。”
  柳青极度震惊,死死盯住蒙总无法开口。都知道蒙总向来对手下大方,集团的工资福利待遇一流,为此集团公司不得不掘地三尺建造双层地下车库才能满足众多富起来的员工开车上班有地方停车。但这一回蒙总出手之豪爽,即使让柳青自己提条件,他都未必好意思将身价定得如此之高。难道只因为他在医院舍命探望蒙总,又坚定不移与孙副总等作对维护蒙总?柳青不置可否,良久才从发干的喉咙里蹦岀几个字,“太高,不敢受。”
  蒙总一直紧紧盯着柳青的眼色,闻言一刻都不停顿,就接着道:“确实高,这位置我本来准备给儿子,这待遇是我准备开给他的。但儿子造我的反,我废了他。我把待遇原封不动给你,你不仅对我有良心,你管得肯定只有比我儿子强。你立刻决定,时间不等人,你必须在鎏金反应过来采取行动之前坐上坐稳位置。”
  柳青心中的天平一端是不确定的明玉和家中父母,一端是蒙总提供的巨大利益,他看到天平已经失衡。但理智让他无法开口。
  蒙总则是紧盯不舍:“你如果不答应,我立刻换人,别人拿下这位置的话,你以后再无机会。你如果说是,我让刘律师今晚就准备法律文件。如果说不,我转头就走,降价一半另外找人。我必须保证明天下午我的人坐在武汉公司大班椅上。”
  “逼定!”柳青被蒙总快马加鞭追得无处可逃。
  “哈哈哈,到底是我带出来的高徒,我的套路你一清二楚。爽快点,去,还是不去。我给你第一顺位选择。”蒙总将庞大身躯微微倾向柳青,气势咄咄逼人。
  “去!”柳青听见自己清清楚楚地给了肯定答复。但吐出这个字后,却觉得心里空了一个角,只一个决定,却让整个人疲累得慌。
  “好!”蒙总一拍沙发站起来,“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我秘书会送文件给你签署。相关文件你拿去路上看。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投入战斗。”说完伸出大掌重重拍了柳青两下,一刻不停地旋风一样出去,留下依然发楞的柳青。蒙总一点不担心柳青出尔反尔,这等待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但同样,柳青这样的人才,哪儿找去。柳青只要做足二十年,只要没有天灾人祸,他的开价捞回来有余。这是一笔公平合理的买卖,虽然目前看来他似乎有点亏。但他必须快走,他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而且他也不能给柳青腻歪的余地。
  成功了,两只孙猴子哪里跳得出如来佛的掌心。但这是他的宝贝孙猴子,他不会亏待他们俩。
  只留下柳青呆呆坐在办公室良久。思来想去,这项任命,他简直没有不接的道理。但其他的,他不敢多想。既然答应了,其他再想再说都是无益。他忽然学着蒙总一拍沙发,猛地站了起来,起来后,恍惚了一阵,傻笑了一阵,才走向电话机。这时候,他心里有强烈的兴奋,兴奋压倒一切。
  “苏,到家了吗。”
  明玉却还在酒店地下停车场,被柳青的电话打断,才从方向盘抬起身子,没精打采回了一句:“没,还在外面。答应了?”
  “答应了。”柳青回答时候有点羞愧,但还是直说。不过再多说一个字显得艰难。
  “下面时间怎么安排,出来喝三杯酒为你送行?”
  “好,我去接你。你在哪个方位?”
  “你说个地址,我还在酒店停车场。”
  “你……你一直呆那儿等我消息?”柳青惊住,内疚开始升上心头。
  “没,我早料到你会接受,看到老蒙那样儿你没法拒绝。我想点自己的事。酒吧你熟悉,你说个方位。”
  柳青说了地址,心中却疑问,老蒙什么模样?还不是平常气势逼人的模样,没什么值得特别对待的理由。难道老蒙在明玉面前是另一张脸?那就难怪了,怪不得老蒙要隔离他们两个人,他想区别对待他们两个。但是,不得不说,老蒙够上路,让人不得不折服。他虽然好奇老蒙刚刚怎么对明玉,但看在老蒙那么赏识他又那么厚待他的份上,他决定不问。问不问,结果都已经确定。
  明玉到酒吧时候,看到柳青已经等候在门口,柳青脸上有抑止不住的欣喜,也有明显的尴尬。为了不让柳青难堪,她索性开玩笑地说出来:“还说收留我,人呢?改天我去投靠你?”
  柳青替明玉拉门,不好意思地笑,“那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诱惑实在太大,我无法抗拒。”他如实说了蒙总的开价。
  明玉也是惊讶,站住看向柳青,几乎不用思索就道:“这么好条件,换我也干,你如果没答应,以后我一辈子都叫你猪头三。”
  柳青摊摊手,做了个鬼脸,可不是,他也是这么想,只是觉得很对不起明玉,他出尔反尔,前后只用了不到半小时时间。对于明玉这么理解他,他有点哭笑不得,终于发现,以前的顾虑还是正确的,两个大有前途的人很难走得到一起。或者,还是石天冬这样的男人适合明玉,石天冬能为明玉牺牲。
  两人坐下,柳青要了一瓶红酒自己来。明玉此时心情复杂,柳青只给她倒了浅浅一杯,她干脆自己拿酒瓶倒满。 柳青深深看着明玉,举杯道:“是我功利,我罚自己三满杯。对不起。”
  明玉了解柳青的酒量,所以并没阻止。按理,柳青是该道歉,虽然她并不是太在意。等柳青三杯喝完,才道:“以后去武汉,多了个落脚地。不过你别内疚,我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想起过去我的家了。”
  “那你也不阻止我罚酒。我吃亏了。”柳青佯笑。“什么事?一直很少听你说起你的家。”
  明玉呷一口酒,叹道:“你走后,我想找个喝酒的人都没了。”
  柳青知道明玉又是照旧的不肯说,可他今天内疚归内疚,心里还是着实兴奋,终于忍不住道:“你即使喝醉酒也从来不会酒后吐真言,再说我们一年在一起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苏明玉,你放不开自己。”
  “你太放开自己,在你旁边没安全感,所以我即使喝醉了也下意识地不会吐真言。但今天我非讲不可了,否则你明天去了武汉,我还找谁说去。”
  柳青心说,还有一个石天冬。但又想,他们真的有可能吗?如果苏明玉有了石天冬,还会找他说心事?所以说她与石天冬肯定不可能。他与明玉却已经有了好几年交情。但他没吱声,只是用眼睛鼓励明玉说下去。这是他的体贴与精明,怕万一说错,明玉又将头缩回去。
  明玉叹了口气,喝了口酒,可话到了嘴边,字字句句已经吵吵闹闹准备挤出牙逢变为声音了,她又莫名其妙地选择闭嘴,盯着桌上的蜡烛发呆。柳青看着明玉凝眉沉思,看看周围没人看着他们听着他们,才道:“说不出来就别勉强自己,或者,哪天想说了,一个电话给我,有时候电话里反而比较容易说话。但我劝你还是要放开你自己,要么彻底脱离你的家庭,要么就尝试着放开心胸接受他们。”
  明玉抬眼没好气地反问:“你又知道什么了?”
  “猜都猜得出来,你从不提起你的家,你那二哥又是那样的混帐。你跟你的家庭肯定冰冻三尺。”
  明玉点头,柳青这样的人如果看不出她家有问题,那才怪了呢。“可是你看我应该不是不讲理的人吧。”
  柳青实在是心情好得克制不住,脸上满溢的都是笑容,虽然话题有些沉重,可他禁不住地笑道:“你讲理,可是又太讲理,有时讲理得没人性。家里不是个讲理的地方,家里是放松的地方,你如果想要家里人跟在公司一样讲理,那就糟了,成集中营了。”
  “没有,我那时候还那么小,我哪有话语权让大家跟着我讲理?小时候家里根本就是我妈的一言堂。”
  “家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是你妈的一言堂就是你爸的一言堂,现在我家是我的一言堂,关键是大家用爱心互相宽容。爸妈都不容易,一边工作一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我,那时又没什么保姆钟点工。大家都不容易,别对他们要求太高。”
  “少给我假大空,你让我放过苏明成,我这辈子都记恨你。”明玉对柳青的话不以为然,“有生没养,或者有生却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贱养,这样的父母值不值得孩子感恩?我也会反思,我常看着电视报纸的正面教育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心理太阴暗,但是让你去受受那滋味看?当然,你是用正常人的心态在为我好。”
  柳青终于从明玉漏岀的一丝口风中获得少许关键信息:有生没养,或者有生却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贱养。难怪她二哥会如此作践她,那是她家的家风在她二哥身上的延续,恐怕在她二哥心中从没拿明玉当回事儿,难怪明玉不肯回家也不肯提起家庭,谁愿意迎着践踏上啊。但柳青自己处理矛盾的办法常是后退一步跳出矛盾,然后从某个心理高度审视矛盾,最后解决矛盾,从不让自己陷于矛盾。所以他对明玉陷于对家里的仇恨很不以为然,隐隐觉得明玉在其中也走了极端。但这话他可不能说,说了他真得被明玉记恨一辈子了,不像明玉刚说的话只是假惺惺的威胁。
  柳青笑道:“你即使记恨我,我还是得为你好,否则咱们白兄弟一场了。”
  明玉吊起眉梢道:“这会儿成兄弟啦?不是领养人啦?”
  柳青早被明玉嘲笑得皮厚了,笑道:“我们说正经的。我说,你妈不是年初去世吗?你不是说你家是你妈的一言堂吗?这说明,你家在你妈去世后肯定得爆发生态地震,被管理压制得没了思想的人一下子找不到北了……”
  明玉端起酒杯就塞住柳青后面即将冒出来话,迫着柳青将杯中的酒喝了。“你今天乐飞飞了,我不跟你谈,否则你迟早得跟我耍弗洛伊德,那玩意儿我大学就熟。我只听你一句话,大家都不容易,别对他们要求太多。我大哥正准备修家史,我看着,究竟不容易在哪里。”
  “别拿你的办事能力去衡量别人,你我有些事只要一句话就能办,交给某些人可能得化上一天两天还未必办得成。总之你心态放宽一点,别太讲理,别太执着,糊涂一点就过去了。”
  “你自己就不执着?你一直跟我说你的道理呢,还让我躺病床上答应放掉苏明成,你太残忍了,我恨你一辈子。你说哪个人不坚持自己的道理?嗳,也有,我爸是个彻底妥协的分子。你今天一说阴盛阳衰把我震懵了,我怕走我爹妈的老路。好了,你慢慢玩吧,我回家列个清单去,明天方便你跟我移交。你别担心江北公司,我了解你的运作。”
  柳青见明玉一口一个恨一辈子,反而拿着当笑话了。她如果真恨,就不会说出来了。“我也回家,向爸妈报告好消息,还得跟他们道别,还得收拾行李。朋友们都再说了,你看,关键时刻还是家人最重要。走吧。”
  柳青顺手扶了明玉一把,却忽然警觉明玉的头发怎么短不盈寸了,“你……你头发怎么回事?以前的还嫌不够短?”
  “天热,剪了。”明玉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没说真话,也有意忽略柳青什么家里人最重要的话。原本比耳朵稍长的发型她留了近十年,从原来的三刀式到现在的被发型师揪着头皮一小缕一小缕地剪上一个小时,可她看着没啥区别。但这几天一看见这头发就想起这是被苏明成的臭手揪过的,气不打一处来,出来晚饭前先去剪了头发。被剪的头发仿佛是真正的烦恼丝,剪了才去掉这几天一直揣着的一块心病。“你怎么才看见,吃饭前没留意?你看,可见,你想收留我不是发自内心的。”
  柳青没法回招,只得认了,他与明玉熟得都跟左手右手了,左手才不会去关心右手指甲长了没有。但说他不是发自内心,那是冤他了。可这时候他还有叫冤的资格吗?没有。他只有讪笑。“不过温玮光也不是个合适的,你不会让我收留,同样也不会丢下这里的一切让温玮光收留。”
  明玉“嘿”了一声,不予回答。但心理却觉得有道理,投靠温玮光还不如投靠柳青,温玮光还嫩,容易被她欺负。现在看来三个候选人都给否定了。不过明玉不是拿爱情当作全世界的人,没了选择,耸耸肩膀照旧过日子。
  但想到从此身边少了个几乎可以无话不说的最好朋友,心中非常不舒服,回到家里,顺便从车后厢取出一瓶红酒,一个人就着微波炉热好的小包子有节制地喝了半瓶。
  下班后,明成没有急着回家,他一份报告还没做出,他正血性向上,想着今天的事今天做完,所以勉强自己继续坐在电脑面前。很快,公司大楼里面只余有限的几个业务员,而明成部门的大办公室只剩下明成一人。中央空调已经关闭,办公室安静得听得见电脑风扇的转动声。
  明成喜欢上这种安静,这种孤独,他忍不住从抽屉里摸岀一包香烟,点上一枝慢悠悠地吸,偶尔在电脑键盘上面敲上几个字,异常惬意。保安上来一间一间地关闭办公室门,见到明成还在,他只是在门口探一探脑袋,就悄悄离开,这让斜眼看见的明成又感觉挺好。这儿没有打扰他的人,这儿没有知道他最底细的人,这儿有充分尊重他的人。
  于是,明成又想出,有一份欧洲客户的传真大概晚上八九点钟会到,他最好及时处理。还有几只也是国外的询价报价估计也有电邮过来,他最好也等一下。虽然早上起得太早,现在累得两眼睁不开,可明成还是坚持着要留下来处理工作,他打电话理直气壮地告诉朱丽他需要加班,他要做这些那些的事。电话那头的朱丽虽然失望,但也替明成欣慰,好歹他知道努力做事,知道主动加班了。朱丽捧着快餐盒子继续看碟。
  打完给家里的电话,获得朱丽表扬的明成感觉像是放下一头心事,吸完手头的香烟,他悠悠闲闲地出门吃饭。公司不远处有食街,明成找到他最喜欢的牛扒馆,吃了一块腓力。回来公司,继续悠闲地做事。
  其实,他可以在家接收电子邮件,也可以将传真呼叫转移到家里的传真机上,他的工作都可以拿回家做。但是他不想回家,他怕面对朱丽克制、探询、关注兼有的目光,他怕他会软化在这种目光之下,掏出心头见不得人的秘密。他现在只想安静,无人打扰的安静,最好谁都不来搭理他。
  而且,回头将怎么跟朱丽说他车子已卖,与周经理的借款合同已签,他预感到朱丽会发怒于他的先斩后奏。他既不愿看到朱丽发怒,可是也不肯失去投资的大好机会。他希望朱丽永远不会发现疑问永远不会过问,但是那不可能,朱丽迟早会发现他没车可开。明成唯一的希望是朱丽能迟发现一天是一天,最好能一直拖到投资款交款之后生米煮成熟饭,他即使被朱丽埋怨也无所谓,年底看到红利的时候,朱丽总会原谅他,他们是夫妻,来日方长,朱丽会知道他一心为家。
  明成也知道,这是他下意识地声称要加班不回家的原因,谁让他总是什么都不瞒着朱丽什么都喜欢说出来呢?他只有不给自己在朱丽面前说话的时机。
  没多少事情做的加班枯燥无比,可是明成今日非常享受空旷的静谧,一直到九点多了,明成实在找不到过夜留宿的理由,这才有点恋恋不舍地回家。
  回到家里,见朱丽坐在主卧的贵妃榻上看一本英语原版书,他搭讪地走过去翻翻封面:“怎么这么用功?”
  “哪有你用功,你眼圈都黑了,快点洗澡睡觉,都十点了。别一说努力就豁岀老命,得循序渐进才好。”朱丽眼看明成满脸掩不住的疲倦,就不再提起早先想见明玉被拒,以及明玉答应阻止她同事骚扰的事,她虽然憋闷了一下午一晚上,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解解闷,但考虑到明成疲惫背后巨大的心理压力,就想这些还是都她自己扛着吧,谁知道哪件不起眼的小事会成为压垮明成的最后一根稻草呢?唉,这家伙如今是那么的脆弱。
  明成有点怕见朱丽,见说如蒙大赦,连忙答应一声去主卫洗漱。朱丽见明成工作一天之后依然没精打采不想说话的样子,心里发冷,只有自己凑上去主动找话说,她想唤醒明成心中的热情,只有她主动了。“明成,我妈今天打电话给我,说她从锻炼的老阿姨们那儿打听到一间98年的两室一厅,房型不算差,是难得的亮厅,周围环境也还不错,有菜场,有锻炼的地方,一共七十二平方米,得四十来万。问你有没有兴趣。这年头二手房都是有人抢着要,决定下来的话,我去看看,赶紧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为了说话听话,明成只好将洗手间门开着一道缝,但他躲在门背后细细审视长袖衬衫掩盖了一天的身上的伤口,神色漠然。“反正大嫂今天回美国了,周末让大哥过来看吧。”
  朱丽道:“大哥肯定得来看一下,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们把准备工作做一下,我们先去看看做个初选,免得阿狗阿猫的都要你大哥一家家看过来,他没时间,我们也拖不起这时间。”
  明成淡淡地道:“你还是让大哥自己来初选吧。大哥现在听了大嫂的枕边风,大嫂又被苏明玉诳了,他们都在怀疑我会昧买房子的钱。我们别初选什么的辛苦一场,弄不好他们还猜测我们这么积极地私自谈价,不知道拿了多少回扣。”
  朱丽闻言,不由竖起身子盯着洗手间方向,奇道:“明玉?你说明玉背后说你坏话?她不像是这种人,可能你误会了。”
  明成皱皱眉头,强打精神道:“你忘了?大哥刚来时候是准备把钱全交给我,让我全权替爸买房的,结果大嫂上周末躲到苏明玉家一晚,事情全变了。大哥说话时候话里话外都是怀疑。你看,卖房子搬家都让我们沾手了没有?”
  朱丽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大哥才回国没几天,可前后的态度变化太大了,连明成入狱他都没来探望,只是打电话口惠实不至地表示表示关心。但真是明玉撺掇的吗?似乎这与明玉一贯的个性不符啊,明玉有的是实力,要搞明成,一向是真刀真枪面对面地来,有点恩怨分明的意思,背后暗箭伤人倒是没听说过。但也难说,她与大嫂住一起,不知道什么话说着说着顺嘴说出来了。“明成,你是因为我和因为明玉撺掇大嫂两个原因才去打明玉的吧?”
  明成很不愿回顾这件事,但沉吟许久还是如实回答:“是的。我刷牙,别让我说话了。”
  朱丽抱膝想了会儿,道:“不管是不是明玉说的,我们自己有错在先,谁让我们欠你爸妈的钱太多,否则我们大可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话,即使明玉不说,以后爸也会说。而且谁知道大嫂帮爸搬家有没有看到那一大堆你爸的账本呢,或许是账本里得出的结论都难说。哎……”朱丽终于还是忍不住,也不怕打击明成现在的弱小心灵了,道:“欠你爸妈债务的事情还是快点跟大哥说了吧,我们拿个还钱的计划给大家,免得现在做人总是做贼心虚,你若是不肯说我说吧,我被这种事压得见人没法理直气壮。”
  明成一听前半段,含着满嘴牙膏泡泡愣住,想了好久才又接着刷牙,并没好好听进去朱丽后面的话,漱口完毕才道:“大嫂搬家在我打人之后。”不过不排除爸说出的可能。看爸每次大哥来的时候那得意样儿,好像身后有了靠山似的,谁知道他们一起说了什么呢?而且,那天他通过电话与大哥商量投资款的时候,看大哥与爸一搭一档的默契样儿,倒真是有很大可能冤了苏明玉。“唔,很可能是爸跟大哥说的。”
  “那就……更是我们活该了。这下,你更是打错人,该向明玉道歉了。”
  明成没有答话,道什么歉,他打也打了,他被明玉蹂躏也蹂躏了,他们之前再不会有温情脉脉的什么道歉致谢。他只是侧着脸,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洗手间的一堵墙,这堵墙的另一侧,便是父亲苏大强正睡着觉的客房。朱丽听明成在里面没声音,还以为他又是逢明玉必反,只得作罢。他这几天还在气劲上,等恢复理智了,她再好好向明成指出错误。这几天,就不去唐僧他了。
  朱丽终于等到明成开洗手间门出来,却见他低头匆匆开卧室门出去。朱丽见了终于生气起来,这算什么,一整天了,早上晚上都是她陪着小心哄着他说话,跟伺候老爷子似的伺候着他,他却一直死样活气。不理了,睡觉。朱丽扔掉靠垫躺下睡觉。但才躺下,却听隔壁客房门响动,朱丽略一思索,脑袋顿时“嗡”地一声,炸了。明成该不是揍他父亲去吧。
  朱丽忙跳起身,鞋子都不穿了,光脚跑出去。到客房门口,见门敞开着,里面涌出一股浓烈的人味。朱丽硬着头皮靠近,却没听见有什么动静,黑暗中只看见明成在推他爸,朱丽忙道:“明成,你干什么?你别乱来。”
  明成没想到朱丽跟来,忙道:“别担心,我把事情搞清楚。”
  朱丽道:“明天吧,明天早上醒了再说。”
  这时苏大强却悠悠醒了过来,一见明成,吓得短促地问:“干什么。”
  明成道:“我欠妈钱的事,你都跟大哥说了?”
  苏大强看着背光而立的明成,看不清他的脸色,忙揉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整个人早吓得完全清醒,想起前不久明玉挨明成的揍,他忙道:“没有,我没说。”
  明成冷冷地道:“为什么大哥说是你说的?”
  苏大强不知是计,以为明成已经全知道了。吓得抱住头,颤抖着缩到墙角去,“你别乱来,你……朱丽,救命啊,朱丽……”
  朱丽早就冲进来抱住明成,推着明成往外走,真怕明成再次出手。明成忙道:“朱丽,我不会揍他,不过你看,事实搞清楚了。走吧,我们回去睡觉。”明成抱起小巧的朱丽,又冷冷看一眼父亲,回去自己房间。
  “这还是吃着我们的,住着我们的,衣服大多是你给他买的,这些他怎么不说了?妈一死,他得志猖狂了,来不及地落井下石。”
  朱丽心说公公把明成欠父母钱的事说给明哲,原也没错,但这个公公也不太是东西,儿子坐牢了他最关心的竟然还是他自己没地方住,女儿住院也没见他问候一声。但这些现在可不能说,说了,明成还不更跳起来。她只有噎下自己的憋屈为苏家父子做和事佬,她摸着明成的头发宽慰他,温和地说着大家都好的和气话。黑暗中,明成不用面对朱丽美丽精明的大眼睛,他可以放心舒适地躺在朱丽柔软的怀抱,心里直说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这一天很长也很累,还很委屈,但很快他便在朱丽的抚摸下静下心来,进入梦乡。朱丽听他呼吸均匀了,才轻轻脱身,到客房,果然见公公还石膏样地缩在墙角。她轻叹一声,道:“爸,没事了,早点睡吧。明天晚点起来。不用怕。”说完轻轻关上客房门,自己却一个人坐在客厅阳台呆了好半天。都没想起问问车子的事。
  第二天,明成就找机会出差了,寻找两单生意的加工单位。
  周六,明哲如约来到明成家。除了看朱丽父母给物色的两处二手房,他还得请爸一起去明玉的车库帮忙整理岀一些文字图片资料来,方便他做家史。他想,既然是家史,总得从爸妈的结识结婚开始,起码得找到一张喜气洋洋的结婚证,扫描了贴到网上才是。家史的文字,能提醒大家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回忆能让人心地柔软。明哲希望弟弟妹妹看了家史,了解一个家庭的不容易,回头能握手言和。他也不敢奢望明成明玉能亲密如寻常兄妹,这一点他都很难做到。他只希望两人能和大家坐到一起,起码能风平浪静地吃顿饭,彼此相安无事,而不是现在的敌对仇视。
  看房很顺利,朱丽的爸爸全程陪同,朱丽也跟着,苏大强虽然也跟着,但在与不在一个样,什么都说好好好,没有一点个人意见。只有明成忙他的工作去了,朱丽说他最近都那么忙。明哲想,也好,这个弟弟从小又聪明又懒惰,凭着小聪明与妈妈的督促才不致乱来。现在肯主动忙碌了,是件大好事,总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但明哲看见朱丽有点尴尬,不自觉地想起明成入狱时候朱丽的责备。朱丽也是,但两人表面都当作若无其事。
  明哲与明玉也联系了,明玉接受江北公司的全套,忙都忙不过来呢,怎么有时间。况且,即使有时间她也不会来,苏家的事,她还敢沾手吗。
  看房小分队四个人,虽然想法各自不同,但最终目的却是异乎寻常的一致,大家都希望尽快确定苏大强的房子,让他尽早搬迁。因为抱着这样的目的,大家看房时候嘴上虽然要求严苛,心里的标准都非常宽松,大家不约而同地做出在两套里面选一套的决定。所以,晚饭前,事情便顺利解决,大家敲定明天下定,朱丽负责办理具体转手事务。卖旧一室一厅的钱不够付,还差十二万,明哲说他会想办法。朱爸爸本来冷眼旁观着看苏家怎么处理房款的事,本来打定主意,为了女儿日子过得舒服,如果房款还差一点,五万六万的,他可以借钱帮助解决一部分。但见苏家老大将责任都揽了过去,朱爸爸倒也看着为女儿高兴。
  明哲感谢朱爸朱妈帮忙,晚上请朱爸朱妈吃饭致谢,明成终于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说他是直接从长途车站回来。大家都很高兴,解脱似的高兴,终于解决一件大问题。苏大强也高兴,终于不用在明成的眼皮子地下过活了,终于不用做梦也担心明成闯进来揍他了,终于可以开火烧饭了,终于独立自由了。整一个晚上吃了一个半小时饭,他都在傻笑,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闪发亮,映得镜片也闪闪发光。
  最后,一桌除了苏大强,都喝高了,朱丽还是平生第二次喝高,第一次是结婚做新娘子时候。回到家里关进卧室,她和明成两人抱成一团却哭了。因为喝了酒,哭得异常放肆异常痛快。今天开始,是不是乱成一团的生活终于可以恢复正常了?

  二十六
  明玉相当头大。不想见苏家人,可又不能不见。车库的钥匙早被她追回,大哥昨天下午来电说新家找好了,要带爸挑几件能用的旧家具和电器搬过去。而且还得翻找一下家里的文书图片等旧资料,带回上海做家史用。明玉没时间也不情愿,但又没办法,这种事她还真没脸让秘书出面,她最近麻烦事够多,不想再给秘书他们添加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索性好人做到底,约定时间,开车到明成家小区大门口,交了钥匙,顺便带他们两个去车库。算是对得起吴非老公宝宝的爸。
  但这就压缩了她睡觉的时间。等在充满皮革味的新车里面的时候,她昏昏欲睡。不过最近营养却是好,老蒙专门派了一个他用熟的保姆来伺候她,她没时间回家,保姆就贴心地把好菜好汤送到她嘴边,又把她换下的衣服收拾了拿回去熨洗,第二天拿来趁明玉吃饭时候挂到她与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的衣橱里。才三天,明玉简直觉得离不开这个保姆,想喊保姆为妈了。
  明哲与明玉约八点,但被明玉提早到早上七点。明哲本来以为夏天早晨七点出门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料到昨晚他会喝醉了酒,今早迷迷糊糊起来一问已经起床的父亲,竟然已经七点过了十分。他连忙跌跌撞撞起床,五分钟内穿衣洗漱,但没法彻底恢复清醒,只知道急急忙忙拖上父亲出门下楼找明玉。苏大强不明所以,但问了一声得不到答案,他也就不问了,跟着儿子一溜小跑。奇怪,苏家儿女个个高大,苏母苏父却都小巧玲珑。他顺从惯了,而今大儿子是他最大依靠,他反正闭目塞耳靠着便是,多什么嘴。
  明哲急急赶到大门口,却不见明玉的白色车子,心说麻烦了,别是明玉等不住走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指向七点二十五分。他忙掏出手机准备给明玉电话,但没想到一辆白色宝马车缓缓过来,停到他面前。一看前面炯炯有神的车灯,喜欢车的明哲就认出,这是BMW 7系。抬眼,见车玻璃后面是一张临时牌和明玉的脸。明哲忙把爸送进后座,自己坐到前座。
  明玉有些手忙脚乱地启动,客气地微笑道:“这车子我还没使惯,看见你们却费了老大劲才启动开过来。”
  明哲连忙道歉:“昨晚给爸定下房子,一高兴就和明成岳父母一起喝多了,早上竟然起不来,耽误你时间。你升级了?车子升级不少啊。”
  明玉“呵呵”一笑,没有搭腔。老蒙说她现在身兼双职,所以待遇也得翻倍,赶着下面办事的给她提来这么辆新车,可是明玉都没时间用,她的时间都泡在办公楼里,几乎足不出户。她倒是无所谓车好车坏,柳青在武汉开BMW 7系的话是应该,而且远离集团诸人耳目。她在诸人眼皮底下开与老蒙平级的车,往后得树大招风了。她并不是太乐意换车,但老蒙向来是一言堂,老蒙想以此表达对她的宠幸,这是老蒙一向做事方式。
  后面的苏大强坐在宽敞的位置上气息稍缓,忍不住轻轻问道:“我们去哪儿?”
  明哲这才有时间回头对父亲说:“我们去明玉的车库,看看有几件家具可以用的,做上标签,以后等房子买下可以方便搬运过去。上周吴非搬家时候只是简单将橱柜拿绳捆了,原封不动搬来。我想今天跟爸一起整理一下,有些老文件资料整理出来好好保存,留作纪念。”
  “我不去!”在少许的沉默思考之后,苏大强坚决给出答案,“放我下车,我自己走回去。”
  明玉不清楚他们搞什么明堂,怕老爹拉开车门在车流中跳下去闹出人命,只得摸索着东寻西找锁上车门。明哲没把父亲的话当回事,也不明父亲干吗要拒绝去,回头道:“爸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明玉,你家附近有没有早餐店,我们起床急了,都还没吃饭。”
  “有,大门出去朝右,有一家比较干净。”明玉不想掺和太多,只就早餐就事论事。
  苏大强果然开始拉门,一边喃喃不绝,“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
  明哲忙道:“爸,你别使那么大劲,这车子贵,拉坏门把手,修理费都得成千上万元。这是明玉公司的车子,你赔不起。”
  听说弄坏门把手得赔那么多钱,苏大强果然罢手。他束手无策地坐在柔软结实的车椅之上,全无反抗措施,可又非常不愿前去车库整理,憋了半天,一张脸憋得通红,终于又嘶声道:“我不去,你们不要逼我。”
  明玉奇道:“我车库怎么了你了?我没养着老虎。倒是我看见车库有心理障碍,我正打算着卖掉车库呢。你不去整理出来,等你搬家了我把车库一卖,里面东西随便买主处理,你想要也没了。”
  “没了就没了,买新的,我不要那些旧的。一样也不要。”
  明哲奇道:“为什么不要?那台25英寸电视剧还是我上回来时给买的,用着不错啊。冰箱之类的电器我去看看,如果太旧了就换。最近我手头紧,那些先用着,过一阵我给你换了,干吗要全扔?多浪费啊。”
  明玉心说,有些老实人不是真老实,而是平时没办法没环境没能力使坏。真正到了有人宽容他可以使坏的时候,他什么“妙着”都想得岀来,而且笨招数简直是匪夷所思。她笑而不言,随便明哲去应付。她反正把人送到车库门口就算大功告成。而她家小区已经远远在望,虽然还隔着两盏红灯。
  “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宁可没电视看,没冰箱用,我不敢浪费你的钱。放我下车,我宁可回明成家。”苏大强拍着椅子像小孩子耍无赖似的叫唤,但是又不敢大力,真怕弄坏明玉公司的车子,赔钱还有明哲顶着,他更怕明玉的黑脸。
  明哲薄怒,爸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敢浪费你的钱,怎么跟耍无赖似的。明玉听了,心说老爹干吗如此仇视她的车库,难道漠视她,就可以连车库也一起漠视上了?难道可以为此放弃放在她车库的旧家具?呸。爱玩玩,反正她给了期限,超过期限她二话不说就卖车库。明哲与明玉一时都不搭腔,两人一起沉默,任这苏大强继续在后面拍着椅子叫“不去”。他们都觉得不可理喻,也开始隐约觉得妈以前禁止爸说话可能有她的道理,虽然明哲觉得这么想很对不起爸。可有时候当民主遇到不可理喻,真令正常人无计可施,头大如斗。
  明玉安静宽敞的车厢里面,苏大强的叫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明玉终于忍无可忍,在最后一只红灯前回头道:“叫什么叫!不去就说个理由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明玉一声说,苏大强立马没了声音。明哲喘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对这个父亲真是又无奈又可怜。可还没等明哲说话,车后传来了苏大强轻轻的啜泣声。明玉一听先翻了个白眼,她都八百年没哭了,老爹一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说哭就哭,而且是当着儿女的面,又没什么大事,不就是不肯去她的车库吗?她反正是到地方就把钥匙一交离开,闲事少管。她没法理解苏家所有男人,只有大哥还正常些。
  明哲却不忍看着父亲哭泣,只得道:“爸,等下你只要站外面,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用你动手也不用你费力。这样行不行?电器什么的你不要也行,等我发工资了给你买新的。但有些有价值的资料还是得要你过目指点一下的,比如结婚照生活照啊之类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你们放哪儿。”
  明玉气得心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嘛,她在车库门口挨揍,她这车库就成洪水猛兽了?挨揍的是她,又不是老爹,他怕个什么。
  苏大强听明哲对他讲理了,才大着胆子吸着鼻涕道:“明哲,我不要见那些旧东西,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麻烦你们啦,求求你们。”
  明哲无语了,心里想不出是为什么,但看着爸爸连“求求你们”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又不便多问多说,否则父子关系简直颠倒一百八十度了,他怎么忍心逼父亲。明玉则是淡淡地道:“为什么到这会儿才不想见旧东西?以前每天不是都呆在里面打转吗?妈去世后不也是你自己主动提出回家的吗?还是我载你回家你翻出银行存折之类东西,你那时候见到这些旧家具不知道多开心。还有,我们上回与朱丽夫妇商量你归谁管,你不也出现在老屋吗?那时候能见旧东西,为什么现在就不能见了?爸,请你解释,不要回避。”
  明哲听了,不得不轻咳一声,提醒明玉不要对爸这么理性,这是爸,而不是她部下,不可以用这种太过平等的语调说话。明玉却不搭理,将车正正停到她车库前,打开门锁,自己先跳下。这边明哲也早跳下,并快手打开父亲一侧的车门。但是,他才打开车门,苏大强立刻恐惧地挪着屁股钻到另一侧车门。明玉一见就把那侧车门也打开了,一道明晃晃的阳光瞬时打入,晃得双眼含泪的苏大强一声惊叫,再次抱头撕心裂肺大喊:“你们不要逼我,求求你们,你们行行好啊。”
  明哲与明玉两人的目光越过车顶对视,两人都是又惊又疑。几件破家具,何至于闹得父亲害怕得如此折腾,畏之如蛇蝎?明哲不知所措,头皮滋滋发麻,不忍看父亲的害怕,不忍听父亲的哭泣,只得一手关住车门,叹一声气,对明玉道:“明玉,麻烦你辛苦一点,送爸回明成那儿。”心说车库里的家具他就自己动手整理吧,才一室一厅的东西,不过是多花一点时间,将所有文字图片都一页页翻看过来,不勉强老爸了。再不行全部打包了回上海慢慢看。
  明玉却看着爸的恐慌疑窦顿生。即使说怕鬼,妈死后爸不还回去过起码两回吗?第一次还积极得很,主动要求去的,第二次就算是被明成押去的吧,也没见今天的要死要活,最多只有低着头像认罪态度很好似的,哪儿都不敢看。为什么今天反抗得如此激烈,难道是吃死了明哲是个孝敬儿子,不会违逆他?那又何必一把鼻涕一把泪做得那么可怜?似乎背后有隐衷吧。
  明玉俯身盯着苏大强若有所思,苏大强在女儿的凌厉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不由自主又挪着屁股避向明哲方向。苏大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老伴儿,脸上满是恐惧。
  明玉心中疑心更甚,略略抬眼看一眼皱着眉头的明哲,当机立断,声音虽轻,可口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爸,你的行为非常蹊跷,让我不得不怀疑妈的猝死与你有关,否则你何必怕见妈的遗物,以致怕到又哭又闹的地步?你抬头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只好提请公安机关介入。这对我不是难事,你应该看看我对明成的处理,也应该看到明成到里面转一圈出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啊?”明哲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但想起爸妈夫妻多年,爸爸却在妈妈过世后多次提及怕妈妈的鬼之类的话,他当时就有过怀疑。而爸今天的举止更是可疑,明玉……明玉的问题虽然犀利,虽然无情,可是,他竟然也觉得明玉可能有理了。但明哲还是道:“明玉,公安……”
  明玉抬头就是一句:“大哥闭嘴。”一下堵住明哲后面的话,她了解,大哥肯定是想在内部先解决了矛盾,但是,可能吗?若是可能,爸早在路上就开口了,何必等到现在。她怕大哥继续阻挠,打开车门坐回驾驶室。她一边启动,一边冷静地道:“爸,我们两个好好地慢慢地谈。”
  苏大强吓懵了,他怎么也不会忘记高大强壮的明成出狱时候的模样,他瞪着眼睛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被明玉关车门的声音惊醒,他听明玉说话才不到一半,立刻惧怕得大力拉开车门狂冲出去,一头撞上外面正是焦急的大儿子。腿一软,晃悠晃悠顺着明哲的裤管滑到地上。明哲吓得连忙弯腰想扶起父亲,但苏大强却忽然捶着地面爆裂似的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边哭边诉,撕心裂肺的声音令人不忍卒听。
  “我没害过人,我一辈子没害过人,你们都冤枉我,我被你们妈害了一辈子,你们都瞎眼了吗?你们都没看到吗?啊…啊…啊…”
  一向胆小怕事,走路无声无息,脸上总是挂着谄媚笑容的苏大强此时疯了一样,老泪纵横对着苍天嚎叫,仿佛是想申诉过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仿佛是想痛泄过去三十多年被压制的抑郁,仿佛是想找回失去三十多年的公道。他双手无意识地一拳一拳地捶着粗糙的水泥地,任滚滚眼泪沿着皱纹飞溅,任苍苍白发映着晨光颤抖,任双拳在地上敲出乌青,敲出血痕,最终敲出热血。他嚎叫,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热血又在体内奔腾,他感受不到痛楚,他只感觉到终于一诉胸臆的快意。他只是直着脖子嚎叫,叫得痛快,叫得酣畅,终于叫出来了。虽然是被类似年轻苏母的明玉逼出来的,但他终于叫出来了。
  车外站着的明哲惊呆了,刚刚跟着走出车门的明玉也惊呆了,两人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发出如此大的响动,仿佛是西风旷野中一条受伤老狼的哀嚎。
  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轻轻抱住正对天哀嚎的父亲,像是抱着宝宝似的,轻轻安抚着他。很久很久,父亲的嚎叫声才轻了下去,周围却围上三三两两的看客。明玉不得不违背“原则”,轻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说。”
  明哲忙抱起父亲,连抱带拖地带着他跟明玉走向旁边一幢楼,父亲依然呜咽不绝。
  到了明玉的房间,苏大强还是哭,被明哲抱着坐在沙发上面哭。哭得明玉想起柳青的话,“大家都不容易”,看来爸这些年也不容易,被强力的妈压着做人,忍声吞气了那么多年。他哭倒也罢了,刚才他的嚎叫,真是让人听着揪心。否则,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能那么嚎叫吗?
  明玉找了找,找出一盒饼干交给明哲。又给各自倒了三杯水,她坐到父子对面。这个时候,父亲的哭泣已经不是哀嚎,而是委屈的呜咽,他委屈地缩在明哲的怀里,倒像是明哲是爹大强是儿。但明哲此时哪有心思吃饼干,他忙着劝慰安抚老爸都来不及呢。
  这样的哭,明玉又给哭得不耐烦了。偏巧时间差不多快八点,她的手机开始有电话进来。无论客户还是同事,都知道她没有什么周末的概念,随叫随应。屋子隔音极好,明玉不得不将自己关进书房接听电话,免得哭声传到手机对方耳朵里。
  苏大强对明玉家不熟悉,听见关门声,还以为明玉走了,才抬起脸哽咽着对儿子道:“明哲,明哲,你不会再逼我了吧?明哲。”
  明哲好不容易见父亲开腔,连忙点头,“爸,你不愿意我们就别管了。只要你高兴就好。”
  “只有你一个人从来不欺负我。”苏大强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明哲忙递上明玉早放在茶几上的毛巾。“他们都欺负我,我胆小怕事,我越退他们越欺负……”说到这儿时候,苏大强忽然听身后门响,回头看见明玉出来,忙又闭住嘴垂下头去。
  明玉听见他们说话,见此放下两把钥匙,对明哲道:“十字型一把是房门钥匙,扁的是车库钥匙。大哥离开时候请都扔到保安室旁边的信箱里。我有些事得去公司,你们慢慢聊。”
  明哲也看出父亲怕明玉,看到明玉就什么都不肯说了。他很想明玉一起在,一起听听父亲说什么,但见此也只能点头放明玉走。明玉二话没说,拎起包真的走了,但才到门口就听见家中座机响。她略微停顿一下,没回身来接听,只说了句“大哥请别接我的电话,也别用我的电话打出去”,便开门走了。座机电话号码改过后,她还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个电话的号码,肯定是有人打错。
  一个人受了委屈,被压抑得狠了,常会抑止不住嚎叫,叫出来,胸口的郁闷才得稍微抒解,否则犹如大石压心。她以前常被母亲逼得嚎叫,曾经下雪天一个人站在学校大操场的中心嚎叫。但后来她沉稳了,成熟了,别说连寻常女孩子受惊发出的尖叫都没有,连话都越来越少,而妈已经不可能再逼得她嚎叫,反而是她挤兑得妈脸色充血恨不得嚎叫。只有爸这种永远长不大的才会至今依然用嚎叫解决问题。不过叫出来也好,起码,叫出来,等于打开一扇门,对着他最放心的儿子,他会将多年委屈讲出来。她不耐烦听这些,妈还能有几招?大约也就对没用的爸一辈子有效了。
  电梯哐啷一声到底的时候,明玉心说,可是,爸的嚎叫还真凄厉,歇斯底里的,可见心中是真的苦。否则,谁不愿扬眉吐气地过一辈子?妈作为一个强者,也不能总压着弱小的人欺负,就像以前妈那么欺凌她。不知道她当初一个人站操场上嚎叫的时候是怎样的不平与悲凉,她没记忆了,可能那时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了,无法顾及自己的声音,这又不是晨练的老太吊嗓子。
  得了,她也别大哥笑二哥的,她当初嚎与老爸现在嚎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她没必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明玉走出昏暗的电梯,也甩甩头将自己从过去拔出来,走进阳光下。她之所以很不愿接触苏家的人,是因为苏家的人总是将她拖入关于过去的回忆,回忆很不令人愉快。
  但明玉意外发现,前面有个人正好转身离开,双肩包背在右肩,两条长腿大步流星。那不是石天冬是谁?他出海回来了?还没去香港?他来,怎么没上去敲门?也不给她一个电话?明玉在后面跟了几步,就扬声大喊:“石天冬?”
  石天冬蓦然回首,满脸都是欣喜。明玉差点认不出他,怎么胡子拉碴的像个流浪汉?见明玉惊讶地拿手指指着自己,石天冬笑道:“我早上刚出海回来,立刻要赶回去香港的飞机。苏明玉,去香港的话,给我打电话。”他很是爽朗地伸出两枚手指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几天出海冷静下来,回想与明玉的关系,已经感觉出明玉的拒绝。但是又挂念明玉的身体,和过去的老师一起回城去机场,他忍不住中途让停下来拐进来看看,可终于还是没有上去敲门,他觉得还是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人家不喜欢就别纠缠着人家不放,拿点志气出来。再喜欢也放在心里,以后如果还能遇见她,竭尽所能为她做些事,这样就行了。否则伺候人家康复就想要人家以身相许,什么东西嘛。还是别打扰人家了。但他没想到正好碰到明玉下楼,能巧遇她,他真是欢喜,情不自禁地仔细打量,笑道:“你这人越工作越精神,血色恢复很多。上班去吗?”
  明玉看石天冬出海回来连胡子都没时间刮,看上去洗脸洗澡也没时间洗,衣服没时间换,却见缝插针到她楼下来打个旋,而且仅仅只是打个旋,其心意不言而喻。她低头避开石天冬灼热的目光,微笑道:“我送你去机场。”走近石天冬身边,果然闻到一股带着海水咸腥味的刺鼻人味。
  石天冬连忙跟上,那当然好,他巴不得与明玉多一点时间相处。看到明玉钻进一辆新车,他奇道:“又升官了?”
  “是,江南江北两家销售公司合并了,我肩上的任务更重一点。”明玉保持微笑的脸有点僵硬,因为石天冬上车后就一直侧坐,毫不掩饰地紧盯着她看,所以她说话刻意调出一点官腔,以保持一定距离。但石天冬这个人真是臭,她不得不将四扇车窗打开,天窗也一并打开。“跟以前的老师一起出海做调查吗?调查什么?现在换成你两眼都是黑眼圈。”
  石天冬笑道:“有两种水母正好路过这片海洋,老师,现在是教授了,他以前通过我与水产大户保持联络搞科研,这回他想出海考察水母又想到我,让我帮他找渔船一起出海追踪着观察。没想到追踪水母这么好玩,我们在船上多蹲了几天,淡水带得不够,最后一天连喝的水都没了,只好连夜回来。别嫌我,我自己也知道我现在很臭。”
  “水母——海蜇?观察仔细了是不是要拎几只回来人工养殖?”
  “没,没,单纯做研究,这次看的两种水母不适合养殖了来吃。水母有很多种类……”石天冬想三言两语给明玉解释一下,但没想到话匣子打开,却说了不少。主要是见明玉爱听,听得仔细,他就说得越来越高兴。
  明玉对水母的认识仅止于中学生物,没想到在石天冬的嘴里,水母竟然是一个庞大家属,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习性。她由衷地道:“隔行如隔山,还真是挺好玩的。”
  “是啊,是很好玩,与我以前学的课本知识又有不同。我跟老师说,观察资料交给我整理吧,老师倒也放心我,把整理影像资料的任务真交给我了。回头我整理了发照片给你,很好看,尤其是夜间拍的那些照片。”
  明玉犹豫了一下,问:“老师是不是怕你把文字资料整理成猎奇小品,而不是科研论文?”
  石天冬被明玉问得噎住,上车后一直欢喜的脸色有点变臭,说实话,这也是他自己担心整理影像资料时候会出现的问题,怕做得太浅,没抓住根本。他斟酌了好一阵子,才道:“回头我多查查资料。”
  明玉想给石天冬提一个忠告,让他认识到做任何事都不能浅尝则止,就像她平时给做事漫不经心的手下提忠告一样,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别伤了石天冬的脸面。她只是微笑道:“这下得挤占你游览香港澳门的时间了。”
  石天冬听了明玉的话有点沮丧,隐隐听出明玉对他的不认可。再想想他还得去香港西饼铺子打工,明玉已经开上香港富豪才开的BMW745,让人家怎么可能认同他?第一次,石天冬不得不正视两人之间巨大的鸿沟般的差距,这是一种社会认知的差距。这种认知更让他沮丧。而他毫不怀疑,这应该是明玉一直与他保持不冷不热距离的原因。
  到达机场,石天冬下车,他不由自主地小心看了一下他坐过的位置,怕给人家漂亮的新车留下污渍。明玉看得出石天冬情绪的变化,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下车,大方伸手与石天冬握别,这才驾车离去。留下石天冬发了好一阵子的呆,也发了好一阵子的誓。可再怎么发誓,都还是空中泡沫般的蓝图,石天冬只觉得自己还真是逃去香港的好,否则怎么见人。
  而明玉离开机场,便将石天冬的事抛到脑后。她料想,石天冬对她的追求该就此结束了。可能,有点遗憾吧。
  或许是明成真的想发愤图强了,他在这个周日,而且还是在酒后,居然比朱丽起床得早。而朱丽起床跑进主卫后就传出一声尖叫,明成冲进去关照,原来只是因为朱丽宿醉加睡前感慨而哭,今早眼皮肿得像核桃。明成连忙很尽职地安慰她,没事没事,大哥与爸爸都已经出门。朱丽终于又恢复小女儿态,这让明成感觉好了不少。他真有点怕朱丽变成他的妈。
  朱丽走出卧室时候,见明成已经安排下阳光早餐,虽然很简单,只有烤土司、酸奶,和香蕉青瓜色拉,可朱丽还是稍微内疚了一下,不好,她这样每天呆家里无所事事的老婆却连一顿早餐都不给老公准备,比较失职。但这一内疚也就是转瞬,等朱丽从冰箱取出两只冻茶包扣在红肿的眼皮上面,她的活动能力大受限制,于是,刮植物黄油之类的琐事当然交给明成。明成安之若素,而且还帮朱丽矫正茶包的位置,只要朱丽冲他撒娇地喊一声就行。
  饭后,明成洗碗,朱丽仰脸顶着茶包依然坐在餐桌边,“你大哥和你爸去整理老屋那些旧家具了,现在快十点了吧,趁中饭前,我们去取了放你同事那儿的车子,家里需要去超市大采购了。前两天你出差,我去超市搬了两回酸奶,手都累断了。呀,这回方便面不用大采购了。”
  说到车子,明成手中的盘子一滑,差点掉落地上。他迟疑一下,鼓起勇气道:“朱丽,我关进去那几天,我朋友已经帮我将车卖了。昨天,我们部门不是投资吗?他们帮我把这笔钱交了。”但他对着水槽,却不敢会身看向朱丽。
  朱丽一听全身一震,两只茶包双双落地,但她顾不得了,盯着明成的后背愤怒地思索一小会儿,怒道:“苏明成,合着你出差你加班你不说话你装傻,都是为瞒着我卖车搞投资啊。这回你不会再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跟我说你也不知情了吧。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这个家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卖车得来的钱我有一半支配权,你凭什么把我的一半投资出去?而且我早前已经跟你有所提醒,我不是没有宣示我的一半权利,你这是明知故犯。而且你父亲买房子的钱还差十几万,你大哥说他全付,难道你昨天在场就一点不害臊?为什么不说明其实应该是我们全付?我昨天吃饭踢你几脚你都忘了吗?或者是你根本就漠视我的意见我的权利?好吧,昨天投资,今天银行对公的柜台没开,你还有机会把钱拿回来。我重申,我反对投资,你立即把投资款撤回来,交给你爸买房。”
  明成早料想到朱丽会雷霆大怒,也知道她会说哪几句话,他早有思想准备,也早有应答措施。“朱丽,你别动怒,我们部门大家都是踊跃投资,不信你明天跟我一起上班听听他们说话。为了争投资,他们丈人还通过女儿向我们同事施压呢。这绝对是个我们能控制而且收益良好的投资……”
  “不对,你们投资款是二十六万,你卖车只有十几万吧?其他十几万你怎么解决?你别是背着我向人写借条。”朱丽已经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大声斥问。
  明成不得不回答,虽然这个问题他最不愿意答,“我……我问舅舅借了三万,再问周经理借了十万。”
  “你……你……”朱丽气得眼前发黑,胸中虽然有无数理由,嘴上反而说不出话来。她的段位毕竟差于明玉,遇到极端事件,她的娇生惯养本质显露无遗。她刚刚被冻茶包抚慰的眼睛流下眼泪。
  明成预料到朱丽会反抗会哭,但真看到朱丽哭了,他还是要上前安慰,可是被朱丽甩了开去。朱丽将自己关进卧室哭了会儿,等冷静下来,才能卷土重来,问在阳台上吸烟的明成:“你能不能把投资款拿回来?”
  “拿不会来,老沈昨天当天已经拿着钱去订货工厂了,而且我们都签了协议。再说了,拿回来多没面子。”
  “你别管面子不面子,你说不出口我去说,就说家里要买房子。你不是说有人踊跃得很吗?把股份给他去。”
  “朱丽,你说这么好的机会,我要是给了别人,那不成傻子了吗?你就等着年底的收益吧,真的不会低,你相信我。”
  “说了半天,是你不愿拿回来才是,对不对?你蒙我骗我到现在,是不是还想骗我到底?你连这么大笔的钱都要蒙我,我凭什么相信你?而且你究竟把钱扔哪儿去了?我能相信你说的用途吗?你以前究竟知不知道你昧了你家那么多钱?你也是心中清清楚楚只瞒着我一个人吧?你把车子给我拿回来,把投资去拿回来,我有一半权利,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走,立刻去做,否则我周一去你们公司找周经理要去。”
  明成看看手表,有点焦急地道:“朱丽,你别闹得跟泼妇一样,讲点理,我跟你说了,我是为这个家好,不是拿钱在外面花天酒地乱来,你别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投资是签字画押确定下来的事,怎么拿得回来?你不会这点法律常识都没有吧。你看看你,还周一去我们公司闹呢,怎么想出来的,你还是斯文人吗?快别闹了,大哥他们很快回来。”
  “苏明成你别倒打一耙,你做出来好事要我替你求爷爷告奶奶放你出来时候你怎么不说我是泼妇啦?你家买房子我爸妈出力我死命挑剔压价你假装出差逃避你怎么不说我是泼妇啦?你怎么不说你只会挖家里的钱欺负自己的妹妹只会骗自己的老婆是无赖啊?你说啊,你说啊……”
  朱丽的话正好无意中戳到明成现今最敏感的痛处,他一听就膝跳反射一样做出强烈反应,大吼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朱丽眼看着满脸火烧,怒睁着铜铃般双眼的明成挥舞着双臂逼向自己,立刻想到躺病床上满脸红肿的明玉,她吓得后退几步,却被墙挡住,她只能壮着胆子大叫:“苏明成,你想干什么?你住手,你妈看着你。”
  明成是个被他妈教育得即使潜意识里也不会冒出打老婆想法的人,即使被朱丽的话挤兑到痛处挤兑得热血冲顶失去理智了,也不会将拳头落到朱丽身上,但朱丽一句“你妈看着你”给他带来一丝清醒,清醒之下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想到前不久打人后吃足的苦头,就跟做了坏事的小孩似的,两手硬生生收回,放下,背到身后,瞪着眼睛晃了几下,一转身冲进书房,但关门前,不忘扔下一句:“投资收不回,求求你别闹了。”
  朱丽愣愣地看明成扔下这句不知是服软还是求饶还是嫌烦的话后轰然关上书房们,不由双腿一软坐到地上。明成想冲她动粗,妈妈的猜测难道是正确的?朱丽吓得不轻,连哭泣都忘了,只会愣愣坐在地上瞪着眼睛生气。
  还没缓过气来,电话响了。响了半天书房那边都不接,朱丽只得摇摇晃晃起身挪到卧室接了。没想到,接起电话,传来吴非的声音,“哎呀,朱丽啊,宝宝要跟你说话。来,宝宝……”吴非的话还没结束,那边宝宝就乱哄哄地喊上了,“婶婶好,叔叔好,姑姑好,宝宝最好。”
  小小的宝宝奶声奶气的话让朱丽绷紧的神经不由略微松软,被恐惧愤怒压制住的眼泪也滚滚而出。吴非不知有他,等宝宝说了一大串的开场白,她才又夺回电话,客气地道:“朱丽,宝宝回来后一直念叨好看婶婶呢,你们好吗?”吴非想这下该轮到朱丽说了,但稍作停顿,却发觉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得又道:“我们真成美国人了,回到美国适应时差比到中国还快,尤其是宝宝。嗳,朱丽,你在听吗?”
  朱丽不得不捂住话筒,深呼吸两下,才道:“我在,大嫂。大哥现在出去了。”
  吴非虽然听出朱丽声音低哑沉闷,但此时她正气头上,是忍了又忍才笑脸打电话以先礼后兵,所以不想放弃说话的机会,就当充耳不闻,道:“我不找明哲,刚跟他的手机通了电话。听说你们已经确定下来明哲他爸的房子,都是你爸爸妈妈帮忙的,真谢谢他们两位了。”
  朱丽不知道吴非跟她说这些干吗,只得道:“应该的。”她说完就用手闷住话筒,免得啜泣声传到吴非那里去。
  吴非又是思想斗争了一下,因为她听出朱丽好像不是感冒而是在哭导致的变音,这样,她还可以说她的事吗?她为难地看看宝宝,想到明哲刚刚的电话,她还是决定说下去,“是这样的。眼下明哲爸自己手中的钱是卖掉旧房子的二十七万,还需要十三万做余下房款和手续费用。明哲这回卖掉他的车子得来一些钱,他带回国的有其中一部分,大约五、六万,上海安家什么的下来也用去不少,他说没差几块钱不办按揭了,让我把家里存的钱和卖车的其他一部分钱都汇给他,他再将这个月发的工资贴上。我想这样不行,这样一来我在美国一分钱都不剩了,我们大人没什么,咬紧牙关就过去了。但我有一个宝宝在,宝宝的开销很大,靠我一个月的工资没法维持。明哲这人没法说道理,他只会说让我们母女委屈一个月委屈一个月。我只有找你了,朱丽,明玉说你是苏家能讲道理的,我想请你帮忙。按说,你们在国内孝敬着父母,帮我们解很多后顾之忧,公公买房子不够的钱,由我们来岀是应该的。但是鉴于我们也是工薪阶层,才刚在美国立足生活不宽裕,没法打肿脸充胖子,能不能请你们伸一把援手,没别的,请你们将当年公婆支援你们结婚买房装修房子的钱拿出来稍微垫上一些,其他不够的再由我们支付,好吗?我需要那笔钱维持基本生活。”
  吴非说着说着,越说越激动,想到刚才与明哲在电话里的争执。她不是拿不出这笔钱,但是她一问之下,明成夫妇居然对房款没一点贡献,也没一点口头表示,她很不平,要求明哲与明成商量由明成他们负担一部分房款。明哲一直说算啦算啦要吴非不要那么小气。吴非已有经验,知道明哲这头牛无法用常理说服,干脆扔下一句“我为什么总不能指望我先生给我好日子过”,便扔下电话,直接找上明成夫妇。
  朱丽听着,一张脸腾地红如猪肝。最不愿面对的事总是猝不及放地不期而至。她一时手足无措,连连哽咽着道:“对不起,对不起大嫂,对不起。这事儿我们也正在商量,我们也把车买了,我准备拿来给公公买房子,可是……可是……那猪头昨天借口出差把卖车的钱投资去了,还问人借了十三万。我正追着他把投资要回来,大嫂,给我几天时间,我会解决。”
  吴非一听,将事情前后一联系,也就明白了,不忍再说朱丽,叹息道:“朱丽你在哭?哭吧,这俩兄弟都不能讲理。算了,这事儿你看能不能挽回,如果不行,我这儿再想办法。”
  朱丽见明成这么不讲理,吴非却是那么能理解,心中更是痛恨明成,她忙道:“大嫂,我会想办法,你一个人带着宝宝在美国,手头需要一些钱傍身。我会想办法,我会的。”
  吴非听着,早就心软了,反过来劝说朱丽别钻牛角尖,朱丽感动,泣不成声。两妯娌这一个电话起才感觉像是一家人。
  但是,吴非放下电话,为朱丽也为自己叹息几声后,还是决定坚决不寄钱给明哲。他既然那么厉害,相当大哥,那就去找明玉好了,朱丽说得对,她一个人带着宝宝,需要一些钱傍身。明哲能耐,即使这么几千美元也不留给她,想着真是心凉。
  吴非越想越气,心说你会用钱,我难道就不会用了吗?她憋着一肚子气将宝宝哄睡了,立刻一个转身给她爸妈打个电话,“妈,这回我回来后,老板希望我带两个人开发查询新系统,这是给我的机会,年薪会加一半,但是工作会比较忙一点。我本来有点犹豫,不想答应,但回家算了算,还是想答应。你和爸赶紧去签证吧,好吗?过来帮我带着宝宝,我也正好省了给宝宝入托的钱。而且我现在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屋子,呆楼上担心楼下进贼,呆楼下害怕楼上闹鬼,你们来陪陪我吧。”
  吴非爸妈一听就知道女儿那儿遇难题了,心疼,毫不犹豫地答应。吴非放下电话后冷笑着想,明天她会去银行取钱,但是,这笔钱她拿来给爸妈买机票。爸妈过来管着宝宝,省下入托费用正好大家过好日子。难道她的父母就不用过好日子吗?打量谁不是孝顺孩儿啊,别把人逼急了。
  而吴非也知道,她得有点事业了。靠男人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
  朱丽又坐在卧室里流了会儿眼泪,半途接到明哲电话,说他们收拾东西,中午不过来吃饭,等约定付定金时间再回来约齐了明成。
  朱丽想,也好,不来最好,省得操心。她擦干眼泪,洗了把脸,打开书房的门,想把明哲的话传给明成。却见明成戴着耳机闭着眼睛躺在书房沙发上,真正的闭目塞听,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样子。朱丽俯视着他,心里悲哀地想,如果他真是他母亲一死他心理断奶也就罢了,小孩子还容易糊弄。而明成这哪是小孩子的行为啊,整一个无赖了。一直占用着家中有限的资源,将妹妹实际赶出家门;借了父母那么多钱,从来不知道归还;为了借钱跟周经理不知道怎么亲热,带着口红印子回家;明明事情都是他惹起,他还好意思拔拳揍他妹妹;做错那么多事,不知道歉更不知反悔。而这回的投资,那就不能再用决策失误无心之过来掩盖了,他是有策划有步骤地瞒着她,他无视她的权利,他心里不知道拿她当什么。
  有那样的爹,生出来的儿子也一样无比的自私。明知道她在哭,他竟然还能小睡,何其凉薄。朱丽的心彻底凉了。
  而且,她好好一个人,做人一向光明磊落,不欠谁不求谁,今天,却被他拖累得都不敢见人,在吴非面前无地自容。
  一周之前,她还幻想着她能说服明成改变,想着明成终有一天能担起责任。可是,经历入狱风波,明成并不见汲取教训,他反而变本加厉了。他竟然知道了欺瞒。而且,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出差,周经理的十万块钱是那么容易借出来的吗?他会说出他出差究竟去做了什么吗?朱丽想到以前明成衬衫领子上的玫瑰色口红,胃里如吞下一只苍蝇。这个人,是没救了。
  朱丽冷冷俯视着明成,异常冷静地分析前后,给明成痛下结论。
  她不想推醒明成,她不管了。但她还是尽责地留下纸条,告知明哲的来电,放在MP3上面。然后,她静静退出,收拾岀两大箱衣物用品、文件资料,大包小包回去父母家。
  明成居然不知,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但令朱丽没想到的是,一向并不怎么看的上明成的爸妈竟然一致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得给明成时间机会改正,不能一棍子打死。朱丽纳闷了,明成这样的人能改?他现在已经是无耻的无赖了。他欺骗她,处处欺骗她,把她对他的信任都掏空,也把她的爱也全部否定,因为,她以前爱的都是假相,一个由婆婆和明成静心堆砌起来的假相。
  朱丽不认同爸妈的劝说,她痛恨明成,这回也恨上了自己。她怎么这么傻,竟然一直傻呵呵地活在别人编织给她的圈套里。
  明成其实一直在骗她。这让朱丽无比恼火。

  二十七
  明哲在回上海的高速大巴上,已经忍不住取出笔记本电脑,架在膝盖上整理头绪。父亲咬牙切齿的哭诉令他震惊,在父亲的嘴下,母亲怎么成了如此卑鄙如此下作的女人。明哲都怀疑,父亲嘴里的那个害了父亲一辈子的女人真是他们三个孩子的母亲吗?如此慈爱的母亲,怎么可能做出父亲说的那些卑鄙事情?明哲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父亲。但是,父亲的嚎叫是如此真切,他的悲哀也是如此真切,他眼睛里深刻的痛苦更是不容忽视,那是无法假装的,父亲不是演员,而且即使最好的演员,眼睛里也不会流露如此深刻的伤痛。那是经年累月的麻木后稍稍流露岀的丝丝缕缕的悲。那一缕悲如二胡的高音,月夜下颤巍巍地如泣如诉,告诉你何谓悲的尽头。
  明哲按照父亲的叙述程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理了半天,屏幕上除了一堆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英语字母,都没一句像样的话。有些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的话,他真写不出来,总觉得这一写出来,是对母亲的亵渎。仿佛他在写,母亲在看,他写出来,母亲将肝肠寸断。母亲已经不能开口,他作为一个握有话语权的人,怎可亵渎母亲?
  但是,如果不写出来,又何为家史?而且,如果不去发掘过去隐藏在最深处的黑暗,又怎能理解父亲的凄凉,明玉的冷情,明成的幼稚?而万一,如果这些都是绝对的事实呢?他如果知而不言,采取回避态度,是不是对已经被欺压一辈子的父亲而言,这是最后的一记闷棍?他难道要看着父亲低眉顺眼无声无息委屈到老?
  明哲心中极其矛盾,脑袋里唧唧喳喳的几种声音吵得不可开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站谁的角度上,谁都有理。顺得哥情失嫂意,他委决不下。他是那么敬爱他的母亲,他怎能忍心在妈过世后,往妈的坟堆上抹黑?但是,同样,他又怎能惘顾依然委屈地卑微地活着的父亲?
  整整两个小时的车程,明哲凭记忆记下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对话,换作旁人来看,定是茫无头绪。但这也正是明哲当时听父亲回忆时候的心情,他时时被父亲透露的过往震惊着,他除了开动所有的脑细胞来记忆,他竟然无法思想,更别提判断,至现在,他脑袋里的细胞依然无法有效调动。若是说出这些话的人是别人,他定会斥为荒谬,斥为造谣。但是,说这些的是与母亲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父亲啊。原以为他们相濡以沫三十多年,没想到,明哲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岀生长大的这个家,竟然隐藏着如此多的不为人知的密辛。
  明哲不由想到明玉。他前一阵总觉得明玉走了极端。父母生她养她,即使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更应放开心胸,还抱着那些过去干什么,而且因此还与明成对立冲突得如此厉害。因为,在他眼里,母亲一直是个宽和明理的人,虽然,有时坚强得似乎不近人情,但他以为,那是因为母亲带一个家,带那么多人活着,不容易。不坚强一点,小家伙们唧唧喳喳太难打发。今天,从父亲嘴里听到的却是一个无理,甚至极其恶劣的母亲。明哲不得不怀疑,难道是月亮有正面有背面,母亲将正面给了他和明成,将无比阴暗的背面给了父亲和明玉?如果果真如此,他与明成也是罪人了,他们无耻地享受着家里的好处,却忽视父亲和明玉的遭遇,甚至可以说是侵占了父亲与明玉应得的温暖。父亲因此会爆发如此歇斯底里的嚎叫,那么明玉呢?坚强的明玉自然应该是选择对抗了。长时间的对抗,让明玉与苏家走得越来越远。
  这个家啊。明哲回到宿舍,对着空空如也的屋子,无心晚餐。究竟该如何评价母亲这个人?或者是干脆不评价,如孔夫子的为圣人掩过?
  明哲看看时间,美国那边的吴非应该已经起床,他很想打个电话过去与吴非说说。但说什么呢?这样的家事说出来,会不会被吴非看不起?吴非已经很反感他的爸了,本来,他的妈妈还是他嘴巴里的骄傲,现在呢?如果真的将爸妈的过去写出来,挂上网,任谁一看,都会给出两个字的评价,“不堪”。
  明哲面对着电脑上面杂乱无章的记录,无从下手,不敢下手。他在网上建立的一个blog,一晚上下来还是空白。他等吴非来电话,但是吴非没有来电。他急着往家里打一个,随便啦,不说父母的事,即使听听宝宝的声音醒醒脑子也好,可是没人接听,明哲怀疑吴非带着宝宝去采购了。他只能在吴非的邮箱里留下一封信,请吴非回来看到就给他一个电话,多晚都没关系。但吴非的电话终于还是没来,电邮也没回。明哲如困兽般地在卧室里辗转不能入睡。混沌中,他心中有一丝灵光闪现:吴非是不是以不回电作为对他在为爸买房问题上的态度的惩罚?可能吗?但考虑到吴非上回在国内抱着宝宝出走,明哲相信,吴非因买房的事冷落他,非常有可能。
  可是,中国——美国,他现在鞭长莫及。明哲不由想到他曾经很不以为然的明玉的警告,就在吴非离家出走那次,明玉就此给他的警告,明玉警告他不要一意孤行,不知抚慰在美国辛苦的吴非,以致后院失火。明哲那时的不以为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错,老人怎能不孝敬,吴非怎么可能不支持他孝敬长辈,吴非不是不讲理的人。 而且,他已经习惯,吴非婚后一直家中大事都听他的话。
  但,现在吴非的杳无音讯,令明哲彻底的恐慌,比上回吴非出走晚上找尽各大宾馆却无下落时候的恐慌更甚。因为,这一次,吴非并无返美的机票在他手中,吴非彻底的不可控。当然,明天吴非会去上班,但是,吴非会接他的电话吗?吴非的愤怒情绪究竟走到哪一步?吴非最后仍给他的话,“我为什么总不能指望我先生给我好日子过”,是不是代表着她对他的失望?
  吴非失望后,消失音讯后,她会做出什么呢?
  明哲被迫反思吴非前前后后的态度,一夜无眠,彻夜担忧。
  明成陪大哥去付了定金,与房主约定给一周时间迁岀,他们苏家下周末迁入,届时款项全部结清。明成还在与卖方交涉时候,周经理一个电话进来,说沈厂长昨天已经将投资款全部付给设备生产厂家,终于拿出已经订了半年多却一直无钱取货的设备。现在沈厂长携妻儿过来市里,很有诚意地请所有投资人吃庆功饭,庆祝大家的合作走出成功的第一步。周经理的意思是,今天大家务必全部列席,别装出一副外销员的清高相,给人家个体户一些面子,毕竟以后大家合作。
  明成答应肯定出席,心里也是一阵轻松,瞧,钱都已经换成设备,还怎么拿得回来?总不能敲一块铁去变卖了吧?这下明成更有理由向朱丽解释投资款没法拿回这个事实。所以,等明哲拿起行李告别离开,明成迫不及待地给朱丽打电话,幸好,朱丽生气归生气,手机还是开着的。
  “朱丽,我听你的话,问了周经理,结果人家沈厂长已经把钱换了设备,已经叫车拉回安装场地。不信你等下和我一起参加庆功宴,看看我们部门其他同事怎么反应。看看我有没有骗你,投资是真的投进去,也是真的暂时拿不会来了。你在哪里?等下我去接你,我们一起过去吃饭。”
  朱丽耐着性子将明成的话听完,心中更是气愤,“你是不是很得意你的所谓投资终于得逞?很得意七骗八拐地绕过我支配家里的钱得逞?你说了半天还不是为愚弄我成功在得意嘛。既然你那么有本事,上哪儿借一笔钱来,把你爸买房子的钱解决个五万七万的,有本事别蹭着你大哥,房款全让你大哥付。苏明成,我看不起你,你只会算计你的家人,欺负你的家人。我们暂时分居,我需要好好考虑考虑你这个人,你别来找我。”
  “朱丽……”但是,朱丽已经挂了电话。明成冲进卧室,果然见衣橱里朱丽的夏秋衣服已经全去。明成呆住,朱丽朱丽,你怎么能做得这么绝。但是明成非常想不通,他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他那么瞒着朱丽,实在是因为朱丽在投资这件事上面的决策不明智,他那么绕着她做是为这个家好,是主动的赚钱以更快更好地还钱,而不是拿了钱出去乱花。
  他坐在床沿想了半天,不相信朱丽真的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重点记住了朱丽说的“我看不起你”,对了,朱丽是个那么争胜好强那么要面子的人,她岂能容忍她的丈夫只因小小的家庭纠纷就被关进监狱,而且在里面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自以为掩饰得好,可是,朱丽怎么可能看不见他身上的伤疤,还有,朱丽在为他出狱走门路的时候,怎么可能没听说里面的罪过,否则她怎么可能急成那样。朱丽,应该知道他在里面可能受了多大罪过吧。
  朱丽究竟因为什么原因看不起他,几乎不言而喻。她不说,那是她的修养,她不想揭穿他。但是,他怎么能够掩耳盗铃?朱丽看不起他,那是真的看不起他,而且,是有原因的,有理由的,正当合理。连他也看不起自己,那个在看守所经历一遭的自己。
  明成一点没有了笑嘻嘻上门负荆请罪的打算,因为知道朱丽是玩真的,知道他身上的那些污点是不可能消除的,而朱丽因此将会永远看不起他,他请罪没用。就投资事件的请罪无法治到点上,朱丽厌弃的是他的其他,那些,他无法请罪。而且,如果朱丽真是因为那些其他而厌弃他看不起他,他如何请罪?他也不能再往自己已经被损伤的自尊上面踏上一脚。他不会去,他得维护自己仅有的自尊。
  但是,不上门,会导致什么结果?
  明成不敢想。甚至也不敢想过去的美丽时光。
  庆功宴,明成还是去了。酒桌上,周经理虽然没指明,但隐晦地要明成为借钱满饮一整杯葡萄酒,明成一点没有反抗,心领神会地喝了。大家碰杯庆祝,别人意思意思喝一口,明成也把整杯喝了。沈厂长一见有机可乘,花言巧语地左一杯右一杯地劝酒,明成来者不拒。越喝,这酒凉凉的越好喝,而且喝岀了回甘。
  朱丽虽然愤愤地挂了电话,关了手机,可等爸妈睡觉后,她关上卧室门,悄悄摸岀手机,钻在凉被里打开,怕短信进入的声音被爸妈听见。但是,有短信,却不是明成的,未接来电也没有她很熟悉的那几个号码。她下意识地等了一会儿,期待有一个电话进来,然后她可以愤愤地继续斥责,但是,没有来电给予她机会。朱丽非常失望,更加愤怒。对未来更加失去信心。
  江南江北公司并为一家,基本格局几乎没变,连经营地址也还是各自蹲在原址,准备江南公司租用期到期后另外考虑大一点的地方搬迁。唯有人事方面稍微变动了一下,集团这回肃清孙副总等一批反骨支棱的人马,空出不少位置需要补充。集团人事部不断下文调人,明玉留意到,老蒙把原来派下来搞她和柳青脑子的那些监理人员都调了回去。明玉也不说出来,一一签名批准放出,与老蒙心照不宣。
  她当然没有周末。明哲打电话来说看房子,她没空,即使有空也不会参与。周日下午就飞出去参加一家原属江北客户的年度订货会议,借此与江北不少同行见面,实地了解江北那些业务单位的布局,收获颇丰。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那就当场一个电话给柳青,随问随答。而可怜的柳青过去武汉之后,工作量大增,内部关系外部协调的琐碎事情搅得他每天睡不足八个小时,自然没了绯闻,在武汉成了生活严肃的年轻有为老总。电话里,嗓子都是哑的,柳青自诩,这叫性感。
  石天冬去后一直没有消息,过了七天,周一早上明玉打开邮箱,看到里面有一封带有附件的邮件,邮件名称“水母”。打开,里面果然有美丽的水母照片,但是下面的文字说明居然都是英语,有些字,明玉即使用了金山词霸也找不到是什么意思。她不由莞儿,石天冬这家伙与她较劲儿呢。她微笑回了一封邮件,“骗外行真容易啊”。以为她那么容易捉弄的吗?
  但石天冬没有辩解,依然隔三岔五发来英文资料整理。经常的,发件时间在半夜凌晨。明玉开始觉得无趣,觉得石天冬这人太孩子气,作为心态成熟的成年人,对于自以为正确的路,别人有什么非议,大可哈哈一笑置之,那么认真做什么,为自己活还是为别人活?而且,明玉几乎可以打保票,石天冬过后会觉得无聊,觉得无趣,就像他凭兴趣做养殖做船运开饭店一样,很快就热情消失。所以,明玉根本就不把石天冬的认真当一回事。
  以后再有邮件来,明玉打开看一下,就删。也不再回信。
  温玮光倒是来了一趟,但行色匆匆,下午来,因为没有提前预约,一起吃顿晚饭,还是与其他客户一起吃的,明玉实在无法脱身。他第二天早上就走。但温玮光虽然说的大多数是工作上的事,就他们公司的零库存与明玉再协商一下进一步的协调计划,但明玉知道,这些事电话里也可以说。温玮光来,主要是来看看她。够义气。
  所以,周四早上,明玉亲自开车送温玮光去机场。
  温玮光放行李的时候,出于礼貌,明玉等在车外。没想到温玮光放了行李,却走到明玉那一侧,打开车门,道:“我来开车?”
  明玉忙道:“我来,否则说话说溜了会忘了指路。”
  温玮光一笑,侧身让开,让明玉上车,他将门关上。才绕到自己那一侧坐下。明玉等温玮光系上安全带,两人电话里依然非常熟悉,所以见面说话也很随便,“昨晚也不赏脸去酒吧喝杯酒。害我只好早上赶着起床送你上飞机。”
  温玮光将手中纸袋交给明玉,“送给你,这回去德国带来的,拜仁慕尼黑队的球衣。你今早总算气色还行,昨晚眼睛都是血丝,我还哪敢跟你喝酒耗你睡眠时间。”
  原来如此,明玉感激。低头看纸袋里面,心里不明白这件球衣代表什么,但见门僮向车内招呼,忙放下纸袋,将车开走。“谢谢你。唉,幸好我们公司这回事情过去,起码四、五年不会有大事。否则经常这么折腾一下,我半条命丢给它。”面对熟人,明玉也不装好汉了。
  “为什么是四、五年?”温玮光好奇。“你们这回的冲突,大家都说是老臣子与你们这帮新人争地盘。”
  “胡说,都是因为事后看我和江北两个得了最大好处,外界才这么下定论。主要还是老臣子没法适应公司的迅速壮大,管理思路方面转不过弯来,眼看着手中地盘无法抓住,他们趁蒙总生病住院想造反抓权。”
  温玮光笑道:“本质还不就是新老争权?站你立场上,你当然觉得老臣子无理。但站他们立场上,他们看着你们肯定也在骂霸道呢。我现在每天一只耳朵给新臣子,一只耳朵给老臣子,每天听的就是这些牢骚。”
  明玉听了不由一笑:“对。不过我们的蒙总选择了新臣子。其实我们也是建厂的元老,只是年纪轻一点,接受能力强,掉头比较快。你们……你们那些老臣可是不得了,两代元老了。”
  “是啊,那些人的难弄,业内也有名了吧?”
  “是,业内都说,还从没见过私企这么摆不平的。不过,这种环境可真锻炼人,温总比半年前……”明玉笑了一笑,没说出半年前是什么。
  温玮光笑道:“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你们当时看见我没一个不磨刀霍霍的。不过,暂时我还没法向你们蒙总学习,下回我找时间,多几天,你帮我引见一下,我想与蒙总好好谈谈,讨教一些经验。”
  “可以,提前一周预约吧。拜仁慕尼黑队是足球还是篮球?”
  半年交往下来,温玮光已经清楚明玉这人是纯粹的工作机器,没有情趣,见问岀这种弱智问题,笑道:“我都不愿意回答你,你自己上网查去。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可以太平四年五年。”
  “切,这种问题不会自己思考。”明玉当然也以牙还牙,但还是解释道:“这是个陋习,大多数人还没有职业经理人的意识,还喜欢朝中有人好办事的老套套,有拉帮结派的习惯,所以用一个人,经常是翅膀用硬了,必然派生的,他的派系也成型了。比较有破坏力的派系形成到壮大,一般要四五年吧。我现在管理的销售公司,不得不花一部分精力从制度上和人事调动上消除员工对派系的需求,起码让派系无法左右公司经营。但老一辈的管理者喜欢操纵派系,喜欢在派系之间搞平衡,这种平衡其实就是走钢丝……”说到一半时候,明玉手机来电,不得不接听,好歹她的电话清早时候还比较有空。温玮光听着却是若有所思,这话正好说中他家企业的情形,他那儿,他爸爸走钢丝出错,平衡打破,才难以收拾。
  电话那端居然是明哲。“明玉,爸的房子周末迁入,你有空吗?”
  明玉瞥一眼深思的温玮光,异常干脆地道:“没空,我记得车库钥匙还在你手中。你搬完将钥匙扔我信箱里吧。”
  “爸不想要那些旧家具,还得占用你车库。”
  “由不得他,搬了那些旧家具过去看他用不用。”
  明哲很为难地道:“不行,爸跟我讲了些过去的事,我们还是别勉强他用旧家具了。还有……”
  明玉再看一眼深思的温玮光,道:“大哥,我现在开会,十分钟后给你电话。”
  明哲不得不放下电话,他现在很多事缠身,而且一件比一件麻烦。怵头再三,不得不向明玉求救。
  温玮光见明玉放下电话,诚恳地道:“跟我说说你怎么在公司推行无派系政策?”
  明玉笑道:“这事儿说来话长,而且我的招数未必对你有用。我就坚持两点,供你参考:一点是以法治替代人治,升迁赏罚,规矩都清清楚楚,他结成派系最多做事稍微方便一点,但得不到太多好处,这种乌合之众性质的派系嘛,如果没有好的利益维持,时间长不了。一点是独裁,用我唯一的大派系消灭所有的小派系。独裁下的法治,就跟某些小国一样,最容易获得条理和发展。”
  温玮光想了想,笑道:“第一点我正在做,遇到的阻力很大。第二点嘛……”
  “第一点都还没推行下去,第二点很难做到,你那儿估计参议院众议院还有院外集团层层叠叠。”
  温玮光不得不笑道:“飞了你们蒙总吧,跟我双剑合壁行不行?你看我多有诚意,已经是第三次求婚了吧?屡败屡战啊。”
  明玉笑道:“你找长工还是找太太啊?用心险恶,七仙女也会被你吓走。”
  温玮光也笑:“本来想拿你当七仙女,现在越来越想拿你当长工。第一次见你先看到性别,现在见你……不过迄今为止,你还是我最喜欢的。真的回家考虑考虑,别总当玩笑听。”
  “我没当玩笑来听,但是除非蒙总开除我,否则,我不会主动离开集团。我不能没良心。对不起。”但明玉又觉得有点怪,这哪像是求婚与回绝求婚,两人都理智得像坐谈判桌上商谈。好像都没脸红心跳做陪衬。
  车子正好到机场,温玮光总结性发言:“我永远没有机会。你这样的人,你们蒙总还能不想方设法抓住你?看你换的车子,这待遇,无法按照新旧车子比价来计算的。你们蒙总超值优待,你超值回报。但你还是得注意身体,你已经瘦无可瘦,这回倒下,只见你憔悴了。你看,我也劳心得生出白发。”
  “看见了,昨天吃饭时候看见,鬓角那边特别多,我就想你也够操劳的,你还特意抽时间来看我。”
  温玮光一笑:“那还不答应跟我走?”说着就开门出去了,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从看到明玉开的新车开始生出的感觉,所以说话反而坦荡。只是觉得非常可惜,又能干活又能入他法眼的田螺姑娘一样的美女,他居然捞不到。
  明玉微笑着出来,看温玮光拿了行李,又被温玮光送回车上,没有握手,温玮光用对待女人的态度绅士地对待她。这方面,他是个熟手,与石天冬不同。跟温玮光说话和接触的感觉都很美好,令明玉觉得自己矜贵。但是,他不在本市,而她不愿辜负老蒙,她都没必要努力一把。
  她开车回去,走了好大一段路才给明哲电话。
她开车回去,走了好大一段路才给明哲电话。其实,是非常的不愿意打这个电话。就好像她原本生活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可一接触所有与苏家相关的一切,天空立刻黯淡下来。
  “大哥,请说。”她也没太婉转。
  “明玉,你那么忙,我长话短说。爸给我电话,说朱丽从上礼拜天起一直没回来。我问明成是怎么回事,明成说他也不知道,要我别管。你有没有时间找朱丽谈谈?”
  这个消息倒是让明玉的眼睛瞪大了几秒钟。朱丽与明成吵架了?难得啊,这么亲密的一对小夫妻。但明玉还是想都没想,就道:“我与朱丽不熟,帮不上忙。还有什么事?”
  明哲差点被明玉的话噎死,就这么直捷了当地拒绝了?他恨不能适应,需得好久,才道:“爸的房子已经付了定金,我手头有点钱,但是还不够一点,吴非那边一直没给汇钱的消息,估计等不及了。本来想问明成借一下,可他们那样我说不出口。你那里有没有办法拿出七万,我发了工资分两个月还给你。”
  明玉这回好好想了想,大嫂大概火大了吧,见大哥总是虎口夺食,索性到了美国就不理他了,还什么汇钱,大哥倒是想呢。至于问她借钱,那是不可能的,“大哥,你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但是如果这笔钱专款专用拿去给爸买房子,我不借。我怎么给一步步赶出家门的你应该清楚吧?大嫂那边我建议你别指望了,大家都知道这笔买房款应该是苏明成来岀,大嫂肯答应岀你手头的那一些,她已经是够贤惠。还有什么事?”
  明哲气绝,好久说不出话来。
  明玉自言自语地道:“你每个月还三万五,你税后收入那么高?你还了钱宝宝母子这两个月还怎么过?你怎么过?你还得给爸买新家具,那宝宝得苦上三个月。咦,大嫂要你这种丈夫还有什么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大哥我看你也别管苏明成了,你还是管好自己吧。房子可以叫中介办按揭,不够的钱你叫苏明成每个月打钱进去。好了,这件事解决,还有旧家具的事,不管爸要还是不要,你都清空吧,那个车库我下周准备卖了。”
  明哲还是没有话说,黑着脸说声“再见”将电话挂了,他早应该知道,打这个电话是自取其辱,结果,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他反而听了一顿教训。而且,明玉也说吴非要他这种丈夫有什么用,丈夫难道只是用来管饭管穿管好日子的吗?夫妻难道不能同甘共苦一下,一起克服一下生活中的不顺?难道妻子只能供着养着?
  吴非一直没接他的电话,电邮回了一个,说的是她请她的父母去美国帮忙,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为此她准备接手一个项目以提高工资,但这样会比较耗时间占精力。明哲当时气愤地想,女人,怎么都这么现实。回电邮说吴非做这个决定也没跟他商量一下,但他会跟她父母联系,帮忙签证。吴非回他一个电邮,说她不是七仙女,没法吸风饮露一文钱不花上敬老下育小自己还能魅力四射吸引老公,臭书生才有那么理所当然的幻想。吴非还说,签证不需他帮忙。明哲看了这电邮,眼前仿佛看到老婆孩子都如七仙女一样扑腾腾地飞远了,扔下他一个臭男人。
  而明玉,比吴非说话更直接,更狠。这世道,女人是怎么了?怎么都没妈那样……明哲忽然想到,根据爸的口述,在爸的眼里,妈只有更不堪。在妈主持的家庭里,哪有男主人说话的份啊。那么,难道他错了?
  但是,无论他对他错,周六房款的问题该怎么解决?他也是狗急跳墙了才找上明玉的,其实早知道明玉会拒绝,也知道不应该找上明玉。唉,怎么解决。
  明哲想问舅舅接一笔,可是没有舅舅电话,问爸要来号码,舅舅却说,明成刚问他借了三万。明哲彻底没辙,而更拿明成没辙。
  明玉被明哲挂了电话后,一脸的哭笑不得,终于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得不到这个大哥的保护了,原来这人意识大有问题,太不知道变通了。可人真是好人,牺牲了自己还不说,还牺牲妻子女儿,就是为了苏家苏大强和苏明成。但这种好人,吴非有得苦头吃。问题是吴非也是很好的人,而且,还有可爱的宝宝。
  明玉思想斗争再三,而且还是趁红绿灯翻出手机中宝宝的照片看了一下给自己打足了气,才勉为其难地决定插手苏家的事务。但该从哪儿入手?总不能从威胁爸接受旧家具入手吧。明玉想得投入忘了开车,都忘了看前面红灯转绿灯已经两次。果然就有一个警察来敲车窗,笑嘻嘻的问一句“小姐你红黄绿选中哪种颜色了?还是没一个喜欢”,明玉脸红,落荒而逃。
  明玉被明哲挂了电话后,一脸的哭笑不得,终于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得不到这个大哥的保护了,原来这人意识大有问题,太不知道变通了。可人真是好人,牺牲了自己还不说,还牺牲妻子女儿,就是为了苏家苏大强和苏明成这两个扶不起的阿斗。但这种好人,吴非有得苦头吃。问题是吴非也是很好的人,而且,还有可爱的宝宝。
  明玉思想斗争再三,而且还是趁红绿灯翻出手机中宝宝的照片看了一下给自己打足了气,才勉为其难地决定插手苏家的事务。但该从哪儿入手?总不能从威胁爸接受旧家具入手吧。明玉想得投入忘了开车,都忘了看前面红灯转绿灯已经两次。果然就有一个警察来敲车窗,笑嘻嘻的问一句“小姐你红黄绿选中哪种颜色了?还是没一个喜欢”,明玉脸红,落荒而逃。
  到了办公室,明玉先给吴非一个电邮,请她有时间来电。先得了解一下情况,真看出吴非被逼急了的话,那笔房款她只有违背原则含泪出血了,总不能委屈可怜的宝宝和直率的吴非。但那笔钱她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岀,她得找到苏明成家将因果说清楚。当然,她不找苏明成,她只找能讲理的朱丽,朱丽离家出走也不能阻挡,他们又不是离婚。
  朱丽怎么都不会想到,因为她讲理,所以成了吴非和明玉纷纷找上她的原因。她气得与明成闹分居,可是明成的阴影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只因为她讲理。否则她可能会叹上一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了。朱丽不知道明玉找她干什么,但不以为明玉会出面解决她和明成的问题,怎么可能。可是,自她离家出走后,明成居然挺争气地不来电话,不来接人,当然也不露面,这一下,朱丽反而一筹莫展,心中开始忐忑不安了。无论如何,明玉总是姓苏,明玉在这么恰巧的时间找上来,或许,可能,总能说明一点问题。朱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理答应明玉中午一起吃饭。地点当然是在明玉公司附近的餐馆。
  明玉公司每天的销售报告都会汇总到销售总部,有人连夜赶制报表出来,明玉一般也是连夜审查数据,第二天早上会议立刻做出应对,这是每天必修课。所以吴非打明玉手机时候是秘书接听,等过一会儿,没多久,才是明玉自己循着她交代的电话打过来。
  明玉在吴非面前也不作掩饰,直接道:“宝宝睡了吧。大哥问我借钱,七万。”
  “疯了。”吴非没想到,她与明哲暗战的结果是明哲找上最不可能的明玉。“明玉你答应了没有?这事儿我已经交给朱丽处理,朱丽说她们会岀这笔钱。都知道你不应该岀这笔钱。”
  “嘿,原来是这样。”明玉这才放心,看来不是自己对朱丽工作的干扰才造成朱丽离家,“朱丽好几天没有回家,大概就是因为钱的事吧,我今天中午约她吃饭。大嫂,大哥是个受传统教育比较深的人,因为学习成绩太好,从来从家到学校都要求他事事做第一做榜样,要他克己无私,做个道德无可挑剔的三好生,所以我看他有些伦理道德的实施并不是出自内心,而是出自根深蒂固的教条,就跟那些高大全得不像真人的学习榜样一样,那些学习榜样的其中一条事迹肯定是舍小家顾大家,长年累月下来,大哥难免会有一些不合常理不合人心的极端。幸好大嫂一向心胸开阔,我就不行,我一直与两个哥哥关系无法融洽。”
  吴非被明玉这么一说,心说这个原因倒是成立,明哲这个人,如她爸妈所说,本质是好的,但就是好得滥了,所以太被那些教条牵着走,如果要他做出卧冰求鲤之类的荒唐孝敬举动,他估计也会做。“明玉,看清本质容易,可是牛拉不回头啊。幸好你能理解,否则我肯定是被人指着背脊骂恶媳妇了,我知道你打电话来肯定能体谅我。但是拿七万块我是真的不能拿出来,拿了我和宝宝的生活……我倒是罢了,我们什么苦没吃过,宝宝不行。我们辛苦出国干什么?还不是想下一代生活好一点?”
  “大嫂,你这人其实是最合理不过的人,性子直爽,心胸又很宽容,做事又大方,可惜我们不是在一个城市,否则我倒是愿意回苏家。”明玉少不得要为明哲说说好话,举手之劳的事。
  “行,行,明玉你别使劲夸我,知道你什么目的,其实我们私下里也常在夸你的,尤其是你大哥,可他那死样当了面又不肯说了,好像当面夸一句会死。”
  “呵呵,这话明着是弹,实质是两夫妻勾结一捧一唱啊。大嫂,钱的事我会和朱丽协商解决……”
  “对了,我看朱丽有难处,你对她别太严厉。上礼拜天那天我打电话过去也是很气愤的,凭什么他们不出钱,又连一句表态都没有。但那天朱丽在哭,她说,本来他们卖了车子就是准备岀给你们爸买房的,结果被明成拿去投资,还问人借了十三万,我打电话去的时候,大概他们两个已经有过对峙。朱丽离家大概是与这事有关。”
  明玉奇了,原来其中还真不是一点点的复杂,难怪大哥会无计可施,最后找上她,她好歹是个大户。“大嫂,我听你的。真不行的话,我解决一点,那也是我应该的。宝宝睡了吧,这么安静的。”
  “睡了,小家伙白天放在daycare很不适应,人比回国时候瘦了一些,而且还天天想她爸。我让我爸妈过来照顾,可明哲不很理解。”
  明玉笑道:“那是应该的,大嫂。可怜的宝宝,我让她爸立刻给你们打电话负荆请罪。”
  “你这鬼精。”吴非不由得笑,“还是问题解决后吧,否则我看着明哲一脸焦急会心软。”
  “好,大嫂。不过你回到美国后还没给我发来宝宝照片,违约啊违约。”
  “哎唷,立刻发,一个人对付宝宝都忙得没时间,不好意思。我立刻拍了宝宝睡觉的照片传给你。”
  吴非放下电话的时候,胸口一口闷气消散很多,其实,她哪是那种无理的人,她不过是要个合理公道。可是她的合理公道在明哲面前说不通,幸好还有人理解。但吴非觉得挺欠明玉的人情,是她的坚持不汇款把苦菜花一样被苏家摈弃在门外的明玉不得不插手管事。如果说朱丽因为明理所以她找上朱丽,她因为明理明哲总对她诸多要求,那明玉也是因为明理,所以最后逃不开苏家的牵绊啊。这世道,好人做不得。
  明成最新的两单生意中,其中一单的订货最好联系那个曾经被他一拖再拖,最后在妈妈去世那个时候被愤而断交的路厂长。周经理给的两个鸡肋单子利润太薄,如果不找路厂长,压低运输成本,他会没有赚头,他虽然以前懒,可是会精打细算,这是他懒而不败的原因。所以他今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转乘中巴到乡下去找路厂长。
  明成抱着被爆脾气的路厂长冷落的打算上门拜访,没想到冷落超过预期。路厂长看见他就没好脸色,哼哼哈哈几声后便找个借口抽身下去车间。明成等了会儿,人没等来,却等到路厂长养在厂里的小狮子一样的狗进办公室徘徊。大狗垂涎三尺地围着明成打转,双眼充血,狰狞凶狠。明成想到藏獒之类的狗据说眼睛充血是发起进攻的信号,但又据说面对猛犬时候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办法,他一时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呆原地全身冰凉。天下没有最糟的折磨,只有花样翻新的更糟的折磨。路厂长是恨上他了。
  明成想,他可以逃,但这一逃,以后更别想回来见路厂长,毕竟相对于其他类似工厂而言,从路厂长这儿进货有小小地理和价格优势,这么小小的优势汇聚到批量产品上,优势就很明显了,他一向心算灵敏,早就明白这个理。所以他只能挺着,等路厂长回心转意。
  期间有不少人陆续过来敲门,但一见办公室大狗盘踞,个个一声不吭溜之大吉。明成苦不堪言,又愧愤难当。但想到刚刚承受过的更令人崩溃的折磨,这等小事算得了什么,狗若是敢咬他,他起码还能与狗主人打个官司,不像在那里面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得,就拿狗当纸老虎吧。可是,他可以战战兢兢地将眼睛闭上,狗却不肯放开他,温热的口水潺潺渗透到明成的裤子里,湿嗒嗒的,令人作呕。
  明成还是死忍,他想,朱丽为什么看不起他?他要是不做出一点明堂来,别说朱丽依然看不起他,妈妈在天之灵也会伤心。他已经强硬地按照自己的路线投资了,下一步,他得好好做业务,即使周经理给他的业务颇为鸡肋。他得记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得成人上人,必须成人上人。等他做出点成绩,他再上门请朱丽回家。他想,朱丽心里是对他好的,只是恨他不争气。
  一人一狗僵持许久,狗终于没扑上来将犬牙抵住他的脖子。当门外走廊传来盆碗撞击声的时候,有一个老年男子过来叫走了狗出去吃饭。明成却没人招呼,愣了会儿,不得不灰溜溜自己走出工业区好远才找到一家苍蝇飞舞的小饭店草草吃了一顿。明成还不敢叫肉,怕回去路厂长的办公室被去而复还的大狗嗅出来。
  吃完饭,还是灰溜溜回去路厂长办公室,但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了。狗倒是没再出现,可他也没处可去,只好脸皮厚厚地去各个部门找认识的人闲话。狗涎已干,裤子上面一砣斑。俗话说脸皮厚厚,吃饭饱饱,明成豁出去面皮了,今天一定得等到路厂长,即使说不上话,起码他得把诚心传达出去。这儿是路厂长的地盘,他的一举一动路厂长能不了若指掌?他在这儿一言一行,路厂长都跟追踪录像似地监视着呢。这是他誓言发愤图强后的一场硬战,也是他图谋收复业务失地扩大业务影响力的第一战,他必须啃下这块硬骨头,打一个开门红。料想,妈妈在天之灵看见,一定会满心欢喜。
  妈妈如果在该多好,这种最尴尬的时候他如果打电话回家,如果妈妈能接电话,妈妈肯定能给他最大的安慰和鼓励。可是,没办法了,现在他得独立支撑,咬紧牙关也要独立支撑,他得有很大出息让妈妈高兴。不能让苏明玉在妈坟前烧纸伤了妈妈的心。
明成想到小学时候常喊的口号: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等到日影开始西斜时候,路厂长终于从不知哪儿冒出来,路厂长也辛苦,为了让明成自知之明地离开,他都没法休息,最后忍无可忍,只好回来,提着两只沾满油污的绝缘手套,满身疲惫,见明成如见牛皮糖,但心底也生出一丝惊讶。明成这么坚持非常难得,但路厂长理解成为,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所以路厂长这个老江湖满心都是警惕,见面就是没好气地一句,“你还没走?”
  明成强笑着跟路厂长走进办公室,很诚恳地道:“我今天专门向路厂长道歉来的,没道好歉不能走。路厂长,我妈年初去世,我整个人跟疯了似的,到处得罪人。您千万请大人大量。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如果路厂长以后再给我机会,你就等着看我的行动吧。”
  路厂长敷衍着道:“行,行,忠不忠,看行动。以后,以后吧。”
  明成听着这么言不由衷的话,已经没力气生气了,依然诚恳地笑着道:“好。路厂长,你看看这份单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不管有没有兴趣,我晚上会做好一份履约时间表,我们可以同时签一份只单方面对我有所约束的协议,如果我没如约完成工作,我赔偿你。”
  路厂长终于给了明成一个正眼,因为他与此人合作几年,知道此人不是大奸大恶,有的只是糊不上墙的懒散与不负责任,如今他竟然订协议来自我约束,这倒是稀奇了。“可是,你如果耽误我的岀货,你能陪得起全价吗?走吧,做出来永远比说出来有效。”
  明成呼岀一口长气,这口气差点悠悠荡荡射到路厂长脸上,“我晚上传真过来。你明天就可以看到。合不合适,决定权在你手里。”
  明成不再多说,如路厂长所言,做出来,比说出来有效。他已经做了第一步,让路厂长正眼看他。他得开始做第二步。
  又辗转着乘中巴回去市里的路上,明成忽然想到,早上出门时候,如果手快一步,料敌于机先,先做好一份单方面协议,不是更能说服路厂长,效果更好吗?当时如果拟好协议,谈成生意的时间不是可以往前推进一天了吗?哎,看来他还是没有主动积极地统筹规划。以后得吸取教训。
  明玉几乎是与约定时间一分不差地来到饭店,这是她的风格。见到朱丽已经坐在位置上,看着她过去,两人都是微笑,但没什么热情。明玉自己也很清楚,若不是为了她那婆婆妈妈牺牲得实在令她看不下去的大哥,她不会愿意与朱丽明成他们打交道。与明成就更不必说,与朱丽吃饭,已经是她的极限。
  大热天的,朱丽依然披着一头微曲长发,一点不怕热的样子,而她还却是看上去很清凉无汗,整个人安静润泽。明玉走过去路上飞快想,朱丽其实也不能说是眉眼绝对精致,但结合举止打扮,这人怎么看怎么让人舒服。连柳青都一直赞不绝口。
  但中午时分,对于一个白领而言应该是工作间隙的时间,朱丽穿得很是休闲。她还在停工?
  对于朱丽,明玉就没像对吴非那么客气,当然不可能称为二嫂,而是照旧直呼大名。说一声“朱丽你好”,坐下,各自点菜。西餐,这是有点洁癖的明玉唯一的洋气。
  朱丽看见明玉,除了没话可说,还是没话可说,两人的对立太根深蒂固,即使知道明玉讲理,可也知道此人不好惹,心中亲近不起来。朱丽挤啊挤的才挤出一句话:“你好,看上去你气色好了许多。”说出这句话,朱丽就想到上回她一次找遍医院住院部才见到明玉的面,一次想探访明玉被拒,而今天明玉见她只要一个电话,她是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不由心生感慨,她的骄傲都被一地鸡毛埋没了。
  “老板借给我一个很好的保姆,所以我现在有饭吃了,我很容易养。”明玉与朱丽说话也提不起精神,“你还在因为我们集团审计那件事停职吗?已经快两个星期了吧。”
  “是啊,真快。这两星期真乱。”
  “坐过山车似的,真是乱。你真准备老老实实停职一个月?”
  “大老板喊出一个月,我总得被罚停半个月才能消他的气吧。下周一回去忏悔一下,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
  “那是我的错误,对不起,我当时利用了你。”明玉再次道歉,“这两周时间,事情全乱了套。大哥与大嫂也反目,大哥找不到在美国的大嫂。”
  朱丽听了前面两句,刚想稍微客气一下,没想到后面几句立刻跟上,将她打懵了。想到大嫂周日时候给她的电话,大哥大嫂的反目还能为了什么?这才知道明玉邀她见面的真正原因。她答应了大嫂,可是她最终只是逃出家门,却没有解决问题。她的脸一下渗血似的红,羞愧难当,低下头去,手中餐刀漫无目的地切割盘中蔬菜。
  明玉看得出,朱丽心有余而力不足,心里为朱丽惋惜,这样的人,被苏明成这种惫懒货给害了。如果不是大嫂告诉她原委,她还不知道朱丽身上担着这么大压力。她也不忍再在朱丽面前非要先搞个水落石出,令老二家承认了过失,她才将钱拿出来,看着朱丽这样子,她不忍。也不等朱丽表态,她先说话:“我今天已经找到大嫂,她是为了宝宝才生那么大气的。大哥也是,他只是一个工薪阶层,为了我爸,把自己家搅得鸡飞狗跳。大嫂让我别找你,大哥也让我别找你们,这样吧,其余七万房款我来……”
  “不,不用,我来,我们来,这不是我们岀房款,而是我们还欠债。其他的钱,也不用大哥来岀。我们来,都我们来。”朱丽讲得很艰难,断断续续。
  “可以吗?只有两天了。我不建议你向你爸妈借钱,虽然你爸妈是很爱你的人,肯定会全力支援你。也可以你向我岀借条,一年内归还给我。”
  “不,不用,我自己会解决,不会问我爸妈借钱。”朱丽闭上眼睛,强忍欲流的眼泪,低头好久,才道:“明玉,谢谢你,谢谢你替我着想,你让我无地自容。”
  明玉笔挺坐着,一口一口快节奏有规律地吃着她的饭,两只眼睛则是一大半时间看着一直低着头的朱丽,她没出言相劝或者抚慰,两人之间的过去不能提起。但她替朱丽惋惜,她想不出朱丽将用什么办法解决七万块,甚至全部除去爸的二十七万的房款,她实在忍不住,才道:“其实,这不全是你的责任,你别都揽在自己身上。”
  “有什么区别?”朱丽不愿推卸责任,她自己追着明成承担过失,她当然不能遇到责任的时候自己先躲。她美丽,从小到大一直是骄傲的公主,她聪明,但她更勤奋,证书傍身工作矫人令她傲然于世,她追求的是体面的生活,可是,这一阵子,她抬不起头来做人。
  明玉无话可说,朱丽确实有小小的责任。但她愿意原谅朱丽,因为朱丽只是因为年轻,而不是无知无耻。
  自己的一份饭很快吃完,明玉看看手表,她还有工作等着,不得不招手叫服务员结帐签单,才道:“朱丽,我走了,下午工作还很忙。你尽力而为吧,不行给我电话,我别的没有,经济方面还算宽裕。但这事儿别跟苏明成说,也别和我大哥说,我出钱也只以你的名义,通过你的渠道,我不想与苏家搭界。”
  朱丽惊讶地抬头看向明玉,硬是把冲到嘴边的“我也不想与苏家搭界了”压回肚子里。看着明玉与服务员熟悉的说话签单,她心中悲凉,等明玉起身说再见,她不由伸手出去,与明玉握了一下,可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心中打定了主意。大嫂与大哥的反目给她刺激太大,明玉的明理给她刺激太大,错认明玉是她以前的错,而害了大哥大嫂是她现在的错,她不能再错下去,她也不能再指望明成改过了,否则她永远被动,永远无颜见人。
  朱丽咬着嘴唇又是呆坐很久才离开回家,也没兴趣逛街了。她回去与明成的家,苏大强看见她惊住了,但连忙点头哈腰地陪笑,很快钻进自己房间。朱丽没搭理他,又收拾了两塑料袋东西回去娘家。
  该是痛下决心的时候了。
  苏大强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却不敢坐下,更别说出去问岀心中的疑问。等朱丽忙碌一会儿过来,站门口客气地向他道别,他站在床边双臂贴身一直微笑着应“好,好”。朱丽发了会儿呆,叹一声气,无话可说,开门离开。
  苏大强候着关门声响,忙灵巧地迈着碎步小跑到门边,从猫儿眼往外看去,果然见朱丽下楼离开,整个人这才活泛了起来。忙又小跑到电话边,他记性好,都不用翻阅电话号码本,就拨出明哲手机的一串数字,报告明哲朱丽回家又走的消息。明哲在上海一听,感觉问题更严重,朱丽回来取了东西再走,显然是打持久战的意思了。
  但明哲自己好歹是见到乌云镶了银边,吴非给他发邮件过来,但不是发给他的,是发给明玉,CC他的。附件是宝宝睡觉的照片,话只有一句,“跟你说会儿话心里好许多。”明哲猜测,吴非与明玉通了电话,明玉对他凶巴巴的一脸不耐烦,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在做。但是,他们说了什么?明哲回邮都不敢多问吴非,也不想电话问明玉,再听明玉的教训,很是憋闷。
  明成多年开车,早上去路厂长工厂的时候还早,天气不算太热,自己也精神挺好,坐中巴就坐中巴吧,虽然不方便,还得转车,但这不也说明自己正在努力,能上能下吗?但回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回来时候正是下午,太阳晒着中巴车的铁皮顶,车只要停一下,里面就热得像烤炉,开起来的时候有热风进来稍好一点。可是中巴车三步一磕头,时时停下来等客,明成无奈坐里面受尽煎熬。他想,回头几个月工资奖金发下来,凑足了钱,先买一辆车再说,这车子是生产工具,不可或缺。
  但美好愿望还在前头飞,新的车子还在梦想中,这会儿现实的炎热烤得明成昏昏沉沉,他高大的身材坐在狭小的位置上,苦不堪言,可也只能静心等着到站,身不由己。
  朦朦胧胧间感觉有人推他,他睁眼一看,是后面一个五六十岁妇女,那个妇女见他回头,忙道:“你看看你包里丢了什么没有?”明成心说别遇上骗子,冷淡地“唔”了一声,可眼睛还是往自己包里看了一眼,拉链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他就不理那妇女,继续闭目养神。
  但是,耳边却有七嘴八舌兴奋地讨论起来。
  “这帮人是小偷?看不出,比我穿得还好。”
  “怎么不是?我每天在这车上卖票,早认识他们。所以他们上来前我提醒你们小心。”
  “那你还放他们上来?”
  “怎么敢不放,我们不想做生意了吗?”
  明成越听越不对,刚刚他好像打了个盹儿……而小偷刚刚上来下去一个折腾……他忙又翻看自己的包,顿时一声惊叫:“我的包给划了。小偷哪儿下的车?我的钱全给掏了……”
  中巴立刻停下,前面司机急切地道:“你赶紧报警,三个小偷就在前面一个站下的,你走回去没多远。”
  明成毫不犹豫地冲下车,才刚站稳,那辆大站小站都要等几分钟的中巴车立刻呼啦一下飞速跑了,明成想记下车牌都来不及,车牌上面满是泥灰,没等他辨认清楚,中巴早开远了。明成站在热辣辣的太阳下,这才明白,中了中巴车司机的计,人家巴不得他下车免得受牵连。明成想找手机报警,可是,哪里来的手机。而且,回去刚才小偷下车的站,他还能找得到小偷吗?
  这时候朱丽收集了政策出来,打电话给明成想与他商量一下,但手机一接通,那边阴阳怪气地冒出一个陌生声音说了几句下流话,就挂机了。气愤地再打,已经不在服务区。朱丽很生气,不知道明成这是做什么,气愤地回父母家说说自己的打算。
  明成站在路边束手无策,掏了半天才从包底摸岀几枚硬币,凑起来是一块多点的钱,都不够他坐回城的中巴车。他想了会儿,发了会儿呆,心说真是倒霉,要是开车,什么事儿都不会有。工资积起来先买车。
  但当务之急,是回城。明成不得不往回走,大太阳地里,走得汗流浃背,怨声载道。小站倒是不远,好在还有一家小店,明成忙打电话给一个有车的朋友,请他帮忙来接他一下。朋友听说他遭偷,立马答应。付了电话费,明成就没钱买矿泉水。他实在忍不住,趴在小店水龙头下喝了几口自来水解渴。人真是霉运当头。
  回到家里,中暑了,上吐下拉。明成想去医院,可想到手头没有现金,没力气去自动取款机上取钱,而且也没力气下楼叫车去医院,就躺床上吞着冰块死忍。苏大强看见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得不打电话给明哲求救。明哲犯难,叫明玉去帮忙还是叫离家出走的朱丽?靠爸爸是肯定靠不上的。
  但时间不等人,明哲心急慌忙地拨了明玉的手机。明玉听了,无法抑制自己不冒出一声国骂。
但时间不等人,明哲心急慌忙地拨了明玉的手机。明玉听了,无法抑制自己不冒出一声国骂。
  “大哥,我总算知道妈是怎么死的了,冲苏明成一点上吐下拉爸都没措施,妈还不给爸耽误了?苏明成的事我不管,吐死他拉死他活该。”说完不等明哲反应,她先挂了电话。她也会挂电话。大哥这是发疯了,以为她就那么崇高了吗?连苏明成这种人也能原谅?
  明哲实在是不好意思去找朱丽,上回明成被明玉关进去的时候,朱丽对他多有指责,上礼拜遇见时候大家淡淡的。但是顺手抓明玉不顺,他也只有去找朱丽了。没想到朱丽的手机正忙。明哲只得另找时机。
  占了朱丽手机的是明玉,她不肯管苏明成,可人道还是有点的,一脚踢给朱丽,朱丽不管的话,再说。她做事快手,决断快速,这就抢了明哲的先机。没想到朱丽因为对明玉一直抱有戒心,一看显示是明玉的电话,以为她来为中午吃饭的议题追问办事结果,接起电话就自觉地道:“明玉,我已经去了中介,他们答应帮忙做按揭,也说可以做岀按揭。我与他们已经谈好,后天大哥来的时候,我们拿钱过去一起去办一下,后续手续我周一后会做完。房子依然用你们爸的名字,按揭由我们每月打钱进去。这笔钱不会多。”
  明玉没想到朱丽跟她说这些,原来她说她会做好是这么做,倒也是办法。明玉也不急于说苏明成的事,老大个儿的人,吐几下没事,又不是吐血。“只是为了七万块钱的按揭,额外的保险啊手续费啊可能要多花好多。有点不合算。”
  “我爸妈也这么说,不过我想既然条件符合可以动用社会资源,还是通过社会资源解决吧。谢谢你中午的提议。”问银行按揭起码不用欠人情,不用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宁可多花一点钱。朱丽心里这么想。她上班后节约一点,每个月按揭不是问题。
  明玉大致了解朱丽的心情,既然朱丽不怕麻烦,那就让她去做吧,只要她自己安心就好。“朱丽,谢谢你为房子的事奔波。我找你说的是另一件事,刚刚我大哥转达我爸的电话,说苏明成回到家里上吐下拉,要我去看看。我说实话,非到无人接手苏明成时候我才会帮忙,我厌恶他。你呢?”
  朱丽愣住,明成怎么了?他一个人住着岀问题了吗?
  明玉见朱丽久久没声音,以为她为难,又不便拒绝,只得道:“如果你不想去,我找个人过去吧。朱丽,别为难自己,再见。”
  “嗳,我去,我这就过去。”朱丽忙阻止明玉,一边已经走向自己卧室,准备换衣服出门。手忙脚乱的,穿衣服都颠三倒四。
  明玉看看手机,放到桌上,心说朱丽与吴非差不多,心里恨丈夫恨得牙痒痒的,措施也会拿出来,但是丈夫遇到问题了,她们都着急。换她呢?明玉都怀疑自己心狠手辣,第一个岀刀子杀丈夫的就是她。
  朱丽跟爸妈只说了与明成谈判,没说明成有事,怕爸妈着急跟上。朱爸朱妈见女儿去与女婿谈判,大力支持,也不再要求明成出马来接,只要女儿家没事就好。
  朱丽急急打车回到家里,见到处黑灯黑火,只有书房的灯火辉煌从门缝里透出来,朱丽打开门一看,充足的冷气扑面而来,公公正埋头于电脑面前忙活,都没看到她来,太平无事的样子。朱丽不由得起疑,瞧公公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难道这是明成设的一个圈套?她拧起弯弯的眉毛,冷下了脸。
  走到卧室门口,果然见隐隐光线中有一砣人躺在床上,卧室没开空调,里面一股酸臭。朱丽打开灯,见明成缓缓回过头来,嘴唇失色,果然是身体虚弱。见到朱丽来,明成心里好过许多,忙撑着想起身,朱丽上前按住他。一个叫“朱丽”,一个叫“明成”,场景凄惨,好像两人分开了好多年。
  “明玉说你上吐下拉,你这是怎么了?晚饭是不是也没吃?我开窗通通风。”朱丽在开空调与开窗之间选择了后者,因为晚上不热。
  回来坐到床沿,明成早腻过来张开双臂抱住朱丽,他看到朱丽为他紧张为他回家,心里乐开了花,只觉得上吐下拉得值得,虽然人还是难受得紧。“看到你就好多了,朱丽,以后别离开我。”
  朱丽叹息,看着明成神情复杂,可是怎么也硬不下心肠了。“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去医院吧,你脸色好可怕。”
  “去工厂找货,下午乘中巴车回来遭偷了,你看,包给割破,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中巴车跟烤箱一样,我又在太阳底下走了半个小时,回家爸空调开得很冷,我进门就一身鸡皮疙瘩,立刻开始上吐下拉。现在已经好一点,看见你就好了。”
  朱丽心中无法克制对公公的厌恶。她下午回来时候也是,公公一见她回来,立刻将客厅柜式空调关了。要用就用,光明正大地用,鬼鬼祟祟干什么。既然知道耗电,那就换个小房间用,打量着儿子的钱不是钱,杀大户一样。但这些念头只一闪而过,朱丽还是关心眼前的明成。“人没伤到就好。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吗?还好你爸打电话给你大哥,来,我扶你去医院。”朱丽感觉得岀明成环着她的手臂有点没劲,与以往出差久别重逢时候不一样。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皮包,果然是被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心中有点犯疑,小偷割这么大口子,又把里面的钱物掏出来,明成怎么会一点感知都没有?
  明成倒是还能自己起来,但起床的时候眼冒金星,见到朱丽翻看他的包,他就在一边可怜兮兮地站着等挨批,“我大概给热昏了,还好身份证和卡都在,手机也没了,明天还得买手机。我去卫生间再吐一下,还是反胃,你等等我。你别进来,味道不好。”
  朱丽还是小心扶着有点摇晃的明成进洗手间,看他撑着洗脸台干呕,心说明成自己难受的时候还不会忘记关照她,唉,他对她是真的好。朱丽心软,看着可怜的明成很想既往不咎,只要他以后做好就行,看他现在也在吃苦,为他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呢。
  两人相携出门去医院,没与苏大强招呼,自顾不暇。
  朱丽看着明成一向白里透红的脸色眼下煞白,心中很是担忧,怕他高大的身体支持不住就倒在路上,下楼时候恨不得走前面一阶,方便明成如果摔下来她可以顶着。明成看着感动万分,直拖着朱丽说不碍事不碍事。总算下到楼下,朱丽喘一口气,要明成在楼梯口等着,她去外面叫出租车进来。
  明成不肯,也不舍得娇媚的朱丽为他如此忙碌,说晚上清凉,走走也好。朱丽忙又挽起明成的手臂,两人倒像是饭后百步,一路遇见不少真正饭后百步的老年人。走上几步,朱丽惊道:“你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冷吗?我去楼上给你拿衣服。”
  “不冷,但就是全身发虚。”明成拉住朱丽,“你看我们也像夕阳红不?”
  “是啊,你那么弱不禁风。”朱丽照平时的玩笑态度反讽过去,忽然想到不行,明成现在正脆弱着呢,忙扯开话题,“呀,我忘了带几只塑料袋,万一你路上想吐了怎么办,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明成真挂心上了。他本来就疑虑朱丽离家不回就是因为看不起他,而这回朱丽回家来,纯粹是因为他病弱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朱丽良心好,所以她回来,什么话都没问,什么帐都不跟他清算,就只是回来照料他,但是,明成敏感地留意到,朱丽这个生活很是讲究的人,并没带衣服过来。而他又是霉运当头,被偷包了也就罢了,稍稍在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上走几十分钟,居然如此不适应,回家就生病。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被与弱不禁风联系在一起,这不更让朱丽看不起吗?朱丽回来看他,可是,朱丽心里应然对他不以为然吧。明成刚刚被朱丽的回来激动起来的心又趋凉了。是,他远未做出成绩,他还得像初出茅庐的学生一样乘中巴车拉业务,他凭什么让美丽骄傲的朱丽为他倾倒?明成心中危机感益重,心里感受到很大的压力。而这压力,他无处诉说。
  他是那么的爱朱丽,他又是那么地怕失去朱丽,他最爱的妈妈已经去世,他只有朱丽,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拉住朱丽。朱丽对他还是好的,否则不会在听说他生病时候就急急赶回来,前面什么过节都不提起,看现在拿着塑料袋匆匆走出楼道的朱丽,她为他想得多么周到。他不能失去他,他必须不断给自己加压,他必须上进,再上进,不能让朱丽看不起。他要做很多事,他必须努力活得光鲜,再不能如过去那样舒服了。
  明成虽然留恋过去的好日子,可是也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不得不放弃过去的悠闲。
  到了医院,医生诊断是中暑,与两人的怀疑一致。挂了一针,配一些药回来,朱丽建议坐三轮车回家,说夏夜凉风习习,坐三轮车正好。果然,三轮车跑起来的时候,不是太凉的晚风吹在身上,刚挂了吊针的明成只觉舒服,不再全身冒出鸡皮疙瘩。他赞赏朱丽生活的情趣,觉得窝在三轮车蓬下的黑暗里一手紧揽着朱丽,让晚风吹朱丽的细发轻抚他的脸颊,这是何等惬意之事。他又爱又怕的朱丽啊。
  回到家里,都没吃饭,朱丽泡了两碗燕麦片,两人就着玉笋、豆腐干、肉松随便吃了点,看着面无人色的明成,朱丽第一次感到愧疚,想哪天回家问妈妈学习烧菜。
  明成正受刺激而发愤图强,吃完,考虑到对路厂长的承诺,忍着虚弱的侵袭,撑着眼皮到书房将老爸苏大强赶离电脑回去客房睡觉,他需得将答应路厂长的事做出来,明早就发传真给路厂长。朱丽看着心疼,心里有些话这时候不便再提,只好以后找机会再说。
  来得匆忙,没从娘家带衣服过来,朱丽洗漱后穿上明成宽大的睡衣,却是别有一番情致。看得专心工作的明成两眼发光,恨不得扔下工作不干。做个传统意义上的勤奋人真难。
  第二天朱丽送明成去上班,自己趁早回父母家一趟,跟明成说了她准备按揭给他爸买房的打算,说到由他们五年内付清银行按揭贷款,明成忙信誓旦旦地向朱丽表示,他会好好工作,争取提前还贷。他得给朱丽信心,他必须告诉朱丽,他会站起来,他是男人。
  苏大强一见两夫妻出去,立刻又打电话报告明哲,万事大吉。明哲很为两人高兴,朱丽回家就好,可见两人之间不是原则性的矛盾。昨天他拨通朱丽电话后知道朱丽已经在去探望明成的路上,他已经放心了。只是现在明成手机没开,他不能去电问候明成。
  周末,苏大强在两个儿子一个儿媳的簇拥下,交出卖掉一室一厅的二十七万,以及明哲带来的五万,又在中介办了一些手续,签了不少字,他终于可以搬家了,而且是搬到两室一厅,周一之后做出来的房产证土地证都是他的,只有他的名字。苏大强满脸油光光的兴奋。
  一行四人叫了一辆车,搬上苏大强有限的所有细软,以及被苏大强用了半年的明成家的床褥等也都卷上,杀奔新屋。走进屋里,中午的阳光正是灿烂,苏大强开心得不知怎么才好,眼睛亮亮地笑着从这扇门到那扇门地晃悠着,走个没完没了,绕得儿子们头晕。
  明哲与明成索性不管他,两人拿出卷尺丈量可以放冰箱、洗衣机和电视机的空间。苏大强不要旧家具,正好这间二手房有几件壁橱等原房主搬不走的家具可用,只要添上几件电器,勉强可以方便地生活。
  朱丽走到阳台上张望。这几天她的心每天围着这房子转,都已经审美疲劳。终于可以恢复无拘无束的生活了,朱丽心想,不知道明成在他爸搬出来之后,会不会恢复以前的活泼热情。总觉得明成现在勤快了,用功了,但冷漠了,虚伪了。朱丽知道,她出走后回来,明成对她依然很好的,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得迁就,但现在是更迁就了,仿佛有点唯唯诺诺没有性格。朱丽觉得有些不能适应。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明成让她觉得陌生。朱丽希望他那变化只是做给他爸看的,就像以前与他爸闹脾气时候一样,等他爸搬出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这一处的小区因为年代稍久,从窗户看下去绿树成荫,但房屋间距不大。时常有老年人进进出出,可见这儿住着的老年人比较多。不像她住的小区,见车子多过见人。可能明玉住的小区更是白天只见屋子不见人。
  过了会儿,四个人浩浩荡荡打车杀奔电器商店。在车上,苏大强已经兴奋地对着明哲道:“我现在眼睛很不好了,看什么都模糊,这回电视机再换大一点的吧。”
  明哲耐心道:“去商场看看,主要是得看看电视机底座能不能放到现有的电视机柜上面。”
  苏大强想到儿子赚的是美金,美金啊,拿点来给他花花,随便他怎么花都行了。“不行就把电视机柜换了吧,明哲,报纸上还说有液晶电视,薄薄一片,肯定能放得上。还是眼睛要紧,眼睛要紧。”
  明成阴阳怪气地道:“干脆给你买台背投,小电影似的,不用电视机柜。不过缺陷是你客厅不够大点,得看得头晕,要不把房子再换大一些,专门弄个放映厅?”
  “还要搬房子吗?”苏大强还真认真上了,看着明成,满眼睛都是憧憬。
  “跟你女儿套套近乎,人家一幢海边别墅正空着,你想住随时去住。”明成说得一本正经。
  苏大强立刻沉默了。老婆都惹不起的人,他哪里敢惹?明哲与朱丽旁边听着,都没搭话,任明成揶揄。自苏大强提出电视机再要大一点的,他们已经在心里嘀咕了。三米六宽度的客厅,放上一只二十九英寸电视,走路都得收腹挺胸束着膀子走了,老爷子真是敲竹杠。只要明成说得不过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去阻止。但明成略感郁闷,估计老头子没法完全确切地领会他嘲弄的精髓。
  原来那户人家用的是二十一英寸电视机,因此商场所有二十五英寸的底盘尺寸都比那电视机柜大。明哲想着爸妈以前看二十五的,现在换二十一的有点亏待,准备去弄块厚板垫到电视机柜上之后,再放二十五上去。明哲现在手头紧,又刚经历了一次失业风波,手脚没刚开始工作时候大,花钱不得不理性。想到明玉车库里那台依然很不错的旧二十五英寸电视就心疼钱,但想到父亲的嚎叫又心疼父亲。两者相权,他还是舍钱为父。
  但二十五英寸电视放苏大强那两室一厅里还算得上是庞然大物,放在商场那么多大电视机中间简直可算小巧玲珑。苏大强越看越不满意,扯着明哲袖子小声要求买再大一点的。明哲给他解释的时候,明成却催着服务员径直去开了票。苏大强没办法,只得作罢。
  到了冰箱区,苏大强只认准西门子零度冰箱,因为他常在电视上看到广告。但明哲告诉他,他那厨房放冰箱的位置只有五十二公分,西门子零度冰箱放进去,他的厨房门就别想关了。苏大强又扯住明哲的袖子,小声告诉明哲,他以后一个人过了,现在人也老了,腿脚不方便,不可能天天上菜场,家里冰箱里得多储备一些吃的。明哲告诉他,165升的冰箱宽度差不多五十公分,里面塞足食物,够他吃一周的,他公寓里用的才135升。苏大强又告诉明哲,那台165的冰箱非抽屉式冷冻室里放食物容易串味儿,等一周放下来,他成天只能吃猪肉味的鸡肉,鸡肉味的鱼了,饭都吃不香,做人还有什么味道。明哲跟父亲讲数据,大强跟儿子结结巴巴心惊胆颤地讲他的要求。明哲终于被烦不过,给父亲买下那台西门子零度冰箱。但心里挺火,决定眼不见为净,将送货时间定为周一,让父亲自己去安排位置。
  旁边的明成与朱丽手拉手看着,无话可说,只能拿这当活剧看了。朱丽听了明哲气愤地说岀周一送货的意图,她也决定周一坚决找别的事做,对,她回去事务所向大老板忏悔要求上班。
  买空调时候倒是没有太多异议。苏大强想两间卧室一间客厅都装空调,被明成一句你电费付得起吗打了回去。明哲这回也是旗帜鲜明地说他没钱了,苏大强只得买了一间卧室空调作罢。但与明哲事前讲明白,以后他周末回来看老爹时候,住那间没空调的房间别嫌热。明哲只会翻白眼。心里开始怀疑上周父亲向他哭诉的那些话的真实性。不,他不怀疑父亲是在撒谎。但是,他怀疑,这样的父亲眼睛里看出去的人物有几个是正常的。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在他的父亲的眼里,是不是扮演着个冤大头的角色。那么,母亲呢?
  正当众人以为这下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苏大强却眼睛一亮,发现了电脑区。他欢快地跑过去,站到一台液晶显示屏电脑面前。明哲明成和朱丽面面相觑,明成本来袖手旁观,他现在拿不出钱,仅有的现金还被小偷偷了,这会儿还靠着银行卡透支过日子,他只能袖手旁观,但到这时也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大哥,你还有钱吗?”
  明哲摇摇头,“差不多了。我总得留出生活费,还没发工资呢。”
  明成拿下巴指指已经被热情的服务员邀请着坐下捏起鼠标的父亲,道:“万一爸像个看见玩具不肯挪步的小孩似的,向你哭哭啼啼满地打着滚要求呢?”
  明哲又不好说什么,他还指着自己能在弟妹们面前带头孝敬父母做榜样呢。他只能道:“下个月吧。等我下个月发工资。”
  明成歪嘴笑了声,道:“爸还缺微波炉和烤箱各一,助动车一辆,数码相机或摄像机一台,专门可以冬天窝被窝里看的电子书一台,音响也没有,不过幸好那么大年纪了,驾照没法考出来,否则还缺汽车一辆。嗯,还得请个保姆。”
  明哲听了哭笑不得,无言以对,心说,爸可能还真提得出来。他看看父亲在电脑面前小心地忙碌,见明成有朋友过来打招呼,他便过去父亲那边。苏大强见他过来如见救星,抓住他短袖子道:“明哲,你看这个电脑怎么与明成家的不一样,我看着都不会用了。”
  明哲最怕爸总是扯他袖子,夏天袖子短,扯袖子就跟搔他胳肢窝似的。但对这个父亲,他真是没要求了,他要扯就扯吧。只好看看电脑道:“界面都差不多的,没什么两样。”明哲没进过明成家书房,不知道他家电脑什么样子。但想想也应八九不离十,都是一种操作系统,最多窗口图案不一样。
  苏大强坚持道:“不一样,不一样的。这种我不会用,我要明成那种的。”
  明哲心说,还真象明成说的,小孩看见大玩具了。他收拾着耐心道:“我们这回暂时不买电脑,我带的钱不够。以后再说吧。”
  苏大强倒也听话,恋恋不舍地起身,却又拉住明哲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我现在每天都得上网找小说打下来看。明哲,我现在眼睛不好,看不来书上印的小字,我得看自己打印出来的大字文章。我现在都离不开电脑了,否则我一个人没事可干啊,我一个人挺寂寞的。”
  明哲心想,好嘛,又添一台打印机,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明哲没有回答,已经懒得回答了,又不好说没电脑又不会死,拖着拉着他袖子的老爹过去明成那儿。
  明成见明哲过来,笑道:“刚刚那朋友过来问我有没有个妹妹叫苏明玉,我说没有。他才放开胆子了说,说苏明玉手段特别好,搞七搞八不知道怎么攀上他们老板,搞得销售公司另一个大头被她踢走了,老板所有老婆二奶也被她下黑手处理了,现在整个集团,就她和他们总裁的车子档次一样,进进出出风光得不得了。”
  朱丽道:“乱七八糟,我不相信,大哥别听明成的。”刚刚朱丽听明成的朋友八卦两句就走开不听了,回来竟然听明成带着一丝得色向大哥传达,心里别扭,明成这样子与长舌妇有什么不同?可见他多记恨他妹妹。朱丽与明玉几次接触下来,虽然不愿意亲近明玉,可是也知道此人不寻常,不是胡作非为的人。
  明哲听了皱眉,严肃地道:“明成,以后再听见有人这么说你妹妹,你照着他的脸就给一拳。是男人吗?男人有本事好好照顾女人照顾家人,要竞争也公平竞争,哪有这么泼人污水的。女人的名声能被折腾吗?明成你别笑。”
  明成被明哲说得讪讪的,虽然嘴上应着“好”,脸早扭开去了,果然看到朱丽的一张俏脸也是不满,心里知道自己这回是犯众怒了。明哲那儿他还可以抗辩,但是朱丽既然也不满,他还是不说了吧,他觉得朱丽现在有点被明玉收买了的样子。他还想着怎么找话岔开,免得尴尬,却听父亲又是絮絮叨叨:“明哲,你学电脑的,你给找找这儿哪有跟明成家一样的电脑。”
  明哲象看陌生人似的看着父亲,叹了口气,不语。朱丽也是摇头,想起明成被抓第二天,公公也是啥都不管,只想到自己会不会没地方住。只有明成终于抓住机会,道:“我家的是iMac,操作系统与微软的不一样。得去专卖店买。”
  苏大强只想着自己的电脑,想到如果今天不要求的话,明天明哲一走,就啥都没指望了,忙紧紧拉着明哲的袖子,轻轻道:“明哲,让明成把他那台给我吧,你另外给他们买台新的。我现在每天都要用电脑呢。”
  明哲道:“下个月我给你买,回头我教你怎么操作。很简单。”说着给明成夫妇一个眼色,他得赶紧拉父亲离开,否则还不知道他再想出买什么东西呢。他不是不想提高父亲的生活质量,但父亲也得考虑考虑他的柴米油盐。他如果有万贯家财,不用等父亲说,他自己主动上门帮父亲将家电配备齐全了。
  朱丽灵活,见此忙道:“没想到下午出来才做几件事,这都快五点了,我们先去吃饭,吃了饭再说。”
  苏大强忙跟上明哲,他是断断不敢跟明成的,现在只有明哲是靠得上的。他跟着明哲,趁热打铁,“明哲,都已经上街了,等下我们拐去专卖店看看好不好?先看看是不是跟明成家的一样。”
  明成后面跟着,道:“早不一样了。现在的都是液晶屏,我们的还是老式的。”
  “那我要最新式的。”苏大强毫不犹豫地说。
  “敲竹杠啊。”明成终于忍不住,说出明哲的心声。
  苏大强吓得一激灵,忙靠到明哲身边,紧紧贴着明哲。明哲终于也忍无可忍,但也终于没说父亲什么,只回头对明成道:“明成,你看……以前妈负担的生活压力超过其他同期女人。”明哲想,有这么一个老公,这三十多年,妈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他今天忍了才半天,都已经快受不了。爸即使再冤,妈能忍了他三十多年,含辛茹苦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已是功德无量。
  明成一听立刻一声“对”。这话他爱听,妈在这个家里劳苦功高,但很多人不理解,只看到妈的泼辣。比如明玉就不理解妈,事事与妈作对。
  明哲又对朱丽道:“我叫上明玉一起来吃饭,行吗?”他从这一周种种来看,觉得明玉和朱丽现在可能沟通交流联系得挺好。
  没等朱丽回答,苏大强一声“不要”立即出口,明成则是道:“大哥,只要你请得来,一起吃也行。”还是朱丽厚道,微笑道:“大哥,明天你单独跟明玉吃吧,叫上我也行。”
  明哲刚才听了明成转达的他八卦朋友说明玉的话,很替明玉难过,想找明玉说说。但见此只能作罢。他准备饭后再与明玉联系。明玉虽然对他没好气,可她该做的事一件不拉,明哲被明玉呛后回头想想,明玉其实还是帮着家里的,所以明哲还想趁爸搬家机会叫明玉过来一起吃饭热闹热闹。
  没想到,还没走下楼梯,明成接到一个电话,嗯嗯啊啊几声之后,放下电话,满脸变色,汗珠密密从额头沁岀,他简短地冲朱丽道:“周经理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趟。说大家都在等我。”
  “不去。”想到以前明哲衬衫领子上的口红印,还有明成不知道怎么借出来的十万块钱,朱丽心中对周经理充满敌意。
  明成不敢将电话内容告诉朱丽,强忍着心中的慌乱,故作镇定地道:“有事,要紧工作。你陪着大哥,我完事就回来。”
  朱丽不情不愿地看着明成匆匆离开,与明哲和苏大强随便吃了晚餐,去苏大强新家稍微收拾一下才走。可朱丽不大会做家务,说是收拾,其实还是明哲在做事。
  明成离了朱丽明哲,这才慌乱地夺路出去,找车子与周经理他们汇合。
  因为周末有空,明成的部门中付了投资款的其中一位同事带着一团热情,不满足于平时只与沈厂长电话联系获得安装消息,带着老婆孩子驾车前去沈厂长的工厂,带着DV,准备拍点筹建花絮回来自家看着高兴。没想到过去一看,工厂铁将军把门,看进去里面没一点生气。明成的同事急了,翻门而入,遍地搜寻,可哪里找得到他们花钱购买的设备。即便是沈厂长原来车间里的那些还在生产的旧设备也被搬运一空,只余空空如也的空心建筑。
  打手机给沈厂长,沈厂长最先还一如既往地热情洋溢地汇报“安装进度”,但一听明成同事说他正在搬空的工厂里面,沈厂长立刻关掉手机。再打,已经是手机不在服务区。
  明成同事急得冷汗直窜,立即打电话通知周经理,周经理懵了。等到大家聚集到空无一人的沈厂长工厂门口时候,见此情景,毫无疑问,讨论都不用讨论,一致推定,大家中计了。大家颓丧的,气愤的,甚至哭喊的都有,一人一种表情。
  明成更是懵了。天雨偏逢屋漏,这二十六万里,有他卖车的钱,这也罢了,其他十三万却是他分别问舅舅和周经理借的,天,再加父亲按揭的七万,他什么时候能还岀?而且,而且这投资还是他发愤图强计划的重要一步啊,他瞒着朱丽气得朱丽离家出走才做成的投资,他还指望着年底的红利让他在朱丽面前扬眉吐气呢,可是,现在这样子,别说是没红利,本都没了。他可怎么向朱丽交代。明成全懵了,感觉头顶有乌云压城,他回家后果可期。
  最先到的同事的妻子已经在哭泣,而110警车也随后赶来。警察开口问情况,大家将目标一致对准了拉来这笔投资生意的周经理。于是,周经理被警察带到一边简单问话,几句之后,大约因为看到案情涉及金额巨大,情况严重,警察又呼叫支援。不一会儿,又来一辆警车。一直忙到天全黑,大家饥肠辘辘地被带到沈厂长工厂所在地的县公安局。
  明成虽然对公安局的环境有些心理障碍,但此时他只有狂热地将破案拿回钱的希望寄托到警察身上,恨不得不回家在警局住下来盯着他们破案。他比谁都急。
明成虽然对公安局的环境有些心理障碍,但此时他只有狂热地将破案拿回钱的希望寄托到警察身上,恨不得不回家在警局住下来盯着他们破案。他比谁都急。
  可在场的人个个都急,周经理一个人还掏了一百三十万呢,可是沈厂长以前是她的生意伙伴,这个投资项目是她考察后引进给部门同事,这会儿面对警察的提问,她有苦说不出。警察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的时候,她背对着这些同事,回答得异常艰难,她平日里因为业务出色,一向凌驾于众人的嚣张此时荡然无存,她感觉得到同部门这些同事们怒火燃烧的眼光烧灼着她的背部。她巴不得永远面对警察,而不用回头面对这些同事。虽然,最后是大家决策大家共同与沈厂长谈判,可她是引进人,她心里想否认责任,可大家能放过她的责任?到这个时候沈厂长找不到,她还不成了大家怒火的焦点?她又不是笨人,她心里清楚。相比部门同事,她受双重煎熬。
  警察问来问去,不过就是这些破事儿,又是周末又是夜晚,也无法做得太多,大家签字画押出来。
  都没法回家交代,全用自家钱的回去得挨老婆骂,借用丈人钱的前一刻还是丈人陪笑脸,这一刻得成众矢之的。而明成更复杂,家里的钱,问舅舅借的钱,还有问周经理借的。按照还钱计划,问周经理借的钱还得从每月工资里面扣除。问舅舅借的也得在年底归还,再加还得每月付给银行的自己家房子的按揭和父亲房子新做的按揭,他身上三座大山还不止。这还让他怎么做人。
  所以大家都拖延着回家,避得一时是一时,再说都没吃晚饭,眼下饥肠辘辘,有人提议去吃饭,竟然获得全体响应。周经理想不响应都难,虽然她明知大家吃饭,尤其是喝酒后,借酒胆酒后吐真言会多少难听,但她现在没法溜。她现在要是溜了,明天就别上班了。
  大家这回都自觉蹭进一家小饭店,不敢再乱花钱。而且,进门前就说好,AA。
  该怎么办,回家怎么与老婆说,以及沈厂长会逃去哪儿,这是饭桌上大家唯一的议题。至于沈厂长为什么会卷款逃走,那只能等明天警方搜查工厂后才能见分晓。而毫无疑问,上周沈厂长的什么庆功宴,那是他为稳定人心放的一颗烟雾弹。
  周经理特别郁闷,一上来就猛喝啤酒,不肯说话。她的目的也很明确,喝酒了,可以装酒醉,别人说什么都可以不应,当作没听见。但大家在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之前,虽然有怨言,有对周经理的怒气,可还都不敢当场冲周经理发火,大家都还得在这圈儿里混呢,还得靠圈子里混着赚钱将二十六万损失平了呢。所以,周经理更可以将些微有些针对的牢骚忽略不计。渐渐的,她也有些喝多了。
  但再喝多,周经理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场上唯一可以抓的只有一个苏明成,因为她手里握着苏明成的十万块借条。所以吃菜喝酒到一半,周经理感觉酒上头时候,就一如既往地指挥明成,“小苏,你送我回家。”
  没想到,明成这时候采取的是和周经理一样的战术,他怕回家遭朱丽提问,不,审问,他想把自己灌高了回家立刻装睡回避这个问题。他原本只想着稍微灌高一点,只要脚步有点踉跄给朱丽喝醉的感觉就行。但没想到喝着喝着就开闸了,最近几天的不顺事情件件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盘旋,包括他最不愿想起的在看守所的两夜一天。他心中越发的气闷,借酒浇愁原本就是人类的普遍行为,明成也不例外。
  明成喝得比周经理还醉,本来心中就埋怨周经理引来这种投资给大家,也埋怨周经理知道他没钱还欲擒故纵害他卖车签借条地投资,最终欠下一屁股的债。他心中对周经理一腔儿的怨,只可惜大家都没骂出来,他也只有拿酒杯堵自己的嘴,偏周经理还理所当然抓他的差,他心中的火气一下有了宣泄,他不愿做老实的杨白劳,当下阴阳怪气地道:“周经理,在你鼓励下,我早把车子当了送沈厂长,你这是要我背着你回家?”
  周经理脸一沉,仗酒劲杀一儆百,堵住在场其他人的风言风语,“小苏,你是成年人,说话要负责任。大家在一个部门,我有好处我引荐给你们,大家做事商量着办,准备利益均享。好,现在投资出现问题你把责任推给我,那我也无话可说,幸好其他人是理性的,否则我只有剁碎了自己向你小苏谢罪,是不是?那好,我以后再也不敢把好处推荐给你,刚我给你的两单生意,明天你给我吐出来,免得害你。大家,你们都是见证,我姓周的以后再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周字写脚底下。”
  说完,周经理拂袖而走,留下桌上其他人面面相觑,但都保持了周经理嘴里的理性,没一个人说话留住周经理,也没一个人再出声埋怨周经理,怕第二天被谁传到周经理耳朵里惹祸。因为大家做的是同样的生意,有的手里还有周经理交给的单子,别像明成一样被没收了,而有的知道,周经理可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有那能力。但也没人劝明成冲出去立刻向周经理道歉,自己的事情还烦不过来呢,谁有心思管别人。再说,他们还得靠着稳定工作挣钱还债,谁也不想节外生枝。
  只有明成醉眼冷看周经理走,心里得意,弹着桌子还吆喝了几声,正好可以让走出去的周经理听见。他终于把想说的大声说出口,心里总算有一丝痛快,不知不觉又多喝了两杯。回到家里,见朱丽穿着闲适地坐在阳台上看书,他大声呼喝一声,“朱丽,我回来了。”说着就跌跌撞撞进洗手间呕吐撒尿。喝醉的人管不住自己,呕吐物和尿倒是有一半撒在外面。朱丽跟进来看,见此连退三步跑外面干呕。等朱丽缓口气再回来,只见明成扎手舞脚地躺在床上,鞋只脱了一只,衣服没脱,身上嘴角都还挂着呕吐物。
  朱丽不知道明成那儿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他若是没醉还能问得出来,而现下,还怎么问?酸臭又不断从主卫冒出来,朱丽不得不关上主卫门,免得自己继续干呕。她找出抽屉里的干毛巾,到客卫打湿了,替明成擦脸擦手,明成连头发上都挂着一丝青菜丝儿。明成难得喝醉,朱丽也没啥怨言,心想他刚中过暑,可能身体还虚着呢,一点点酒就受不了了。只是喝醉了的人死沉,明成又偏丰满,娇小的朱丽好不容易才把明成的T恤长裤脱下来,见他刚擦完的脸又满头黄豆似的汗珠,忙替他将空调开上。只是,这样以来,整个房间不透气,再加漏气的主卫门还在喷出酸臭,一夜下来,将恶臭如何。朱丽不得不宿到客卧。幸好苏大强已经搬出,房间已经通了一白天的气。
  既然父亲已经有了新家,明哲当然宿在父亲家里。晚上无事,电视机又还没搬来,苏大强便戴着老花镜看他打印下来的小说。明哲拿着一张纸一支笔,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详细记录父亲家中需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朱丽有心,已经添了一些,搬家时候随细软一起卷来的,但朱丽是个不懂家务的,卫生间的东西比较齐全,厨房间就啥都没有了。苏大强最先还跟在明哲后面问要不要帮忙,明哲忙说不用。他还真怕父亲提要求。父亲有些匪夷所思的要求提出来,他都没法圆满地满足,没满足总是心中内疚,觉得是欠了父亲。还不如什么都别问,他将能想到的都想到,免得父亲开口。
  即使第二天去超市,明哲也不敢叫上父亲,他给父亲搞怕了。真怕父亲走进超市里面狮子大开口,酱油要日本的,面条要意大利的,料酒要法国的,水果要以色列的。不满足父亲,父亲又叽叽歪歪扯着他袖子轻声细语,他真受不了。他又不能学着以前的母亲对父亲来一声狮子喉,他只有能躲即躲,想出一个主意,请父亲去探索附近一家菜场,让父亲买些菜蔬回来做中饭。
  明哲只有买了大包小包打出租车到家了才电话请父亲下来看着东西,他一次一次地上楼下楼搬运。但忙碌完毕看到父亲买来的菜,明哲差点晕过去。一根青瓜,两只鸡蛋,一把一手可以抓起的鸡毛菜。明哲就这么吃得半饥半饱地回上海了。
  走之前,明哲怕父亲一个人呆家里胡乱吃,也是这么一根青瓜一把菜地过日子,便顺着父亲有点贪小便宜的德性,与父亲约定,让他天天记帐,记录买了些什么菜,花了多少钱。以后,父亲花在买菜上的钱是一块,他报销五毛,就是一百块买菜钱,他报销五十块,依此类推。给父亲一些吃好点的积极性。明哲走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但更多的还是对父亲独自生活的担心。万一有个头痛脑热,没人在他身边,谁照顾他呢?妈妈已经因一次危险而长逝,他必须为独居的父亲考虑。
  可是,他只能一步一步地来,他充分体会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那边,他还没有把吴非安抚过来呢。这回,吴非并没有因为买房加入朱丽按揭提议并付诸实施而回心转意,吴非在电邮里说,要明哲自己挖掘挖掘如此独断的思想根源,搞清楚家是夫妻共有,他父母家的河东狮喉是不对的,现在他想男人当家也是不行的,夫妻必须公平合理分配家庭资源,谁都有说话的权利,钱得花在刀口上,而不是感情用事,他们还没那么富,要他想明白了再回话。
  但明哲想不明白,他又不是不想照顾吴非的父母,只是因为现在他父亲的事情比较急,他才先办了他父亲的事。对于吴非的一再不理解,明哲心里也是很反感。到上海工作后,几个非上海籍中国同事说上海人爱斤斤计较,他心里觉得有点道理。吴非这个上海人太会计较了。所以,明哲也有点打不起劲道歉,干吗呢,他在父亲买房这事上已经多次后退,吴非现在是得寸进尺了。他这回不想再轻易地退。他也被明玉气得够呛。

  二十九
  明成第二天醒来后,见朱丽不在身边,时间已近中午,虽然肚子有点饿,可还是赖在床上不敢起来。怎么办,说还是不说?
  先前,他坚持投资,偷偷将车子卖了,还引得坚持反对的朱丽勃然大怒,多次吵架以后收拾衣物回去娘家,至今还没把衣服全拿回来。如今事实证明投资是沈厂长设的一个骗局,他还有何颜面面对朱丽?一辆车子,和十三万的债务,让朱丽如何能好好接受?而且,未来还债的压力是如此之重,面对他的严重错误,朱丽怎肯心甘情愿?朱丽已经在心里看不起他了,可是,他不争气,他霉运当头,他又一次送上门让朱丽鄙视。这一回,朱丽又会做何反应?
  他想起刚交朱丽这个女朋友时候,妈妈给他的警告,妈妈说,朱丽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这种女孩吃不得苦,做朋友一起玩玩行,做妻子就麻烦了,得一辈子供着她,否则生活不行,她会飞走。当时他坚持要朱丽,妈妈也就没话说。但这个时候,他欠了一屁股债的时候,他的脑袋里不知不觉就冒出好几年前妈妈说的这些话。妈妈一向料事如神,如果真如妈妈所说,朱丽难道会离开他?
  但能不说吗?朱丽现在记帐,以后每个月要还钱给周经理,她能不知道?他的努力工作还无法换得太快的回报,一个月工资里被扣一万,朱丽迟早知道。可是,他能不还钱吗?那可是白纸黑字的借条。
  想着想着,明成的头皮滋滋地疼。怎么办才好?长痛不如短痛,还是一直瞒到底,抵死不承认,以后拆东墙补西墙?可是,他瞒得住吗?
  想到朱丽肯定会有的反应,明成心情非常低落,非常怕起床面对朱丽,他赖在床上更不想起来。想到即便是他没事的时候,周围已经有那么多人对美丽的朱丽虎视眈眈,朱丽不屑才没出事,如今,朱丽看不起他,朱丽还会坚持吗?明成非常担心。
  只是,他已经记不起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有没有与朱丽说胡话将这事说起。如果已经跟朱丽说了,那倒真是好事了,起码,朱丽现在外面,有声音传入,说明她没离开。
  一会儿,有电话声音响起,但才响一下,就被外面的朱丽接了,然后是低不可闻的说话声音。明成很是担心这个电话的内容,很想抓起床头的电话听听电话里在说什么,是不是与投资被骗相关的事。但他没有行动,他知道这不应该,最主要的事,他浑身无力,懒得动弹,整个人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前几天刚充填起来的气全给泄了。
  但很快听见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音接近卧室,他忙转身闭眼继续睡去。只听门轻轻打开,朱丽在身后轻呼:“明成,你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该起来了。你大哥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去你爸新家吃中饭。我说你喝醉还没起床,回了。”
  明成没有吱声,不敢吱声,他怕面对朱丽。但只听的耳边“嘀”地一声,空调给朱丽关了。而且朱丽还进来,将窗帘拉开,漏进一室阳光,晃得明成眼睛难受,朱丽还将窗户打开了,室内立刻热了起来,没法再躺下去。
  明成只能嘀嘀咕咕起床,但没看朱丽,揉着眼睛当作还迷糊着,走进主卫,一进去,就被一股臭气打出来。“怎么这么臭?楼上漏水?”
  “你自己昨晚嘴巴没关住,漏了,怎么你全忘了?下午阿姨会来打扫,你用客卫吧。昨天把你这个臭人收拾干净又扔掉一块毛巾。”
  又?明成一转念就想到前面什么时候扔过毛巾,那是他被明玉设计关进去放出来时候,洗澡的毛巾和衣服全给扔了。岳母大人说晦气。明成非常敏感地想,原来朱丽一直记着这事儿,牢牢记着,一点没忘。明成虽然脸上强笑着,心里着实不悦,而且,更加的垂头丧气。
  朱丽看着有异,但也说不出哪儿岀问题,见明成进去客卫后将门关得紧紧,她还是站外面忍不住问:“明成,怎么了?昨天周经理叫你去究竟岀了什么大事?你从来没喝那么醉过。”
  呆在卫生间里,不用面对朱丽地说话,明成觉得安全。他迟疑片刻,勉强打起精神问:“我昨晚回来是不是胡话连篇?呵呵,你昨天被我臭死了吧。”
  朱丽在外面道:“你要是胡话连篇倒好了,我起码还能听到几句酒后真言。可只见你嘴里吐垃圾,不见你嘴里吐真言。”
  明成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更希望昨晚吐了真言,现在面对已经发飙完了的朱丽。但他想到自己现在关在客卫里,没有面对着朱丽,这不也正是吐真言的好时间?这事儿瞒不住朱丽,以后还得指着朱丽帮他一起还周经理的钱呢。他在里面闷了好一会儿,闷得外面的朱丽快不耐烦的时候,才干咳一声,道:“朱丽,昨天……沈厂长卷了我们的投资款跑了。”仅此,再多,明成已经无力说。
  然后,明成竖着耳朵也没听到外面有任何声响。他很想推门出去看,可是不敢。他怕看到最愤怒时候的朱丽,这个时候,能避开一时是一时。
  但明成没等多久,就听外面朱丽用压抑着愤怒的声音道:“二十六万,一辆汽车加十三万借款,我早跟你说不行,你偏偏不信。”明成不答,外面朱丽顿了一顿,见明成没声音,又道:“你不是急于拿这投资证明什么吗?好,这答案来得真快。苏明成你怎么说。”
  明成听了这话,脑子里嗡嗡一片,更是无地自容。原来朱丽早就知道他急于投资的目的,她一直冷眼在边上等着看结果呢,而他就是不争气,这么快就给朱丽一个“完美彻底”的结果。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无能。明成简直灰心到了极点,仿佛朱丽就站在他面前,将他这个人看了个透,满脸都是蔑视。是,他点儿背,朱丽有理由看不起他。
  后面,明成好像听到朱丽在问什么,好像是在问周经理他们怎么样,报警了没有等等,但是明成已经懒得回答,朱丽这么聪明的人,还能不知道昨天的现场?他也烦着呢,他难道不心疼这笔钱?可朱丽也不用拿这点钱就看扁了他吧,又没多少,最多两年也就赚回来了,急什么急。可是,这话他也懒得说,他只是机械地洗脸刷牙,完了抱头坐在马桶上,不出去,也不出声。
  明成等着朱丽最暴烈的发作,是,这本来就是他的错,他必须承担朱丽的发作。但隔着一道门,希望这道门帮他抵挡一些朱丽的怒火。
  明成等,可等了很久也不见预料中的疾风暴雨出现。直到,也不知等了多久,又有电话进来,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明成想到,难道朱丽气得跑回娘家去了?那倒也是应该。他又候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卫生间的狭小闷气,走出来,没见朱丽。他心中慌乱,也有点庆幸不用直接面对朱丽,小心地到卧室看看,也没人。这才喘一口气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看到,茶几上已经放了一份他的早餐,分别是酸奶,已经涂了果酱的面包,还有果汁。可是他没有胃口,他连动一动的兴趣都没有。前不久他中暑挽回了朱丽,而这回呢?朱丽走了还会回来吗?他凭什么去请朱丽回来?他现在一点底气都没有。
  他心中唯一存着的一丝侥幸是,沈厂长能被抓住,他的钱多少能要点回来,起码,能要回十三万,起码,身上别背着一屁股的债。
  明成这时候非常想念妈妈。如果妈妈在,妈妈肯定会给他最好的指点。可是,妈妈走得那么突然,妈妈的去世,带走了他所有的运气,他觉得自己现在像个无助的孤儿,那个有名的雾都孤儿,他需要妈妈。妈妈即使什么都不说,只要看着他就好。妈妈……
  明成打起最后一点力气,抽了一朵花瓶里颜色最红的康乃馨,即使现在最心烦意乱最意气消沉,他还是知道,康乃馨是送给母亲的花。但出门,又忽然想到,朱丽以前除非是搭搭颜色才买一枝两枝康乃馨,她一向对没有灵气的康乃馨多有腹诽,怎么现在花瓶里插康乃馨了?明成稍微脑筋一转,便明白,还不是因为万恶的金钱。夏天的康乃馨又大又便宜,而且开的时间长。
  但明成决定不去想朱丽,妻子和妈妈终究是不同的。他要去探望妈妈,看看妈妈,陪妈妈坐一会儿。他是多么的需要妈妈。
  虽然又要搭又热又危险的中巴车,但明成默默承受。他必须去看看妈妈。
  进墓园的这段路径,明成闭着眼睛都能走。今天不是什么日子,墓区几乎无人,明成走过去,时时惊起几只斑斓飞鸟。明成有一腔子的话,但是真看到母亲的墓碑,却反而什么话都没了。将那朵花斜斜放在碑前,鞠躬再鞠躬,然后便是沉默。明成坐的是那块未来将给爸用的石碑前,看着碑上的空白,明成淡淡地想到,爸现在都巴不得不看到一丝一毫与妈有关的旧物,以后还怎么躺到一口墓穴。但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明成便不再想它。
  明成又燃起一枝烟,但这回是吸得少,发呆的时间多,发呆的时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甚至不敢在妈妈墓前想投资款被席卷的事,怕妈妈感知到,在地下为他伤心。烟头烧到手指,才恍然惊醒,走开去将烟头扔进垃圾桶。回来,再对墓碑鞠躬。
  “妈妈,我们都挺好,过得很不错,您别挂念。”明成这一躬拖了好久,两手支在腿上,支得手指发白。好容易,才抬起头来,长喘一口气,“妈,我很想你。”说完,明成便抿住了唇,不再开口,怕开口,会发出一声长叹,甚至管不住嘴说出什么,扰了妈妈清静。
  但胸中的一口浊气却翻来滚去,迫着他不得不张口。他只有转身走了,走出老远,才张开嘴,吊起脖子,唱京戏似的长呼岀一声“啊……”,空旷的墓地只有回声应和,远远近近的鸟儿都惊得四散飞了开去。正午的阳光落在孤独行走的明成脸上,这张脸,已经没了过去的婴儿肥。
  朱丽并没有让投资款被卷走的消息震昏,虽然这事是如此的突如其来,但十三万欠款,还能承受,她很心疼很震惊也很生气,但就是没被震昏,只要明成出来表态认错就行。可是,任凭她怎么问,她即使一退再退,只问昨天事情的处理,问问别人是怎么对付,而明成就是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面不出来,也不回答。朱丽这才明白,明成昨晚为什么喝醉了回家,今天又为什么赖着不起床。他不敢面对她。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做了有什么不可面对的?她又不是老虎。想到明成只会缩在卫生间里躲避,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难道还要她去安慰吗?人怎么可以如此没有担当?
  明成的躲避,明成的沉默,犹如两桶汽油浇上朱丽刚刚萌发的怒火,朱丽燃烧了。但朱丽从附近的超市晃荡了一圈出来,在超市门口的一间运动服装店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竟然没有如常的因遇见烦难大事而流泪,可是,眼睛是反常的凉,脸是反常的冷。
  朱丽的第一个愿望是抓住父母痛诉,但是,最近给父母添的麻烦已经够多,而且,这种经济问题向父母说了,弄不好爸妈就伸出援手硬要塞她一点钱,她不能要,她不能学着明成从父母身上刮钱。所以她不能与父母说。第二个愿望……朱丽在心中大吼一声:我不要做淑女了!她很想冲进洗手间将明成抓出来,看三棍子能不能打岀一个闷屁。虽然已经在超市里面疾走一圈,可现在抡棍子揍明成的愿望还在冒泡,朱丽心想,我为什么要出走?明明犯错的是明成。朱丽愤愤回家。
  可回到家里,明成却已经不在客卫,已经出门,钟点工正在满嘴嘀咕地打扫被明成搞臭的主卫。
  朱丽心虚,站门口向钟点工阿姨说了些好话。忽然想起该是付工资给钟点工的日子,她忙取出工资先交给钟点工塞住钟点工的嘴,可发现这样一来,自己包里的现金见底了。她上网加电话咨询地将自己和明成的银行帐户都清一遍,她的里面还有两千多,而明成的工资卡帐户上已经负数。再细查明成的明细帐目,原来,月中扣除两个月的电费一千多,而明成周四被偷包后,周五从银行取款三千,明成的卡里面总共出现两千多的负数,成了小小的“负翁”。两人的帐户加起来,余额正好差不多归零。
  想到领工资日期还在十天后,她将因为审计事件缺席这个月的工资收入,而明成这个月的工资估计不会高,而且那不高的工资还得还周经理的钱,他们在没有实际现金进帐的情况下还得挺一个月,挺到她下个月的收入进帐。但是,自家住的房子与明成爸房子的按揭每月得付,还有开门七件事需要对付,这下一个月活命的钱从哪儿来?就算是过了下一个月吧,下下个月,明成那儿依然有雷打不动的还周经理的钱要给,两笔按揭要付,合计一万多,明成下下个月的工资奖金收入不知道能不能对付,也不知明成舅舅那儿的钱什么时候来要还,可能得完全靠她一个人的收入维持家用了。这样的日子,起码得维持一年,得把最大笔的周经理的借款还了之后才能松气。
  朱丽看着钟点工收拾完了屋子告别出门,心说,别连下个月钟点工的钱都没法出了。她这才大致体会明成当年经常在月底问他妈要钱时候的心情,她现在也都在谋划着如果下个月过不下去的话,得问爸妈借钱了。总不能老是从银行投资,惩罚性利息太割肉了。但是朱丽想,她借钱后是会还的。
  目前的状况是,明成的所谓投资已经失败,木已成舟,她即使在爸妈那儿有借有还又如何?而且,都活得过不下去得问父母借钱,真是……最近这张脸已经丢得没脸皮了,虽然还只是丢在父母面前。朱丽一边怒骂明成这个没脑袋的还刚愎自用,一边心里计划,明天周一,她是无论如何都得求着大老板给她工作了,不像原来的计划里,她想的是,她被停足一半时间够给大老板台阶下,她上去努力一下,或许会有收获,即使没收获,起码在大老板心里留下好印象,留待来日方长。可现在家庭财务状况如此紧张,她是非要回工作不可了,而且还得主动要求加量工作,谁知道明成生意提成能拿多少呢。她还得督促明成开始努力工作。没办法了,否则没法对付每月雷打不动的一万多的支出。
  朱丽算计上未来的收入支出,满脑子都是数字翻滚,倒是把先前烧红了眼的愤怒压了下去。虽然冲出门去的时候,心里可怕地冲出“离婚”两个字,但是,一阵子分心算计数字下来,人理智不少,愤怒变为唉声叹气,“离婚”那是草率,她前几天冲回娘家,就算是离家出走吧,爸妈还当作天大的事了呢,怎么能想离婚。她叹息这阵子流年不利,明成又是坐班房又是遭偷又是投资款被卷,晦气的事都冲着他去了。他心里也不是味道。难怪他昨晚喝上闷酒,今早不愿与她说,他心里一定极度郁闷。朱丽想原谅明成,心里也挺可怜他的,自己也很想做个成熟理智的好太太,罢了,等下明成回来时候,与他好好谈谈,尽量别再刺激他。
  但是她的情绪谁来安抚呢?朱丽一声叹息。
  明成回来时候,门一响,两个人的眼睛对上,朱丽从明成的眼睛里看出极度的疲惫。其实她一看见明成傻大块儿似的,火气又窜起的,可是看到明成的可怜相,她又心软,命令自己不能生气。她想到,她还肩负着拉明成走出失落情绪的职责。
  如同前不久明成失魂落魄地被放出来的时候,朱丽力持耐心温柔地对待他,这一回也是,她起身迎上明成,面对眼睛里闪着紧张的明成,尽量温和地道:“哪儿去了?一身的汗。卫生间已经打扫出来,去冲一下吧。”
  明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挨一向有些任性的朱丽的扁。他愣了会儿,才低声道:“朱丽,你不怪我?我错了,我本来……”
  “别说了,你先去洗个澡吧。衣服我会替你拿进去。”看着明成的低落,朱丽更没火气。
  明成又是惊讶地看着朱丽,走几步,到主卧门口,才忽然回头道:“我去我妈墓地了。”
  看着明成进去卫生间,朱丽无法挪步。她怎么都想不到明成去的是婆婆的墓地。再一想,就想到明玉说的话,明玉说,婆婆去世后,明成无法心理断奶。所以,在这种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他才会想到去他妈墓地求得心理安慰吧。明玉与明成虽然八字不合,可毕竟还是兄妹,明玉看得真准。
  想到这些,朱丽心中真不是滋味。
  但她还是准备等明成出来后好好与明成谈谈,只希望明成不要被打倒,别沮丧到要去他妈妈墓前寻求支持。
  而明成希望去妈妈目前倾诉,真到了妈妈墓前,却什么都不敢说,怕妈妈伤心。他心中压抑得发慌。他看到朱丽收敛了怒气竟然不对他生气,他更是惭愧,更觉得对不起朱丽,无颜出去见朱丽。又是在浴室磨蹭好久才出去,朱丽却递上一杯加了一片柠檬的冰茶。明成终于明白项羽为什么宁可兵败自杀,而不肯渡江了,因为愧对江东父老的感觉非常沉重,沉重至生不如死,无法面对。
  朱丽要他以后不要好高骛远,他答应了,他答应以后不耍小聪明,一定脚踏实地做事。他感觉小巧的朱丽这会儿有点陌生,这会儿的朱丽有点像他严厉的长辈。
  朱丽问岀明成卡上在商场的一笔透支是买新手机后,心中又是一声叹息,都没钱了,还用那么好的手机干什么。可想到自己前不久手机坏了,也是刚换手机,也是买的功能一个不拉的最时髦货,有点哭笑不得。
  但是,明成没有想到,他想脚踏实地从头做起的愿望会那么快被轻易粉碎。
  周一的部门办公室愁云惨雾,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上周六发现沈厂长卷款,一个周日下来,每个人大约都已经受尽家中口水洗礼,即使家里人不骂,丢了二十六万,谁心里能好受?办公室里除了电话铃响,几乎没有其他声响。
  一会儿,周经理一个内线电话打给明成,让他结束她交给的两单生意,她要自己亲手做。她说她这次损失惨重,她需要拼命挣钱弥补。
  “为什么?可是周经理我已经联系厂家岀样。厂家已经在打样。”
  “你很能干的,这种小生意还是让我弥补亏空吧。你不是让路厂长打样吗?我跟路厂长联系了,他会跟我联系,他也更愿意跟我做生意。小苏,你还是另谋利润好的生意做吧。”
  周经理说完就将电话挂了。明成捏着电话很不理解,也很生气,说好这两单生意给他的,怎么说变就变了?还直接找上路厂长?即使需要弥补亏损,可做人哪有这么不讲信用出尔反尔的?这不是寻他开心吗?他放下电话,准备起身找周经理当面说话。但是抬头,却见同事都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看他看过去,都又转头避开,那样子,好像他们心中有数似的。怎么回事?
  有人瞥一眼门口,看走廊上没人,轻轻问明成,“你还记不记得前天酒醉说的话?”
  “我说了什么?”明成努力回想,隐隐觉得好像做了什么痛快事,可就是想不起来说了什么。
  同事说:“你这人,真不记得了?你闹得周经理很难堪,周经理说她要是再做给你生意做的事,她‘周’字写脚底下。”
  “我?”难道黄汤灌下去做的痛快事就是骂了周经理?明成急岀一身冷汗,那可怎么好,他一半生意还是周经理送他的呢,虽然瘦是瘦了点。而眼下他手头就有这两个周经理给的单子,还指着它们还债指着它们收拾江山重头再起呢。怎么能得罪周经理?
  同事点点头,便不肯再说。撇下明成自己做事。
  明成倒吸冷气,一向知道周经理的泼辣性子,早就与妈分析过周经理这个人,妈说女领导大多心眼小,要他避免着冲撞周经理,她会翻脸不认人。没想到他竟然会酒后胡言,得罪心情最低谷时候的周经理。他需要去道歉吗?
  明成思想斗争再三,想到朱丽饱含期待的眼神,他狠下决心,不就是道个歉吗?忍忍就过去的。周经理好像一直吃他嬉皮笑脸那一套。
  但是明成没想到,今天的周经理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周经理如今需要杀一儆百,以弹压手下怨言,如果对明成的反弹说到而不做到,毫无疑问,以后那些手下会得寻找机会时刻提醒她有那么那么一件事,她以后还怎么做人。这个苏明成是最没用的,最没背景的,不抓他作典型,抓谁?所以她扔给明成一句话,酒后吐真言,她算是认清苏明成这个人了,请苏明成另觅高枝。最起码,也得让苏明成不好受个几天,给诸位欲待蠢蠢欲动的看看。
  周经理说完话,就出手将明成推出办公室,态度异常粗暴。这一场景正好被经过走廊的一群办公室的女孩子惊讶地看到,女孩子们走开后窃窃私语,明成火了。咦,这个投资不是周经理引入的吗?不是周经理引诱他借钱投资的吗?他酒后没管住嘴,可他已经道歉了,难道周经理还不够吗?主要责任人还是周经理啊。可她还要落井下石,夺去他已经做了一半的两个单子。
  明成一怒之下,直接上楼,冲进总经理的办公室。谁不会撕破脸皮啊,以为他不敢?背后跟客户集资的事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事,周经理不仁,他不义。
  但是,出乎明成的意料,总经理没有太多表态。但明成将事情始末向总经理倒出来,自己心里痛快了。回来他的楼层,冲周经理的办公室斜上一眼,哼了一声。
  他偷偷打电话给朱丽,朱丽却是半个小时后才回复他。朱丽一听说他越级上告到总经理那里,一叠声地说他糊涂。朱丽认为,周经理在公司里根系发达,对公司的贡献较大,对于总经理而言,周经理与明成孰重孰轻,是不假思索便可得出结论的事。而集资投资,又不是损害公司利益的原则性问题。如今的奖金都与绩效挂钩,周经理不可能通过为集资投资谋私利而挖公司墙角。朱丽认为找总经理没用,总经理不会为了明成而牺牲周经理这么个业务主力,很可能在看到明成与周经理关系恶化的情况下,反而拿明成开刀。
  但明成嘴上不以为然,说没效果还是找,起码让总经理知道个来龙去脉,起到先入为主的作用。免得以后周经理找借口到总经理面前进谗言,他吃亏了还无处可说。再者,谁知道总经理会不会因此心理有个起伏呢。可是放下电话回到办公室想了会儿,心里却认同了朱丽的话,心中开始泛起恐惧。如果说他与周经理的矛盾原来还是普通恩怨的话,如今被捅到总经理那里,那就成为誓不两立不共戴天了。
  明成傻了,刚才还想着道歉呢,他怎么就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后怎么办?欠周经理的钱还还不还?怎么还?对啊,他冲进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凭周经理在本行做那么多年的影响,她盛怒之下可以在本市本省范围内造谣封杀他,让他找不到生意做。即使他辞职换公司,周经理依然可以对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周经理手中还揣着他的借据,随时可以依法逼他还钱。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极其渺小极其无力,第一次是在看守所。他只希望总经理能守口如瓶,当作没听见过他的告状。
  而朱丽的周一是幸运的。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事务所,走进静悄悄的大办公室,却被大老板秘书告知大老板正在会客。朱丽足足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见门开送客,送客的大老板满脸喜气。朱丽见被大老板亲自送走的中年男子有点面熟,但是想不起来是谁。那个中年男子却是见她时候似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在即将拐弯前扭头给她一个微笑。朱丽出于一个美女的本能,立刻将头别了开去,不想惹上麻烦。她现在麻烦已经够大了。
  大老板送客回来,胖手一招,“小朱进来,你怎么凑巧今天会来?”说话时候眉开眼笑的。
  朱丽跟大老板秘书做个鬼脸,这才跟着进去。秘书给了她一个“OK”的手势。朱丽进门,在大老板示意下关上办公室门,乖巧地坐到大老板对面。“我已经认识错误了。想到大家这么忙,我休息着内疚,今天想来看看,同事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大老板却挥挥手打断她,“刚才那人你还认识吗?你小姑集团公司的财务总监毛先生。他今天来还问起你。”
  朱丽立刻想到明玉两次问起她被停工的事,难道这是明玉的安排?她没法将这些跟大老板说,只得摇摇头道:“那天我紧张得连小姑都没看见,别说别人了。怪不得他看见我还笑一笑,一定在取笑我呢。”
  大老板人逢喜事精神爽,开心地摆摆手,道:“这事别提了,今天这位财务总监来也已经有了说明,看来是他们集团内部出了些问题。即使不是拿你开刀,也会找我们其他晦气。当初幸好没接下审计,否则得罪他们老板。今天你来正好,他们集团需要税务咨询的方案,你赶紧先做出一个提纲,回头上门讨论去。这案子虽然小,但这是打入他们集团的引线。这回,你绝对不能再出错。还有……什么时候,请你小姑出来,一起吃饭。”
  朱丽听着大老板的叙述,一张小嘴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O”。确定无疑,果然是明玉帮了她的忙,居然是明玉帮她的忙。
  大老板看着朱丽这样心中却是犯糊涂,这等好事,而且是他们财务总监主动找上门来的好事,明显是朱丽的小姑在后面斡旋的结果,怎么朱丽一脸惊讶的样子,好像她不知情。但如果真不知情她怎么可能那么巧今天过来呢?他见朱丽发呆,这样子非常可爱,不由偷偷欣赏了一下,才轻咳一声打断朱丽的思索,道:“小朱,有困难?”
  朱丽忙抓回头绪,很有点不自然地道:“我试试,我那小姑掌管业务,现在据说又刚高升一级,忙得不得了。而且……而且,她很不喜欢出来吃饭,对不起。我这就去着手制定方案,这回一定仔细。”
  大老板点头,又免了朱丽扣除当月工资奖金的处分,改为按停工半月时间扣工资,朱丽这才出来。她心中异常欣喜,欣喜得想尖叫,出来大大地给了大老板秘书一个拥抱。她在公司人缘不错,大老板秘书很替她高兴。
  回到离别不到半个月的办公室,朱丽摸着以前经常厌憎的办公桌感慨,这张桌子,失去了才知道珍贵。眼下正值她急需用钱的时候,没想到明玉帮忙推了她一把,让她轻易恢复工作。坐下来,第一件事是给明玉发一条短消息,她有点不敢直接跟明玉通话。“谢谢你,明玉,谢谢你帮我恢复工作。这回我会把事情做好。另,老板想请你吃饭。”
  本想给明成也说一下,因为明成刚来了电话。可是她打过去,却听到明成这个愣头青脑子进水,先酒后失言,后做了向总经理告状的事,这不是等于将他与周经理的矛盾公开化了吗?公开化了的矛盾,等于激化了的矛盾,还如何修补?她刚刚灿烂起来的心情又陷入低谷。
  才放下明成的电话,明玉的电话却立刻进来。“朱丽,这是我问老板讨得的机会,后面怎么做靠你们自己。下午三点我来接你,最好请你们老板一起过去,我引见,你们与我们财务总监谈一下,顺便请他吃饭。他有个很阳光的十几岁男孩,你们考虑送一件价值不要太高的小礼物。我不参与晚饭,对不起,我已经有约。”
  朱丽忙道:“我记下了,真谢谢你。明玉,我私下请你喝杯咖啡,可好?”
  “不用谢我,扯平。”
  “扯不平,我不能欠你。”朱丽不得不厚着脸皮赖上去,但说的似是很计较的话。
  明玉不由“嘿”了一声,面对朱丽有点耍赖的娇声软语,她一时竟没有了过去的厌恶,而是有些硬不下心来拒绝,只得干咳一声,想了半天,才道:“我最近很忙,有时间约你。”这话,都知道是拒绝。
  朱丽也无可奈何。但对于明玉的大方,她心领了。
  午休后,明成几乎是踏着上班铃声进的办公室,因为想避免见到喜欢早到的周经理。但他在办公桌前还没坐稳,周经理立刻一个电话打来,让他过去一趟。明成无奈,不去也得去。
  周经理看到明成,便跳起身自己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站在明成后面直截了当地问:“准备怎么还钱给我?”
  明成也不客气,道:“按借条上说的还。”
  周经理抱着手,围着明成绕着圈子,两眼则是直勾勾地盯着明成,道:“我不担心,你有家产。”
  “请便吧。我奉陪。没什么事的话,我出去工作。”
  周经理冷笑着缓缓点头,打牙缝里蹦岀声音,“好,很好。走着瞧。都知道向总经理告状了,很好,翅膀硬了。”
  明成浑身一凛,心说果然不出朱丽所料,总经理不愿得罪业务骨干周经理,转身就将他过去说的话转告周经理了,真让人寒心。大概,在他们眼里,他根本算不了什么。有一根凉凉的冰线急速从明成心口窜至脑袋,化作一腔寒气冒出明成的嘴唇。“那么,周经理,您也请走好。”明成冷笑一声,打开门从周经理办公室出来,大力将门摔上。什么东西,拼着再进去坐一次牢,怎能让她如此压着欺负。
  倒是把里面的周经理震得愣了会儿。怎么,这个小白脸会发狠了?周经理青着一张脸冷笑一声,小东西,竟敢向总经理告状,也不掂掂自己分量。她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手写几份通知,分别交给财务储运等部分,明确,她部门的工作,如没有她亲笔签字,请各有关部门全数不得配合。完成这些手脚,周经理心说,看这苏明成怎么逃脱她的手掌心。好样的,竟然敢背后捅她刀子,无法无天了。她要是轻易放过苏明成,她以后还怎么在公司在业内混?搞不定这个小白脸,她不姓周。
  明成回到自己位置上,心中的寒气开始慢慢弥漫全身。周经理跟他翻脸,总经理支持周经理,那么,他还怎么可能做得下去?他得开始留下后手。明成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位置上,将所有手头的工作一一列在纸上。
  他后悔得要死,怎么会如此冲动,竟然脑子发热告到总经理那里去。当时……当时要是有谁阻止一下就好了。
  如果被周经理推出的当时气愤地给朱丽打电话,那就没事。可是,他也知道那不可能。当时正是他被周经理抢回两单生意而沮丧生气的时候,他怎么有脸打电话给朱丽。他是在向总经理告状而意气风发之后才会跟朱丽说的。他不敢再在朱丽面前失分,可是他却是越失越多。
  明成垂头丧气地下班回家,朱丽没回,朱丽电话里急匆匆说有个应酬,得晚点才能回家。明成真是又想朱丽,又不敢看见朱丽,怕朱丽敏锐的分析照岀他的冲动无知,她不回来,明成反而有解脱的感觉。一个人在沙发上也不开灯坐了很久,才下去吃晚饭,想想口袋里的钱,昨天朱丽已经叮嘱了得省着点花,所以难得地做到小快餐店里。天热,快餐店直接将桌子放到人行道上。明成占一小桌,点了两个菜,看别人要么呼朋唤友,要么一家三口,他心中怏怏的。他不是没有朋友,但是他的朋友们高消费,如今他玩不起,他不是没有家口,可是朱丽事业忙,没空陪他。明成唉声叹气的,一个人坐着吃饭越发觉得凄凉,不由跟着呼五喝六的人叫了一瓶啤酒。
  小店简陋,没想到啤酒倒是冰的。闷热的夏夜喝一口冰镇啤酒分外爽快。明成喜欢,难得还有这么廉价的美好享受,他又叫了一瓶。吃饱喝足,他慢慢走回家,看到有意仍在家里的手机上有未接来电,还有短信。他很有点兴奋地想,不知是哪个朋友惦记着他。但是一看,都是朱丽的。朱丽在短信中说,应酬结束很快,但是大老板率领大家回去事务所加班把明天要交付的事情赶出来,她得晚点回家。
  明成最恨朱丽应酬,他最知道那些男人们看见美丽的朱丽是什么样的心思。可是又很沮丧地想到,他没能力让朱丽回家呆着不工作。但是,朱丽今天应该借口早点回来的啊,她知道他今天不高兴。
  明成薄有醉意,闷闷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心里很多事情,他继续强迫着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好好干活,可是,想到前阶段刚刚努力干活,还贴上被割一只包被偷钞票手机的代价才拉回头的路厂长却又被周经理拉去,他满是沮丧。
  可是朱丽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断看手表。他越是频繁地看手表,时间过得越慢。朱丽为什么这么不重视他的感受?因为她现在轻视他,不把他当回事?很有可能。
  明成越想越郁闷,觉得做人了无生趣。
  朱丽很疲倦地回家,已是十点多。看到主卧还开着灯,略为宽慰,估计明成也在等着她谈今天白天的事。可是,打开主卧的门,一室酒臭。明成电视也没关,点灯也没关,衣服也没换,估计澡也没洗,一脸油光光地睡着在床上。朱丽无奈,只得打点精神帮明成把衣服脱了。受不了酒臭,她又睡到客卧。
  不是说一个人吃晚饭吗?怎么有点喝醉的样子?难道是借酒浇愁?而且出门晚饭那段时间也没带上手机,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疲累的朱丽心也累。本来,重新上岗,获得明玉帮助而受大老板器重,因此挑起大梁,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可是……
  早上,明成不得不起床面对朱丽。他本来想表现的,可是喝了酒,怎么也起不了床,还是朱丽叫醒他。周二的早晨明成可不敢在洗手间磨蹭,他很快就洗澡出来,面对朱丽的提问。
  “昨晚出去怎么没带手机?急得我。跟总经理告状后总经理有没有做处理?”
  明成不情不愿但还是说实话:“我昨晚一个人在小区边上快餐店吃饭,忘了带手机。总经理跟周经理说了。周经理现在咬上我,处处给我设卡,说不给我好日子过。”
  朱丽心说意料之中,但还是认真地问:“你们老总既然已经知道你冤,不会看着你被周经理这么折腾的吧?他不会为你处分周经理,可总也会说句公道话阻止的吧?还有你那么多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呢?小赵小刘他们不也是做外贸的吗?不行就出来与他们搭伙。”
  明成一时没作声,猛啃面包,心中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朱丽问的这些,他自己昨天下午已经盘算了一遍,可很灰心地发现,他指望不上那些朋友。在朱丽再一声“明成”的催促之后,他才很不自在地回答:“大家都是纯玩玩的朋友,没有生意场上交往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很单纯。”明成尴尬地想,那些朋友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叫做酒肉朋友。他没好意思抬头看朱丽,支吾着伸手拿过果酱瓶,给面包涂刷。
  朱丽看着明成不自在的举动,再听着明成明显不自在的话,她与明成多年夫妻了,还能不知道他心中的不快。朱丽终于明白,他暂时无力对抗外界,也暂时无法对抗外界,只有将怨气和着酒喝进肚子里。他在妈妈去世后一直压抑,他需要发泄。可怜的人。朱丽心想,明成已经改了,最近也尽力了,只是祸不单行,他运气暂时不好而已。他的怨气……可以理解。朱丽再次体谅了明成,伸过手去抓住明成的,道:“明成,咱们将业务做出来就行了。现在社会凭本事吃饭,这家不做做那家,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朱丽,我咽不下这口气。明明是周经理错误引进这个投资,却一点都不让人指责,连总经理也不管管。怎么就没个讲理的地方呢?”明成沮丧地将头垂在牛奶杯子上面,无语了。
  “你别想得太糟,可能周经理昨天只是暂时心急发昏,事后她回家想明白了,会知道自己太过分的。她做得太嚣张了,对她自己的脸面也不好。这几天我们先避开她吧,等着她平静下来。谁平白给骗去一大笔钱,又在气头上被你指责几句,都不会太冷静。”可在心里,朱丽却惊讶地发现,明成的想法怎么这么幼稚。这天下能有几个人是凭良心做事,愿意揽错上身的?而且明成自己当初也是大力赞成投资的,还千方百计地瞒着她呢,这事儿怎么能怨得了周经理?她这个被瞒着却又要承担一半损失的太太才该是最要含冤的呢。明成应该自省。
  “我们等着周经理良心发现?朱丽,周经理一向是泼辣货,你不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岀。她今天发通告给各大部门说我们部门的所有事都要她经手签名了才能办,她是跟我耗上了,她要折腾得我难以过活,否则她没法出气。可是你看着,面对她的无理,总经理给她通风报信,大家肯定集体失语。”
  朱丽咬了半天的嘴唇,生气于周经理的嚣张,终于冷冷地道:“那就不避了,大家走着瞧。她敢要我们不好看,她自己也做好找死的准备。以为别人都是软蛋啊。”话说出口,朱丽忽然想到,周经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明成,是不是平时工作中日积月累的已经看死了明成?否则,再不理智的女人,也得在与男人作对时候考虑考虑吃眼前亏的后果。周经理又不是一个蛮人,她何以敢如此吃定了明成?
  看着朱丽柳眉倒竖,明成却是心里一寒,朱丽想干什么?可别乱来,闹出事来,抓进去可不好玩。他只有先退一步做了和事佬。“朱丽,你别激动,先看看吧,或者如你所说,周经理事后回家会想明白。我避她几天,过后再道个歉给她个台阶下。”
  朱丽有些不认识似的看着明成,他的朝气呢?他的男人气呢?他刚才的激动呢?他怎么退得比她还快?但又不能否认,明成说得有道理,只是,他太委屈自己了。朱丽不敢再说什么让明成更委屈,她还是贤惠一点照顾照顾明成的心灵吧。她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好好做事,如果不行也别勉强自己。我也好好做事,好好赚钱。还有我呢。”
  “辛苦你。”明成除了这三个字,竟说不出其他,只觉得自己很没用。
  朱丽眨巴了几下眼睛,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有劲使不上来,憋得浑身难受。两人草草吃了饭,一起出门。到公交车站的时候,看到大堆候车的人,和大清早已经灿烂的阳光,朱丽犹豫了一下,还是和明成各自叫了出租车。

  三十
  对于明成而言,这是一个漫长得犹如臭脚布的夏天。周经理与他耗上了,只要是他的业务,周经理处处设卡,却又不是一刀切,而是千难万难才给签岀一个字。令明成想告状到总经理那儿也无法找出周经理迫害他的理由,人家还是给签的啊。而且,明成对总经理也是不抱希望。
  明成想到过辞职,但是他无法找到合伙的人,而他个人的经济实力一点没有,无法自立。他在周经理打压下做出来的少许业务,每月结算发工资时候即使全被周经理凭借条从财务部直接拿走,可还不够,他只好赖帐,又不好意思与朱丽说起。他这个夏天一点收入都没有拿回家里,家用都靠朱丽的收入支撑。但第一个月工资被周经理拿走的时候,朱丽的收入很少,为了应付银行按揭款,他们不得不向朱丽的父母借了些,于是明成被岳父母置疑的眼光罩上了。
  所以,朱丽是越发的忙了,她几乎没有晚上十点之前回来的时候,周末也都是加班。在家时候,她都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明成看着自惭形秽。因为忙,说明人家有用。两人之间的交流大多实在匆匆忙忙的早餐桌上,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明成觉得孤独,朱丽倒是没觉得,她每天看着明成精神焕发地出门上班,而且明成一直说他在努力,所以她放心。毕竟明成不是小孩子,既然吃了亏,应该会汲取教训,不用她三令五申地督促。
  这个夏天,对于苏大强而言,却是有生以来最自由最富足的日子。新置的房子价值三十九万,名字写的是他一个人,他得意。这么大的两室一厅都属于他所有,没有别人来哪儿搭一张床,一寸一厘的地盘都属于他,他满足。他的地盘他做主,他想吃什么都行,炒菜用旺火炒岀一蓬油烟都没人骂,早上还可以打开窗户长啸三声舒张胸臆,再没人干涉,他开心。美中不足,是家里少了一只可以上网的电脑。
  所以,住下之后第二个周末,明哲又是工作忙不能过来看他,他也不在意,但他提出了电脑的要求。明哲这时工资已发,却不是全月的,一半还给吴非,但明哲还是答应了父亲的要求。父亲又告诉他,一个一表三千里的妹妹准备过来看望表哥,明哲放心,只要父亲不寂寞就好。
  但苏大强被明哲的话提醒,顾影自怜,却开始觉得寂寞,自由带来的畅美暂时抛到脑后。他的生活习惯,已经被几十年的工作刻下深刻烙印。他无聊的时候,不象寻常人似的喜欢打开电视,即使只让声音充塞寂静的房间就好,他从来不被允许发出声音,久而久之他也不爱发出声音了,他安静,他喜欢看书。就像以前他在中学图书馆,没事的时候,他就摊一本书在桌上,静静地看,一本书,他可以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他可以一天不发出声音,但不可以一天不看书。
  可搬新家后不同了,他原来的那些藏书都扔在明玉的车库里,他不敢去要,虽然挂念,但他还是坚决地不要。新书暂时没买,他舍不得买。因为既然网络上可以找到绝大多数的书籍,那他何必要花几十块钱买一本一两天就可以看完的书?不值得,而且字又那么小。
  问题是,家里电话线拉了,据说上网方便得很,可电脑没有。他这一周逛了一次街,专门为了看电脑,但看来看去,都是他不熟悉的操作系统,不是他认准的明成家的电脑,他沮丧得很。所以他迫切要求明哲给他买电脑,而且得是明成家的那种,他说老年人也需要精神生活。
  没书可看,他的脑子就胡思乱想,拿着电话到处给远的近的亲戚打,当然不敢打长途,长途太贵。他在电话里自豪地诉说他儿子孝顺,给他换大房子住,又说房子大了没人气,进进出出都是自己脚步的回声。听亲戚们由衷不由衷地夸他福气好,他心里就自豪。原来,他还是有不少值得骄傲的拥有。
  这种感觉非常美妙,自从老婆死了之后起,他的神经系统开始慢慢恢复感知,感受到周围的属于他的一切。原以为老婆死后,他一个人无依无靠还怎么过日子,他还想过他一个人过不下去,会不会很快就跟着老婆走。没想到老婆死后明成赶回家那一刻,朱丽便邀请他到他们家暂住。连那么神气活现的明玉都肯给他开车送他回家取东西,还给他买衣服鞋袜。明哲就更不用说,明哲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没有明哲,他都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全靠明哲帮他拿着主意。
  生活原来跟这夏日的天空一般,充满着温暖的阳光。在阳光下呆久了,他再也不敢回想以前那阴暗的过去。想到过去,看到旧日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他仿佛就如看到老婆发狠时绿油油的眼珠子,在阴暗中闪着动物一般的冷酷。温暖的地方呆得越久,越不敢回到寒冷,他已无抵抗力。到后来,他恨不得早日搬离明成家的房子,因为,他住的这间客房,他也可以发现绿油油眼珠子曾经呆过的位置。
  终于搬到新家,他解放了。新家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书,那些他须臾离不开的书。以前他总是把自己埋在小说描绘的虚拟世界里,忘记现实。现在的现实虽然鸟语花香,阳光灿烂,但他已经习惯了书,没了书,生活就像菜里没了糖和盐。
  苏大强按部就班地忙碌完了早上的锻炼、早餐、买菜、洗菜之后,正想着怎么打发今天的空虚,没想到一表三千里的表妹那么早就从乡下赶来了。表妹来了也罢,居然身后还跟着一个个子小得象芝麻的女子,人也黑得象芝麻,可惜没有芝麻油光饱满,一张脸皱得象大核桃壳。表妹说,小女人叫蔡根花,丈夫早死,一个人拉扯大的儿子刚就业了,她总算放下心事,可以出来打工。表妹直截了当地问苏大强:“阿哥,你一个人住着,你们小孩子们怎么放心得了。不如让蔡根花住这儿料理你生活,她什么都会做。你看看,你这儿也够大,多住一个人没事。你儿女钱都挣那么多,他们自家都叫着保姆,怎么能不给老爹配个保姆?阿哥,这事你得跟孩子们说说。”
  苏大强傻了,叫保姆这事儿他想都没想过呢,他自己不给老婆呼来喝去地做保姆,他已经高兴得阳光灿烂了,哪里还敢再要别人伺候他。而且,他也担心,明成家那个钟点工摆明的看不起他,他要是找来这么个钟点工给自己做保姆,到头来究竟谁伺候谁都不知道呢。
  表妹见表哥不答应,以为他嫌这个人不好,忙道:“阿哥,蔡根花这人你别看她老,其实才四十九岁,我们农村太劳碌,搞得看上去还不如你嫩面。本来儿子挣钱了她可以享清福,但她想挣点钱给儿子结婚用,做人勤快就别说了。再说她人好,以前她那死鬼丈夫把她往死里打,打完她还给做好晚饭端给死鬼丈夫吃,一点脾气都没有。阿哥,我们一家人,好说话。你老了,需要人照顾,我给你找个老邻居,知根知底的,不像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家里给搬空了你都没处找去,哭也来不及了。阿哥,你说说吧。”
  表妹说了那么多话,苏大强只听出一句重点,那就是蔡根花没脾气。没脾气好啊,他最怕有脾气的,他死去的老婆脾气大,他家只有老婆打老公,哪有老公打了老婆,老婆还做好饭给老公吃这种好事。他这才敢抬眼打量蔡根花,见蔡根花看上去胆子比他还小,主要的是,蔡根花人还那么小的个儿,一点没有威胁性。苏大强心动了。确实,明哲曾经提起给他找个保姆,而且,他今天又忽然感觉到寂寞,那他就问问明哲。他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还有两个客人,忙道:“你们坐坐,我给儿子打个电话。”
  苏大强打通明哲手机,背着表妹他们轻声道:“明哲,大姑带来一个她的邻居给我做保姆,说人最没脾气的,叫蔡根花。你说好不好?要不你过来一下看看。”
  明哲听了,心想也好,找个天南海北来打工的,还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老家邻居可靠。“爸,我这两天都没法出来,我叫明成过来给你拿主意。”
  苏大强一听立刻汗毛倒竖:“别,明哲,你让朱丽来吧,朱丽讲道理,朱丽也会办事。”
  “行。”明哲心说,看来老爸怕明成。但这事怎么跟朱丽说呢?
  打电话去明成家,却是朱丽周末加班,只有明成在家无所事事。明成虽然不愿管父亲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既然大哥打电话来,他总得去一趟。明哲当然不方便把父亲希望朱丽去的话告诉明成。
  但明成心中没底,钟点工是家政公司明码标价找的,这种家乡带上来的保姆该怎么计算工资?他打电话问朱丽,朱丽也心中没底,说打电话回去家里问爹娘。等到明成上出租车时候,朱妈妈已经把她和朱爸爸飞速出门了解来的保姆收入详细汇报给朱丽,细节到包吃住的如何,不包吃住的如何,高效快捷。明成在车上听着朱丽的电话胸有成竹。其实他也想过直接去问岳母,但是,他有点不敢,总感觉岳父母现在有点看扁他。
  胸有成竹的明成看到这么一个不到一米五的蔡根花时候,很怀疑她的动手能力,可明成自己也不会干家务,不知道岀什么难题来考考这个菜根花,眼看父亲的厨房才两周下来已经污垢弥补,便找了块抹布让她打扫厨房试试。结果,蔡根花在里面双手如飞动作敏捷,招招式式虽然与训练有素的钟点工很有差别,但显然做事能力是不错的,厨房的小白瓷砖被她用洗衣粉刷得光可鉴人。于是,人就这么定下来。明成大方惯了,随手封了两百块谢礼给表姑,喜得介绍人什么似的,虽然他自己还是负翁。再加明成说保姆费由大哥岀,旁边的表妹直叹阿哥有福气,苏大强觉得自己好有面子。
  谈妥以后,菜根花立即上岗了。拿着同一块抹布,开始打扫厨房外的其他房间。
  而有了面子的苏大强忍不住在亲戚面前得寸进尺,跟在看着蔡根花打扫的明成后面非常殷勤客气地递上一杯凉茶,眼睛亮闪闪地道:“明成啊,我这几天无聊得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去商场看电脑,又没有我会用的。你把你们家那台旧的给我好不好?你们再买新的用。我好想上网找小说看,否则每天都不知道做什么。”
  明成看看爸长满灰指甲的手,没接茶杯,他想自己有公司给的笔记本电脑,朱丽也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家中台式的给父亲也好,再说那台台式的已经老旧,内存不够,玩游戏颇为费劲。
  但鉴于前不久刚瞒着朱丽自作主张投资失败,自己目前又看似没有收入,明成心里总是觉得比朱丽矮上一截,再说电脑算是大宗固定资产,他也没多想,就自觉到还空着的那一间卧室避开众人打电话向朱丽说一声他的打算。苏大强在外面一听明成说出朱丽两个字,立刻跟了进去。他知道朱丽比明成讲理,以前他要从电脑里打印文章,明成不耐烦,还是朱丽耐心教会他。他得跟紧了,不行就在电话边将两句让朱丽听到,明成这人总让人不放心。
  明成拿眼睛很不友好地斜睨着老爸,倒是没要他离开,还是顾自己打电话,“朱丽,那个保姆我看着还行,手脚挺勤快,人也老实,不敢拿正眼看人的那种。也好,胆子大的我爸镇不住,土豆配地瓜,正好合适。”
  朱丽听了忍不住笑,明成说得真对,他爸那种人,用个厉害点的保姆,怎么被刮光了都不知道。但她在办公室里,隔音不是很好,周末又安静,不能胡言乱语,只得有点道貌岸然地道:“那就好,工资谈了没有?”
  “都谈好了,回头你回家我跟你详细说。爸说他无聊,很想要我们家的那台电脑,你看……我想着我们都有笔记本电脑,再说……”
  “给吧,我们拿笔记本可以凑合。”朱丽不便在办公室说理由,她想的是,欠公婆的钱太多,虽然还到每月按揭上,总还是没全还,一台电脑,又是很旧的内存不够的,公公想要就给吧。
  明成闻言冲苏大强简单地一句:“给你。”
  苏大强听了高兴得拍手,没想到朱丽那么容易就答应,电脑可不便宜,果然朱丽比明成讲理。苏大强忙凑过去,将臭臭的头皮凑到明成鼻子底下,冲手机大声道:“朱丽啊,你那台打印机很慢,店里说用激光打印机就快了,而且打印出来效果跟印出来一样好。你们单位有没有激光打印机?搬一台给我用好不好?”明成被他爹熏得连忙避开脸,手机交给他爹专用。
  朱丽被公公说呆了,单位又不是姓朱的,她怎么可能往家里搬打印机啊。她只得道:“要么把我们家那台喷墨先搬过来你用着,再说也是用惯了的。别急,反正时间多,多花点儿时间打字没事。那么大东西,我可不敢从单位里拿。”
  “那单位里拿些纸没事吧?我还需要纸。”苏大强急切地说。
  朱丽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是从单位里拿,拿单位当家了。但她还是好声好气地道:“我跟明成说一声,让他拿纸给你。”
  苏大强拍手叫好,忙挪开身子,将电话还给明成,小碎步出去紧着说给远房表妹听,显得自己很有面子。明成厌恶地看着他出去,拿回手机,却忍不住拿出纸巾将表面擦了擦,才跟朱丽说话。“朱丽,打印机我们留着自己用,给他买台国产的。怎么跟敲竹杠一样。”
  “给他,给他,没差多少。回头我们再买新的。”摊着这样的公公,朱丽很是无可奈何。“你设定一下,让只能黑白打印,否则见天就得买墨盒。家里打印纸也好像没了,你给你爸买一封吧,没多少。” 对这个公公,她尊敬热爱不起来,只有保持冷静,以礼相待,心说就拿他当客户对待吧,还有什么大不了呢。
  “家里没多少现金了。”明成压低声音用英语道,“你别太大方。打印机再说吧,我们经常还得用呢,先给电脑,回头宽裕了再给打印机。”
  “算了,给他吧。你爸眼睛很不好,还是让他打印下来看吧。告诉他正反两面都打印。我们自己这几天克服克服吧。你搬一下,我没法早回来。”
  明成答应,但出来时候对他爸很没好脸色,那个什么一表三千里的表姑在也不管。苏大强看见明成脸色不好,不敢多说,一直低头哈腰的,但看着明成走了他又眉开眼笑,成功,电脑打印机都有了,做人,这才叫惬意。心中很自然地冒出一个大胆念头:老婆要是早死几年……不过也不晚,他还有大把力气大把时间过他自由自在有人伺候的神仙日子。
  吴非的父母紧着办签证,有些表格需填,要用英语,他们毫不犹豫就找上明哲。他们可不知道女儿正与女婿冷战。
  为这事明哲电邮找吴非,吴非当然得回电。一来一去,话就自然而然地说上了。说上之后,就恢复正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夫妻之间只要不是离婚,一向就是这样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地消化矛盾,继续不温不火或者热热闹闹地过日子。明哲觉得自己这回又退了一步,吴非也觉得自己又没坚持到明哲明确表态。
  所以明哲到底还是记住了教训。就算是吴非有上海人特有的精明吧,他以后得留意着别碰那底线了。否则山高水远,他哪儿管得着。这不,吴非专心起了事业,工资大大提高,明哲心想,即使不要他的那份收入都行了。想到吴非父母即将拿出签证赴美,他们一家带着宝宝和和美美过吴家的日子,他这个宝宝的爸爸倒是像个不相干的人了。
  明哲不得不再次翻出明玉教训他的话回味。他在美国的后院真会失火吗?虽然他不愿意面对,可也不得不承认:会。如今吴非努力工作,后院失火的物质条件将越来越成熟。明哲叹息,做人真累,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还按下东头翘起西头,麻烦。
  但麻烦归麻烦,明哲不敢怠慢了,每天都发邮件给吴非。周六又把父亲家里请了保姆,明成将自家电脑打印机一起搬给父亲用的事儿都写给吴非。吴非因为以前自己径直找上朱丽要他们老二家岀公公房子的钱,心中还是有点歉疚的,看了明哲的邮件后,便打电话给朱丽道谢。既然坏事要直接找上朱丽,好事当然也得直接找上朱丽道谢。
  朱丽也好,正好吃早餐,便把昨天与公公的对话原原本本说给吴非听,与吴非一起取笑几句。吴非暗呼侥幸,幸好这个公公没住到美国来,也算是明哲当初失业的因祸得福。否则,有明哲这么个没原则孝顺的儿子撑腰,这个贪得无厌的公公来了还不知会膨胀到哪儿去。当初婆婆一起来时候一点没觉得啊,只觉得这个公公安静得象影子。
  但吴非有点担心保姆。别的不怕,就怕现在这世道乱七八糟的事情多,都以为苏家儿女有钱,出国的出国,当大经理的当大经理,做外贸的做外贸,万一公公那边搞岀个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来,面子事小,被人要挟着逼钱玩命的就麻烦了。这事儿,得防范于未然。
  给朱丽电话后,吴非就找上明哲。明哲上班迟,这会儿才刚睡醒。听见是吴非的声音,明哲就问一句:“宝宝睡了没?”
  “没睡呢,刚肉搏似的给她喂好饭,正满屋子跑地消食。我吵醒你了吧?昨天又工作得很晚?”
  明哲呜哇呜哇地冲电话里伸个懒腰,笑道:“刚醒了。你们晚上吃什么?周末有没有去韩国店买些新鲜的?”
  “有啊,逛到中午时候宝宝饿了,到处吃样品。原来她饿了什么都肯吃,平时就是使坏要我们喂。唉,我想到一件事,可能是我担心过头了,不过你听听也好,有关你爸的。能讲吗?”因为与明哲总是在他父亲的事上面岀矛盾,吴非有点顾忌。
  “你说,你说。”明哲一下完全清醒,他也最怕吴非谈起他父亲。两人都是在这个问题上有心里障碍了。
  吴非有点字斟句酌地道:“你爸找个保姆,我们在外面的可以放心许多。老人家一个人住着总是让人不放心。不过可能是我多虑,你是不是事先多考虑一些,将某些事防患于未然了。比如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以后会出现一些什么可能。按说你爸这么大年纪不大可能,但架不住现在社会复杂,有些人看着你爸的儿女们经济宽裕,打你爸这个老实人的主意。卷走财产还是小事,房子这宗大头总是搬不走,但万一岀一点不名誉的事,或者伤着你爸,那就不好了。你考虑一下是不是事先与你爸谈谈?”吴非不得不公公称为老实人,有时候老实人是没用人的礼节性替代词。
  明哲听了,惊得彻底清醒,“对,我等下就打电话。”
  “那就好。对了,我的绿卡有眉目了,这几天我得加一把油。宝宝跟你说话。”
  明哲一脸笑意地在宝宝的“爸爸再见”中放下电话,旋即为父亲的事皱起眉头。吴非的担心没错,爸是个糊涂人,蔡根花虽然是表姑的邻居,知道根底,但万一人家见财起心,爸还稀里糊涂以为人家中意他,他们三兄妹岂不是要背上个便宜老妈和便宜弟弟?这种事防不胜防。如果蔡根花真是与爸情投意合倒是罢了,也算是爸老来有福,可问题是明哲这个儿子自己都觉得老爸殊无可爱之处,一个不到五十的女人怎么可能看上他近七十岁的爸。万一菜根花是个有心机的,或者背后有高人指点,他们三兄妹以后就等着流水般送钱去吧,那可真是无底洞了。爸这么糊涂的人,真是太容易诱发别人的犯罪感,这也是明哲放不下老爸总是为老爸操碎了心的原因。明哲更不敢多想的是,万一蔡根花跟爸玩个仙人跳可怎么办,关键是丢不起这个脸啊。
  可是,这话该怎么与爸说呢?这话说出来会很令爸难堪。做儿子的叮嘱爸不能这样不许那样,而且叮嘱的还是私房小事,会不会很滑稽?他总不能学妈那样,大吼一句老苏你不许XXX。
  明哲用一顿饭的时间核计着该怎么委婉地与父亲说明。但饭后打电话过去,没人。一直等他到了公司加入加班队伍,父亲才接起电话。原来是带着上岗一天的蔡根花买菜去了。
  “买了些什么菜?”
  “买了一条河鲫鱼,一把葱,小蔡正在厨房收拾鱼。还有两根夜开花,四只鸡蛋。这几天夜开花只要八毛,比丝瓜都便宜,春天时候要两块一斤呢。这几天丝瓜还得两块一斤。”
  明哲一想,除了四个鸡蛋,这些菜只够他吃一顿。但上班时间他没法苦口婆心劝导父亲多买菜,只得直奔主题。“蔡保姆人还行吗?煮的菜好不好?”
  “人挺好,人挺好,很听话,昨天中午烧出来的菜有点咸,我跟她说老年人血液粘度大,不能吃太多盐,会引发心血管疾病,她晚上烧出来的汤就淡了,很听话,很听话。我让她住在小卧室里,这下你回来没床睡了。”苏大强第一次体会到当家作主人的快乐,难免兴奋得有点话多。
  明哲耐心听完,道:“嗯,人好就行。爸,我提醒你,虽然我们知道蔡保姆住哪儿,但你平时还是得小心把值钱的放进我给你开的银行保险柜里。还有,你们进进出出的时候要注意分寸,不要太亲密,被旁人议论了不好。”明哲很想说爸你自己也得留意君子不欺暗室,别做出蠢事让人抓了辫子。但总觉得这不像是跟父亲能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
  苏大强一向对于命令很容易接受,他习惯了。再说大儿子是他新的依靠,他当然得听大儿子的话。即使命令不合常理,或者难以接受,他也会口头上坚决接受。“我会做到,我会做到。”
  “那就好。以后吃好一点,没多多少钱。再说人家保姆看着呢,蔡保姆也得吃菜吃饭,别委屈了人家。再给我买一张折叠床,以后我回家时候要用。爸你忙,我上班了。”
  明哲放下电话却觉得意犹未尽,电话里说话不方便。但想到父亲是如此的胆小,今天差不多能警告的也警告了,估计应该不会岀太大问题。
  但令明哲没想到的是,他父亲并没给他买床。他两周后回去看父亲,他是君子,不好意思夺蔡保姆的床,于是睡了一夜客厅地板后,自己第二天赶紧去超市买床买草席买蚊帐买毛巾毯。
  这一个周末他跟父亲蔡根花相处,密切关注两人的相互交流一举一动,看出蔡根花果然比较胆小怕事,而且,父亲对蔡根花竟然很是权威,最关键的是,两人之间目前看来还应该没有什么暧昧。
  明哲公司组建新部门的工作稍微闲下来,他便开始系统性地整理父亲的谈话和从明玉车库搬来的资料。他实在是觉得父亲的叙述太见不得人,没法在比较公开的博上面亮相,于是花钱买了一个空间,自己做一个封闭性论坛,将地址和密码发给大家,通知大家以后在论坛集会。他硬着头皮扔上去第一篇整理稿。这篇短短的文字,却是明哲几夜考虑的心血,既不能惘顾父亲的怨恨,又不能诋毁他尊重了那么多年的妈,更不能放弃事实,所以他只能笔削春秋,他好生为难。
  但为难归为难,他还是挤牙膏似的写出一些,可他只敢扔上去一段,他得看看弟弟妹妹吴非朱丽们的反应。
  “爸爸妈妈虽然同一籍贯,但从不相识。爸爸从小随爷爷进了城里,是城里的居民户口。爷爷早逝,奶奶含辛茹苦将爸爸拉扯成人。爸爸高中毕业后留校做图书馆管理员,一做就是十几年。妈妈是小镇的居民户口,外公身体不佳,全家靠外婆替人浆洗缝补抱小孩挣点口粮。妈妈初中毕业,自己找关系成为镇卫生所临时工,开始挣钱养家,不久转正。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奶奶担心苏家绝后,一直张罗爸爸相亲,但是直至爸爸三十依然无果。奶奶只有将目光投向爷爷乡下老家,委托亲戚物色儿媳。因此,爸爸妈妈得以见面。”
  明哲是半夜将这段家史扔上网的,早上一醒,第一件事就是朦胧着双眼打开电脑看有没有访问。结果,里面只有一个访问,一条留言,是吴非的。吴非的留言很简单,带有调侃,“于是爸妈结婚,然后有了明哲、明成、明玉。年初,妈去世。而苏家的生活还在继续……。完。”
  明哲看了一笑,知道吴非调侃他写得过于简单,既然如此简单了,那还不如精简到底,就像她写的那几个字。明哲心说,其实他所写的捏巴捏巴还真与吴非写的差不多,最多多了一些当时的环境人物。把那些不相干的枝枝桠桠裁了,差不多只剩吴非所写的这几个字。可是,让他怎么写那些相干的枝枝桠桠啊。
  问题是,不写那些曾令父亲嚎叫的枝枝桠桠,又怎能达到他写家史的初衷?他写家史,不就是为了发掘家庭发展到如今这不健康状态的原因,以使大家体谅过去,和睦相处吗?尤其是明玉。但如果凭第一段被削得差不多的写法,还如何发现矛盾,解决问题?
  明哲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揭露与掩盖之间的矛盾,很是犯难。但他很想听听明成和明玉这两个当事人的意见,忍不住又给两人发了短信,“我把家史第一段放上论坛了。”
  明成接到短信时候,正与睡眼惺忪的朱丽一起下楼上班去。翻出手机看到这一段,冲朱丽笑道:“大哥这是干什么了?谁家有这么给父母修家史的,我家又不是名人家庭。”
  “你大哥有点迂。”朱丽每天上班路上哈欠连天,下班路上哈欠连天,只有上班时候精力十足。太忙,她不得不精简生活中的精力配额,全数调配到工作中去。工作这东西有一样好,有多少投入,就有多少回报,立竿见影。
  明成笑道:“我上班就看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大哥太八卦了。朱丽,你有没有问过你爸妈的过去?”
  朱丽眼珠子一转,笑了:“问过,怎么能不问,不过主要问他们是怎么谈恋爱的。结果爸妈都很尴尬,还是妈被我问烦了,悄悄告诉我一小点点。原来他们是自由恋爱,而且还是一见钟情。”
  明成想了想,道:“我爸妈不是。有次妈给明玉气得偷偷抹泪,被我瞧见。不知当时说些什么,说到她当时怎么跟爸相亲结婚。我爸妈很不浪漫,就冲我爸这种人物,我妈是被迫的。”
  朱丽愣了一下,但也觉得有可能,公婆两个人怎么都不可能一见钟情,谁愿意对公公这种人钟情。她对明哲写的内容大为好奇,不知道公婆以前会有怎样的一段传球,“我上班就去查,你早上别给我电话,我要开一早上的协调会。对了,你上班多喝水,你这几天接连应酬喝酒,口气臭得很。”
  明成微笑点头。送朱丽上公交车,他过一会儿也乘上另一辆公交车。两人如今手头拮据得没办法,有限的现金数量逼得他们不得不坐公交车。但两人坚持着不买公交IC卡,因为相信困局很快会成为过去。
  明成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上了大巴,挤在沙丁鱼似的人丛中间,一手拉吊环,一手紧紧护住他的包。这算不算是经历中获得经验?明成苦笑。他没与朱丽说的是,他最近苦闷,被周经理挤兑得惨了。虽然已经不属周经理管辖,但那么多日子的业务做下来,很多业务与周经理的重叠,改线,哪有那么容易,他多少套路周经理全知道。而他新进的部门,经理不愿意得罪一个周经理这样的人,对明成口头鼓励几句,但实际效用有限。所以明成一肚子的烦心事,可是回家没人说,即使朱丽在他也张不开口,他一堂堂男子汉,总向老婆诉说受别的女人欺负,多说了,连祥林嫂都不如了。晚餐每到小餐店坐下,不由自主就向往啤酒带来的爽快,每顿饭小菜可以简单,可是酒非喝不可。不,他这几天没有应酬,无酬可应,圈内的朋友最先还招呼他几句,现在都淡岀他的视线,客户也不多,很少,有也被周经理破坏了,他没应酬,他只是自饮自酌,他没好意思告诉朱丽。
  到了公司,明成立刻打开电脑进入论坛。一看明哲扔上去的那么小小一段,觉得大哥没把妈妈所受的委屈说出来,这事儿他倒是听妈妈说起。他十指飞快,趁别人还没上班,录下一段文字:
  “据我所知,爸爸妈妈的会面是小姑婆安排。为此,妈妈特意向同事借了一件九成新印花罩衫,一条灰色毛涤裤子。但是见面之后,妈妈很是失望。回到家里与外婆一说,外婆却是非常赞成,竭力动员妈妈嫁给爸爸。因为城里的工资基数高,每月副食品供应比乡镇多,外婆希望大女儿的出嫁能拉家里弟妹们一把,把他们都带到城里去。尤其是弟弟,我们的舅舅,呆在小镇是没出息的,男孩子必须往外走,带路人就靠妈了。但妈妈不喜欢只会低着头笑的爸爸。外婆动员不成,就来了武的,更拉了外公给妈妈跪下,逼妈妈就范。妈妈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嫁给爸爸。”
  逼婚?可怜的婆婆。朱丽正因为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检讨婆婆对待公公和对待明玉的态度,看了这一段,不由寄予无限同情,某些怀疑之类的心思都不好意思再想。都知道强拗的瓜不甜,公公与婆婆的相处为什么如此不融洽,在婚姻的最初已经注定。
  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记得以前看的书上说,当时由于户口关卡极严,农业户口与城市户口之间的差异简直是天上人间。所以很多农村最美的女孩嫁了城市最丑的郎,那个年代的畸形产物啊。或许有的人是心甘情愿地以为高攀,但是婆婆是一开始就不愿意。朱丽摇头,天下竟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肯如此狠心推女儿入不幸婚姻的火坑,只为换取独养儿子的进城。明成家的外公外婆极端重男轻女。
  朱丽在明成的贴子后面跟了一贴:“妈被重男轻女害了。”赶紧上班忙碌去也。
  明成一见,也跟了一句:“可是妈妈如此牺牲带进城的舅舅也不见得多待见妈。”
  吴非一个人在美国七骗八拐收拾了宝宝上床睡觉,几乎是等宝宝一安静下来,她第一时间打开案头的电脑,好奇地查询苏家其他人的反应。一看明成的那段,她心里立刻好笑地冒出一句老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了明成那非常细节的,甚至写出当年衣饰的补充,她终于能够将思维调整到那个荒唐年代的末期,她对那时候已是稍有了解。于是,她想到一个问题,当年找一个工作是如此艰难,即使只是医院做脏活的临时工。而户口壁垒更是难以逾越,婆婆一个护士,最多也就是个能言善道的护士,她凭什么本事冲破常人难以逾越的壁垒,将弟弟的户口迁入城市?她不敢把这疑问扔上论坛,知道婆婆在明哲心里有多神圣,这个问题问出来,明哲会发飙。而且她也不是很坚定自己的疑问,她对那个年代的了解毕竟道听途说多于亲身体会,准备等她自己的父母来美后,问问这两个过来人。
  明玉也收到明哲的两条短信,但都没打动她。她不清楚,明哲挖这等骠悍母亲和胆小父亲的过去有什么意思,明眼人都知道,任何一对不合常理的搭配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缘由。瞧瞧父亲死活不肯要那些旧家具就知道了。明哲能挖吗?敢挖吗?明玉不以为然。
  而且,她对参与苏家的事已经够厌倦,没兴趣去了解什么内幕。只要不是出现什么问她要钱要她赡养老爹,她一概不愿搭理。欠朱丽的帐已还,明哲家的没有欠赊,没事洗洗睡,少招惹苏家的老老少少。
  明哲的两条短信她都删了,地址都没留下。不想去,也不会去。她不会好奇。
  她早起才不会去看明哲见的什么论坛,她打开电脑是接收邮件,一看居然有石天冬的一封信。打开,总算不再是英语论文。他在里面说,他于明天乘哪班飞机回上海,先到上海找个人,然后连夜回家。有空见个面,吃顿饭。明玉笑了笑,不是说半年吗?怎么又缩短了?好像前前后后才去了两个月左右吧。这人,整个人都是猴子屁股。
  然后才点开柳青的邮件。打开附件,却是姿态各异的光裸上身在厨房操作的肌肉男。明玉立刻知道柳青意指石天冬,忍不住哈哈大笑。自从她拿石天冬做挡箭牌拒绝了柳青后,柳青经常有暇就找各色图像笑话之类的东西发来取笑她找石天冬的“罪恶”用心。柳青好像还挺耿耿于怀的。
  但是,下午她却改变行事历,开车去了上海。有两个原属柳青的长江以北的大客户正好在上海公干,她过去见一个面,以示诚心。
  明哲中午时候终于有时间打开论坛看大家的反应。看了明成的话,再联想父亲当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他的痛诉,他不由叹息,这是场孽缘,从开始就是错误。从目前情况来看,除了明玉没有上站,其他三位都是反应良好,没有质疑或者否认。那么,要不要把他写了却存着没发出来的下班段发上来呢?
  明哲犹豫再三,终于想,弟妹们都是成年人,而且都是有主见的人,即使爸的叙述有偏颇,就比如他写的第一段,大家还是能理智地对待,明成还给出他的所知所闻。那么,看起来他有必要将下面内容也发上论坛。但是,他考虑半天,还是决定与吴非口头商量一下,看看她还有什么其他不便写在论坛上给弟妹们看到的想法。旁观者清,吴非一向会对他直说。
  明玉在上海呆了一天一夜,上车准备回家,却坐在驾驶座上久久没有动作。时间允许,这时候赶到浦东机场还来得及。要不要接一下石天冬?她其实心里非常清楚,这个“时间允许”,还不是她自己一手策划。
  她不得不低头讪笑着承认,她有点想石天冬。原因,她也给自己找出答案了,她感动于石天冬千里迢迢从香港飞来探望她还在其次,她最喜欢的是石天冬拿她当寻常弱女子疼爱,这是她这辈子从未从其他男女那儿得到的待遇。其他人都看到她的能力她的地位,唯有石天冬好像都不知道看到她什么好,就那么贸然从香港赶来喂她了,还用男孩子气的方法为她出头。他对她应该是真的好,这样的好让明玉有久旱逢甘露的感觉。她想念这种感觉。
  那么,就去接他吧。不为别的,就为她受伤住院时候,他什么都没联系上就带着一盒自制糕点从香港乘商务舱赶来,她都得知道报答。
  明玉为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才翻开上海地图,找出去浦东机场的捷径,出发上路。
  上海的路明玉不熟悉,一路只能专心开车找路。一直上了机场专线,才敢将一个时隐时现的想法揪出来好好思考。她很明白,这么专程去接石天冬,石天冬将会想到什么,那简直是她抛给石天冬的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可她其实只想还石天冬一个人情,却并不想遂石天冬的愿,因为石天冬这个人太没定性,不是她认可的人选。她今天接上石天冬,她深知,她到时得承担起误导石天冬的后果。对此,她早有定论,不行。
  眼看着浦东机场在望的时候,明玉很是犹豫,要不要直接打了回头。
  明玉虽然还是强悍地来到接机大厅,也为自己想到纠正误解的托词。但是,等显示石天冬所乘航班到达的时候,她悄悄地后退,后退,退到远远的,没事人一般逛荡。
  过了很久,石天冬才出现。穿一件橙色T恤,米白色有很多口袋的裤子,竟然非常醒目标致。他肩上双肩包,手上拖一只大旅行箱,大约是知道不会有人接他,径直昂首阔步走向出口,都没东看西看。明玉最初还担心会被石天冬看见,不自然地将脸扭开了去。可很快就发现石天冬只看前面的路,这个爱旅游的人可能对浦东机场太熟悉,都没打量的兴致。
  明玉很想走近去看看,这张渐渐走远的黑脸是不是闪着油光,可是,她没有勇气。她没勇气承担冲动的后果。她看着亮眼的橙色转弯后消失,她只是茫然地站了会儿,自嘲地一笑,也转身走了,不过走入电梯下去停车场。
  她笑自己来时的冲动,也笑自己临门一脚的胆怯,但她想,这是最理智的决定。她所有的,不多。她所有的,她分外珍惜。所以她要求她的所有,必须是永恒。她当年因为这个压抑自己对柳青的好感,她当然也会如此对待石天冬。不过是一件没开始的小事,而且石天冬除了对她的好,其本人并无太多可取之处。割舍并不是太难。
  但是开车上路,眼看着前面一辆机场大巴,她不由得揣测,石天冬会不会在里面。超车时候冒险瞥了两眼,看不清楚。她也就将车开离,寻觅回家的高速入口。

  三十一
  吴非晚上睡前接收邮件,看到明哲来邮。
  “好消息,你爸妈的签证已经拿出,我已经替他们订票,你等着签收。你爸妈问我需要带什么给你,我想还是不给他们增加负担。你需要什么写给我,我收集起来等年底回家时候打包,我多扛一点没什么。你也跟他们这么说一下,别让他们扛太多东西。我父母的过去,我又写了一些,但我没敢发上论坛,你帮我看看,适不适合往上发。”
  吴非见此邮件异常高兴,终于,爸妈可以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虽然每天看见宝宝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可是,宝宝一个小人精不知道多耗精力,而她已经三十有余,吃不消了。爸妈不过,不亚于救命。她没急着看明哲的家史附件,先急不可耐地打电话回家给爸妈,一起为签证拿出而高兴。
  高兴过后,吴非想到,明哲是用他卡上很有限的一点点钱定下她父母来回的两套机票,而不是她原先设定的由她在美国这边出钱。这笔钱出去,再加他这个月又陆续给他父亲添置家具,他一个人在上海还怎么过?同时,他还周全地考虑到她父母行李的重量。他原来不仅是在他父亲面前大方,对她的父母也关心周全。她爸妈说明哲传统,明玉和事佬似的说明哲教条,看来,都有那么点意思。可他苦自己,把妻子女儿也一起坑了。怎么说他这个人呢?
  却真如爸妈所说,他不是个坏人。
  吴非摇摇头,对明哲的反感却是减少许多。她打开附件,看明哲究竟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家史,还要她帮忙判断能不能发上论坛。
  “爸爸说,相亲时候,妈妈看上去很温柔很文静,奶奶看着很喜欢,爸爸自己也看着喜欢,再说又是镇上卫生所的正式工,一个学校的一个医院的,多么般配。最主要的是,奶奶看上妈妈那双粗糙的手。小姑娘的手粗成这样,说明家中干活不少,以后肯定是个会过日子的。就这么,大家很快决定了婚事。奶奶答应女方,结婚后,一定千方百计将儿媳妇的户口弄回城里。”
  “奶奶要面子,给了很多彩礼,可是妈妈家没岀多少陪嫁,只有一床花布被面的五斤重棉被,和两只绣花枕头,棉絮都是旧的,拉岀来一蓬灰。彩礼都被妈妈家昧下了。奶奶因此心里很不高兴,办喜酒时候半路就回屋睡觉了。爸爸说,更可气的是,妈妈竟然不是处女,他捡了只破鞋。洞房花烛那夜,他很难受,但被妈妈劈面一个耳光打回来。爸爸说,妈妈的样子很狰狞,这事儿他都不敢跟奶奶提起。后来爸爸听到亲戚那里传来的传闻,说妈妈进卫生所做临时工后转正,都是因为妈妈被县卫生局一个人睡了。爸爸想,怪不得妈妈这么漂亮又吃皇粮的人肯嫁给他,原来是被人睡了的。爸爸告诉了奶奶,奶奶气疯了,等到妈妈休息天进城团聚时候与妈妈吵架。但是妈妈比奶奶狠,看见奶奶跌地上水滩儿里哭她都不拉一把,还把大门一关把劝架的都关在门外,大冷天的,奶奶冻病了,然后不治身亡。”
  “我在爸爸叙述过程中有过提问,显然爸爸以出血见红作为验收处女标准是不科学的。爸爸以此责难妈妈,是对妈妈的侮辱。有关妈妈卫生所转正的问题,早在很久以前大姨就跟我说起过,大姨说,妈妈很会做人,毕业待业的时候,先是去街道叫着阿姨叔叔,眼泪汪汪地拿家中生病父亲要照顾,那么多幼小弟妹要养活,来逃避上山下乡。又在街道混来混去得到小道消息,听说卫生所要招临时工,她就每天走一个多小时去县里,主动给县卫生局一个负责人事的副局长阿姨家干活,换季时候被褥都洗不过来,要大姨一起去帮忙。两个小小女孩子没少在河边打滑掉河里。后来得到临时工的工作后,还是每周都去那个副局长家帮忙,妈妈又嘴巴很甜,在医院打扫卫生时候跟着医生护士学业务知识,有时护士人手不够就要她帮忙,她虽然做的是份外事,可还是做得很好,大家都喜欢她这个勤快人。两年多后,副局长帮忙,替妈转了正。当时我把这些跟爸说了,爸不信,说这是大姨粉饰太平,说我听信一面之辞。可见,父母的婚姻基础并不良好,妈妈家想靠着爸爸家得到好处,爸爸则是因为不自信而不信任妈妈。当中又有奶奶的死被爸爸怪到妈妈头上,这些,决定未来爸妈的相处不会太理想。今天就写这些,是我的见解。请你们看的时候,能用宽容的心看待爸妈的过去,而不是用揣测和指责。因为他们是我们的父母,我们身上留着他们的血液。而且,他们现在一个已经过世,一个已经老了。”
  难怪明哲不敢把内容发到论坛上去,这些内容确实火爆。吴非看看时间,这个时间,明哲应该已经到班上,他工作忙,上班时间不便接听太长时间的电话,而她的意见,却不便三言两语打发。想到明哲这人本质里的实诚不会拐弯,吴非发觉自己被明哲出钱买的两套机票和对她父母的关心软化了,她觉得她有必要提醒明哲。
  “明哲,附件里面的内容很让人震撼。或许你作为他们的儿子,你不会想到什么。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和朱丽会在看到这段荒诞的记录后,找自家父母求证些什么。然后,你可以相象,你的父母会被议论,虽然会是实事求是的议论,但是,你父母的那些经历太经不起推敲,便是你自己也在最后一段竭力为你母亲辩护,那辩护在我眼里已经是千疮百孔,何况是看在经历过那些年代的我和朱丽父母眼里。我的想法是,那些旧事,即便是经历过的人,回忆的时候也已经带上自己的主观烙印,何况到你手里更是二手货,孰是孰非谁能说得清?既然说不清,何不继续糊涂下去?你还不如写得简单一些,留大幅空间给弟妹们自己去相象。比如某年某月,父母相亲结识,某年某月,父母结婚,附结婚证扫描,某年某月,你奶奶因什么病去世,某年某月,你出生,某年某月,你父母婚姻生活出现某一巨大变动,等等。你不如单纯地只做最忠实最无趣的记录,至于其他的,让我们看的人自己去相象。否则,你既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你妈。他们两个,一个已经有意彻底抛起过去,重新做人,一个死者长已矣,你又还纠缠于旧事作甚么?”
  吴非虽然希望明哲做家史被捆住手脚不出去娱乐,可眼看明哲这个学术型的认真人真一头扎进去探寻他父母婚姻真相,就像他平时学习功课一定要把原理搞懂似的,她有点担心了。她已经隐隐看出婆婆这个人的经历绝不简单,灰色地带极多,明哲写到后来如果看清他极其尊敬的妈是什么样的人,他心理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常?权衡之下,吴非更愿意看到明哲正常做人。
  吴非没有犹豫,写完就把邮件发了出去。但发了以后又想,她这几句话会不会把明哲欲盖弥彰的遮掩彻底揭了,令明哲知道她怀疑到了什么?然后明哲会不会气恼于她将他母亲的过去想得那么灰色?然后,将他自己心中的郁闷嫁祸于她?但吴非心说,她这是为明哲好,明哲不愿意听也罢,如果真因此嫁祸于人,那就无耻了。应该不大可能。可吴非总是有点担心,因为对于明哲而言,他父母实在是禁区,尤其是他母亲。
  同时,吴非看了明哲发来的附件之后,觉得这个公公极其猥琐。有种当年就一个耳光扇回去,然后休妻。却等到接二连三养了三个儿女,老婆去世后才对儿子哭哭啼啼说出原委,实在是……吴非也很想接着婆婆给公公一个耳光。处女?他懂什么?他配?而且,吴非总觉得老子对儿子说老婆如此隐私的事,实在是恶心。但这些话就不与明哲说了,说了明哲得跳脚。因为吴非也觉得明哲将娘老子的这些隐私写出来,怎么说呢,她喜欢看,可又决得做儿子的不应该。总之,公婆两个在吴非心目中的形象一降再降。
  明哲晚上回家才看吴非的邮件,看到吴非和朱丽可能回家与父母讨论,他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对,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父母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后果?多亏吴非提醒,他只想到上论坛看的其他四个人的反应了。吴非说他父母的经历太经不起推敲,是,这就是他不敢将所写发到论坛上的原因。即便是第一段,他也是犹豫再三才发的,发了之后一直留意弟妹们的反应,一直到看到明成为妈妈的申辩他才高兴。
  其实,在听了父亲的哭诉后,他自己心中对妈妈也没底,他将文章发上论坛,与其说是让弟妹们知道家中还发生过那么多的事,知道父母亲的日子曾经是如此艰难,因此后辈更须体谅,还不如说是,他希望看到明成和明玉的反驳,他需要那些反驳来坚固他对妈妈的动摇,比如明成对父母相亲那一段的补述,他看了后心中欢喜,好像妈妈被证实清白了一般。
  这会儿被吴非提醒,他意识到,对,家中有些事情不便让吴非和朱丽知道。对于他们的父母,他和明成明玉是从小看惯,父母再如何,依然是他们的父母,而吴非与朱丽则不同。但是对于吴非提议的写法,他又有点不以为然,如此简单,还怎么可能让明成明玉了解父母经历的苦难,了解一个家庭的不易,以致握手言和呢?但明哲又想,万一明成看了全文后,也陷入对妈妈的怀疑了呢?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吗?而与妈妈本来就对立的明玉,会不会因全文而觉得获得理论支持,父母还会依然是她的父母吗?
  明哲越想越担心,鉴于可能出现的后果,他不敢将发给吴非看的段落发上论坛。如果他还想写家史的话,似乎最佳体裁,还真是吴非说的那种年代后面加冷冰冰干巴巴的简单文字说明了。他的思考绕来绕去,看来还是回到被他差点否决的吴非的提议。果然是吴非旁观者清。
  想到就用吴非提议的问题写家史,明哲顿时觉得肩头重担卸下,最近几天的忧虑全部消失。睡前,飞快打出一段文字,他心中愉快地将之称为编年史。他想,瞒着吴非和朱丽是不现实的,他不想瞒吴非,吴非是自己的亲人,而朱丽又何尝不是明成的亲人?既然如此,那有些东西还是别从他记忆中整理出来形成文字吧,他也纵容父亲灌输给他的那段家史混乱。明成和明玉如果有心,他们自会从自立行间看出好歹,他们如果愿意讨论,他欢迎,他巴不得以此为契机调和明成与明玉的关系。但是他们如果也回避,他就不强迫他们看了,他自己也不敢写。那就入吴非所说,大家一起糊涂到底吧。
  但考虑到明玉一直没来论坛,他将写出来的文字发了一个邮件给明玉。
  于是,明玉打开大哥发来的邮件,看到的内容简单许多。
  第一段没变,还补充了明成的文字。
  第二段开始,才是“编年史”的体裁,明哲早将发给吴非的那段文字全部作废。
  “71年X月X日,爸妈结婚。同日开始埋下矛盾。(附结婚证扫描,结婚证上照片高精度扫描)
  71年X月X日,奶奶着凉不治去世。矛盾激化的结果。
  72年X月X日,苏明哲出世,养在妈妈娘家。爸爸每周去妈妈家一次。(附出生证明)
  73年X月X日,生病多年的外公去世。
  75年X月X日,在“四人帮”被粉碎之前,妈妈户口转移终于完成,工作关系也转到城里医院。(附我们家终于初步完整的第一本户口本,里面是一家三口。)
  75年X月X日,苏明成出生。(附出生证明,附明成的小手印,附明成满月照两张,附全家四口全家福,明成周岁照一张)”
  明玉看着不由好笑,这个书呆子大哥怎么整岀个年代如此清晰,却图茂文不茂的家史来,是不是因为是理工科男生的缘故?看上去老大一个文件,其实都没什么内容。
  但,真的没内容吗?明玉不敢便罢,看了,就没法抑制自己的脑袋不去想文字和图像背后的究竟。
  结婚同日埋下矛盾。什么矛盾?大哥肯定是知道的,但语焉不详。新婚日能埋下什么矛盾?明玉一想就想到好几条。眼看着已经有些泛黄的结婚照上,几乎是明眸皓齿的母亲与小老头一样的年轻的父亲,条件差距如此之大,即使没有其他原因,两人的矛盾也早已存在,不等新婚之日再产生一二了。女太强男太弱,这个家注定畸形。明玉不由想到同样强悍的自己,苦笑。
  但看到奶奶是因为父母矛盾激化去世,明玉非常好奇,是不是可以说,奶奶的去世是被母亲的进门给害了的?不过以母亲之毒,并非没有可能。自己女儿都可以残害,何况奶奶。明玉不由心惊肉跳地想,父亲还真是小强,结婚时候开始受母亲荼毒,居然没病没灾活到今天,非常不容易。又想,如果父亲不是那么无知,不是那么软弱,不是那么逆来顺受,是不是也会遭到奶奶的命运?至此,明玉开始可怜起了父亲。母亲的强势恶毒,她受得太多,可以相象父亲也受了不少。即使父亲以前还是个正常人,三十多年下来,也差不多被母亲压制的残废了。不错,可怜,确实是可怜。看来有些事也怨不得父亲。
  后面两条一起看。大哥降生在母亲娘家,正是久病外公去世前最乱哄哄的一年。外婆家全体的时间精力财力大概都得花到伺候外公那儿去,相比于后面又有满月照,又有出生小手印,又有全家福的苏明成,大哥出生时候的遭遇也不咋的,满月照周岁照都没有。
  苏明成真是如乱世岀英雄般地诞生了。按说,家中的第二个萝卜头不会太受重视,一般人喜欢的是儿女双全。但苏明成不同,苏明成硬是好命,有人就是会赶着好时机出生。他窝在母亲户口进城又落实工作后才出生。难怪满月照上如此白胖,而且母亲还有闲心思花钱拍两张苏明成的满月照,可见母亲对苏明成的喜欢。这人啊,都是命。明玉就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小时候的照片。也不知道大哥从那堆旧家具中有没有翻出她的照片,她本来对依然堆积在她车库中的那堆旧货心烦,现在也不反对再让放几天了。大哥的家史虽然简单,可字字真实,可以让看的人见微知著。她把这句话发给大哥,算是读后感。
  明玉原以为这种什么家史她看过好奇过便罢,她又不想掺和苏家的罗嗦事。可没想到她的脑袋由不得自己,工作之余,竟然一再凭经验挖掘文字背后隐藏的真实可能。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她想,妈户口转移档案关系转移,都是谁在奔波?谁能为妈奔波这些?当然是妈自己挺着大肚子在跑,能指望那个声响儿都没有的爸吗?想到这个,明玉感觉妈妈非常不容易,挺着大肚子呐,那时候又没她这样的开着BMW 745 ,明玉记忆中小时候回乡的车子颠得都能让人脑袋撞车顶。那时候的马路,有一小段还是砂石的,车子开过,飞砂走石。难为小明成钻在妈肚子里牢牢攀着没给颠出来。明玉还记得她自己当初户粮档案从老公司转到新公司,期间国家干部身份被抹,老公司,人事局,劳动局,一路盖了不知多少个章,吃了多少冷眼,总算办完时候,她对着劳动局的大门骂了声“Fuck”。可以推测,妈妈那时的工作量应该更是巨大,而她的心情更火爆,面对如此无用又矛盾丛生的丈夫,她恐怕不会只是骂Fuck了。明玉想起以前依稀仿佛看到过妈扯爸的耳朵,扯得爸的一只脚都差点离地。明玉不由得心里哼哼着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相欺负,可见妈再辛苦,也不是个善人。
  但明玉不明白,既然已经将户口转进城里了,而且夫妻关系又不可能好,妈妈为什么还守着爸爸不离婚?难道是因为妈妈封建从一而终的思想作怪?明玉觉得不是,这其中定有下文。而那下文,正好出现在她出生前的那段时间。不知道当中发生了些什么故事,让她如此被家中嫌弃。
  明玉虽然没再追一个邮件过去说明,但开始对大哥后面的家史感兴趣了。
  明玉更是想到更远的,妈妈谋得镇里卫生所的临时工位置,又千辛万苦地转正,单凭妈妈一个小姑娘既没有后台又没有家底,怎能不让闲人怀疑上她一张明眸皓齿的脸?那个年代又不是现在,她可以凭业务晋身,朱丽可以通过国家考试,吴非可以通过出国。爸妈结婚当天的矛盾会不会与此有关?如果是,恐怕,妈妈完成更艰难的户口大迁移后,爸爸更加会觉得自己头顶那顶帽子发出的光芒是碧油油的春意盎然的绿。这样的一家子,怎么还过得下去?怎么居然还在不离婚的情况下制造出一个叫做明玉的女儿?简直不可思议。明玉深觉自己身世可疑。
  疑来疑去,明玉走到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脸。越是心疑,越是发现自己与那个影子似的爸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而且,她这么高,爸连一米六五都不到,这基因……太悬。明玉想得心惊肉跳的,疑神疑鬼地走出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脑袋里慢慢滋生岀情绪,情绪导致一脸的恍惚。他妈的,别她是个野种吧,怪不得爹不疼,娘不亲的。人都说最后一个小女儿最招父母爱,但她的成长环境如此脱离常规,这其中,需要解释的太多。
  她隐约,户口哪是那么容易移出来的。而且,显然,至今依然没什么用的舅舅的户口后来也给妈妈凭一己之力移到了城里。这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简直太过奇迹。妈妈并不是什么别的长,她至死也不过是个护士长,一个护士长能有多大能量?
  明玉管不住自己的想法,越想越是心寒,越想越坐不住,她已经钻进自己的出身谜团里拔不出来,发现天下事乌鸦鸦一团黑,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她怎么都得找人求证。
  此时,她对大哥可能写的有关她的出生发生浓厚兴趣。她急于了解,出生前到明成出生后的那段时间里,究竟还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急切地想上去大哥说的那个论坛看看,可是,她早已将地址删除。她不得不手机给大哥一个短信,要来地址,迫不及待上去看一眼,没有。此后,她有闲就去刷一下,除了苏明成跟贴赞叹自己小时候长得正,都没别的新贴出现。
  明玉无处诉说,憋闷得慌。很想去电催大哥一下,可是,她不是说不理苏家的事吗?
  好在明哲没让她久等。明哲筋疲力尽地回家看到明成和朱丽热议明成的出世照片,而明玉居然有了电邮,电邮里还有明哲最想看到的“见微知著”这样的词儿,明哲觉得大受鼓舞。他连忙整理后面的资料。可是,令他尴尬的是,明玉没有出生证明,更别说满月照之类的东西了。明哲想到,原来明玉在家一直不受重视,原因,爸也没说,只是爸隐隐约约透露岀点意思。他没有隐瞒,将此写在论坛上。
  “75年底,爸妈分居。爸住到学校宿舍。
  76年9月1日,苏明哲上幼儿园。
  77年X月X日,明玉出生。爸搬回家。
  78年,舅舅的户口移入城市,也落实工作。(附合照)”
  明玉看着这短短没几十个字的记录,而且没有她的出生证明,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中小小的她简直看不见脸。她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开始计划生育,她这个老三被生出来有没有违反政策,爸妈为什么要生下她又不关心她,连个出生证明都没有。大哥没有满月照还可以理解为当时外公病重,兵荒马乱,她连出生证明都没有,那就无法用兵荒马乱来解释了。
  但是,明玉最记住了两点,第一,苏家孩子的出生总是伴随着一个人的户口迁移,如苏明成,如她;第二,爸在学校宿舍搭铺不回家,她苏明玉虽然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两夫妻没住在一起,怎么生出她个苏明玉?大哥写这一段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大哥大约是想笔削春秋,不让她尴尬吧。可是,大哥削的水平太差一点咯。
  明玉双腿搁桌子上,半躺在椅子里倒抽冷气,心里“嘿嘿”冷笑不已。看到这儿,反而白天的担忧全没了,这不明摆着了吗?她的出生还需说明吗?这样倒好,正可以名正言顺与爸断绝父女关系,从而进一步与苏家脱钩,她可真成了光棍了,不算是坏事。想了会儿,明玉又改正刚才的想法,不,简直是好事,谁要做苏家的女儿。可是,明玉又问自己,不姓苏,她又姓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总算是给自己从小遭的罪找到理由,原来她是个孽种。明玉再次“嘿嘿”而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自卑。幸好她现在权高位重,否则可能还真得自卑一下下。倒是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是个私生子,这让她惊讶,让她失落,却又让她感到解脱。她心里强硬地说着也好,也好,谁稀罕。可是,又多少有点自伤身世。难怪连一张出生证明都没有。
  大哥以及其他看了这一段的他们都应该心知肚明了吧?不,她不认为这会是大哥的笔误或者过错,一向严谨的理工科大哥从来逻辑分明。这应该就是她的确切出身。
  明玉睡着之间心里还在“嘿”,睡着的时候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心理。
  但是,同样也是严谨的喜欢用事实说话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她还会求证。
  但是,同样也是严谨的喜欢用事实说话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她还会求证。
  明哲写了有关明玉的内容后,等待一天,等来吴非询问的电话,却没等到明玉的丝毫回音。他打明玉手机,但总是她的秘书接听,而明玉没有覆电。明玉忽然从苏家人范围内彻底失踪了,比以前的基本不通音讯更彻底。吴非说,明摆的现实,明玉还怎么回来。但是吴非没说明哲妈怎么是这样一个人。料想,明哲自己也会想到,不用她多嘴。
  明成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来问了,但明成只说了三个字,“真的吗”,得到明哲肯定答复,说这完全是从父亲嘴里得到答案,明成无声挂了电话。
  家史,修得苏家等同于地震。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里,明哲不得不去美国出差半月,总算又见到吴非和宝宝,亲得什么似的。又飞到新加坡和台湾呆了几天才飞回上海,却忙得没时间回家。没面对着面,电话里总是不方便向父亲询问详情,明哲也有点被父亲狼嚎般的叫声吓怕了。
  朱丽回去上班后,做得风生水起。明玉集团的上下都知道她是蒙总最信赖的苏总的二嫂,多少都给她一点面子,以免得罪苏明玉。而朱丽人漂亮,做事也漂亮大方,美人儿一个,工作却很勤快努力,大家合作两个月过去,彼此都有好感。财务总监有心隔山打牛,卖苏明玉一个好儿,所以在蒙总面前多说了几句好话。蒙总自是不肯在自己公司多安插牵丝扳手的亲戚关系的,但为了照顾得意亲信,有意与朋友吃饭时候推荐一把朱丽,让朱丽接到两笔大单子,朱丽顿时在大老板面前有了地位,办公室从小小玻璃隔间换入胡桃木门大间,眼看着只要再加强一些经验完成几项工作,可以升任事务所的合伙人,成为小老板。
  只有朱丽自己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她这个二嫂只是挂牌的,而且从上回大哥抛出明玉的可能性身世后,明玉又恢复原先的不接她电话也不接苏家其他人电话的状态,追查论坛登陆时间,一直停滞在大哥抛出明玉身世的某一天。为此朱丽与明成私下议论,可是一说到这事,明成一脸的臭屁,也是闭口不严,朱丽明白明成的苦衷。朱丽不知道明玉家的地址,又不敢问她同事,一个月前也不怕被明玉责怪,几次上明玉公司找人,想向明玉当面道谢,但她经常出差。最后一次找到,明玉没有出来见朱丽,只让朱丽接了个电话。电话里明玉跟朱丽说,朱丽的成就是她自己的努力,别人最多只是牵线,所以不必道谢。语气非常冷淡,冷得朱丽都不好意思说下去。眼下出了身世问题之后,估计明玉更加不愿与苏家人接触。
  明成这回与明玉的表现一样,他心中捍卫自己的妈妈,坚决否认大哥的言论。但明成无心多思索这些,他为工作焦头烂额,所以他虽然想过找父亲逼供,问岀事情究竟,但是终没成行,他也不再上论坛,不愿意看那一段刺目的记录。他想眼不见心不烦,他更不愿意厘清事实真相,让他做鸵鸟吧。
  明成虽然已经不属于周经理管辖,可如今的外贸公司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经理跟你关系好,才给你一些业务,而明成与新上司关系一般,人虽然过去了,可别指望新经理能撒下馅饼给他,而且新上司还得顾忌着周经理的感情呢。明成还是做他原来的那块生意。
  但生意犹如蛋糕,你切了便没我的份。而所谓寻常竞争,争来争去,大多争的是与自己最近的那一块,因其就近下手的便利,因其看得见的诱惑,所以多的是窝里斗。过去同个部门的同事不约而同将眼睛盯上了明成碟子上的那块蛋糕。而明成以前是个惫懒的,那么多年来,在上家下家那儿并未敲下太多桩脚,培养太多感情,而且他手头生意细水长流,却并不太多,所以上下家的客户看见他是有可无可,没有太多忠实度。在周经理的有意策划下,明成手中的一大摊子岌岌可危。有时是他们已经谈下生意,客户看在多年交往份上电话告知一声,明成往往如家中怨妇,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在外面偷腥的消息。
  明成不是不努力,他努力了,但是就如他曾经的客户路厂长,他既然拿不出诱惑的单子,人家凭什么为他做王宝钏?他即使天天登门负荆请罪都没有用,人家最先客气,会拉他出去与其他客户一起撮一顿,接着开始麻木,会让办公室的人过来领他去食堂吃顿小炒,然后明成清醒了,知道别人不是他的妈,不会三不五时倒贴着热情招呼他回去吃饭。他甚至有点不敢去看那些客户势利的面孔,他心虚。
  明成想着不如转行避开周经理,但是三十多岁之后的转行有点难。人已经有了一点身份一点地位,再不可能象初入道时候那样摔跤不怕,吃亏不怕,吃苦不怕,愣头青一个向前冲,往往十个里面总能捡到一星半点好处。三十多以后的人阅历多了不少,凭经验知道什么可做什么会有麻烦,未出手前先周详考虑,顾虑着面子,担心着收益,畏首畏尾,不知不觉就犯下成年人转行时候的大忌。明成雄心壮志地迈出去的一步异常艰难,挫折不断,明成开始有点灰心丧气。
  明成最丧气的还不是别的,而是他的一腔鸡毛无处可说。以往有事,回家一趟,跟妈随便说几句便可得到回复,与朱丽说也行。但是现在有点不同,与朱丽说吧,朱丽工作太多了,应酬也多了,回家与他相对的时间几乎没有,他也数不清究竟有几个夜晚他一个人在快餐店独饮了。朱丽不是应酬,便是加班。等朱丽很晚回来,她“呜哇”一声怪叫,收拾干净一张脸,有时都会泡在浴缸里睡着。明成知道她累,不好意思叫醒她诉说自己的心事。而且明成知道朱丽珍惜新的起点,所以格外卖力。朱丽的努力换得的是经济上的回报。这个家需要朱丽赚钱来养,他的钱还周经理都还不够。虽然朱丽没有说什么,但作为一个一米八多的男人,明成自惭形秽。而更让明成泄气的是,他看不到近期能赶上朱丽的可能,却看到朱丽一日千里,越发拍马难追。明成心中压力越来越大。如今,再加大哥抛出这么一段明玉身世疑云,他连心中的支柱也差点倒塌,以前还会想到有心事找妈妈说,上妈妈墓前坐一会儿,现在呢?
  夏季走到九月,夜间温度开始有所降低,但蚊子更多更大,几乎一开窗户,外面便“呼”一声挤进黑压压的一蓬,明成在快餐店门口吃饭常被蚊子哄走。前面一天朱丽忘记关窗睡了,半夜被蚊子咬醒,痒得后面时间睡了也等于白睡,手上咬起的红包跟过敏了似的。中午时候朱丽便撑不住,想到晚上还要有个应酬,她紧着赶出一些工作,下午回家先睡一觉再说。
  没想到开门进屋,却听见里面机声隆隆。朱丽惊吓,这可不是钟点工过来打扫的时间,谁在家里?她不敢关门,蹑手蹑脚转入玄关,一看,却见明成眼睛发直地站在厨房脱排油烟机下面,一个人吞云吐雾,他吐出的和烟头冒出的烟雾,一丝不剩地全被吸入脱排。
  因为脱排的声响,明成都没注意到家里进人,吸完一枝烟,又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久,才无精打采地伸手关掉脱排。转身,却见朱丽已经在厨房门口站了好久,两只大眼睛若有所思。
  明成一时手足无措,右手一带,不知怎么将料理台上的烟灰缸摔到地上。硕大的水晶玻璃烟灰缸立刻碎裂,地砖也被敲岀裂缝。两人都是惊住,隔着一地晶莹的玻璃渣整整对视了好一阵,朱丽再道:“你别动,看刺着脚。我拿扫帚来。”
  明成看朱丽转身,心说她这么忙一个人,怎么会白天回来?她在厨房门口看了多久?就近看到什么,想到什么?他心慌地一边想着,一边俯身去捡大块的玻璃。心不在焉,手上便给划开一道口子。朱丽进来看见,忙先扫开一条出路放明成出来,唠叨着捧住他的手拉他去客厅消毒贴创可贴。这本是夫妻间最正常的是,明成却有最难消受美人恩的感觉,一径地念叨“没事没事,不痛”。
  朱丽没睡好,心不免急了点,再说是在家里,说话便没太讲究,“叫你别动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这种碎水晶玻璃的口子是最锋利的,以前我们刚搬进来时候就摔过一只小花瓶,你忘了?”
  明成觉得自己挺没用的,只好从喉头里滚出傻笑。“你别这么凶啊。”
  贴好创可贴,朱丽问道:“你怎么会在家?”
  明成只得保护性地反问一句:“你这个时候怎么会回家来?”
  “我来睡觉,昨晚上没睡好,你昨晚没怎么挨蚊子咬啊。”朱丽看出明成不想回答,他好像另有心事。“怎么了?有心事?”
  明成忙笑一声,道:“没有的事,你睡吧,我回家找些电脑里的资料,立刻就回去公司。要不要我留下给你做闹钟?”心事怎么能说呢,明成很怕说了被正意气昂扬的朱丽看不起,一个大男人怎能为家庭为事业悲春伤秋?也就只有意气风发的朱丽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回家睡觉的话,他虽然心里很累,很想关在家里不去接触外面险恶的人,可是他不能说,尤其他现在只有几千块工资的时候更不能说,那会更被朱丽看不起。他只有朱丽了,不能冷了朱丽的心。即使装,他也得装岀一脸的自强不息。虽然很累。
  朱丽昏昏沉沉地应了声“哦”,过了会儿才又道:“那我睡觉,我自己会在手机上定时。”
  但等朱丽躺上床,却隐隐约约想到,不对啊,家里哪里还有电脑,不是给明成爸搬去了吗?这一想,朱丽就睡不着了,明成为什么要跟她撒这么低级的谎?朱丽想起身去问个清楚,却明明听见明成开门出去的声音。朱丽再次疑问,不是说要找资料吗?怎么又像是给谁踩到尾巴似的逃得那么快?朱丽拿起电话,却最终没有拨打,她隐隐猜到明成的工作现状了。这是明摆的事,明成其实可以明说。朱丽心想,要不要找时机与明成好好谈谈?或者暂且别赶着他情绪低落的时候说?
  这么一想,朱丽辗转着都没好睡,朦胧睡着就被手机叫醒,很是疲倦。
  明成慌不择路地逃出家门才想起,家中已经没了台式电脑,他哪儿取资料啊。他提心吊胆地想,不知道昏昏欲睡的朱丽听清楚了没有,但愿她一觉睡醒就忘记。否则,朱丽肯定会问,会安慰她,可他觉得朱丽的安慰会让他羞愧,他最希望的还是朱丽没听清,什么都别问,等他扭转局面后他会坦白。
  但明成不知道的是,周经理自从上回大家吵开了,明成得以调走脱离她掌握之后,她思考着不再正面冲突,女人与男人冲突总是吃亏。但是她总是记恨明成不知好歹冲她开炮,记恨明成这小子竟然敢向总经理告状,再加警方一直找不到卷款失踪的沈厂长,她自觉不自觉地将仇恨都转嫁到就近的抓得到的明成头上,没道理地恨他。但清醒后的周经理不会再与明成真刀真枪地对立,她选择了温水煮青蛙。苏明成是她一手带大,斤两她最清楚,怎么慢慢地捏死她,她有周详计划,明成逃不出她掌心,也不会发觉她的计划。
  明成只是想,看来朱丽现在的职位让她活络许多,白天上班时间都可以回家了,那他以后没趣时候还是别回家,免得被朱丽看见又问。他现在一颗心还跳得超快。跟做贼撞上了主人回家似的。非常的累。而且,明成越来越不愿意正面面对清醒的朱丽。
  明哲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去父亲那儿确认父亲好不好,然后再给明成打电话。明哲听得出,明成说话很是冷淡,原因,两人心知肚明。
  “明成,最近有没有去看过爸?”
  “没有,朱丽顺路去过一次。拿水果去。”
  “爸好不好?”
  “听说不错。”明成就像小孩子回答老师问题,问什么答什么。
  “我刚从美国回来,忙过这阵子回回家一趟,你跟我一起去爸家吧,有些问题你也在场问在场听一下,很可能前儿我情绪比较容易激动,有些事情有些时间给听岔了。”
  明成懒懒地道:“我看看我有没有时间。”
  明哲犹豫了一下,决定将话揭开了说:“你还是去听听。无论如何,妈都是我们最崇敬的妈,我们心中不能有怀疑。这回我去美国,与吴非也议论起这件事。吴非说,这个社会戴着有色眼镜打量职业妇女,看到出色女性,大多数人先会下意识地眼光朝上,看看出色女性的长相,如果该人是中等以上姿色,那些看客都会在心中说一个‘怪不得’,其中暧昧不言而喻。别人可以这么看能力出众,没有文凭却能做护士长的妈妈,我们管不着,但我们绝对不能这么看妈。你一定也知道大姨以前说起过的事,大姨说妈结婚前为了得个医院临时工位置和转正,几乎每周去县里给县卫生局一个女副局长家料理家务,换季时候还叫上大姨一起去给女局长家洗被褥。妈的所有成功都是靠一双手拼出来的,别人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我们知道妈妈的坚强,我已经确信,明玉的事,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等我回家,一起去问爸。我不信。”
  “大哥,你既然不信,当初为什么写出来?你这不是玩妈吗?”
  “是我莽撞。”明哲不想解释,他其实在父亲哭诉时候已经追问父亲两遍,都是一样答案。但听到明成终于又叫他大哥,为了明成心中的妈,他愿意认错。
  明成心中却终于拨开阴霾见青天,压在他心头三座大山之一终于飞去一座。他又高兴,又恨大哥莽撞,急切地道:“行,我到时跟你一起去见爸,我就不信……他不敢在我面前撒谎,大哥,你被爸利用,你这个滥好人。”
  但是,听着明成欢喜的声音,明哲却不想让明成去见爸了,还是等他先问岀了详细,再斟酌着要不要告诉明成实情。但明哲作为现在苏家实际上的家长,还是对明成指出:“明成,这事等我回家处理。有件事,我旧事重提。以前给爸买家电的时候,你听什么熟人说起明玉什么攀上老板,这话,你以后不能再说。女人,包括妈妈,明玉,她们在外面做事,又做出成绩非常不容易,作为家人,我们自己先得支持。”
  明成顿时面红过耳。本来还埋怨大哥乱写苏家家史,这会儿一下没了声音。

  三十二
  蒙总到明玉的公司来商量一些事情,等下班铃响过好久,他看看时间,起身道:“走,我带你去一家新开的饭店,你以后可以拿它当食堂。虽然贵一点,但几个老吃饭店的都说好。离你这里又近,走过去没几分钟。”
  明玉没收拾东西,起身就跟蒙总走。“我不吃鱼翅,不吃燕窝,不吃甲鱼裙边。”
  蒙总笑道:“谁让你吃。怎么,吃了还回公司?听说你最近一直住公司?”
  “哎呀,保姆告密?”
  “用得着保姆向我告密吗?整个集团上下都知道你每天睡公司。你也老大不小了,虽说别学柳青这小子花天酒地,可也好歹给我找个男朋友啊。”见明玉将电梯按到地下层,忙道:“走路过去,不远,正好散步。”
  明玉讪笑,哪有时间啊。不过这话在老蒙面前说,就有表功的嫌疑了。她只得笑着道:“行,行,我回头住回家里去。”
  老蒙听了居然盯着明玉半路岀电梯,盯着她回办公室收拾了手提电脑包拎出来,才一起下楼带她吃饭。他还说:“对,就是得这样,下班住公司,人会住岀毛病,等于没有休息,一整天都紧张着。”搞得明玉哭笑不得,老蒙怎么如此婆婆妈妈了。
  去的那家饭店叫做“食不厌精”,门面并不堂皇,只能说是舒适型,看上去才开张不久,装饰还很新。也不知道这样的饭店是怎么被蒙总看上眼的,应该有独特之处吧,蒙总此人几乎天天在外吃饭,嘴巴最刁。明玉好几天没上本地美食论坛,自己也知道是有意避开石天冬,还真没听说又有一家新饭店开业。
  进门,居然是西饼店才有的奶香味,非常舒服,与大多数饭店挥之不去的油腻烟酒味大大不同。明玉心里生出几分好感,笑对老蒙道:“这儿的味道像西餐厅。蒙总怎么找来这里的?”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二楼也没包厢,只有大约六、七十平方的实用面积,摆着十来张大小桌子,环境比较宽松。
  “朋友告诉我的。”老蒙居然遇到两个熟人,明玉也认识,都是大老板。他叫明玉自己点菜,他与朋友打个招呼。
  明玉很奇怪,这家小饭店究竟好在哪里,竟然让老蒙等见多识广的人趋之若骛。一个男孩竟然持笔记本电脑过来,不等明玉出声,男孩已经微笑道:“小姐,本店今天主菜是东北杀猪菜,是活杀家养猪肉做成。东北杀猪菜的……”
  明玉道:“我知道杀猪菜。”看向男孩转给她看的屏幕,她看到上面竟然是菜单,菜单上表明只适用今天。手指捻动鼠标进入菜单,没有几项可选项目,除了与猪肉相关的,就只有一些时鲜素菜和中西点心了。左右看看别桌容器大小,明玉点了酸菜肉,白切肉,血肠。她虽然不是个石天冬这样的美食家,对美食也不是孜孜以求,可也好歹知道,猪肉好不好,看原汁原味的白切肉,而这家饭店究竟是不是高档卫生,那就看血肠了,看有没有猪下水的臭气。酸菜肉只是因为特色才点。如果真好,那就以后拿这儿当食堂,老蒙家的保姆可以退还,省得保姆多嘴总是告密到老蒙那里去。
  不一会儿,蒙总就从其他桌回来,他也没问明玉点了什么,见明玉拿出香烟,他摇手道:“这儿不让吸烟,这是最麻烦的。我们刚说到哪儿?噢,对了,我想让柳青下周过来,他去武汉也有段时间了,得回来向我们述职。”蒙总说到这儿,又有意无意加上一句,“不知道会不会带个新女朋友回来,这臭小子。”
  明玉微笑道:“柳青跟我讲,他近期工作重心虽然在挖潜改造上,不过得开始考虑调整设备结构了,否则产品跟不上总部的设计。我前不久过去转了半天,发现他们废品率偏高,最关键的还是效率低,我要货得等,常被拖延发货,柳青那儿的效率是社会主义,这儿的是资本主义。”
  蒙总偏着头想了下,道:“否则要柳青过去干什么?我把一个大筐子给他,他自己往里面装东西,别想伸手问我来要。他该收紧筋骨,你该放松筋骨,你们都得换个工作思路调整向上,不能原地踏步不思进取,我让你们改变工作量和工作环境就是想强迫你们改变原有思路。成了的话,你们会上新台阶,我看好你们,我还等着你们挑大梁。”说话时候蒙总手机响,他看了看显示,硬是把话全说完了,才接起电话。
  明玉心领,多少年来,蒙总都是不只出言指点,还一直创造环境让她和柳青,以及其他可塑的年轻人进步,比如目前集团公司的研发部总监,也是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可是已经可以坐上行业国际交流会议的主要席位。老蒙就是这样,给你政策,给你环境,给你宏观指点,但做得做不好,就看各自修为了。但好强上进的年轻人,谁不是豁岀小命一条呢?
  这时,白切肉先上桌,光是第一眼,明玉已经为之倾倒。这肉,六分肥四分瘦,脂油润泽,令肉片三分透明七分肥白,透着十足诱惑。明玉很想伸出筷子立时颤巍巍挑岀一片,什么都不蘸,就那么原汁原味滑入嘴中,牙齿轻咬,轻微的“吱”一声中,醇厚芳香充盈口腔的角角落落,然后,白切肉会顺着自己油脂的滋润,顺畅地滑入食道,润泽五脏六腑。这是哪个天才厨师想出来的高招,简直是出奇制胜,于鲍鱼鱼翅宴中杀岀一条通向味蕾的捷径。
  但是,蒙总电话那头不知是哪个不识相的人,竟然喋喋不休。换作以前刚出道时候,明玉早不管不顾地下筷了,这是他们家人多食物少恶性竞争培养出来的吃饭风度,但现在不会了。多年以前老蒙曾外聘一个礼仪专家专门给手下销售员们上课,其中一项就是餐桌礼仪。那一次开始,明玉才开始明白餐桌上的荣辱。第二课她就带上摄像机,索性录了老师的讲课,回家细细琢磨。所以她现在知道,与长辈同桌时候,率先动筷不礼貌。
  终于,老蒙也受不了诱惑,强行终止电话,下手开嚼。明玉立刻跟上,果然味道不同一般。此刻,一条半尺来长的血肠也上桌,暗红色,表面油光饱满。穿黑背心的小厮用银刀子小心切段,入口竟然清香。什么猪下水味,没有,即便是蘸蒜茸酱油都怕夺了它的原味。老蒙从据案大嚼中抽空问一句:“不错吧?”明玉立刻简短地答:“很不错。”
  如果说白切肉吃得多了,多少会觉得油腻,那么酸菜白肉里面的肉有家养猪肉独有的芳香甘甜,却无油腻之患,只要愿意,只要胃部容积许可,尽可以一块一块地接连着吃。明玉一边吃一边心想,哪天叫石天冬过来吃吃,看这儿究竟正不正宗。饭店开到这种出奇地步,已算是极致了。
  差不多的时候,明玉招呼小厮过来,好奇打听:“明天菜单是什么?给我看看。”
  老蒙笑道:“怎么样?有兴趣了吧。昨天的是海味,都是青蟹当家。”
  小厮微笑等老蒙讲完,才道:“明天的是时令菜瓜,老板说该吃一天清淡的。后天大后天退潮时间是中午下午,正好晚上过来吃地产鲜活海鲜。不过随时会有新奇食材到货,具体菜单还得看当天的。”
  “送外卖吗?我每天中午订一份。”
  “对不起,我们这儿的饭菜都讲究食料最新鲜,食用时间最适宜。比如说两位今天点的白切肉,如果晚上餐桌几分钟,吃起来就没那么润滑了。”
  虽然被拒绝,明玉却又高兴于发现白切肉的一个妙处,原来这么讲究。可真不愧为店家招牌之“食不厌精”。她笑对老蒙道:“以后就来这儿蹲点,蒙总,你的保姆可以还你了。”
  蒙总笑道:“我早就想讨还我的保姆,老婆可以不要,儿子可以不要,只有保姆不能不要,你明天就还。你等下跟他们老板谈谈签个合同,我们以后吃饭签单,省得带钱。好了,我先走一步,你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休息。”
  小厮见蒙总起身,忙过来道:“蒙先生请稍候片刻,我们老板还有明天早点送上,正在烘焙。只要再等五分钟。”
  蒙总摸摸自己的脸,坐回位置,笑道:“我这张脸这么出名了?”
  明玉意识到问题,冲岀菜口望了一眼,问小厮:“老板是石天冬?他不是才从香港回来吗?”
  小厮给予肯定答复,下去了。明玉看看蒙总,她竟有点想走避。但终究是没走,似是若无其事地对蒙总道:“这家饭店老板去香港前开的是一家汤煲店,我吃着好拿汤煲店当食堂了,认识他们老板。”
  老蒙并无大惊小怪,明玉又不是不出家门的女子,认识的男人太多,个把饭店老板竭力想攀上这个吃喝大户,很正常。不过鉴于这儿的菜好吃,老蒙还是很好奇等下免费赠送的早餐会是什么。
  明玉心里有丝丝的紧张,等待时候没话找话说,忽然暴岀一句:“蒙总,文革前后周边乡镇的城镇居民户口想移到市区来,是不是很难?”
  老蒙想了会儿,才道:“那时候不叫乡镇,叫人民公社。那时候一个市区户口不得了,卖了可以成万元户。你想啊,市区户口国家给包工作,每个月粮油配额比乡下的城镇户口高,我记得吧,刚粉碎四人帮那阵子,我们乡下的城镇户口每人每月只能分到一两糖票,市里人有二两,上海人有半斤呢,谁不想做城里人?”
  “是,是,那还不打破头地往市里挤?”
  “是啊,那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桥那头还架着机关枪扫射,你说能进几个人?我记得那时候好像有个人控办,专门负责进城人数。人控办把进城人选先凭条件筛选出来,再上报市里,好像还得市委常委开会批准。一关一关地都通过了才让你办户粮关系。那时候和现在不同,那时候没有户粮,进了城也活不长,买什么都要凭票啊。我年轻时候出差,第一件事就是到粮管所凭单位介绍信换全国粮票,不出省的话换全省粮票,否则到了外面没饭吃。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明玉嗫嚅:“我刚知道,我爸以前是市区户口,我妈是乡镇户口,我妈结婚两年后才千辛万苦把户口移到城里。”
  老蒙也是有意抬举一下明玉的母亲,笑道:“动用什么关系了?两年就办成,本事太好了。你看我,89年时候我已经出道,当时把我和老婆的户口迁进城里,都不知走了多少关系啊,公安局要敲章,粮食局要敲章,商业局要敲章,人事局要敲章,房管所要敲章,当年要不是为了我儿子上好学校,必须在市区买房子有户口,我说什么都懒得花那功夫。”
  连老蒙这样的人都说难!明玉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妈才是一个护士,她跑遍上上下下敲岀章来,凭什么?他们家从来不富,凭钱这一条可以废。他们家也从来没有后台,凭权这一条也可以废。难道是以诚感人?妈妈这种人有诚可以感人吗?明玉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却也是无法幸灾乐祸。明玉又一次面对老板无言以对。
  好在石天冬及时亲自拎了两盒精致餐盒出来,他没穿白大褂高帽子,就是家常的衣服,白T恤黑裤子,却很是精神干净。蒙总看到这么精神的老板,又看到盒子太精致,又是老板亲自送来,这礼物不寻常,这才留意起来。他看出明玉的微笑明显的不自然,这就更反常。他顿时有了兴趣,两眼贼溜溜看眼前两个年轻人互动。
  明玉强颜欢笑着却将皮球踢给老蒙:“石天冬,这是我们老板蒙总,你已经认识了的。蒙总想与你签个协议,以后在这儿吃饭签单。”
  石天冬忙伸手给蒙总:“谢谢蒙总,我立刻准备协议。”
  蒙总与石天冬握手,“你跟小苏签,一样。”
  明玉一点不客气地问一句:“这家店,你准备亲手做多少时间?你做几年我跟你签几年。食荤者汤煲店的质量已经一落千丈。”
  石天冬有些尴尬地道:“估计这家店会开得比较长。我没参与日常操作,厨师另有其人,我负责天南海北找吃的,和制定菜单。你不跟我签协议都行,你什么时候来都有位置,还有蒙总。”
  蒙总听了毫不掩饰地笑,拎起餐盒道:“你们慢慢谈,我只要能签单,能生意再好不预订也有位置就行。我走了,石老板,谢谢你送的早餐。”
  这回换作明玉尴尬,脸色泛红,站起来送蒙总走。石天冬等蒙总下楼,立刻迫不及待地道:“我本来想试开业几天,看看灵不灵,想正式开业那天再通知你,没想到今天看见你进门。这里离你公司近,什么时候想过来就来吧。”
  明玉当然明白石天冬是什么意思,重新坐下,看看他热切的脸,又将眼睛转开,依然是硬挤笑容道:“不仅是我过来吃,还是签一下协议吧。”说着从电脑包里取出两张A4纸,还是拿着她的招牌中性笔,下笔如飞,甲方乙方,一二三地简单写了几条,最后一条,她想了想,要求饭店每天送菜单到电子邮箱。这才递给石天冬:“你看看,如果你还没有协议范本,这个可以给你做参考,你根据饭店实际情况再补充。”
  石天冬看了看,他还正好没有协议范本,心里感谢明玉帮忙。“你最近很忙?我打你手机,都是你秘书接,每次都说你开会。”
  “记得上回跟你说了,我们集团两家销售公司合并,我小船不得重载,处于整合阶段,一时忙不过来。本来想请你吃顿饭的。那个水母的研究,还在做吗?”
  石天冬犹豫了下,道:“我的饭店也还处于整合期,我的理想是等过阵子做顺了,不用天天闷在饭店里,因为我的饭店主要靠出新出奇制胜,不是靠算计克扣赚取利润。香港回来后这段时间没时间给水母,等忙出这一阵子,水母照研究,旅游照走,篮球照打,爱干什么干什么,不用象开食荤者时候那样每天困死在店里,坐牢一样。”他又招手叫黑背心拿个小果盘过来。
  明玉心想,如果未来真能按设计运行,这个饭店倒真是既符合了石天冬的爱好,又照顾了他多动的性情。但现在她的心情着实的差,被老蒙有关户口问题的回答搞得心情陷入低谷。她已经竭力维持镇定了,可没力气强打精神应付石天冬,再说话估计也是唐突的审问式,她现在最需要找个无人处将老蒙的话反刍。她硬是又挤出微笑,道:“恭喜你。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真好。不早,我还有个会议,明天再来吃饭。”
  石天冬送明玉下去,有些狐疑地道:“你来的时候好像心情挺好,怎么现在看上去心情那么差?”
  明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道:“与你无关。我刚与蒙总谈到一件事。”不想石天冬与她讨论,便将话题扯了开去,“饭店房子租的还是买的?装修并不豪华,不过餐具都很不错。”
  “租的,还租了一个特种蔬菜基地,好在几个朋友帮忙,都是谈下很多折扣。包括装修,朋友们很帮忙。餐具厨具才是我回来后添的。最厉害的是通风换气设备,我把我住的单身公寓抵押出去了,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赚回来。”
  明玉有点心不在焉,但还是认真提个建议:“你这儿既然是走高价路线,私密性方面最好再加强一下,比如用高大植物区隔,你的空间应该足够。你回吧,我车子就在不远处的公司楼下。”
  石天冬进进出出,一直偷偷看到明玉脸上神情愉快,就是在猜测岀老板是他之后才变的脸,而且,明玉一句句的提问又是居高临下,毫不客气,令他很是受伤。他早知明玉不是很看得起他,一直在拒绝他,他也想过争口气不再搭理,就当普通朋友对待,可遇见了,他还是鬼差神使地依依不舍地道:“我陪你过去,晚上你背着大包不安全。”
  明玉也是鬼差神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没有阻止,手中电脑包被石天冬拎过去也没出声,低头闷闷不乐地前行。她想起老蒙的回答就郁闷,她但凡是妈在外面偷情的产物倒也罢了,起码还是爱情结晶,可偏偏看来她应该是个权色交易的产物,她的产生,是为了拉那个至今不成器的舅舅进城。她是工具,而不是结晶。想起来,真正是情何以堪。
  走几步后,石天冬也看出不对来,明玉如果是对他不满意,应该是趾高气扬地对他施以刀子嘴才是,怎么看上去她好像是有很重心事?他忍不住问一句:“你怎么了?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明玉不愿正面回答,敷衍道:“有,最好你的饭店能够吸烟。”
  石天冬听得出明玉言不由衷,但还是笑道:“你来,就特例吧。不过吸烟不好。”看到明玉的车子静静趴在前方不远,他又试探地厚着脸皮道:“你情绪不好,我帮你开车回家吧。”
  “不用。”明玉拒绝得非常干脆。走进车子,接过自己的包和石天冬送的早点,扔进车里,人也钻进石天冬觊觎的驾驶室,开着车门对石天冬道:“你也回去吧,谢谢你送我。”
  石天冬无奈只得告辞。但他走开好几步,却除了身后传来“砰”的关门声,空荡荡的地下停车场没其他声音。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回头看看,可想到明玉干脆的拒绝,又有些赌气地往外走。走到台阶那儿,终于还是不放心,又回来看明玉,却见宝马车顶冒出缕缕青烟,黯淡灯光下,见车里一个红红烟头翩飞。此人果然是心事极重。石天冬忍不住上前,走近看仔细了,见明玉居然双腿搁前面仪表盘上,窝车椅里直着眼睛想心事的样子。
  石天冬耐心等了会儿,等明玉吸光一枝烟,这才叩响车窗。看明玉摇下车窗一脸狐疑,他索性打开车门,道:“出来,换个位置,我替你开车送你回家。”
  石天冬以为还是拒绝,反正自从明玉能动之后,他已经不知被拒绝多少次。却不料明玉抬眼冷冷看了他会儿,忽然起身,钻出车子,绕到副驾去。他忙钻进驾驶室,眼看着犹如一砣寒冰的明玉坐进来,那一脸寒气,仿佛是在说,“别理我”。他无语,心里有点不满,但还是将车缓缓开岀停车场。看到路灯光,身边又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请送我去XX小区。”
  石天冬心里一阵晃悠,这是个很老的小区,她不会搬家到那儿去了吧。而且,她父亲也不住那个小区。这样的夜晚,她一脸冷气,难道是去见一个“他”?石天冬开始后悔不该自告奋勇。
  一路无话,车子摸黑进入小区,好久才找到明玉要去的那栋楼。车子停下有一会儿,才见明玉皱眉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偏过头来对他说话,“我上去一会儿,最多半个小时。你如果忙,就别等我了。”
  石天冬看看手表,还不到打烊时间,心中又着实好奇,恨不得跟明玉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忙道:“我等着你,我出去打车也要走一大段路。”
  明玉定定看了石天冬一会儿,看得石天冬差点心寒。一会儿,她才无语打开车门出去。石天冬看她到一个楼道前站住看信箱,可能不是这个门洞,见她又换了一个门洞上楼。
  明玉感觉得到石天冬的注视,她需要石天冬的帮忙。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差也就那样了,已经有心理建设,可是想到即将获得真正的答案,还是心虚。她强打精神,让石天冬上车,是将石天冬假设为押解人,免得她半路出尔反尔,又将此事搁浅。她已经被心中的猜疑折磨死,今天被老蒙这么一说,索性,上门问个清楚,最差,也不过是个权色交易的结果。
  但她就是好奇,妈又不是农村妇女,她既然是孽种,妈找个地方打掉就是,再说那时候好像已经在提倡计划生育了,理由借口多的是,干吗把她生出来又不把她当人对待?妈自己作孽,罪过怎可让女儿承受。太不讲理。应该是还有理由。她今天需要询问的就是这个理由。
  明玉不知道父亲有保姆,敲开门,看到一个矮小的农村妇女来开门,愣了一下,看看门牌没错,才问:“苏家吗?”
  蔡根花不认识明玉,见到高高瘦瘦的明玉更是与苏大强对不上号,忙说了声“等等”,将防盗门一关,进去叫主人。苏大强不信还有除了朱丽以外的苏家女人会上门,疑惑地出来一看,见是明玉,大惊。明玉既然确认是父亲家,也不客气,推开门,交给蔡根花十块钱,吩咐:“请出去帮我买矿泉水,买了水给车号XXXXX的白色车子送去,再在车上坐等,等我下去你再回来。我有事情与父亲谈话。”她此时没法叫岀“爸”,觉得书面语“父亲”叫起来更容易。
  蔡根花一看见明玉的眼睛就已经怕了,等她吩咐完,拔腿就走。而苏大强更怕,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女儿究竟来做什么。他本能地缩起脖子低下头,等候宣判。
  明玉自己走进客厅,四处看看,看完了见父亲还站在原地,她满眼充满矛盾地看了会儿,才道:“刚才那个是新找的保姆?”
  “是的,是的,明成来决定的,你大哥也答应。”苏大强连忙将责任全推倒别人身上,免得受责。
  “住着还好吗?还缺什么东西?车库的东西要不要搬来?”
  “不缺,什么都不缺。”苏大强回答得非常快,如果这话换作明哲明成朱丽来问,他定是可以将打了一个月的缺货腹稿一五一十背给他们听,但对明玉,他不敢。他连倒茶都没想起。
  明玉看看也觉得东西够齐全,似乎没什么需要添的。她本来生活就简单,没什么太多要求,所以也看不出父亲其实想把刚搬来的喷墨打印机换成激光的,想给客厅装柜式空调,想把原有的素色窗帘换花俏一些,想买个电话子母机省得接电话时候还得跑到客厅。她只是又上下左右看看,也没坐下,便直接问:“听说生下明成后,你和妈闹离婚?还闹得住到学校不回家?”
  “是……是明哲跟你说的?”苏大强心里惴惴的,不知道明玉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压根不敢抬头看明玉脸色。
  “我问你,你就如实回答,不要对我撒谎。”明玉背着手看父亲一副挨批斗的样子,面无表情。她小时候还会挨父亲耳光,但自从高中以后,父亲对她的态度一年一变,随着她长高,父亲在她面前的气焰消褪,两人没有交手,但想必有心的暗战。此消彼涨,直到今天。明玉已经习惯。
  苏大强岂敢在明玉面前撒谎,她管的人比他过去的校长管的还多,他看着明玉害怕。这一段过去跟明哲说的时候,他没脸说出口,可明玉这个煞神过来问他,他岂敢不说。他老老实实如实回答:“你妈把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后就一直要跟我离婚。我想离了也好。但你妈两个儿子都要归她,我一半产权属于学校的房子也归她,我工资一半也要归她,我不依,学校也不肯把房子给她,不肯给我们开离婚证明。她就每天跟我吵架。”
  明玉“噢”了一声,心说这和她想的一样,妈凭借父亲这块跳板跳进城了,是该在这个时候过河拆桥。但没想到还有学校掺在里面。她将当时的情形假设了一遍,才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闹得搬到学校宿舍去住后,又不争气地不离婚了?”
  苏大强慢慢感觉岀明玉不是来寻衅,才稍微放松肌肉,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继续磕磕碰碰地说话。“不是我不想离婚,我本来已经打算她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能离婚就好,但你妈又不肯离婚了。因为离婚了后,学校要收回一大半房子的产权,留下的一小半房子里面已经住下你妈和明哲明成三个,每人均摊面积太小,不可能再分国家要求的符合迁移户口政策的最低面积出来给你舅舅。你妈本来不想管你舅舅,我们也已经说好离婚就这么分房子,以后我凭工资条拿一半工资给她,我搬去学生宿舍住,学校收回房子给别的老师,我不要跟你妈住。但你大姨偷偷回家一趟跟你外婆一说,你外婆不答应了,连夜搭进城卖菜的拖拉机赶来,哭着喊着不许你妈离婚,邻居说你外婆跪在你妈面前磕头出血求你妈一定要把你弟弟弄进城后再离婚。你妈起先不答应,你外婆就天天哭到医院门口去,你妈没办法,只好答应暂时不离婚。”
  明玉听了只会翻着眼睛倒吸冷气,连“嘿嘿嘿”都说不出来了。这个结果与她想的不同,难道她还是爸的女儿?“那你就顺着梯子往下爬,凑合凑合不离婚了?”不过这还真是不争气的父亲能做出来的事。
  苏大强被问道这儿,却将一张脸皱了起来,犹豫很久,才不得不说:“我还是要离婚,我躲在学校不回家,一定要离婚,结果你妈带着两个孩子找上居委会哭闹,说我抛弃他们,居委会被她烦死,通过学校来找我回家做思想工作,但我铁了心一定要离。”
  “你这铁是废铁。最后没离成。”明玉说着都想走了,原来事实是这样,是她自己多想。
  “不是我不想离,是你妈施诡计。她一次次闹着居委会干部把我强拖回家过夜,硬是怀上你了才作罢。她怀孕哺乳期间我按照法律不能提离婚,她就到学校吵着把房子又要回来,硬是又通过不知道什么关系把你舅舅户口弄进城。弄进城后她又想把才出生不久的你扔给我离婚,但我怎么养得了你,大家就拖着耗着,反而后来也都不提了。”
  明玉彻底失声,只有岀的气,没有进的气。她已经无法定义她的出生,但总而言之,她未来在家庭中的待遇,在她出生前已经被注定。她的脑子被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震得乱哄哄的,都没说一声什么,也不要再问什么,直着眼睛往来路回去。
  苏大强见明玉离开如见瘟神出门,“走好”都不敢说一声,看着明玉出门消失,他连忙小跑过去将门紧上。
  明玉原以为自己跌进山谷,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承认这最坏的现实,没想到,天上还会滚下一块巨石,正正地打中她的头顶。世事,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打死她都没想到过,她的孕育竟是如此无耻。
  她直着眼睛下楼,撞上等在楼道的蔡根花,居然没忘记摸岀一张钱做小费,但没去看是多少,顺手也摸岀一包烟。当然不会看到蔡根花一看是百元大钞,欢天喜地跑上楼去了。她一声不吭坐进车子,不顾石天冬就在眼前紧紧盯着她,以颤抖的手指抽出一枝香烟,可是手指没力气,就是没法燃起打火机。石天冬看不过去,抓过明玉那只一元一只的打火机替她点燃,又替她打开天窗和右侧车窗。他看出明玉的情绪异常激动。
  如果说,最初以为自己是私生女的时候,明玉还能坚强地报以“嘿嘿”冷笑,现在,明玉连呼吸都困难。太丑陋了,而她却是丑陋的果子。太丑陋了,太丑陋了,太丑陋了……,她还宁愿是个权色交易的孽种。这样,起码,她还能彻底脱离苏家。
  现在,她算什么呢?她是个生来就被诅咒的。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自信自强,才能正视自己的出生。
  灾难!
  一枝烟很快抽完,明玉根本无视同车的石天冬,她眯起的眼睛里只有熊熊怒火。如此丑陋,她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学哪吒剔骨剥皮换取新的出身。她又抽出一枝烟,这回,手中还握着打火机的石天冬自觉替她点上。
  石天冬不知道明玉心中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短短时间在上面遭遇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把明玉送回家,估计她会就这么沉默雕像似的抽完不知几包香烟,最终不知用烟火还是怒火把自己点燃。石天冬想,换作寻常女孩,这时候不是花容失色啼哭不已,就是扯住他寻求支持了吧,可是这个强硬的女人,只要自己能动就拒绝依靠别人的女人,她只会自燃。
  石天冬看着心疼,却不知怎么开解,如果是男人,他肯定一拍肩膀,喊一声兄弟,递上一瓶啤酒,陪着喝到天昏地暗,可坚强的明玉却是女人。他索性开车将泥塑木雕似的她带回“食不厌精”饭店,准备将她安置在他小小办公室,回头他处理完打烊工作再来处理她。
  没成想,他停好车,抬头,却对上明玉深不可测的两只眼睛。黑暗中,这样的两只眼睛有点恐怖。
  石天冬连忙解释:“喂,我没别的意图,我只是带你来饭店散心。”
  明玉此时则正是以她活动太快的脑子想到一个更可能的可能。天晓得,她是不是妈在外面不小心怀的野种,为掩人耳目,又死活将丈夫拖回家制造既成事实。这样的妈,什么事做不出来?知道的细节越多,越是难以消化。这事儿,只能靠把爹拖去测DNA才能最终确定了。但是,明玉知道自己不会去测DNA,这事关她的名誉,她眼下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愤怒埋在心底,然后,换上一个面具,风清云淡地展示给别人:天下本无事。有人不要脸,她还要活。但她不知道,她将一张风平浪静的脸转向石天冬的时候,她的眼睛泄漏了秘密。她的眼睛里燃烧着黑暗的火焰。她有点艰难地字斟句酌地说着平日里最简单的话:“谢谢你。嗯,我得回家了。”
  石天冬目瞪口呆地看着明玉身子笔挺地钻出车子,又背脊挺直,下巴微扬地大步走到他这一侧,居然还替他打开车门。所有的动作都非常机械,非常一丝不苟,也非常诡异。他甚至还看到明玉嘴角掩映在黑暗中的一抹笑。
  石天冬打开顶灯钻出车门,在灯光照射下,果然见垂下眼皮的明玉没事人一般。这样的铁人,不服不行。难怪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但石天冬明明记得明玉最初一脸的失态,双手的颤抖。他更不放心让明玉一个人回家,这样不肯吐一个字的人,回到家里不知如何自虐自残。
  可是,对于如何对付不肯诉说又极有主见的明玉,石天冬心中没底。问题是,他又不是明玉的什么人,人家不认他,他想以一个拥抱以最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有我呢都不行。可是,他今天不能放这种精神状态的明玉回家去,虽然明玉的未来他是无望参与的,但,既然认识,既然喜欢,作为男人就得为她有点担当。
  见到明玉摊手过来问他拿钥匙,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拍开那手,强笑道:“别回家,你肯定不肯说出来,那就让朋友陪你喝两杯酒解解闷,缓过劲来再回家。走,我饭店里有七八种啤酒,都是我喝着最有特色的。”
  石天冬自以为拍开明玉的手没下多大的劲,明玉却被拍得手掌热辣辣的,缩手轻揉,于是,硬撑起来的脊梁弯了一个小小弧度。但明玉倒也喜欢石天冬一口一个朋友,没有压力。也没多想,更没说话,不再摊手问石天冬要钥匙,转身走去“食不厌精”。
  “哦哟姑奶奶。”石天冬心里嘀咕一句,这个姑奶奶太难对付。他大步跟上。不过难对付才有意思。
  酒店二楼的大厅依然有几桌人在吃喝,明玉坐到原先的位置上,石天冬亲自拿来六种啤酒,瓶子罐子上都还挂着冰冷水珠。明玉自饮自酌,石天冬陪着喝了一杯,做他自己的事去了。小厮又端来两盘下酒菜,分别是白切猪头肉,和卤味猪下水拼盘。
  明玉握着挂水珠的酒杯,其实没怎么喝酒,她想得出神。她有点委决不下,是上论坛将此事抛岀,然后表态,从此自绝于苏家,苏家人也别来找她,还是做人厚道一点,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她自己心里有个节制,以后与苏家人划清界限,不再主动接触。她心中偏向前者,明人不做暗事,父母做得出来,她写得出来,自绝于苏家前,怎么也得走得明明白白,给大家一个说法,告诉大家,不是她苏明玉对不起苏家,而是苏家彻底对不起她苏明玉。她本来就不属于苏家。
  而且,她很能猜测到妈妈的忠实儿子们可能有的强烈反弹。但是,那与她何干,事实就是事实。她一个受伤者难道被压迫了一辈子了,还得去照顾既得利益者的小心灵?公平不是天下掉下来,她有能力,她自己会创造,她也会面对反弹。
  明哲大哥倒也罢了,她最想告诉的是苏明成,这个妈妈的好宝宝。他被拘留时候的表现她保留证据,会寻找机会烧给妈妈知道,而他最爱的妈妈的底细,她也会一五一十告诉他,让这母子俩偿还她以前所受的所有不公。她不是苏大强,她不会逆来顺受,她受的,她必还,无论是好的,孬的。
  对,就这么解决。恩怨分明,得失计较。不是她小心眼爱计较,而是,他们苏家的人何尝拿她当亲人,甚至,当人看待?这样的苏家,有何理由留恋,有何理由宽恕?她不是圣人,她只要公平。
  趁热打铁,这就将今天新鲜热辣的对话记录下来,发上论坛。明玉将手中的啤酒杯往桌上一顿,准备拎电脑上桌,但见周围没有电脑包的影子,才想起连车钥匙都还在石天冬手里呢。视线放回桌上,更是惊讶地看到桌上一派狼藉,啤酒杯不知怎么碎裂,一线啤酒正蜿蜒浸润桌布,向桌沿进军。她忙跳起来,拿餐巾压住酒滴。
  一个小厮连忙上来,手脚麻利地换上新台布,换上新杯子。明玉又问小厮要了纸笔,伏案走笔,将今天与苏家男主人的对话忠实记录下来。一字一句,一笔一划,明玉简直觉得是在剜心。但她还是记录,忠实记录。经历都经历了,难道还不能回顾?她还没那么软弱。
  她不软弱,可是,她恨。她气得手脚发抖时候,不能在这种公众场合拍桌打凳,只有灌自己一口冰凉的啤酒。她一向有理智,一口,不会是一杯,再恨都不会失去理智,她无处依靠,需要保持理智维持生活。
  石天冬小店初创,方方面面还不能运转自如,不得不时刻耳提面命。但他进进出出时候,常留意着看明玉一眼,见她依然全身绷紧得象蓄势待发的弓,又见她纸笔伺候,不知写什么。他想,也好,她不肯说,可是,写出来总也是发泄。
  写完,明玉找到石天冬,问他要传真。石天冬惊讶,难道她愤怒时候还能办公?打开他小小不到六平方的办公室门,让明玉自己进去贵干。
  明玉没用自己的手机,她的手机早已阻止了苏明成,料想苏明成一样会这么做,他不知多恨他。她用石天冬案头的电话打到苏明成家里,她记得苏明成家里有传真机。是苏明成,而不是朱丽接起电话。明玉简单道:“你打开传真,有一份今晚的对话记录传给你,我和你们爸,有关我身世的追究。”
  明成有些许酒意,一听是明玉的电话,他本来不想给信号,但是,对话记录的内容吸引了他,正是他想知道又不敢找爸去问的。他明晰地听岀了“我和你们爸”这五个似乎指向真实内幕的细节,他没回答,他不愿与苏明玉对话,但利落地给了明玉信号。一会儿,传真机“突突突”地吐出密密麻麻的手写黑字。
  明玉抿紧嘴唇,咬紧牙关,看着传真纸进去又出来。收回对话记录,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撕了记录,折叠整齐,收回裤兜。
  将对话发给无知无耻的苏明成,明玉感觉自己心头岀了一口气。情绪是垃圾,是垃圾就得找地方扔了但得扔对地方。所以这张“手迹”,她会找时间拿到妈的坟头烧了,同时烧的将是苏明成可怜相的忠实记录。非此,何以解恨。难道,也让她象苏明成他爹那样地嚎叫吗?她不是懦夫,她不会顺从,她会自己着力解决困扃。
  至于苏明成将受的震撼,那是她需要考虑的吗?她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回家时候得请石天冬送一段,免得遭遇苏明成再一次的狗急跳墙。但她已经考虑新购住房了。
  她噙一丝冷笑,重回酒桌,见石天冬已经做完事情,坐桌边等她。明玉没说什么,坐下前已经捏一瓶啤酒在手,是燕京纯生。坐下同时,啤酒瓶口已经对准石天冬半满的酒杯,她为石天冬将酒满上。而她的杯子本就是空的,石天冬很对,没在她不在的时候殷勤倒满,否则,氧化了的满杯苦啤酒怎么喝。石天冬是个美食家,而她,则已经恢复清醒。她慢条斯理给自己的酒杯也满上。
  “我这儿打烊了,要不要转移阵地?”石天冬与明玉碰杯,居然一饮而尽。明玉估计一下,这个杯子大约是300ml的量。她没全尽,只大口喝一口。石天冬没话找话说,“今天营业额不错,试开业几天,营业额一天比一天攀升。”
  “恭喜你,理想与生计能结合得那么好。”说恭喜,当然得举杯,石天冬这个糙哥,一点不设防,又是一杯干了,明玉还是一大口。
  石天冬一下又没话说了,因为明玉太不配合。倒酒时候,才绞尽脑汁又想到一条,“下周六开始,市里举办年度业余篮球比赛,我和朋友们组了个业余队,叫‘老男孩’,已经连打三年了。我们已经在网上发动了不少网友啦啦队,不过比起那些学校出来的业余队,我们的啦啦队人数太少了。你有没有空,也给我做做啦啦队?”
  “好,你把时间发到我手机上。”去不去再说。但是明玉不由得想起放苏明成出来那一天,石天冬以百米冲刺速度三分种内穿越广场买来鸡翅的那幕。原来他是真的在玩体育。她对石天冬的话题不是很有兴趣,但是,石天冬的话却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令她松弛。“我有一个疑问,你最近哪来时间锻炼?比如说今天的东北杀猪菜主题,你得亲手把关材料吧,即使你不上灶,但你得控制厨师出品的质量。一天两餐,你总不能把训练时间定到打烊后,你愿意,人家还不配合呢。还有你前面说的,这个饭店做顺之后,你该旅游就上路,该做研究就出海,我再有疑问,作为一家特色化的经常变换菜品的饭店,不可能象KFC似的形成固定工序和成本标准,你不盯着,能保证菜品质量吗?能保证利润不流失吗?比如说我今天吃的酸菜白肉,厨师可以卖出十碗却说成五碗,看你没盯着,把其他五碗的钱昧了,这很容易,我都知道,只要收银和厨师勾结就行了。中餐没有固定计量标准。那你出门时候还能安心吗?”
  “这个我在开食荤者时候已经想过了。我既然要追求理想,总得放弃一部分利益,哪有天下好事都被我占了的道理。想明白了,你提的疑问都不是问题。”但是,石天冬心里还是有点难看的,早知道明玉一直对他不以为然。所以,他忍不住又补充:“我对生活的定义可能与你不一样,我觉得,做人第一得快活,明白自己想做的,做自己想做的,不依靠人、自给自足,作为男人把养家糊口扛下了,这就好了。否则快活不起来。”
  明玉惊讶地看住石天冬,这话她倒是常听人说,很多人抚着胖肚皮说知足常乐,可真做到的人不多。这个石天冬倒是真的朝那个方向在做的意思。但是,象石天冬那样的,真的能快乐吗?她不以为然,起码,她的快乐就建筑在拿下一个个销售堡垒上面,她如果没有攻坚成功支撑起自己的社会地位,她还哪有快乐可言?人,总得有点追求吧。不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还是尊重石天冬的选择吧。她与石天冬碰杯,道:“各有追求,条条大路通罗马。不过,一般能说出你这些话的,都有一定年龄,你多大?”
  石天冬见明玉又只是喝一大口,不过不计较了,因为他一大口下去就是差不多一杯,他还是一杯下去。“拿身份证出来不就得了?”说着,拍拍胸口,又拍拍裤兜,找出皮夹,翻出身份证。
  明玉手一伸,才又想起电脑包没带上来,只得淡笑道:“我包没带着。我77年中的。”
  “你终于笑了,不是强笑。”石天冬说着,举起他的身份证,“我们同一年生。我以前还以为你比我小,后来又以为你比我大很多,我七月的,我们不会是同月吧?”
  明玉一看,居然还真是同年同月生,她大一星期。但是,笑?她这时候还能笑?职业性假笑吧,她最会的。但她不与石天冬辩解,拉开两罐贝克,一罐给石天冬,还是笑道:“干了,干了回家。麻烦你送我一段。我比你大一星期。”
  “嘿,我以后不相信什么星座了,我们两人性格差别那么大。你那么文气……你真文气吗?”石天冬一边咕咚咕咚喝酒,一边忍不住问。食荤者店里时候对明玉的印象,现在好像全给推翻了。
  明玉这一罐啤酒喝得艰难,喉咙口涨得要命。好不容易全干了,见石天冬手指一捻,啤酒罐嘎拉干瘪,她不行,只好往桌上一顿。“没有文气,不过有阴气。走吧。”
  石天冬在心里补充一句:还有煞气。
  明成从来就知道,明玉自己找上门来,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他有踩到一砣屎的准备,看到是落后的传真而不是电邮,他还嘲笑了一下。但是,看完的瞬间,他被点燃了。他晚餐喝下去的两瓶啤酒在燃烧,他全身的血液在燃烧,他的两只眼睛也在燃烧。
  捏造!绝对是最恶毒的捏造!这个毒水母一般的人,她时时刻刻窥伺着合适时机,抛出毒蛇般的引信。
  他旋风般地冲出门去,但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却是愣了一下,才说出父亲住址。
  苏大强已经睡下,蔡根花也已经睡下,但听得震天动地的敲门声,蔡根花还是胆战心惊地起床,而苏大强说什么都不敢起床。他在被明玉逼问后,就一直在担心,明玉会不会告诉明哲和明成,明哲和明成会不会找上他。尤其是明成,明成对他从来没好气。敲门,不,打门的会不会是明成?苏大强赤脚下床,悄悄合上卧室门的插销,迅速钻进毛毯里捂住耳朵。
  蔡根花从猫儿眼里看到眼睛突出的明成,她虽然见过明成一次,但早已忘记,再说见明成这么凶,哪里敢开门。她又是胆子最小的,都不敢问门外人是谁,怕门外人跟她吵架。忙跑进来敲苏大强卧室的门。可是,怎么敲,里面的苏大强也不吱声。蔡根花没主意了,想了半天,在轰天般的敲门声中,也哧溜钻进自己的卧室,关门睡觉。
  明成不见有人开门,更是头顶怒火腾腾窜起,对着防盗门拳打脚踢,仿佛这样才能出气。
  可是,同一楼道的人睡觉被吵醒,受不了火气大了,有人悄悄钻出来一瞧,见是一个高大男青年行凶,一个电话拨到110。警察很守信地五分钟后到达现场,明成给捉个正着。
  明成看到警察,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变乖了,什么怒火都瞬间消失,又问必答。他吃警察的苦头是吃怕了。
  警察一问是家庭纠纷,便少了处理的欲望。警察敲门想稍微调解一下,可是里面两个胆小的一听是警察,就更不敢开门,个个钻在毛毯里面做鸵鸟。警察就教训一样地劝导明成有事明天白天再好好说,一家人不要闹成这样子。然后记录明成的身份证,盯着明成先走,明成窝着一肚子气,却不得不先走了。
  明成这一趟泼风似的来回,真相没问到,却是又吃一肚子的火。回到家里,照着自家的防盗门就是一脚。打开门,却见朱丽站在里面一脸惊恐。两个人面对面对视三秒,明成依然气呼呼的,但是有话说不出,明玉给他传真上的那些内容怎么跟朱丽说?朱丽一看明成满脸通红,又是一身酒气,忍了一个来月明成的酒气总是没时间没精力吵架、早餐桌上和风细雨相劝没用、已经厌烦到极点的朱丽今天被明成的临门一脚踢爆,再加自己一天班上下来又累又烦,终于火大。
  “苏明成你又喝酒,跟你说了几次不要喝酒你怎么屡教不改。你踢什么门,门碍着你啦?成天喝酒,你到底喝岀些什么来?”
  “应酬,应酬你知不知道?废话那么多。”明成虽然自知理亏,可胸口窝着熊熊烈火,哪里刹得住车,横眉竖目就回了过去。
  “不就是应酬吗?你起劲个啥,你倒是踢啊,再踢啊。争气争到家里,越来越好样了。”
  朱丽自己没意识到,这话停在明成耳朵里不亚于霹雳,戳到他最敏感最痛的伤处。他想都没想,旋身就冲着门好一顿拳打脚踢,嘴里咬牙切齿地念念有词,“我踢,我踢给你看,你要我踢,我踢……”
  朱丽看着明成疯狂地拿两只肉拳头捶铁门,吓住了。两只拳头握紧蒙在嘴前,不敢吱声。她不由得想起明玉的遭遇。等明成眼神疯狂捏着拳头转身,她吓得连连后退,尖叫道:“苏明成,你不许乱来。你别冲我发酒疯,你离我远点。”边叫,边退,钻进主卧“砰”地关上门死死顶住。
  明成酒劲加气劲,那么多日子从明玉那儿从周经理那儿从明哲那儿从父亲那儿从客户那儿还有从母亲去世那儿积累起来的怨气关也关不住,跟着朱丽冲到客厅,对着主卧怒吼:“我没喝酒,我没发酒疯,我们说明白,不许暗箭伤人。我惹你们什么了?你们有种冲我下手,关妈什么屁事,你们连死人都不放过,你们这帮恶狼,毒蛇,你们这些小人……”
  朱丽在里面瑟瑟发抖,连灯都不敢开,越想越不对,又钻进主卫严严关上了门。一身酒气,又不知所云,这还不是发酒疯?忽然,听到卧室门也是“砰”地一声,她吓得一声惊叫,明成会不会冲进来?发酒疯的他会不会将拳头砸到她身上?想到探望明玉时候看到的明玉被明成打肿半边的脸,朱丽不寒而栗。她第一反应就是给爸妈打电话,可是,这么晚了。她握着卫生间的电话,听着外门再一声“砰”,她不敢犹豫了,双手颤抖着也拨了“110”。然后,一边念菩萨保佑,一边念警察快来。
  明成团团转着,在客厅里越骂越痛快,他谁都骂,他不怕,越骂越兴奋。“你这毒蛇,妈早就知道你,现在妈死了,你伺机反扑了?告诉你,还有我,以后见一次揍一次。我不怕坐牢,打死你我赔命。不就是十万块吗?以后再惹我,我揍死你,你给我当心着,别当我是病猫。妈死了也轮不到你坐大,你只配做老鼠,被人踩着才能活。明天我还会找你,你等着,别以为报警我就会放过你……”
  夜深人静,朱丽听着这些没有头绪,一会儿好像是骂明玉,一会儿好像是骂周经理,最后是骂她?他知道她报警了?他会不会趁警察没来的空挡冲进来?朱丽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关咬得嘎嘎响。天哪,这个疯子,她是老鼠?她什么时候坐大了?她在他们苏家母子心里就这么不堪,得被踩着过活?朱丽吓得浑身发抖,气得也是浑身发抖。
  明成只在外面酣畅淋漓地骂着,转身遇到障碍,就一脚踢开,他只觉得胸口有一团气在膨胀,那是从妈去世那天积累起来的怒气,这团气涨得他难受。他边走边骂,气涨得难受了,就一拳打门上。都不知道手会痛。
  听到有人拍门,他就像找到目标似的,三步并作一步冲到门口,“呼啦”拉开门,居然又是警察,他冲口一声吼“干什么”,可忽然意识到不对,不再说话,两眼阴沉沉盯着门外警察。
  警察一看,就归类到家庭暴力。一个年纪稍大的警察进门喝道:“有话好好说,坐下。身份证拿出来。”
  里面竖着耳朵听着的朱丽一听警察说话声,顿时整个人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明成不敢胡来,乖乖掏出身份证。警察记录了,又用对讲机与不知哪儿联络。几句下来,放下对讲机,惊讶地道:“你不是刚在XX小区找你爸闹过事吗?怎么回家又闹?”
朱丽在里面听见,大惊,他打上他父亲家了?这人丧心病狂了。幸好自己报警,否则不知会遭什么罪。上回打明玉的教训忘记了吗?
  外面,明成理直气壮地道:“我爸不是东西,造谣侮蔑我妈。”
  “喝酒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呆着睡觉,什么都别说。报警的人呢?”
  朱丽用尽吃奶的力气打开两道门,只敢探出一个脑袋。警察看见道:“没事了……”
  朱丽喃喃地道:“他……他……他发酒疯。”
  警察看着一个漂亮女孩子吓得花容失色,十分同情,有商有量地道:“他现在不敢动,你看看该怎么处理?”
  朱丽这才眼泪“哗”地流出来,刚才眼泪都给吓住了。“警察同志,请你们等我一下,我收拾好东西跟你们出去。我不敢呆家里。”朱丽的一句话,整说了好半天。
  任谁看到朱丽这样子都会怜香惜玉,警察很和蔼地道:“这么晚,你一个女的去哪里?”
  朱丽愣住,逃难去妈家吗?可是这么晚了,吓到爸妈总不好。警察见她犹豫,以为她没地方去,便道:“你先生还醉着,而且今天已经两处惹事,我们把他带走,等他酒醒再让他回来。你好好在家呆着,不要害怕。”
  朱丽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又气又怕,可是又不放心明成坐牢,上次的创伤还历历在目。她愣了好久,才道:“还是我走,我找宾馆住。”
  警察有点同情地看着朱丽,由衷地道:“夫妻再怎么吵架还是一家人,回头等他酒醒了两人好好说说。你是个讲道理的人。”
  朱丽没有回答,硬撑着收拾几件衣服,跟警察出去。经过明成,却见他双臂撑着大腿低头坐着,不住叹气,不住摇头,活脱脱的垂头丧气。朱丽又恨又可怜他,可不敢耽误警察的时间,急急跟着警察出去。
  明成一个人摇头叹气地又坐了好久,他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变成这样,连朱丽也反他。本来,朱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可是,烈火试真金,朱丽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的难处,她知道他现在有多苦吗?她都没留意到他最近的消沉吗?她眼里只有她的事业,事业,事业。而他则是没事业,被周经理害得死死的,苏明玉还要来插上一刀。这两个都不是人。尤其是苏明玉,她气得妈还不够妈?妈去世了她还不放过妈,净往妈头上扣屎盆子。这人真是毒到家了。
  这世界真他妈全变了,整个的小人得志。
  明成满肚子的气被警察压回去,岀不来,咽不下,闷得难受。又是摇头晃脑地坐了好久,才洗也不洗就睡了。干吗要洗?他怕谁啊。
  明玉回家自己开车,她哪敢把方向盘交给喝酒一口闷的石天冬。到家,一直到楼道防盗门前,都没见苏明成现身,明玉不知道苏明成是上回吃亏长记性了,还是远远看见她有石天冬保驾不敢上前了。反正她今天逃过火山喷发期。
  石天冬看到明玉下车后就时时四处张望,忍不住问:“你担心你家兄弟再袭击你,还是别人?”
  明玉低头笑一笑,没立即回答。她不得已才请石天冬护驾,可怎么都没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害怕。好不容易才回答一句:“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不过我绝大多数时间工作忙,没法回来。”
  石天冬感觉明玉这话不尽不然,但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答案,还是别对着明玉穷追不舍要答案。没想到这么个强人,毕竟还是个女人,她还是有害怕的事情。并不昏暗的路灯下,石天冬看着明玉觉得她怪可怜。
  两人在防盗门前分手,明玉上去了,她也看到石天冬没有在门口逗留哪怕是一秒,石天冬与以前已有不同,今天的石天冬似乎没有流连,送她回家就像是完成任务,任务完成,他转身就走。按说,这也是应当,可明玉却是记住了这个细节,很是为此郁闷了一下。
  进去房间后,明玉又忍不住稍稍撩起窗帘往下看了看。石天冬早不知走到哪儿去了,起码,她目力所及范围内,石天冬早走得不知踪影。走得可真快!明玉嘀咕了一句。
  喝了酒,偏又没喝醉,最是难以入睡的时候。而且,她的身世,令明玉怎么都无法入睡。她也无心工作,她心中两大疑问在打架,她究竟是不是苏大强的女儿?苏明成今晚会如何发疯?
  看看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多。但料想柳青这个花花公子肯定还没睡,不打搅他简直天理不容,她很多闷气要向柳青倒,只有柳青最能理解人,她即使不说出实情,他也能有感应。她今天心里烦得很,什么都烦。
  电话倒是很顺利打通,可是柳青也是喝酒了,在电话那头搞不清,一会儿玛丽一会儿莎丽的,明玉起码在他嘴里听清楚三个女孩的名字。明玉今晚本来就暴,闻此不肯再说,对着手机憋了会儿气,又听柳青大着舌头胡说几句,挂了电话。
  她困兽一样地逼自己睡觉了。睡得很不踏实,天麻麻亮时候就起来了,脑子空空荡荡的。初秋的晨风很凉爽,明玉下去在小区了走了一遭,她入住后,几乎还没好好看过这个小区。清晨的小区里面几乎没有人,绿化稍茂盛的地方鸟声嘈杂。偶尔有人出现,大多是穿着难看校服学生,大孩子自己走,小孩子有大人带着。
  明玉前面是一老一小,一只花花绿绿的大书包背在老的身上。安静的环境下,一老一小的对话很清晰地传到明玉耳朵里。
  “外婆,为什么我那么早起床,妈妈可以不起床?”
  “妈妈上班晚啊。”
  “真不公平。我以后也要做大人。”
  “可是妈妈下班也晚啊,妈妈一天要做好多事,挣钱给囡囡买钢琴。妈妈很累的。”
  “嗯,我知道了,以后我洗脸时候放水放很小,象粉丝一样细,不吵到妈妈。”
  “好囡囡,外婆告诉妈妈去,妈妈听了挣钱更有劲了。”
  “爸爸也辛苦,外婆也辛苦,外婆每天最早起床,比我还睡得晚。外公最没事做,外公洗筷子声音真难听。”
  “胡说,外公钓鱼给囡囡做汤喝呢。”
  “可是外公说钓鱼是大人们玩的游戏。”
  “呵呵。”
  ……
  明玉听着微笑听一老一小对话,醒来后一直昏沉的脑瓜子清楚不少,她竟不知不觉跟到大门口,听到烦人的车声才折返。多可爱的一老一小,都是那么懂得体恤家人。即使是那么小的孩子,都已经会想到不打扰妈妈,以后洗脸水开得跟粉丝一样细。这都是长辈教育得好,长辈带了个好头。瞧那外婆,虽然为了孩子早起,可依然心情那么平和地为跟孩子讲理,而且一点都没忘记为睡觉的妈妈在孩子面前挣分。这肯定是个和睦美满的家庭。
  家教,是一脉相承的啊,上面带了好头,小辈自会潜移默化。
  明玉往回走,看到车库门口趴着的车子,忽然没来由地心惊。不,不,绝不是因为看到熟悉的场景,虽然她的宝马与以前的奥迪都是白色,可现在是白天。她只是想到了一脉相承。即使苏大强不是她的父亲,可她的母亲不会变,她从哪儿蹦出来,这路径绝不可能错误。她的外婆,她的妈妈,还有她,是不是也一脉相承?
  想到外婆为了舅舅的出息不惜断送女儿的婚姻,不惜下跪下拜逼迫妈妈,妈妈竟然不以为非,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以致生出她那样的孽种,事后为了儿子理所当然地挤压女儿的生存空间,还有她,因为她的仇恨,苏明成被她一刀刀地凌迟。这算不算是三个女人的恶毒秉性一脉相承?三个女人都咬牙切齿地为别人活着。想到这儿,明玉不寒而栗。
  如今外婆死了,妈妈也死了,如果她们都没死,而她如果没出息不得不挤住在家里,会不会一窝子人挤在小小空间,瞪着碧油油的眼睛自相残杀?
  她害怕。她以为自己无所畏惧,见佛杀佛,见鬼杀鬼,但现在她是真的怕,怕得浑身冰凉。她怕重蹈覆辙,走外婆和妈妈的老路。而那可能性真大,她有她们的血统,她还秉承了她们的家教。或许,她早早被妈扔进初中住宿还是件好事,那使她不用承受家中如此畸形的家教。可是,她真逃得过那一脉相承吗?她想逃吗?
  明玉回到屋里心烦意乱地乱想,手中香烟又袅袅升起。
  其实,她说她要脱离苏家,可她的心一直拴在苏家。她以前虽然少回家,可回家之前,心中早有整套对付妈的方案,她从来都重视苏家,不遗余力地与妈妈作对。她看似功成名就一脸超然,可她从来没有忘记从小吃的苦头,只要被激发,她爆炸得很快,很猛烈。
  今天审视自己,才发现自己早已变态,她逃不过一脉相承的自然规律。外婆对妈无所不用其极,妈对爸和她无所不用其极,她呢?对苏明成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在妈的葬礼上,苏明成夫妇表现得稍微象人样点,她都要冷嘲热讽。
  可怕!这也是灾难。必须终止。
  她必须停止如此变态的代代相传。不为别人,就只为她自己的正常的,不阴暗的生活。外婆和妈都已经去世,明哲和苏明成都不是那料,由她来结束这一切的疯狂吧。够了,外婆折腾妈,妈折腾她,女人一代一代沿袭着前辈的“教诲”,死不改悔地不拿女人自己当人。她得活自己的,对自己好,找对自己好的男友,然后一起对下一代好,就像今天偷听的那一老一小。所有的阴暗必须停止,即使她还有很多仇恨没有清算,还是得停止,否则,她的一辈子得搭进去。
  生活的空间很大,到处都有海水蓝天阳光绿树,而非一屋子阴暗的仇恨,一家子的人在狭小的空间里互噬。结束过去,最好的办法不是以前常说的一句从此以后我没有父亲母亲,而是淡岀,虽然这很难,一肚子的话痨没处儿发,憋得难受。
  彻底走出苏家,苏家的好事她不去参与,本来就不会参与。至于坏事,和痛快淋漓的报复,她也得左手扼右手地阻止自己。她没那么大本事,可以说不参与,从此看见苏家人就处之泰然。她以后还是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以后慢慢忘记苏家,包括她的过去。忘记过去的最佳办法,不是将过去的每件事做个了结,那将没完没了。而是,潇洒或不潇洒地硬说一声再见,一刀切。
  她不能再心思歹毒地纠缠于过去,她得高高兴兴地为自己活。对,她得为自己活,而不是憋一肚子气给别人看:瞧,我就是比他们争气,不靠你我活得更好。
  明玉想,这腔调怎么这么象石天冬的。
  她从电脑包里找出昨天手写的对话记录,又打开保险箱取出里面苏明成的窘态记录,猫卫生间里,一把火烧了,干净。
  这一晚,明成难得地没有睡好。他感觉到危机犹如乌云压城,向他铺天盖地而来。有来自生活的,来自工作的,他们都非看着他妻离子散工作无着才会罢休。他被酒精和愤怒双重控制的脑袋无比混沌,他是好不容易捱到天明,直到打开窗户呼吸一口清晨凉爽的风,他的脑袋才稍稍降温。
  他这才反省昨晚被报警两次的行止。他错了,错就错在中了苏明玉的毒计。他不该过于情绪化,被一张传真就轻易点燃怒火。他最大的错误是,他在朱丽面前扯破面皮,吓走了朱丽。
  昨夜之后,他与朱丽之间还有什么?他收入骤减,他还欠着一屁股的债靠他现有的工资一年两年无法还清,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本来已经在朱丽面前抬不起头,朱丽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接触的男人哪个不比他强?他知道他靠着亲情爱情维系住朱丽,只有这一线了,可是,他昨晚却发狂自己毁了那亲情,逼得朱丽都下手报警,他把朱丽硬生生地往外推。
  他一无所有,朱丽怎可能再要他?明天,还会重现他中暑,朱丽心疼他,而不计前嫌赶回来送他去医院那一幕吗?他想,他希望朱丽回来,可是,他又怕朱丽回来。他知道,近期他的业务将无法有所起色,他在生意场上的节节败退对比着朱丽事业的风生水起,他异常苍白,每当卡上接到朱丽体贴地划过来的零用,他常生无地自容的感觉。朱丽还能忍他多久?他还能在朱丽面前瞒多久?或者说,是硬撑多久?
  他已经撑得很累。
  明成强打精神去冰箱里取食。这一整个双门冰箱的食物,眼下朱丽哪有时间来管啊,都是他从超市搬来。里面的脱脂乳酪、酸奶、果酱、全麦面包、葡萄汁,那都是朱丽的爱好,他从来都不是太有所谓。可是,一个男人混到做家庭主夫的地步,还怎么能让人看得起?这种事儿谁不会做,朱丽能记情吗?
  他没精打采地吃早餐,简直是一口三叹。这时候,电话又响。明成简直是条件反射似的蹦起来,一脸莫测地盯着客厅里电话机的方向。他已经竭力不想起昨天苏明玉给他的那份传真,可是,……犹如昨晚那么晚的,苏明玉来个午夜凶铃,今天这么早又是谁来电话?
  三声铃响过,明成才迟疑地走去看显示。又是个不熟悉的号码,昨天苏明玉也是用的一个陌生号码。他不接,回头继续吃饭。可是,没多久,座机声歇,他的手机叫响。还是这个陌生号码。明成只觉得自己心头一窝子的火又窜了。他冷笑一声,接起电话,没想到对方是他很讨厌的舅舅。三万,会不会是问他讨那三万?他本来是答应舅舅三个月就还的,借钱的时候,他的手头还是那么的宽裕。
  果然,舅舅开门见山,“明成啊,我那三万块钱你快点连本代利还我,我总算给众邦找到一家肯接收的中学,可人家张口就是五万赞助。这事儿你们说什么都得帮我,除了你那里的三万,你再帮我想办法解决一万,我跟你借,行不?我等下就去你公司门口等着。”
  众邦是舅舅的儿子,当初舅舅一举得子,大家贡献出很多名字给他选择,结果他自己给儿子起了个“众邦”。他当时对他大姐说,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而他的儿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孙,他就是要家里姐姐妹妹外甥外甥女全都帮着他儿子的意思。当时明成嘲笑,但他记得妈当时就给了刚出生的小众邦五千块,十几年前的五千块啊。所以明成一直不怎么看得起这个舅舅。
  明成不知道妈妈后来又帮了众邦多少钱,他只知道,现在就是剥了他的皮,他也拿不出三万。他没好气地道:“我现在手头没钱。舅舅你另外想办法。”他还靠着朱丽吃饭呢。
  “哎,明成,那不行,你借条上写的就是今天还我呢。人家别的小孩都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你总不能看着众邦呆家里吧。你就是砸锅卖铁都得还我。另外一万块我找你大哥想办法。”
  明成不得不施以缓兵之计,“我现在确实拿不出三万,下礼拜还你。这样吧,我告诉你苏明玉的电话和公司地址,你找她,你那么多外甥外甥女里面就她最富,富得流油。我大哥刚给我爸买了房子,他现在也没钱。苏明玉今天在市里,不知道会不会出差,你一早就去她公司门口堵她。你五万都着落到她头上去。”
  舅舅迟疑道:“你妹……你妈说她不讲情面。”
  明成冷笑道:“所以我才让你一早去她公司门口堵,你一定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她要钱。她堂堂大经理,回家里可以作威作福,当那么多手下的面,没不借你钱的道理,她要面子呢。你五万都着落到她头上去。你等着,我给你找电话……”
  舅舅觉得有理,明玉财大气粗,拔根毛都比他腰粗,不找她,难道一家一家一千两千地借着凑足五万?他暂时也不紧盯明成了,明玉油水更大。再说,时间容不得他多考虑。
  等舅舅自觉挂下电话,明成不觉松了口气,暗赞自己一举两得,轻易就解决两个问题。本来,他的脑筋就是好,还不是给周经理她们这些鸟人迫害着才无法施展。
  九月的清晨终于露出一丝阳光。
  可是,阳光没有明媚多久,舅舅的电话提醒明成想起苏明玉的传真。明成忽然想到,妈妈这辈子的幸福,全数毁在这个妈妈娘家独子的舅舅手里。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没用弟弟的前途,妈妈怎么可能被迫嫁给那么没用的男人?不说别的,妈妈这么漂亮有能力的人,一辈子的苦就是因舅舅的前途而起。
  明成不肯相信明玉传真里的什么对话记录,但是他却记住了妈妈所有受的苦难都是因为这个舅舅。舅舅还有脸理所当然地伸着手问他要钱呢,欠了妈妈这么多,舅舅可曾报答过一次没有?
  让舅舅找苏明玉去吧,缠死她,两个都是不得好死的人。
  虽然上班也没事做,可明成还是准点上班去了。他已经丢了那么多生意,他不能再丢工作。
  而朱丽,他哪里还敢找上她去。他不配。
  明玉早知脱离苏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会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但等电梯门打开迎面看到舅舅的时候,她心里只会吐血。这是她唯一的舅舅,母系赵家三代单传的第二根独苗,从小养尊处优只差饭来张口的骄子。明玉也不知有几年没见过这个舅舅,眼前这个白衬衫雪白,形容富态,人模人样就是少点灵气的中年男子,她却是一眼就认出。她看出舅舅也看到她,干脆主动问一句:“你来干什么?”
  “哎唷,明玉,你还真在这儿上班……”
  “谁跟你说的?”明玉听出有异,打断舅舅的话直捷了当地问。
  舅舅不知道大姐家兄妹阋墙,笑道:“早上问明成要债,他跟我说你在这里。我……”
  “你问他要债怎么要到我这儿来了?我要上班,你回去找他去要吧,再不行找他老婆,众诚事务所,这条街笔直往西走500米,很大一块牌子。”明玉已经气不出来,这该是苏明成做得出来的事。
  舅舅哪里肯走,早早来时已经看好地形,明成说的明玉的公司竟然占了整个楼层,难道细细瘦瘦的明玉真的是这儿的总经理?楼道开阔,他又拦不住明玉,而且他看着一脸冷淡的明玉也不敢拦,只好大步跟进去,按照明成的策略,一路唯恐别人听不见似的大声道:“明成欠了我三万,说好三个月,三分利。今天他说拿不出钱,要我来找你。我也没办法啊,众邦初中考高中分数线不到,都开学那么多天了,我才给他找到一个学校肯收他,可是赞助费要五万。五万就五万吧,你说赵家就他一根独苗,我怎么能不让他读书呢?这年头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众邦要是高中文凭都没有,以后只能吃你们堂哥堂姐的了……”话说到这儿,舅舅看到明玉拿钥匙打开总经理室厚重的实木门,大步进去,他顿时眼睛发亮,明成说得没错,明玉肯定有钱。
  明玉以极大耐心听到这儿,不得不哭笑不得,舅舅与苏明成两个,一个啃了妈的青年时代,一个啃了妈的中老年时代,等妈一死,两人就互啃了,苏明成能耐,借钱居然借到舅舅头上去。这两人,不知最后谁啃得过谁。若把舅舅作为苏家亲戚,明玉不想认。若把舅舅作为年长者,这种人不值得尊重,若把舅舅仅仅是当作一个不相干的人,明玉现在要工作,没空应付他。她自己坐下,从包里抽出笔记本电脑,抽出资料,打开抽屉钥匙,忙忙碌碌,但对舅舅的大声诉说不予理睬。
  舅舅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明玉,你听着没有,众邦要读书,你一定要帮他。赵家只有这根独苗。”
  明玉终于手头不再收拾东西,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看陌生人做戏似的看她舅舅。要饭一样地到处挤兑亲戚要钱,他却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可见舅舅脑子里某根筋搭错。如果今天借钱给他,以后他就认准大户了,哪还有个完。她当然不给,即使取出一千元打发他走都不肯。何况,她今天已经打定主意一刀切了与苏家的任何关系。
  舅舅见明玉只是不理他,再次大声道:“明玉,我知道借钱受气,可你怎么也得说句话,给,还是不给。你妈要是在,我只跟你妈说……”
  不说“你妈”还好,一说“你妈”,明玉昨天的愤怒又在心底打旋。不能犹豫了,也不能顾及什么面子,当断则断,学老蒙,老婆老娘都一刀切,第一刀就得切皮切肉切到狠的,让他后怕,断绝他以后骚扰的念头。舅舅后面的话她不要再听,操起电话就给办公室主任:“我苏明玉。你带保安过来请我办公室里的人走,这人是我舅舅,这人今天来与以后来都不会与公务相关,以后不得放他进门。他如果不愿走,架出去。如果骂人或者吵闹诋毁,影响我们公司运作和影响我的名誉,你让小冯立刻起草律师信,我保留向法院起诉追讨精神损失和公司运作受影响产生的任何损失的权利。”
  这种惫懒汉子还能做出什么举动来?比无赖流氓差得远。明玉除了不可能自己岀老拳打发,其他应付自如。放下电话,看着一脸怒容的舅舅,她冷淡地道:“不给你钱的原因,我不说了,给你留点面子。以后不许来我公司打扰我的工作,否则我没面子,不妨告诉你,苏明成前不久就是因此被我关进牢里坐了两天两夜,出来没一点人样。你少受他挑拨。走吧,以后少来我这儿找没趣。”
  舅舅简直想不到,就是打发讨饭的,人们也会给仨瓜两枣,明玉简直不拿他当人,他虽然听到明玉话里都是威胁,可是,他怕谁?他是苏明玉总经理的舅舅!家务事,苏明玉怎么敢玩硬的,她不怕社会上人戳脊梁吗?他当下怒道:“明玉,就是你妈在也不会这样跟我讲话,你一小辈太放肆了,看见舅舅连让座也没有,你还懂做人的道理吗?别以为做个老总鼻子可以朝天,你妈怎么教你的,怪不得你妈说你没良心,你整一个良心给狗吃了。众邦要读书,赵家人都得出力,你敢不出?哪天我找你大姨……”
  明玉眯着眼睛任舅舅控诉,见办公室主任带两名保安进来,后面还跟来公司法律助理小冯,她才若无其事地起身出门,一边道:“交给你们处理,一点不用客气。小冯,你跟着听着,我舅舅只要吵闹影响大家工作,只要有一句侮辱诋毁我的言语,你立刻准备打官司,你告诉他我会要他赔多少。我去开早会。”
  别说舅舅不相信明玉做得出来,办公室主任保安以及小冯也都不信,一家人呐,而且还是嫡亲舅舅,苏总怎么做得出来,不怕遭人闲话吗?起码,一顶没规没矩的帽子是免不了的。又不是全国劳模,人们可不会说苏总铁面无私。照苏总的话去做,会不会万一苏总以后感念亲情给翻脸了,责怪到他们这几个执行人头上来?
  办公室主任稍微狡猾,决定应该智取不可力敌,忙对小冯道:“你把法律法规跟这位苏总舅舅先生说一下,苏总舅舅,我建议你还是自己走,否则大家都不好看,苏总做事一向说一不二。”
  小冯不管舅舅的唠叨控诉,大声将影响工作将导致公司多少损失以及骂人可能导致的精神损失赔偿等的上限下限清清楚楚告诉舅舅。这个舅舅是个家养得迟钝的,又见明玉是真的一点不讲情面地叫来保安,还有说着天书一样话儿的律师,他开始担心,不敢大声,也不敢再骂明玉,连道理都不敢讲了,只一叠声的“我是明玉舅舅,我是明玉亲舅舅……”,老老实实跟保安出去下楼。办公室主任这才明白明玉文武一起上的原因,感情这个舅舅是个没用的。
  明玉早料想到这个没用的舅舅会如何反应,出了办公室就不太再关心身后的事,而是一个电话挂给朱丽,苏明成欠收拾,她将苏明成的面目暴露给朱丽。什么苏家人赵家人,一个个都是要钱在前出钱在后的,她读大学没钱的时候,赵家人苏家人死都哪儿去了?
  虽然,明玉听出朱丽的声音不是很柔美,但不管,苏明成那么做,朱丽在场没阻止,朱丽也得担当。“朱丽,刚刚我舅舅上我公司大吵大闹,说是苏明成给他地址给他电话,唆使他过来问我讨要苏明成欠舅舅的三万块钱。我问你,苏明成这么陷害我是什么意思?他还是不是男人?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朱丽本来就被明成闹得出走宾馆住了一晚,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胸口一腔子的怨毒。听到明玉这么说,她当机立断,“明玉,对不起,苏明成做事太卑鄙。不过这事儿得请你另找途径解决,我已经正式与苏明成分居,没法帮你了,对不起。”一边说,一边干咳,哭了一晚上的嗓子发干发痒。
  明玉听了倒是愣住了。苏明成家闹翻天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原因?她硬是没法很快反应过来,稍候一会儿,才道:“对不起,我不应该打扰你,这事我自己会解决。”
  朱丽按说是可以客气一句就挂掉电话的,可这会儿她既客气不出来,又心中好像有千言万语要与明玉这个不是很相干的却又是知道情由的人说,又是一夜没睡好心头犯混,竟是捏着电话久久不语。明玉这时候有点后悔不该在他们两夫妻闹翻天时候找朱丽煽风点火,倒不是怕两夫妻之间闹得更僵,而是觉得这一来朱丽这个无辜的被她影响太多,有点对不起朱丽。等了会儿见朱丽一直没说话,她温和地道:“别担心你的业务,这与你是不是苏家媳妇是两码事。你也别自责,你与苏明成的事不是你的错,怪只怪我妈太强势,被她亲近关照的人,比如苏明成,我舅舅,都被关照得不明事理,心理上缺一根自强自立的筋。好了,你忙,不打扰你。对不起。”
  朱丽一直熬到现在,才听到一句居然是来自过去对头的明玉的宽慰话,一时百感交集,叹道:“你说,苏明成的心理断奶需要几年?”
  “不好说。再见,我得开会了。”明玉在秘书室里放下电话,冷眼看着舅舅蔫头耷脑地被两个保安押出去,心说,俗话说三代不离舅家门,苏明成倒是与舅舅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朱丽与舅妈不一样,朱丽自身条件太好人也太聪明,久而久之怎么可能人受得了苏明成。今天她说出分居,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相信今天她的告状又添了朱丽分居天平上的一块砝码。朱丽这样的人配苏明成,还真冤了。但她不愿多插手两人的事,见解也是点到为止,实事求是,只因为这是苏家的事。
  朱丽放下电话后,一直在想明玉的“不好说”背后是什么。她若是什么都没说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在前面很中肯地分析了一下苏明成和他舅舅性格的成因,她为什么后面又说“不好说”了呢?究竟是“不好说”,还是“不便说”?如果苏明成能比较快地心理断奶,明玉有什么可“不好说”的?那是不是只能说明,明玉不看好苏明成能很快断奶?明玉眼睛太毒,她以前即使生气时候对明成性格的概括也没有错,她今天的这个“不好说”太意味深长。
  朱丽一晚上几乎没睡,整个人心浮气躁的,工作时候一直岀状况,心中更恨,怒气当然都烧向苏明成。再想到苏明成自己决策错误投资款打水漂,他舅舅讨债上门时候他居然嫁祸于明玉,这行为太卑鄙。这个人,怎么变得如此陌生?昨晚,他还像个有文化的人吗?整一街头无赖。朱丽很想知道,为什么婆婆去世之后,整个世界好像颠倒过来,原本不讲理的变得讲理了,原本衣冠楚楚的原来都是禽兽。
  朱丽还在想不明白,外面接待小姐却给她打电话,说一个自称舅舅的人来找她。朱丽不知道舅舅乃是明玉告知的地址,以为也是与明玉那边一样,都是苏明成支使,胸口一腔子的怨毒喷涌而出,将心中对苏明成最后的一点留恋冲刷干净。心说,这个小人,拿钱不能直接问她要吗?有什么必要使出如此卑鄙的挤兑手段?她当然不会见什么舅舅,她学明玉。
  但是她没法象明玉一样调动保安,只有强忍怒火,对接待小姐道:“我家从来没有舅舅啊。那人是不是有什么破坏企图啊,你千万别放他进来。你就说这儿没有一个叫朱丽的,谢谢你,非常麻烦你。”
  舅舅倒是相信接待小姐微笑的谎言,因为既然明玉不是好货,想来她说的话也不能相信,他本来就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事务所的,既然没有朱丽这个人,正好说明他的推断正确,也正好说明明玉这小娘皮的良心不好,大姐是她妈,果然看得准确。
  可是,他请了一天的假,却什么问题都没解决,钱一块都没筹到,那怎么行。他必须再找明成要债。
  他依稀记得明成在什么进出口公司工作,就是记不起来明成具体在哪一家。可再打明成电话,明成却不接了。舅舅也火大了。姥姥,大姐一去世,她儿女们怎么都翻脸不认人?别人不管,这明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说什么都得把明成逮着了,看他怎么给这小子做规矩。
  舅舅索性进超市买了一包饼干,一瓶矿泉水,到明成家楼下守株待兔。他中午不回,晚上总得回家的吧。
  但是舅舅生了个心眼,既然明成不敢接他电话避着他走,那他也不能让明成看到他等在门口了,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好在舅舅白面微须,长相亲切,保安巡视过来也不会觉得此人可疑,他就在隐蔽处稳稳等候了。
  朱丽这儿知道苏明成舅舅被骗走后,长舒一口气,感觉象走了瘟神一样。她无法相象,如果那个舅舅没被骗走,也是大闹一场,她今天已经绷紧到极点的神经会不会崩溃。苏明成太无耻了,如明玉所说,这还是不是男人。
  朱丽板着脸竭力想认真做事,可是精神一直无法集中,错误一犯再犯。终于忍无可忍,打电话给爸妈,接电话的照旧是妈。
  “妈,昨晚苏明成发酒疯想打我,没打成,被我报警了。昨天太晚了,我后来睡在宾馆,我下午请假回家。还有其他事,具体见面再说。别担心我,我没挨打。”
  “啥,啥,他真动手?我早知道他不会只打他妹妹那么简单。丽丽,你别害怕,我们替你收拾那小子。你下班就来,妈等着你。你真没挨打?不能骗妈。”
  “没有,妈,没有。”朱丽这么说的时候,终于又哽咽了,那边朱妈妈非常敏感地捕捉到女儿的哭泣,也顿时替女儿委屈得哭了,母女俩电话两端哭成一片,把朱爸爸奇怪死了。
  朱丽放下电话后心想,妈妈对她的好,越发显岀苏明成的不是东西。她已经够仁至义尽,苏明成坐牢,她没怪罪,她只有一直鼓励他走出阴影,可是,苏明成拿她当东郭先生,回头就是一口,瞒着她搞投资。他投资失败,她又说过什么?她够大方了,可是,苏明成却怂恿他舅舅上单位里来找她闹事。这个人,在家跟妹妹打架,在公司跟领导翻脸,他一直说他有理,可是,他要真是好好的,怎么会哪儿都混不下去?他要是好好的,人家为什么都来针对他?何况,别的不说,起码朱丽越来越看出明玉不是个不讲理的。
  再想到苏明成上班时间赖家里被她撞见时候那闪烁不定的眼光,还有每天屡教不改的浑身酒气,苏明成那张胖胖的脸在朱丽眼里已成臃肿的猪头。
  现在已经将近早上十点。至此,苏明成对于昨晚的事还没有一个明确说明。如果说她清早还对一个电话有所期待,那么现在,朱丽认为已经不需要了。苏明成怂恿他舅舅到她这儿闹,还不够说明问题?
  这个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而且,也不再值得期待。
  朽木不可雕也,她没苏明成妈的能耐。
  中午请假回家,在被爸妈几乎拿着放大镜验明正身,没有挨打之后,一家三口才坐饭桌上边说边吃。
  朱丽详细说了昨晚与今早的事,朱爸朱妈此起彼伏地骂明成,两老都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明成算帐。说完这些,朱丽冷静地道:“爸,妈,我准备跟苏明成离婚。我想清楚了,这人已经丧心病狂,不知道好歹,也已经被挫折打倒,不思进取了。”
  离婚?两夫妻面面相觑,都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对于寻常人家来说,那真是天大的事。
  两老闷了好久,朱爸爸才小心地道:“要不,我先找明成谈谈。”
  朱妈妈立即气愤地道:“谈什么,不许他打丽丽吗?我们早就说过,他听了吗?而且这种话需要别人教他吗?他已经三十出头。他万一现在态度一百个好答应以后不打,回头转身等丽丽落单了又岀拳呢?我们丽丽哪里受得了他的拳头。你没见他以前打他妹妹,打仇人似的,打得人住院,我们丽丽怎么吃得消。谁知道他有没有喝醉啊,他打他妹妹时候可没喝醉。”
  “他昨晚没大醉,说话条理得很。爸,你跟他说也好,我都不能想起他。但爸你别指望能做成思想工作了,自从他打他妹妹那次后,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什么话我都已经说过,可是没用。他自己不想进步,反而变得怨天怨地,我也倦了,我不是他妈,我忍耐到头了。爸,你就跟他说离婚,没别的。”朱丽气呼呼的,鼻孔呼呼喷气。
  但朱妈妈这回却也小心地道:“丽丽,你在家住几天,离婚这事,等你气头过了我们再提?”
  “妈,我理智得很,你们放心。我忍无可忍了,他如果光是没出息倒也罢了,他现在是良心很怀,他是在脑袋清楚的情况下使诡计害我害他妹妹,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原谅。我气头过后脑子稍微清楚一点,我要做的是清楚分帐。”说着放下饭碗,泪汪汪起身道:“不吃了,没胃口。”
  朱爸朱妈立刻噤声,不敢再提。两人又哄又劝的,看着宝贝女儿总算吃下大半碗饭才放心。饭后,朱丽累得睡觉去了,朱爸朱妈窝自己房间里轻声说话。
  “怎么办?”
  “你现在倒是问我怎么办了,刚刚你还拼命反对我。”
  “啧,那苏明成劝得回吗?我说的难道没道理?”
  “你再有道理,可是你得想想,我们丽丽虽然条件好,她总是已经三十出头了。女人过了三十太难再找对象,你没见报上说大龄女单身都是些条件很好的吗?”
  “可那也不能便宜那小子啊,万一他看我们不生气,他得意了,以后尽可以欺负我们丽丽了。你说他今天会打人,明天就不会打人了?”
  “我也担心这个啊,我女儿我怎么不担心。可你看看丽丽上回也是气呼呼回家,最后呢?那小子一生病,她立马赶去照看。离婚哪是那么简单啊,不能意气用事,平时也别挂嘴上伤感情。我找那小子谈谈,两方面都听听意见。等丽丽不生气时候再说。你别再给丽丽火上浇油。”
  朱妈妈听着朱爸爸的话觉得有理,不情不愿地应了,心里不知多想操刀子砍明成去。小子,竟敢欺负她女儿,活腻了。可是,离婚啊
说服了老伴儿,朱爸爸午觉也不睡了,偷偷下楼找僻静角落给明成打电话。
  明成一接到丈人的电话,就知道肯定得挨骂了。可是,昨晚他能怎么办?换个人接到妈妈被如此侮辱的传真试试?而且,他打朱丽了没有?他再生气,拳头也不会落到朱丽头上,他虐待的是自己的手,他的手今天乌青累累。可是,谁来理解他?朱丽还有父母出头,他呢?他妈妈被侮辱的时候,他不能为妈妈出气?
  昨晚,朱丽的报警,朱丽最后跟警察离开,他当时非常失望。朱丽怎么会误解他,误解他会打她?今天他才觉得自己可能当时模样非常狰狞。可是,朱丽不会知道他的心思,朱丽肯定把她昨天对警察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她爸妈了。可想而知,她爸给他打电话会是什么内容。问题是,他怎么解释?怎么能让朱丽爸理解他当时的愤怒?他将传真给朱丽爸看吗?这传真能让别人看到吗?朱丽爸妈看到后,还怎么想妈妈?可是,非此,又怎能说明他昨晚的愤怒?
  不,他绝不能令侮辱妈妈的谣言从他手里散布出去。所以,面对朱丽爸的质问,他无言以对,他只能说,他喝醉了,情绪太激动。朱爸爸是个老机关,听得出明成回答中言不由衷的成分,但起码从明成嘴里得到肯定,昨天,他连大声呵斥都不舍得的女儿真的受了极大委屈,而且,还可能比朱丽说的更委屈。朱爸爸简直比自己挨打更愤怒,在电话里追着问明成的态度。明成最先还是我道歉我道歉,可朱爸爸追着要具体的,追得明成急了,而且他是真被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压崩溃了,在朱爸爸一再紧逼之下,明成的嘴里终于爆出“离婚”两字。
  朱爸爸气坏了,也是两个字“等着”,就关了手机。至此,朱爸爸已经不再反对朱丽离婚。明成的态度他已经知道,此人不可救药。
  朱丽起床,见父母已经调转风向支持她离婚,她很是疑惑了一下,等爸爸说出原因,她黯然了一下,但随即便血气上扬,取出纸笔,咬牙切齿地计算她与苏明成的共有财产。很快,一份分家草案传真上明成的案头。
  “房子,按市面价格,扣除尚需按揭部分,一分为二,由朱丽付给苏明成现金,房子归朱丽个人所有。
  付给苏明成的现金中,扣除十三万车款的一半。
  虽然是婚姻中发生的欠债,但是由于朱丽不知内情,所以,欠苏明成舅舅的三万,欠周经理的十万,由苏明成个人承担。
  购买苏大强房子的按揭款余额,由苏明成自己承担。
  各人自己的衣物用品,归各人自己所有。“
  明成粗粗看了一下,基本公平,他又再心灰意懒地想到,房价已经比买的时候翻倍,他拿到的现金,够归还欠舅舅欠周经理欠父亲的债,此后无债一身轻,倒也好。所以,他拿出手机,发短信给朱丽,只有两个字,“同意”。朱丽一看,就狠狠将短信删了,立刻冲出门找她律师同学办理正式离婚协议。
  同时,朱丽跟父母商量妥当,问父母借钱,一分利,以后每月还一万。父母不肯,说家里人收什么利息,放银行里那些利息也是有等于无。但是朱丽一定要给,逼着父母签下借款协议。朱爸朱妈看朱丽情绪激动,知道再推也没用,心说只有一个女儿,收了女儿那么多利息,最后还不是给女儿,也别推了,反正以后通过什么渠道慢慢花到女儿身上就是。

  三十四
  明成冲朱爸爸说出“离婚”时候,已经心如刀绞,神不守舍。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呼唤,呼唤朱丽千万不要答应,他只有朱丽一个亲人了。可是,也有一个小声音出来打架,那个小声音提醒明成,非得等到最后的亲人朱丽彻底看不起他的时候抛弃他才罢休吗?所以,他又认为自己做得对,应该对朱爸爸说“离婚”。可是,心里真希望朱丽来电骂他没良心,骂他昏了头。
  朱丽没让他久等,朱丽直接传真给他离婚财产分割草案,朱丽当真了。看着传真机吐出的短短一篇草案,那熟悉娟秀的字迹,明成眼前的世界天昏地暗。他用仅有的理智发出同意短信,也用仅有的理智找出他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苏明玉昨天传来的如此诬蔑妈妈的传真,他怎么可能狂怒。苏明玉阴险毒辣,最知道蛇打七寸。她一手挑起他家的矛盾纠纷,包括以前在讨论爸归谁抚养问题时提出查账,此后朱丽为此一直与他龃龉不休,包括她动用社会关系把他送去坐牢然后当着朱丽一家的面把他放出来,让他丢尽颜面,从此在朱丽面前无法抬头,包括昨天。她用心险恶,一步步地算计,一步步地实施,一步步地将他毁灭,如今,她得逞了。
  妈妈说得没错,苏明玉是毒蛇,是毒水母。妈异常的远见卓识。所以,苏明玉后只敢在妈妈去世才下手紧逼。
  明成终于为自己找到理由,因着悲情,他恢复不少镇静。他记住这个仇恨了,他会以牙还牙。
  明成一下午在办公室里都异常冷静,可眼睛里燃烧着黑暗的怒火。同事们都敬而远之。
  明成一直冷静地在办公室里坐到下班,虽然最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什么都没做,他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下班时间,他才收拾下工。他在办公楼下杀开重围抢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家。他需要安静与孤独。还有,他需要好好检视家中的一草一木,他将失去它们,但他的记忆将永远保存着它们。
  令明成没想到的是,他才下出租车没走出几步,斜刺里飞奔岀一个人来,劈胸抓住他的T恤。明成一看,又是舅舅。知道舅舅再来,他是躲不过了。但他才稳住脚,又有两人飞奔跟来,一看,原来是舅妈和虽然才初中毕业,却已黝黑高大结实的众邦。
  舅舅扯着明成吆喝道:“走,上你家去,你不还钱,我们众邦没法读书,我们就住你家吃你家了。”
  舅妈是个好性子的,当初还是明成妈一手促进相亲结婚,众邦也是好性子,所以两人都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舅甥俩没说什么。可他们即使不说,也已经在形势上对明成形成包抄。正好是下班时候,大楼前人进人岀,人们认识明成,却不认识舅舅一家,明成因此异常尴尬。他只得收起自己的火气,压低声音道:“行,我们上去说话。”
  舅舅见明成弱了气势,心理上立刻强势起来,依然以夸张姿势紧紧抓住比他略高的明成T恤胸口,继续大声嚷嚷:“你现在别说软话,我问你,你早上撺掇我找明玉,你安的什么坏心眼?你自己这只做亲哥哥的都会被明玉送进去坐牢,你也想害我被明玉送去坐牢?你……重阳节我找你妈说话去,怎么养岀来的儿子。”
  明成见几个邻居进出听见,臊得脸色泛红,一把拍开舅舅抓住他的手,扭头就往自己楼道走。舅舅忙率妻儿跟上,怕走了明成讨不回三万块钱。明成才用钥匙打开门锁,后面的舅舅大力一顶,将明成顶进去屋里,踉跄了好几步。明成不得不叹,人倒霉,喝凉水也碜牙。
  舅舅冲进客厅,大咧咧坐在沙发上,又大声指挥妻儿坐下,才道:“明成,还钱。你今天不还钱我们不走。”
  明成心中已经将朱丽准备折给他的一半房款取出三万还舅舅了,但此时他不知道那笔钱什么时候会到他手上,而且他打心里地不希望那笔钱早早到他手上,所以,他不仅是今天无法还钱,也不能给出确切还钱时间。但是他正气头上,哪有好声气拿来说话,很是硬邦邦地道:“我今天就是没钱,你们爱住就住着吧,我管饭。”
  “你这是什么话,你妈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我问你,我的钱,你还还是不还。”
  “不就是三万块钱吗?谁赖你三万块?才三万块,多大的芝麻。会还你,现在调不出头寸。”
  “我问你,早上你为什么推我找明玉?你妈知不知道你这么坏良心?以前只听你妈说你好,原来你最阴。你害我坐牢,你以为就可以不还钱了吗?幸好你妈只生你一个没良心的,明玉还跟我讲道理。”
  舅舅左一个你妈右一个你妈,惹得明成心头火气又是隐隐成型。“谁害你啦?你不也说苏明玉讲道理了吗?你别臆想症。你爱呆我家就好好呆着,钱我一个月内还你。才三万块钱也想到我面前冲黄世仁,妈以前带你进城也没见你带点良心道过谢,这几年你哪次来我家不是伸手掏钱?你肯不肯把妈给你的钱吐出来还我?”
  连舅妈都忍不住开腔:“明成你这是什么话?有你这么跟舅舅说话的?”
  “你妈是赵家人,你妈的钱都用在众邦头上。你不帮着众邦也就罢了,你连众邦读书的钱都要赖,以后众邦没文化找不到工作你赔?你这哥哥怎么当的?众邦这么多年敬你喊你二哥都白喊了吗?众邦喊你的你给我吐出来。”
  舅舅说得生气,操起明成家的电话就给大姐夫打,虽然他大姐在世时候他从来不怎么搭理那个唯唯诺诺的大姐夫,而且他当然不会用他宝贵的手机。明成在舅舅身后阴阳怪气地跟上一句,“我记得我姓苏,而不是姓赵。赵家人关我什么事。”
  苏大强正吃饭,接到电话,一听是小舅气愤的声音。“大哥,你给我评评理,你儿子苏明成欠我三万块钱,说好今天还,我需要这钱供众邦读书。结果你看,早上他不安好心推我去见明玉,明玉大经理是那么好见的吗?现在他又耍无赖说不还钱,还拿难听话顶撞我。大哥,你发句话,你说我该怎么拿到我的钱。众邦还等着钱上学呢,你看开学都一个月了,不能再拖。你得训训你儿子,怎么做人的。”
  苏大强一听急了,担心小舅一气之下冲到他家要他子债父还,小舅子那么结实,又那么能说会道,又是亡妻最关心的人,他哪里敢面对。而明成也是他惹不起的,昨晚都闹得惊动警察了呢。他忙赔起笑脸道:“你也知道,我们家孩子从来当我没有。以前明成还听听他妈的话,现在只有明哲的话他才听几句了。我给你明哲的电话。“
  舅舅听着也是有理,知道大姐家从来没有大姐夫说话的份。他是气急了才会打电话乱抓人急病乱投医。他连忙记下明哲的电话,反正再长途花的也不是他的钱,他拨号时候当然不会想到前面还得加个“17909”省钱。当然,他拨号时候也不会忘记盯住明成,不让他逃跑。
  等明哲那边电话一通,他立刻叫一声“明哲”,几乎一字不漏地把刚刚对苏大强说的话全部照搬给明哲,只不过“大哥”换成“明哲”,“儿子”变成“弟弟”。
  明哲在班上加班,本来亲戚来电想敷衍几句过去,没想到听到耳朵里的还真是有事,不得不走出办公室,全心应付。他知道明玉不好惹,明玉与明成之间有矛盾,明成自己欠债推给明玉很不地道。但是,明成真做出这么不地道的事情来了吗?只知道明成家最近紧张,买父亲房子的时候,几万块还得按揭,但都困难到要接钱过日子的地步了吗?应该朱丽还是赚钱的啊。他又是气明成陷害明玉,又是担心明成的日子,忙对舅舅道:“舅舅,你这是明成家的电话吧,你叫他听电话,我问他。”
  舅舅总算找到一个肯承担的,再说明哲是海归,有钱,舅舅对明哲有信心,即使从明成那儿拿不到钱,明哲这个做大哥的也总得掏自己腰包。而且他们兄弟理亏,他正好提出问明哲借不足的两万块钱。他招手就叫明成接电话。
  明成接起电话就皱眉道:“大哥,我一个月内会还他们。”
  明哲也在电话那端皱眉,说实话,经过妈妈去世后那么多的事,他现在不是很信明成的话,这话若是朱丽说出来,他还能信。“众邦真的因此没法读书?”
  “你信他。”明成说得异常干脆。
  明哲也不知道该信谁,舅舅的信誉度似乎也不佳。“明成,最近是不是手头困难?如果能想到办法,欠的钱到时间还是得还的。而且,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债务转嫁给明玉。”
  “我转嫁她?她是那么好欺负的?你问问她昨天对妈妈做了什么?她还有脸配姓苏吗?大哥,这事儿你别管,再见。”明成说完,二话没说,就把电话搁了。扭头对身边的舅舅道:“你不用到处搬救兵,搬了也没用。除非你搬出我妈。跟你说定了,一个月还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家你就好好呆着,我不会报警把你抓进去。”
  舅舅看着明成一脸无赖相,也是无计可施,总不能打架吧。他忽然一拍脑袋,冲上去一把拎起明成搁桌上的电脑包,挥手招呼妻儿:“走,咱们回家。这包我扣着,等你拿钱来换。”
  明成冷冷地道:“我包里有钱有卡,你尽管拿去,要是少上一张,我报警抓你。”
  “你唬谁?我立刻找你大姨,让她开包做见证。众邦,你挡我面前,别让苏明成冲过来。”舅舅终究还是刚被明玉强制性培训了法律,知道犯法的事有很大后果,所以打开电脑包找出明成的皮夹,抽出大票子,将皮夹扔还给明成。因为听说扣身份证违法,这,他知道。但是,明成果然没钱,红颜色的大票子只有三张。
  明成终究是个读书人,被舅舅没有章法地一闹,他又不屑于忽然放下强硬身段求情,要舅舅放下关系到他工作也业务的电脑,只好眼睁睁看着舅舅背起电脑扬长而去。电脑里,有他目前唯一一单生意的资料。他犹豫了下,还是没追出去,只在房间里顿足大骂:“白眼狼,妈搭进自己幸福养岀来的是个白眼狼。白眼狼的儿子再拿三十万也读不进书,木头脑袋就是木头脑袋……”
  这回不大吭声的舅妈不肯了,这不是诅咒她的宝贝儿子吗,已经出门了的人顿时母狼一般转身扑向明成,一头撞向明成的肚子,大喊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们众邦怎么你了?我们众邦怎么你了?你做哥哥的怎么能红口白舌诅咒众邦?你还是爹生娘养的吗?你还是人吗?你安心要害死我们众邦是不是?你个乌鸦嘴,我撞死你,要死一起死。”
  明成被舅妈撞个趔趄,还没站稳,舅妈又是一头撞过来,撞到他下巴,明成牙齿一合,正好咬上舌头,痛得他眼泪打旋,火气再也无法抑制地爆了出来。他一边躲舅妈的疯撞,一边也是疯牛似的窜向舅舅,一头撞开舅舅,趁乱抢过拎包紧紧抓在手上,后面舅妈又撞了上来。明成这回在扭身让开,舅妈收不住脚,一头撞到被明成撞趔趄的丈夫身上,两人在地上摔成一堆。众邦旁边看着爸妈吃亏,再老实的人血性了,大脚蹬向明成,明成没提防身后遭袭,更没想到才初中毕业的众邦有的是力气,一头冲到开着的门沿,顿时,脑袋开花,天旋地转,鲜血顺额头缓缓淌下。
  跌地上的舅舅舅妈一见怕了,谁都知道见血三分亏,众邦更是傻了,明成自己也是愣住。好不容易,舅舅大喊一声,“还愣着干吗?快去医院。”忙把刚从明成口袋里掏来的三百块钱往他兜里一塞,推着明成往楼下走。
  明成本来还想大吼一声威胁说死就死了,去什么医院,但是眼看着胸口滴下的血越来越多,怕了,不得不被舅舅推着走。血淋淋的人拦不住出租车,明成平生第二次遭到拒载。
  到了医院,挂急诊包扎,舅舅先付了医生手术费,一看三百块钱不够用,趁着明成包扎的时候叫慌乱的妻儿赶紧回家,他掏出手机给苏大强打电话,“大哥,明成撞门受伤了,在第二医院,你快带钱来看他。”
  苏大强一听,要钱?又怎么了?而且他怕见明成。所以他老实地应一句:“我知道了,我告诉明哲。”就挂断电话,立刻给明哲打:“明哲,你舅舅刚刚给我电话,说明成撞门受伤,住医院了,第二医院。怎么办?”
  明哲心说,难道是刚才借钱还钱的事起争执了?想到明成现在连三万块钱都赖得这么艰难,一定是经济紧张无法应付如今高昂的医疗费用,他忙道:“爸,你带钱去,用多少我给你报销多少。”
  苏大强期期艾艾地道:“明哲,我怕明成见了我会打我。昨晚明成上门来打我,还是邻居报警,警察把他赶走的。”
  “什么?明成这么……”明哲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也知再叫爸爸去医院看明成有点强人所难。“好吧,爸你好好在家呆着,门关紧一点,有什么事我周末一定回来处理。我找朱丽去。”
  苏大强一只包袱卸掉,大松一口气。而明哲包袱上身,大气都不敢喘,连忙打电话给朱丽。朱丽正请帮她起草离婚协议和告诉她离婚应知的律师同学吃饭,一见明哲的电话,一听明哲在电话里急不可耐地说明成受伤住进二院,她就想起上回她逃回娘家,也是明哲打电话来说明成在家上吐下拉。太巧合,可见其中很有苦肉计的成分了。她冷淡地对着电话道:“大哥,对不起,我正与苏明成办离婚。请你另外找人。”
  “什么?”明哲再次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么亲昵的一对小夫妻,他们居然会离婚?明成这几天是怎么了?打父亲,离婚,他究竟还做了什么?他慌不择言,急急道:“朱丽,是不是因为三万块钱的债务?不行我来替明成还。”
  “不是。大哥,谢谢关心,再见。”
  朱丽出于礼貌,一时没有放下电话,听见明哲在电话那头急着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哲好容易才回过神,忙对朱丽道:“朱丽,能不能押后几天办手续,我周末才能出来。我们坐一起谈谈,好吗?”
  朱丽深吸一口气,淡淡地道:“不,不用。我对苏明成整个人失望,而不是因为一件两件事,不用再谈,没有挽回余地。谢谢大哥。再见。”
  明哲只能也说了再见,一时捏着电话发呆。明成那边究竟是怎么了?他不在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得不打电话给拒绝接听他电话的明玉,果然,明玉一看是他的号码,不接。他无奈,用紧张惊诧而轻微颤抖的手指给明玉发短信,“明成打架受伤住进第二医院,舅舅看着,联系电话XXXXXXXXXXX,爸昨晚被明成惊吓而曾报警,不敢去医院,朱丽与明成办离婚也不肯去医院,只有你了,求你,明玉。”
  电话明玉可以不接,但是短信进来,明玉还是仔细看了。联系到前因后果,她大致明白苏明成怎么会打破头,心里不得不很小人地直呼痛快。果然,苏明成现在没人可找。她没想去医院,苏家的事她怎么可能管。但是,心中又有隐隐的担心,硬是扭着性子不理,做了会儿事,可还是扭不过自己,一个电话打到舅舅手机。她也没唤“舅舅”,这个舅舅和苏明成狗咬狗打起来,心里只有比任何人更急。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同样是啃妈的人,老啃比新啃更胜一筹啊。她等舅舅一声“喂”,立刻直捷了当地问:“苏明成有没有什么生命危险?骨头碎了没有?会不会住院?”
  舅舅今早一役下来,早对明玉敬畏有加,忙道:“只流了很多血,医生正给缝头皮。这会儿应该缝好了。明玉你来看看?”
  “不会住院?自己能走?”
  “应该不会住院。是自己走着来医院的。”
  “那就好,你照看好他,消弭一些罪过。再见。”明玉放下电话,这才将这事儿抛到脑后,短信当然也不会回给明哲。电话不接,却回短信,这不是跟赌气差不多吗?
  明玉才放下电话,就接到石天冬打来电话,问明玉会不会过来吃饭?明玉说忙,不会去,盒饭算了。石天冬又问九点后他们几个业余篮球队老男孩的几个人凑一起道市篮球馆练习,她会不会来捧场?明玉想了想,也说可能没时间。没想到,才刚过一会儿,没下班的秘书送来一个饭盒,说是一个小姑娘送来。明玉打开一看,里面正是昨天“食不厌精”的小厮说的瓜菜,这个季节,竟然有马兰拌笋丁,还有切得灯影薄的火腿夹冬瓜,再一个是掐头去尾的绿豆芽炒鲜瑶柱,再一个菜,明玉直等吃了才知道,竟然是鲜薄荷拌嫩藕丁。饭是雪白的当年产东北大米,粒粒晶莹芳香。这一盒饭菜,一清二白,却异常吊人胃口,尤其是工作了一整天后疲累人的胃口。明玉洗手大嚼,吃完竟觉石天冬给的量不够,她还拿饭把角角落落的菜汤都沾了来吃。吃完,昨晚对石天冬送她到家门后转身就走的行为完全谅解了,一个短信发过去,就两个字,“好吃”。石天冬看到只有两个字的短信,反而高兴。
  明哲等待明玉回音的当儿,一个人站在楼梯间发愣。这是怎么了?他不在的一个月里,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全乱套了呢?是不是他写的家史导致明成回家和爸冲突?但是朱丽又为什么与明成闹离婚?明成越想越不明白,这才想到,他自以为在为这个失去妈之后的家操心,其实他什么都没操心到点子上,否则,怎么那么多事他都不知道呢?而且他连想都没想到过。反而是明玉的态度比较能理解,她看了家史不能不起疑。明哲只觉得焦头烂额。
  对了,明玉。明哲忙检视手机,果然,上面没有明玉的来电和短信。明哲不能再等,一个电话挂给舅舅。舅舅正为明玉的电话费解,不知道明玉这么说是来还是不来,好像应该是不肯来的意思。那难道他都没法将明成扔给大姐家的任何人了吗?正想着,明哲电话又进来,舅舅接起。明哲急问:“舅舅,明成的伤诊治了没有?要不要紧?请让我跟他说话。”
  舅舅不敢说太多跟伤有关的事,怕明哲问岀原委,只得找其他事情东拉西扯:“明玉刚刚也打电话来问我伤得怎么样,我说不用住院,自己能走,她好像就不准备过来了。”
  明哲一听,心里总算暖了一下,忙道:“舅舅,我暂时不能过来,明成你先帮我照看着……”
  “可是医药费不够了,明成手头只有三百块多点。”
  明哲只得道:“你先花着,我找时间回家时候给你。”
  “明哲,众邦的赞助费还差两万块,你怎么也得帮我解决一下吧,你看你都到国外读书,我们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说,你说……”
  明哲知道,这个舅舅挟明成敲他竹杠了,但是他能不答应吗?他现在上海,即使飞车回家,也得几个小时,这期间,应该是明哲最危险的时候吧。他暗叹,对舅舅道:“你先把电话给明成,我确认一下没事再跟你说赞助费的事。”为了稳住这个舅舅的心,明哲不得不又补充一句:“你也别跟明成提三万块债务的事,都找我吧。”
  舅舅欣喜,飞快进去将手机交给已经缝好线,满脸血污,狰狞可怕的明成。看到明成不想听电话的样子,他忙将手机举到明成耳边强迫他听。明成想扭开脸,可对头上新缝的伤口有忌惮,不得不被舅舅强迫。静下来,却听见电话里面传来大哥充满焦虑的声音,“明成,明成,你听着吗?明成,你还好吗?明成,明成……”
  这一天来,明哲的声音是明成听到的唯一含有关切的声音,听着这声音,明成的喉咙不由得微微发痛。他愣怔一会儿,听大哥在电话那头不断呼喊他,大哥好像已经焦急得失态。他忙伸手夺过舅舅手中手机,身体背向舅舅,低低声道:“我没事,流了点血,缝三针,骨头没碎,也没脑震荡。等下可以自己回家。”
  明哲听到明成的声音,这才长嘘一口气,道:“行,行,明成你起身走三步看看,头会不会晕?”
  明成依言,起身走三步,才道:“走了,没事。放心,来医院路上走了不止三百步。”
  明哲又放心一点,最主要的是,这回明成说话口气里面不再有戾气。“好,那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等下配一些药就回家。回家睡一觉就好,我人胖,血多,不碍事。”
  明哲听了明成不知道是真乐观还是假乐观的话,叹息道:“明成,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安心回家养伤。我立刻打车过去看你,你回家留意着敲门声。”
  明成没想到这回大哥竟然准备打车过来看他,他又感动了一下,但又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已经了解了他现在的处境和作为,如果全了解了,大哥还会那么关心他?“大哥,你别来了,不是大事,再说我回家就睡觉,不会留意你的敲门声。你还是周末过来吧。你也当心自己的身体。”
  明哲又犹豫了下,道:“明成,你回家给我一个帐号,我往你银行卡里面打一些钱。你别推辞,我不会多给你。只是借给你,你以后身体好了还我。”
  明成一听,再次愣住了,这话,这语气,他何其熟悉,这是以前妈妈塞钱给他用的时候常说的话。他眼中的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好久,才憋岀一声:“好,谢谢大哥。借我两千,帐号我等会儿到家发短信给你。”
  明成收线,侧着脸想了会儿,才起身接过医生开的处方出来。走到外面,看看跟上来的舅舅,冷冷一笑,将手中手机死命摔地上,俯视着舅舅痛呼一声抢救手机,他掸灰尘似的拍拍手,道:“不用你家众邦赔我的血了,扯平。”他也不去配药,知道自己今天配不起药,打算明天等大哥寄钱来再回医院。
  明成回家,反而死猪不怕开水烫,洗洗干净睡了。九月的天已凉,晚上不用太依仗空调。
  反而是明哲为明成的事又是操心又是生气,上班也没心思,看时间差不多时候,就走路回公寓,路上给估摸着刚起床的吴非打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一声生硬的“Hello”,明哲正烦恼的脑袋要转一个弯才能想到原来是岳父,不由得心里一乐,与岳父聊上几句,回答了岳父有关这个季节上海的几个传统变化,才等来吴非接电话。
  吴非一听是明哲,就挂了电话,由她拨过来。“什么事?长话短说,你女儿正闹呢。”
  明哲唉声叹气道:“给你三个‘惊喜’,第一件事,明成竟然与朱丽在办离婚……”
  “什么?他们两个?为什么?”
  “不知道,朱丽拒绝我劝说,明成要等我周末回家才说。第二件事,昨晚明成不知为什么事闹到我爸家,不知怎么闹的,一直闹到人家邻居报警。我爸又不肯在电话里跟我说为什么,我估计是与家史的事有关。第三件事,明成欠我舅舅三万块还不出,跟舅舅闹得打起来,明成吃亏,头给打破,刚刚的事。我舅舅在电话里说明成没钱,我借给明成两千,明天去银行划一下,你不反对吧?”
  吴非当下就想起过去明成一千两千蚂蚁搬家似的从他们妈那儿搬去好几万的事,可是,今天的事,明哲能不帮吗?她只有叹道:“救急不救贫,这回是应该的。但你得把握好度,否则明成从你们妈那儿得来的依赖心理永远也不会消除。不知道朱丽为什么会与明成离婚,朱丽挺讲理一个人。会不会……明成既然会打明玉,又会打上你爸的家门,他会不会也打朱丽?明成做事,越来越不象个成熟男人了。”
  “我也在想,如果明成第一次打明玉还能找到一点理由的话,当然也是没理由的,这回这三件事都说明明成行事真的很有问题。说起舅舅,我还想到一件事,我以前每天年中和年底分别寄一千美元回家,我看爸的记帐本上没有记录,那次陪爸去银行开保险箱,也没看到有美元存折,说明这些美元都被妈支配了。你说,这几笔钱加起来也有一万美元了吧,都进明成口袋,还是进舅舅口袋了?进明玉口袋是绝无可能的。冲舅舅昨天在电话里跟我说话的腔调,还有妈以前为了把舅舅户口弄进城做的努力,我觉得舅舅那儿也是眼深不见底的黑洞,与明成差不多。我很担心,明成未来会不会也演变得跟舅舅差不多,你不知道,舅舅今天在电话里问我要钱要得有多无赖。今天一下子岀那么多事,我真对苏家失望。唉,不知道妈以前是怎么搞的,我心里总是隐隐觉得,现在发生的很多事,都是妈当年种下的毒瘤时机到了总爆发。非非,我心里很烦。”
  吴非倒是没有想到,明哲这个最崇敬他妈的孝顺儿子,竟然怀疑起了他妈。以往,如果是明哲执迷不悟的时候,她是非有理有据要让明哲闹个明白的,但今天明哲既然已经怀疑,她就不用火上浇油了,乐得做她的宽容好女人。“明哲,这事儿吧,我从看你发给我的邮件时候已经想到了,你外婆家重男轻女特别严重,让我惊讶的是,你妈虽有反抗,后来也默认她作为弟弟进城工具的事实了,还如愿将你舅舅户口挪进城里,以后还不知怎么补贴你舅舅呢。说明你妈重男轻女思想也很严重,而且重到不拿正眼看自己女儿明玉。到目前为之,你家明成是被惯坏了,你家明玉是被气走了,但若说是你妈种下毒瘤,恐怕她也是身不由己吧。老一辈人的很多思维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你也有传承你妈的某些思维,恨不得把苏家的所有事都大包大揽,你可别培养出你舅舅一样从依赖走向无赖的明成哦,还有你爸。”这些事,吴非早就与近在身边的父母好好研究过,吴家父母与女儿一个鼻孔出气,又有与苏家母亲差不多的时代阅历,所以研究结果很让吴非受教,也平了吴非心中的怨气,这才能现在比较超脱地在明哲面前一边做好人,一边不忘打明哲一把。
  可正因为吴非前面的话入情入理,又为他妈找到理由,明哲听着很能接受,心里也好受一些。对于后面她的指责,他也觉得能够接受了。“非非,所以我不是来跟你商量要不要借钱给明成了吗?还有一件烦心事,明玉一直不肯接电话,也不回你的电邮。我这回周末回去怎么也得逮住她见个面。你帮我想想对策?她与你倒是投机。”
  “别问我,我仗的是宝宝。你要是抱着宝宝上门,她肯定不会推你出门,你要是领着你爸上门,看她开不开门。随缘吧,明哲,你太努力了,效果适得其反。来,宝宝哭几声给你听听,起床就没停止‘哼哼’。”
  与吴非的电话当然不可能解决家里的那些问题,但是与吴非说话之后,明哲心里好过许多。他想到,很迫切地想到,该如何快点结束与吴非的两地分居,他太需要家庭。眼前的办法,似乎只有加油工作一途。对于周末回家需要解决的那么多问题,他有信心一件一件了解理顺。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给朱丽发一条短信,说:“我估计明成最近很不理智,让你受委屈了。我和吴非向你道歉。也向你父母说声对不起,很不该令他们忧心操心。希望回头你还会当我们是朋友。如果明成有在经济上欠你,你尽管直接与我或者吴非说。具体的,我周末才能回家与明成谈,也希望你能与我见一面。”
  朱丽看到明哲的短信发愣,读给在一边陪着她的父母听,朱爸朱妈都说苏家哥哥妹妹看来都是讲理的,唯独明成不讲理。朱丽想了半天,还是不想与明哲对话。她是因为否定苏明成这个人才离婚,她是因为看到苏明成无可救药才离婚,她又不是没有给过苏明成支持,但是,够了,她已经竭尽所能,离婚已是无法挽回。与苏家哥哥又何必见面?谈苏明成?不,她现在厌恶这个人,不想谈起。
  明玉也是在办公室发愣,但她是累得发愣,昨晚苏家老爸透露的过去让她没好好睡。很想又钻进办公室附属休息室睡觉,但既然已经答应老蒙回家睡,那还是回家吧。上车一看时间,是九点稍微多一点,不由想到石天冬说在篮球场训练的事。她不由自主拐了过去。
  市体育馆里的篮球馆外面,有三付篮球架,大概是因为业余赛在即,打球的人不少。灯光明晃晃地照着铁丝网围起来的场地,明玉站在外面的黑暗中很容易就找到石天冬。石天冬穿着白背心黑短裤,在球友中间并不显得高,但显得黑。他看来在享受篮球,他和同伴们一起快乐地玩街头篮球,玩灵活过人,玩空中飞人,一只球在他手里像是说粘就粘住,说放就放开,还有投篮时候,他总喜欢狠狠扣下去,人跟大猩猩似的挂在篮圈晃几下。明玉虽然没有走近,可相象得岀,石天冬一定是露着两颗虎牙笑得快乐。他真是会创造机会快乐的人。
  明玉看了会儿,微笑离开,坐进车里,终于伸了个放肆的懒腰,她好像也被感染了。
  明成带着头上的绷带准时上班,不出所料,受到众人瞩目。大伙儿都在想,此人现阶段算是倒霉得彻底。好巧不巧,电梯里还有总经理同乘。明成一路就耷拉着眼皮,一脸什么兴趣都没有,你们别理我的霉气。
  点完卯,喝几口水,看到大哥来短信提示已经将钱打入银行,他急不可待地起身出门,去最近的银行将钱取了。他难得如此迫切地需要钱,即使舅舅来要债时候他也没那么迫切。完了立刻赶去医院,门诊开药,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吃药。昨天晚上他别的都不担心了,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关心,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么热的天,他没钱在医院配抗生素,头皮受伤缝起来处会不会发炎。现在药吃下去,他安心了。
  但没等明成坐稳,人事部经理笑眯眯地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拖到小会议室说话。有些人可能因为一辈子笑得太多,脸上皱纹强化成菊花一般的灿烂。
  人事部经理坐下就问:“哎唷,小苏,头上不要紧吧?虽然已经是初秋,可天还热,你得小心伤口发炎,这几天洗头得有人帮忙。”
  明成很不愿意有人提起他的头,更不愿意听人事部经理哪壶不开拎哪壶,他现在还有谁来帮他洗头?他没客气,也没力气客气,闷闷地问:“什么事?”
  人事部经理挺没趣的,只得干咳一声转入正题,“小苏啊,你们那一批分来的大学生,今年都是合同到期了。我过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不是有意愿续签。”
  明成一听就心里有数,淡淡地道:“我连续三个月业务量没有达标,公司是不是不打算跟我续签了?”
  这种事情人事部经理应付得多,所以都是按套路来,“公司有这打算,不过我们还要看看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在合同里附加几条约定,我们还是喜欢做熟的老员工的。”
  明成略一思考,便明白,所谓附加约定肯定是公司看你或许还有价值可资利用,所以故作大方与你约定若干日子内业务量必须达到多少多少,否则,就只能跟足球加时赛的突然死亡一样了。明成很想在公司稳定地工作,可是,他没把握在约定的三个月或半年内能达到某个业务量,周经理盯着他呢。恐怕,到时候还是得突然死亡,因为业务量不足而被终止合同。明成非常为难地斟酌,现在如果与公司结束合同,对外还可称为合同到期不想续签,这在国营外贸公司普遍得很。而如果几个月后被突然死亡,那就等于告诉别人他做不出业务被公司抛弃,虽然又可以拿几个月的小收入,可是造成后果可太丢脸,一辈子的丢脸。再说了,他现在即使有收入,也到不了他手上,都直接打入周经理帐户。
  不如不续签,起码主动,起码说出去好听,起码可以恶心一下周经理。
  明成问人事经理:“我记得合同不再续签的话,公司得按年头提供补偿,我这样的公司得给我多少?”
  人事经理早胸有成竹,取出口袋里的一张纸给明成看,说明成去年月平均工资收入是多少,明成在公司工作了几年,两下里乘一下最后数字是多少。
  明成一看,怒道:“我去年平均收入怎么会只有三千多点?别因为我不续签合同晃点我。”
  人事经理不紧不慢地道:“没算进去的那些是提成,那些在财务上都是划在业务费用里面,那些还包括你的差旅费和通讯费用,那些怎么能算是工资收入。小苏,我们同事一场,再说花的又是公司的钱,我怎么可能与你为难。”人事经理话里话外都像是认定这个小苏已经笃定离开公司。
  明成根本就不相信人事经理的解释,他是生意人,他知道谈价时候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他努力用隐隐作痛的脑袋想了会儿,将人事经理的纸条收进口袋,有点鱼死网破地道:“这样吧,我考虑一下,回头向劳动局咨询什么是工资收入,再向税务局咨询我原来的提成该怎么计税,如果公司平常给大家的收入计税办法有误,业务提成算是收入的话,我算是投案自首吧,会去补税,你们也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依法办事。”
  人事经理脸上的微笑菊花顿时枯萎,他本来想用对付寻常办公室文员的办法对付作为业务员的明成,因为现在上上下下都传说这个苏明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没想到,即使最没用的业务员也还是有杀手。一般业务员离职,公司补偿或者个人赔偿,都是最后与总经理协商解决,没有按照工资单计算赔偿的旧例。如果苏明成真的去劳动局税务局查询,劳动局也便罢了,税务局那边,他若是真豁岀去闹了,得连累整个公司上下多少人补缴欠税和挨罚。人事经理看看明成头部的包扎,迟疑地道:“我呢,是照规矩办事。但你作为一个业务员,又是在公司里做了那么久的……我帮你跟总经理说说。你先别急。”
  明成冷冷地盯着人事经理道:“我不急,目前我们还是同事,你好我好。等解约了,大家就是陌生人,公司不会拿我当元老,我也不会拿大家当同事,到时候再急也来得及。”
  人事经理心知,那叫威胁,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威胁。周经理可以威胁苏明成,因为即使苏明成离开公司也是短期内离不开行业。而苏明成则可以威胁人事经理,因为他离开公司就是陌路人,惹毛了他,他怎么可能顾得上多年情面。谁都不会为国家公司得罪人,人事经理最是油滑。他又展开笑容,连说他与总经理讨论,先一步离开办公室。
  至此,明成也知道自己不用朝九晚五坐位置上表现了,他在同意离婚后,再次同意离职,倒霉倒大发了。他现在可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明成收拾了东西回家去,头还痛着呢,还傻愣愣上什么班啊,等着人来赶吗?睡觉去。
  可没走上几步,人事经理一个电话跟明成说,公司答应多给一倍补偿。凑个整数,给他五万。明成二话没说,回去就到人事部办了手续,与自己部门经理做了交接,他基本上没什么可交接,不过是将手提电脑里面的内容转到邮箱里,将里面资料清空交还办公室,然后获得人事经理签名,去财务部领钱。财务部的人受周经理所托盯着明成的收入,早在人事部通知要他们准备补偿款的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告诉周经理,在外洽谈业务的周经理千里奔袭回来公司财务部坐等,明成进去刚好落网。财务经理见此头吱吱地痛。
  周经理虽然知道今天拿下苏明成的补偿款或许是最佳还钱时机,可是她也知道苏明成完全可以拒绝在今天还钱,因为按照她起草的借款合同,苏明成的还款是从每个月的工资里面扣,还钱期限一年。今天苏明成的这笔钱,既不是工资,也不到一年,他除非是脑子岀毛病,依两人目前的交恶现状,苏明成绝无顺顺当当答应还钱的可能。她只有等在现场,使出浑身解数逼苏明成交出这五万块。否则,以后苏明成天高皇帝远,她还上哪儿讨要十万块钱?
  明成进财务室一见周经理就明白她来干什么。若是换作一个月前,不,一周前也行,他或许会考虑到利害关系和美好未来而将钱还了周经理,可是今天,他已经一无所有。全世界最可怕的人是谁?流氓无产者。因为他没有保留,无所忌惮。
  明成将敲了所有印章签了所有要紧部门经理名字的离职条子交给财务经理审批,财务经理看看他,再看看周经理,在条子上签了字直接交给出纳。财务部一室安静得针掉下地也听得见。
  明成不语,周经理也不语,两盯着出纳到保险箱取钱。周经理是女人,出纳也是女人,两个人贴得比较紧。所以出纳才将五捆钱取出来,周经理一把就抢了。
  明成看着冷冷地道:“钱到你手上就算是你的吗?我还没签字呢,只要钱没到我手上,我不给财务签字,我随时都可以问财务要这五万块钱。”财务经理与出纳听了都一脸为难。
  周经理强打笑脸:“小苏,欠债还钱,你今天既然有钱,还是还了,免得夜长梦多。”
  明成冷冷地道:“照借条办。”
  “可是前提条件已经不成立,你不如做个好事,大家都轻松。往后大家见面多关照。”
  明成翻着眼睛道:“我跟谁做好事都不跟你做好事,我们之间没有人情。什么都严格按照借条上约定的办。”
  财务室没一个人说话,也都不看向对峙着的两个人,怕惹祸上身。周经理不是个好惹的,大家也都知道,这种被迫去职的人更加难惹,弄不好狗急跳墙。
  周经理抓着钱,开始尴尬,但她不是个会妥协的,抓住财务经理诉说现在的黄世仁有多可怜,钱借出去等于打水漂。明成只是不吱声,坐门口椅子上,白眼看周经理忙碌。她要说什么就让她说,钱,他是绝对不会给的。
  明成越是不搭腔,周经理越是没法发挥。可是她又不可能强拿了钱走,明成不承认不在财务室签字,这笔钱等于她从财务部强抢。周经理第一次后悔以前不该把明成逼上绝路,搞得今天的事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可是后悔归后悔,她今天怎么能把钱给明成?那往后她还拿得到钱吗?周经理甚至在以后可能收不回钱与今天守住手头的五万块钱之间摇摆,她有必要退一步走,告诉明成只要他答应为这笔钱签字,他们之间的借条作废吗?
  但是,周经理想到明成是个有家产的,一年后如果他真的不还,可以上诉至法院。好几万块钱,周经理不能不心疼。于是,两人依旧对峙。这时,中饭时间到,财务经理不得不出面斡旋,说让两人都把钱存在财务室保险箱,等吃了饭后再来解决。
  周经理眼看今天强取不行,这个苏明成不知怎么今天很有悍气。而巧取,她放不下一贯的身段,也不舍得牺牲几万块钱。今天她看来拿不到这笔钱。她只得以财务经理的话为台阶,放下捂得热乎乎的钱给出纳,出门吃饭去了。她前脚走,后脚财务经理一个眼色给出纳,出纳心领神会,一手交钱给明成,一手要明成签字。飞速解决问题,明成终于又有了钱。
  告诉朱丽吗?不。还钱给舅舅吗?不。明成抱着可称作是出卖工作的钱到银行,先将大哥的钱还了,其他另做一张银行卡,存上。他其他的卡朱丽都知道,以后……得分家啦。
  做完这些,他回家睡觉,这个家,很快就会失去啦。但是没睡一会儿,便被朱丽爸爸的电话叫醒。

  三十五
  明成与朱丽的离婚协议,是由朱爸爸朱妈妈出面与明成谈的。朱爸爸一眼看见明成的伤,一时有点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再往他心里插上一刀,委婉建议如果身体情况不允许的话,可以延后再谈,说话时候朱妈妈一个劲做眼色阻止朱爸爸。但是明成拒绝了。他已经累得很,他想快刀斩乱麻,既然工作已经失去,婚姻既然也得失去,干脆长痛不如短痛,今天一并子解决了。
  他仔细看离婚协议书,朱丽算是公平,基本没让他吃亏,也没让她自己吃亏。所以明成都懒得讨论,摸岀笔就把字签了。朱爸朱妈见此倒是惊讶,原本以为怎么都会有点扯皮,两人还模拟演练了一早上,可没想到,全无用武之地。
  跟朱丽一说,朱丽立马找时机出来,带上所有文件证件,由朱爸朱妈陪同,与明成一起去民政局申请离婚。两人没有财产纠纷,没有子女,又是自愿离婚,工作人员问了几句又调解几句,准予他们登记离婚。
  明成一直不时看向朱丽,可是他看到朱丽的目光一次都没投到他头上,朱丽是真的被他推开了,朱丽不会再关心他,即使他头上有伤。对此,明成比离婚这个程序更介意。可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朱丽一来就看到明成头上的伤,心里很是内疚了一下,觉得此时提出离婚很打击明成,可是又一想,他为什么要打架?为什么别人遇到逆境会得逆流而上,寻找机会,而他则是步步沉陷,自暴自弃?作为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打女人,打老人,他还有什么人格。终于他也有被别人打的时候。想到这个,朱丽的心又硬下来,不再看明成一眼,一脸冰霜地走完全部程序,拿到离婚证明。若干年前,他们曾在这儿兴奋地宣誓结婚。
  三前一后地从民政局出来,朱妈妈先迫不及待地转身对明成道:“小苏,等你身体允许了,赶紧把房子腾出来。”
  明成很清晰地听出朱妈妈已经以前岳母的身份与他说话,原本的“明成”变为“小苏”。他很是没精打采地回答:“我回去就搬。”就这么结束了?那么容易?
  朱丽依然不看明成,直着眼睛看着远处,跟商谈公事似的道:“明天周五,我们尽量快地将放贷改名,房产证土地证改名等的手续办完,需要你帮忙的地方,请一定配合。手续齐全后,我们会在手续完结当天把钱交给你。再见。”最后再见两个字,是从牙齿缝里艰难蹦出来的,可说出来后,朱丽又有解脱的感觉。明成妈去世后至今,那么多天,她何尝不累?带一个幼齿孩子,还可以看到未来的希望,但是带一个幼稚成年人,那是只有绝望。
  明成点头,没有应声,长长叹息。而朱丽看着却是反感。四个人在民政局大门口分道扬镳,明成看着朱丽独自上出租车开往她们公司方向,心中又是叹息,怎么能让朱丽不离?幸好离了,否则,怎么跟朱丽交代今天他失业的事。
  朱爸朱妈的离开他都没注意到,他两只眼睛只是看着载着朱丽离开的那辆车子远去,一颗心,今天一天在经历了离职离婚之后,终于麻木了。全世界都负他,连朱丽也离开他,他做人失败到可以开除地球球籍。
  他正深思恍惚着,前岳母又折返,拿手中的包推推他跟他大声道:“你今天就搬家吗?我明天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换了房门钥匙?”
  朱爸爸忙跑过来拉住老伴儿,耳语:“别逼人太甚。”
  朱妈妈嚷出来:“我花朵一样的女儿被他害的,我为什么不能恨他?今晚搬家是他自己说的,我没逼他,人不能说了不做出尔反尔。”
  明成依然沉默,他已经没兴趣说话了,反正都是他的错。
  朱妈妈见他不回答,更怒,“你不说就等于今晚搬完,我明天一早叫人去换锁。”
  明成心头烦躁,但看在是朱丽妈妈份上,他什么都不说,怕说出来就不可收拾,转身就走。朱妈妈气极,但被朱爸爸拖住,没法追上去讨伐。朱爸爸劝朱妈妈,这个时候要给人余地,后面办证时候可能还要苏明成配合呢,把人惹毛了,明天还怎么见面。朱妈妈这才止住手脚。
  走远了,明成才又长叹岀一声气。他一无所有了,他是光棍,他是失业者。这些,都是他以前想都不会想到的身份。可这就是现实。他目前头上的伤口在流血,心里的伤口更在流血,可是他没时间疗伤,他得立刻搬家。他甚至都没地方疗伤,他做人失败至此。
  他一路无精打采地走回家,请了一个有车的朋友帮他搬家。他都没怎么整理,无心整理,衣服连衣架一起乱糟糟堆进朋友车后座,超市里的大塑料袋盛放杂物,乱糟糟地扔进车后厢。他现在头破血流,面目无光,而刚刚见的朱丽衣着含蓄,神情骄傲,这正好是失意与得意的绝佳对比。一个失意的男人,怎么配拥有得意的女人呢?他没那勇气。
  可是搬出去又住哪儿呢?明成联系到一个做房产的老同学,老同学又找朋友,一圈电话打下来,找到一个炒房炒成房东的,明成搬进比较市中心的单身公寓。帮他搬家的朋友陪他一顿大醉,明成叫喊着酒精解毒,在新窝里度过第一夜。
  朱丽则是回到事务所就埋头工作,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有一颗心时不时一阵猛跳,好像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似的。她强迫自己工作,可是,她又止不住地抬起头来,两眼茫然。眼前总是闪现岀明成头顶包着纱布戴着网兜的可怜又可恨的模样,朱丽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清楚知道,这婚,离得正确。
  直到下班,她才打电话给明玉。这回明玉赏脸,居然破例接了她的电话。因为明玉知道朱丽在与明成离婚后,将她划出苏家范畴。
  面对明玉,朱丽没什么可隐瞒的,开门见山,“明玉,我刚离婚。”
  “呃。”明玉一时语塞,这么快?
  朱丽没让明玉多想,又道:“跟苏家的事,我也想尽快有个了断。我不愿做逃离现场还留下一条尾巴的壁虎,你是苏家在本市唯一能担责任的,我想请你出面帮我做个见证。如果你有空,我们见个面。”
  明玉发现,她怎么就那么难脱离苏家,可是,朱丽在这个时候的要求她怎么能拒绝,她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她坏就坏在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她只得硬着头皮道:“你往我公司方向走,从流花巷拐进去一段路,有一家‘食不厌精’饭店,你只要说出我名字就行。我处理一下手头的事,半个小时后出门。”
  朱丽松一口气。她其实可以等到明哲过来叫上明哲作证,事情还没急成那样,可是她烦明哲可能与她的谈话,她不想听,她知道明玉不会替明成罗嗦,所以她找明玉。没想到以前冤家似的明玉这回却答应得爽快,她不知道,等会儿吃饭时候,明玉会说什么,会不会嘲讽。
朱丽很想坐下再做点事,可是因为对明玉一向的畏惧和排斥,反而让她对半个小时后的会面忧心,她有点后悔要明玉出面作证的要求,不知道,明玉今天会站在哪一边?明玉与苏明成总是打断骨头连着皮的兄妹,明玉会学明哲也对她表示歉意和内疚吗?
  她无心做事,收拾起东西,先慢慢走去流花巷。
  石天冬看预订见明玉今天过来吃饭,过去一看,桌边已经坐了一个女子,但一看就知道不是明玉,明玉是超短的头发。他有点好奇,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一看,面熟,这不正是明玉的二嫂吗?朱丽也看见了石天冬,不知他来干什么,挺直腰杆冷冷看着他。于是,石天冬想当然地以为,明玉家二哥又想来为难明玉了。又理所当然地想到,明玉把如此可能带来冲突的会面安排到他眼皮子底下,这原因不言而喻。于是石天冬心中开始摩拳擦掌,恨不得将手掌拿到厨房的磨刀石上磨岀锋刃来。
  回头,就见明玉拎着一只大包大步进来,石天冬看到明玉细细的胳膊拎那么有分量的包,总是想到包身工。明玉看到石天冬,就稍稍缓了脚步,微笑道:“你玩篮球的样子让我想起电视上看的美国的街头篮球。”
  石天冬惊讶,“你昨晚去了?也不说打声招呼。”
  “我昨晚很困,看一会儿就走了。下周三我准备去一趟陕西,你有没有食材需要我捎带的,列个单子给我,我最后一站是西安,还会去一下甘肃天水。”
  石天冬跟着明玉走到桌边:“好啊,正想着西北的香料呢,我想好了发电邮给你。那你下周末不能给我们捧场了?”
  朱丽在一边看着这两个人,心里怀疑他们的关系,但是又不像。她此时也没心思多想别人的事,只是拿两只眼睛看着两人。明玉想到两人应该是面熟,索性介绍一下:“我的朋友,石天冬,这家饭店的老板。”说着坐下,对石天冬笑道:“给我们吃什么?朱丽今天可能胃口不好,我还行。”
  石天冬一听,咦,不像是要打架的样子啊。他又不便问,只得道:“我早想好了,这就让动手。”
  明玉见石天冬要走,忙道:“大兄弟,量稍微大一点行吗?昨晚的都不够我吃。”
  石天冬哈哈一笑,走了。看明玉的态度,应该不是鸿门宴。
  朱丽低声若是自言自语:“还以为他是你的同事呢。”
  明玉微笑一下,但没解释。虽然认可朱丽的理性,可是她讨厌苏明成夫妇已久,想要与朱丽推心置腹还是有点艰难。这时一个小厮搬来一盘小章鱼,明玉一看,竟是新鲜的,而且大小不一,显然不是养殖货。小厮偷笑道:“石大哥让问,这章鱼绝对是新鲜的,你们敢不敢生吃?”
  明玉看看朱丽,朱丽连忙摇头,明玉笑道:“告诉石大弟,我们进化了,不茹毛饮血。”
  朱丽等小厮走开,才道:“明玉,请你来,想跟你说说我和苏明成分家产的情况,和其中涉及到的欠你父母钱的处理。”
  明玉客气而疏远地道:“如果你今天只想说这些,我建议你别说了。只要不扯上我,不要我出钱出力,苏家的事我不愿管。你就说你想要我作什么证吧。”
  朱丽紧紧地盯住明玉看了好久,不知道明玉说的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因为她明知明玉是很记着苏家的钱被老二一家侵吞的。但既然明玉明确表明不要听,她再接着说就傻了,她还是换一种说法。“我请你来,是想做事有始有终。我准备请你见证我归还苏明成欠他舅舅的钱,和长久以来欠你们爸的钱。”
  明玉听了吃惊,由朱丽归还?“半数还是全数?”
  “全数,你听我解释。简单地说,根据离婚协议,房子归我,我把房子按现价折合房款的一半交给苏明成。但是因为苏明成一意孤行投资被骗,他私自借了他们公司经理十万,问他舅舅借三万,还买了家中的车子,所以我得把一半车款从房款中扣除。他们公司经理那边的借款我管不着,但是苏家的事我得有个交代。我担心苏明成拿了我给他的房款后不尽快解决你们父亲和你们舅舅那边的借款,所以我想请你见证着把钱先还了,余款再交给苏明成。你们舅舅那儿是三万加利息,你们父亲那里,你看要还多少?我想先结清买房按揭的那笔款子吧。”
  明玉再次惊愕,很直接地问:“你要不要用三天时间好好想想?你有没有觉得你在意气用事?冲动过后你会不会后悔,既然离婚又何必管苏明成死活?后悔苏家事与你何干,后悔苏家人的背后议论与你何干,何必多此一举?或者,你还是在乎苏明成,想留个完美印象给苏家?”
  “没有。”朱丽矢口否认,声音尖越,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才道:“没有,这可能是我的职业习惯吧,不喜欢看到烂帐不被处理。”
  明玉心想,这个理由不充分,就比如说她,她只有更怕烂帐,怕应收款收不回来,那可都是真金白银,不像朱丽接触的都是些帐面数字。但是她绝不会因职业病而想出朱丽这样的越俎代庖的吃力不讨好主意。明玉总觉得朱丽在赌气。她对苏明成的诋毁好像在朱丽心里烙下很深印象,而苏明成自己也不争气,什么坐牢投资失败打上父亲家门之类的蠢事不胜枚举,料想前天苏明成被她的传真撩拨得发疯,在家不知怎样的失控,朱丽因此对苏明成心生极大反感了。只是,分居,她还能理解,离婚,她简直不能相信。好像太突然。
  当然,明玉是不会插手调解的,要她帮助老二?除非太阳从西边岀。看着苏明成如此落魄,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小厮上了两只中号碟,分别是碧绿的鲜海苔拿酒腌了后配雪白小糯米虾,有点腥,可“味道鲜,眉毛掉下来”;另一只是难得一见的大辣螺,一盘只有十来只,明玉对配来的调料最有兴趣,不知道石天冬又玩什么花样。她不去搭理朱丽的要求,只举筷劝食,“朱丽,吃,这儿的菜单每天随石天冬的兴致变,你看看这儿坐的人据说大多是常客。”
  朱丽哪有胃口,看明玉没有答应的意思,焦急地道:“明玉,你难道不担心你父亲和你舅舅又拿不回借款?”
  明玉挑了一个辣螺给朱丽,笑道:“这三个人,我父亲,我舅舅,还有苏明成,一辈子靠着一个女人窝窝囊囊地活过来了。难道你想做第二个被他们依靠的女人?前阵子我差点拿你当作那个伟大女人第二了。”
  朱丽看着明玉张口结舌,一颗原本准备做好善后工作完美离开苏家的心一下被明玉的话扭了方向。她有点沮丧地想,可不是嘛,她今天担了责任,将钱还了,可谁知道他们那帮小男人会不会看着她好说话,以后找各种理由缠上她?就像她前一阵,老大家老三家不平则鸣的时候都找上她,因为她好说话会担责任。可是,她能做那个伟大女人第二吗?结合自己的遭遇,朱丽有点感慨:“你们的妈,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地陷进去的吧。”
  “可怜可恨,才造就可悲。”在朱丽面前可以客观说话,因为朱丽知道她和妈的关系如何之僵。
  “我经历过后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可是你妈妈当年身后只有把她往火坑里推的,没有象今天你那样把我往外拉的。”因为原本赌气似的打算被明玉挡回,朱丽反而温和了一点。
  “你别光顾着说话,否则我把菜都吃了不留给你。你对我妈倒是一往情深。”
  “她对我很好。”
  “你不觉得很怪吗?她连自己女儿都不喜欢,怎么可能喜欢别人的女儿。她不过是帮没用的苏明成拉拢你而已,你还真上当了。”明玉一边说,一边费劲对付辣螺,后面几个字说得慢吞吞的。
  朱丽一想,有那可能,可不管怎么说,婆婆对她可真是好,人不能没良心,即使婆婆有那目的,她以前都享受那么多年了,不能这会儿就否认婆婆。她也不是嘴弱的,讥诮道:“所以你以前看见我也是刻骨仇恨。”
  明玉倒是没想到朱丽反击得那么快,不由得笑道:“原以为你跟他们一丘之貉。后来看了你对账本的反应,才知道你讲道理。”
  “所以你和大嫂都是合着伙儿专门找我下手。你们怎么不去找别人?”
  “你做了那么多年的既得利益者,要有点心胸吧。不找你,找他们?我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吗?”
  “所以说,人不能讲理,人得赖,赖到彻底,才百毒不侵,神鬼不侵。”朱丽想到也是三个人一员的苏明成,此人就是赖到了底,她怎么劝说打动都原包奉还。想起来就咬牙切齿。
  明玉心知肚明地看着朱丽嘿嘿一笑,心说朱丽不是个妈一样的泼辣货,否则她家中受煎熬的就该是苏明成了,所以,朱丽只能选择离婚,否则得被苏明成吃得死死的,直到大好美女变成鱼眼珠为止。
  朱丽见明玉笑得古怪,回想一下,知道自己做不到赖得彻底,所以才被明玉讥笑吧。她讪讪地道:“那我们今天吃饭不是没主题了吗?”
  “吃饭的主题就是吃。”明玉擅长把似是而非的道理说得肯定无比,“这小杂蟹豆腐煲也好吃。朱丽,对于苏家的事,我到今天是连旁观都不愿的,更别说插手。我既然不愿意做苏家人,那就什么都不管,电话不接,人不见,钱更不借,一刀切,没什么客气,不讲一点情面,别人看了爱骂骂呗,我就是这么做。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朱丽当然听得出明玉说的是自己,可其实是说给她听,想到她来时还有除了要明玉见证还钱之外的一系列宏大告别苏家计划,那种离了婚还攀着苏家不放,非要轰轰烈烈清算个彻底走得背影完美的不屈不挠劲头,现在呗明玉点醒,想起来,真有点可笑,难怪会被明玉说意气用事。离婚就是离开,还要什么美丽的背影,多余。此时,她从前天夜晚报警时吹涨起来的一股毒气,不知不觉地消了,神色中流露出尴尬,而不是原来的似是绷紧的弓弦。
  明玉也没多说,与朱丽两个默默吃菜,不过菜也确实精彩。明玉倒是挺惊讶朱丽那么快就能接受她的意见,换作是她,别说离婚了绝不会那么公平分家产给苏明成,该下手的她也早下手了,别人是休想劝她回头的。否则,她怎么可能与母亲对抗了那么多年,硬是挤在苏家找不快乐?可见还是朱丽比较心平气和。朱丽三言两语就可以明理地被说服,她一直到两天前才想明白。
  两人本无交情,除了苏家,没有共同话题,可是如今两人都不愿谈起苏家,自然没话可说。何况,朱丽现在刚过离婚亢奋期,没精打采的,并不主动。两人就这么默默地把一顿饭吃了,朱丽自己招车回家,明玉与石天冬打个招呼,回去公司地库取车。朱丽至此总算明白,明玉这回愿意跟她见面,是告诉她明玉的立场,并解释清楚以前与她的过结,将两人的恩怨做个了断。明玉要她以后不得拿苏家的事烦明玉,可因为她现在不再是明玉的二嫂,是个外人,所以明玉不得不做得婉转,而不是以前的抓起电话告诉她不得XXXX等。看她饭桌上都没多余的话。
  朱丽上车想了一下才报岀父母家的地址后,心里想,就这么,真的离婚了?她此时才有点不置信起来。车子经过自家小区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想到,明成不会又喝多了吧,但随即又醒悟,她已经离婚了,苏明成不再是她的责任。她觉得整件事情做梦一样。
  但是在梦中,却又真实得可怕。她梦见苏明成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萎靡不振地回家,手中还捏着一瓶廉价二锅头,她奉劝苏明成振作,可是苏明成不听,但是她拒绝提供苏明成酒钱,他却忽然发疯了,满屋子地追着她打,她又一次不得不躲进主卫,耳听得主卧的门“嘭嘭”作响,眼看失守。她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呼吸都中断了,却在紧要关头岀了一身冷汗醒来。
  朱丽气喘吁吁地坐在黑暗中心想,如果不离婚,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象梦中这样的吧。自苏明成投资失败两三个月以来,他一直没有收入,有次翻出来的工资单上只有两千多点,可再少也得还给周经理。都是她在默默地给他卡里划钱,她既然认了投资失败,一家人总得一起扛过去。可是令她费解的是,苏明成的消费比她更高,她都没时间出去逛街买衣服,苏明成却接连买了几套新的,比过去没债时候还大方,问他,他却又支支吾吾一脸木然,令人不忍追问,她当初以为苏明成心理受创所以想用面子弥补,所以为了照顾苏明成面子,给钱都不是给现金,而是打到他银行卡上,每每惊讶地发现他卡上又透支了,就赶紧去补上。可是,她也不满的吧,她当初也只是浑浑噩噩地生气,生闷气,也没想太深入,今天被明玉提醒,才忽然想到,如果没离婚,她还真会被苏明成的弱小心灵逼成他妈妈二世,操心他一辈子。到时候,恐怕真会发生梦里所见的一幕。
  她连孩子都怕生,她怎么可能负担得起苏明成这么个大活人的一辈子。离了好,早离早好。
  朱丽劝慰自己,可是人却全醒了,再也睡不着。她又失眠。
  明哲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晚上连夜乘高速大巴回家,归心似箭,到站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根据明成给的地址,他直接找上明成现居的单身公寓。跟头发乱糟糟的明成进门,明哲差点以为里面闹火灾。明成不知在里面吸了几包烟,好像是把在家没法痛快吸烟压抑下来的数量都防毒到单身公寓了。
  明哲连忙开窗,开洗手间的排气扇,可还是被呛得咳嗽。他好好打量一下房子,麻雀虽小,五脏具全,洗手间是整体压制的,小巧紧凑。门边还有一料理台,明哲估计明成用不上。稍一会儿,明哲便捱不住从烟幕中杀到窗边,坐下大喘几口气,才能对头上包着纱布一直静静看着他的明成说话。
  “真的已经拿到离婚证了?不能挽回了吗?”
  “不用挽回,离了虽然心里难受,可也轻松。没人管,自由自在。”明成正没地方说,对关心他的大哥,自然是话比以前多了。
  “别说赌气话,你们两个一起那么多年,哪是说分就能分的,才多少日子啊,怎么转眼就分了呢?肯定可以挽回。我这次来几件事,朱丽那儿我争取见一面。”
  明成忙道:“不用了,先冷静一段时间再说吧。大哥,快十二点了,你睡吧,我也睡了。”
  明哲上前抢了明成掏出来的香烟,故作轻松地道:“你不想让我晚上做梦上硝烟弥漫的战场,现在起你就别吸了。我不困,我们说说话。吴非也担心你,让我别追究你上爸那儿闹的事儿了,说你最近肯定心烦得很。你跟我说说,你跟朱丽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不出来的话,我替你向朱丽说去。”
  明成有点疑惑地看住明哲:“你真的不怪我去爸那儿闹事?那么好说话?”
  明哲伸长手,拍拍明成的肩:“怎么能不怪,但又怎么能太怪你。你跟我说说吧,离婚,欠舅舅的钱,打架……”
  “还有失业。”明成喃喃跟上一句。
  明哲闻言惊住,难怪明成如此失控。他好一会儿才道:“还有妈年初去世,跟抽了我主心骨似的。明成……”
  因为明哲说到妈去世,明成很有同感,迫不及待地“哎”了一声。这一声“哎”,提醒明哲想到孩提时候的小兄弟相处,明成很懒,可大多数时候很乖,大头娃娃似的人见人爱,远远叫他一声明成,他就脆生生应一声“哎”,当年亲戚凑一起时候都喜欢叫着明成听他一声“哎”。中间这二十多年哪儿去了呢?妈妈又哪儿去了呢?明哲看着头上带伤心里也一定带着伤的明成,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睛潮潮的,恨明成不争气,也为明成难过。明成本来等着大哥教训,没想到,却看到大哥一双爱之深恨之切的眼睛。他不敢对视,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脚。可又勉强道:“大哥,你说吧。”
  明哲叹息道:“你现在这样,要是让妈知道了,她会难过死的。”
  “是。”明成没抬头,乖乖应了一句。
  “爸那里我明天会过去解释一下的,让他不要害怕。你最近还是别去看他了,你性子怎么会变得这么爆,这么管不住自己手脚。”
  这种指责,明成听得进去,打虎亲兄弟,他最落魄时候,还是大哥最关心他。他迟疑了一下,有些吃力地道:“我打上爸的门,还有其他原因,他诋毁妈。他跟老三说了很多妈的不堪,老三发传真来气我,我才上门去对质,他又害怕不敢开门了,我敲门太响,才被人报了警。我回家气得踢门,把朱丽吓得也报警,吓回她娘家,这就离婚了。”
  明哲今晚第三次震惊,抽丝剥茧下来,原来还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明玉没等我回家一起去?爸说了些什么?”
  “老三怎么会等你,你跟着她还怎么逼问爸,如果你在身边你会阻止爸说下去,那是侮蔑,对妈的极度侮蔑。谁知道爸是不是在老三淫威下屈打成招。”
  “传真给我看看。”明哲拉下了脸。对于传真的内容,明成用了屈打成招用了侮蔑,可是,如果真的如此不靠谱,明成会气得打上爸的家,气得打走朱丽?
  明成不愿拿出来,道:“撕了。”
  “那你说给我听。”
  “我说不出口,你自己明天问爸或者问老三。”
  明哲没搭理明成的躲避,将没收来的烟扔给明成,道:“说吧。”
  明成将烟点上,看看大哥,见大哥一脸凶相,也一脸疲惫,仿佛老了许多年。给还是不给?他心中坚持没多久,就想到大哥也是妈的好儿子,大哥不会把妈想歪了。他起身,从包里翻出那张传真,交给大哥。
  传真纸给揉得跟抹布似的皱,屋里灯光又朦胧,明哲费了好大劲才看完,看完,不出明成所料地呆了。而且明成看到,这张本来已经皱如抹布的传真又被大哥揉成一团。明成一言不发,等待大哥反应,他希望大哥出声否决。一个人的否决需要另一个人的支持才心里有底。
  可是,明成等了半天,除了见大哥脸上皮肉越来越垮下来,眼神越来越悲哀,却不见大哥的愤怒爆发。明成心里发凉,连忙伸手推大哥道:“大哥,这是假的,捏造的,是不是?”
  “这是真的。”明哲闭上眼睛,头无力地仰靠到墙上,脸上满是阴影。“部分跟我从爸那里知道却没写出来的那些很符合,那些爸不肯跟我说的内容与我知道的内容前后衔接得上。明成,不要怪妈妈,也不要怀疑妈妈,知道吗?妈很可怜,她是被逼的,谁让她是大姐。爸爸也可怜,他们两个都被妈妈娘家给害了。”明哲似是说给明成听,可更是说给自己听。他意识到,自己写什么家史是捅了一个大马蜂窝。荒唐时代的有些事哪是现在人眼睛能看的,他太粗心。
  反而是明成此时稍微镇定,他嘴里虽然口口声声地否定,其实早在第一眼看到传真那一刻已经相信,知道明玉无法编出那么匪夷所思的故事来。他此刻只是颓丧,因为传真的真实性被大哥肯定。大哥的满脸萧瑟,证明大哥与他一样为妈妈心痛。他将传真从大哥手里扯出,一条一条地撕了。反而是他劝慰明哲:“大哥,别想了,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你失业过,现在不是好好的?我失业,又离婚,又怎么了?明天太阳照样升起。妈妈也照样还是我们的好妈妈,因为妈妈吃了那么多苦,妈妈咽下所有的吃的口头不说,一个人坚强地把我们拉扯大,教育成人,我更敬重妈妈。”
  明哲抬起手臂,冲明成指指,有点有气无力地道:“对,妈妈含辛茹苦,不容易。明成,幸亏你在家陪着妈,妈一直说你让她开心,妈终于还能因为你开心几年。”
  终于有人肯定了明成对家的贡献,已经憋屈了很久的明成心里满是酸楚,眼睛也涩涩,一时说不出话。但听明哲又道:“可怜的妈,可怜的爸,可怜的明玉,怪不得妈一直看明玉不顺眼。这一下,我终于明白明玉为什么不接我电话,短信也不回,她想与苏家决裂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从小没得到幸福。明成,以后我们两个对明玉好一点,多记着她是我们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妹妹,别记着以前的仇,那些仇都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你们两个现在都不能见面,我们两个作为哥哥,也作为以前占了家中较多母爱的人,以后得多谦让明玉,平衡她以前吃过的苦。你在明玉那儿遭的罪,你能忘就忘了吧,不能忘就把气岀到我头上来。”
  明成既觉得大哥说的有点道理,又有点不以为然,“不错,她以前吃了苦头,但她现在能耐,她现在报复心有多强,你知道吗?大哥。她事事针对妈,针对我,你以为她这份传真是跟你一样的做家史那么好心?她是存心恶心我气我。就像她在看守所放我出来时候搜集我的窘态说要去妈坟前烧给妈看,她存心恶心妈气妈。好了,她如愿了,我头打破了,朱丽跟我离婚了,派出所又记名了,她事事把我算计在手掌里,我怎么还敢接近她。妈已经看死她,大哥你别劝我,我听妈的。”
  明哲想了想,不得不坚决地道:“对待明玉这件事,妈做错。妈把她对爸这个人和对娘家强迫她做事的恶气都撒在还是孩子的明玉身上,这很不理智。明成,这一点上你听我的,我相信明玉把传真发给你,是因为她知道身世后自伤,因此想脱离苏家,这传真,她是想以此给我们一个交代,让我们,特别是我,以后别找她。我们别误会她什么针对你,她最多算得岀你会上门去打她或者责问爸,这都不是她愿意面对的,她怎么可能算得出你与舅舅的债务问题和你与朱丽的矛盾。你别把她想岔了,我看你在对待明玉这事上跟着妈走岔了,妈是有原因的,妈看到明玉心里有疙瘩,我这次总算通过家史找到答案,你就别跟风了。明成,听我的,苏家已经少了个妈了,不能再让明玉离家。妈也肯定不会愿意看到明玉离家,否则小时候就可以把她送人,你好好想想,别什么都怨到明玉头上。”
  明成摇头,他与明玉几十年的针锋相对,哪那么容易放下干戈。而且对于大哥将明玉尽是往好处想,他不以为然。但他还是因为感动于大哥对他的亲情,点头道:“我会考虑。”
  “那好,你在家,你多努力。”明哲总算松一口气,解决了一个问题。现在想想,修家史好像又是有利了,否则怎么可能发现明玉与妈的深层次矛盾,那绝不是吴非说的妈重男轻女这么简单。“还有舅舅那边的事。说实话,明成,我现在非常厌恶舅舅,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可以幸福不少。”
  “大哥,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看见他就想骂他白眼狼。”明成简直想拥抱大哥,只有大哥和他两个才是站在妈的角度为妈考虑了。
  “你跟舅舅做个了断吧,这种人拖着是个甩不掉的包袱,你看妈已经被他拖了一辈子。前天你打破头,他想把你甩给我们,你知道,他怎么拿你要挟我吗?这种人以后离远远的,我们不认识这种吸血鬼亲戚。”
  明成听着又觉得称心,不知这回大哥说的话怎么都那么对他的胃口。“不,我想拖着他。什么众邦,三岁才会讲话的笨蛋,高中读了也没用,猪插上翅膀就会飞吗?”
  明哲皱眉,但想到明成在舅舅手下吃亏,就让他骂几句出气吧,“你是不是手头紧,还不出钱?如果……”
  “我有,可我就是不给他。”
  “给他吧,否则这种没脸皮的人阴魂不散总缠着你也没意思。他要怎么栽培众邦是他的事。给钱后就一刀两断,我们不认识他。”
  明成今天觉得大哥特权威,不由自主就应了“是”。
  “还有你跟朱丽的事,原因既然清楚了,我明天上他们家去道歉,话由我来说,你不用赌气。即使没法立刻复婚,也可以好好相对了。以前我和吴非说起你们的时候都是羡慕,你们两个怎么能草率离婚呢?你明天也跟着我去。”
  “不,大哥,我跟朱丽还有其他原因,今天晚了,我明天再跟你说。再说我现在失业,即使朱丽愿意见我,我也没底气见她。你一路过来很累,我们还是休息吧。”
  明哲这会儿总算恢复一点力气,刚才被传真打击大了。他终于又支起头,摆手道:“我一路睡过来,不困。难得我们两兄弟今天能坐一起推心置腹地谈,我们有几年没好好谈了?好像我出国后就没好好谈过。不过以前都有妈呢。”
  明成又是连声附和,可不是,以前妈在的时候什么都会解决好。于是,他便详细把部门投资被骗,他得罪周经理,两个月几乎没有业务,被公司难看掉,朱丽与他关系的一波三折,等等,都一股脑儿地说给了大哥。明哲这才明白,明成与朱丽虽然离婚得草率,可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自己动手倒了两杯水,一杯给明成,道:“你们的事,看来只有以后再找机会。但前提条件是你得收起懒骨头,好好做事了。”
  明成点头,“我已经倒霉到极点,大哥,以后的曲线只会往上了。”
  明哲正色道:“那也得靠你自己努力,别陷在低谷爬不出来。你别学舅舅,你以前也是常靠在妈身上靠山吃山,你从今好歹收起你的懒骨头和依赖性,好好做事,否则你以后会是第二个舅舅,我们家宝宝以后会看不起你,你也永远找不回朱丽,你一生人就完了,你知道吗?”
  明成又点头,知道大哥推心置腹地与他说话,全是为他好。
  “工作方面会不会有问题?要不要我们一起找人帮忙?”
  明成忙道:“我自己会找路子,我做的是外贸,下周出去找个朋友的公司挂靠一下,你别替我担心,我又不是小孩。”
  明哲起身,又把明成拉到灯光下看看他的伤,闻到明成头皮发出的一股酸臭。他索性拿来绞得半湿的毛巾细细替明成将头发洗了。他在明成头顶尽量轻柔地几乎是一丝一丝地洗头发,明成在他手底下红了眼圈。
  两兄弟一晚上都没睡好。

  三十六
  明哲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一觉醒来已经晚了。明成不愿跟着,他只有自己去父亲家。也不知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铁将军把门。他就下楼找了处树荫等待,估计父亲是出去买菜未回。
  等了好久,才听转角处传来熟悉笑语,不一会儿,见父亲骑着一辆小三轮车子从转弯处出来,车上放着一些菜蔬。保姆蔡根花短小的两腿小跑似地跟着,却还是能与苏大强说说笑笑。明哲见蔡根花两个多月保姆做下来,太阳晒得少了,原本芝麻似的黑脸竟然白了许多,脸颊也丰润不少,看上去比他第一次见时候年轻了几岁。不过这也是他第二次见蔡根花。明哲不得不感慨,幸好有蔡根花照料着,否则他不可能那么专心于工作而多日不来探望父亲。
  明哲记忆中,父亲似乎从来没那么欢笑过,说话声音除了那次在明玉车库门前的嚎叫,也没那么响亮过,看来父亲现在过得不错。明哲心中一时有点矛盾,两只眼睛在两人之间打转了好久,一直等到他们接近,看到他,欢声笑语嘎然而止。这令明哲感觉其中很是有鬼。
  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早在一开始就已经电话警告过爸,然后又在回家时候与父亲长谈。他把吴非考虑的,甚至是咨询了吴非父母后考虑出来的忧虑与父亲谈了,诸如自己管住手脚,留意名声啦,诸如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能让蔡根花的亲朋好友过来留宿啦,诸如生活帐目清楚,不能被人浑水摸鱼啦,等等。但是明哲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说万一父亲与蔡根花日久生情,两人结婚的话,儿子们的态度。儿子们当然是不喜欢看到父亲与母亲之外的人结婚的,而且母亲去世还不到一周年。但儿子们不得不郁闷地想到,如果他要结婚他们也不能阻止。明哲看到父亲与蔡根花如此相对,隐隐有丝担心。
  明哲帮父亲把三轮自行车推进车库,与蔡根花一起拎菜上楼。看看那么少的菜,明哲忍不住问:“这些够吃吗?。”
  苏大强笑嘻嘻地道:“够吃够吃,冰箱里还有。”
  说到冰箱,明哲立刻想到那只果然没法放在厨房,最后不得不放在客厅里的硕大西门子零度冰箱,整个夏天,那玩意儿肯定为客厅温度的居高不下作出不少贡献。跟着父亲开门进屋,一眼便可看见,但明哲一下就溜开了眼睛,不愿多看。明哲很想验证一下冰箱里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够吃,因为他每次在父亲家吃饭总是吃不饱,虽然考虑到八成饱对于老年人来说是养生的好生活方式,他应该支持才是。但是想起来总觉得父亲太亏待他自己。
  明哲拉开冰箱,却见里面成分简单,只有几盒牛奶,几只鸡蛋,和两盘剩菜,一盒冷饭。再看冷冻的地方,也差不多,一只抽屉里有两大包冻饺子,一只抽屉里有两条小猫鱼,一块巴掌大的肉,另一只抽屉一目了然地空着。明哲早知道父亲用不了那么大冰箱,就不知道父亲当初为什么坚持要买大冰箱。这个原因,明哲当然隐隐有数,但不愿意深想。
  让明哲暗叹的是,父亲迫不及待地交上一份购菜清单让明哲给他报销。更让明哲差点叹岀声来的,是清单上丰盛充足的菜肴与冰箱储藏之单薄对比强烈,清单上一天所列,比之今天父亲准备大宴儿子所买的实物更丰美。明哲不是明成那样不知五谷的社会精英,他看着最后三天购入的四只各一斤多的鸡腿,一条活鲈鱼,一只鱼头,两条合一斤多的鲫鱼,一斤多点的活对虾,三斤多的猪后腿肉,两斤多排骨,和花色繁多的各种蔬菜水果,以及牛奶若干,再想想冰箱里的空空荡荡,不由自主地摇头。但他慎重起见,还是问了一句:“爸,这几天来客人?”
  “没,没人来。”苏大强的站姿一如他以前买了书到校长那儿签名时候的恭敬,笑容也如出一辙。
  明哲的嘴唇微微掀动一下,但什么都说不出来,难道让他当着蔡根花直言指责父亲造假?他看着父亲恭敬的笑,貌似单纯的笑,胃里犹如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真不幸被吴非言中了。明哲前不久回美国,给两人现在的电脑都装了摄像头和语音聊天装备,所以吴非说话不用如原来发电邮有字为证那么正式,一说到明哲为父亲报销购菜金的时候,她就飞快说了句“估计你老爸拿出来的帐单得让你啼笑皆非”,果然,父亲很不争气,连造假都造得没一点幽默的智慧,一眼可以看穿,所以尤其让人啼笑皆非。当年妈不知怎么忍受过来。想到那份传真,明哲心中如骨鲠在喉,对这个父亲实在有点打不起精神。但他不准备与父亲说明玉传真的事,父亲也是可怜的,算了,别刺激了,他真怕又听到父亲的嚎叫,他没明玉强硬。
  明哲不与父亲多说,走进厨房交给忙碌的蔡根花一百块钱,嘱咐她买什么买什么买什么,直接打发蔡根花去菜市了事。等蔡根花一走,屋内留下父子俩,明哲才回来搬椅子放到父亲屁股后面,按父亲坐下,他自己坐在对面,将帐单递回给父亲。“爸,这份帐单,两个月合计四千多点。你跟我说实话,挤去水分,你的实际消费是多少。”
  苏大强一听,两只耳朵红了,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儿子,可还是吞吞吐吐地道:“没水分,一点没水分。”
  明哲只好把父亲往好里想,将脏水泼给外人,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平时爸自己不去菜场,由保姆去买菜,她报多少东西多少钱给你,你就照着记帐?”
  苏大强如逢大赦,忙顺着道:“是是是,平时我不去菜场,你要来我才去。”
  明哲也不知道父亲这话是真是假,总觉得假的成分占多数,他不想把父亲往坏里想,可偏偏父亲做出来的事诱导着他非往坏里想不可。他拿手指指着帐单,看着父亲道:“爸,那看来蔡根花有问题了。帐单上这么多菜,你们两个人吃不了,我都最多吃个四分之一。等下我找蔡根花谈谈,不行就让她收拾收拾回家吧,我们不能找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做保姆。”明哲密切关注父亲的脸色变化,想从中了解到一些什么。
  苏大强果然急得手足无措,汗流浃背。他从来是不会放心让蔡根花一个人去买菜的,买菜时候问价交钱都是他亲自经手,绝不假手他人。他确实做了假帐,想从明哲那儿多掏一点钱出来,反正儿子挣的是美金,钱多,也不会在乎那一块两块人民币。他也准备好了接受明哲的严厉询问,大不了一声不响就是,儿子总不会学老婆那样对他严刑逼供,最后肯定不了了之。但他没想到,儿子有怀疑没逼供,却怪罪到蔡根花头上,声言要开除蔡根花。他急了,可越急却越想不出该说什么,憋岀一头大汗之后才冒岀一句话:“不要叫小蔡走。”
  明哲看着父亲的可怜样子,不忍心了。但问题总得搞清楚,如果真是蔡根花虚报帐目,而且虚报的数目这么大,那这种人是万万不可留的,否则哪天把家搬空了把老父的骨髓压榨干了都有可能。其实明哲心中感觉应该是父亲有问题,但又非常不愿意正视父亲的问题,很想找出证据证明问题出在别人身上,这种掩耳盗铃的办法明哲自己想着都觉得有点心虚。他只有坚持道:“再好的保姆,如果做人不诚实,手指那么长,这种人还是不能留的。回头我会与表姑解释一下原因,免得表姑误会。”
  苏大强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蔡根花怎么能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蔡根花面前找到当家做男人的感觉,有生第一次获得别人的尊重甚至顺从他说东蔡根花不会往西,有生第一次他说话的时候不用看人脸色可以自由发挥想笑就笑,有生第一次被别人实心实意地艳羡着崇拜着只因为他会熟练操作电脑,为此他高兴得都快睡不着,有意在电脑面前晃来晃去地操作以收取几乎不识字的蔡根花的敬仰,为此他磕磕碰碰地在键盘上码了一篇又一篇的短文,最初只是简单的日记,后来则是一篇篇的读书笔记。一动手就一发不可收拾,他从脑袋里整理岀以往看的各色文章,觉得精彩的,他就回头从网上找出来再看一遍,记下阅读笔记,写完读给蔡根花听,直把蔡根花听的眼神迷惘才心满意足,以后蔡根花就一直追着他喊“苏老师”了。蔡根花如果走了,他还往哪儿去找那么合意的人?往哪儿去找这种有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精神层面的快乐?可他越急越没法说话,唯一能做的只有扯着衣襟抹眼泪。
  看到父亲的眼泪,明哲慌了。不敢再问,怕逼得父亲眼泪之后还有更大动作,他只得连声道:“爸,你别哭,别哭。”但明哲还是狐疑地看着那么委屈的父亲问了一句:“是不是保姆欺负你了?”
  这个问题容易回答,苏大强忙哽咽着道:“没,小蔡很好,没欺负我。”
  明哲只有好言好语安慰了父亲几句,与父亲聊了几句有的没的,实在无话可说了,准备去一趟明玉家。电话她不接,见面总不会赶他走吧。
  到门口才看见门后放着钢丝床好像挪过位置,使用过,他上次走之前钢丝床由他亲自收起,不是那样包装的。他就随口问了一句:“谁来过?还过了夜?”
  “上周小蔡儿子过来城里玩几天。”
  小蔡的儿子?来干什么?明哲淡淡地说了句:“难得他上来,陪他四处转转没有?”
  “有啊。”说起这个话题,苏大强有了精神。“我帮他租辆自行成,我带着他走了好几个地方。”当时蔡根花的儿子直赞苏大叔见多识广,苏大强在赞美声中心旷神怡,说话更是引经据典。他看的书多,说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听得蔡根花的儿子当他是老学究。
  明哲回忆不出来父亲究竟有没有带着他玩过,似乎是从来没有。再想起上周果然有大量买入新鲜鱼虾的记录,比他今天来面对的菜单还丰富,原来是热情招待了人家的儿子,老爸可真是大公无私啊。他愣了会儿,才有点赌气地道:“以后注意点身体,这天气不适合你做太多户外运动。我出去会儿。”说完就走了。
  父亲对他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又偏很纯洁地说了,明哲出门后直觉得灰心丧气,不知道他这样对父亲,究竟是不是有什么路线性方向性之类的错误。妈当年也是不容易,真不容易。他昨晚开始本来就没好心情,在父亲这儿打个转,更是心中什么滋味都没有。
  明哲恍惚中见到自己鼓胀的胸腹一放一收犹如青蛙。他也懒得中午快吃饭时候再打电话要明成过来了,他都看着老爸不顺眼,何况本来就与父亲很有心结的明成。再说,再加一个明成,还不把父亲给吃得心疼死。明哲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儿子了。
  找到他曾经一游的明玉家,果然没人。所谓工作狂,就是大白天家里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的人。明哲跟个侦探似的找到车库,当然没有他熟悉的那辆宝马。于是明哲打车过去明玉的公司。这地址,还是他今早从明成嘴里抠出来的。明成虽然不情不愿的,甚至还假装打呼噜装睡,可还是被他抠出来了。想到这儿,明哲真是哭笑不得。一家四个,瞧瞧,就跟散沙一样。
  不出所料,明玉这个工作狂的车子就在他们公司大楼底下车库,这辆车子太容易找。明哲想想还是别上楼去打扰明玉,家里人找上公司总是不美。他站在车头给明玉发条短信,告诉明玉“我在车库你的车子旁边,能不能下来见一个面”。
  明玉看着短信欲哭无泪,追求她的人怎么都没法做到如此步步紧逼?反而是她来不及躲开的苏家人怎么总阴魂不散?明玉想了很多回信,中庸点的如“出差”,恶毒点的如“建议你对比苏家三男丁的DNA”,厚道点的如“请回家”,可最终明玉什么回信都没给,翻一个白眼继续做事。真烦,这个苏明哲真是烦透了。对于舅舅这种人,她可以下手阴狠毒辣,对于滥好人大哥,她该怎么办?明玉心头阵阵的火。
  但看了会儿报表,眼前的数字都在跳舞。她不得不打开手机发短信给明哲,“我心中的亲情概念全在前二十年被全部苏家人销蚀光了,我也已经想明白,不能把自己的精力全放在清算过去上面。如果你希望我活得快乐,请让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要打扰我,脱离苏家我更能找到属于我的快乐。谢谢。”她希望大哥能明白,并不是什么血缘疑问让她生出离心,而是她不想再陷在苏家的黑暗回忆里打发未来宝贵光阴。
  明哲站在明玉的车边看明玉的短信好久,手指一动,转发给了明成。两兄弟都看出,明玉说的是大实话,虽然这大实话有点不中听,不符合常理。明哲很快收到明成一条短信,“回家吧,别强求了。”
  明哲站在明玉的车前想到两个多月前明玉已经不回复电话短信,因为家史才上一回论坛,可见她早有去意,这种去意被她从父亲那儿得来的父母过往给加强了。想到他求明玉去医院看看明成,她没回电,只电话问了一下舅舅有关苏明成的伤势,大概只有明成快死了她才会道义出手。想到吴非现在寄宝宝照片给明玉也不见她回邮。再想到明玉现在的身份和物质条件。苏家能提供她什么?除了痛苦的记忆,和未来无穷的麻烦,她能从苏家得到什么?他找上门真的是被明玉制造麻烦妨碍快乐吗?还有,他求明玉帮忙去医院探望几乎是有宿仇的明成,是不是加固了明玉的去意?
  明哲心想,事实可能真的如此,可他心里非常不能接受。他很希望明玉回归,苏家人能坐一起说说笑笑。苏家已经闹成这样了,妈妈去世,明成离婚,爸爸冷漠,别添明玉离家了。妈妈去世已是无法,他想拉明成和朱丽在一起,让爸爸恢复自在生活,让明玉感受家庭温暖,他还希望自己努力工作可以换得早日回去美国与吴非宝宝团聚。可是,他发现,他力不从心。或许,桥归侨,路归路还真是唯一可行方案,不说明玉脱离苏家在她自己的工作范围叱咤风云,单看父亲,父亲与蔡根花一起买菜回来的时候才是笑得真欢喜,笑得像个正常人。父亲也是被苏家这个框子套死了,如果父亲有明玉的能力,估计也会对他这个儿子大嚎一声,“苏明哲你滚远点不许来烦我”。
  明哲发现自己好傻。
  好在明成一个电话把明哲从明玉车前拉开。明成不想见舅舅,就去银行取了钱交给大哥,由大哥去交给舅舅。对此明哲心里还是挺欣慰的,还好,明成总算听进去了他的话。在取钱的银行里,明成又交给明哲一张转帐的银行电脑单据,说他把这些钱打进父亲付按揭的银行帐户里,请大哥帮忙去父亲办按揭的银行把房款完全结清。明哲看着明成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这家伙终于开窍懂事了。可他自己不开窍,一辈子严肃惯了,除了伸手重重拍了下明成的肩膀,他说不出做不出别的。
  走出银行,明哲跟明成说起他以前怕父亲节约惯了吃得差给父亲订的买菜激励制度,可是今天查账却发现爸明显做假帐骗儿子补贴。明成一听就是一声冷笑:“大哥,我早知道会岀这事,你以为爸不声不响就是好人?他以前是被妈管着没能力造反使不起坏。现在没人管他,他膨胀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要他能力所及,谁最容易被他顺手抓住谁倒霉。可怜大家以前都同情爸以为妈是恶妇,你前阵子还信他的话差点把家史写成控诉妈的大字报。”
  明哲脸一红,“虽然现在知道爸是怎样一个人,可是他好歹是爸啊。我以前百事不管只知道读书,现在想尽孝了,可是妈妈早逝,本想在爸身上好好弥补……”
  “这话你可不能跟爸说,你说了,爸会认准你。你看看他对老三说的都是些什么?有男人这么在儿女面前说混帐话的吗?他不是好人,你看清楚点,你挣的钱全给他他也不会记你的情,你还是把钱拿回家照顾老婆孩子吧。”
  明哲叹息:“难怪明玉不肯答应回苏家,这样的爸,我都怕他。算了,他总归是我们的爸。唉,爸宁愿陪保姆儿子游玩,明玉干脆与我们断绝来往。我没太多奢望,我只想,一个家象一个家,一家人能坐到一起吃饭。可怎么这么难。”
  “大哥,你醒醒,都是成年人了,你以为大家还会因你而变?比如我和苏明玉,那是注定不可能说话了。昨晚我没说,妈和苏明玉对立成那样,那是苏明玉自己做人歹毒造成,她那样的性格,你能改变她?大哥你好心,但你等着被爸捏着耍吧,等着他人心不足,哪天问你要车要别墅。你现在难道还不觉得,妈以前这么对爸,是被爸逼出来的吗?还有苏明玉,妈辛苦维持一个家,还要在外面工作上挣脸,她要强,丈夫又不顶用,她苦死累死,可回家总有个苏明玉与她作对,妈还能不冷了心?大哥,这点你考虑到没有?你别说妈以前对苏明玉错了,你别忽视强者受的苦。”
  明哲见明成只要昨晚答应的,他今天立马做到,可见明成听得进他说的话,所以他更要把明玉与妈的多年矛盾给明成理清楚:“爸当时是成年人,所以他和妈的相处,是性格必然,也是那时候的社会环境必然,而且,我们也不便置评。但明玉的事你不能这么理解,她生下来时候什么都不懂,她未来性格发展成什么样子,全在大人的掌握中。而妈妈那时候是强势者,妈可以掌控明玉的一切,她的性格形成,是妈妈为主,和我这当大哥的漠不关心为辅,多种原因结合迫使她变得具有攻击性。责任根源不在她,明成你不能因为爱妈妈就否认明玉。至于后来,妈妈越来越衰老,明玉越来越强,明玉的性格能力又那么象妈,两人针尖对麦芒,越对越成死结,对局面的掌控却已经转向明玉主动。明成,你记忆中留下的肯定是近期的事情,如果不看问题根源,明玉确实不讲道理。我出国的时候明玉还没成年,所以印象中明玉还强不过妈。这次因为整理家史,我与吴非两个讨论来讨论去,用吴非局外人的眼睛看妈和明玉的关系,我们得出妈重男轻女这条脉络,昨天才知有更深层次原因,那就更对了。明成你看有没有道理。”
  明成现在挺能听得进去明哲的话,对于明哲看来很是痛心的言论,他愿意考虑。说来,也得承认,幼小时候只有妈欺负明玉,哪有明玉欺负妈的可能。但他依然有点不愿承认妈妈在明玉养育方面有错这一事实,在吸了半天闷烟后,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明玉象妈?妈做事有那么歹毒吗?”
  明哲瞪了明成一眼,“明玉做事并不歹毒。她跟妈差不多,很能做事,但一张嘴也不饶人。”
  明成想了想,道:“是,小学时候她小动作特别多,常挨妈的打。初中时候只有休息天在家,一张嘴不知哪儿练来的,特别逆反,什么都要跟人反着说,我吵架不是她对手,她就天天跟妈吵,大哥你那时差不多读大学了,没时间管。反而现在,明玉动手动口全免了,只动坏脑子。”
  明哲听了不由一声笑,明成说出来总比不说好,而且,明成从刚才连名带姓地叫“苏明玉”不知不觉改成“明玉”了。他也考虑了会儿,才道:“这就对了,怪不得吴非那次说,算算年龄,妈更年期的时候明玉正好逆反,两人久而久之扭成一只死结。再加昨天你给我看的传真,还有你也应该知道,家里没提供明玉大学学费生活费,任她打工自生自灭,换谁都会因此与家里有隔阂。说严重点,明玉可以说是被逼出家门的。明玉那条短信回答你也看了,对她来说,在苏家的日子是她迫不及待想忘记的过去。唉,我虽然理解她的心情,可还是没法接受她不肯回苏家的事实。不过硬拉她坐一起吃顿饭是不可能了,我们做哥哥的细水长流吧。”
  衣冠楚楚地两兄弟盲流似的站在银行门口的阴影里沉默,明成吱吱地吸烟。明成沉默半天,心里总不能放下明玉当初把他送进牢里关两天的仇恨,以前的恩怨倒也罢了。可是又不忍心让好心的大哥难过,不能一口拒绝,于是他最后说出来的话另走岔道。“大哥,爸目前的退休收入有两千多,再加你已经帮他解决保姆工资,他的收入足够生活,你不用太过操心,你的钱还是留着,以后他生病住院需要急用的钱会很多,有的是需要你掏钱的时候。而且,现在我把他房款全结了,他没大笔花销的可能,还有妈的丧葬费他都独吞了,葬礼都是我们岀的钱,他不缺钱,他只是吝啬,你再多给他钱都没用。”
  明哲没想到明成反而会回到第一个议题的答案上来,心知明成心中对明玉的疙瘩暂时是难以化开了。他也不能强迫,只希望自己昨晚今早说了那么多,明成回头夜深人静能好好想想。“好吧,明成,我带着钱去等舅舅,你回去好好自己吃中饭,吃多点。只是,你现在吸烟这么凶,对身体不好。”
  明成勉强笑笑:“没办法,应酬时候不吸烟不好说话。”
  明哲只有又搬出妈,“还是戒了吧,妈要是在,看见你吸烟还不打你个大后脑勺。妈一辈子最讨厌人吸烟。”
  明成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将吸了一半的揿灭,勉强笑道:“这几天心里堵得慌,就让我吸吧。”
  明哲拍拍明成的肩,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成,我以前每年汇两千美元回来,正月前一次,七月再一次,我这次翻看爸的记帐本没发现有这笔进帐。”
  明成忙道:“我从来没记着妈给我多少钱我还妈多少钱,都是妈说够了就好,看账本才知道欠妈那么多。”
  明哲笑道:“我不是查你的帐,你帮我想想,妈肯定是帮着娘家的,可是爸记的帐上面没有这笔支出。会不会我寄来的钱都让妈给了娘家?你每天在家,有没有印象?”
  明成想了会儿,道:“有,外婆没有退休工资,靠妈几个姐妹养着,两个阿姨都没稳定工作,可能还是妈岀大头吧。我有时送给外婆的东西第二天就转手到了舅舅手中,可能妈给外婆的钱也到了舅舅手里。还有外婆去世前有一次台风,把外婆家屋顶掀了,是妈出钱修的屋顶。外婆去世的花费应该也是妈岀大头。这样算算,你的钱还真都去了妈娘家。”
  明哲点头:“这就是了,肯定还有给众邦的大红包。我有数了,我怀疑舅舅今天见我得哭穷,他那你要挟我给他两万块让他们众邦读书。”
  “别给他。”明成气愤。
  “有数。”
  “别说有数,不给就是不给,养不起儿子生什么生,何况我们是苏家,不是赵家。”
  明成听了笑道:“好,好,不给。走了,再见。”
  明成看大哥上出租车,等大哥把门关上冲他挥挥手,他才从肚子深处重重叹岀一口气。要不是大哥是个好人,他也不要什么苏家,妈不在了,就像皮不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是大哥,这个婆婆妈妈的大哥,这个一心想着他好的大哥,昨晚让他看到一张新的皮。
  他可以不要苏家,可他不能不要大哥。昨晚如果不是大哥回来看他,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他今天不会出门,他本来打算关自己三天三夜的。他什么都失去了,活着还什么意思,出门还怎么有脸见人,他见了人就想杀人。可是大哥昨晚帮他清理了脑袋上的一把杂毛。大哥没提供他什么路子,但是大哥令他心静。
  舅舅一听说可以拿回借出去的钱,飞速踩着自行车来了,明哲打车前脚进父亲的家门,他后脚就跟进。
  苏大强因为对儿子心里有鬼,正忐忑着,不敢接近,戴着老花镜坐南窗边举着一张报纸阅读,时不时两只眼睛从镜片上方滴溜溜地环视一下周围,室内多了两个熟人,让他倍感坐立不安。大概只除了蔡根花,蔡根花的存在让他在这个房子里呆得更舒适坦然。
  苏大强心里其实不喜欢儿子过来陪他共享天伦,因为他并不享受,照他的意思,还不如与蔡根花一家坐一起吃饭来得舒坦。“苏老师”的称谓如醇酒般醉人。但世事难全,明哲不来,谁给他报销菜钱?不敷衍了明哲,他有个事情找谁?只有明哲肯替他担责任。所以他本能地将两拨人有所取舍,区别对待,忍一步海阔天空。明哲代表的是丰衣足食的物质世界,蔡家母子代表的是精彩的精神世界。苏大强为自己的精妙概括倾倒。
  明哲本来因为明成的改变而愉悦着,回来看到父亲浮在报纸上方油腻腻的花白头发,看父亲时不时偷偷打量他看他也看过去就转瞬换上笑脸,明哲心中原有的阳光顷刻黯淡。他感慨,这样的爸,让本来已经冷了亲情的明玉怎么热心得起来。
  舅舅这个人倒是没低三下四的,他身高马大,身板儿笔挺,身上的衣服裤子也是笔挺,而且那短袖衬衫白得发亮,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整洁。明哲看了只想到以前的明成,不过明成穿着方面的小细节更讲究。他忍不住就想着今晚不在父亲这儿过夜,到明成那儿还得盯着明成说说,让他千万不能学舅舅。苏大强则是起身微笑,见没人搭理他,他笑玩也不觉得尴尬地在老位置坐下。
  舅舅进门就嗓音洪亮地跟明哲说好久不见很是想念之类的话,口齿流利得明哲都插不进嘴。舅舅进门,明哲还是被他拉着坐下的。明哲并不喜欢这种很会做人却不会做事一辈子靠着大姐过日子的人,打断舅舅滔滔不绝的赞美(该赞美已经赞美上了明哲从没好生叫发型师特别维护过的头发),直接道:“舅舅,这儿是三万领六百,六百是利息,你数数。”
  舅舅的注意力立刻被钱夺了过去,连坐在窗边看报纸的苏大强的眼睛也看向那一叠钱。明哲看着舅舅一张张地数钱,心里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让舅舅拿了钱就走,他真吃不消这个舅舅,也怕舅舅赖在这儿问他讨钱。
  幸好舅舅数钱慢数得仔细,明哲才有办法想岀一些损招。看着舅舅数到最后一张,他忙对舅舅道:“舅舅留这儿吃饭?明成立刻就来,大家一起吃。”明哲想到明成说的与舅舅的冲突,指望这样可以吓走舅舅,起码可以让舅舅因为不愿意与明成见面而离开。
  没想到舅舅立马起身,检阅了蔡根花摆出来的碗碟,“油豆腐烧肉,油煎带鱼,冬瓜咸肉汤,丝瓜炒蛋,不错不错,还在做什么?有五个人吃,量再大一些。”
  明哲立马傻眼了,舅舅原来无所畏惧。也是,他要是不好意思见明成的话,以前也不会总靠着大姐过日子了。他觉得秀才遇见兵了。那边舅舅却已经在招呼:“大哥,别看报啦,快坐过来吃饭。大哥现在经济真好,每天脚跷跷什么事都不用做就有饭吃,你看我们就不行了,我儿子众邦还等着上高中。明哲啊,你怎么都得帮帮众邦。众邦才初中毕业……”
  明哲连忙干咳一声打断:“舅舅你已经说过这事。这事我已经告诉我太太,看她肯不肯。”
  “哎呀,明哲你还怕老婆吗?你堂堂一个留洋博士还怕老婆吗?你说不出口我来说,你把电话拨通了。”
  “我太太在美国,她那里现在是半夜,我晚上会联系她。吃饭吧,爸你坐我身边,蔡保姆,你做完这个菜也来坐着一起吃。”
  舅舅先坐了,伸筷子夹了一块带鱼,也不急着吃,滔滔不绝地跟明哲道:“明哲,众邦的事是大家的事,你一定要伸手帮忙。你看,你都读了博士,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这哥哥脸面还往哪儿搁?”
  明哲心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两万块不是大数目,舅舅家里应该有些积蓄吧?”
  苏大强一看见这个小舅子就烦,看到小舅子就跟看见明成一样,知道是又来要钱。他怕明哲给钱,知道他在明哲面前说话有点分量,所以忙小心地看着前面的筷子道:“春节你大姐不是刚给过你们一叠钱吗?”
  “那哪够用啊?我年初不是在宾馆做保安吗?还是大姐介绍的。结果人家春天时候不卖大姐的帐,把我辞了,我们家现在就靠众邦妈做钟点工赚点钱。这么点钱,只够吃饭。明哲,众邦是赵家的独苗,赵家只有这么一个孙子了,全靠你们这些哥哥啦。明哲,你经济条件最好,美国来去都是飞机的,我们众邦说起来总说要以你为榜样,等众邦高中毕业,你想办法也让他到美国留学,众邦脑袋不笨,小孩子就是贪玩不肯学。这回上了高中我一定天天盯着他看书,你回来也辅导辅导他,他肯定也能出国读博士的。”
  明哲心想,原来舅舅还真是经济不好,他不由问了一句:“舅舅后来一直没再上班吗?”
  “去年本来好好的,我问你妈借钱买了辆摩托车,又考出驾照,想开摩的挣钱,结果你看,年底时候说全市取消摩托车,我只好把崭新的车子给政府换一点点小钱回来。我本来还想着热天时候开摩的辛苦,秋冬季总可以岀街挣钱了吧,结果呢,共产党政策多变啊。没想到,没想到。大哥,有酒没?”
  明哲心中一算,这一年春节给的钱,去年买摩托车和培训的钱,都是妈岀的啊,看来他寄来家里的钱都落到舅舅手里。而且,从舅舅的话里听出,舅舅学了摩托车后夏天没有上街做生意,嫌天热。估计如果去年没有禁摩政策的话,舅舅冬天也肯定歇业。他这哪是找不到工作,他是偷懒将工作往外推。他是靠在他大姐这座金山上好吃懒做了。明哲记下这些,准备回头说给明成听,要明成看看偷懒的下场,他是怎么都不会学妈妈掏钱填这个无底洞的。嘴里则是对舅舅道:“我把这些都说给我太太听。”
  “还有啊,你得告诉你太太,众邦是赵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这个早说了。”
  于是,一顿饭,就听舅舅滔滔不绝地阐述众邦这棵独苗地重要性,明哲听得头晕脑涨。明哲塞填鸭似的吃饭,只求着赶紧吃完饭赶紧地溜。他都没怎么吃菜,吃完两碗,就起身道:“明成没来,看来他的伤口还是有问题,我得立刻过去看看他。”
  舅舅一听,连忙道:“我跟你一起下去,你等等我,只要再三口饭。”
  明哲也不坐下,索性站着等,看舅舅将最后三块油煎带鱼全吃了,这盘油煎带鱼等于全军覆没在舅舅肚子里。舅舅吃好起来,掏出纸巾擦擦嘴巴,笑道:“我不大喜欢吃肉,还是吃鱼有胃口。大哥,我们走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苏大强垮着脸都没应,反正有大儿子罩着他,他也要表达愤怒。
  明哲与舅舅下去,舅舅一到下面就问:“明哲你怎么去明成那儿?打车还是坐公交?你美国人肯定打车吧?”
  明哲只得道:“我对这里的路不熟悉,打车过去。”
  “那好,那好,我自行车放你出租车后面,你捎我一段。”
  明哲两眼翻白,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个舅舅,只得打车“顺路”送舅舅一人一车回家,然后他要司机返回父亲家。
  刚好父亲吃完,蔡根花收拾碗筷进去厨房洗,明哲面对着爸,他脑子一时还没从舅舅的语言轰炸中清醒过来,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向爸开口说报销帐单的事。想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道:“爸,这样吧,以后你也别记帐了。保姆工资之外,我每月再给你一千零用,你吃好点用好点。”
  苏大强见明哲不生气,放心,忙笑着道:“好,好,你破费了。”
  明哲看着笑得低头哈腰的爸,心里叹了声气,很无奈。可有什么办法呢,爸总是爸。“爸,平时别总是呆家里对着电脑对着书看,眼睛会不舒服。现在不要你做家务事,多去外面活动活动,生命在于运动。”
  “是,是,我每天早上去菜场,有时天气好也会在小区里走走。”
  苏大强忘了前面说的他不去菜场,买菜都是蔡根花的事,明哲当然不便指出。“偶尔去爬爬山吧,山上空气好,带着干粮过去多呆会儿回来。”
  “太远,得转一次车,我怕摸错路。还有郊区乱,我怕。”苏大强说话时候声音怯怯的。
  明哲立刻无话可说。料想要爸打车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再说他报销出租车票,谁知道这么一说,爸会不会满大街地找人家丢弃的出租车发票。“那爸平时干些什么?就看看电视看看书?”
  苏大强还在扭捏,刚过来擦桌子的蔡根花听见了,插话道:“苏老师每天写文章,写得来得好。”
  明哲听了发楞,不知道爸有这么一手,还从没见爸写过什么,他笑道:“爸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苏大强又是得意又是担心地道:“别,别看,不好的,随便派派流水帐,你别看。”一边说一边就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地害臊。
  明哲估计是些骗骗蔡根花的东西,就不去勉强爸,笑道:“不看就不看,不过爸有兴趣写文章是好事,生活有寄托。什么时候觉得写得好了,寄给本地报社看看能不能登出来。”
  苏大强虽然不敢给明哲看,却还是被明哲的话激发了豪情壮志,他暗暗想着,这又有何不可,寄信给报社,谁又能知道他是谁了?而且那个蔫不拉叽的刘老师看的书都没他多,还岀书了呢。他美美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快十一了,有七天休假,你会去旅游吗?带着我去好吗?”
  明哲道:“估计没时间去,可能连休息时间都会没有,又一个项目得接上来做。”
  苏大强低头笑一笑,依然目光朝着地上,不敢看对面说话的人,这是他说话的习惯。“金秋十月是旅游最好时间,我从没出去走走,我想去旅游。”
  明哲诧异,刚刚还连郊区要换一辆车的山都不敢去爬,怎么这会儿想走得远远的去旅游了呢?“爸你行吗?别走丢了。”
  苏大强还是笑道:“不会,跟旅行团走,叫小蔡一起去,跟着照顾我,不行叫小蔡儿子也跟上拎包。你看这儿报纸广告。我想去三峡走走,跟旅行团,又在船上,不会走丢。”
  明哲接了报纸看,这是周四的报纸,因为临近十一,版面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旅游消息,国内国外选择颇多。苏大强怕明哲找不到,挨过来将他看中的一条指给明哲看,“这儿,就这条。你看,得加紧报名了,好的话今天就去报名交钱。”
  明哲一听,脑袋里“嗡”一声,警钟长鸣。怪不得会翻出一张周四的报纸来一直在阳台上看,原来是看中他的钱包了。这本来没什么,父亲即使不说,他有空也会带父亲岀去走走,老年人的日子不多,有力气时候得多看看山河。可是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那张造假造得漏洞百出的帐单,明哲意识到父亲显然是有计划地敲他竹杠,还小蔡小蔡儿子呢,他气得好一阵说不出话,又不便对爸光火,过了好久才淡淡地道:“旅游是好事,不过我不放心你自己出门,跟团也不行。有时间我带你去,或者叫明成他们带着你去。”说完这些,明哲无可留恋,起身道:“爸,我公司明天还有事,我今晚得回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身体。”
  明哲说走真的走了,走得没滋没味。他不是不想送爸去旅游,只要爸高兴。但爸这么做把他当什么了?凯子?他是爸的儿子啊,在爸眼里他都不如蔡根花的儿子了。
  他又到明成那儿住了一夜,跟明成说了很多话,两人这回话特别多。
  回到上海,明哲赌气将帐户里的钱全划给吴非,给吴非电邮说,以后就给他五百美元做生活费,别的有什么需要再打报告问吴非要。
  这都什么亲人,好像他的钱是地上捡来似的,变着恶心法子从他兜里掏钱,真是没完没了。还是把钱交给吴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软了一把。
  
这都什么亲人,好像他的钱是地上捡来似的,变着恶心法子从他兜里掏钱,真是没完没了。还是把钱交给吴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软了一把。
  因为明哲心里明白,若不是有妈这个可怕的前车之鉴在,他今天听了舅舅的难处,可能还真会给钱的,毕竟孩子的教育重要。他担心自己总会有一天受不了舅舅的哭诉,将钱给了。还不如早早把钱全交给吴非管着,他只有极限生活费用,他那样才能放心自己不心软。

  三十七
  苏大强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心。头顶没人管着,下面却有人伺候着,而且伺候的人工资由明哲来岀,两个人的饭菜零用明哲也负担了去,他的工资每个月都存入银行生利息。他每个月最快乐的事是发退休工资的第二天去银行,凑个整数,把钱存成定期,他快乐地看着定期存着一张一张地多起来。他每天不用做事,不用操心,只要一门心思寻找他的老年娱乐。
  苏大强的老年娱乐是每天在家看书,出去看报纸,到公园里听听其他退休老头老太唱戏,他也偶尔躲假山后面吊个嗓子。他每天还要写一段读书心得,写好读给蔡根花听,并将妙处解释给蔡根花听,从蔡根花眼睛里看出钦佩后,才打印出来,放在封面写着“归田小寄”的集子里。
  他的日子如流金的夕阳,灿烂而安详,非常美丽。
  至于明哲来一趟吃一顿中饭就匆匆而走,他倒不是非常在意。不过明哲因为他的谦虚而没强行要求看他写的文稿,他倒是挺在意的,若是明哲再坚持一下他肯定缴枪不杀了。他发现,自己现在重精神生活甚于物质生活,这真是一种高尚的倾向。他想到每次退休教师开会时候,总是说老有所为,所以很多人做了一辈子老师后进老年大学做学生学画画,学写字,他就不出门了,他不出门看天下书,通过高科技的网络,他的老师只有更精更好。
  苏大强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他现在唯一操心的是蔡根花会不会永远做下去。而明成离婚的事,明哲没与他说,他当然也不会主动询问明成家里过得怎么样。
  明玉本来心情就已经被自己的出身搞得很不怎么样,又被舅舅被朱丽被明哲接二连三地提醒她是苏家人,苏家就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阴魂不散,她的情绪更低落。中午破天荒关了手机在办公室的套间里睡觉,一直睡到三点,起来,情绪依然低落。
  打开手机,她都有点不敢看短信,怕又看到明哲那个书生脑袋依然拎不清。好在,总算没了。倒是有一条柳青来的短信,告诉她明天上午的飞机到。
  明玉心说柳青这是想家了,明明高层会议定在周一周二两天,他硬是周日就来,可见趁机要好好回家做些事。但是想到前两天她郁闷时候给柳青打电话柳青满嘴玛丽莎丽,她就不给柳青回电,也是短信问一句,要不要叫个司机送辆车子到机场。柳青立马短信回来,满屏的都是谢谢。
  柳青的即将到来终于让明玉有点高兴起来,她拉开窗帘,让光线充盈整个办公室,一直做事到夕阳西下。回头看向窗外,夕阳正好从对面一幢楼的屋顶隐去。所以,明玉空手走到“食不厌精”的时候,天已经几乎暗下来。
  这一回,小厮带她到窗边一个位置就座。明玉才一进门,就发现“食不厌精”今天的不同。一楼迎面,是一张色彩鲜艳的唐卡,而后,沿楼梯向上,做旧的木板面上简单地用图钉钉着一副副彩色黑白的照片,照片有大有小,楼梯左手是川藏线,右手是青藏线,在截然不同的风景风格中,交汇到二楼,二楼的墙面是圣洁的雪山圣湖、深邃的蓝天白云、巍峨的布达拉宫、和沟壑交错的藏民的脸。
  明玉惊讶地打量四周,发觉现场简直类似酒会,应该坐在桌子边喝酒吃饭的人举着形形色色的啤酒杯红酒杯鸡尾酒杯还有白瓷杯沿墙边晃荡、议论。而有两个黑脸男子,一高一矮,旁若无人地喝酒,旁若无人地用藏刀切白煮蹄胖。与他们同桌的石天冬见到明玉来,就走了过来。
  “什么感觉?”石天冬问得有点迫不及待。
  “挺怪,不象饭店象酒吧。”
  “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我开这家饭店就是想给来者食不厌精的美味感受,可是这几天下来,应酬饭有增多的趋势,那些人互相灌酒,喝醉的人哪里还能品味我精心准备的菜肴的精妙。所以你看,我把大圆桌撤了,以后一桌最多只六个人。引入我喜欢的文化元素,也是为了把不搭调的应酬食客排斥出去。”
  “可是应酬者往往是带来最高利润的客人。”
  “但是当你看到应酬者走后,桌上一半没动的菜肴,那些都是我们通过原产地精心采购、厨师们精心设计烹饪,都是放一颗心进去的产品,谁都不愿看到自己的心思被糟蹋。”
  明玉微笑道:“你坚持了个性,可其实纵容了自己的任性。你的饭店既然走进市场,就得抓住买家心理。”
  石天冬不以为然:“如果我不坚持食不厌精,我又何必卖了‘食荤者’,每天搅几锅千年不变的汤可以很好地混日子。至于买家心理,你不能忽视一帮买家,他们向往食不厌精,而不是味精蜡烛鸡瘦肉精猪养殖黄鱼。我开这家店,你以前也说了,这是我的理想。我不会迁就。”
  明玉依然微笑:“你既然坚持你的意见,又何必迫不及待地追问我的感觉。说明你还是想知道市场的反馈。”她见多了刚入行自信十足什么都想尝试的销售员,她以前也曾是,她才不会被石天冬那种原始的自信感动。但看到石天冬被她说得尴尬,她又微笑鼓励:“既然你认为自己对,那就坚持。再说我说的不是自己的感受,我说的是市场普遍规律,可谁知道黑马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嘲讽市场普遍规律异军突起呢?我的真话是,我自己吃饭和私人应酬会来这里,但是公司应酬会去别处。我在你这儿的消费都不会高。所以我从我自己的消费心理角度来推测其他食客的心理,但我怀疑这是普遍心理。还有就是,你有没有设定过你准备吸引什么样的消费群体,你准备怎样吸引这类人群,你了解这类人群的真正需求是什么?我认为你今天推出的西藏主题秀与我所认识的在你这儿吃饭的食客们气味不相投。如果在酒吧看到西藏主题秀,我会拍手叫好,但是在这儿,我觉得不合适。”
  “或许你的领域与我的领域不是同一概念,我不苟同你的意见。你看看大家对西藏秀的兴趣,今天的酒水销量至此已经超过以往。”中午以来,已经有好几个朋友叫好,只有明玉唱反调,所以石天冬认为明玉代表的不是食客的普遍反映。
  “我举办活动的终极目标是市场占有率,是销售量,是利润率,我认为不管是不是同一领域,面对市场,持有的应该是相同的销售理念,不同的只是操作手法而已。不信你找时间统计一下每桌消费数字与对墙面照片关注度的对比,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关心你的西藏主题秀,是低消费个人客户,还是高消费公款客户。不过我心里有点希望看到理想与现实有机结合的特例。我饿了,我要点菜。”明玉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她觉得石天冬的操作很粗糙,石天冬没有市场调查的概念,石天冬为性格而任性是做生意的致命缺陷等,但作为朋友,她已经说得够多,其他得看石天冬自己能不能领会,她也只能点到为止。或者石天冬追求的就是快乐,他任性了他快乐了,花点钱又有什么。
  “点什么菜,我安排给你。”石天冬有点情绪,不过终于还是没把“你又不太懂吃”这样的话说出来。他起身,走出一步,又回头不屈不挠赌气地道:“目前的调查结果只有你一个人唱反调。你等着看,看我怎么用市场化手法实现理想。”
  “好。”明玉靠到椅背上,看着石天冬不由好笑。她仿佛又看到那个用不到三分种时间飞奔买来KFC鸡翅的大男孩。这个石天冬,说成熟也成熟,说任性也任性,不过倒是有性格,比较好玩。但明玉觉得石天冬所做的事则是一点都不好玩,她完全否认石天冬今天搞的这个活动。但谁知道呢?人本来就是心思最难琢磨得透的东西,人的胃更难搞得懂。
  一会儿,小厮端菜上来,一盘芦笋龙虾球,一碗不知什么海鲜浓汤,西餐的感觉,可是配的却是米饭。明玉饭来伸手,专心吃饭。倒也不是赌气或者什么,她是真的对那些照片没有兴趣。她走的地方多了,看的风景也多了,对别人拍出来的照片审美疲劳。
  她确实不太懂吃,对于一个吃盐水汆白菜都能下饭的糙人,想要体会石天冬的食不厌精实在是有点困难,不过她坚信她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而服务性行业,应该面对的是大多数有钱糙人的钱包。但好吃不好吃她还是知道的,菜好吃的时候她就吃得快,在石天冬这儿吃饭她一直快手,今天也不例外。吃完,远远冲正忙碌着的石天冬挥挥手就付帐走人。
  石天冬则是不得不考虑明玉的话,因为他知道明玉是个市场高手。整个吃饭时间,他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下每个饭桌食客对墙上照片的反应,回头对比一下,发现果然是消费高的,而且是回头客们,反而不关心墙上挂什么。于是石天冬面临一个问题:是继续反对应酬客人,还是放回圆桌招回应酬客人?是继续泼辣地展示自己的爱好朋友的爱好,还是为客人掩饰自己的爱好将饭店搞得假模厮样?理想该不该向利润妥协?
  石天冬考虑一夜的结果是“不”。他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他会依然凭自己的兴趣四处淘吃的淘玩的,他会依然凭自己的兴趣设计每天变化的个性化菜单,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出门大吃开阔眼界。会小众化边缘化吗?石天冬觉得不大可能。据他所知,食不厌精的大有人在。
  比如说今天中午有一家三口来饭店吃饭,喝的是自带自藏陈年加饭酒,点的菜正是石天冬今天得意心水的主题。饭后,男主人叫石天冬过去,请石天冬品尝他们自带的加饭酒说了几句话。没料到晚饭他们又来,男主人还携来一幅字,字体浑厚刚劲,写的正是“食不厌精”。从落款看,男主人是文化界大有名气的毕律之。他们的消费也不低。所以石天冬有理由怀疑市场高手苏明玉的论调,他有信心培育起真正爱好饮食文化的顾客群。
  而毕律之的女儿,高雅知性,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可眼睛里的神情却是疏远,给人的感觉就像石天冬在“食荤者”汤煲店初遇明玉时候一样。谁知道以后的相处表明明玉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又有谁知道毕律之的女儿一转身是什么模样,女孩子十八般面具。
  令石天冬没想到的是,毕律之的女儿毕小姐第二天,就是周日的中午又来了,四个女孩子拎着购物袋一起来。四个人坐下点完菜,就哗啦一下离桌,沿墙将一张一张的照片细细看将下去,一边小声窃窃私语。这无疑是对石天冬最大的支持。毕小姐有个活泼的同伴请石天冬过去请教西藏的问题,一桌女孩都很文气,可见多识广,言之有物,原来是一所大学的年轻教师。石天冬虽然坐下只谈了三言两语就离开,因为他不大习惯被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包围,可还是因此挺喜欢毕小姐的观点。他心里隐隐希望毕小姐晚上还来,或者通过名片上的通讯方式与他联络,向他订桌。
  明玉周日还是上班,周日清净,她找几个在公司的职员随便单独谈了几次话,了解大家的心态和动态,顺便鼓励几句。中午与大家一起在大办公室吃饭,看到她派去接柳青的司机,不经意地问一句:“柳总到了没有?送回家了吗?”
  司机隐隐做个鬼脸笑道:“柳总让我自己找车回家,他开车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回家。”
  明玉看到司机的鬼脸,笑道:“跟女孩子一起来?一个还是两个?”明玉说出来,周围原本是江北公司的听着都会心而笑,谁都知道柳青女朋友多。
  司机也笑,这个司机本来就是江北公司的,“一个女孩,挺高档一个人。”
  “肯定漂亮。”有人在一边插了一句,大家又都笑。明玉心中不是味道,不过也笑,心说不知道是玛丽还是莎丽,柳青总能给她“惊喜”。而且,最不够哥们的是,柳青来了至此都还没来一个电话联络,这很反常。
  中饭后她也很反常地走了出去,到附近一家商场逛街。进门就是买多少送多少折上折连环折之类的喧嚣,商场熙熙攘攘都是人。连试衣室都需排队。明玉在经常光顾的一家品牌衣服专柜拿着一套店员推荐的衣服等待试穿,却见试衣室里出来的竟然是朱丽。
  两人见面都是愣了一下,都有想走开的冲动,可都没走开,这不是大方女人该做的。于是还是明玉先一步打了一个招呼:“你也周日加班?”
  “是啊,吃完中饭过来逛逛当散步。你准备买这套衣服?”朱丽的笑容有点勉强。
  明玉的笑容虽然也是勉强,不过职业得多,看不出勉强。“我不知道什么衣服算是休闲,他们推荐这是,我试试看能不能穿。现在的衣服不试不行,上衣短,裤腰低,简直没法穿出去。”
  朱丽听了明玉的话有点想笑,居然不知道什么叫休闲。不过好像印象中只看到过明玉穿的衣服随时可以坐办公室,却真没见过她穿什么休闲衣服出现,包括春节。咦,难道是谈恋爱了开窍了?换作以前朱丽还会好奇,但她现在心情不好,只客气而客观地指出:“你手中上衣的颜色适合农村暴发户坐家里搓麻将的太太,裤子面料也比较过时。其实你完全不必挑非常休闲的衣服,我觉得你的气质比较适合随时可以进办公室的休闲装。再说你身材好,挑选余地很大。”
  明玉听了脑子梗阻,老老实实地道:“这个话题太艰涩。”招手让专柜售货员过来,指着朱丽手中的衣服道:“你帮我拿她手里这种样子的,要我的尺寸。”
  朱丽看看自己手中的衣服,再看看明玉,比划一下,道:“你不适合,我刚看了一套倒是挺适合你。”她说着就去拿衣架上的衣服,是一件黑白横条的背心,外配白色略现宽松的带帽中袖,售货员眼明手快给配上一条面料特殊的宽腿小裤脚黑裤,发现羊牯一般一叠声将明玉送进试衣室。
  明玉狐疑地看着海军海魂衫似的背心心说这玩意儿穿着能好看?不过想想朱丽一向怎么穿怎么好看,她将信将疑地试了,又穿上萝卜裤似的黑裤。出来,见到朱丽还在外面等着,心中蛮感激,很是不置信地问朱丽:“还行吗?”反而不急着照镜子,知道照了恐怕也不如朱丽有眼光。
  朱丽一看反而是真的笑了,伸手推明玉到镜子前,“还真不错哦,裤子也配。不过配白裤子更好。”
  “白裤子会映出里面内裤的颜色。”不过明玉是真佩服朱丽的眼光,镜子中的自己被这么一穿,显得优雅清爽。没想到海魂衫似的背心不会穿出膀大腰圆。
  “你可以买肉色无痕裤。唉,看来你不懂,等下我带你去买吧。这套衣服你穿着挺好,建议你买下。”
  明玉忙道:“朱丽你迟点回去要不要紧?能不能这个楼层带我走一圈?”
  朱丽并不是最愿意与明玉结伴,不过还是看在明玉购置衣服水平太差的份上准备帮她一把。“你进去换衣服吧,我再替你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这几天还能穿的夏装行吗?裙装行吗?”
  “都行,都行,只要你觉得好。”买衣服的时候有人可以依靠,明玉简直是言听计从。
  于是,等明玉跟在朱丽后面在试衣室进进出出试了又试,头昏脑张地下电梯时候,手中有了一大堆购物袋。三件背心,五件夏装上衣,因为朱丽说季末折扣大现在买极合算,四件中袖或长袖的上衣,三条连衣裙,六条长短不一的裤子,半打各色内衣裤,三套真丝睡衣。
  但朱丽到一楼鞋柜又给明玉挑了风姿绰越的一双高根凉拖,倒也没忘记买中规中矩的平跟中根凉鞋春秋鞋等。朱丽还没累,朱丽虽然花的是明玉的钱买的是明玉的衣服,她却买上了兴致,哪儿找不用自己花钱的血拼机会?可明玉却累得坐在试鞋凳上不肯起来,两只眼睛好一阵子才能再次聚焦。朱丽望着这样子的明玉笑了,原来这个工作狂泼辣女也有没用的时候。她这回是由衷地关切:“我记得你从来没戴什么首饰。”
  “我还没化妆品呢,我积亏极其严重。不过我有很多香水,都是别人送的,哪天我拿给你挑。”
  朱丽拿下巴指指一地的购物袋,笑道:“今天已经买很多了,哪天中午你有空,再找我吧。电话提前一天预约。”
  明玉转转眼珠子一算,“我明天后天都在总部,你去过的,大后天出差,得好几天后才能再约你了。我很想今天如果你有时间,我一网打尽,但我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了。今天很谢谢你,朱丽。要不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开车过来接你。”
  “好,我也困了,周末不加班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明玉答应,扔一堆购物袋给朱丽,自己空手取车去。朱丽看着明玉的背影,心中啼笑皆非,没想到离婚后反而与明玉好说话起来。今天这一看,觉得明玉也可怜,也老大不小了,竟然不知道买衣服,看她挑衣服的眼光,纯粹是四项基本原则:贵的,保守的,专柜主打配套好挂出来的,黑灰深蓝三色的。今天她后来有点放下成见,一边挑衣服一边教育明玉,但见明玉目光散乱,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再见明玉回来,两眼已经恢复神智,朱丽忍不住就冲着明玉笑出来。明玉被笑得莫名其妙,奇道:“干吗?我衣服不对还是头发不对?”不过明玉此刻脑袋恢复正常,心中隐隐觉得朱丽在笑她买衣服时候的白痴。索性再打击一下自己的形象,“我准备回家后记录内衣型号,回头再来买一打,行李箱放一点,办公室放一点,行李箱放一点。要不衣服也照着一式两份。”
  朱丽听了简直口吐白沫:“我以后买衣服时候电招你吧,一式两份的衣服,亏你想得岀。走,我帮你拎衣服上车。”
  朱丽还是第一次看到明玉的新车,她嘴里没说,心里立刻想到明玉在那次搞得她下不了台的审计预备会议上威风凛凛的样子,心说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更令她吃惊的是,她才坐稳,明玉就象塞柴禾似的塞给她一包东西,她打开一看,竟是各色各样的香水,二三十瓶。“那么多,都可以开店了。”
  “好几年存起来的,都别人送我的,我不知道怎么用,常被人取笑。”比如柳青。“口红什么的都是左手进右手出,就这香水,我好像有情意结。你今天好事做到底帮我挑一两种合适的吧,其他都给你,你用不了给吴非给你妈。”
  朱丽明知人家这是报答她要送她东西,她当然不好意思帮人一点忙就要报酬。于是替明玉挑岀两种口碑说是比较淡也比较中性的,试试觉得满意,放在一边,“我给你挑了两瓶,一瓶是CK one,扁瓶子,比较中性的香水,你上班时候可以用。一瓶是瓶子霓虹色的,EL的beyond paradise,挺清爽,洗澡后的清爽感觉,我觉得比较适合你的短发清爽形象,适合私人约见时候用。其他等你用完这些再说吧,你最好自己偶尔在家喷着试试,即使不喜欢,就当它是空气清新剂得了。”
  “好,等下我回家就去洗衣服烘衣服,回头就把这些香水用上。”明玉发现自己已经心急等不到天黑,买衣服原来是件刺激快乐的事,虽然过程中她好像并不是太享受。“这些香水你喜欢也挑,别客气,还有给你的妈妈。那次我躺医院她去看我,我还没好好道谢呢。朱丽,你一定得挑,否则我以后买衣服不敢麻烦你。要不你一捆全拿去,喜欢的你留下,不喜欢的你送人。”
  被明玉这么一说,朱丽也不便扭捏,自己挑了“瞬间”,将整包还给明玉,“这些你还是留着,等你用完手头香水,基本也应该会自己挑了。我妈不用香水。谢谢你。”
  明玉想想朱丽给她的地址,道:“你最近住你妈妈家?”
  “嗯。”就此事,朱丽不想多答。
  明玉想了想,道:“我为我以前总是有意与你作对,向你道歉。那时候我怎么看你怎么不顺眼,对不起。”
  朱丽叹气:“更应该道歉的是我,我占了你的生存空间。明玉,过去的都别提啦,你不是说不想做苏家人吗?我也是,你别提醒我啦。”
  明玉笑笑,立刻转了话题:“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穿新衣服。可惜今天害得你没买。”
  朱丽笑道:“我最近没钱,我得紧着还我爸妈的债。你要买衣服时候叫我一声,让我过过血拼的瘾。”
  明玉微笑地扭头看了朱丽一眼,道:“朱丽,其实我挺服你,你工作料理得不错,又很会生活,整个人很有味道,这些都需要智慧。不像我,我整个人是工作机器,哪天不用上班,我得自杀。今天真开心,我还是第一次买了衣服后这么开心,晚上就穿,可是穿了上哪儿呢?看电影去?”
  好话人人爱听,再说朱丽看明玉一脸犯难的样子,觉得好玩,心里一软,又接受了一份。她笑嘻嘻地道:“你穿戴好了,去那天请我吃饭的饭店吃饭啊。”
  明玉嘿嘿一笑,却是好一会儿,才道:“我倒是想尝试着接受他,可是,他没法引起我的绮念,即使做哥们,我也只能在心理上拿他当小弟弟。这是我的悲哀,同龄人我一看就透,没法吸引我,比我大太多的我不甘心。而大多数人也不愿接近我,怕挨我欺压。你见过的那位,是……可我总得结婚。”
  明玉没说出来的,朱丽却知道,没说出来的那个词,离“鸡肋”虽不中亦不远矣。心里很明白,这是明玉的大实话,难得她会说出来。所以她也实心实意地道:“两个人,最好经济条件社会地位都旗鼓相当,否则他累你也累,你背不完的经济包袱,他承受不完的心理压力。过日子很现实,不过我想你已经有考虑。”这是她对自己失败婚姻的感受。
  明玉点头:“我已经感觉到,虽然我是打工,经济实力也是有限,不过我已经有时得非常收敛自己的言行。不能否认,经济基础很要紧,决定人对人的心理状态。这从我一阶一阶的上升,一个一个地失去密友中可以推知。你到了。”明玉去后车厢取出一箱子马奶子葡萄,一袋月饼,交给朱丽带上去。朱丽笑说,她真不能适应这样的明玉。明玉自嘲,魔鬼翻一张脸就成天使。
  上车后,明玉也才打开自己的手机。走远一点翻看一条条短信,要紧的回一条,不要紧的等人打电话来再说。有一条老蒙的未接来电,她立刻电话过去,而柳青的,她下意识地不回。老蒙接起电话就问:“你睡午觉?”
  明玉简直是羞愧难当地回答一句:“逛街买衣服。”
  老蒙大笑:“难得,难得。晚饭一起吃,乘柳青在,早商量早让他回去。你到你那个朋友那里订一下吧。”
  “那边把大圆桌拆了,都做小生意,笨。还是老据点吃饭。”
  “行,我已经与老毛柳青五六个人在一起,你也快点过来。”
  明玉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是忽然想到车后的一堆美丽衣服,她竟然鬼差神使地道:“我在车上,走不开,吃饭时候一定赶到。”
  明玉赶回家里,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拆商标,洗衣服,烘干,熨烫,忙并快乐着。出门,穿上的正是海魂衫似的背心那一套。香水是CK one。美丽的衣服,与合适的香水,让她最近一直低落的情绪终于稍微好起来。明玉瘦高,本来就是现成的衣架子,穿上这套衣服,紧赶慢赶走进蒙总等开会的包厢,所有人都面露惊讶。
  蒙总一见就笑,心说逛街买来的衣服这就穿上了,很不错,只除了手中拎的电脑包不够时髦。但随即转念一想,不好,不会是为了柳青回来专门逛街打扮的吧。若是明玉这实诚妞被柳青骗去武汉,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吗?蒙总心中顿时警钟长鸣,看向柳青时候,果然见他似笑非笑,带着诡异。
  明玉与大家寒暄一下,坐到柳青身边。柳青立刻假惺惺殷勤给明玉斟酒,“苏总现在不给兄弟面子,我打电话请苏总吃饭,不接,发短信,不回,若不是搬出蒙总,这事儿没法成。您来真给我面子,我得敬您酒。”
  明玉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笑道:“柳总去了武汉派头就是不一样了,以前都说苏明玉我来接你,请你吃饭,现在大模厮样短信一条,说你几点几分携女孩一名到,我立刻马乖乖地派车给你。吃饭更是自己不肯说,还要蒙总来说。啧啧,蒙总你看他小人得志。”
  柳青笑道:“能当面说我小人得志的世上能有几人?你难道不应该给我相应的面子?凭我们的交情,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明玉扮岀一脸歉疚:“我年轻,我天真,我无知。”
  早有人在一边一针见血:“小柳与小苏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众人哄笑。
  柳青也笑,却忍不住还是低声道:“今天大变样啊。”
  “那当然,我又不是机械化生产出来的工作机器。不过,你也变样,看上去正经许多,居然今天这日子不是穿T恤而是穿衬衫。”
  “环境不一样了,穿太随意不行。倒是你随意不少。”
  明玉一笑,“那是表象。”
  两人不再私聊,汇入大家的讨论。蒙总这人是工作狂,吃饭时间想让他不说工作,除非拿酒灌醉他。如今柳青过去武汉上位,集团的战略意图昭然若揭,已经不用再掩盖,而且这半月多来,蒙总大刀猛轧,离心离德的一一清除,基本上可保现在的管理团队暂时不会有贰心。所以蒙总将工作提到大范围高层会议上来讨论。正好,满满当当一大圆桌人。
  但明玉心不在焉,她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身边柳青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她觉得刺鼻。
但明玉心不在焉,她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身边柳青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她觉得刺鼻。并不是气味刺激,而是她觉得香水就像是人藏在心底的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远远见了,隐隐闻到香水了,就像是两下里都伸出小手轻轻地勾手指,叫对方靠近,再靠近。靠近了,就像现在,对方的香味侵略性地突破周身防线,侵入人的大脑,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暗昧地轻捻细挑,百般挑逗。她要到今天才能明白香水的功用,但是她也想到柳青早就深谙此道,今天飞机来时,与同行小妞一路不知怎样的暧昧。她开始后悔用上香水,感觉这简直是开门揖盗。
  柳青也是心不在焉,总觉得明玉今天太可疑。谁说她不是工作机器?但她今天穿一身花花褂子也罢了,居然还用上香水,居然关机逛街,居然托词到吃饭时候才到,那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以前除非是出现合同中类似不可抗力时候,她才会迟到。更出奇的是,明玉眼睛下垂,明显不在状态。他思前想后,越想越不对,凑近明玉耳朵,很轻问了一句:“石还是温?还是另有其人?”
  明玉正想回答,两人的私下交流却被提心吊胆的蒙总收入眼底,蒙总不满地道:“江南江北不要总开小差,有话大声说出来嘛。”
  “OK。”明玉对着蒙总说完,便转脸对柳青清楚响亮一声,“石!”只觉得说出来后分外爽快,心理非常平衡。“好了,不再开小差。”
  柳青却是脸一僵,但也不再开小差。蒙总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但总觉得两人的心思都不在餐桌会议上。两人公然表达情绪,这种情况有些糟。
  但餐桌会议继续进行,吃饱喝足才散。散会时候,蒙总板着脸对两小徒儿道:“跟我来。去喝茶。”
  明玉与柳青在蒙总身后对视一下,跟了出去。到外面停车场,柳青先道:“苏明玉你的新车我还没坐过,蒙总你前面,我们后面跟着。”
  “不是叫司机送车到机场了吗?”明玉不愿再有限的车厢空间内让两股香水缠绵。她第一次用香水,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敏感。
  “没开来。”柳青没什么好气。
  蒙总看得出两人有话要讲,但没办法,只好让他们讲去。
  柳青没要求开明玉的车,他被那个“石”给打晕了,一时有点恢复不过来。上了车就急不可待地问:“为什么是他?他有什么好?”
  “起码,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不会猜完我是玛丽又猜我是莎丽。”明玉跟上蒙总的车子,“柳青,别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你这不是助长我的得意情绪吗?我总算有人要了,而且一下俩。”
  “他有什么好?”柳青不屈不挠地继续问。
  明玉认真地想了想,她中午还在冲朱丽嫌石天冬这嫌石天冬那呢,可是对着柳青,她前面已经把“石”吐出口,不得不继续编:“不知道,只觉得跟他在一起安心。”
  “你们又不是夕阳红,要什么安心。”柳青自己也觉得自己多嘴,但还是口没遮拦了。
  明玉听着心烦,忽然方向盘一转,冲到路边一家公司门口停下。“石天冬哪儿不好?我心烦找他,他不会冲我乱喊玛丽莎丽,我住院他会买高价机票从香港飞回来陪我,我生气拿他出气不会有事,最主要的是他运动他阳光,他心态健康,他不计较。我这个心理不大正常的人,找到他,是我的福气。”明玉说完,才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忍不住又补充一句:“对,就是这意思,我今天才总结出来。”
  “你说那么多他的好。”柳青拍拍胸口,“你自己心里呢?”
  明玉被问的一愣,她的心,她说了,朱丽补充了,她很对不起石天冬。她心烦地打开天窗,点燃一枝烟,深深吸了一口,才违心地道:“有待培养,但可以培养。”
  柳青看着明玉道:“你心态老得象丈母娘。苏,我很不高兴,但你不用管我,我咎由自取。虽然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我去武汉后又想过,我们的性格没法最后走在一起,走到一起双方受罪,但我还是反对你在没有感情的前提下找石。你还年轻,享受一下感情的美好,伤一下又如何?别急吼吼地只想找老公,你应该先找男朋友。”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明玉呆呆看着前面,心说她大学时候又不是没想过这些,但当时打工挣钱都来不及,还谈什么恋爱,现在又看得那么明白,更对恋爱心灰意冷。“柳青,你不懂。我想找个人给我家,我要有个说胡话使性子的地方,我已经压抑了很多年,再压抑下去我会爆裂。丈夫于我是雪中炭,男友于我是锦上花。所以我必须找一个能让我放心安心宽心的人。其他,什么都可以培养,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再说石天冬其他条件都不差,他而且不会出门回来同机下来一个美丽女伴。”
  “对不起。” 柳青也心烦意乱地点上一枝烟。他明白,明玉明着赞美石天冬,其实是句句针对他指责他。但他心里犯难,那同机来的女孩美丽温柔可爱,气质一流,第一次遇见时候只知道她是某世界500强公司驻华中小头目,他心里掂量,这个女孩是结婚的很好人选,于是接近了那女孩。没想到女孩很喜欢他,女孩家父母突袭见了他,他才知道女孩父母来头极大。他犯难的是,那个女孩他喜欢而且不那么容易甩凭理智那女孩是最佳人选,眼下知道明玉摆明了指责他带女孩来,他没话说,他不想欺骗,只有选择不说。明玉他也喜欢,但好搭档未必是好太太而且早就知道明玉这强人他不能要。但他看到明玉倾向石天冬,他又难免吃醋,石天冬算什么?“可你太委屈。”
  明玉闻言一震,搁在窗外的手指一松,香烟掉落。眼角,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委屈?太委屈?明玉就像个摔了跤的孩子,坚强的忍着痛板着脸一间一间房地找到妈妈,被妈妈抱进怀里疼惜那一刻,孩子才放声大哭。明玉一肚子的委屈被柳青一句话催化,终于当着人面哭。她何尝不是早知道自己不喜欢石天冬,甚至有点轻视石天冬?可谁能象石天冬那样对她全心全意?她还不是因为看重石天冬对她的好,她才一直要求自己放弃成见让石天冬接近自己?柳青应也知道吧,以她的身份以她的能力,又有多少男人敢爱她?柳青也不敢,共事多年知根知底的柳青都有顾虑,只有石天冬这个傻大胆毫无顾忌地象爱一个寻常女人一样地爱她,所以石天冬才可贵。可是柳青理解她,却不能支持她,说了何益?明玉反手便去擦掉眼泪,虽然擦之不尽。“柳青,你不应该点破。”
  “对不起。”柳青将纸盒交给明玉,迟疑了一下,道:“要不,你给我时间,我改……”
  明玉一听,反而嗤地笑了,“我宁可听老虎发誓不吃肉,也不要听你说改。看死你,不过心领了。”
  柳青无奈地笑,两个人熟悉得对方肠子绕几道弯都知道,又都是最精明的,相互连发个誓都不行了。可是想到明玉与石天冬,他又克制不住地心烦。但他这人肯定不会是明玉敢要的,他理智之下也不敢要明玉,只怕两人有共同未来的话,他得被明玉管死,明玉会被他气死。两个山头的老虎不能住在一起。或者,石天冬还真是个最合适的。
  所以,柳青两条充满感情的手臂蠢蠢欲动,却终于没敢伸出去给一个抚慰的拥抱。多年老友,看她流泪,他心疼,可柳青自己可以不要男女有别,他却知道明玉坚持男女有别。
  直到老蒙到达地点却不见俩徒儿跟上,左等右等不来,一个电话打到明玉手机。明玉一看是老蒙的,便将手机抛给柳青,自己下车去车后面拿一瓶矿泉水,用大口喝水压下委屈的情绪。等回到车子,却见柳青已经占了她的位置,她只好转到副驾。
  在车上,明玉缓缓地道:“我即使嫁不出去……也不敢要你。哼。”柳青也“哼”了一声,但不敢将“我即使娶不到老婆也不敢要你”说出口,因为显然他的终身大事容易解决得多。但显然两人之间雨过天青,生活恢复正常。
  一路无话。蒙总看到明玉红着眼睛进来,终于决定捅破窗户纸,手指指着两个人,道:“你们两个,今天到底搞什么鬼。小柳你对不起小苏是不是?”
  明玉看看柳青,柳青看看明玉,终于还是柳青说话:“我惹毛小苏了。不过肯定是我对不起小苏。“
  蒙总看着这两个人,直截了当地道:“你们两个,做朋友很好,做夫妻不行,没一个肯退让的,迟早闹翻。不如趁早收心。”
  闻言,明玉与柳青对视,无奈地笑,这是实话。看来,谁都看得出来。
  蒙总见此,不再多说,双手抱拳,搁在桌上,继续两只眼睛在两人之间打滚。“好,这些不谈。我儿子,你们两个谁接手帮我管?”
  柳青心说,老蒙那个花钱买大学读的儿子谁敢接手啊,老蒙自己都管不好,别人接手还不是得罪人。明玉看柳青一眼,便知道他想什么,道:“给柳青肯定不行,别好的没学成,学出一个花花公子来。跟我吧,除了我,没人敢得罪他。”
  蒙总心里想的是,除了这两个人,别人都不敢得罪他儿子。他本意是把儿子跟他老婆拆开,远远地发配到柳青那里,省得总被挑唆。但被明玉一说,又觉得有理。“但小苏,我儿子已经被我老婆带得无法无天,我都拿他没办法,或者还是小柳能对他强硬一些。”
  柳青道:“交给我,确实存在小苏说的问题,但交给小苏……小苏已经够忙,别要她命了。蒙总还是另外物色人吧,或者,只要你不怕他堕落,交给我。”
  蒙总摇头:“没人敢管,只有你们两个,他知道你们狠。”
  明玉笑了笑,道:“柳青还不如我狠。放心,蒙总,只要你断他的粮,只要你掖着心疼,我天天搞得他疲于奔命。”
  “断不了粮,他娘会供他。所以我要把他送到武汉去。”
  “武汉又不是天涯海角。一个电话,卡里面立刻可以打入钱。而且还天高皇帝远,没人看着他。”只有明玉敢在蒙总面前直说,柳青还不敢说得那么直。
  蒙总看看眼皮红肿,又是精瘦的得意门生,终是不忍心再折腾她,但被明玉一说,交给柳青的心也死了,只得道:“行,我自己收拾他。”
  柳青笑道:“蒙总,我有个主意,让你儿子的妈移民到加拿大或者澳洲去,调开她一年半载的,这段时间够你调教你儿子。”
  蒙总想了会儿,摇头,他家母老虎肯定不肯,那不是调虎离山吗?但他不再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小苏,你怎么还没养胖?你不是天天上那家饭店吃饭吗?”
  明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这是长相,没办法的。不过验过血,血色素已经高了。本来还说退还保姆的,看来还得借用蒙总的保姆几天,饭店吃饭营养没保障。”
  蒙总道:“保姆不是问题,但也不是办法,跟你说多少次,抓大放小,有些事给别人做。你总没法改。”
  “我怎么没在改?否则柳青的事都压给我,我再添两只手都做不完。但总得让我一点一点地放手,放太快别人没法消化。看我今天下午就在逛街。”
  “你太仔细了。老妈子一样。”蒙总不以为然。
  “哪有老板怪手下太仔细的。再一个月吧,十月份就可以恢复正常。”
  “行,只要别瘦得跟竹竿子一样就行。等你恢复正常,我再把儿子交给你收拾。”
  明玉听了笑,其实,她的时间自己可以弹性处理,但是,她习惯了,否则闲着没事做也难受,闲着,她无家可归,干什么去,就像跟朱丽说得,她没事做的时候会自杀,她是工作机器,为工作而生。不过老蒙既然如此体恤,那就随便他。只有柳青旁边听着很有感觉,他心里想,明玉对老蒙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他早知道,现在看来老蒙对明玉也是一心一意。这两人的对话,爷儿俩似的贴心。柳青倒是生出一点嫉妒来。但他没插嘴,他对老蒙也没明玉对老蒙那么一心一意。
  闲话过后,三个人的会议才是真正的高层中的高层会议。以明玉电脑式的人脑数据库为依托,柳青凭印象在纸上画下地图,三个人脑袋凑一起,真正的指点江山。头顶上面,是缭绕的青烟。茶馆打烊,三人才出来,又在蒙总的车子边站着说了好一会儿,直到被蚊子围攻,才分头离开。
  明玉送柳青回去,两人脸上都写满疲态。但上了车,柳青还是话痨不断。“苏,你不应该接老蒙儿子这个茬。他儿子什么人?小太保!交给我只有我被他带坏,没有我带坏他的道理。你一女孩子,万一他跟你耍赖怎么办?当众羞辱你你怎么办?你迟早得罪他得罪母老虎得罪老蒙。”
  明玉笑道:“所以我不是替你挡着了吗?蒙太子是个大麻烦。但是只要在本市,一岀问题就可以交给老蒙自己处理,老蒙没有不管的道理。”
  柳青一听,也有道理,太子放在武汉,他总不能有事就把老蒙叫过去,那他的担子就重了。明玉还真为他考虑周详,就像他也为明玉周到考虑一样。“哎,我看老蒙现在很……怎么说呢,信任,倚重,这些词用在我身上还行,但老蒙对你,现在好像是对自己女儿一样。你对他也少了很多以前的拘束,说大事跟拉家常一般。你自己有没有觉得?”
  明玉冲口而出:“我自家老爹都不要理……老蒙,会吗?我,会吗?”
  “俺的眼光你还是可以相信的。”柳青笑嘻嘻地道。
  柳青自以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在明玉听来却非同小可。一辈子爹不亲娘不爱的,搞得她很没信心,以为不是她身世有问题,就是她这人别扭不招人疼,没想到,她相信柳青,老蒙居然会真拿她当女儿疼,她自己还不觉得呢,看来,老蒙那次说的想收她当干女儿是真话,是她没自信,疑神疑鬼,所以才没当真。不过话说回来,她对老蒙可是无比敬重的,但是却不是当爸来敬爱。她对爸……
  但柳青的话还是震惊了明玉,害得她一路“嘿,嘿,嘿”的,都有点反应不过来。都忘了问柳青回去是不是会他同机来的小妞,也忘了自己的什么委屈。

  三十八
  明玉出差回来已是国庆长假。长假里不方便叫司机接机,而替石天冬买的两箱食材太庞大,不得不叫石天冬自己开车来接。所以,推着车子出来,虽然接机大厅有人山人海的嫌疑,她还是能一眼看见石天冬,石天冬手中还抱着一捆雪白的姜兰,老大的黑脸汉子抱着花一脸的不自在。
  自从被柳青点破,被柳青说了太委屈,明玉想到石天冬就有了歉疚。既不肯接受他,又拖着他,算是怎么回事?若不是因为国庆长假,她本来是不愿意让石天冬接机的,她肯定是叫司机来拉了两大箱子走,到时有空放到石天冬饭店里去就行,程序就像寻常朋友一般。
  但眼下她只能被满面笑容的石天冬接了,而她接了石天冬手中的花。她穿着休闲的衣服,周身散发着beyond paradise的香味,抱着一束花芬芳扑鼻的花坐她自己的行李箱上,等石天冬开车过来。
  石天冬可能是为了采购食品的方便,还是开的一辆皮卡。看到石天冬双臂微一用力,就把大箱甩上车子,明玉不自在地撇开脸去。而明玉的行李箱,则是被石天冬放到车后座。干完体力活,石天冬看看明玉问:“怎么了?心情不大好?”
  明玉忙微笑一下,道:“快上车,保安快来赶了。”一手打开车门就坐了进去。等石天冬上来,她还是保持微笑:“送我去公司取车,我很累,想回家就睡。谢谢。”说完闭上眼睛,准备以此姿态对石天冬持以不搭理的态度。不想再委屈自己,又误导石天冬。
  石天冬却是好久不见明玉,以前每天晚饭见一面还不觉得,这回面对隔天来一次的毕小姐和毕小姐若有若无的眼神,他无端地心慌,也无端地特别想见明玉。他将车才开岀一小段路,忍不住就将车停到露天停车场边,不管明玉累得正抱着花闭目养神,也不管刚刚明玉接花时候有多泰然自若没一点羞涩,将见面就想说的话大胆说出口,“我很想你。”
  明玉大惊失色,没料到石天冬憋了那么多天,却在今天她已经准备退出的时候说出来。她瞥了石天冬一眼,将眼睛转到前面,故作镇定地道:“我没有。”
  “你有也会说没有。”石天冬感觉自己简直是在控诉,“可我连篮球比赛时都常看向看台,希望你忽然出现在看台上。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明玉抓住时机打断石天冬,一双眼睛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地看向石天冬。
  石天冬被明玉冷漠的眼神刺痛,火气上来,捶一拳方向盘,猛踩油门呼地窜出去。
  明玉若有所思看向石天冬,知道她伤他的心了,心说也罢,今天解决问题。没想到石天冬不知怎么感觉到她在看他,没好气地问一句:“看我干吗?”这一句大男孩般任性的话却把明玉逗笑了,虽然没笑出声,却将脸扭向右车窗,抿嘴而乐。石天冬瞄过来看见明玉的笑,忽然明白自己犯傻,女孩子总得刁难一下男朋友,据说不会轻易答应,何况明玉这样的人,他怎么就当真了呢?看明玉现在嗤笑他,他又恼又开心,“咬牙切齿”一声“你笑我”,猛一个大拐弯将车冲上人行道,颠得明玉差点尖叫出声。明玉回头又惊见石天冬一个兴高采烈的大脑袋凑过来,她想都没想,大力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本能,这是她多年与男人尤其是酒后男人打交道积蓄下来的本能,总之是看见不对劲的就跑,别问别讨论也别抗议,先走了再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倒是把石天冬惊住,对车门外明玉大声问:“你怎么了?”
  明玉下车深呼吸,也不回答石天冬的话,“啪”一声将车门关上,又拉开后车门,拖岀她的行李箱。石天冬大惊,忙跳下车转到明玉身边,“你……好好的你……你干什么?为什么?”
  明玉不敢再微笑,坐行李箱上,抬头看着又惊又急的石天冬,好一番斟酌,才道:“我还是跟你实说,你是个好人,而且对我很好,你之前没人像你这样对待过我……”
  “这话我不要听,你要否决我你就直接说,我担得起。不用安慰我,不用提前给我打预防针。”石天冬已经预感到不测。
  “好吧。”明玉依然抬眼看着石天冬,但还是又考虑了一下语气,才道:“我尝试了,我努力了,可是没有成功。”
  果然!石天冬一直隐隐感觉得出明玉不怎么喜欢他,对他没有足够的热情,他总是需要自己的猜测想象来渲染明玉对他的热度。他心里一直担心有那么一天,明玉到他面前,告诉他,他配不上她。今天,终于恶梦成真。好在明玉告诉他,她尝试她努力过,他也相信她尝试她努力过,否则市面上饭店那么多,她不用单独钻在他的饭店里解决吃饭问题。他想大方说一声没关系,但他说不出话,他坐在车头发呆。
  明玉原以为说出跟石天冬断绝的话会减少负疚,从此不用再拖泥带水,可看着眼前石天冬踞坐在车头的庞大背影,她又不忍。石天冬纵有千般不足,可他爽朗的笑,无私的好,是她生活中难得的阳光,她珍惜异常。她都怀疑,如果石天冬今天不提,她会不会冷处理几天两人的关系后,又哪天找借口没皮没脸地混到“食不厌精”去感受一把石天冬的关怀。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阴气十足的女鬼,明知此事不地道,可还是攀附着石天冬汲取阳气。现在把话说明了,她并不觉得轻松,反而若有所失起来,因为以后她再无机会。她也看着石天冬发呆。
  机场道上飞快开过的车子都可以看到这两个人,一个穿格子短袖牛仔长裤,坐车头抱膝发呆,一个穿雪白淑女裙装,坐行李箱上垂首发呆。背后是刚长成的小树和绿油油的草坪,背景倒是唯美。可是淑女很快就掏出一枝香烟,毫不客气地点上了。两口烟下来,淑女又变回苏明玉,明玉起身,递香烟给石天冬,石天冬摇头,不要。但石天冬却开口说话:“我的理智……其实我早告诉自己你不会接受我。我这回赶着从香港回来,朋友们知道理由后也劝我不要不理智。不过你一向比我理智,你说出来,也好,也好……”
  也好个鬼。明玉心想,连她这个主动理智地说出来的人都不觉得也好,何况石天冬。但石天冬的话,和他冷静的对待,却令明玉不敢再拿石天冬当大男孩看待,她觉得石天冬心胸很不错。她又坐回行李箱,一边吸烟,一边对石天冬讲述理由,这一刻,她不愿给这样一个对她好的人心理上留下阴影。
  “我跟你说,我从小在家是个边缘人,因为种种原因,被仇恨地养到上大学的年纪,就基本与家庭脱离实质关系了,破碎的家庭,裂口千奇百怪,我与你的经历又有不同。所以我很向往一个完美的家,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赚钱,培育物质基础,同时用我的眼睛寻找一个最合适的人,合适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他能给我正常的家庭,我们能过上一辈子。我想,我再也不能承受来自家庭的折磨了,上天分配给我的承受度配额我已经在此前用完,如果我自己千挑万选组织起来的家庭还来折磨我,我还不如直接下地狱。所以,如果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我宁缺勿滥。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我们之间歧见很大,共同语言不多,我担心这样相处不是长久之计。对不起,我没法不理智。”
  石天冬不由想到明玉请他送粥给她父亲,可她父亲与二哥都猜不到粥是她送来。想到明玉挨她二哥的打,打得那么狠,可他伺候明玉的那么长时间里,都没见有人探望明玉。想到她曾提起小时候勤工俭学在饭店帮杂杀活鳗。想到她前不久从她父亲家出来,整个人深受打击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她那时两手微微颤抖。他才跟她接触多少次多少时间,他都已经知道这么多她在家受的苦,他相信明玉跟他说的是真话,理解她瘦弱的身子承受的已经是极限,他也终于明白明玉说的她尝试了她努力了是什么意思。他虽然不认同明玉寻找合适丈夫组织完美家庭的尺度,但他能理解这种心情。受伤的狼总是对周围的环境倍加警惕。不仅是他,只怕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会符合明玉心中合适的人的标准。她得一直缺下去。
  石天冬也终于明白以前在“食荤者”汤煲店看明玉形单影只的时候为什么总觉得她楚楚可怜,刚差点以为她是披着羊皮的狼了,现在才知,她在陌生环境里形单影只时候才是她本真流露的时候吧,她是真的可怜。反而那些毕小姐之类的人,内心还比明玉坚强一点。难怪她吸烟。他能理解家庭不幸带给明玉的痛苦,他当年也算是痛苦过,那简直是无家可归的彷徨感觉,做人似乎少了底气。
  石天冬再也无法怨明玉拒绝他,能怨的只有自己。人家给过他机会。
  石天冬跳下车头,走过去,但自觉地离明玉一米远处站住,强自镇定道:“我没怨你。走吧,我送你回家。”顺手替明玉拉开车门。
  明玉见石天冬这么容易被她说服,心里不知道什么味道,说声谢谢准备去提行李箱,但被石天冬劝阻,她上车,自己关门,石天冬把她的行李又放回后车厢。一切看上去与岀机场的时候完全相同,只有两个人的心境完全变了。
  车上气氛很沉闷,明玉拿出香烟,可看看石天冬簇新的车子,不好意思吸,又将烟盒放回。石天冬斜睨一眼,没说。明玉看车子拐上回她家的路,才道:“嗳,还是去我公司吧,我车子在公司。”
  “你把钥匙给我,等会儿我给你开来。”
  “不,不用,停车场保安都认识我,不会放你把车子开走。”
  石天冬无奈,只得把车子转了方向。眼见明玉公司的大楼已经在望,他忍不住道:“你还是把烟戒了吧。吸烟一点好处都没有,影响健康。”
  石天冬这话在明玉意料之外,她“唔?”了一声,又接着“嗯”了一声,但没答应。戒烟太容易,戒掉太难。
  “还有,常见你心事重重,工作很忙。有空还是得锻炼锻炼,女孩子什么跳操啊瑜伽啊,锻炼下来人心情会好。”
  “女孩子有没有拳击柔道跆拳道?”
  “我帮你去问问,不过你这样子……不是那料。”
  明玉笑一笑,厚颜无耻地道:“我可以与少儿组一起训练。”
  “越是小孩,拳脚越没轻重。再有,我们做个朋友吧。明天我下午三点有场比赛,淘汰赛,如果明天没给淘汰,五日继续在下午三点打预决赛。有空过来捧场,这回是在篮球场里面了。”
  “好,看时间。谢谢,我到了。”
  “你下去取车,行李我给你拿下来。”
  “嗯。”两人老友一样,客客气气拉下车窗道别,各自上路。跟石天冬明说之后,石天冬沉默理智的态度反而令明玉尊重。那么,朋友?明玉自嘲,她总有办法把所有身边男性都发展成朋友,就像柳青总有办法把身边女性发展成女朋友。
  五一,十一,春节,三个长假都是明玉最无所适从的时候,总是在家呆得慌。明成却是如鱼得水,头上的纱布拆了,头发去美发店稍作修整,便可掩盖伤口。国庆长假是商家大力促销的时候,他没去别的商场,而是在全市几个车市游荡了整整三天。卖车的看见明成这种穿着有型有款的都很喜欢,追着他介绍各自车子的好处。明成比较下来,最终买了一辆白色凯悦HRV。开惯了车子已经不习惯没车子的生活,但买了车子,手头的钱也差不多见底。不过没关系,他已经联系了一个朋友挂靠,朋友的条件很苛刻,谈挂靠条件的时候没什么朋友情,这有什么办法呢?在商言商嘛。
  明成相信晦气日子会过去,他会用努力向大哥证明自己。大哥也是隔三岔五来个电话问候,有时什么内容都没有,就是报一下今天吃什么,可两人都不厌其烦。有车以后果然方便许多,明成又趁国庆打折优惠,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还是用苹果。七天长假无聊,他在网上建了个BLOG。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他由着性子写自己喜欢的,长的短的,文体不拘。越写越潇洒。看到每天有几个点击率的时候,他还挺有成就感的。
  他很想朱丽,可是没有电话或者上门打扰。他觉得做人应该有格。一直到买车后,他才戴上墨镜坐在车里守株待兔了差不多一天才看见朱丽一眼,还是朱丽穿着家常衣服出门扔垃圾。朱丽面无表情,与她平日里的温婉可人差好多,明成知道朱丽也在不高兴。朱丽从他车边走过,他鼻子贴着贴了膜的车窗玻璃上最近距离地看着朱丽,他的心真的会痛。
  苏大强的国庆与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只埋怨了一下国庆菜场什么都涨价,走出去路上全是人。蔡根花的儿子说来市里玩,可最终没来,苏大强松一口气。蔡根花却为此嘀咕了好几天,说儿子找上对象不要老娘。不过苏大强的耳朵可以自动关闭,以前老婆的狮子喉他都可以充耳不闻,蔡根花的嘀咕更是比蚊子叫还不扰人。
  苏大强继续写他的读书笔记。打字多了,速度上去了,一天写的字更多。写得多了,脑子多运动了,脑子反而更能思考。原先一星期才能凑足一篇文章,而且还得改了又改,现在却是三天一篇,还写得非常轻松。他每天晚上都要看一篇自己的读书笔记才能睡觉,睡觉时候把打印下来的读书笔记垫在枕头下,枕头是越来越高了,但苏大强一点不以为意。他高兴。
  只有明哲最可怜,他所带的团队又接一个新项目,他又是个做事喜欢说跟我冲而不是给我冲的实诚领导,所以他整个长假跟不是长假一个样,比忙还忙。他的闲暇时间,都用来打电话,给吴非打,给明成打,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给父亲打。苏家终于风平浪静下来,除了明玉没有归队,其他什么都在走向稳定。他很想也打个电话给明玉问问她在做什么,要不要到上海来玩,可是终究是没打。但他在中秋节时候还是给明玉发去了短信,措辞还很让他费了一番脑筋。
  明玉最终没去看十月二日石天冬的篮球赛,她照着石天冬电邮里的指示去一家跆拳道馆见识。进门一看,穿着齐整跆拳道服的几乎全是小孩,有限的几个大人看上去是教练。明玉想象着自己宽袖大袍地在小孩子群中混总是滑稽,还是又换了一家。她一整天悠悠荡荡下来,什么舍宾,瑜伽,健美操之类都都去看了,大馆子小馆子也都比较了,一直到来到一个台湾人办的弗拉门戈舞俱乐部门口,她被里面欢快热烈的气氛吸引,终于交钱投降。
  一场训练下来,明玉只觉得自己一身老骨头吱呀吱呀地乱响,可人却被欢快的节奏和奔放的舞蹈感染,出门时候拖着沉重的两腿,一颗心却难得轻松欢快得想飞。回到家里,虽然教练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吃宵夜,可明玉还是拿微波炉转了四个小馒头出来吃了。累透了,睡觉也香甜。
  第二天腿酸得都不能走路,可明玉还是又去跳了一场,晚饭与舞友三人一起去吃川菜。舞友两个做外贸,一个做售楼,明玉说她跑销售,别人也没多问。四个年轻单身唧唧喳喳说了很多话,哪儿买吃哪儿买穿。吃完饭AA,这令明玉耳目一新。她发现生意外自有生意外的天地,久违了的同龄同性朋友也是精彩。明玉虽然是个落后到原始社会的分子,可她会听,会适时拍个马匹,所以与其他三个也合得来。
  吃完,各自取车离开,非常潇洒。而明玉则是取车直奔机场,温玮光终于找到时间,找蒙总取经来了。
  明玉一点不意外地看到穿着很合档次的温玮光,温玮光却惊讶地看到明玉上身穿紫花纱上衣,下身穿牛仔七分裤。更令温玮光惊讶的是,明玉身上飘来一股他喜欢的CK Be的香味。这是明玉被朱丽推荐CK one后,回家对着一捆香水发现的CK同类,她发现她更喜欢CK Be。
  两人虽然见面不多,可电话里早混得熟透,温玮光见明玉走路几乎是一瘸一拐,奇道:“怎么回事?受伤了?”
  明玉笑道:“哪里,跳操跳伤了。”
  温玮光二话没说,进电梯时候就出手扶了明玉一把,明玉又笑道:“还行,还能走路,不用扶。”转而就抓紧时机问:“我把蒙总的今晚明天都约了,你不累的话,直接送你去蒙总的别墅,你们关门会谈,我不参与。”
  温玮光作势擦汗:“天,你终于恢复正常。我差点以为你还有孪生姐妹。这就过去别墅吧,别让蒙总等。”
  明玉一笑,“可是你看上去很累。”
  “我想速战速决。你应该看得出我的产量和销售已经上去,可是因此也越是看出陈旧机构的限制。我大把问题等着问蒙总,都不知道一夜一天够不够,你们蒙总会不会被我烦死。”温玮光上了明玉的车,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坐下,叹了声气,“我爸是最大的障碍。”
  明玉微笑:“蒙总既然答应了跟你密谈,不会言而无信。你尽管放心谈,我会在外面等着送你回宾馆。”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牵线,蒙总不会跟我谈这些。我还想向你们蒙总提要求,要他把你让给我。”温玮光一边说一边笑了,“我发现总是要求你没用。”
  明玉异常骄狂地道:“如果蒙总肯答应你,我今晚就收拾行李跟你走。”
  “啧啧,这就叫有恃无恐。在下雨?”
  “才开始下。要不你休息一下,离蒙总别墅起码还有半个小时,雨天晚上我开不快。我给你开着音乐。”
  温玮光捞起明玉刚刚放了CD的手吻了一下,放下,微笑闭上眼睛,“The Mass,我喜欢。”
  明玉没理他,让他闭目养神。为了照顾温玮光据说很高的欣赏眼光,她不得不要秘书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了几张有点经典而她有听得进去的CD,这The Mass是她最近自己也常听的。果然,温玮光这个雅皮知道The Mass。
  果然一路无话,直到蒙总别墅。蒙总别墅门口有八阶台阶,要了腿脚僵硬的明玉的命,简直是温玮光拎她上去,被身边的温玮光和迎到门口从温玮光嘴里知道原因的蒙总笑死。温玮光这就与蒙总一下轻松混熟,两人一起上二楼起居室说话,撇下明玉独自在一楼面对被老蒙叫来的小蒙。
老蒙在投降交出小蒙的教育权之前,曾经自己操刀亲手教育过两个月。他的理论依据是疑似近亲孟子的语录,“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但是与圣人攀亲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小蒙血液中没有孟子的基因,无论如何都不接受父亲的教诲。老爹发配他去车间做苦力,他将头顶的行车开得如跑车,吓得下面工人狼奔豕突,唯恐天上掉下个螺丝帽。分厂长简直是哭着求蒙总把儿子绑回去。老蒙只好亲自盯着儿子记帐,但是儿子在账本上画鬼脸,还说人家都电子化无纸办公了,谁家还那么原始拿账本记帐啊,就像小学生还学什么珠算,别拿落后的东西误人子弟。老蒙被气得差点高血压发作。
  老蒙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的儿子尽快进入受教育进程,今天因为明玉领温玮光上门,他毫不犹豫就威胁利诱,把儿子迫来别墅等着。但看到明玉嘻嘻哈哈狼狈不堪地出现,心中有点担心她能不能镇住儿子。
  小蒙知道自己即将被交到明玉手上,心中非常不满。妈说苏明玉是个狐狸精,爸就是被这个狐狸精抓在手里。这幢别墅妈都进不来,苏明玉却可以长驱直入,可见很有问题。而且平时见她都穿得严严实实,今天来别墅就穿得花花绿绿,不是心中有鬼是什么?他理都不理苏明玉,管自己打“传奇”。
  明玉将温玮光介绍给蒙总,看他们上楼,便没了事做。她看一眼小蒙,没打算在老蒙眼皮子底下教训,人家毕竟是父子,血肉连心。再说这别墅里面只有她自己的一张嘴巴可以倚仗,她心里没必胜把握,索性不理小蒙,跟小蒙说声“他们下来就说我在车上睡觉”,便转身出去自己车上。CD也不开,只打开少许车窗,放下车椅睡觉。秋天的别墅区一片静谧,只有雨滴在车顶敲岀散漫的节奏,却是天籁。
  小蒙原以为苏明玉肯定会仗势欺人给他个下马威,没想到人家理都不理他。他倒是犯疑了,难道老爸只是威吓他?或者老爸还有其他阴谋?
  人这东西,心里有了悬念,便得抓耳挠腮地坐不住。小蒙“传奇”也不打了,拿眼睛斜视着黑洞洞的窗外犯疑心。哼,想引他上钩吗?没门。
  可问题是,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楼上的老爸与客人没有下来的意思,而门外的车子还在,苏明玉也没有进来的意思。他们都是什么意思?
  小蒙开始起身东张西望,趴窗边看看,又上楼偷听几句,都没意思。越想越没意思,也不打招呼,开门离开。下台阶看到苏明玉的车子在他的跑车旁边,他从后面绕到车窗小缝里偷偷望进去,果然见苏明玉歪着头在打瞌睡,他支起身想了想,得出一个妙计,嘴巴凑到车窗缝,运足中气忽然“嗷”一声厉叫,叫完立刻拍手大笑离开,驾车跑路。他不敢留下,一则是怕老爹追究,二则是怕苏明玉追究。因为他早从妈嘴里知道苏明玉此人心狠手辣,前不久更是实地见识她的六亲不认,会议上公然就把她二嫂轰走,回头又听说把她二哥送去坐牢。
  留下明玉被惊醒,一颗心跳得跟要窜出胸膛似的猛。放眼看出去,小蒙的车子早拐弯留下尾灯给她。但她惊魂未定,耳边又传来敲窗声,扭头一看,竟然是老蒙。老蒙身后跟着温玮光。她想起身,可跳舞跳得腰酸背疼,竟然起得艰难。外面老蒙已经问:“我儿子吓唬你?”
  明玉只得笑道:“小子还知道怕,吓了我就跑。”
  “他知道什么怕,他无法无天,你没吓到吧?不行我送他去柳青那儿。”老蒙听见儿子怪叫就知道出事,飞奔跑下来看,此时还气喘吁吁。
  明玉总算活动得能打开车门走下来,“今天换作柳青,蒙总下来得看到两辆破车,还是我收拾吧。没事,他知道怕就好。不过还是等国庆过了再让他去销售公司见我,不是工作场合,本来就不该约束他。”她见老蒙气喘吁吁,心中不由想起柳青的提示,柳青说老蒙现在象对待女儿一样对待她。
  老蒙透过路灯仔细看看明玉,见她果真没什么惊吓的样子,才放心道:“你累就早点回去睡觉,都那么瘦了还跳什么操。小温你……”
  温玮光忙在身后道:“天不早,蒙总也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打扰您。”
  老蒙放行。温玮光随明玉上路,拐弯了就对明玉道:“果然受益,我心里隐隐想着刀子该怎么磨得锋利一些,被蒙总一提示,全清楚了。”
  明玉微笑道:“向蒙总讨教的好处是,他会启发你想,让你自己动脑筋发挥潜能。不过蒙总脾气说臭也臭,如果你启发不起来,他才懒得理你。可见他与你谈得比较投机。”不过从这句话里面,心里隐隐明白温玮光的杀心之重。联想到前面他说他父亲是最大障碍,不知道他将准备如何对待他父亲。那可真有点天家无亲情的味道了。象她家这种变态父母她都没出手政治,温玮光下得了手?但问题牵涉到钱和权,什么都可以变质了,难说。可也令人想着心寒。
  “是这样,是这样。我也请问你一个问题,蒙总对你非常亲切,态度象对自家人,他对其他重要部属是不是也这样?或者换个角度说,他对重要部属如此亲切如此倚重,是不是造成你们集团初夏那场纷争的原因?”
  “没有,蒙总只那样对我……”明玉想了想,决定加上柳青,免得被误解,“和武汉公司的负责人柳青,因为我们两个几乎从无知到有知,是他一手带大。现在他把他管不了的儿子交给我和柳青管束。蒙总对谁都不同,不会一刀切。”
  温玮光点头赞叹:“权术,绝对的权术。难怪你不肯去做我的押寨夫人。我明天再来请教。”
  明玉与温玮光又聊了不少,送他到宾馆,没下车便直接开走了,实在是腿脚酸得没法下车。于是又被温玮光取笑。路上明玉就给老蒙电话,告诉蒙总,温玮光此人野心不小,杀心也不小,压价的刀子极快。这个人可以适当扶持,让他内部稍微稳定,但不能让他太稳。他如果坐得太稳必然迅速扩大地盘,吞并周围势力。等他坐大,以后供他产品的定价权得被他完全操纵在手里了,他做得岀。蒙总听着觉得有理,答应明玉明天适可而止或者有所误导。但让明玉趁机看看怎么操作一下相近地盘另一家与温玮光竞争激烈的公司,为两虎相争加条双保险。
  明玉嘴上答应,心里却想,这点她早就在做了。帮温玮光接触老蒙,有点个人因素,可更多是市场平衡的考虑,她不愿看到在某一片区域一家独大,那样的结果必然导致她这个供货商主动地位的没落,将被予取予求。试想,一个地区的龙头,如果以业务相要挟,她怎能不顾虑?一个龙头的吃货量几乎可以扶持起一家企业来与她竞争,她得,一时之安,她失,重大损失,所以她不能将鸡蛋放在同一只篮子里,所以她必须适当地扶持一把温玮光。但只是原先没想到温玮光的野心杀心会这么重,这么以来,她不得不考虑尾大不掉的后果,现在开始稍微抑制温玮光的扩张,和暗中扶持他的对头。
  明玉有点欣喜地看到,在生意布局方面,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她如今都已经走在老蒙的前面。她现在差老蒙的,大约只有权术与融资两项了。她为自己的进步欢喜。
  超越老蒙,那简直是荣誉。就像一个小孩,小小人眼里的爸爸力拔千钧,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是个不折不扣英雄。但当长大,长大,变成小大人,小大人开始知道得比爸爸多,力气比爸爸大,小大人心中升起的是骄傲。其实明玉很想骄傲地对老蒙说她早就有所布置,她还布置了什么什么什么等等老蒙没想到的,可她最终还是没说,她尊重老蒙,可老蒙毕竟还不是她爹。
  老蒙真正的儿子小蒙却一次恶搞成功,信心倍增。他瞄上了明玉,他也想向他的父亲证明自己已经成人。他回家后千方百计找来明玉的手机号码,假惺惺地说要请明玉吃饭讨教经验,他准备了一大串饭桌上整人的点子。他以为,父亲既然把他交给苏明玉栽培,苏明玉不得不任劳任怨地伺候在他周围,没想到他被拒绝了。他向老爹告状,老爹居然说休息时间不许他打扰苏总。小蒙极其郁闷。
  但是,他没郁闷多久,五日下午他去体育馆与朋友玩轮滑,在停车场一眼看见了苏明玉的车子。他顿时来了兴致,将轮滑鞋往肩上一甩,逐个开放场馆地找去。苏明玉若是在游泳,那是最好,他大大地岀她洋相,给她个下马威,看她还敢不敢管他,也给妈妈出气。可是,都不等他一圈儿地找下来,他就在停车场最近的市业余篮球比赛场看台上找到明玉。而且是太容易找,她就坐过道边跷着长腿看热闹。
  苏明玉运动的时候他可以插手捣蛋,但是她看运动的时候他怎么捣蛋?他想都不用多想,就把小时候骚扰父母看电视的行径祭了出来。
  明玉送走温玮光后又无事可做,上街果然依样画葫芦又一式两份买了内衣睡衣,可终究是没好意思衣服也一式两份。她本来还想试试自己的眼光,可看到商场涌动的人头,还是退缩。一天的重心只剩一个,那就是下午或者晚上的弗拉门戈舞。
  她无事可做地去超市采购,采购完毕经过体育馆,想到石天冬不知道进入预决赛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愿意看到石天冬在场,她就是无聊地溜达进去看了。可是台阶要了她酸痛老腿的命,进去就近先找个位置就解脱似的坐下,坐下才看场上究竟有些谁。没想到石天冬还真进入预决赛了。他和队友们穿着白背心黑短裤,挺精神。平时觉得他还算高,到了篮球场上,大家都高,他就不显了,只看出他跑来跑去好像不是很知道疲倦。其他,明玉也不懂门道了,她只是个看热闹的外行。她身边是打着某某网啦啦队为老男孩加油条幅的网友,很热闹,不知疲倦地大叫大喊,搞得她情绪也蛮激动的,但她冷静惯了,叫喊不出来,只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偏心地只希望石天冬他们白衣队赢球。
  但明玉看了半天才想到一件事,抓住旁边一个小朋友问:“哥们,现在是上半场还是下半场?分数咬得那么紧,会不会加时?”
  小男孩显然很鄙视明玉的无知,权威而热情地道:“足球才分上半场下半场呢。现在这是第四节,别看分数咬得紧,我们老男孩肯定能赢。你看着吧。”但小男孩随即又鄙夷地打量着明玉道:“你这样子像是看球的吗?”
  明玉也鄙夷地审视自己。大家都运动打扮,唯独她假模假样的穿着朱丽说的可以进办公室的休闲服。但好在人家小朋友不计较,否则明玉真要远远逃离了。不过她与小朋友的喜欢对象是一致的,大家都为老男孩队加油,小朋友也就马马虎虎认同了她。
  最后三分钟了,分数68:68,两队都打红了眼,肢体撞击越来越多。观众席上没多少的人也跟着激动,都没人再坐着,明玉心说好在她前面没有遮拦,不用费劲站起来看。没想到,眼前忽然窜出一个人,肥裤子肥汗衫,背着她扭屁股乱跳,恰恰遮住她的视线。偏这时她正好看到石天冬忽然运球拐过几个人,直插篮下,眼看就要投篮,她都忍不住大叫出声,“加油,加……”。前面乱跳的人仿佛跟她搞脑子,她身体倾向哪儿他就跳到哪儿,等那人好不容易跳出一个空挡,明玉看到石天冬不知什么时候摔在地上,有队友上去拉他。这边网友啦啦队一起大呼“食荤者,食荤者”,明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气得“霍”一下起身,伸手一把扯住在她前面跳舞小子的领子。
  小蒙也正看到高兴,他本来就喜欢篮球,尤其是痞痞的街头篮球,他后来的舞已经不是故意搞明玉脑子,而是跟着支持老男孩的网友一起舞,不曾想领子被扯。他回头怒目相向,可早吃了已经认出他的明玉的一个后脑勺。明玉还骂骂咧咧扔给他一句“妈的,安心看球”。但明玉骂小蒙,眼睛却盯着球场,小蒙挨骂挨拍,也暂时没时间与明玉计较,因为他们都看到石天冬起身后活动活动关节,稍微有点艰难地准备罚球。
  第一个球,罚飞了,明玉一声惋惜,小蒙一声“靠”,第二个球,中了,比分改写,69:68,啦啦队一起欢呼。明玉两只眼睛跟同步卫星似的紧紧盯着退回自己场地的石天冬,她已经无法力持镇定,跟着网友们狂喊着给老男孩鼓劲。小蒙也欢呼,可是他的脖子被领子卡得难受,不得不怒视苏明玉,大声喊:“靠,放了我。”明玉愣一下,也“靠”地一声,放开小蒙,继续关注场内。
  场上的争夺虽然激烈,时间紧迫之下三分球乱飞,但最终大家都无建树,于是,石天冬的罚球命中成了奠定胜负的金球。终场哨声一响,网友啦啦队欢呼成一片,赢了球的老男孩们与对手和裁判握手告别后,有的剥下汗衫乱挥,有的冲啦啦队使劲挥拳呐喊,啦啦队们齐声高呼“聚餐,聚餐”。连小蒙也跟着挥舞双拳一起高呼“聚餐,聚餐”。明玉见老男孩们开始跳上观众席,她悄悄撤了,连小蒙都不知道,小蒙还在人来疯凑热闹。到了外面,她还在想终场哨后石天冬与他的一个队友举着双臂面对面欢呼雀跃,象两只大马猴的样子,很是好玩。不由一路莞儿。
  小蒙跟着啦啦队鼓掌鼓噪欢迎老男孩队员们进入啦啦队阵营,见老男孩们落在前面两排,他也想跳下去,但忽然感觉不对,回头一看,果然不见了他今天的主攻骚扰对象苏明玉,他一急之下就大喊两声“苏明玉,苏明玉”。苏明玉没喊到,肩上却着了重重一拍,他回头,见竟然是最后摔倒罚进致胜金球的队员,小蒙欢呼一声,就给英雄一个大拥抱。
  石天冬被小蒙拥抱得莫名巧妙,在场网友常一起玩,就这个从没见过。他不习惯被男人这么抱着,下手掰开小蒙的手臂,问道:“苏明玉也来了?在哪儿?你跟她一起来?”
  小蒙将轮滑鞋拉上肩,热情地道:“她刚刚还在,一转眼就不见了。大哥,你也认识她?我给你她的电话,我们找她吃饭聚餐。”
  石天冬不知道小蒙与明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了明玉曾来看他的比赛,就像她上回看他训练,也是悄悄来悄悄走。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明玉来了。这令他高兴。石天冬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对小蒙道:“我们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出去聚餐,想一起去的话,等我一下。苏小姐忙,不去叫她。”
  小蒙没去考虑石天冬与明玉的关系,因为他认定明玉是他爸的狐狸精,他只是在听说聚餐后笑道:“当然去,我等着,我请客。”
  “充什么阔,我们网友聚餐一向AA。”石天冬给小蒙一个后脑勺,轻快地跃过椅子回去找队友,一起去更衣室了。
  留小蒙在原地赞了声“帅”,觉得男人就该这样,于是聚餐时候就跟定了石天冬。小蒙在餐桌上玩起来没准头,拉着人拼酒,猜拳,挨罚,起哄,样样都积极。看得石天冬好生奇怪,此人是怎么会与明玉认识的,但是他不便问,免得给明玉惹麻烦。只有小蒙闹疯了,他实在看不下去时候,才不得不出手扯住小蒙领子把他拎回来坐下。他发现这小子有点流里流气,害他聚餐不能专心,需时时关注小子的动态,因为小子与明玉的不知什么关系,他又不能不关心。
  但石天冬有自己的饭店需要照料,吃了会儿便走了。为了不让小蒙惹事,他只好扯了小蒙一起走,他发现小蒙简直是个麻烦。小蒙有点喝得多了,脑袋开始一根筋,眼睛里净是只有石天冬了,到了停车场献宝地拉石天冬:“大哥,坐我的车,我给你开。”
  “你吹了两瓶喇叭还想开车?打车回家去。”石天冬找自己的车。他的车容易找。
  小蒙跟上去道:“大哥,要不你前面开车,我后面轮滑跟着。看谁跑得快。”
  石天冬不知道小蒙为什么跟住他不放,已经后悔邀请小蒙聚餐,但还真担心这小子说得出做得岀,于车流滚滚中轮滑跟他的车,不得不放小蒙上车,载着小蒙一起回他饭店。小蒙却是兴高采烈,一路“大哥大哥”地比划自己掌握的篮球技巧给石天冬评价,他也是一个篮球迷。石天冬终于没忍住,问岀一句:“你和苏小姐怎么认识的?你这样子不像啊。”
  “她是我爸手下,我冲她捣乱她当然没办法。”小蒙自觉隐瞒了他被明玉拎衣领的糗事,只在心里突出他的光辉事迹。
  石天冬这才明白这小子是谁,他不便擅自处置小蒙,只好打电话给明玉。但是,破天荒地,电话没人接。后来也没见明玉回电。他无法,只好把小蒙带回店里,拿一盘蛋炒饭塞住小蒙的嘴。打烊后又与小蒙在停车场玩了几手过人,玩得小蒙心服口服才算是送走这只缠脚猫。
  在回家去的车上,明玉的电话才到。“你刚才找我?恭喜进入决赛。”
  “谢谢你来捧场,后来大家聚餐,可惜你先走一步。”两人说话都客客气气,“不过小蒙一直跟着我。我当时拿他没办法,才电话问一下怎么处置他。”他把他与小蒙的事与明玉简单说了。
  明玉笑道:“这是个麻烦精,你能不理就别理他。”
  “恐怕他七日下午一点还会去看比赛,赛后还得跟着我聚餐。你回来吗?”
  “明天开始上班了,估计不会去看。不好意思,小蒙打扰了你。你可以不理他,没事,他一个小孩子做不出什么太大坏事来。”但明玉也知道石天冬是看她面上才费劲对付小蒙。
  然后石天冬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可又不愿意挂断电话说再见,吭哧吭哧好久才问:“你好像还在外面?”
  “嗯,是,和几个新朋友在星巴克。”
  石天冬有去星巴克的冲动,可又不便问在哪个星巴克,憋了会儿才道:“记得别吸烟。”
  明玉正好是因为不想在舞友面前吸烟而出来吸,顺便回一个电话,被石天冬一说,不由“呃”了一声,当机立断说了“朋友在里面喊我,再见。”便挂了。心里明白,跟石天冬摊牌算是白摊了。不知道是因为摊牌这种事本来就没用,还是因为她偷偷去看了一场球。

  三十九
  一听说销售公司六日就开始上班,老蒙立刻下午找出时间,带着全天下所有父亲同样的痛切心情,亲自将儿子押进明玉的办公室。
  明玉起身迎接,看到庞大的蒙总身后是一脸不服气的斜着眼挑衅地看着她的小蒙,明玉一笑,不去理他,也没告诉蒙总其实他们之间已经对过第二招。蒙总不等明玉让,自己往沙发上一坐,看着儿子对明玉道:“以后交给你,你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不用跟我招呼。”一边掏出香烟扔了一根给明玉。
  明玉听着笑,接了香烟搁在桌上,对蒙总道:“反正有什么公物损坏,我开帐单给你。蒙总你回吧。”
  “赶我?”蒙总刚把烟点上,闻言惊诧。
  “我半个小时后有个会,这会儿想与小蒙单独谈话。你在……没效果。”明玉微笑着直说。
  “嘿,比我还忙。好吧,我走。”蒙总轰然起身,拍拍屁股离开,但到门口时候,又回身对儿子恶狠狠地威胁一句:“管住你的手脚。”
  明玉送蒙总回来,看到小蒙双手插在裤袋里依然站在原处依然还是斜着眼看她,不由想到球场上他小孩子似的在她面前乱舞遮挡她的视线,不由好笑,若是年轻个十岁做出这等举动来,还可说是逆反,二十多了还这样,只能是小瘪三。明玉也不跟他客气,径直坐到自己位置上,对小蒙道:“自己找地方坐。我不会管你,你也别反感我,我给你爸打工,他说要把你交给我,我只能接着。但有前车之鉴在,我想我也未必有本事管好你。所以我们就讲明了先,你继续玩你的小朋友玩意儿,我不去汇报,你也别打扰我工作,大家相安无事,各自混日子。否则呢,你下一站肯定是给押到武汉的柳青那儿去,到柳青手下讨生活就很可爱了。反正你斟酌吧。答应,我就在这儿给你放一张桌子,不答应,回去你爸那儿等着给发配到武汉。”
  “答应。”小蒙吊儿郎当地看着明玉,心里却不能确定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这几天两次接触明玉,他有赢有亏,但也知道这个女人动手的事也做得出来。
  “好,就这么定。秘书旁边的一张空桌子给你,给你配了专线电脑,你爱玩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出声,不过我也没给你配声卡。我们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五点,不过我看你迟到早退是一定的啦,对你没要求,爱来不来,我反正把考勤记录每周传真给你爸。”明玉一边说,一边拿起老蒙刚给的香烟,一看,居然是熊猫,不由“哦”了一声,凑鼻子边闻了一下,但还是扔回桌上。不由自主地开始戒烟。
  小蒙还是没挪地方,看着明玉一脸没把他当回事的样子,心中有点生气,有意促狭地道:“我要坐你办公室,让你天天盯着我。我自己去吩咐你的秘书把桌子搬进来。”说着就得意洋洋地往门口走,心说这下就可以制造混乱了。
  明玉笑着在后面跟岀一句:“我不跟小流氓坐一间。你往里搬东西,我往窗外扔。你试试看,这儿好歹是我地盘。”
  小蒙没想到被直露露骂作流氓,流氓也罢了,前面还给加了个小。他心中生气,变了脸色,“哈,我是流氓,那你看着好看吧。”
  “还不承认?你除了花钱行凶还会做什么?不是你爸撑着,你早给人打死。其实你连流氓都不是。我见识过一个跟你一样的太子,人家才是真光棍,将老子玩得吐血。人家走出来,前呼后拥都是大佬,不像你,前呼后拥的都是白吃你的小瘪三,没一个囫囵人,很让人看不起。所以说你连流氓都不如。”
  整个集团公司上下,还没人这么敢说小蒙,即使他把行车开废了,分厂长都只会气得向老板告状,不敢说他,他来了这儿却被骂了个下马威。但明玉根本不给小蒙反应的时间,接着滔滔不绝说她的。“小兄弟别生闲气啦,技不如人就技不如人嘛,好歹你钱多,你爸牌子硬,不就养几个小瘪三嘛,又不是多大的坏事,我都不知道你爸着急什么。来我这儿,你爱玩继续玩,爱闹去外面闹,大姐我跟你讲义气,绝不告状。好了,我要去和华中部的人开会,你跟着来玩吗?”
  小蒙非常逆反地一梗脖子,“不去!”
  明玉笑着走到小蒙身边,老三老四拍拍他肩膀,道:“小兄弟多谢,到底是有身份有资格的,知道好男不跟女斗,否则我还真担心你骚扰我们开会。你一个人爱玩就再玩一会儿,不爱玩就回家吧,或者我晚上跟人吃饭,你愿意屈尊做跟班也行。拜拜。”
  小蒙“哼”了一声,觉得这话还中听,等明玉走后,他坐上老爸刚才坐的沙发上喝水。但还没坐稳,忽然拍案轻呼,“上当”。感情那小妞压根儿不想他参与会议,所以七拐八弯骗得他赌气不跟啊。嘿,果然是个最鬼的,妈就说过,一帮人里面,最要当心的是两个搞销售的和一个搞外贸的,说这三个人平时说的都不是人话,一不小心就上当。小蒙非常郁闷,起身打量着办公室开始准备搞破坏。
  小会议室里一室安静,大家正静听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汇报。但第二个同事才开始汇报,忽听门外霹雳似传来一声重金属音乐,随即,鬼哭狼嚎的饶舌调子充塞了办公室的每个角落。明玉竖起脖子看向她办公室的方向,心说“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明玉拿起手机交代办公室主任,“你组织各部门所有人轮流参观我的办公室,每个部门十分钟,参观者必须说出三句话,大意是拿里面作法的小男孩当动物园的猴子看,但不要上前阻止。所有人必须去看。”
  办公室主任心说刚才看到老板带着儿子进门,别在苏总办公室里面作法的正是老板儿子吧,那就糟了,谁也得罪不起。他犹豫着道:“苏总,会不会影响不大好,传到总部去。”
  明玉微微一笑:“我会担着。你尽管组织,大家有点娱乐精神嘛。”
  办公室主任一向知道明玉只要说她会担着,天大的事她都不会推卸责任,以前早有先例。所以他虽然怕老板责怪苏总,可还是去组织观摩人猴了。做销售的少有钝嘴钝舌的,一人三句,说得高兴了都还不想走了,长假过后的上班时间都郁闷着呢,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娱乐,还真像是去动物园看猴儿了,窘得本来得意洋洋在明玉办公室里挥着衣帽架当麦克风横扫千军的小蒙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说啥他也是一群小瘪三们的大哥,怎能被人如此对待。可是人家人多势众,他只有将衣帽架一挥,将门顶上。可是,没多久,门又被打开,外面更多贼笑的脸。
  等明玉按部就班开完会回来,小蒙坐在门背后的沙发上已经喝了三杯水,脸色铁青。明玉视而不见,一脸惊讶地道:“下班了,怎么还不回?”顺手整理一下桌上被小蒙搞乱的文件夹。
  小蒙唧唧哼哼:“等着跟你去吃饭啊。”其实小蒙刚才早被讥讽得想夺路而逃了,可他不能出去,外面都是拿他当猴子看的人,他还不如缩在门背后安全。
  “八小时以外,不工作也行,放你一马,回家吧。”明玉将所需的东西一一收拾进包里。她的行头,一只电脑包,一只大拎包。柳青曾经讽刺她这是没安全感,明玉觉得有理。
  小蒙当然不肯,明玉越是不让他跟,他越要跟,图的就是让她难受,给妈出气。“你去哪我就去哪,这是我爸命令的,除了你家。”
  明玉扬起眉毛笑道:“有品!就冲你‘除了你家’这句话,以后谁叫你小流氓我替你出头。在女人面前不耍流氓的不会是等外品。走,跟我去吃饭。”明玉说完就背起一只包,拎起一只包,大步绕过大书桌走了。小蒙当然紧紧跟上,他看得出,明玉不喜欢他跟着,连马屁都来了。殊不知,明玉拍他这个马屁的原因只是因为怕他真的耍小流氓动手动脚,女孩子在这方面总是吃亏。
  果然,进了电梯,挤在一电梯的下班人群中,明玉又道:“上车之前,你还可以改变决定,去还是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白吃谁不吃。”小蒙得意了,终于找到报仇雪恨的机会。
  明玉心里还真是挺不乐意给小蒙跟着的,但既然跟了,也只能由着他了。小蒙没开车,是被老蒙拉着来的,所以只能坐明玉的车。但等车子开上高速,小蒙心中那隐隐的受骗上当感觉又冒上来了。
  “去哪儿?上高速干吗?”
  “等会儿卖了你,你帮我数钱。”明玉笑嘻嘻的。
  “咔咔,谁卖谁。到底去哪里?”小蒙才不怕苏明玉,瞧她那细溜溜的手腕,他一拧就断。
  明玉也不会总跟小蒙针尖对麦芒,人家总是老蒙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朋友请客,婚宴。”
  “什么玩意儿。”小蒙很失望,原来不是应酬饭,婚宴上他怎么敢捣乱,还不给人压上来灭了。
  “好啊,你不愿意去也好,我等下把你放在高速出口,你自己搭车回家。”明玉也挺高兴他不要跟去。朋友婚宴,小蒙跟着算什么身份。
  小蒙见明玉高兴,他又不干了,老三老四地道:“等着你卖我吧,老子累了,打个盹儿,到了你叫我。”
  把个明玉气的,这臭小子拿她当瘪三跟班了还是怎的。但也好,省得一路罗嗦。
  可小蒙哪是真正安静得下来的人,眯了会儿眼睛,见明玉真的不理他,又忍不住了,猴子一样回身趴椅子上东张西望,看了半天没看出有什么明玉自己加上去的诸如香水纸盒玩偶之类的小玩意儿,没劲了,又缩回椅子,好奇地问:“哎,苏总,那个饭店老板石大哥是你什么人?你看篮球赛是不是去看他?呕,你不会是色女吧,专门喜欢石大哥这样的肌肉男?你为什么比赛一结束就溜呢?可见你是偷看,而且是流着口水偷看,平时石大哥穿得严严实实你看不到,你就趁人家穿得少的时候去偷看,偷看了又怕挨打,才会招呼都不打就溜。苏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嘿嘿。”小蒙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明玉知道小蒙在气她,她也真被气了,她有这么猥琐?可她硬是忍了,与小蒙生气不经济。她斜睨小蒙一眼,不去搭理。女人与男人说到色的问题上,总是吃亏,不如不说。再说小蒙是摆明了存心找茬,她不回应。
  可又想到,去球场不是去看石天冬还能是去看谁?否则鬼差神使过去干什么?还不是那天晚上看他玩篮球玩得好看,二日那天没去看心里在后悔所以昨天遮遮掩掩去看了?若不是心中有鬼,遮遮掩掩干什么?明玉别的方面脸皮炼得钢筋铁骨,可想到自己心里的那头鬼,而且据小蒙说还是色鬼,不由一张脸红了。
  天色已经有些暗,可是因为小蒙侧身盯着明玉看,所以看出明玉眼睛里流露岀一丝不自在,但他分析不出这是她在生气还是害臊,索性手一伸将顶灯开了,却看出明玉一脸绯红。小蒙登时“呀”地惊叫出来,“你果然是色女?被我说中了?呀,我告我爸去,你一边贪他的财,一边贪石大哥的色,你脚踩两条船。”
  明玉被小蒙看出有鬼,又羞又急,骂道:““你他妈没良心的,你长这么大连你爸是什么人你都不清楚,你爸小老婆虽多,可从不吃窝边草。柳青是他带出来的,柳青的秘书文员个个漂亮,柳青也从不吃窝边草。仗着手中有点权势吃手下女职员豆腐的男人最没品,你爸不是那种人。你妈……你妈但凡了解些蒙总,你也不会多出那些个弟妹。我看你小时候还挺好一个小男孩,怎么现在满嘴喷粪像个小流氓。”
  小蒙被骂,也豁出去了,今天他已经受了太多的气,“你才流氓,你是鸡,全公司谁不知道你是我爸的鸡,别看你人模狗样做什么经理,都知道你是卖出来的。我跟石大哥说去,要他不要上你的当。我都知道,我才不会卖你的帐。你瞪我?你凶什么凶,我是我爸儿子,你再凶我告我爸去,看谁斗得过谁。”
  明玉听了这话反而没气了,因为这话是捕风捉影,她心中没鬼自能承担。再说眼看前面是下去的路口,她怕走岔路,便任由小蒙胡说,不去理他。直到过卡缴费完毕,才将车在路边一停,瞪眼呵斥:“听着,古代有个故事,曾子的妈在家里,有人跑来说你家曾子给老虎吃了,曾子妈不信。又有人来报,曾子妈还是不信,大闹市的,怎么可能有虎?活见鬼了。但第三个人来说的时候,曾子妈信了,丢下东西就去找儿子。无中生有的事,被多人传说,听的人就会以为真有那么回事了。难怪你小瘪三这几天一见我就像我欠你三百两似的欠揍相。明着跟你说吧,我做你爸女人的话,最多只是个姿色平庸,用过几天就不要的寻常女人,然后我会记恨你爸一辈子,凭我的脑袋与你爸作对,你爸不会好过。但用我做手下,我可以勤勤恳恳给他打下诺大江山,让他不用在销售方面多花精力。用你的榆木疙瘩脑袋想想,哪种选择比较合算?你看你爸会要我给他赚的钱还是要我这么难看的色?笨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一点主见都没有,做流氓也只能是小流氓,成不了大器。”
  明玉说话跟放连珠炮似的,小蒙插不进嘴,可才开始听着觉得有理,后脑勺又挨了一记狠的,小蒙看明玉居高临下的凛然,敢还嘴却不敢还手,“不许动手动脚,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心里还真觉得明玉说得对,爸的女朋友个个漂亮,哪象这个苏明玉竹竿似的,是男人都不会拿她当宝贝好车好位置地供着。“算你有理,行吧?算你不是我爸的鸡,行吧?你这种人做鸡都没资格,做鸡还能赚男人钱,你这种人看男人还得偷偷摸摸。”小蒙被明玉打得有气骂得有气,即使知道明玉可能不是爸的狐狸精,可心里还是不爽她。
  明玉白了小蒙一眼,见他气呼呼地,便不再骂他,发动汽车上路。过了会儿,才慢吞吞地道:“我跟石天冬是朋友,你既然左一口石大哥,右一口石大哥,你就学学石大哥的心胸。石天冬这人错了就错了,对了就对了,知道错了就认错,不像你,错了还强词夺理。做男人,千万不要做小男人,小男人都是那种弱得没法欺负男人,只会拿更弱的女人耍嘴皮子耍威风的人。你以前有误会,我理解,换谁见了老爸的女朋友都没好气,你今天跟我直说,而不是背后做小动作,很好。但现在我跟你解释清楚了,你再侮辱我对我没好气,那就说明你这人是非不分。我给你十分钟时间,如果到婚宴场合你还没法用理智克制你的情绪,我从此以后拿你当小男人小流氓。如果你即使生气心里还暴躁可嘴上不说克制住了,我以后当你男子汉看待。做男人,最要紧是心胸,你记住了。现在,给我闭嘴。”
  如果跟小蒙说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小蒙不会听。但是跟小蒙说不这样不那样就不是大男人,他才会比较关心,他这年纪的人最想当大男人。可是要他十分钟不说话,那怎么行?但转眼一看苏总,他这时候不敢连名带姓叫苏明玉了,见苏总冷着一张脸满身似是冒出寒气,他又不大敢说了。因为今天在公司已经知道苏总这人心黑得很,什么损事都干得出来。他还真有点担心明天去上班时候又被苏总当猴子捉弄。他知道他要是逃班了,等于认输了,他没面子。而他即使没面子,爸也会押着他去上班。爸知道他输了只有更积极地押他上班。他并没一路反思,而是一路掂量了。
  车到婚宴所在宾馆停车场,明玉问小蒙:“想清楚了?想清楚了就跟我下去,人站直,背挺直,眼神正面对人,做人有个人样。没想清楚自己下去找吃的,等我吃完电话打给你载你回家,别跟我出去丢人现眼。”
  “我干吗要听你的?腿脚长我自己身上。”小蒙偏斜着眼,斜着脖子,斜着腰。
  “随便。”明玉就要下车,她又不怕小蒙这么大一个男孩还会丢了,如果是女孩她才担心一点。
  “你回答我一件事我就跟你走。”小蒙实在好奇明玉刚才绯红的脸,抓紧时机要挟明玉。
  “说。”
  “你为什么偷偷摸摸去看石大哥?为什么被我揭穿了你脸红?”小蒙这话问岀,眼睛不斜了,腰直了,脖子挺了,象模象样象个人了。
  “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明玉哪里肯回答,“你如果想两个答案都知道,明天以后上班,你不许迟到早退,人站直,背挺直,眼神真面对人,说话不带脏字。违反一条,你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是人妖,我在你办公桌上贴‘人妖‘两个字。”明玉相信小蒙做不到,不迟到早退先能要了这太子爷的命。
  小蒙本来可以答应了却不做到,他言而无信的时候多了。可是对苏总,他不敢,他要是言而无信,肯定不止办公桌上被贴人妖,全公司人见他都会叫人妖,他还怎么做人?就因为这苏总心狠手辣做得出来。
  明玉见小蒙不答,她下车,转过去将小蒙也拖下车,要小蒙自己找吃的去,她甩甩手进婚宴去了。一路还笑着想,小孩子还是容易对付,三言两语就能搞混小孩子的脑子。
明玉见小蒙不答,她下车,转过去将小蒙也拖下车,要小蒙自己找吃的去,她甩甩手进婚宴去了。一路还笑着想,小孩子还是容易对付,三言两语就能搞混小孩子的脑子。
  小蒙在明玉身后直骂奸商,要他拿自由换取两个可有可无的答案,当他脑子进水了吗?
  等明玉走不见了,小蒙还揣着饿憋了的肚子翻白眼。但忽然想到东山不亮西山亮,他玩不过苏总不会让别人玩她?他一个电话就打去给石天冬,“石大哥,我打车半个小时后来找你,报告你一个重大坏消息,你惨了,你被魔女盯上了。”
  石天冬并不太相信小蒙这个流里流气的人,但还是看在明玉面子上敷衍一下:“谁?有那么好事?”
  “还好事呢,被谁盯上都不能被她盯上,而且还是色眯眯地盯上。昨天不是我们苏总去看你打篮球吗?看见你们上观众席她不是溜了吗?”
  石天冬奇道:“是啊,你昨天说了。”心说原来小蒙嘴里的魔女是苏明玉。
  小蒙大笑道:“我今天帮你拷问了,我问她是不是偷看你去了,问她是不是好色趁你衣服穿得少的时候去偷看你,问她是不是贪恋你的色,她不肯回答,但脸红了,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一样。石大哥,你千万不能要这个魔女,太狠毒了,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我预先提醒你,她花言巧语也厉害,你别上她的当。”小蒙说得手舞足蹈的,心里太兴奋了,终于抓住苏明玉的短处,告状成功。
  “你你你胡说八道。”石天冬哭笑不得,小蒙拷问的这都是什么问题,还不知明玉听了这些话怎么生气呢,“以后不许胡说,苏小姐来看我比赛是给我面子,我求都求不来。你回头向她道歉。你对着女孩子说这种话,如果苏小姐是个真狠毒的,叫人揍你一顿都不为过,即使你爸知道了也没话可说。你如果不认错,我以后不认识你这个人。半小时后你也别来了,我不接待你。”
  小蒙叫道:“石大哥,损失的人是你啊,我是为你好,你怎么可以见色忘友?难道还是你特意叫苏总过去看你穿一点点衣服打篮球?那你也太淫荡了。怪不得你们比赛完苏总看见你们跳上来她就逃。对了,怪不得我说起你她就脸红,原来是苏总脸皮嫩啊。”
  石天冬不得不道:“小蒙,你这张嘴刷牙没有?怎么说话这么臭。你要是敢在她面前胡说八道,看我回头收拾你。你如果认我是朋友,现在向苏小姐道歉,给我挽回一点分数。你如果不道歉,以后都不要来见我。再见。”
  “人不能这么重色轻友。”小蒙对着手机大叫,可是石天冬那边已经挂机。小蒙坐在明玉的车头气哼哼的,原来贪色淫荡的不是苏总而是石大哥,可是苏总有什么好,那么瘦一个人,又不好看。哼,不见就不见。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道歉万万不能。
  小蒙不得不自己找地方吃饭,这不是难题。问题是他不满石天冬,追求个把女孩怎么追求得男人的气节都丢没了。他才坐下,明玉打电话给他,“找到地方吃饭了吗?”
  “饿不死。”小蒙没好气。
  “没吃饱跟我说一声,我打包剩菜剩饭给你。”
  “拿我当要饭的?”
  “你怎么会要饭呢,再不行打车回去也可以。我这儿很快就完,你别走远了。钱带足的吧?”
  “带着,你少装好人。”
  明玉笑一笑,放了电话,她哪是当好人,她恨不得当恶人,可是小蒙是蒙总儿子,她下手重不得轻不得。骂了没事,可饿着不行,留下伤痕不行,老蒙会心疼。她到婚宴时间本来已晚,再加婚宴本来拖的时间就不长,她早早吃完,出来一个电话叫上小蒙回家。
  小蒙这下子用了全新的眼光看明玉,她有哪里好?一个老女人,又瘦,又不好看,石大哥看中她什么?明玉看他怪异,奇道:“又打什么坏主意?说吧。不过最好有点技术含量,什么我是你爸二奶之类的话都是别人说了无数遍的,我听着没感觉。”
  “我说你是我爸二奶你怎么不生气?”
  “你小心眼里准备冲我做几件事,我先替你说了吧。一件,你想搞臭我,用的办法就是骂我是二奶。一件,你想气死我,用的办法是千方百计捣乱公司捣乱我个人生活。你的目的,一是想公司没人再敢接收你,你从此可以消遥过日子。二是你想通过整死我替你妈报仇。三是你可以报复你爸。凭你本事,你只能想到这些,或许还是我替你想多了。我生什么气,我就是生气也不跟你吵架,你一小孩子我跟你吵什么,直接找人晚上拖你到郊区打几闷棍才出气呢,打了你你爸又不知道,多好。我先礼后兵,今天明天还会跟你讲道理,你如果肯听,最好,不肯听,以后我就拿你当不讲道理的人看待,你惹毛我了我会做什么,你想清楚。”
  “石大哥说你会叫人揍我。你敢。”
  明玉轻蔑地看小蒙一眼:“我做的事你要是能想得到,我还配坐今天的位置吗?我即使不揍你,也能搞得你要死要活,就跟今天下班前一样,你爸还不能怪我。我呢,奉劝你两条,是男人的话,模样先周正了,别总歪脖子歪眼跟汉奸似的。再一条呢,你老大不小了,什么事都自己动脑袋想一想,看合理不合理,别人家放个屁你跟着说香,一点性格都没有,还是小孩一个。男人最给人看不起的就是小,心眼小,心胸小,见识小,行为小,这些都要不得。你可以不工作不生产靠着你爸的财产吃饭,但是你不能一辈子做小男人,给人看不起。你现在就很让人看不起,整一个混吃等死的游手好闲人。”
  “你还说不跟我吵架,你满嘴都在损我。石大哥还说你不恶毒。”
  “那当然,豺狼来了有猎枪,朋友来了有好酒。”
  “你什么都有理……”
  “那当然,你就是牌子做坏了,什么都没理。明天上班,准点到,下午放你去看石天冬的决赛,一点,老地方。看完自己回家。好了,你这儿下车,自己招车回家,我不送你。”
  “做人不能这样吧,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我不下车,你送我回家。”
  “你一不是我亲朋好友,二不是我上司,三不是我看得起的人,我干吗送你。下去,不下就跟我回家,到我小区门口招车。”
  小蒙气愤地道:“石大哥眼睛长哪儿了?怎么会看得上你。”说完摔车门出去。
  明玉讲车门锁上,窗户放下一些,缓缓跟着疾走的小蒙,大声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有没有必要做个象模象样的男人。别总让人看不起,一辈子只能跟些小瘪三一起混。”说完才把车子开走。
  小蒙在后面冲车子挥拳头,呸,他就是男人,还要做什么象模象样的男人,男人生来就是男人。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就一打工的。小蒙打车回家,不理老娘的殷勤,钻进自己房间就闷头睡觉,气死了。
  明玉回到家里才摔了门生气,可有什么办法?早在答应老蒙接下这热煎堆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得受几场好气了。但想到自己是老蒙一手带岀来,老蒙儿子不成器,她怎么也得援一把手,帮忙带岀老蒙的儿子。成不成慢说,起码她得努力一次,尝试一次,也算是对老蒙带岀她的报答吧。老蒙待她如自己孩子,她得拿小蒙当弟弟教诲。
  但是饭后小蒙左一个石大哥右一个石大哥算是什么意思?他与石天冬通电话了?他说了什么?明玉很想知道,可是又不便打电话问石天冬,因为今天小蒙与她的那些对话太上不得台面。明玉只有生一会儿闷气后打开电脑做事。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石天冬打电话进来,“能出来一下吗?我在你小区门口。”
  “什么事?”明玉立刻警惕起来,心中掠过无数可能。
  “小蒙的事跟你说说,那小孩有点流气,而且心术不正。”
  “他没那么糟,他就是太幼稚,又被他妈教育得对我有些仇恨,对他爸也有些仇恨。说他心术不正语气太重。我下来,你稍等。”明玉自己嘴里把小蒙骂得什么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听见石天冬说小蒙心术不正,她耳朵不能接受。
  石天冬却想,小蒙幼稚?有点,但是更多的还是小流氓气吧。这种人什么淫荡之类的话都说得出口,放在明玉身边还不害死明玉。一会儿就见明玉从小区主道上走来,大圆领汗衫一件,就跟受伤住在别墅时候一样。瘦弱的身材在大汗衫里面都不知道躲哪儿,越发显得可怜。石天冬下车迎上,他每次见到明玉都有想扶一把的冲动,总觉得明玉会被风吹跑似的。自明玉跟他说清楚之后,他心中反而确定自己要什么,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看见那些幸福的楚楚可怜的女孩子们如毕小姐之类,只觉得矫情了。
  明玉看到石天冬,则是非常敏感地想到小蒙不知道有没有跟石天冬说了她偷偷去看石天冬打篮球是因为石天冬那时衣服穿得少这类的话。她感到两侧的脸又在热腾腾地烧,很想转身回去,可来都来了,现在再走象什么话。大门的灯光下看石天冬,见他竟然头发湿湿的,刺猬一样地竖着,难道他今天又旷工玩篮球去了?他的饭店才开业几天?
  石天冬迎上明玉,微笑道:“哪儿坐着说话?秋天里小蚊子太多。”
  明玉想了想,“好像走过去一些就有一家咖啡馆。”
  “好。”石天冬却犹豫了一下,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去车里,取出一捆鲜花,还有一盒自制糕点,交给明玉。明玉没接,将手背到身后,但也没说拒绝,怎么说呢?还不如不说。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在这边,跟我来。”便带路走了。
  石天冬送花送了个空,讪笑不已,在明玉身后跟上。“本来想早点找你,可是今天有两桌客人都是情绪不大好,一边喝酒一边哭,我也不好意思赶他们。我们简短谈谈,晚饭时候小蒙给我电话,说出来的话让我感觉很不好。”
  “他还小,说话没有分寸。”心里却想,原来不是不务正业练篮球去了。来前洗过澡?太隆重了吧。
  “他不小,二十多了,整一个养坏的无赖。我可以原谅他口不择言,但不能原谅他两个行为,一个是诋毁你,作为男人这么说话诋毁女孩都是下流。一个是他不该无事生非到我这儿煽风点火。”说话时候,两人进入咖啡馆捡位置坐下,石天冬抱着花抱着点心盒被众目睽睽着,简直有点无地自容。两人面对面坐,石天冬将花朝着明玉放。明玉认不出这是什么花,金灿灿的,花朵精巧婉约,看着让人喜欢。
  两人点了茶水,明玉才道:“不要给小蒙定性,他做的很多事是出于逆反心理,我们蒙总的家务事处理得并不怎样,同时他有他妈鼓励他为所欲为,因为他妈需要通过他才能从老蒙那里争取利益,所以,小蒙以前还是挺胆小挺乖一个小孩,我们公司草创阶段大家住一起,他很懂事,不会来烦人,现在硬是被他爸妈扭曲。比如他对待我……”明玉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事情说出来,身正不怕影子歪。“小蒙的妈妈一直想往几个与钱有紧密关系的分公司塞人培育势力,而我用人一向最恨关系网,所以小蒙妈妈无法得逞之余,一直宣扬我与蒙总有特殊关系,你说,这样子的舆论熏陶出来的小蒙,他会对我有好感?他只会对我无所不用其极。我理解小蒙,但不会纵容他,我自己家庭出身也不怎么样,可我也没走上斜道,所以小蒙自己也有责任。我给他机会,给他时间,改不好我也没办法。”
  “这是私人谈话,不是作报告,你不用将话说得几乎可以做道德典范。小蒙被我警告以后依然说话放肆,可见在你面前更不用说。你别告诉我你关上门吐血完毕开门依然笑容满面。你理解他,谁理解你?我不会让他欺负你,我今天找你就是要跟你商量,小蒙这种人,必要时候需要拳头,你不行。你还是放手。如果你不愿意放手,我们统一一个思路,小蒙还有点听我,我可以帮你出手。”
  原来他是担心她,而且是担心她这个霸王一样的人被欺负。明玉笑了,两眼温和地看着面对着她的花朵们笑了。“放心,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你不用管我。”明玉也明白了为什么饭后小蒙说话有所收敛,原来是受了石天冬的警告。
  “我不放心,女孩子碰到小无赖很容易吃亏。是朋友就该互相帮忙,你既然不放弃小蒙,让我以后多接触他。”
  明玉拿嘴努努那束花,“朋友会送这个?”
  石天冬一张脸黑里透红,“幌子,幌子不行吗?”
  “不行。”明玉勉强说出两个字,忽然忍不住低头掩面大笑,也不知道究竟哪来那么好玩。刚被小蒙气得回家一个人怄气,现在被石天冬的幌子晃没了。心情大好。
  石天冬无奈地看着明玉笑,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明玉这么柔美地笑,完全像个邻家女孩的笑,而不是以往随时可以摆上台面的笑。他虽然知道自己在被取笑,但他喜欢。他一脸欣喜地看着明玉笑。
  明玉笑完,才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心里也觉得挺对不起石天冬,她这么捉弄他。
  石天冬终于开窍,忙见缝插针,将点心盒子推给明玉,“这些是我做的糕点,你拿回去放在冰箱里冷藏,平时做零食吃。”
  明玉这回没有背过手去,拿来打开了,里面是花色不一的糕点,一大盒。看着都觉得异常漂亮了,早食指大动。“比上回你特意从香港带来的不知漂亮几倍。一定很好吃,谢谢。”忍不住,拿起奶茶的小勺子挖了一口吃,看石天冬看着她,不好意思地将盒盖树起来,正好挡在面前遮羞。没想到吃进去的东西不太甜不油腻,浓香润滑,明玉索性擦干净手,用手拿起一个泡芙来吃。“我真幸福,不用担心被夜草吃肥。小时候营养不良还是有好处的。”
  “夜草?”
  “哈哈,马无夜草不肥。”
  “我每天割一捆夜草给你。”看明玉喜欢吃,石天冬比自己吃到还爽快,那叫得意。“答应我,以后我们经常沟通怎么教训小蒙,我们双管齐下,效果肯定比你一个人好得多。”
  “为了夜草,我屈服。”明玉将盒子盖上,包扎好,“不早,各自回家,有小蒙的消息我通报你。我已经答应明天放他看你的决赛,我走不出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养精蓄锐。”
  “你怎么回事?”石天冬看明玉双手一撑才能起身,关切地问。
  “都是你害的,诱我锻炼,结果你看,起身,下台阶,两腿跟木乃伊一样。”
  石天冬笑,抓起鲜花糕点陪明玉出门。小小咖啡馆也有小小两阶台阶,石天冬伸出手臂给明玉扶,人家不要。明玉在想的是温玮光,那家伙手势娴熟,被他接触了还得承认他是绅士。相比之下,石天冬名副其实,是块还没开窍的石头。不过石头比较可靠。再看石天冬,倒提着花束,却并不是拖刀计,仿佛那花是烫手山芋,明玉又是一笑。很想给石天冬减轻负担接了那花,可又促狭地想看石天冬怎么交花给她,硬是管住了自己这双主动惯了的手。
  一起走到小区里面,石天冬才拿花搡搡明玉的手臂,鼓足勇气,才发出一声“哎”。要他背受伤的明玉什么的他都能做好,唯独这种送花小事他难以启齿。而好在明玉也不是个细腻的,早忍俊不禁地见好就收,大刀阔斧地一把抓了花束过来,顺手把石天冬没“哎”过的点心盒也一起顺了来。石天冬顿时如释重负。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还是石天冬忽然道:“明天那场决赛我们肯定输,我们队已经输了他们三年了。你还是不去看的好。”
  “为什么?那么难超越吗?”
  “他们虽然说是业余队,但他们是万人大厂,挂名是业余队,其实是厂队。不象我们,平时都是混街角,比赛前几天才凑一起练练。如果意外赢了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
  “尽力了就行。回去赶紧睡觉,别做别的了。”
  “好。”石天冬两眼滴溜溜地看着楼道门,心里不知道多想跟着进去。明玉还是微笑,没说,进了楼道门就关门,电梯门也应声而开。这一回,她从电梯出来,还看到石天冬在下面仰头看,她一笑,掐一朵花,让它飘飘荡荡乘晚风落到石天冬手里,自己的心情也如初秋的晚风一样清爽温柔。
  第二天,明玉拎石天冬给的点心上班,原没指望看到早到的小蒙,没想到小蒙却侧着脑袋斜睨着她进总经理室的门。明玉笑笑,将点心扔进冰箱,照常上班,小蒙在不在外面一个样。
  直到十来点钟,才有空出去,见小蒙正打游戏打得热火朝天,他倒是真没捣乱。明玉拍拍小蒙肩膀,轻轻一声“进来”,自己先回办公室。小蒙斜睨着明玉走开,打算不理,但又闷得慌闲得慌,因为全公司上下没人理他,他只好期期艾艾地跟进了。进门,他就将门惊天动地地踢上。
  明玉只抬抬眼皮,都没看到小蒙脸上,依然轻声道:“拿把椅子坐我旁边来。我给你解释一下销售流程。”
  小蒙依然双手插裤兜里,就是不动。但见明玉拿什么一动,身后只听“唰”一声,他回头一看,墙上露出一台液晶电视机。他心说这是干什么?还没等他想明白,画面上已经出现中国地图。只见一只三角箭头在地图上移动,他回头看,果然看到明玉拿着鼠标在操作。
  “看见了吗?地图粉红色部分,是我们产品已经覆盖了的省份。只有西藏我们没打到了。但西藏铁路已通,哪天我得过去看看。”
  小蒙不语,不过他站的位置离电视机太紧,眼睛晃得难受,不得不退后再退后,可就是拒绝听话拿把凳子坐明玉身边去。
  “地图上深蓝的点,是与我们公司产品相同的公司。我们公司的大本营靠海,基本处于全国市场的交通边缘。所以你爸今年夏天新买工厂放在武汉,你明白他意图了吗?我把总公司与柳青现在管的公司作为椭圆的两个圆点,画一个椭圆,你看看里面包括了几个竞争对手?我们两个远点互相呼应,你看出有什么好处了吗?这是第一课,市场。结束。”
  小蒙才刚听得云里雾里的,却一下来了个结束,他立刻回头瞪住明玉。“太水了吧。就这些?”
  明玉把台式电脑和键盘鼠标给他,不客气地道:“我把疑问抛给你了,后面你自习。资料都可以从地图点进去,也可以拉下来从图表进去。你自己对照着我给你的问题看资料领会吧。别告诉我你少年痴呆症,三个问题没记住。也别告诉我,这么傻的程序你不会操作,你只会打游戏。”
  “靠,死也不会跟你说。”
  “就知道打死你也不会说,即使不会也不说。你慢慢看吧,十二点下班,你回家吃了东西去看篮球,战况发个消息给我。”明玉说完,去冰箱取出一块蓝莓软曲奇,美滋美味地享受,才不理已经饿了的小蒙饿狼一般的眼睛。小蒙当然也不是吃素的,自己冲过去挑了个起司蛋糕,三口两口地就没了。明玉看见“啧啧”道:“你这种吃相,吃岀什么味道没有?石天冬看见你这么吃他的作品,得吐血了。”
  “啥?石大哥做的?你跟石大哥什么关系?”
  “狼狈为奸!昨天刚缔结攻守同盟,专门对付你。”
  “奸夫淫妇吧。我吃。”小蒙说完又冲去吃冰箱里的糕点。
  明玉有点心疼地看着,不得不摇头道:“吃相象猪,不知道脑袋象不象猪。”
  “你才是猪。”
  “事实早已证明一条真理,我的脑袋不是猪脑。与真理作对的人,必定拥有猪脑。思维决定你的归属,拥有猪脑的人肯定是猪。原来你真是猪。”明玉说着起身,拿了手提电脑离桌,“我预算给你的二十分钟用完了,现在我要去开会,你跟不跟?”
  “不……”小蒙被明玉骂得逆反,刚想拒绝,忽然想到昨天她也是激怒他之后让他自觉说出不跟去开会,忙改口:“一起去。”说完得逞似的笑。
  明玉站门口,笑眯眯地道:“小花猫,把嘴巴边的饼屑抹了,上班时间偷吃要擦干净嘴巴哦。”
  “靠。”小蒙气得扑上去,明玉早打开门笑着溜了。众人只看到小蒙竟然与苏总相处融洽,打打闹闹,大惊。
  其实这种地区业务研讨会小蒙一窍不通,会上说的客户名都是简称,他们说得顺溜,小蒙听着迷糊。但他只要嫌烦想动了,身边就伸出一只手压住他的肩膀,他只好被迫稳坐听着,最多肩膀一斜,把肩膀上的手甩了。终于半个小时的会议结束,他跳起来先明玉一步跳进明玉的办公室。明玉跟进来,将小蒙拖到电脑地图前,点开一个省份,出现的是一长串的表单,明玉让小蒙好好地看,对比刚刚开会的结果,看能不能懂一点,如果一点不懂,说明真是猪脑。小蒙发现自己被明玉不真不假玩得真象猪脑一样,也不知他今天参加会议是不是正中这个狡猾女人的下怀,他满脑子都是疑问,反而使不出坏来,最多火大了踢一脚桌子,得意地看着桌对面的明玉被惊,才终于有点心理平衡。
  可是,他下午没法去看石天冬的篮球赛,他妈肚子疼进医院了。明玉看小蒙离开,觉得挺可惜的,本来今天已经把小蒙锻造得稍微有型了,终于哄喝骗拐地引岀他工作的兴趣,估计小蒙被蒙家母老虎教育一下午,得一觉回到解放前。
  但无论如何,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小蒙总算在消除对她的敌意,慢慢肯听她的话。
  一个长假,明成眼睛血红地盯着电脑,从网上找下很多信息,源源不断地发回复出去。他想将事情做好,所以他不再耍小聪明,所有发出联络的信息都登载到office文件里,有无回音,何时何地,一清二楚。如今单枪匹马,又与以往有所不同。
  他暗嘲自己,他与那些发小广告发骗子短信的人快差不多了。起码在数量上,基本上可以等量齐观。
  这几天他哪里都没去,吃饭也只是下楼去拎只饭盒上来,顺便带垃圾下去,他几乎没什么垃圾,除了饭盒与烟蒂。单身公寓周围的生活非常方便,比原来在家时候方便。他都没考虑置冰箱微波炉。
  他那么多鞋子衣服里面,这几天穿最多的是睡衣和拖鞋。唯一的娱乐,就是上网打个游戏,更新一下博。博客上面,他反正用的是假名,犹如人戴着面具,什么都可以写,没人知道他是谁,他不是名人,即使有人跟踪追击找上来,也肯定会为他的平凡失望。所以他尽可以在博上作惊人之语。
  他把买车,为什么买凯悦HRV,买电脑,为什么买苹果小白,都细细在博客写出,他觉得,就像是与朱丽说话,或者是与冥冥之中的妈妈说话,他甚至都没把博客地址告诉大哥。就让他秘密到底吧。
  他工作之余做大的乐趣,是去瞄一眼博客上的计数器,看到数字又有变化,他就暗暗欢喜。如果数字增加得快,他就跟捡来便宜似的。
  节日过了,他开始四处奔波,于是他博客里面的内容也图文并茂起来,有落叶镶遍的山野小径,有夕阳余晖最后的金黄,有趣味偶遇,有小小体会。十月十一日,他写吃,写的是与客户在山岙野店里吃的比白鸽大没多少的草鸡,他写到久违的漂着金黄鸡油的鸡汤,久违的咬不动的鸡筋,久违的没长大的鸡蛋串,没想到引来第一个跟贴。跟贴跟着他一起流口水。令明成感受到极大的乐趣和满足。
  而后,他博客后面的跟贴越来越多。每天的点击量也成百上升。终于有一天,他打开电脑,看到日点击量上千。他心里好快活。博客简直成了他离婚失业后的第二缕阳光,第一缕是大哥。
  四十
  苏大强以前不喜欢退休教师会议,也不大愿意参加学校或者区里组织的退休教师周边地区一日游,因为他其实只是个校工,而不是真正的教师。真正的教师因为一辈子的职业缘故,大多有洪亮的嗓门,而他只会低低地笑,铁掌水上漂似地走,他这个校工与真正的教师格格不入,他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但是因为老教师坐一起,尤其是语文老师坐一起,常讨论起投稿的事,他很感兴趣,于是开会就积极了。
  十月下旬,学校组织退休教师看红叶野外烧烤,他本来想不参加的,没想到会议快结束时候,一个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有学生在市晚报工作的老语文教师冯老师提议,看红叶后每人交一篇文章,由他推荐给晚报。苏大强一下看到光明。否则他都不知道往哪儿投稿。回家后他天天等游览的日子到来,计算着日子买了四只桔子,一包饼干,用明哲扔下的旧矿泉水瓶装了两瓶水,一天清晨跟着大队人马出发了。
  苏大强从来不知道旅游可以这么快乐。他每天锻炼,腿脚利索,总是可以紧紧跟在年轻的导游身边,听导游娓娓动人的解说。
  苏大强虽然没有机会动用他包里的食物,因为活动组织老师非常周到,买了充足的水和零食,烧烤的内容也丰富多样。但是他背的深蓝色帆布包还是成了旅游车上一时的话题。他听一个老英语教师读出他包上的英语,就得意扬扬地回答,这是他大儿子出国读博士的学校。但他没想到,车上老教师的儿女们多有出国就学的,明哲的博士并不稀罕,只在他被一个一个地问到最后问到了明玉,才有人对他表示羡慕。苏大强没想到竟然还是明玉为他撑起门面。
  但是人家问他怎么享女儿福,他却没头脑,可他好不容易获得被羡慕的时候,忙将明玉说的名下房子随他挑爱住哪儿住哪儿其中一幢还是海边别墅啊,明玉开车带他买衣服啊,他的旧家具都塞在明玉车库啊之类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仿佛明玉对他多千依百顺似的,把明哲的有些孝敬也安到明玉头上,比如保姆费、每月一千的零用等,都变成了由明玉出钱。老师们以前都几乎不了解苏大强,听了还真信了,都还说养儿子不如养女儿,女儿才会体贴。
  苏大强听了不知什么滋味,听着大伙儿都说明玉肯定有多少多少钱,他没头绪,他说不出来的时候就谦和地笑,大家都不好意思问他了。他心里就想,明玉真有那么多钱?天哪,他一辈子都没想到过。但是他敢问明玉要一分钱吗?不敢。他很有自知之明。
  苏大强回到家里就投入了热情的创作。为了冯老师的提议,他几乎把电脑前的椅子坐穿。最终,他写出一篇文字非常华美的散文,虽然看了之后未必能与他游览的地方对号入座,可是,小小一篇散文,几乎就是一餐小小文字盛宴,一千多字里面,几乎电光声色全齐了。他读给蔡根花听的时候,蔡根花脸上露出“一窍不通”四个字。他觉得很好,这才说明阳春白雪。
  苏大强写好之后,独个儿破天荒地骑车二十分钟,将打印得漂漂亮亮的文稿交到冯老师手里,冯老师这个语文老师一看赞了一声好,没多久就将文章交给他学生。苏大强从冯老师家出来后就日盼夜盼,每天傍晚都要出去买一份晚报来看。才不到一周,他如此应景的文章就在秋声专版里登岀来了。他心里这个美啊,拿着报纸坐在窗前美滋滋地看,一直看到天暗。才忽然想起还得多买几份存着分人。忙拉上蔡根花,骑着小三轮出去,将报摊上最后的六份报纸全要了。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伟大过。
  一份报纸当然得留给明哲,一份留给明成,这些都可以等明哲来的时候交接。但是给明玉的一份,他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人,那么大公司,他哪里敢去。可是叫明哲捎去,他又觉得动静小了点,于是心生一计,去到明玉公司的门口,将地址抄来,然后一封挂号信将报纸寄到明玉公司。信封封面用毛笔写“苏明玉 女 收,父 苏大强 缄”,信封背面写,“内有父文章,勿折”。再有一份,他又骑车二十分钟,送去冯老师家里,还特意在路边买了两枝桃红柳绿的绢花送给冯老师,说是投桃报李,化了八块钱。与花和报纸一起去的,是他认为最得意的两篇读书心得。他虽然写得少,但他一辈子看的文章多,知道什么文章好,什么文章坏,他认为自己这两篇读书心得好,才交给冯老师看。冯老师果然又说好,答应继续推荐给以前的学生。于是,苏大强回到家里,索性订了一份晚报。虽然稿费还没到手,可是,他却已经花了很多钱出去,而且还明显是入不敷出。不过,他觉得这钱花得值得、应该,老年人就是该拥有自己的丰富精神生活。
  自此之后,苏大强再去参加退休教师会议,就有点底气了。文人气虽然并不是太美丽的名词,却是可以壮底气的一股气。
  明玉的公司接待员收到来自苏总父亲如此有古风的一封挂号信,立刻不敢怠慢,送到明玉手中。明玉看了莫名的惊诧,不知道父亲搞什么鬼,在拆与不拆之间徘徊良久,才决定拆。打开,却没别的墨宝,只看到一份过期的晚报,她大致翻看一下,终于在文艺版找到父亲的文章。一看之下,立刻惊呼一声“大器晚成”,难怪老头子要玩这一手,轰轰烈烈地寄一封怪信过来,原来是为炫耀。
明玉的公司接待员收到来自苏总父亲如此有古风的一封挂号信,不敢怠慢,立刻送到明玉手中。明玉看了莫名的惊诧,不知道父亲搞什么鬼,在拆与不拆之间徘徊良久,才决定拆。打开,却没别的墨宝,只看到一份过期的晚报,她大致翻看一下,终于在文艺版找到父亲的文章。一看之下,立刻惊呼一声“大器晚成”,难怪老头子要玩这一手,轰轰烈烈地寄一封怪信过来,原来是为炫耀。
  看完之后,明玉又在碎纸机与储藏柜之间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将报纸扔进碎纸机,与信封一起,放进储藏柜。
  她还没起身,小蒙一头撞了进来,好好一个人,好好的名牌西装,穿到他身上就是歪脖子歪眼,但小蒙说明玉审美落后,送给明玉几张周星星电影的VCD学习,明玉才知道他穿衣服模仿了周星星。也从小蒙的言行举止中看出周星星的痕迹,可是,小蒙笨嘴笨舌,说话怎么也学不来周星星。倒是明玉几张碟片看下来,冲着小蒙可以伸长手臂转着手掌模仿上好几句,令小蒙叹为观止。从此叫明玉苏星星。
  小蒙进门就问:“苏星星,听说你收到一封怪信,还是毛笔写的信封。”
  明玉知道小蒙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只得将信拿出来交给小蒙,“第四版,一个叫苏大强的写的文章,你看看。”
  小蒙一看信封,就大笑道:“这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干吗不大大方方写上信中有我登在报上的文章呢?”
  “只有你这种匪人才会那么露骨。不遮遮掩掩不叫文人,懂吗?天又不热,怎么又一头汗。”
  “这是雨,大姐。韭菜跟麦子都分不清,还当总经理。”
  明玉不去理他,做自己的事。小蒙看完,一脸迷惘,但怕自己那么差的语文在明玉面前露怯,又遭明玉周星星式的嘲讽,便将报纸草草塞进信封,闷声不响轻手轻脚钻出门去。明玉看着好笑,今天太忙,没时间特意叫小蒙进来寻开心,只好放他一马。小蒙一个月下来,依然口无遮拦乱顶撞,不过明玉教他的课程肯听,上班时间不吵别人,跑腿工作做得不错,明玉也就眼开眼闭。野人能穿衣服已是进步,识字还得徐徐图之。
  中午,明玉携石天冬做的点心去朱丽的事务所,石天冬果然一天一捆夜草,有时明玉自己拿来,有时叫小蒙拿来,小蒙经手,当然得抽一点人头税。但小蒙拿来的机会居多,小蒙时间多,公司与食不厌精两头跑得最勤。
  朱丽并没将离婚的事与同事说起,她不愿意。她自己都还没给自己的猝然离婚定性,也不愿意回想那段压抑至疯狂的时光,更不愿意面对世俗人对离婚者的安慰,所以她干脆不提起。但是明成不再上门是明摆着的事,刚结婚时候明成每天管接管送,后来慢慢疲了,但只要朱丽要接要送,尤其是刮风下雨的天气,明成都是主动上门的。明成太常上门,所以一下不上门,朱丽心虚同事们会看出什么破绽,会在背后议论。幸好,前几天明玉中午找上来,拎来美丽又美味的点心。
  虽然两人自己知道,两人的接触纯是因为两人与苏家断绝了关系,可在外人看来,一个是嫂子,一个是小姑,一家人。朱丽正需要外人的这种误解,所以她非常欢迎明玉上门。明玉只知道朱丽欢迎她上门,对于深层次的原因,她追究不到,她还担心朱丽嫌她总想拉朱丽逛商场买衣服呢,看见朱丽欢迎她她当然放心。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混一起了。
  朱丽请明玉在事务所楼下安静优雅的日本餐馆就餐,可明玉并不喜欢日本菜,比如寿司,比如鱼生等,她这个洁癖总觉得日本菜煮熟后用手摆布的机会太多,不知摆布的手干不干净,不知摆布的手会不会岀粘嗒嗒的手汗,想起来就恶心。她只好霸占了天妇罗。
  朱丽美丽温婉,可明玉也是女人,对着朱丽不会激素过量而滔滔不绝,再说两人之间横亘着太多不愉快的过去不能涉及必须避免涉及。但是难不倒明玉,她可以请教朱丽很多财务税务问题,尤其是税务的问题,朱丽也正好与明玉讨论实务,讨论那些实际操作中公司财务做的小手。这两人都是对工作精益求精的人,吃饭时候严肃地谈这些,她们以为这已经是娱乐。不过明玉还是提起她报名跳弗拉明戈舞的事,建议朱丽也可以抽时间去锻炼,锻炼让人心情放松。朱丽告诉明玉,她早N年就已经在练了,只不过她练瑜伽,她嘲笑明玉这种表面看似冷静的人却选择热烈奔放的弗拉明戈舞,可见是闷骚。明玉倒是觉得有理。说起来,两人锻炼的地方在隔壁,遇到天气不好时候,明玉会体贴地一个电话给朱丽问要不要送回家。于是两人常和其他练友一起吃饭,她们没提起互相是什么关系,别人以为她们是年龄相仿的朋友。
  明玉今天中午提点心来,一见朱丽又要去日本餐馆,她连忙谢绝,拉朱丽到石天冬那里。她在石天冬那里现在已是无冕之某某某,两人自己不承认而已,进去生意再好,也可乘直通车。明玉总觉得朱丽欲言又止,坐下就道:“朱丽,有什么话直说吧,即使是苏家的事。”
  朱丽苦笑,“问题是我也不想知道不想说,可偏偏被我知道了。你昨天锻炼后不是匆匆赴你的饭局了吗,我与他们几个一起吃饭。他们问起你与苏明成是不是一家人,长得有点象,名字也有两个字相同。我说不知道,他们两个做外贸的就无所顾忌地八卦上了。”
  明玉狐疑地摸摸自己的脸,“我象苏明成?”
  “我看着也不象。我不知道他们几个怎么得出结论的,或许旁观者清。”朱丽以前还常以为明玉是苏家的怪胎。
  明玉嘀咕:“好歹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真郁闷。苏明成找上新人了?”
  朱丽哭笑不得:“你更离奇。不是,他倒霉透顶了,我昨天听着不是滋味。离婚不是房屋归我,我给他一笔房价折算款吗?我本来以为他会用这些钱先还了他在各方面的欠债。我不知道他还了欠你家亲戚的钱没有,昨天知道,他不还欠他前部门经理周经理的十万块,反而拿钱买了一辆新车。他如果真没钱倒也罢了,可他开着新车进进出出,大家是一个圈子的人,这无疑是在周经理的脸上扇一巴掌。这样,本来的经济纠纷上升到斗气,到现在,苏明成已经被迫离职,而周经理则是跳出原本窝在公司里的矛盾,公然在业内扬言,她与苏明成誓不两立,谁帮苏明成就是与她作对,她将不惜代价。所以苏明成刚刚离职后有点起色,又被掐头了。”
  明玉听了奇道:“有人怎么善于把阶级斗争扩大化啊。”
  朱丽一想,可不是,都是明成自己把问题搞僵的,她不得不承认,她也是恨的明成这一点,脑袋不知怎么想的,不知道妥协,不知道软化,以为别人都是她妈那么好说话吗?她将事情来龙去脉与明玉说了一下。“这种僵局,都已经上升到斗气了,关系到面子问题,周经理哪里肯放手,某些人完了。昨晚两个外贸公司的女孩都在猜测,如果你真是苏明成的姐妹,你会不会见不得自己兄弟被欺负,忍不住出手。”
  “我?”明玉愣了一下,看看朱丽,不得不叹息一声:“朱丽,你是好心人。”
  朱丽也是低头叹息:“没听见倒也罢了,既然知道了……”朱丽没说下去,她想到了离婚那天明成受伤的头,而更想起再遭封杀的苏明成这几天怎么过活。她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昨天最后向他们说了,你和某人正是兄妹关系。”
  明玉听了只会笑,不出所料,其实她在看出朱丽为明成担心的时候,已经想到朱丽会岀这一招。但她还是笑道:“本市太大,人口那么多,我和他们又不是同一个行业,你别指望我能成虎皮大旗。你也是急病乱投医了。”
  “我只想,你们的关系肯定会传到周经理耳朵里去,希望她能有所收敛。”朱丽一脸沮丧,她理智上根本不想帮,可是她昨晚就是那么冲动地帮忙了。既然已经说出口,那就不能对明玉隐瞒。“也不知某人会不会从这件事上汲取一些教训。对不起,明玉,又扯上你。”
  明玉只有无奈地道:“别人扯上我我反对,你扯上我我没办法。不过我怀疑没用,欠钱还是小事,斗气就是大事了,周经理话已出口,骑虎难下。再说周经理是个女的,女人大多气量小一点。”
  “离婚前,他已经想过转行,可是三十多岁的人转行,哪那么容易啊。”
  明玉婉转提醒:“朱丽,他已经不是你的责任,而且他是成年人。”
  “我知道,所以我都不能跟爸妈说。对不起,明玉。呵,你的朋友过来了。”
  明玉回头,果然见石天冬过来。石天冬今天比较忙,打个招呼就走了。一会儿小蒙也来,见明玉已在,就坐到一桌,小蒙看见朱丽就喊美女,吃了明玉一脚,才老实了。不过他倒也不是恶意,只是嘴上擦油,顺溜惯了。但小蒙不服气又挨打,回头一顿饭老是念叨朱丽比明玉美得多,两人坐一起简直是红花绿叶的对比。气得明玉好几个后脑勺打过去。
  朱丽吃饭不是很有心情,昨晚还希望扛明玉的名头出去,周经理好歹能稍微不看僧面看佛面一下,今天听明玉一说,也觉得用场不大。虽说苏明成的事与她无关,可她没法安心。
  朱丽饭后打车去一家公司。经过全市最大开放公园的时候,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背影。这背影明显瘦了。虽然知道明成已经是自由职业者,可大白天上班时间看到明成一个人孤独落寞地在公园里逛,联想到昨晚听两个做外贸女孩说起的事,可想而知,明成现在的心情。这是离婚后朱丽第一次看见明成,却看到的又是明成最气馁的时候,朱丽的眼圈红了。可她终究是没有叫停出租车,她只是一直贴着车窗看着,一直到看不见。她何尝不知道明成已经不是她的责任,她何尝不知道明成是成年人,而且她还恨明成为什么不先还了周经理的钱,而是非要充阔贪享受买什么新车,她恨明成再一次不知悔改惹下更大的祸,可是,她不能左右自己的情感。她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明成更无能为力。
  明成怎么也不会想到,朱丽的眼泪在为他而流。而如果知道,他只有更添压力。他这两天郁闷异常,原以为已经逃离周经理魔掌,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新的生机,没想到周经理在一周前来电问他讨债无果后,豁出去了。周经理说,即使赔岀这辈子赚的身家,也要把他搞垮搞臭,这十万块欠债,她就算是送给苏明成做搬离本省本市的安家费。周经理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和力量。
  正因为周经理是公然放风,所以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周经理的行动,明成知道,周经理不可能再放手。她是把自己也逼上了悬崖。
  给明成挂靠的朋友仁至义尽,前晚约几个朋友出面与周经理谈了一下,可周经理是豁出去了。明成的朋友毕竟只是一般的朋友,不可能替明成承担来自周经理的不理性压力,回来就请明成退出。没有资金,没有挂靠,明成还做什么生意,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老外客户又得泡汤。他简直是焦头烂额,他已经考虑着要不要放下面子向周经理投降。
  他今天考虑的是,他投降,可是周经理能接受他的投降吗?万一周经理不肯见好就收,她豁出去到底,他不是白投降又丢脸了吗?
  投降,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周经理见好就收,但是不投降,那就只有离省。世界很大,其实也很小,尤其是一个省的圈子。问题是,他还有资本要面子吗?他现在没有固定工资,没有业务就是没有收入。不向周经理投降,他下个月的房租、物业、水电费、汽油费、邮电通讯费,这些都从哪儿岀?
  除非他卖车。
  他现在看来不能不卖车,如果向周经理投降,那得把钱拿出去,他只能卖车筹款,如果不向周经理投降,他的生活费似乎也只能是卖车得钱。那些原本高价买来的衣服鞋子,现在卖掉只能当作废品。而电脑,电脑上网现在已经是他唯二的精神寄托,他怎么可以卖。
  投降吗?要投降吗?必须投降吗?
  周经理欺人太甚。这都还没到约定还钱的日子。让他好好赚钱,他到期怎可能违背法律不还钱?她何必损人不利己?
  这世道也太现实。这世道竟然没有讲理的地方,只有强权可以横行霸道。
  他憋着一股气回家,打开电脑,将一腔子的愤怒不平全敲上键盘,发上各大热门网站,和他的博客。题目很耸,论调则是他大学时候几乎倒背如流的尼采风格。“作为既得利益者——我为什么要考虑穷人的死活”,“作为既得利益者——和平年代,金钱才是硬道理”等等。他的笔调一反他平日做人的作风,异常犀利泼辣,而他的论点论据,则稍偏极端,可异常有力,令看着耳目一新,不由自主地被鼓动。他的文章一发上去,立即获得网友追捧,也获得无数叫骂。明成正气头上,面对叫骂,他一篇一篇地还击,论调异常辛辣。一时,他的博客客流大增,网站把他放上首页。
  虚拟世界的盘肠大战,成了明成最好的安慰剂,虚拟世界的硝烟战场,让明成无法顾及现实世界的烦恼。他除了吃饭睡觉,不,是不得不吃饭睡觉补充体力,他足不出户,两条手臂几乎麻痹。只有脑袋异常亢奋,几天时间,他写出刀剑般锋利的九篇文章,和无数争论。
  可这一切都是虚拟。这几天里,离下月付房租的日期越来越近,吃饭喝水又让手中的钱消失几张,而周经理对他的迫害不知已经走到什么地步。
  他头顶是苍蝇般密集的炸弹,他顶着一顶破帽子当没看见。
  只有朱丽着急。明哲远在上海,明成电话里不说,他不会知道。只有朱丽,可是朱丽没有办法。
  朱丽通过同学找到周经理,周经理给朱丽的同学一句话,钱不要了,事情没有商量。
  周六下午大家又是在一起跳操后喝咖啡,明玉在,朱丽也在。朱丽忍不住轻轻问做外贸的练友,明成与周经理的争斗到什么地步,练友看看明玉,还以为是明玉不好意思问,让朱丽代问,就有意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苏明成一败涂地,大家都说有好多天没有见他。
  朱丽吓得脸都黄了。明玉看在眼里,只得拉朱丽先结帐离席。众人看着都奇怪,明明应该是苏明玉同志担心的,她却满脸的若无其事,怎么变成是苏明玉的朋友更担心了呢?
  朱丽被明玉拉到车上,怔怔坐下,忽然说:“他会出事。”
  明玉也有这感觉。一个一向顺利一向身受太多关爱的人,在如此压迫之下,好几天没有露面,很可能出事,而且是岀大事。但她没说话,只是问朱丽拿来手机,给明哲发去一个短信,用朱丽的名义,问明成住哪儿。
  很快,明哲回短信,明哲在短信里有礼地道谢,并给了详细的明成地址。可见,明哲并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拿到地址,两人都是沉默,都在清算前帐。但朱丽很快就道:“明玉,我去看一趟,我不放心。对不起,我没骨气。”说着,朱丽准备起身下车,明玉没说,只是将门锁上,不让朱丽下去。她叹了声气,将车开去明成所住的单身公寓。明玉心想,她也很没骨气。
  一起站到明成的公寓门前,两人又是对视。还是朱丽敲门,明玉则伸手捂住猫儿眼。因为明玉知道,如果明成活着,能看到外面的两个人,以他现在的落魄,绝无开门的可能。
  很快,在一声嘶哑的“谁啊”之后,门给猛地打开了。屋里屋外三个人都呆住。门外的两个几乎没看清楚里面明成的脸,门被重重合上。里面一片寂静。而外面的两个都知道,明成再不会开门。
  活着!可不好。
  两人默默走下楼去,都没坐电梯,一路各自都在想惊鸿一瞥的明成的脸。这还是她们熟悉的那张脸吗?以前的婴儿肥哪儿去了?以前的白里透红哪儿去了?以前的没心没肺的阳光笑脸哪儿去了?她们看到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苍白,而亢奋。
  坐上明玉的车,朱丽开始啜泣。她恨,可她不能不为明成难过。明玉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想打电话给明哲,要明哲过来处理,但最终没拿起电话。明哲能来做什么?现在的情况,明哲一个离乡多年的人回来,即使还钱给周经理,也未必有用。
  除非她出手帮忙。但是,她不甘。
  她气愤地想到,周经理不也是一个女人吗?明成扯住她头发扇耳光的勇气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干脆闹个鱼死网破,即使最后背井离乡,也要给周经理一个好看呢?原来是个窝里横。
  想起她那夜无望地挨打,她心头又是火焰万丈。再加看到明成完好无损活得好好的,她原本的担心烟消云散。她看了啜泣的朱丽一眼,不由分说,开车将朱丽送回她父母家。她在朱丽下车时候告诉朱丽,苏明成既然好好地活着,他就应该为他自己的生活负责。
  朱丽回家跟父母说,说她不知道要不要帮帮明成。朱丽的爸爸这回坚决反对。朱丽的爸爸说,苏明成的妹妹说得对。反而是朱丽的妈妈担心,现在活着是没错,可万一什么时候真的想不开了呢。朱爸爸说,人哪有那么容易想不开的,再说,这事儿又不是逼死人的无法解决的大事,这事本来就错在苏明成,他不应该回避,而是应该拿出态度来应对。朱爸爸又说,不能帮他,该是他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独立面对问题的时候了。
  朱丽无可奈何,又柔肠寸断。
  明玉与朱爸爸的想法一样。对苏明成,听其言,观其行,实在不行时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放下仇恨。
  明玉心里很矛盾,不愿去想,可眼前时时浮现明成不成人样的脸,交叠出现的,是她被打倒在地上是,看到的路灯阴影下明成狰狞的脸。她一次次地回味那张路灯下的脸,渐渐冷了心。
  她不知不觉就逛到“食不厌精”,看到店里还没开门营业,却有好几个年轻人正满场地布置油画,可能又是什么展。明玉没看见石天冬,也就没进去,又回车上。上了车,恶向胆边生,打电话给小蒙:“出来,到公司,上课。”
  小蒙当然反抗:“老大,现在是八小时以外,你无权支配。”
  “谁说八小时以外不用上课?课外补习,兴趣班,辅导班,都是上课。过来,敢不来周一大棒伺候。”
  “老大,做人要讲道理吧。我现在过不来,我在离城半小时的地方,反正现在就是回来也已经是吃饭时间。我明天来伺候您好人家行不行?今天是我上班满月,朋友们为我庆祝。”
  “你上班满月早过了。”不过明玉却已经想到,被她管住不得不上班的小蒙肯定被他的朋友们耻笑了,因此小蒙可能不得不用请客摆平。“你开车没有?”
  “没开。”
  “你会没开?酒后不许驾车,酒后不许闯祸,答应我。”
  “好吧,大妈,你烦不烦。要不你过来管着我?可惜我们吃的是大排挡你嫌脏。”
  明玉才终于放过小蒙。
  明玉等了会儿,才见石天冬的车子匆匆而来。石天冬倒是一看见明玉的车子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没等他走近,车门打开,明玉走出来。石天冬笑道:“早知道你那么闲,下午就叫你一起去,我刚去谈了一个蔬菜基地。没想到生意那么好,原来两家人种的蔬菜不够用了。索性发展一个基地,让产出多样化一点。哎,你脸色不大好,又是小蒙惹你?”
  “小蒙现在哪敢惹我,只有我骚扰他。”明玉闷了一下,才道:“苏家的事。”
  “什么事?你要不愿意搭理,我替你出面。”
  “不用。”
  “又是不用,认识你以来只给我送外卖一个机会。”
  明玉白石天冬一眼,转了话题:“恭喜你生意那么好,算我这回走眼,对不起。”
  石天冬坦然道:“你没走眼,别看客流量大,但大多是私人消费,不是公款吃喝,营业额并不高。我现在考虑发展西点这一块,诱导他们打包西点回家。西点的利润很可观。”两人说话时候,一辆伊兰特停在石天冬身后。
  明玉瞥了车里一眼,里面好像是一家三口。“西点与你的食不厌精倒是不冲突。哎,我生气时候最想吃红烧肉,你等下给我做个红烧肉。”
  石天冬笑道:“吃得真糙。行,你先进去喝着茶,我去超市看看还有没有五花肉,店里今天没备五花肉。”
  “算啦,别特意走一趟,我只要是肉,又红又油又甜就行。反正你两只手会化腐朽为神奇,对不对?”
  “对!开心一点。”石天冬微微俯身,冲明玉面对面做个鬼脸。没想到他身后车子“哄”一声开走了,启动太快太冲,差点撞上前面的树。两人都被车子吓一跳,看过去,车子早飞快转入慢车道。
  两人都不知道,他们眉来眼去的谈话气走了毕小姐。
  明哲终于可以一年一度的回美国。他归心似箭。周五获得确切消息,周六赶紧着交接了工作,周日回家跟父亲和弟弟告个别,周一的飞机起飞。
  他越来越有危机感,原本最喜欢他抱的宝宝,现在电话里需要吴非做很多思想工作才马马虎虎叫一声“爸爸”,立刻就跑去玩。而吴非的工作则是很出色,当然,她本来就是因为好脑子才到美国留学的。吴非越来越自信,越来越独立。家里很多事,她都是一个人在美国拿了主意做了,不需要他帮忙提供意见。他觉得自己在家中的男主人的地位岌岌可危。当他越来越不被需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拿脚趾头想都知道。
  所以,他一天都不能拖,必须最快时间回美国。
  他不知道朱丽来短信问明成的地址干什么,但想到两人分开的原因,并不是太苦大仇深,或许……见面是有好处的。他给明成电话,想跟明成说他周一准备回美国,今天收拾行李,明天回家看一趟,一起吃中饭,但没人接。他只好发短信给明成,希望明成回到手机身边时候看到短信。晚上打明成手机,还是没接,但收到明成回的短信,说他正出差。明哲只能作罢。但明哲隐隐有丝怀疑。
  周日一大早,天几乎还没全亮,明哲就起床去高速客运站。早早到了父亲家,却见只有父亲一个人。原来蔡根花回家看儿子去了,据说儿子今天带女朋友上门。苏大强看见明哲回来,得意洋洋地给明哲看他登在晚报上面的文章,明哲自然是赞叹一番,不等父亲说,主要要求拿一份报纸去美国,给吴非他们也看看。苏大强自然叫好。
  明哲不放心明成,过去明成的公寓看一下,敲门没人应。看来是他多疑,他这才作罢。带着一丝没见到明成的遗憾,他回去上海,周一,兴奋的起飞。
  蔡根花周日下午很晚了才回来,一会来就眉开眼笑地进厨房洗菜做饭。苏大强看见她简直比看到儿子明哲还高兴,跟到厨房门口跟蔡根花道:“明哲今天来过,他明天就要回美国去,急急忙忙赶回来看我一下。”
  “哎呀,又要乘大飞机了?真有钱啊。”
  “是啊,我儿女个个有钱。”苏大强得意。
  蔡根花笑眯眯地道:“我儿子女朋友带来给我看了,哦哟,我儿子本事忒好,找的女朋友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两只眼珠子桂圆核一样又亮又圆。”
  苏大强听着这个比喻心里暗笑,觉得很是形象。“那你等着做丈母娘了?”
  “我也想啊,可我儿子还差一年才能办证。唉,我不在家,他们都已经住到一起了。”
  “那不更好?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啦。”
  “我跟儿子说,住一起不能算完,怀孕生孩子了才算拴住,否则那么好看的姑娘追的人太多。我儿子也说是。苏老师啊,看来我很快要回家抱孙子喽。”
  “抱孙子?你回家?你不做了?”
  “是啊,我本来就说好赚点钱给儿子结婚用。等儿子生了孙子,我还能不去给他们抱孙子?你想啊,我只有一个儿子,又没有你苏老师一样的劳保,以后都要靠儿子儿媳养,现在不给他们抱孙子,以后他们哪里还会养我。”
  “儿子不会不养妈,儿子不会不养妈。”苏大强已经急了,蔡根花怎么可以走,她走了,他到哪儿找这么好的人。
  “儿子会养,可搁不住儿媳不养啊,现在家里男人都听女人的。唉,我又是寡妇人家,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靠儿子了。趁还能做,多帮儿媳做事,等做不动了,指望儿媳看在我以前帮她份上能给我一口饭吃。”
  苏大强听着也是有理,常看报纸上说农村没收入的老太太老了被儿女赶走,蔡根花的担心也没错,可是他怎么办?他急得面红耳赤,又想不出办法。到客厅绕了几圈,才又回来,道:“你别走,你在这儿赚工资,等老了拿钱回去,你儿子儿媳一样看重你。”
  蔡根花这次特别口齿伶俐,“苏老师,钱和情是不一样的。我跟你到底不是一家人,等我年纪大了,你不让我走,你儿子女儿也会让我走。到那时候我回去,我儿媳跟我没感情,有钱又有什么用?再说也没多少钱,他们年轻人才不放在眼里。以后我动不了,都是一些端屎端尿的事,儿媳跟我没感情的话,她还怎么肯给我做。”
  “是啊,是啊。”苏大强搓着手无计可施,还不容易才皱着眉头道:“你放心,你长长久久做下去,我肯定不会让你走的。我会跟明哲他们说好。”
  “唉,苏老师,你是好人。可我也说句实心话,你多少年纪啦?等你一去,我还留着给你看屋子吗?我肯定得回家去啦。我只怕我儿媳不认我,到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苏大强不肯再听下去,回避到客厅里。可是,再回避,蔡根花还是要离开,怎么办?他怎么能离开蔡根花?
  蔡根花从厨房偷偷伸出头看看,低眉想了会儿,又开始炒菜。
  苏大强坐在客厅里发呆,怎么办?
  司机见是苏总家事,他曾经接送过的苏总大嫂又是口气里十万火急的样子,心里虽然嘀咕着想苏总老爸该是多大年纪,两脚早赶紧走向总经理室。
  明玉与石天冬说得很晚,几乎没怎么睡,还是石天冬开车送她来的公司。因为她得候着小蒙去分厂找出昨晚胡说八道的几个工人后闹事。但她还没等到小蒙找到那几个工人,苏家的事却送上门来。她都无法在司机面前掩饰情绪,一把将手中文件夹摔桌上。司机一见就溜了,替她关上大门。明玉气得眼睛发直。她早就与苏明哲说明她与苏家断绝关系,她都已经不接电话了,苏明哲还不清楚吗?他们竟然找到司机传话,他们还不如在她公司装个高音喇叭呐喊呢。他们想拿舆论逼她就范?用心也太歹毒了。不就是他家父亲要结婚吗?爱结结,他们做儿子的管得着?怎么跟丧考妣一样。
  明玉觉得,这个苏明哲甚至比苏明成还烦,苏明成也就明刀明枪地说不是兄妹就不是兄妹,即使在派出所被石天冬领出来,也照样没一点假惺惺的客气。这个苏明哲则是披着一脸亲情的幌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给她添堵,什么事都没做,好,现在再添一个吴非。她司机的电话不是吴非找出来的还是谁?
  明玉决定不理,心里开始盘算,要不要找刘律师咨询如何与苏家脱离关系的事。有没有必要先找父亲去做一个DNA测试,看看究竟是不是父女关系?如果不是父女关系,可不可以就此合法中断与苏家的联系?可万一做出来,她确实是父亲的女儿,那么恶心的出身是不是又得给自己添堵?明玉真是左右为难,家务事让一向做事雷厉风行的她犹如裹足夜行。
  有一把小声音在明玉心中喊,做鸵鸟吧,做鸵鸟吧,只要事情不找上门,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明玉觉得只有如此了。她与苏家,与苏明哲,话都已经说明白了,人家还要寻找上门,一会儿是苏明成挨打进医院了,一会儿是苏大强要结婚了,她拒绝再拒绝都没有用,人家还是要找上她。他妈的,她以前挨饿打工时候怎么就没人找她送钱送温暖?
  这么一想,明玉的心肠怎么都软不下来,与苏家,太多的铭心刻骨的记忆。昨晚本来还想不欠苏明成,帮他解决问题算是清欠,现在想来,她还是不能插手。否则,更是没完没了。
  早上,本来是事情最多的时节,可是明玉为苏家的事心浮气躁,做事不能安心。上班时候因石天冬带来的一缕阳光,也被苏家的乌云遮掩,苏家,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魔障。这是不是就叫做宿命?性本坚强的明玉想起来都是只会摇头叹息。
  但同样是麻烦,面对小蒙惹的麻烦,明玉却是会得宽容地微笑。她也知道她偏心,可谁让小蒙与她之间没有几十年的阴霾呢?三分厂的厂长气急败坏地来电,说小蒙带几个小瘪三一上班就蹲厂门口认人头,将五个工人拦在门口不让进门,原因ABCD,都不出明玉所料。小蒙若是光闹闹也就罢了,他坚决要求开除这五个人,他说三分厂一天不开除这五个人,他一天蹲厂门口拦这五个。若是别人拦在门口,早被保安扔出去了,可这是太子,谁敢扔。只有是三分厂厂长亲自出面,一个劲说他会亲自处理会亲自开除这五个人,可小蒙就是不依。大伙儿其实心里也知道,谁让这五个人自己没眼色,上骂老板,下打老板儿子,一直闹到派出所,人家能放过他们?可处理也得有个过程,小蒙拦在门口可怎么处理。
  三分厂的厂长最先顺藤摸瓜找上小蒙的老子老蒙,结果老蒙气呼呼地说,这种绯闻的事也要他出面,大伙儿都是吃干饭的?三分厂厂长这才想到苏明玉,都知道小蒙居然在销售公司稳稳地呆下来了,没闹事,只被苏明玉闹。
  明玉想了一夜都想不出小蒙会怎么闹,也想不出怎么闹最有效,她要是想到了,早悄悄指点了小蒙。她没想到是这么低级的办法,可别说,低级办法有低级办法的效果。面对三分厂厂长的求救,她笑嘻嘻说,她过去处理。小蒙虽然做事乱七八糟,可他的乱七八糟驱散了压了明玉一早上的苏家阴云。明玉出门前吩咐秘书,她家来电话,即使说她老爹翘辫子,也别搭理。
  三分厂离城最近,明玉很快就到。才到厂门,果然见大门内外,小蒙率几个小瘪三站里面,五个工人站外面,两军对垒。公司的工资和福利一向是本市除了国家垄断企业之外的最好几名,五个工人也不是才二十出头没家累的小年轻,他们需要这份工作,所以他们无法甩袖走开。其他十来个就是三分厂的管理者了,也都站在厂门里面。局面就是僵持。
  明玉没急着进厂门,倒是小蒙看见明玉过来,“啪”地打了个响指,叫喊道:“苏总,还差三个人,我今天只逮到五个。没错吧,你认认。”
  明玉看看这五个一脸尴尬惊惶的工人,只认出一个,她当时在派出所只盯着苏明成光火了,没象小蒙整看了三四个小时。她也没说话,拐进工厂大门,先到小蒙身边,笑着轻道:“做得好。昨晚就不该在小饭店动手。”
  “还不是看那笨蛋不是他们八个的对手嘛。”小蒙难得受到表扬,再说今天威风得逞,非常开心,“你看怎么处理?你快想办法,我快给冻死了。”
  明玉将话抛给三分厂厂长:“你看该怎么处理?昨晚小蒙还是我从派出所交罚金领出来的。我自家亲兄弟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出来后送了医院。这八个人的过错是三条:恶意诋毁蒙总和我的名誉,而且不听劝告;公众场合打架斗殴,影响极坏;至今没有道歉表示。所有证据都在昨晚处理的派出所,你们可以去了解。另外三个人也请你们找出来。”
  小蒙在旁边听了立刻道:“对,还有三个,不行我去派出所要名单。”
  三分厂厂长手下一千余号人,本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但问题是他面对的是不讲理的太子小蒙,他重不得狠不得,才只能由着小蒙闹,只有好言相劝。此刻终于来了个讲理的,他忙用门内外都听得见的声音大声道:“按厂规,从重。但小苏,凡事都得有个程序,你……你……”他冲小蒙努努嘴,又冲明玉抱拳,“可你得让小蒙放人让我们处理吧。”
  “你们处理了我才放行。否则谁知道你们怎么蒙我。我昨晚交出的罚金不能白交,还有我兄弟们的罚金。我昨晚挨的打要讨还,我昨晚挨的骂也要讨还。”小蒙不依。
  明玉心里其实根本没把挨工人传言当一回事,只是趁机杀鸡儆猴而已,现在见小蒙低级得近乎幼稚,心里早憋得想笑。但看门外几个工人,显然已经受到惊吓,应该也是受到教训了。她见好就收,对小蒙道:“你回去,你今天又旷工了你知道吗?这儿的事我会处理。”
  “不行,昨天挨打的是我。”小蒙抗议,没想到明玉不支持他。
  “昨天挨骂的是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玉不便拎小蒙领子将他拎到车上,也只能糊弄。“昨晚我跟石天冬学轮滑,可惜他水平也不行,你这就去石天冬那儿拿我的轮滑鞋子,到公司等着我,回头你教我。快,上车去,这儿我处理你还不信吗?”
  “你?”小蒙手指着明玉哈哈大笑,一张脸再也板不住了。他靠到明玉耳朵边得意地道:“怪不得你们昨晚一起去派出所,你们是不是在约会?”
  “不错,就是被你求救电话打断的,你得赔我,你还得赔我替你交的处罚金。走吧走吧,别磨磨蹭蹭,小娘儿似的。”明玉一手顶住小蒙后背,一手掏出小蒙皮衣里的钥匙,硬是将小蒙推岀厂门,经过那五个工人,塞进车里。又招呼其他几个小瘪三,一个个送进车里。她这才对着车里的小蒙轻声道:“见好就收,你不是寻常人,所以你才应该有高于寻常人的气量,否则就是仗势欺人的花花公子了。走吧,今天你已经够威风了,这儿交给我。”
  小蒙出入都有空调,衣服一向穿得少,其实早被冻得不行,只能见好就收,吸溜着鼻子走了。明玉这才沉下脸回来,没理门外的几个人,径直走到三分厂厂长身边。三分厂厂长见明玉送走太子爷,心头轻松,忙笑道:“进去里面坐坐,这儿让他们处理。”
  明玉也笑道:“好几个客户等着呢,要不是太子爷的事,怎么敢这个时间出来。我不打扰你了,只麻烦你一条,开除就免了,但教训得深刻。”
  厂长看看外面五个,犹豫了下,道:“他们的过错,从重一下,已经够开除级别,从轻一下,也可以不开除。问题是,你肯大方,蒙总肯大方,蒙太太不肯放过打她儿子的人,早上早给我电话了。我还担心我不开除他们,太子爷每天来我这儿捣乱,蒙太太也会来。我们还是进去办公室谈吧。”
  明玉至此才深刻意识到,降服小蒙才是开始,教育蒙家母老虎才是关键。小蒙为她打抱不平,她可以摆平小蒙,但是蒙家母老虎恨人家打她儿子,这母老虎在蒙总那里都张牙舞爪,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些工人。明玉没想到小蒙妈会插手,人家的妈怎么都是那么护犊。她不得不沉下脸来想了会儿后果,才对三分厂厂长道:“算了,还是放过他们,都快年底,开除了让人家怎么过年,蒙总对职工一向最照顾的。小蒙那儿我会做思想工作,他妈嘛,只有哄着小蒙去做思想工作了,但你得费心,这事儿怎么处理得热闹一点,让蒙太太没话说。”
  分厂长招手叫外面五个进来,嘴里对明玉道:“今天幸好你解围,后面的事还得你费心。其他事交给我,我保证影响做得又深又远。”见那几个工人进来,他喝到:“过来向苏总道谢,苏总大人大量不计较,保住你们位置。”
  “算了。大男人,以后做人做事,记住凭良心,凭事实。”又对分厂长道:“我那边急,不进去叨扰你,我没管住小蒙,今天添你们许多麻烦,抱歉,抱歉,以后见面赔罪。”
  分厂长亲自送明玉上车,路上忍不住问明玉:“你怎么管住太子的?一分厂当初被他闹得翻天覆地。”
  明玉一脸无奈地笑道:“我答应今晚上陪太子玩轮滑,你这下明白他为什么肯给我三分薄面了吧。”
  分厂长忍不住喷笑,原来如此。原本都还有点羡慕明玉拿下小蒙,上又得老蒙支持,前途不可限量,现在心理平衡了,这哪是人做的差使。自古陪太子读书就是苦差,现在陪太子玩更是不用说。
  明玉笑嘻嘻地走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年轻,她女人,偏她又占着要害位置,多少人看着她心理不平衡。可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又需要合作,她只有收敛再收敛,送平衡给人家。她就是不明白,象她这样在社会上不做多头,不做空头,只做滑头的人,为什么还总是逃不脱苏家的魔障。
  在美国的明哲和吴非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等待着明玉的反应,可是一直没有等到。再给家里打电话要明成接,明成还是不接,明成觉得没脸见人。明成捂着头睡被窝里做鸵鸟,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管。当然,苏大强也不敢将他要结婚的事告诉明成,怕明成当下就将拳头砸下来。他还指望着明哲电话里告诉了明成又顺便做了明成的思想工作呢。
  明哲左等右等,等了二十多分钟,估计明玉已经收到司机传过去的消息,又打明玉手机,被明玉掐了。打明玉公司电话,秘书说苏总出门。明哲无奈,他身在美国又不能发短信,只好耍无赖了,发邮件给明玉。知道明玉肯定不肯打开邮件看内容,他就把内容写在题目上,一下发出十几个邮件,告诉明玉父亲结婚的始末利弊。
  明玉回到公司,小蒙早等在她办公室里,晃着轮滑鞋冲她笑,“石大哥不肯说你摔了几跤,你自己坦白从宽。”
  明玉笑道:“什么摔了几跤,我都没象模象样站起来过,我就一直摔在地上。太难了,连石天冬都会摔跤。小蒙,第一个月领工资后有没有请你爸妈撮一顿?”
  小蒙听明玉说摔得都起不来,心里特别高兴,哗哗哗地怪笑。见问就道:“没,钱都请小兄弟了,谁让你通知我爸断了我的口粮,害我昨天请客只能去小饭店。”
  明玉打开电脑,一边联网,一边笑道:“别骗我,你妈能不给你钱?布置给你一个任务,三天内找时间请你爸妈一桌吃饭,说这是你第一笔工资请客。”
  小蒙反对:“不行,不行,他们两个坐一起就吵架。”
  “容易,他们只要敢稍微抖抖眉毛,你就拍桌子骂,靠,谁敢开口,谁开口老子明天就不上班了。看他们还敢吵架。”明玉笑眯眯地打开OUTLOOK,却眼看着一个一个的邮件不由自主地跳出来,带给她最不想看的苏家的信息,不等小蒙回家耍威风,她先一拳砸桌上,学着小蒙憋岀一声“靠”。
  小蒙立刻眼明手快冲过来挤着明玉看,怕手脚慢了好东西被明玉毁尸灭迹。只见一大片的新邮件如此写着:
  “爸元旦前准备与保姆蔡根花登记结婚”
  “爸说蔡准备回去伺候儿媳生孩子,不结婚无以留住她”
  “爸说他希望蔡伺候他到老,只有用结婚挽留”
  “我在美国没法过来,我们认为蔡有要挟嫌疑”
  “蔡家穷,我们三个以后得养继母几十年,甚至她儿子儿媳孙子”
  “我们考虑,我在国外可以免责,你目标最大”
  “蔡既然会要挟爸,也会要挟你,她成继母后可以做很多事”
  “蔡既然可以被贫穷扭曲得不要脸,要脸的人就得提防她了”
  “爸并无太多油水,我的油水她榨不到,明成没油水可榨”
  “明成离婚,失业,又住进爸家里,非常潦倒,非常低落”
  “为长远计,请你千万做爸思想工作,让他起码拖到”
  “我元旦后回国,我来做爸的思想工作”
  “如果他们真有感情,我们只能答应他们结婚”
  “另,保姆变太太后,未必能更好照料爸,爸只会吃苦头”
  “结婚后蔡更没有约束,可以随时回家照顾儿子儿媳”
  “可是爸在电话里不听我的劝,明成不肯接电话,只有你了”
  小蒙横看竖看看不出明玉为什么生那么大气,奇道:“你反对你爸再婚?你还教育我忽视我爸找二奶呢。我告你,你没必要生那么大气,天要下雨,爹要出轨,没办法的事。”
  明玉脸色墨黑,随即打开一个邮件,内容竟然是“RT”,“如题”的意思。
  小蒙见明玉不吱声,又觉得不像:“我最先跟你吵架时候你都不生气,怎么你爸结婚你生那么大气?”
  明玉老老实实交待,“石天冬说,我一遇到苏家的事就风声鹤唳。”抬眼一看小蒙,听不懂的样子,又道:“杯弓蛇影?”小蒙还是摇头,她不得不想了想,又组织出词语“就是说,我见着风就是雨,一遇到苏家的事就跳。”
  “你说苏家是你死穴不就完了?”
  明玉惊道:“小蒙你怎么这么聪明。对,就是死穴,可我现在不得不解决这死穴去,否则以后没完没了。你爸外面再几个奶,他都自己会解决,我那个爸找一个妈就得儿女帮手,不一样。”她想了想,又道:“那五个工人,我放过他们了。”
  小蒙一听,白着眼睛拿头顶明玉,“我就知道你支开我不安好心。不行,我得杀回去。”
  明玉一把挡住小蒙的头,不让顶过来,笑道:“跟你说个道理。你作为公司里的太子,你是强者,谁见你都得客气三分……”
  “你是强者,你一向对我不安好心!”
  “靠,我现在火气大着呢,别打断我,听我说下去。作为强者,最要紧一点,就是要大度。大度的意思就是,工作之外,你不能跟弱者争平等,你得让着弱者。否则就是没品,恶霸一个。比如说,在我面前,你虽然是强者,但你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说明你是好汉。那几个工人比起你更是弱者,你更别与他们计较了。知道吗?”
  “你还弱?你颠倒黑白,你比我不知道强多少,可你还每天欺负我,你这恶霸,你自己说你是恶霸。不行……”
  “不行也得行,回去你再做你妈思想工作,这事儿到此为止,三分厂会给你一个体面处理结果。不聊了,布置今天工作,你已经旷工半天,又害我出去半天。”明玉打开电脑,指着三份文件,“昨晚来的三份邮件,你先找一下资料,再把处理意见写给我看。今天给你增加一份邮件的原因是你昨天做的事太完美了,说明你进步神速,神童,将门无犬子。”但随即又板下脸,“做不完加班。“
  小蒙被表扬得心里高兴,可嘴里老实不客气地揭露:“又给我下套,你这奸商。”但说话间却拿起鼠标,眼明手快地把文件传到自己电脑上。明玉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啧啧”连声,“头上擦了什么东西?头发竖得更刺猬似的。我好好的手哦,被你毁了。”
  小蒙一把拍掉明玉的手,“哼,看你每天还打我后脑勺不?哼。”
  明玉追着趾高气扬出门的小蒙,又说一句:“回头拿你的第一笔工资买三件礼物,你爸妈各一件,一件给你师父我。”
  “送你拳头。”小蒙人已出去,拳头在门缝里挥舞。忽然又钻进头来,“晚上去轮滑?”
  “等石天冬下班一起去。”
  “才不做你们灯泡。”
  明玉笑眯眯地看小蒙关门离开,看都不要看明哲发给她的邮件,一股脑儿删了。可删了邮件删不了事,她还是得去处理。她深知明哲说得没错,苏家三兄妹,她目标最大。以后老爹死了,她要是敢不好吃好喝地养着那继母,不知道多少恶心事会找上她。她不会没招,可既然事情有掐灭于襁褓的可能,她还是现在就防患于未然吧。唉,苏家,苏家,真是她的死穴。一遇到苏家的事,她就无法心平气和,她就变得病态。以后也别说小蒙了,小蒙看到他爸找二奶还不是死穴,各人有各人的死穴,不是设身处地,无法体会。
  中饭时候明玉套上风衣出去,不得不去父亲家,她这是第二次去。车子开到那幢不熟悉的楼,她要在车里坐上好一会儿,才能平心静气出门。她没想到,敲门,给她开门的竟是明成。两人当下都愣住,但明成随即就一声不响地让开,露出他身后探头探脑的蔡根花。明玉看着明显变白变胖了的蔡根花想,也不知老头子对她是不是真有感情,这事儿难说得很,经历那么恶毒的前妻之后,大概看哪个女人都会像朵花了,即使狗尾巴草也漂亮。而对于蔡根花这种没有收入的农妇而言,一个月拿二千退休金,还会写文章发表的老头儿估计也是看上去比较伟岸的样子。
  蔡根花见明玉一脸审视地打量她,心里明白这个苏家女儿来是为什么,忙客气地往里面让,一边热情地问明玉吃了饭没。明玉冲她微微一笑,什么都不说,走进客厅自己找地方坐下。明成没回客房,站阳台上吸烟,对明玉不理不睬,但不清楚她来做什么,找谁,但总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大强坐电脑前看到明玉,傻了。没想到给大儿子打电话,却招来明玉这个煞星,坐电脑前无法动弹。蔡根花跟进来给大家倒水,倒完水,她拉来一把椅子,远远坐在厨房门口。
  明玉不等蔡根花坐稳,便眼睛都不抬,冷冷道:“蔡根花出去一个小时,我们苏家开会。”
  蔡根花看看苏大强,见他蔫头耷脑没一点神气,又看明玉与其他苏家儿子不同,满眼睛的煞气,连忙转身出门去。
  明玉用手背缓缓将面前的茶杯移开,等关门声音出来,才抬眼看住苏大强,声音四平八稳地道:“你要结婚,我不反对。就你与你亡妻两人的关系,我也没有要你守足一周年的要求,等不等到元旦后,我不关心。”
  苏大强一听,眼睛一亮,这明玉说的都是他心里话啊。一时腰也有劲了。不错,这个女儿一向与她妈唱对台戏,他再婚明玉只会拍手叫好。但还没等他将背竖直,阳台那边传来一声喝:“不行,发什么花痴,你给妈守足三年再说。”明成这才明白大哥为什么一次次找他,原来不仅仅是为他,还为老头子结婚的事。大概找不到他,大哥只好找苏明玉了。但找苏明玉,不是与虎谋皮吗?
  苏大强立刻将脖子又缩了回去,不敢看明成,但是这事儿事关他的幸福,他不能不争取,再说,他已经上网查了有关条理。“成年人结婚,父母儿女都不得干涉。你只有赡养我的义务,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明玉一听,不怒反笑,心里还替父亲补充一句:父母对成年儿女无赡养义务,可以不必提供房子给成年儿女居住。
  明成这时回过头来,客厅本就不大,他一眼就看到明玉在笑,心说她可得意了,她巴不得把妈清除岀家门。只要他在,她别想得逞。他又瞪眼对父亲道:“你这种人,蔡根花图你什么?图你一月一两千退休工资吗?等着你死继承房子吗?你被头脑发昏。”
  苏大强壮着胆子道:“我不管她图我什么,我死后房子给谁都不重要,我只要小蔡在我生前用心伺候我。你不也在图我的退休工资吗?你这几天吃的用的都是我的退休工资。”
  “你敢,你走着瞧。”明成无言以对,又加被父亲在明玉面前揭底,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大步过来一把抓住苏大强的胸口,怒目而视,总算是拳头没有下去。因为苏大强早蔫了,激不起明成更大的冲动。
  明玉冷眼旁观,心说都不是好东西。这个老头子,不是跟说“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路易十五一样了吗?果然够自私,难说结婚后有人撑腰了,还是他第一个跳出来问她要钱要物。苏明成除了拳头,还知道什么?
  明玉眼看着明成“哼”了一声将老头子放下,她干咳一声,道:“说到房子,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爸,我得跟你算一笔帐,帐清了你即使做蔡根花家倒插门往后姓蔡我都不管。本来,我的财产与你的混在一起也无所谓,以后你死了也是我们来分。现在不行了,现在得多出一个人来,不,蔡根花还有儿子,也是你未来的儿子,这房子得五个人分。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我们得把自己的先取回去。”
  明成正生气,听明玉这么一说,忽然咂岀味道来,立刻讪讪地退回阳台,又是一脸与他无关地吸烟。苏大强也感觉到了什么,终于伸出龟缩进去的头,两眼睛看了明玉一眼,见明玉客客气气的,他才问一句:“什么财产?”
  明玉还是不温不火地道:“这么说吧,原来的一室一厅是你们两夫妻的共有财产。现在一个去世,你可以得到其中的八分之五,我们三兄妹可遗产继承到其中的八分之三。这八分之三折合人民币大概是八万。然后买现在这所房子时候,老大老二家出钱,加起来十几万吧。还有这儿的家具都是老大家出钱的。另外,你们夫妻共有的钱财我们也要分八分之三,你得把存折拿出来核算。这样算吧,你如果要结婚,我给你两项选择,一是卖掉房子还我们的钱之后,剩下的钱你爱买什么房子住就买什么,你自己管自己,我们不管了,我们可以管你,但我们不管蔡根花。另一是你可以留下房子,但你把我们的钱还给我们,然后你爱结婚就结婚,结几次都无所谓,我们什么话都没有。你自己斟酌,我不是恐吓,你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等着接法院传票,等着法院来这房子贴封条将你强制出门,拍卖了房子还我们的钱。你自己选择吧,这事情决定好,你就是明天登记结婚也无妨,我们不干涉,有人伺候你我们省心,以后就把你扔给蔡根花了。”
  明成一听,立刻就明白了明玉的意思,不得不赞,这话真是打蛇打七寸,打到老头子要害了。他当然不会喝彩,但他有点自惭,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招数,驱强虏于谈笑间呢?但又一想,人家是有备而来,不稀奇。这才安了心,在阳台悠悠地吐出一口烟。
  苏大强听了明玉的话,却好一阵才计算清楚,激动地抖着满头白发问:“你……你们想赶我出去吗?”
  明玉依然淡淡地道:“废话少说,我们的意思很清楚,养你,没办法,养蔡根花,我们不干,你喜欢她,你自己养。就这么着。你可以拿着剩下的钱到郊区买间一室一厅跟她一起过日子,你那些钱够你花,我们也不会稀罕你手里的钱。”
  明成心想,够狠,知道老头子是贪财的,她以毒攻毒,拿剥夺利益来制约他的手脚。
  苏大强又气又急,可在场没一个人可以商量,精神支柱蔡根花又早被明玉驱逐,他只能腿脚簌簌发抖。儿女是他的物质生活保障,儿女如果不保障他,他还有几个钱养蔡根花?终于,他有气无力蹦岀一句话:“我找明哲,要明哲跟你们说话。”虽然心疼国际长途电话费,他还是动手拨打了,明哲是他唯一的希望。明玉没掏自己手机给他,只冷冷看着父亲颤抖的手指拨好几遍才拨对号码,心说明哲家遭灾了,午夜凶铃。
  苏大强一听见大儿子的声音,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稻草,迷路的孩子看见亲妈,未语泪先流,电波将他的哭声传给远方的明哲。被电话吵醒的明哲一听父亲的哭,自然而然就想起母亲去世那天,父亲打来的报丧电话,忙说声“爸你放下,我打给你。”拿起电话下楼,怕吵醒楼上睡熟的人们。
  小小客厅电话铃响起时候,明成很有过去接起说明原委的冲动,但是他畏缩了,他怕大哥趁机询问他为什么搬回家住,他无颜以对。
  明玉心烦这个苏明哲,怕接了电话就是又接上苏家的天线,听见电话铃响她就转身背对。
  苏大强接了电话,一开口就是:“明哲,明玉要逼我净身岀户,你来救救我啊。”
  明玉“嘿”地一声笑了,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撒谎?但别说,可怜人哭哭啼啼地撒谎还真是效果不错,悲情戏。她料定老头子已经幡然悔悟,再不敢打结婚主意,她也不想多呆在苏家这种黑暗的地方,走过去也不管明哲在电话里跟他爹怎么说,依然如拉家常似地道:“结婚?你不过是想拉拢个长期女佣,让我们替你背着包袱,休想,没人是傻子。可惜你三言两语就被我探岀用心,你若是真心真意,我还真支持你一把。没事我走了。”她当然没与苏明成打招呼,转身就走。可身后却传来明成大声说话,“他当着你的面都敢撒谎,你以为他对你说的你的身世会是真话?”
  明玉一愣,扭头看住明成,一时挪不开脚步。是,这个父亲的话能相信吗?另一个当事人已死,他更有说谎的空间。这一回明成说的是人话。她的身世……究竟是怎样?她一时迷惘了。
  明哲在美国听爸哭诉,大惊,没想到明玉解决问题的手法如此暴力,又听电话那端明玉隐隐约约在说什么,还有明成的声音,他忙道:“爸,你叫明玉听电话,我跟她说。”
  苏大强放下电话,以哭腔喊明玉:“你大哥要你听电话。”
  明玉没理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明成好一会儿,转身出门。她还想到,那些老头子跟明哲说的家史,又有几分是真实?
  明成看着明玉出门,心中忽然的痛快,好像是替妈平凡昭雪了似的,冲过去拿起电话,对大哥道:“没人赶他出门,他撒谎。你放心,他永远不敢再提离婚。”说完就烫手一样地挂了电话,怕大哥问东问西。他知道大哥没弄明白,肯定还得打电话来问,与其看着老头子啼哭撒谎,他还不如出去压马路。
  但他才走到下面,就看到明玉在那儿与保姆说话。他没再往下走,站拐角处旁听。
  明玉是心烦意乱地走下楼梯的,但看到蔡根花,她就立刻回复精神,招手叫她过来。本来,她也可以走过去,但是今天不行。这是个姿态,一丝一毫,体现的是主动与被动,主与仆。明玉平时从不摆架子,但是今天必须做出这个姿态,让蔡根花明白两者的身份。
  明玉下去楼梯,看见蔡根花,站楼梯口招手叫她过来。本来,她也可以走过去,但是今天不行。这是个姿态,一丝一毫,体现的是主动与被动,主与仆。明玉平时从不摆架子,但是今天必须做出这个姿态,让蔡根花明白两者的身份。
  但是面对蔡根花的时候,明玉和颜悦色,“不好意思,大冷天要你外面来等着。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老爷子暂时不搬去住我的别墅,我们三兄妹还是供着这间房让他住。对了,这房子是我们三兄妹买的,本来老二准备卖了房子抽去他的几万块钱做生意,想把老爹赶到我空着的别墅去,现在谈好了,这儿生活方便,我们不换住的地方。几万块钱我可以另外给老二。老爷子说,你做事情不错,伺候得很好,这是好事,只要你伺候好老爷子,我们不会亏待你。你的工资之外,我额外给你设两项奖金,如果全年没有一天缺工,年底时候我给你全勤奖一千。如果老头子被你伺候得满意,他不向我们告状说你不好,我给你鼓励奖两千。做满一年,第二年月工资加一百块,第三年再加一百块,每年加。只要你好好做,做得好,有你的好处。你要是有个三心二意,让老头子到儿女面前告状,那我没二话,立刻开除。我们这样的工资,外面多的是抢着做的人。上去吧。”
  蔡根花连声应“是”,也不敢上去,看着明玉车子开大车子走了,才敢动。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房子不是老头子的,那还不如做保姆合算,一年收入都要比儿子好了。原来这老头子骗她,什么房子不房子的,他是个没家产的,只有两千块钱退休金够什么用,以后一生病还得欠债。看来这结婚以后提也别提,否则背上一个大包袱,得伺候上一辈子。如果结婚,肯定得罪他们儿女,工资奖金都捞不到,老头子的退休金她也用不着多少,完了。蔡根花虽然胆小,但头脑还是有的,这么一算计,回头再也不与苏大强提起,苏大强落个清静。
  明成最先听着什么别墅,什么老二卖房子,刚才没说起啊。到后来才明白明玉的意图,心说她倒是一点不会吃亏,即使撒谎,他也肯定是奸角,她自己是好人一个。不过这办法倒是好,拿点小甜头稳住蔡根花,让蔡根花为了每年加一百的工资不舍得离开。老头子还能有几年活,最多十来年,加一千也差不多到顶了,十年后通行的保姆工资怕是也要涨不止一千了。奸!
  他也不走了,回到客房,将今天谈判写成邮件,发给大哥。免得大哥在美国干着急。一边写明玉的发言,一边感慨,他是事后诸葛亮,难怪他不是对手,也难怪妈当年也不是对手。写的时候,他更加意识到,明玉说话布置的滴水不漏,才想到她扯了一大通的房子长房子短,目的是为了告诉蔡根花老头子只是穷光蛋一个。后面又如果不给蔡根花一点甜头,她结婚不遂,闹点事情出来,收拾残局的还是他们几个儿女。而且,明玉厉害的是,压根一句不提他们闹结婚的事,根本就当这事没有,不给蔡根花一点说话逞脸的机会。一通说话,让蔡根花只有点头哈腰说“是”的份。
  想到老头子还不知道中计,在外面向明哲哭诉明玉要赶他出门,这不正好向蔡根花补充说明了老头子没家产吗?这一下,两头都摆平了,以后不止老头子不会提起结婚,蔡根花估计也不敢再提起结婚。这么臭,又这么老年的老头,谁要。又不是82对28。
  发出邮件,他就跑到客厅,抢过电话要明哲看电邮,就又挂了电话。
  明哲正被父亲哭得抓头皮,心里已经打算要不请假回家一趟解决了此事,听明成一说,立刻上网查邮件,一看,就安了心。他相信,明成说的是真话,是明玉回家一趟将事情解决了。因为明成一向对明玉没好气,应该不会替明玉说话。而这份邮件的字里行间,却满含着拍案叫好的意思。而明成最后的一句话也让他深思,明成说,“我当场向明玉指出老头子当着两个在场人的面都敢撒谎,可见他嘴里出来的话可信度不高。这话我也要向你说,大哥,你以为你写的家史,这份从老头子嘴里掏出来的家史,有几分可信。”
  明哲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是的,不可信。他潜意识中一直反抗着从父亲嘴里吐出来的母亲的形象,可是想到父亲苍狼一样的嚎叫,和老泪纵横的脸,他又不能不信父亲。现在明成以事实告诉他父亲的话不可信,他轻易就接受了。
  这时吴非下来,趴在他肩上看了这只邮件,看完叹息,“还是明玉。”虽说请这尊神出山不易,可越难请的效果约好。
  明哲指着最后一行给吴非看,有点兴奋地问吴非:“你说呢?你说呢?”
  吴非又仔细看了一遍,动用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心想,可是,老头子编谎能编得这么完美吗?可看着明哲的兴奋,她还是笑道:“所以我跟你说了,就写某年某月某日发生什么事,有事实记录的才写出来。好了,总算可以安睡了。关了电脑快睡觉去。”
  明哲高兴一夜大事解决两桩,一转手,将明成的邮件转发给了明玉。
  四十三
  明成知道,老头子躲在房间里哭,这是毫无疑问的。想起刚才的唇枪舌剑,不,简直是一边倒,他又好气又好笑。他若不是自己寄人篱下比较尴尬,他会更欣赏刚才这一出。他真是有点手痒,想把这一段写成小小的小说扔到博客上。他已经发出邮件,可一时脑袋里总想着刚才这一出,这一出真是最近狗一般生涯难得的亮点,他竟有点懒得思考了,打开博客阅读留言,不出所料,他昨晚写的要小男人闭贱嘴的文章后面的回帖观点两极分明。有人骂他不是男人,有人大声叫好。
  明成摸摸昨天刚打出来的伤疤,脸上挂着最近几天难得一见的微笑,鄙夷地看着那些反对的留言。切,他们懂个屁。他心情好,就不与那些屁都不懂的人争了。不教他们学这个乖。
  但是慢着,这条留言与众不同。这条留言写着:“上一篇的留言你可能没看到,这一篇继续留。我是某周刊的,邮箱为XXXX@XXXXXXX.com,请拔冗与我联系。”
  “哈!”明成不由自主地叫岀声来。周刊?联系他?问他要文章?
  明成喜极,立刻给那个邮箱写信,平时打字都是好好的,今天几乎打三个错两个,好不容易拼成一封短短的只有写出他通信方式的信,回头一看,又是语句不通。他太兴奋,没想到自己泄愤似的文章居然会获得那份有点名气周刊的瞩目,他只可惜,可惜那只是周刊,那即使是日报,要他天天写一篇都不在话下。
  一高兴,他把中午发生的这段小小插曲写成一篇小说扔上博客,用的是第一人称。明玉说的字字句句,他几乎没什么改动,只修改了他自己的,把自己的形象稍微修改一下,不要那么暴躁,变得有点象明哲。他在点击发送时候,又有点犹豫了,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宣传明玉吗?但再一想,这个工作狂,每天有休息的时间已经不错,哪里还会上网闲逛。这么一想,他就把文章发了出去。
  不久,他的手机就叫响了。他被约稿,他居然被约稿。
  自打中学毕业就没再写过作文,以后写的文字有限又有限,合同都有固定格式从电脑里调出来用,有的字早已看着熟悉写着没法下笔,如果没有拼音打字,他都很难写全一篇文章。可明成又骄傲地想,不,他有思想,思想不灭,就像人若学会游泳,那就终生不会淹死一样。
  千字一百五,他知道这个价不高,只是网上某些写手的对折,但是他已经满足了,他是新人,不是吗?
  但是,新人,并不意味着人气低落,才一会儿时间,看看他的博客,新发文章的后面,沙发已经抢到屋顶。
  明成几乎是刷一遍网页就看到多一条留言。他有点志得意满地靠在椅背上,一遍一遍地转动着手中的铅笔,满脸都是笑意。终于,柳暗花明又一村。在这一片土地上,还有哪个周经理会横行?
  但是,这一片处女地需要开垦,需要施肥,需要养育。他需要补充知识。
  这一刻起,他不再玩游戏,玩文字打架,他开始有的放矢地海量阅读资料。网络上,只要有心,几乎是应有尽有。
  这个世界对男人的要求,一向是更高、更强、更壮。可问题是,现在没地方抡大锤,不用背煤气瓶,良好的物业服务让男人连电灯泡都可以不用换,无处可体现所谓的强者气。一边,私家车、空调办公楼、身边簇拥多媒体装置,回家电梯房子,交际是不用力气的高尔夫,以此作为成功男人的标志,知不知道男人为这些标志奋斗将导致男人五谷不分四肢不勤。而另一边,女人又指望男人时时流露原始本能,向往被一把甩上肩头走进夕阳。
  以前,以前,以前,明成想,他总是顺应时代潮流,大学的时候他嬉皮,处工作的时候他雅皮,事业稍成的时候他BOBO,甚至月光的时候他月光。现在想起来,他那时丢失了自己的思想,他在冲浪的时候迷失了东南西北。如今能静下心来一枝烟一杯茶地思考,他那时候飞扬糜烂却如无头苍蝇。
  想到这儿,他把自己的想法写上博客。边写边想,一个小时之前,他敢如此深挖自己的内心吗?不敢。因为他那时没有自信。不自信的时候,心里想什么,不敢袒露,想发表什么意见,也是指桑骂槐,更多的是横眉冷对别人。自信的时候,才敢解剖自己。
  原来自信可以来得容易,周刊的约稿就可以让他变得坚强。他想,作为现代社会的男人,自信,才是强大的标志。而自信何来?既然自己没先天,小心灵还没强壮到自发产生由内而外的自信,那就努力寻找机会获取社会承认以争取自信吧。
  明成很怀疑,如果没这份不期而至的自信,他会不会把那篇小说发上博客。但他没往心里挖掘,他现在忙不过来。人没事儿做总挖掘自己,挖岀一个疯子来太容易。明成当即中断了博文中对自己的挖掘。
  如果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或许人在顺境之中更能宽容。宽容别人,宽容自己。
  明玉将车驰岀没多远,大约看不到刚才她才离开的那幢楼了,就又在路边趴下了。她心中一直盘旋着明成刚才难得的一句人话,难道那天她打上山门,老爹被她逼问出来的话是假?
  她搜尽枯肠地回味那些话,心中又是疑问,如果是假,老头子是不是太能干了,竟然编得如此活灵活现,简直可以只做简单记录就是一篇扣人心弦的现实主义小说。但看他今天对着明哲的电话张口就来的谎话,天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的过去在心里编辑演绎多少次,编成一出最动人的苦情戏?可明玉又觉得,凭老头子的能耐,还不可能遍得那么符合逻辑,尤其是符合现实中每个人的性格。
  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明玉无法判断。除非回去那间小小客厅,施以花言巧语,以最高技巧逼问真实来龙去脉。可是她除非不得已,她不愿回去那间有苏家人存在的房间。
  而且,问岀来真还是假,有什么意义?以此说明妈是个好人?不,这是苏家两个儿子才会做的事。其实,真,还是假,又有什么意义。该吃的苦头,她都吃了,该受的不公,她也都受了。即使妈在别人面前是雷锋是孔繁森,对于她而言,妈妈还是魔鬼,不会变。
  明玉放下心事,安心上路。但是她心里也是清楚,妈是她永远的心魔,她的心里永远无法放下一个心魔。任何与苏家稍有关联的接触,就能轻易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放出那个从幼儿开始一直纠缠至今的魔鬼。所以,她对任何苏家的事、物都是过敏。生理上的过敏,可以倒医院找出过敏源打封闭,心理上的过敏,她虽然清楚过敏源,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发作,她对此无能为力,就像双脚踩上轮滑鞋,即使两手死握住横杠,她还是无奈地看着自己以慢动作缓缓摔倒。如此清醒,才如此痛苦。工作、石天冬、小蒙他们,都是扑尔敏、息斯敏,治标不治本。
  她所能做的,唯有克制、克制、再克制。克制得自己冷漠变态。尤其是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态,她总是以最清醒的眼光认识自己,看着自己受罪吃苦。
  不过这些都不妨碍她回到公司就正常投入工作。无聊的时候才会多思多想,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多想。有时候真希望有关苏家的事都发生在她被工作逼得团团转的时候,等她忙回来,好,事情已经过去。
  今天也是一样,等做到天色墨黑,路灯大亮,回头犹如涅槃,没事人一样拎上轮滑鞋出门。竟然看到小蒙脸色血红、领带歪斜地还在加班。明玉看了微笑,野马也给上鞍辔了。她走过去,拿脚踢踢小蒙的桌子,笑问:“吃饭去吗?”
  “吃你个头。布置作业也不知道控制个量,老总怎么做的。”小蒙头都没抬。
  “我去石天冬那儿给你打包个饭盒回来。你要是没做完就溜是人妖。”
  “去去去,别烦我。我做完你还没回来,你是蚯蚓。”
  “算啦,还是吃了饭再回来做吧,肚子里没油水,血液里没血糖,脑袋里没营养,再做了也是白做。”明玉拿轮滑鞋在小蒙面前晃悠。
  小蒙这才抬眼,“靠”地一声,终于被勾引,跟着明玉一起下楼去石天冬那儿吃饭。与以前石天冬被小厮通知明玉来了他立马出来见一面不同,今天石天冬似乎是心有灵犀似的等在门口,迎着两人往里进。看见明玉手中的轮滑鞋,他满脸都是笑。
  “上面全满了,你们坐我办公室吧。明玉,我给你看一篇文章,一篇男人写的女权文章,正是我昨晚听说有人非议你之后的感想。”
  石天冬几乎是兴奋地等了明玉一天,说话时候自然就把手放到明玉肩上。明玉有点不习惯,不由斜了身边的小蒙一眼,小蒙正冲他们吐舌头。明玉忙改斜为白,偏偏将头一仰,倚到石天冬肩上,接近了,立刻闻到石天冬口气有点臭。“下午空闲时候没休息一下?光顾着上网玩了?”
  “你不也一样?今晚早点回家休息,我下班后不去打扰你。”
  小蒙惊讶地指着两个,目瞪口呆,“你们两个?你们昨晚纵欲过渡了?太强了,才约会就上……”没说完就被石天冬捂住嘴巴,明玉早满脸通红,跳离石天冬身边。石天冬尴尬地道:“小蒙你小子嘴巴放干净点,别胡说八道。”
  小蒙来劲了,“我哪胡说了,你每次看见苏总两只眼睛都像铜铃一样,大家都是男人,你自己老实承认,你心里把苏总吃了几遍了。哈,昨晚我替你们制造机会,老石终于……”
  “小瘪三外面吃西北风去。”明玉没石天冬的耐心,一把拎起小蒙的领子往门外拖,一边给石天冬使眼色让他暂时离开。石天冬快手在电脑上调岀文章,冲明玉指指电脑,趁小蒙与明玉缠斗,出门去也。明玉这才放开小蒙,给个后脑勺,“刚看你还人模人样知道加班,一不小心就露猴子屁股。没见我兄弟被打破头吗?石天冬昨晚得帮我处理。”明玉怕小蒙没完没了,不得不扯了个慌。
  小蒙笑嘻嘻地对坐到电脑面前的明玉耳语:“可怜可怜老石吧,他都快欲火焚身了。”
  “靠,我说风声鹤唳你不懂,说杯弓蛇影你也不懂,说起下流词来你一个赛一个,聪明全用在下半身了。嗯,这篇文章不错。你看,题目叫《小男人,闭上你的贱嘴》,听话,闭嘴。”明玉不理小蒙,知道一说到荤的素的小蒙就来劲。但文章也确实写得好,很多话说得痛快淋漓,简直是说出现代职业女性的心里话,针砭社会对职业女性戴有色眼镜的陋习。
  小蒙没看出有什么精彩,见小厮端菜上桌,他饿得先吃了起来。不料他妈来电话,他一看号码,就道:“靠,现在没法查老爸的岗了,每天闲着没事干查我的岗。”接通就问:“妈,干吗?不搓麻将了?”
  “小宝,我炖了一只野鸡汤,你快点回来吃。妈给你留着鸡胗。”
  “你去搓麻将,我还有一道题没做完,得加班到十二点。再见。”说完就挂了电话。
  明玉看着《小男人,闭上你的贱嘴》写得不错,又见下面注明转自blog,有兴趣看看此人的其他文章,便上百度查询。很容易就找到此人的博客,此人起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沉香。头像下面的说明里说,寻常之树,水淹土埋,煎熬之后,始成沉香。明玉看了一笑,写字人脱不了的自恋,酸。菜已上桌,她暂时没心思阅读沉香的其他文章,关了电脑与小蒙抢食。
  想起刚刚小蒙与他妈的对话,忍不住问:“你妈搓麻将也得跟你通报一下?”
  “没,她炖了个什么汤,我没听清,要我回家吃饭。又不是她炖的,肯定是保姆炖的,她一个人让两个保姆伺候着,闲得只会搓麻将和烦我。”
  “你有地方吃饭,还来这儿蹭石天冬备给我的菜。明天开始叫你妈送饭盒来公司,不许再蹭我的饭。”
  “我叫我妈送完饭找你聊一会儿天?”小蒙嘻嘻笑着看向明玉,知道两人不对路。
  “投降。”明玉也笑。管一个小蒙已经够累,谁耐烦再应付蒙家母老虎。
  “所以你看,我来蹭你的饭是为你好。老石看见我肯定不高兴。今天我要是不在……你以为二楼真没位置?老石是心怀不轨,早就打算好,找个借口存心想关上门吃你……”
  明玉不得不再给小蒙一个后脑勺。但心里也怀疑石天冬是早有预谋,以为她一个人来,放她在办公室,便于两人单独相处。想起来就不由得微笑。很快吃完,留下一张纸条,要石天冬早点休息,便与小蒙一起回公司。小蒙啧啧连声,说明玉找的是石天冬,陪她的却是他小蒙。路上看见有人骑自行车卖花,他又指出石天冬连花都不准备一束。明玉直接给他一句“八婆”。
  办公大楼到时间就关中央空调,小蒙冻得受不了,钻进明玉的办公室继续做作业,就坐在明玉对面,两人合用写字台,互不干扰。九点钟时候,老蒙来电话,问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明玉说在公司,老蒙就说他很快上来。明玉看看正清理比对当季应收款和销售额,分析某个片区销售员们动向的小蒙,决定还是不跟他说明,免得他逆反地走避,自己悄悄起身出去迎候老蒙。
  老蒙跟在明玉身后进门,一眼就看见儿子背着门对一台笔记本电脑抓耳挠腮地干活,模样非常认真的样子。他惊住了,瞠目结舌,胖手指指指儿子又指指自己,明玉领会他在惊讶这难道是他的儿子吗,微笑点头。老蒙竟然不敢进门,眉开眼笑地看着儿子好一会儿,忽然挥挥手要明玉一起出去,亲自动手蹑手蹑脚将门关上,又悄悄走出很远一段路,到大办公室,才轻问:“小宝在干什么?”
  明玉笑道:“他喜欢做大哥,我就让他根据一些销售资料分析每个销售员的手法心理,再提出针对性的改进方案。不过现阶段他的重点还是在分析上。”
  “他还行吗?”
  “还行,脑子反应很快,记忆好,就是玩心重,需要七骗八拐才能压他坐位置上好好做事。还有就是没有生活压力,上进不主动,得靠别人来推动。”
  老蒙摇头:“这事我管不好,我已经断他粮草,即使他妈不给他钱,他也有本事到处借到钱,债主最后都问我来要债。这样已经挺好了,你一步步来,不要心急,早知道他听你的,我前几年就把他交给你。”
  明玉笑道:“蒙总你即使再这么想也别说出来,小蒙一得意就无法无天。”
  老蒙笑得很高兴:“对,对,你教他好好做人,好好看人,他以后最主要还是管理人。小苏,小宝是你弟弟,你要象教自己弟弟一样教他,打骂都可以。他妈要敢胡说,你找我。”
  明玉笑道:“我还不如找小蒙给我做挡箭牌有效一点。蒙总,还是去我办公室吧,这里太冷。”
  “我去了小宝肯定又演猢狲戏给我看。”但看看明玉穿得单薄,只得屈就去明玉的办公室。果然,小蒙一见他爹进门,立刻将一只脚骑椅子上,没一点坐相地斜睨着电脑。活也不干了,调出游戏玩耍。
  老蒙只得装作没看见,装作大公无私地拍拍儿子的毛毛头,心里其实挺欢喜的,眼睛就是不正眼看儿子,也不跟儿子多说话,坐下就询问明玉几个产品的市场分布与预计。明玉见他问的是一些公司尖端产品,好奇他怎么忽然想起这些来,就拿电脑一起做到沙发上,对着电脑如数家珍地把某地某地几家下游企业用得到这些产品,某地某家企业正调整产品结构,预计会用上哪些产品,需求量估计是多少,等等,一一告知老蒙。
  老蒙听后想了会儿,道:“这么说,中原以西的地方,预期需求量不是很大喽?”
  中原两个字出来,明玉立刻想起柳青,想起柳青最近申请上马新设备,以生产公司的尖端产品。柳青为人追求高端,心中异常想把手下工厂改造成一流。可是,他忘了他也只是集团公司全局中的一枚棋子。明玉不偏不倚地道:“就目前形势分析,中原以西地区的高端需求量还不至于大到要在中原设立高端生产线的地步,在可预期的三年时间内,在中原设高端线的必要性会增加,预估两年后动工,三年前建成,效果会比较好。”
  老蒙点头,“话是这么说。”却一时没说下去,皱眉看着地图不语。小蒙现在大致知道了一些数据,但还不会分析,他又为了对抗老子故意不去做他的作业,虽然白着眼睛坐着似是无所事事,其实一字一句听得真切,心中好奇,既然话是这么说,为什么老爹还一脸犯难的样子?他又不肯问老爹,只好问明玉:“你说的是柳青的公司?”
  “是啊,他那家辐射中原以西地区比较好。但目前我们的高端产品需求主要在沿海,一些出口加工企业用得比较多……”
  “可是你忘了,甘肃一家厂已经在用了。”
  “那家产品是通过新疆供中亚的,量不大,发展前景不是很明朗。不过我看好四川。小蒙,你明天的功课是好好了解一下四川的下游企业动向。四川跟武汉之间,有长江船运为依托,运输成本的优势,使柳青管的公司辐射四川的能力优于鎏金公司。有数了吗?”
  小蒙伸出两枚手指在脸上装着流泪,“呜呜”哭了几声,道:“我今天的作业没法完成,课堂太吵,我没法安心做作业,我不要做人妖。”
  明玉听了忍不住笑,这不是赶老蒙吗?她很想说那就立即挥刀自宫,但碍于老蒙在场,老蒙又是抱着胖肚子考虑问题,她只得取出手机给小蒙发了“挥刀自宫”四个字。小蒙一看,哈哈哈大笑,冲着明玉挥拳头。可当着他老爸的面,他还不敢拿头顶过去。老蒙本来是在考虑各方面的平衡问题,但听儿子插嘴,一下耳朵调整焦距,追听他们两个说什么,听儿子居然说得有模有样的,而且看来他很能接受明玉的说明,心里欢喜,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装鬼脸虚张声势,但很快被小蒙发现,小蒙立刻抛给他一个白眼。
  老蒙不以为意,心中也想给儿子上一课,便貌似对明玉说,其实是对儿子深入浅出地解说道:“柳青上任后一直冲劲十足,这是非常值得鼓励的事。他想尽快做好,做出成绩,这种心理值得肯定。如果驳回他改造设备的请求,可能会打击他的积极性……”
  明玉听老蒙讲得那么简单,便明白老蒙其实是讲给他儿子听。她想到的是,柳青的收入与利润之间的挂钩太紧密,涉及金额非常之大,所以导致柳青有点被冲昏头脑,惘顾市场需求,急于上马高端设备。如果他的申请被驳回,他会怀疑老蒙是不是压他之利,肥总公司其他三个分厂。但柳青的这种心理,老蒙不会想不到,只是不便明说。明玉相信老蒙在了解市场分布与预测后,会权衡利弊之下,在公司利润与柳青的积极性之间取一个中间值,不用她多嘴。
  明玉只是在想,要不要提醒一下柳青,不要太急功近利,张牙舞爪,也得考虑一下老蒙的容忍度。
  她正想着,她的手机叫唤,石天冬的。“明玉,我这儿还有一桌就完了,你在哪儿?”
  “我在公司,还有点事。你早点回家休息。”
  小蒙立刻插嘴:“老石?叫他一起轮滑去吧。别急着睡觉,什么时候不能睡。”
  老蒙很郁闷他的教育小蒙不肯听,但也发现一个新动向,难道打电话来的是明玉的男朋友?他冲儿子指指明玉,“男朋友?”
  小蒙“哼”一声,转身不去理他老爸。老蒙知道肯定是,如果不是,儿子巴不得否定他。他就跟明玉道:“叫他过来嘛,让我看看。”
  明玉放下手机,不好意思地道:“就是蒙总上回带我去的‘食不厌精’的老板,你早见过啦。”
  “哦,他。小伙子挺精神的,菜做得那么好,怎么还喂不胖你?”
  “去老石那里吃饭才危险,两人见面哪里顾得上吃饭,还得我监督着。”小蒙得意洋洋地揭发。
  “去,做作业,当心挥刀。”明玉瞪眼。
  老蒙倒是高兴,好,终于与柳青无关了。他挥挥手,阻止两人吵架,又开始与明玉商量其他问题。小蒙无奈,只得回头继续做作业。他什么都听不懂,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了解很多,本事很大,明玉布置的作业都能完成,没想到今天听老爹与明玉的工作讨论如听天书,刚才的什么中原以西还是最简单的。他们说得快容不得他有时间考虑是一回事,他们说的词儿他有听没懂,整个人跟白痴一样无知。这才有点相信,明玉说她是他老爹教出来的这话不是马屁,老爹看来还真有点本事。
  小蒙郁闷地做完作业,明玉看见了,跟老蒙提一下,老蒙有兴趣看。明玉就将小蒙的电脑拿来与老蒙一起看。老蒙久不接触,已经生疏,但看了小蒙的那些分析,好像还有点模样,便点点头,却不肯表扬。明玉问老蒙:“时间不早,蒙总要不要回去休息了?”
  老蒙闷骚,其实很想再跟儿子说说他满肚子的经验,可又不愿表现得太心急,被儿子揪住把柄嘲笑,他已经吃足苦头。只得点头。“好吧,回去。今天谈的,你不用费心帮我去做柳青思想工作,你与他的良好关系你不要不珍惜。他现在处的位置已经不一样,我得给他一段自己适应自己调整的阶段,我自己会处理。”
  明玉不好意思地笑,原来她的考虑逃不过老蒙的眼睛。师父毕竟是师父。
  老蒙看着明玉也笑,“被我猜中了吧。这个提醒的人,由老毛去做比较自然。元旦时候柳青会回来,我们到时再说。小宝,跟我回家。”
  小蒙翻翻白眼:“妈给我炖了什么什么汤做宵夜,你那里有吗?”
  “我那里什么没有。快收拾。”
  小蒙索性将手插进裤袋,“妈那里花一整天时间炖的老汤你肯定没有。你那里拿高压锅吹出来的粗食怎么吃。又不是喂猪。”
  老蒙无奈,只得道:“行,那你早点回家。别外面胡闹去。”
  小蒙故意对明玉道:“大妈,咱等下轮滑去,我保证你今晚站得起来。”
  老蒙大惊,指着小蒙问明玉:“你陪他玩?”
  明玉不由笑道:“今天才不去,累了。其实轮滑挺好玩的,石天冬也偷偷在学。小蒙滑得太好,我们都没脸在他面前滑,昨晚背着小蒙偷偷地学。不过石天冬已经有成绩了,我扶着栏杆都站不稳。”
  老蒙哭笑不得,心知明玉肯定是为了他儿子玩轮滑,这牺牲够大。谁见过小姑娘玩野人一样的轮滑了?他不点明,拍拍儿子的头,道:“好好听你苏姐姐的话,我走了。”
  小苏白着眼睛看明玉送他老子出去。等明玉回来,他笑道:“你还看不看我的作业?不看就是蚯蚓。”
  “不是看了吗?你老爸这个老法师都点头了,我还有什么话说。走,回家睡觉去,我累死了。”
  “我带你去吃宵夜吧。”
  “你一到晚上就精神,老鼠命。”
  “你不带着我我会闯祸,半夜又叫你去派出所。”
  “闯吧,我再去派出所捞你我就是蚯蚓。”
  “老石现在会在做什么?你怕不怕他陪着其他女孩子?我们去找他?”
  “八婆,你有完没完?我走了,你爱呆呆着,走了别忘关灯拉闸。”
  明玉几乎没拿什么回家,反正回家睡一觉立刻就得回公司。小蒙更是只拿一把车钥匙走,东西都扔在明玉办公室,他冲得比明玉还快,才等明玉发动车子,他的车子早呼地窜得没了踪影。明玉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家去,别又是昨晚一样的闯祸,一整天被她拘在公司,这野小子早屁股痒痒了。她稍作犹豫,找出蒙家母老虎的手机,发短信过去,“小蒙工作结束,请催他回家。”算是交接吧。
  明玉没想到,回到家里,石天冬等在楼下。看石天冬笑着下车朝她走过来,明玉不由得想起小蒙吃饭时候说石天冬的荤话,脸上开始发烧。但还是强自镇定道:“你推荐的那篇文章很大快人心,我已经找到那个作者的博客,有时间了看看他别的文章。”
  石天冬张开手臂将明玉拥进怀里,答非所问,“非得见了你才能安心回家。”
  明玉扔下强自的镇定,却偷看了周围有没有人。心里内疚地想,她怎么就没那么强烈地想见石天冬呢?但看到石天冬出现,她心里是很高兴的,猫在石天冬怀里很心甘情愿。
  石天冬没话找话,拖延见面时间。“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饭店生意很好。怎么你也很忙?”
  “我白天让其他几件事占了时间。一件是小蒙找昨晚打架的工人,一件是……我爸想跟保姆结婚,我去棒打鸳鸯了。”
  石天冬笑道:“很巧,写‘闭嘴’的那个沉香今天写了一篇小说,也说的是儿女棒打老父亲鸳鸯的……不会吧,太巧了,他写的小说里老父亲也是想与保姆结婚。”
  苏明成=沉香?别搞脑子。但是,昨晚刚小饭店打架,很是写“闭嘴”的大好时机!明玉一下直了身子,“我得看看,太巧了,难道是苏明成?”
  被明玉一提醒,石天冬也觉得有点联系,忙放开明玉,两人一起上去,顺理成章地两人一起上去,石天冬都不用要求。明玉从百度查出沉香的博客,直奔石天冬指出的那篇小说。才几行下来,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苏明成真实拷贝了她的原话,居然字里行间还带着赞许。
  明玉不由想起下午被她删掉的明哲转来的一封明成的电邮,难道明成也去明哲那里传信了?而且还是这么善意的传信?
  “是他?”
  “是他。”
  “他大概想不到我们会找上他的博客吧。”
  “是。如果不是你,我没时间找这种闲文字看。”明玉震惊得无以复加。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怎么都想不到明成会写出这样的一篇小说。
  “我当时一看一篇小说就在想,你遇到这事处理得肯定也不比文章里写的差,原来就是你。还有昨天那篇,她在为你还是为你妈鸣冤?”
  “为妈,肯定不是为我。可问题是他昨天打架是因为我而起,现在看了这篇文章,可见他打架最后的原因是为他妈。”明玉想到中午明成说父亲撒谎,可见父亲说的其他话也是撒谎,他这么说的时候,不知多开心吧。这一回,明玉克制着自己不把明成往坏里想。
  石天冬按住明玉的手,将鼠标往下拖,“看看他其他文章,我刚才等你时候在车上看了,觉得他很愤青。说实话,我没法把现实生活中的他跟写文章的这个沉香联系在一起,两人好像性格差太远。”
  明玉皱眉想了想,“看来也是闷骚,就跟我平日里一本正经,到健身房却跳弗拉明戈舞一样。还喜欢轮滑。”
  明玉一边看文章咂味道,一边联系着文章发表的时间考虑明成那时候在做什么,综合起来考虑。勿庸置疑,这一定是明成,今天棒打鸳鸯一幕只有三个人知道,不可能是彼岸正睡觉时间的明哲,更不可能是老头子,老头子也有文笔,可不会曝自己的丑。只有明成。看一半时候,她想将博客地址发给朱丽,可又罢手。就像她不喜欢明哲总没完没了打扰一样,或许朱丽也不愿再提起明成,虽然朱丽似乎心里对明成还有感情似的。
  明玉独立考虑问题惯了,虽然石天冬在身边,她还是皱着眉头抿着嘴一声不吭地看明成所有文章。文章不是很多,但她看得慢,她从明成文章的字里行间看到明成心灵的挣扎,还有他身上背负的他无能为力的压力。再将鼠标拉回到那篇小说,她还是字斟句酌地看,没错,这一篇里面没有其他篇的压抑。明玉不明白,明成为什么会以如此的笔触写她。她百思不得其解,仰身靠到椅背上,却不料碰到什么东西,一惊之下,才想到身边还有个石天冬。她犹豫了一下,指着小说道:“我还是想不出他写这篇小说的动机,他肯定不是写给我看的。”
  石天冬道:“我刚才车上看的时候还在想,这人倒真的有意思,昨晚写一篇为女性辩解又赞美职业女性的文章,今天就整岀这么一篇小说来进一步赞美。如果不是你提醒说他是苏明成,我还以为这只是一篇有倾向的小说。很可能他昨天写的这篇‘闭嘴’的文章,也是因为你有感而发。”
  明玉一愣,又连忙摇头,用光标指着其中的一些句子道:“这些,这些,我都不会对他做,只有他妈……难道还有朱丽?不过,今天的小说,你真的觉得倾向性这么明显?”
  “或者,他吃苦头后,开始知道好歹?”
  明玉沉默,拖着鼠标又将页面往下拉,拉上拉下好几次,才道:“他最近离婚,失业,被打压,又没能力翻身,前一阵关在一间单身公寓,我和朱丽找上去,看到他一身晦气。现在没钱了吧,被迫住到他父亲家。我最先以为他在怨天尤人,或者断不了奶,从此消沉下去。但看这些文字,说明他在思考。且不说他在思考什么,他总归不再是原来傻乎乎的大头娃娃了。”
  “你的意思是,他思考后,知道以前可能错了?知道以前对不起你?”
  明玉摇头:“我不知道。但这篇小说不会是无的放矢,他不知道我们会在看他的博客,这应该是他心底的最真实反应。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他写出来的东西,让我觉得匪夷所思。”
  “如果他有悔改,你打算原谅他?”
  明玉对着电脑想了会儿,摇头,“不会。看到他就想到苏家,想到苏家我就情绪不稳。我不想自讨苦吃。你怎么问题这么多?”
  石天冬笑道:“我看你在激烈思想斗争,怕你憋闷,我帮你问岀来。”
  明玉扭头看向石天冬,笑了。这家伙,有他在,闷都闷不起来。确实,她想的就是这些问题,但她想的还有别的。她拿手指点着那篇小说,道:“我看着这篇,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还给他大哥发了一篇邮件,他大哥转给我了,可惜我看都没看就删了。估计也差不多语气,他大哥激动了,以为找到阶级斗争调和点了。”
  “你看,都在以为你会因此原谅他。”
  明玉摇头,“不可能,他不会直接请我原谅,我也不会原谅他,积怨太深。最关键的是,他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地方。我总觉得,他现在对我的感觉是,原来此人有可以欣赏的地方,不是全无是处。”
  石天冬听了笑出来,“你啊,这个脑袋怎么长的。你想那么清楚干什么呢?你这不是钻着牛角尖自寻烦恼吗?既然不喜欢,那就不去想他,他怎么想也不管他,又不碍你的工作。”
  “怎么可能,你看你就塞他的文章给我看。你还罢了,他大哥还一个邮件一个邮件地发给我提醒我,唯恐我删了邮件不看里面内容,内容都写在标题上,一次就发十几个邮件。你以为我那么喜欢钻牛角尖吗?我多希望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呀,又这么晚了。”
  石天冬早就看到电脑上的时间,硬是当作视而不见。听明玉提出,反而一把抱住明玉:“不回去。”
  “不行。”明玉觉得有点恐怖了,石天冬的力气太大,她又已经引狼入室。小蒙的那些荤话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跳进她的脑海里。
  石天冬看到明玉一脸紧张,忍不住笑了,忙道:“好,好,我这就走,吓你的,别怕。你送送我。”
  明玉忍不住也学着小蒙一头顶过去,“呸,谁送你。”
  “不送也得送。”石天冬将明玉整个人拔起,笑着穿过客厅,放到门口,“好了,就送到这儿。”
  明玉哭笑不得,捶了石天冬一拳。忽然想起什么,忙道:“这几天可能小蒙爸会去找你,但我也不肯定。”
  “找我干什么?我没荼毒他儿子,他也不用来谢我,他谢你就行。”
  “不是。”明玉又觉得不便说出口,“我也只是感觉他可能会去找你,我没把握。这样吧,反正你见到他,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石天冬忽然灵光闪现,想到明玉说她的工作是小蒙爸一手带出来,再想到明玉对小蒙的感情,忙问:“你跟他说啦?我这几天要不要穿西装打领带?我能不能跟他商量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明玉将门打开,将石天冬顶岀门,轻呼一声“不知道”,关上门才道:“再见。”
  石天冬在外面道:“我还没说完呢,我明天再七点来接你?我带早餐来。”
  明玉靠在门背后甜笑。好容易才吊高了声音,说一声“好”。
  哥们身体状况不大好,打针回来在休息,晚上不准备更新了。最近几天好好养病和封闭式开会,请别挂念都挺好。保守估计是下下周会更新。
  “这叫求婚?石天冬,太便宜你了吧,居然什么仪式都没有?改日子卷土重来。”明玉对于接受石天冬这个人尚在患得患失,被突然袭击送上戒指,很是不能接受,找借口就将戒指拿下来,套上石天冬小手指。
  石天冬一时没有回应,张开一只手掌,看两枚手指上的戒指不语。很久才说一句:“又不是雌雄同体,自己可以消化两枚戒指,另一枚你一定要替我解决。”
  明玉原也是不怕担当的,敢做就敢说出来,“给我时间,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长,可交往的时间并不长。我们需要时间进一步增进了解。”
  “你不须运用外交辞令,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担心我会象对待‘食荤者’对待‘食不厌精’对待海蜇一样对你也是三分种热度。不会的,我们今晚坦诚相见,我承诺,我把一辈子交给你。你相信我,你要相信我这个人,而不是光看一两件事,对我而言,宁愿认准一个人,而不愿认准一件事,一件事说明不了什么。信我。”
  明玉被石天冬一个人一件事地绕得差点发晕,晕后再回想,心说看一个人不是得通过看一件件事的积累得来吗?怎么可以不重视一件事而就认准人呢呢?至于承诺,明玉早就知道做生意应该讲诚信,可就是因为诚信需要提倡,才说明承诺这玩意儿大家都知道是不可靠的。承诺这东西可以令人感动,但不能令明玉这样在奸商队伍中出生入死杀岀一条血路来的人相信。石天冬睁着真诚的一双眼睛奉送给她一幢空中楼阁,要她怎么对待。接受,委屈自己的理智,拒绝,委屈这双真诚的眼睛。
  明玉不得不非常艰难地调动所有圆滑细胞,对石天冬道:“真是因为我是无比认真地考虑你作为未来一辈子牵手的人,做一个决定才异常艰难。你应知道我不是拖拖拉拉不负责任的人,你别紧逼,给我时间。”
  “可是我担心。我一边担心你,我总感觉你并不是很喜欢我,你对我好像是在对待面前一堆土豆中的一个,一直是比较分析犹豫,你时间拖得越长,我越担心岀局。我另一边是担心我自己。我担心我的热度能不能融化你这块冰。”
  明玉震动,原来石天冬并非不知道她的犹豫,而是一直忍声吞气忍着她。如果换别人也敢对她挑三拣四,她估计早老大耳刮子扇过去了。石天冬对她很好,很宽容,可是,她心里无法消除的疙瘩。可她更相信石天冬的那另一边,是他怕被她冷了心。她不知道说什么来解释来保证,或者说来挽回,只双手紧紧握住石天冬戴两个戒指的手,犹豫了好一阵,才取下那只白金镶钻戒指,握在自己手心。似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开口道:“你也请相信我到底,我面前挑来挑去就只有挑你一个土豆,我也不是挑你,我在克服我自己。你挑选的是个不很正常的人,你请尽量耐心。”
  “谁说你不正常,你别总说自己不正常,你再说下去你自己也会相信你不正常。哪个不正常的说你不正常?你妈吗?你爸吗?苏明成吗?你信他们!?你相信自己,相信我,你很正常。今晚你跟我一说我放心了,戒指你拿着,不高兴就不戴,高兴了就戴,不要有压力。明玉……”石天冬紧紧拥抱明玉,似是为他的说辞添加砝码,“我再说明一点,我做事,除了海蜇那事是被你的轻蔑激怒了,本来只是帮老师一个忙的事就变成向你示威了。其他都是有计划,事先计算过赢利与否的。我养鱼,因为我大学里就已经熟悉那一行,知道不存在养死的可能,知道一塘鱼能赚多少,我才投入的。我开饭店也是,我对我的美食鉴赏水平有认识,也因为我喜欢美食,有不少厨师朋友,从他们嘴里知道开饭店成本利润是多少,我不是心血来潮做事,你放心。至于开了就转手,你说得也有道理,总这样做事不能深入。转手‘食不厌精’我真是很心疼,我根本还没在‘食不厌精’完全实现理想,可不这样做,你看看我们相处的时间,你现在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我们却只有这种垃圾时间相处。我转让‘食不厌精’但我保留了西点工坊,算是拽住一根尾巴。我本来不应该让你这么累还来陪我,可我需要一个亲人来陪我在‘食不厌精’的最后一天,我只好勉强你来。你来了我很高兴,你其实对我也很好,肯容忍我的无赖要求,是我要求过高。你累了你就闭上眼睛休息,我只要你在身边就行了。”
  明玉听了内疚,原来事情与她猜测的有出入。“你总是把我往好里想,我却把你往坏里想。原谅我。”
  “不原谅你,带上戒指才原谅你。”
  明玉低眉想了下,还是坚持:“给我时间。”
  “好。不过跟你说明白我放心不少。饿不饿?吃点什么?你说我拿给你。”
  “自己来。”
  “不要这么独立嘛,给点机会让我喂你。”
  明玉犹豫了下,笑道:“我有洁癖。”
  石天冬好奇地问:“那我吻……”
  “呸。”明玉伸手就封住石天冬的大嘴,羞不可仰。
  零点过后,两人手牵着手从“食不厌精”出来,什么都没带走。门里门外的灯光都已熄灭,回首看时,止余一片黯淡。石天冬的心情本来也黯淡,可牺牲得到呼应,黯淡便也无法在他心中存身。他本来就是个披着阳光坦荡荡朝前看的人。
  谢谢关心。闷家里一个周末,把都挺好倒是给结局了。呈上,请搓。
  明玉原本以为石天冬多少都得在门口伫立会儿,纪念不得不放弃的“食不厌精”,总有几分钟的沉默吧。没想到石天冬却在一阵风起时拨开掩了明玉一脸的头发,说起与“食不厌精”混不相干的话:“你出差没时间打理头发,头发很乱。明天后天你去理发,叫上我。”
  明玉笑云:“我想养长头发了。”
  石天冬想起大学里曾经听来的理论,说一个人改变发型的主要原因是遇到人生重大转折。明玉是因为与他在一起,想有点女孩儿样子了吗?他欣喜地道:“我一直只看到你短发的样子,不过最先见你的时候头发还比现在长一点点。我相象不出你长发什么样子。”
  “我养长发,而且卷起来,会不会象朱丽一样?”
  “你们不一样的类型,你有没有以前长发的照片?”
  “我大学毕业以前都是清水挂面的长发,长发简单啊,又省钱,长得没营养头发分岔了,就叫同学帮忙剪一刀,不用上理发店。不像短发一个月不修就乱了样子。毕业后跑业务嫌长发麻烦而且太清纯,就剪了,后来一直短发。那次受伤住院后剪短得手都抓不住,是因为……是因为……苏明成打我时候抓着我的头发。我把这把被抓的头发视为奇耻大辱。”
  石天冬不知道明玉当初剪发还有这样的典故,听着心疼,都不敢去想她那天遭的罪,忙拍拍明玉的脑袋,道:“以后没人扯你头发,扯了也有我去扯回来。你放心养长发。”
  明玉听了微笑,天虽然冷,可感觉以后好像不再是一个人,心里温暖。
  第二天一上班,明玉第一件事便是叫秘书给柳青的秘书留言,要柳青到公司后覆电。知道这会儿柳青这个夜游神还在睡觉。
  柳青果然是九点才来电话,一来电话就话痨。“苏明玉,我就知道你会来电话,你不来电我也会给你电话,圣诞快乐。我昨晚睡前一想,不好,这几年圣诞节都与你一起度过的,你算算是不是?”
  明玉略一回想,奇道:“咦,以前怎么没想到,今年开始天各一方了。跟你说一件事,我认准石天冬了。”
  柳青那里好一阵的沉默,明玉也没吭声,等着柳青自己开口。好久柳青才道:“昨天的事?”
  “是,应该是今早吧。”
  柳青又是沉默会儿,道:“还算有良心,第一个告诉我。当心老蒙反对,老蒙把你和我看成私有,上回来武汉一定要看我跟他提起过的女孩,我不给,他老花眼。”
  “老蒙从太子那里发现端倪,已经自己找上石天冬。他反对过,不过没反对成,石天冬很受他困扰。你那个有希望吗?”
  柳青有点烦躁地道:“别跟我在这事上面要对等。我真正考虑结婚时候才发现大多数女人只能调情,不能说人话。那个废了,太浅薄。石天冬跟你说不说人话?不说人话你难受不难受?”
  明玉笑着摇头:“柳青你太骄,什么调情人话,都是废话。我告诉你我前二嫂的理论,都是同龄人,别拿自己也做不到的诸如责任啊内涵啊要求别人。石天冬不错,我没觉得委屈自己。”但明玉也不就此多作阐述,立刻换了话题,“柳青,你做工厂管理后,人没以前潇洒。是不是事务性事情太多?”
  “对,都是没创造性的工作,想创造性一下改造设备又被老毛纠缠。我已经后悔被老蒙引诱到武汉……”
  “感觉你近期思维有点毛躁,有些绝对吧,没以前看得那么透,做事没原来那么游刃有余。今天你才说出来后悔,我仿佛看见你怨天怨地。是不是因为占有股份的原因,让你现在不能跳出圈外看问题?”
  “是不是上回你跟我反映说供货速度有问题被我驳回,又听我埋怨半天,你才这么认为?”
  明玉笑道:“你做江北的时候不会没有经验,分厂长都是这种腔调,你即使是一个诸侯王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不,不是因为这个。我说的是你急着改造设备,急着想设立自己的研发中心,别人这么急犹可,你做销售出身的,又才从销售负责位置退下来,你应该能统筹认识你所辖企业的发展思路,明年这个时候才是提出设备改进的最佳时机。你太心急冒头,不给你一棒给谁?老毛是客气的,如果犯我手里你才惨。”
  柳青反而笑嘻嘻地道:“我这不现在身边缺少你这样跟我说人话的人吗?你说得有理,你这么看,老蒙也不会看不到。你看,肯跟我说真话的大多数说不出这种见解,说得出这种见解的大多不肯跟我说真话,综合起来,说人话的真少。老蒙应该跟我直说,不要叫老毛来敷衍我。”
  明玉笑道:“老蒙说人话也得有人来听啊。”
  “好,你转弯抹角骂人,这仇我记下了。我春节前四天就回家,顺便跟老蒙商量事情。你攒点人话等着我。”
  “你真想听?我对你武汉公司一肚子的诽谤,我会收集证据。顺便,我和石天……”
  “上班时间不谈私事。”都不等明玉把石天冬的名字说全了,柳青悍然插话打断,“我准备把父母迁来武汉,春节后搬迁。你到时一起吃顿送行饭,一个人来。蒙太子真的被你收服了?相熟客户很我说,这回跟你出差很有人样。”
  明玉见柳青反感石天冬,好像是持之以恒地反对石天冬,只得作罢,“小蒙本质还是讲道理的,否则我也拿他没办法。还行,他肯给我几分面子,听我几句话,但我也常被他搞得没面子。我现在在培养他拿你做偶像。”
  “去偶石天冬吧,我这种层次哪是太子学得来的。”
  “去,你能,你高不可偶。”
  “警告你,不许重色轻友。”柳青这才笑了,打击了石天冬他才高兴。
  明玉怒道:“我从来就没太重你的色,呸。去了武汉后少了洒脱,少了幽默,现在看来还少了宽容……”
  “所以不可爱了。”柳青连忙自己总结。
  明玉这才笑出来,“算了,你也是万事起头难,在那边憋闷得慌,我不跟你理论。开春叫小蒙过去偶像你那里学习,行吗?具体我会跟老蒙建议。”
  柳青想了会儿,道:“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人话,你的意思是让小蒙过来负责从我这儿起运的中西部地区业务?顺便让他看看偶像是怎么做事的?偶像还是远远地看才好,近了就成狐朋狗党了。我承你的情,我知道你是为调和我跟老蒙这回有点绷紧的关系,但不用,我跟老蒙习惯于有矛盾有调和,调和蜜了我们彼此会自觉生岀异心,矛盾大了你会掺和,有你在就行了。我们都肯听听你意见。女人就这点占便宜。”
  明玉想安排小蒙去中部,小蒙哪能独挑大梁,肯定得柳青指点才能成事,老蒙当然得知道柳青好歹。这就调和了最近柳青逼着老蒙上新设备的矛盾。不过听柳青这么说,可见他心里是有认识的,也就不提。
  放下电话后,明玉挺遗憾柳青不能接受石天冬。不过再一想,她心中其实也对柳青那次同飞机带回来的女孩耿耿于怀,听柳青说只能说情话不能说人话时候还有点高兴。看来双方半斤八两。男女同事之间,男女普通朋友之间,关系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还是自己知道吧,别让石天冬担心去了,她以后留意着别滑出轨道就行。
  明成单干这么多天后已经明白,对于他这样没有铁杆客户的人而言,身后有个实力公司作为背景是多么的重要。而没有雄厚的实力背景,他只有化更多时间精力说服客户相信他的能力他的诚信。原以为头顶去掉一座大山之后,他可以很快恢复以前的业务量,只要努力就有回报,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手头大哥给他的五千块钱,除了房租和吃饭之外,他不得不紧着花,做人做得小头锐面。周刊有稿费寄来,还不到一千,但总算是细水长流的收入。为此明成不得不考虑是不是多花一点精力在博客上搏人气搏眼球,争取更多约稿,争取每月更稳定更多的收入。他受够回父亲家暂居的落魄滋味,他必须为能独立居住而奋斗。他还是头一次如此为生计斤斤计较,简直是一分一厘地计较。他计算着每天用奶粉泡牛奶与买鲜奶之间的差价,他对各种品牌香烟的价格了若指掌,他发觉梨和桔子的价格竟然比青瓜和番茄的还低,他学会了煎一只鸡蛋夹两片面包当早餐,他还学会了下面条,面条里面放榨菜和鸡蛋,如果添加辣椒味道更刺激。
  这种事情并不太难,跟着隔壁小夫妻一学就会。但是够了,到此为止。鸿鹄不能遍学燕雀之技。
  可他总是生不逢时,现在已经年底,国内的所有行业都在盘点总结,而不是开拓,生意和约稿,都是前景暂时渺茫。想起来真是令人气馁,明成有时一早上赖在温暖的被子里不愿走到寒冷中去。
  明成又通过妈妈以前的同事找到朱爸爸手术的负责医生,询问了治疗进程。他很想岀一把力,但是当他在朱爸爸病房出现时候,被朱妈妈一点不客气地赶了出去。这一回,朱妈妈一点没有顾及面子。等待穿刺活检结果出来后,朱爸爸被推入手术室。明成知道那时间,他很想在手术室门口为朱丽撑腰,替朱丽打气,替朱丽分担焦虑,他穿上皮实耐磨的衣服出发了,他还准备帮忙做护理。
  他没敢去病房,直接等在手术室门外。他看到朱爸爸被推来,护士之外,还有朱妈妈和朱丽,还有一个女看护。朱家母女都似是没看到他,一直等朱爸爸进手术室,朱丽才推着她妈妈到旁边椅子坐下,她自己也坐下。
  没人招呼明成,明成自己走上去招呼,面对不看他一眼的朱家母女,他干咳一声才有底气说话。“朱丽,我来帮忙,请别推辞。”
  朱丽还是没看他,只是将脸从面对着手术室的方向转过来,眼睛看着地面道:“我们现在心情已经很乱,请你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再来添乱。如果你专程为我爸而来,请回,好意心领了。”
  明成尴尬地道:“让我尽尽心,我不会打扰你们。”
  朱丽为爸爸心乱如麻,看见明成更添心烦,她定力足够,本想点到为止,然后不理不睬的,但见妈妈扭头怒目相向,忙伸手按住妈妈,不让妈妈出声。吵架或者呵斥,都只会越怒越心烦。父母年纪大了,必须她出面解决问题了。她索性起身一把拉住明成,拖到电梯口,冷冷地道:“你还是走吧,别添乱。我们已经离婚,所谓离婚就是断绝关系,连朋友都没得做,见面比陌生人都不如。请你认清现实,别逼我在眼前压力下爆出轻视你的话。”
  朱丽说完又是冷冷看明成一眼,才转身离开。这一眼,与明成印象中所有的一眼都不同,带着说不出的味道,好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对,朱丽话里也说了“轻视”这两个字。这一眼,更不是前一阵在单身公寓门口她和明玉一起上门时那充满关切的一眼。这一眼,令明成寒彻心底。
  明成呆立在电梯井好久,终于认清被“轻视”的现实。是,人穷志短,即使朱丽肯搭理他,他又拿什么来面对朱丽?送花,得从他虎口夺食,请吃饭,他们以前一顿饭的花销够他一月饭菜开销,现在的状况更是只能高不能低。追求朱丽前妈妈的警告又回到明成脑海里,是,朱丽不是他养得起的。如果他再晃到朱丽面前,那就是纠缠,不入流的纠缠。明成沮丧地想着,也不走电梯,从楼梯慢慢下去,离开医院。连陌生人都不如了。
  天寒地冻里,明成本年度最后一次坐在妈妈的坟地。周遭连麻雀的叫声都没有,寂静得象死地。
  生活一层一层地揭下明成身上的皮,他从年初下葬妈妈在这处坟地时的粉白微胖,变为现在的苍白消瘦,一年之间,青年转为新中年。
  而他的底气在一次一次虽不致死,却也致伤致残的打击中慢慢消磨。他像个温水中的青蛙,脑袋里依然在思索着如何跃出这锅越来越危险的热水,行动却是受到体力的局限和外部环境的局限,他异常清晰地看清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绝望和沮丧越来越占据他阳光灿烂的脑海。他这回无力掩饰,也不再试图掩饰,一来,便扶碑而泣。
  前三十年,他是妈妈的中心,苏家的中心,朱丽的中心,别人的阳光,他从来不知生活艰难,不,他不必知道,妈妈会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安排下最佳位置沐浴阳光,他披一身阳光,他反射一身阳光,他无忧无虑,他也无忧、虑的危机感,他已经缺乏危机意识,他无法适应不是中心的地位。可现实犹如头顶的天,天凉,连好一个秋都不是,天凉,是肃杀的冬。
  路很难走,打开市场不容易,转型也不容易,开门七件事也不容易,什么都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还不是这些,最不容易的是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苦。没有妈妈来肯定他,没有妈妈来否定他,以至他做什么都是错,他已经头破血流,不敢迈步,他想,是不是守住固有的,等待时机上门才是良策。他也知道路是走出来的,前程是开辟出来的,可是,万一打开一扇门,里面跳出来的是狮子呢?就像那次投资。
  明成流泪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答案,再也牵不到妈妈的手了。
  来的时候寒冷彻骨,回去时候彻骨寒冷。什么都没变。
  而另一个从来没在家里做过中心的人,在农贸市场里面对满坑满谷的荤素原料无所适从。石天冬问明玉买尖椒回去做牛柳好不好,明玉说好,石天冬问要不要加洋葱,她还是说好。石天冬问得多了,明玉不胜其烦,就说你自己决定,我吃什么都好,吃白水煮大白菜也没事。做中心还真不适应呢。
  答应元旦三天给石天冬,明玉想着既然做人家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样子,以后多关心石天冬多爱护石天冬,没想到第一天早上起来就这么烦,她立刻关心爱护不起来了。但石天冬真不来问她了,她又好奇。问石天冬大白菜为什么不买饱满结实的,偏买窄小破烂的,又问菜椒加干辣椒的效果是不是与尖椒一样的好,再问为什么土豆大的小的分开买。石天冬在菜场足足转了一个多小时,明玉被转得直打哈欠。出来,一起去石天冬的住处,因明玉的住处调味品都得一五一十购买。石天冬的单身公寓乏善可陈,只有一长溜一直通到会客区的料理台是亮点。
  石天冬在料理台前收拾,明玉坐会客区唯一的沙发上看石天冬桌上的碟,单身公寓一通到底,两人抬眼就可以看见彼此。石天冬这只孔雀,桌上的碟居然都是他各地旅游的摄像,没其他电视电影。很多地方明玉曾到此一游,可这回跟着石天冬的镜头看山水,又有不一样的感受。石天冬这人很好奇,石头水流植被昆虫,他都要探究个究竟。他还喜欢动手参与,到哈尔滨旅游,跟着人家一起做冰灯,做雪雕,不知跌倒爬起多少次,录像显示屁股后面都是雪。
  一会儿石天冬收拾完,两人又关了VCD去一处刚修好还没通车的路上玩轮滑,这一回,明玉这个中国人民终于能站起来了。中午,两人坐在晒得到太阳的窗户边开一瓶红酒吃饭说话,菜都是石天冬做的简单又简单的家常菜。明玉这才知道那小小的破破烂烂的大白菜叫娃娃菜。石天冬存心捉弄明玉,还真弄了个水煮大白菜,只不过那水讲究了不少。
  饭后,又没事干了,习惯于忙碌的明玉无所适从。终于石天冬提出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妈,明玉有可无可。
  石天冬的妈新家其实也不新了,是农村常见的三楼加一小院,小院都是水泥地,跑着一条黄狗圈着一群母鸡。明玉看得出,石天冬的妈在家没什么地位,话都是丈夫说了算。男方自己也有儿女,儿子已经娶媳妇,媳妇已经生孩子,孩子就石天冬的妈抱着,都挤一幢屋子里住着。石天冬的妈跟天下所有想贤惠一把的后娘一样,辛苦抚养前妻的儿女,养岀来的个个都是白眼狼,还得做一辈子的老佣人,带大小白眼狼,却又得罪了自己的亲儿子。
  石天冬出发路上才给他妈妈打电话的,两人车子到了石天冬经常停车的地方,石妈妈已经抱着孙子迎候在那空旷处。才五十多的人,一把花白头发,异常苍老。
  石天冬一看见他妈就来气,“妈,她是明玉。小东西他妈呢?手断了?她今天又不用上班,一岁多儿子还让你抱着,你不是犯肩周炎吗,还硬撑?”埋怨归埋怨,手一伸就把孩子抱了过来。可那孩子显然是早就怕了石天冬的,一到石天冬手上就“哇哇”大哭。石妈妈都来不及与准儿媳招呼,连忙来抢孩子,已被明玉接了过去。小孩子也就退一步海阔天空,立刻不哭了。
  石妈妈忙笑着说:“哎呀,怎么能让你抱,你这么好看的衣服都让孩子给蹭脏了。我来,我来。”
  明玉没想到圆球一样的孩子有这么重,可看到石妈妈那诚恐诚惶的样子,她又不好意思将孩子交回去,只好硬撑着,笑道:“没关系,小孩子好像还挺喜欢我。妈你前面领路。”又给石天冬一个眼色,往后备厢努努嘴,石天冬摇头,不予执行。可石天冬被明玉一声“妈”喊得心花怒放。
  石妈妈几乎是侧着身在前面走路,一路陪笑。遇到相熟的就欢喜地介绍这是儿子的女朋友。明玉在后面跟着,费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走路跌跌撞撞,小孩子太重了。可石天冬稍施以援手,小孩子就跟灵敏感应器似的哭叫,石天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进院子门,就听里面“劈劈啪啪”麻将声,石天冬一看,继父,继父的儿子媳妇,还有女婿,四个人凑一桌搓麻将呢。还是继父看见石天冬就停下手,将位置交给女儿,迎出来往屋里让,其他人都是好奇地看明玉,嘴里招呼几声,依旧专心码他们的长城。明玉不客气,一进门就将孩子往地上一放,客客气气说声“找你妈去”,边不管不顾走开了,却正好挡在石天冬妈与孩子之间。石天冬见此按住他的妈,跟继父道:“叔,你们玩,我接妈出去聊会儿天。”石天冬的话还没完,麻将桌上一女子声音已经响起:“宝宝倒了,快扶一把。”
  明玉故作诧异地回头道:“咦,宝宝妈呢?快来扶一把。”一边若无其事地笑对石天冬继父道:“叔叔一起去外面坐坐吧,我们认识认识。”身后,小孩子的妈早抢了儿子回去。
  继父客客气气地对石天冬和明玉道:“你们聊,你们聊,玩得开心点。老婆子,去换件衣服啊。”
  石天冬妈妈“噢”地一声连忙上楼去,继父也冲两人笑笑,跟着上去了。麻将桌上四个人中的一个因为得照顾孩子腾不出手,不得不暂停,于是四个人七嘴八舌刨根究底地问石天冬问题。明玉不吱声,只微笑听石天冬说话。石天冬大多哈哈哈地打滑了过去,说了等于没说。好一会儿没见上楼去的人下来,石天冬轻轻跟明玉道:“我妈磨蹭,你别心急。”
  明玉暗笑道:“哪儿啦,他们在上面讨论要不要给我红包,该怎么给我红包呢。”
  石天冬一想,对,忍不住大笑出来,“怎么想到的,真鬼。”
  明玉一笑,脸上却是很温良谦恭让的样子。
  果然,继父送三个人一起去石天冬停车地方,车前塞给明玉一个红包。明玉没客气,接了。不过自己绕到后备厢,取了两瓶五粮液,和一箱橙一箱芒果出来,送给石天冬的继父。又到前面取两只打火机,两只女表,几本挂历,请石天冬的继父转交麻将桌上的四个人。都是她年底拿来送客户的。
  这才由石天冬开车,一起到市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说话。几句下来,明玉大致知道,石天冬的妈是个没主意的女人,前夫去世后没了主心骨,这才会急急另找。现在的丈夫有点手艺,家境不错,对她也不错,不过小孩子对后娘一般都有抵触情绪,石天冬的妈有丈夫疼着,操劳一点也无所谓,奇怪的一家就这么相处了十几年,局中人安之若素,只有石天冬看不惯妈妈受欺负,想接妈妈出来住妈妈还不愿意。可见每一个家庭都是不等边形,只要每一边都安分守己,不等边有不等边的理由。看苏家那么畸形的不等边形,也是稳固地发展了几十年呢。
  一起到石天冬住的地方吃完晚饭,才送石妈妈回家。石妈妈欢天喜地的,庆幸儿子这匹野马终于上了缰,而且难得的是女方经济条件这么好,儿子结婚不费劲。石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将儿子交给明玉,说儿子小时候命苦,吃不少苦头,要明玉以后好好待他。
  送走妈妈后石天冬与明玉一起回家,一进车门就笑道:“你还没说你的故事给我妈听,否则我妈都没脸要你对我好,肯定扯着我耳朵要我以后你想吃啥我做啥你想看啥我买啥。我妈这个人,套句鲁迅先生的话,叫‘哀其不幸,恨其不争’,我小时候心急,看不惯,刚自己养鱼有钱按揭买了房子后恨不得抢了我妈来跟我住着。现在才好一点。你今天的表现,可真……贤惠,哈哈哈。”
  “还贤惠呢,披着羊皮的狼。今天一天就这么样吗?后面还有没有内容?太闲了点吧。”明玉对石天冬的妈就不作评论了,她心里都替石天冬的妈难受,换作是她,即刻将那现任丈夫的儿女变成两棵小白菜,让这俩白眼狼知道什么叫后娘。
  石天冬依然兴奋地道:“你一声‘妈’,我妈没跳起来,我后面跟着早按捺不住了。”他开车时间,居然大胆地凑过来吻了一下明玉。
  明玉只得打岔,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叫得大胆突兀呢。“你妈和我妈,两人性格加起来除以二,那就正常了。”
  “所以我跟你是天生绝配啊。”石天冬又是大笑。“我们去跳舞,怎么样?你回去换件衣服,要裙子,高跟鞋,嘿,你有没有?”石天冬春风得意的样子,一边说,一边拍着方向盘没来由地笑,
  “晚装,好不好?你有没有象模象样衣服衬我?”明玉见石天冬笑她裙子高跟鞋,就拿眼睛白石天冬。“你还穿着脏不拉几的旅游鞋呢。不去不去,你另想招数。”
  “那再到我那儿看我旅游录像?我给你看我去中泰边境找野象那张碟,很紧张,是我遇到最恐怖的一次,我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逃生的,录像里有一大段都是晃动的杂乱无章的画面,偶尔看得出野象在我身后猛追。逃生后才后怕,帆布裤子扯成草裙了,两腿血淋淋的也不知哪儿挂伤的,到医院被医生修理了半天。”
  虽然知道石天冬现在完好无损,可明玉两只眼睛还是将石天冬的两条腿好好扫了几眼,很严肃地问:“什么时候的事?‘食荤者’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那时候还不认识你。以后不会冒那险啦,你放心。”石天冬没想到明玉认真上了,而不是“哇”地一声表示极大兴趣,心中很是温暖,保证的话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口。
  明玉想了想,道:“我们以前没人管着没人疼着,做事当然很冒险,我也是很多时候不留余地,不怕人报复,出了名的铁腕。今天本来想怎么一下那个孩子妈的,后来想到我们一走,受罪的是你妈,就算了。以后你冒险之前,多想想我。”
  石天冬将明玉去妈家时候的作为回想一下,心说真是,她一脸贤良,又送出不少礼物,还不是为体恤他的妈。他拉来明玉的手,深深亲了几下,道:“会。”他想,以后还是小石天冬或者小明玉呢,他哪里还敢把自己性命乱抛,以后不一样了。可随即便笑道:“别那么严肃了,要不等下看我滑雪的洋相镜头?”
  “不不不,要看大象,我得算算你距离拥有一根名贵象牙才多少厘米的距离。”
  “奸商,三句不离钱。我还研究呢,那么长的大象鼻子会不会流鼻涕,结果慢镜头下来,发现没有。”
  “大象要是爱吃肉,可能口水就顺着鼻子下来了。我夏天曾留意到你左手臂上有一条一寸不到的伤疤,也是冒险留下的吗?”
  石天冬回想了半天,才道:“忘了,反正不会是打架斗殴来的。身世清白。”
  “三国演义里面,典韦一处伤疤一杯酒,喝个烂醉,你光是版纳一处混来的伤疤,已够你喝一壶了。”
  “我还有好几瓶藏酒,等下我们也一处伤疤一杯酒,看我喝不喝得醉。你还说你没文学底子,这不是吗?”
  “不算,这是工具书。到你家了,不早,我还是不上去了吧。”
  “不行不行,还早。”石天冬连忙取下钥匙,转到明玉那边拉她出来,一起上去。明玉其实也是半推半就,那么早反正回家也没事干,她也想伴着石天冬,可有时候矜持又得装一下。
  好在石天冬不会装客气,两人挤坐在唯一沙发上,明玉看录像,石天冬看明玉,明玉终于回不了家。
  明玉感觉得到,石天冬疼她爱她都到骨子里去了,她真恨自己不会象朱丽一样柔情似水,也让石天冬充分感觉到她的爱意。她总觉得自己很生硬,不会自然地小鸟依人,不会自然地撒娇,不会自然地抚摸,不会自然地亲吻,石天冬要替她做这个做那个,她却是很自然地拒绝,因为独立惯了,习惯于自己做。
  石天冬烧菜时候脖子里掉进一条头发不舒服,让明玉帮看看,明玉看了让石天冬转一个角度让她可以方便够到,拿掉头发就转身找垃圾桶,还是石天冬扯住她抱一下,她才想到她又生硬了。吃饭时候她自然而然坐到石天冬对面,跟平时找人谈话似的,喜欢面对面看着眼睛说,等石天冬起身搬迁才想到自己又犯生硬。明玉想这可能与她生涩有关,所以看着石天冬对她自来熟地又拥又抱,她很是怀疑,心中很有酸意。
  晚饭之后石天冬坚持要洗碗,明玉叉着手站一边看。明玉犹豫再三,才字斟句酌地问石天冬:“比如说,不,如果换成是我洗碗,你会不会也站一边看?”
  石天冬将手擦干,张开手臂离开水槽,笑道:“你可以试试。”
  明玉挽起袖子,其实她不用试都知道,她洗碗,石天冬肯定站她身后拥抱着她。石天冬的两只手只要空着,就会抱住她,她明知故问。最后的两只碗,她洗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明玉放下最后一只碗,将洗碗布挂上,心中非常有疙瘩地问:“你以前有没有非常亲密的女朋友?为什么你的拥抱那么主动熟练?我就不行,我觉得很难突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石天冬被这个问题问愣了一下,笑道:“怎么,吃醋了?没有,以前没那么亲密的女朋友。我觉得拥抱很正常,我早就想拥抱你,只是一直被你拒绝。”石天冬搂着明玉从水槽边离开,返回沙发,“怎么?不高兴?真没有,你别乱想。还有,男人总是主动点吧。”
  明玉嘀咕:“可是你太自然了,好像是做惯做熟每天混拥抱里。”
  石天冬很高兴明玉一个劲地吃醋,可也不敢让她多吃,免得真的误解。他不得不好好想想明玉刚才所有的话,才若有所悟:“我一直以为拥抱很正常,我们老男孩篮球队赢的时候大男人之间不也拥抱吗?你见过的。小蒙当初还不认识我也是冲上来拥抱我庆祝,我被他吓一跳。以前跟着爸妈养蜂,晚上有时候住在旷野的帐篷里,一家人就常拥抱在一起就着一盏马灯聊天。妈胆小,有点什么声音她就钻进爸怀里,还把我也拖进去。我从小抱啊抱的都习惯了,你不习惯,可能是与你家庭有点关系。”
  明玉回想,记忆中确实没有被拥抱的个案。她记得很清楚的却是一次生病发烧在妈妈医院打针,她看到很多小朋友都是妈妈或者爸爸抱着打针,她也想要妈妈抱,被妈妈将手掰开,屁股上还挨了一巴掌。妈说,小孩子要独立要坚强,别总粘着别人。明玉从此记住,以后别要求爸爸妈妈抱。她去石天冬妈妈家把一岁多小孩往地上一放,故意装作没看见孩子摔跤,是不是也秉承了妈妈遗风?妈真是虽死犹生,阴魂不散啊。想来想去,不由叹息,“我还真是缺乏拥抱,我还缺乏柔声柔气跟我说话的人,我以前还常挨打,以后我如果管不住手打孩子,你得管住我。”明玉又苦笑一声,“不过从小练就看人眼色的水平倒是让我日后受益匪浅。石天冬,你以后多对我好一点。”
  “那还用说。奇怪,我当初在‘食荤者’还不知道你身份时候,总觉得你楚楚可怜,是不是与你背人处本性暴露有关?到现在还一直没法改过来,总觉得很想怜惜你。昨天愿望终于实现,你等着哪天烦得喊出石天冬你少勾勾搭搭,哈哈。”
  明玉心说,难怪石天冬从开始起就没拿什么狗屁女强人来看待她,包括她挨明成打住院那次,就只有石天冬拿她当普通人来怜惜,而不是拿女强人的高标准严要求来要求她退一步海阔天空。原来他从开始就觉得她“可怜”。明玉很喜欢自己的“可怜”形象,欲待加强这种印象,拉起袖子与石天冬的手臂比较,无比委屈地道:“你看,你手臂比我粗一倍,以后只有我打你不许你打我,所有体力活都是你做。你嘴比我宽牙齿比我大,以后只有我数落你你不许还嘴。”
  石天冬笑道:“你这张嘴,本来就没我还嘴的份。以后跟人吵架,我岀拳头你岀嘴皮子,保证所向无敌。哈哈。”
  明玉窝在石天冬怀里也是开心地笑,此后,不再是单打独斗的一个人。
  元旦后,两人去领了结婚证。明玉拎两大包巧克力上班算是宣布结婚,反而是石天冬朋友多,找一处馆子开了几桌,也没什么仪式,就是吃喝。明玉当然是没通知苏家任何人。石天冬也没请继父家人吃饭的愿望。
  两人住在明玉的住处。石天冬网上领来两只流浪小猫,他说他从来爱猫,以前一个人住时候怕连累猫挨饿,不敢养,现在他有家了,他可以养猫了。明玉对养狗养猫敬而远之,但既然她爱石天冬,石天冬喜欢猫,她也就跟着喜欢。明玉不是个柔软的人,不会抱着猫猫狗狗玩玩闹闹,可小猫腻人,它们喜欢腻明玉,它们虽然还不大会跳跃,却已经会得拿爪子勾住明玉的裤子叫喊着要求抱,在怀里呆着又不老实,转眼就跳下去,跳出一声惨叫。明玉不忍心,拎起电脑撤出书房,席地趴客厅矮几上做事,任两只小猫拿她当木马当软垫,她只在两只小猫打得不可开交时候将它们拎开。她很快开始与石天冬抢着伺候小猫。
  因为新婚,因为新年,两人逛超市采购时候买了许多绒面小灯笼,回家来到处悬挂。转眼不见,小灯笼就成了猫猫们的皮球。小蒙没饭吃时候常来做灯泡,可经常闹得被主人家拿笤帚伺候出门。老蒙过来参观一次,看见两只猫就一针见血地说不如自己早点生一个。蒙家母老虎小蒙的妈打着感谢明玉照顾她儿子的旗号也来,看见两只猫说与老蒙同样的话。
  婚后的日子乱糟糟闹哄哄,烟火气十足。明玉很享受这种焕然一新的生活。
  这种全新的,与过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让明玉慢慢不再想起她的以前。即使石天冬安排春节旅游计划时候问明玉要不要向她父亲拜年了之后才走,明玉也并无太多情绪,只平静说一句“不用”。但让石天冬出面给父亲送去一些年货,她自己没有上门。
  明哲因为公司培训时间拖延,春节如愿得以在美国过。天越来越冷,年越来越近。终于,明哲吴非宝宝还有吴非的爸妈一家五口迎来了除夕。虽然是美国少数民族的小节日,但对明哲一家五口子而言,关上门与在中国没什么不同。早早地,他们就忙碌着采购开了,虽然不过是吃喝两字。
  提前一天,宝宝已经穿上外婆亲手缝制的大红绸袄,看上去像小地主似的。吴非在宝宝额头用大红口红点了粒朱砂痣。夫妻俩看着爱不过来,横拍竖拍倒着拍,直拍得数码相机快自爆。吴非爸妈笑眯眯坐一边搓汤圆准备守夜点心,吴妈妈将糯米粉搓圆按扁,一摊手,吴爸爸就把事先搓好的馅料球放糯米粉饼里,两人分工合作和谐得跟流水线上似的。
  赶着中国吃年夜饭的时候,明哲打电话回家,向父亲拜年。吴非虽然装作不去搭理,可两只耳朵早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谁知道大过年的老头子又会提出什么额外要求来。
  苏大强正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饭,正好冷空气来,室内温度只有七度。苏大强又心疼电费,不舍得用电热器,微波炉热好的饭没等吃完就凉了。有电话进来,简直是冬日里透入一丝温暖的阳光,苏大强抱着电话絮叨个不停。
  “学校给每个老师发来一箱芦柑一箱苹果,还有一大瓶西瓜子,两包糖,一箱椰奶,一瓶大瓶装金龙鱼油,一封香肠。他们放车子过来给退休老师送,我和蔡根花搬了好久。”明哲想,如果妈在,医院的新年福利也不会少。
  “还有三个老师上门拜访,问我生活得好不好,有没有需要照顾的地方。他们知道我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后,问我要没发表的稿件看。他们看了一下午,都说写得好。晚饭还是在我家吃的呢。”明哲想。父亲都不知道给客人吃什么清汤,人家有没有吃饱都难说。“一个老师说,我的文章都可以收集起来出书了。明哲,听说可以自己出钱买书号出版,出版的书自己卖,我已经请一个老师帮我打听了,你说好不好?出书与在报纸上登载又不一样了,我以前想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这样一来,我写的文章不是有更多人看了吗?”
  明哲心惊肉跳地问:“爸,自己买书号出书整个流程下来需要多少钱?你千万全部搞清楚,别让人给骗了买个假书号回来,回头文化管理官员还找上你。你又自己往哪儿卖你的书?又不能去菜市场摆摊。你还是继续向报纸投稿把。”吴非听见立马竖起了耳朵,果然老头子又要变着花样掏儿子的钱了。
  “明哲,你放心,都是几十年一起工作的老教师,他们不会骗我。我也算是……他们说我老有所为。做人到我这年龄,别的还有什么可求的?能岀一本书,全跟着我一起火化了也值啊。”苏大强想起前几天与老师们的讨论就高兴,最近几天心中想的都是新书的名字,新书的装帧。
  明哲心想,过年过节的他就不反驳父亲了。“爸,别说难听话。有明成明玉的消息吗?”
  “有,明玉自己没来,她大概忙,她叫一个以前给我送粥来的小伙子给我送来一大箱子水产和一箱子稀奇水果,还给了我两千,给小蔡一千。那些水果看都没看见过,想都想不到,我上网都还没找全果名。”
  明哲听着诧异,欣慰地笑了,觉得明玉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捂住话筒就把这话传达给吴非,吴非也是吃惊,还以为明玉彻底脱离苏家了呢。“明成呢?我一直联系不到明成。他有没有回家看看你?”
  “我没见明成,你不是说别让明成进门吗?他也不回来。他前几天倒是有个电话,是小蔡接的,我不在,他说是春节出去旅游,不会回家了。住的街道领导也来关心我,送来两只小小的红灯笼,被我挂在客厅了。”明成不来,苏大强倒是正好称愿。“还有你们舅舅带着众邦也来过,众邦妈做钟点工,越是年底越忙,听说每天做到很晚才回家。你们舅舅说,众邦妈想快点还掉借人家的众邦读高中借读费,做得手上冻疮开裂,惨不忍睹。你们舅舅这下半年一直没在做事,跟我说家里紧张得没法过年,明目张胆地问我讨红包,还说以前他大姐在的时候每年给众邦五千,要我也起码给这个数。我说我没钱,钱都让明成吃光了。他又问我你有没有汇钱来,我说你春节后回来自己带钱过来。他从我身上捞不到钱,把我挂在阳台的鳗鲞和风鸡风鸭香肠都摘去了,一点脸皮都不要,跟鬼子进村一样。欺负我老头子没力气跟他抢。还好明玉送来的名贵货我都放冰箱里。”
  “爸,以后你还是再多长个心眼,舅舅也别放进门。”明哲听着挺无奈,不过好歹明成有消息给父亲。既然是出去旅游,那说明明成经济上还过得去。“爸,大年夜蔡保姆给你做些什么好吃的?晚上吃什么?明玉送来的年货用上了吗?”
  “晚上吃什么?啊……醉鸡腿,油煎咸带鱼,红烧墨鱼,红烧牛肉,香肠。明玉送来的那些年货大多洗干净了冰箱里冻着,以后慢慢吃。冰箱大着呢,够用。”因为明玉送来的年货稀奇值钱,味道又好,让苏大强在蔡根花面前挣足面子,此后他一直挂在嘴边,跟明哲说话也是一再提起。
  明哲心说怎么都是荤的,估计爸就捡着好的说了,不过够放一桌了。心里不由得想起他在爸那儿吃饭时候,炒青菜都只有几条。看来蔡根花持家还是不错的。想到明玉客气,还给蔡根花送上一千块红包,他忙让爸叫蔡根花听电话,他想感谢蔡根花几句,顺便拜个年。
  没想到这仿佛点中了苏大强的死穴,他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蔡根花不在。原来蔡根花寡妇人家带着一个儿子生活,相依为命多年,平时倒也罢了,过年就不一样了,想得天天掉眼泪。又贪着明玉跟她提起的全勤奖,不舍得回去休息。考虑来考虑去,对着苏大强软磨硬磨,后来也不等苏大强答应,就煎带鱼烧牛肉腌酱肉醉鸡肉地准备上了,打算让儿子进城到苏大强家来过年。反正现成的床。苏大强虽然享受蔡根花儿子的仰慕,但自己也知道自己几分斤量,这一个年过下来还不得露馅。而且,关键是,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弄不好还跟来一个准媳妇,十来天下来,得吃掉他多少钱啊,包括明玉送来的那些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年货,而要命的是,锅铲掌握在小伙子妈的手里,天天都得是大鱼大肉。苏大强一琢磨二琢磨的,感觉此事万万不行。便暗中与蔡根花协商,让她回家团圆,他帮蔡根花瞒着儿女,又送蔡根花一箱最便宜的芦柑,赶紧着把她打发走了。苏大强打的如意算盘,以为明玉肯定不会来,明成据他自己说出门旅游了,明哲远在美国,他没想到明哲竟然会点名要蔡根花听电话。他毕竟是个胆小怕事的,一问之下,不敢撒谎,全说了。
  明哲这才明白爸的桌上菜为什么那么多,而且都是荤菜,原来是蔡根花准备过年用的。明哲急了,连声问道:“爸,那你一个人吃年夜饭?都是冷菜?饭是热的吗?冰箱里有饺子汤圆吗?”
  苏大强面对着窗户外此起彼伏的火树银花,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两行老泪挂了下来,正伤心。“一个人,只有一个人,饭是冷饭拿微波炉热了的,菜都是凉的,我只有一个人。”说着,呜呜呜哭出声来。
  明哲这时候又是打飞的回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鞭长莫及。明成指望不上,这种小事则是不便麻烦明玉,明玉已经仁至义尽。
  “都不在,你们都不在,你们都丢下我……”苏大强哭得越发伤心。
  明哲喃喃道:“要么,要么我……”话还没说岀,吴非旁边早插嘴提出不许明哲又想到明玉,苏大强也不敢要明玉来,但还是哭,明哲被老爹哭得肝肠寸断,眼圈也红了。吴非冷眼旁观,差不多听出缘由,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些古今中外著名吝啬鬼的下场。老头子但凡稍有些良心,儿女怎么会都不管他?儿女都不是没良心的人,这等老爹,明玉还是礼数尽到,年货红包送得一点不少。而且以前的年夜饭,电话过去,明成明玉朱丽每次都在的。再说了,老头子如果稍微大方一点,让蔡根花儿子过来,几天时间,人家能吃穷了他?说可怜是真可怜,可也真是自作孽。而果然明哲又激动得坐立不安了,这老爷子啊,还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乱子都闹得出来,都无法预料他往后还会做出什么。听着明哲絮絮叨叨地开解他父亲,一脸真诚的内疚,满额头的热汗,吴非心中下了决心:再苦再累,她也得保住自己的工作,发展自己的职业。不能太信了明哲。不是明哲不可靠,而是那公公花样太多。
  放下电话后,腮角挂泪的文学老年苏大强老夫聊发少年狂,厨房里翻出一瓶做料酒的黄酒喝了,醉眼朦胧间,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孤独凄清。他不由得反思,究竟是儿女可靠,还是一个保姆可靠。
  老蒙为了春节能看到儿子,通过明玉和石天冬叫来儿子。但蒙太太不甘心了,杀上门来抢儿子回家,被石天冬好言好语按下一起看电视。老蒙两夫妻各据客厅两头看春晚,明玉和小蒙坐中间玩电脑游戏,石天冬拿了作料来在老蒙家厨房做点心。蒙家一雌一雄两只老虎居然相安无事,挺让人吃惊。
  石天冬做了小馄饨,小饺子,小汤圆,他叫小蒙进去搬,小蒙反抗着跳进去了,蒙太太也心疼地跟进去帮儿子。蒙家三口终于久别重逢,大年夜坐一起吃饺子汤圆馄饨,可互不搭理。还是小蒙与明玉石天冬三个人谈笑风生,讲他们年轻人的事。可好歹是坐一起了。
  明玉原以为,今年可过一个安定祥和没有硝烟的除夕,然后初一跟石天冬一起,拖上尾巴小蒙去东北大兴安岭滑雪,家中两只猫交给石天冬的朋友暂时照料。没想到,电视里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她包里的手机也响了。她的手机一向设的最大铃声,买手机时候,也是先考察了手机嗓门大不大才下手,怕的是耽误业务联系。所以,即使电视里不知所云的新年鼓噪也无法掩盖铃声的尖叫。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一串乱七八糟数字,明玉就怀疑是国外来的电话,果然,那边一声“明玉”,听出是大哥的声音,明玉不情不愿地就一个“新年快乐”送了出去,随即讲手机贴石天冬耳朵上。但还没等明玉有点温暖地把“妈去世后,大哥好歹现在有点大哥样子了,大年除夕还想到关照一下妹妹”的话想全,石天冬已经脸上变色,传达给明玉,那边明哲急急忙忙说,他们爸刚才给他电话,痛苦地叫了声明哲就没声音了,然后电话里传来推金山倒玉柱的“咣当”声,可明成又联系不上,无奈,只有打电话给明玉。
  明玉听完,无奈地拿回搁石天冬耳边的电话,冲话筒说一声“知道了,我过去看看”,也不管明哲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便挂了。起身与老蒙他们说明一下,拉上石天冬赶去苏大强家,他们蒙家一家倒是还坚守岗位在老蒙别墅里面别苗头。一路喜庆的烟花没心没肺地透过车玻璃照进来,照得车里明玉的那张脸一会儿青,一会儿蓝。
  见此,石天冬只有劝慰,“算啦,你又不能选择父母,幸好他们不是杀人放火的,别生气啦。能怎么办啊。”
  明玉“唉”了一声,无话可说,不由想起自己在看到母亲遗体时的那几滴鳄鱼眼泪。有些事,自她生下便给刻上烙印,这辈子再要强,那也强不过老天了。今儿的事,她能不管吗?明哲在国外,明成看来越发不能托付,这个父亲,她无法推脱,她得背上了。
  还是请了110才打开防盗门。进去,石天冬就把明玉推出来应付警察做记录,因为里面一屋子的大便臭味。
  苏大强跟明哲通话后,饭菜凉了,他懒得热,想将就着吃,一口气吃了冷饭冷菜又喝了冷黄酒,老年人的肠胃如何抵受得住,一拉之下眼冒金星,想到住明成家时候吃生蚝曾是吃得拉肚子送医,越想越害怕,就给明成打电话呼救,但明成的手机关机。苏大强也不心疼钱了,立马找明哲,听到明哲的声音,他立刻昏了过去,感觉有靠了。一点没想想,明哲是在美国,也一点没想找找他的蔡根花和根花侄儿。
  结果,最终的负担都落到他想都不敢想的明玉头上,冤家路窄。
  明玉开车跟着救护车走,心说幸好有石天冬,幸好有他代她快速清理父亲的污秽,幸好有他代她跟着救护车一起走贴身伺候,幸好有石天冬挡在她和苏家的中间,让她不至于恨恨不绝。幸好有石天冬,老天开眼,终于搞了一下平衡。
  老头子并无大病,就像上回跟着明成夫妇吃生蚝吃进医院一样,不救很危险,救了,却只要挂几瓶水就没事。挂水的时候,石天冬让明玉回家休息,明玉没去。前面横着苏大强,他们两个依偎着坐在旁边,随时等水快完了叫护士。大年三十的,打针挂水的人却很不少,护士忙得足不点地,明玉想到以前小时候妈争先进,也常在节假日时候守值,不过她想到,妈初一早上回来好像都没怎么休息,一手张罗过年的吃喝,只有明哲当年是帮得上忙的,她则是只会洗刷,明成从不动手。以前还以为妈作为护士节假日守值不过是在医院睡一觉,谁大年夜地去看医生啊,熬也熬上几天才去,现在才知,还有急诊。这不,父亲挂水的这么几个小时里,好几起急诊,有被烟花炸得头破血流的,有酒喝多休克的,什么样的急诊都有。
  明玉想到她现在还年轻,可偶尔一夜没睡,第二天做事难免挂上火气。妈以前夜班回来,家中常是被她赶得鸡飞狗跳,她和爸那时最好隐形。妈以前也累,可因为脾气急躁,并不为人所理解。不过明玉心想,她问心无愧,她那时尽力了,她在家中做的事不少,明哲也比不上。她不会因为以前不理解妈妈的疲累而内疚。最近跟石天冬在一起,被石天冬宝贝着,她想开了。过去的都不是她的错,完全是她生错娘胎,到了不该到的地方。她以前还挺不自信的,总觉得自己不正常,或许是冷血动物,可现在看来,连家中两只猫猫都腻她呢,她好得很。她现在有自信正视过去,一分为二地正视她不喜欢的每个人,她知道自己在痊愈。
  她趁没人注意到他们,亲了一下石天冬有点严肃的黑脸,看到石天冬眉开眼笑地回头,她也眉开眼笑。她真爱石天冬,上天把石天冬奖励给她。
  很快,苏大强的脸色明显恢复正常,但他没醒,就这么呼吸均匀地睡着了。等挂完水,石天冬背着老头子上车回去。
  上车,回哪儿?两人都不忍心将沉睡的老头子扔回空荡荡冷清清的他家,但明玉也不愿将老头子领回她和石天冬现在住的家,两人还宁愿老头子住院,他们探望,可惜医生不让。一核计,三人去了明玉公司给的海边别墅,反正明玉从没拿那儿当家。而大兴安岭滑雪算是泡汤了。
  去别墅的路上,新年的第一缕晨光透过车玻璃将车内的两人照亮,将也不知依然沉睡还是装睡的苏大强照亮。又有电话进来,明玉一看又是明哲的,懒懒地将手机交给石天冬接。明哲已经打了无数电话询问安好,而明玉不愿说这个“爸”字,只有让石天冬说。但这回石天冬说了几句就将电话交给明玉,说是宝宝要问候姑姑。
  明玉这才接起。手机里,宝宝奶声奶气地说,“阿姑姑新年好,宝宝爱你。”这显然是宝宝的父母教的,明玉只会瓮声瓮气地回答,“好,都挺好,都挺好,谢谢你们。”她已没来以前见宝宝装鬼脸的劲头。
  人算不如天算,明玉怎么都不会想到,鬼差神使的,最后是她陪着老爹守岁,是她陪着老爹过年。苏家母亲最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守着美国的小家,一个儿子下落不明,最后还是她这个处理货管着苏家。命啊……
  既然如此,那以后还是好好规划老头子的生活,免得常岀状况。
  与苏家其他人的关系,也别避之唯恐不及了,既然都是姓苏,怎么能避得开去。亲情是捡不回来了,大家淡淡如水地交往吧,她不寄予厚望,也不恨之入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和石天冬幸福就行了。
  自己过得好,才是一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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