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 (62):梦残西域 (下)

一个美国人的中国情怀,一个现代人的古典情思,一个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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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云被侍从们搀扶着送回他的营帐时,已是深夜。有小校向他禀报说马超今晚曾来拜访过他,赵云十分惊讶。第二天一早就亲自去回拜。可是马超不在,他被诸葛亮找去议事了。

原来刘备早就想和曹操一样弄个大王当当,可是指望不上刘协用皇帝的名义分封他。不得已而求其次,让群臣联名推荐。诸葛亮这些天正组织马超、许靖、庞羲等有名望地位的人一起商量向朝廷奏报刘备称王的事情。马超做不来这种舞文弄墨的营生,他也知道刘备看重的无非是他的家世和影响,于是保证在劝进表上第一个签名,诸葛亮这才不勉强他天天出席会议了。当然,看在他知趣捧场的份儿上,刘备暗地里向他许愿,称王以后要封他为左将军。在刘备看来,对马超是恩宠至极;可是对马超来说,刘备的笼络让他倍感寄人篱下的心酸和忐忑。

马超的先祖是东汉开国名将马援,平定交趾,战功卓著。马援的小女儿后来成为汉明帝的皇后。她为人谨慎谦抑,从不放纵娘家的子侄揽权,更兼她简朴大度,不但赢得了丈夫和儿子的爱戴,而且朝廷内外无不赞扬她的智慧和贤良,史称明德马皇后。由于西凉马家对后汉王朝的建立与稳定贡献良多,所以备受世人的推崇与尊敬。不过马超深知他不是刘氏宿将,而是战败来归的末路诸侯,刘备对他的武功家世很尊重,可也很戒备。

当初马超在西凉起兵时,自封为并州牧,等他兵败归蜀,自视和刘备地位相当,所以对刘备向来直呼其字。刘备心思深沉,为人喜怒不形于色,尽管心中恼怒,脸上对马超还是客气非常。马超是公侯世家子弟,又少年得志,从来只有别人看他的脸色行事,不懂揣摩别人的心思,故而一直没有察觉刘备的不快。

建安二十年,刘备平定益州后,孙权再次向他索要荆州。刘备继续耍无赖,说除非打下凉州,否则不会归还荆州。孙权大怒,反正妹妹孙沁已经和刘备恩断义绝,于是派吕蒙偷袭零陵、长沙、桂阳三郡,和守荆州的关羽一时搞得剑拔弩张,就差全面开战。诸葛亮和鲁肃等人觉得曹操的实力还太强大,孙刘双方都没有翻脸的本钱,各劝主子冷静。刘备亲自回荆州和孙权谈判,不过他不放心留马超在成都,所以带着他一起到了公安。终于刘备和孙权最终达成协议,以湘水为界中分荆州,湘水以东各郡属孙权,湘水以西属刘备。

刘备和关、张两人私下欢宴时,关羽说马超对刘备礼数简慢,出口不逊,主动请命要除掉他。张飞对马超直呼刘备名字也很不满,怂恿他动手。刘备觉得为这点小事去杀马超,未免让天下人说他心胸不够广大,便默许他们给马超一个含蓄的警告。刘备离开荆州前,大排筵宴,文武百官济济一堂。马超一来就径自入座,可是他发现旁边关羽、张飞的席位空着,一抬头见两人在刘备身后持刀而立,嗔目而视,明白这是刘备要让他懂得尊卑上下。于是高傲的马超只得离位,和众人一起向刘备跪拜施礼,再也不敢直呼其名。

经过这么多年的坎坷和征战,马超如今已不再有当年藐视天下英豪的狂傲,而多了些趋利避害的机心。他对刘备的警讯心领神会,回到成都以来,谨小慎微,避免与刘氏集团诸将有私下接触。可他满腔积郁总想找人倾诉一下,于是这晚决定再次拜访赵云。

灯下,赵云仔细打量着这位威震关西的“锦马超”。他身材高大,因为有胡人血统,和一般汉人相比,他的鼻子显得略高,有点尖,有点勾,令他英俊的面孔,透着些难以捉摸的阴戾。         

马超从小校手中拿过一个窄窄的红羊皮匣,取出了一轴画帛。赵云不解地看着他,马超脸上浮出了几分苦笑,将画轴缓缓打开。画上绘着一轮圆月,月下一座华美的宫殿,在长廊的一角,斜倚着一个宫装丽人,眉目宛然就是少女时代的青芷。赵云忍不住轻轻地“呵”了一声,抬头惊讶地看着马超。         

 “谢谢你那天劝解瑟依。从知道我在世上有这样一个女儿到眼看着她离开,我们父女相聚还不到一个时辰。老天知道我有多少心事要告诉她,可我这个人向来不善言辞,谢谢你说出了我心中许多想说而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话。” 马超的神情黯淡下来。

赵云心中苦涩,劝慰道:“瑟依公主现在还是个孩子,等她长大之后,终会体会到你对她的真情,明白你当年的种种不得已。”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赶紧转个话题,指着酒案上的画轴说:“这画是哪里来的?”他推测马超的不速之访肯定和这幅画有关。

 “就是这幅画害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赵云吃惊地看着他,马超接着说道:“当年曹贼举兵南下,席卷荆襄,我本有意进袭潼关、攻其不备。不想还没等我起兵,曹贼就派张既为使者,以天子名义向我父亲发了恩诏,晋封他为前将军,并且推恩于我,封我为都亭侯。我们父子大排筵宴,款待天使,席间张既突然取出了这幅画轴,说御妹兰陵公主长大成人,天子诏令青年诸侯入都选婿。虽然我那时已有妻有子,又和茉耶公主有婚嫁之盟,可父亲执意要我去许都求亲。”

对马超这样曾割据一方并觊觎天下的人来说,娶一个有皇室身份的女子无疑多了份筹码,根本不需要他父亲的怂恿,想到这儿,赵云嘴角不觉浮出了一丝微笑。马超避开赵云的眼光,解释道:“别人只道马家世代公侯,可是我父亲身世坎坷,所以特别想和皇室联姻。”   

西凉马氏曾是大汉帝国最显赫的外戚之一,但到了马腾之父这一代,皇家恩泽已经枯竭了。原来明德马皇后在世之日,极力抑制本家外戚的权力。但她死后,马家人没有听从她的训诫而卷入了宫廷斗争,失败后被驱逐出京城,赶回了西凉老家。到了马腾父亲马子硕的时候,他已经沦落成天水驪幹城一个小吏了,不久连这个小职位都失去了。马子硕沦落无依,只能靠打柴为生。

此城处于胡汉杂居的地带,城外一个羌人头领见他生得英俊雄伟,有意招他做女婿。马子硕虽然穷困潦倒,可是到底是大汉最显赫的皇亲和名将之后,觉得和羌人联姻已是耻辱,更不要说去当赘婿,本想断然拒绝。谁知那个羌人首领把女儿叫出来和他见面。那个羌女娇艳如花,窈窕动人,马子硕一见之下不由动了心,欢天喜地做了上门女婿。

娶亲后,马子硕才知道这支羌人的祖先来自西域以西的大秦国(即古罗马)。大秦人以步兵军团为主,靠着投手标枪和鱼鳞阵法,横扫南欧、西亚和北非,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帝国。由于不堪匈奴对“丝绸之路”的骚扰,汉人想联合大秦共同对抗北方的死敌,而大秦人酷爱中国的丝绸,不愿受中间商波斯人的盘剥,于是派出了一支远征军,想打通一条直接通往中国的道路。可是他们到了中亚之后,碰到了以骑兵为主的匈奴,步兵军团作战的威力难以发挥,很快被打败,成了匈奴的雇佣军。

后来驻守西域的汉朝大将陈汤击败了匈奴的郅至单于,俘获了这支战术装备独特的军队,将他们安置在凉州城外。罗马城周遭地区古称驪幹,这些军人不忘故土,把汉帝国安置他们的这个地方也命名为驪幹。他们后来在当地定居繁衍,因为不是汉人,和各种西域杂胡一样,被汉家官吏统称为羌人。这位首领无子,就把一身武功与大秦阵法传给了马子硕。

马子硕和羌女所生的儿子马腾生得面鼻雄异,不似中土人士,可是性情温和,为人正直侠义,胡人、汉人都喜欢他。后来天下大乱,马腾趁机起兵,靠着严密的鱼鳞阵法,锐利的投手标枪,结合东、西两大帝国的军事精华,马家军在军阀混战中迅速崛起,威震关西,割据一方,朝廷任命他为偏将军,封为槐里侯。尽管马腾恢复了西凉马氏早已衰落的侯门地位,可是他对母亲的羌人身份一直耿耿于怀,他的胡人血统令他总觉得倍受歧视,所以一听说有和皇室结亲的机会,马腾比儿子要热心得多,巴不得立刻能娶到公主当儿媳,重温马家的外戚宠遇。 

 “曹贼给我们父子加官进爵,却总不提婚事,只催父亲和我亲赴许都。父亲渐渐觉出其中有诈,看出他不过是想用婚事来骗我们父子入关从而一网打尽。可是曹贼派出的使者张既实在狡猾,他来西凉前向沿路官员宣称我们父子已经答应入关就职,我父亲觉得身为皇亲后裔,不能违抗朝廷旨意,于是带着我的两个弟弟举家迁往许都。却把我留下,继续在西凉统领马家的部曲。”

 “后来曹贼向长安增兵,密令钟繇西征。我不甘心束手就擒,所以先下手为强,联合十部诸侯,起兵反曹。我当时以为曹贼会忌惮马家的声望和兵力,不敢对我的父亲弟弟们妄下毒手。没想到曹贼竟下令把我的父亲和弟弟全家灭门,马家上下两百余口人被他杀得一个不剩。”马超的声音嘶哑,眼神凄苦,脸上满是痛楚之色。赵云知道他不止是为家人的死亡而伤心,这些年来,因为他造反连累马腾而死,马超被天下人视为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倍受谴责。

 “我在西凉听到父亲的死讯,悲伤得吐血,恨不得将曹贼生啖其肉。于是联合了羌人、氐人的部落首领,杀死了凉州刺史韦康,占据冀城,当时我所向无敌,以为不久就能打入潼关,生擒曹贼。可是后来韦康手下的人作乱,他们趁着我出城,把我的妻子儿女都抓了起来,在城头上杀害了。” 

马超的结发妻子杨氏,温柔贤惠,居家时抚育儿女,孝敬公婆,起兵后不辞辛劳,忙着抚慰士卒的妻儿,是个名副其实的贤内助。和大多数男人一样,马超把男人三妻四妾视作当然,可是在他心底,那些妖姬艳妾,甚至茉耶公主那样的异国情人,不过是点缀人生、消磨时光的野草闲花,她们带给他一时的愉悦,可是他的心最终只属于爱妻。看到她被敌人剥光了衣服,在城头上被一刀一刀地肢解,血肉飞溅,马超发了疯一样直冲向城墙,若不是堂弟马岱死死抓住了他,他会当场被城上军士的乱箭射死。也许是种幸运,昏迷中的马超没看到他的孩子们是怎样一个一个被刀剑砍死,又被扔下城墙,摔成肉泥的。

 “妻儿死后,我只觉在世上已经聊无生趣。我恨透了曹贼,也恨透了画中的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她,我和家人不会搅入到中原的战祸之中!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打入许都,我第一个要杀的是曹贼,第二个想杀的就是这个女人!”马超说得咬牙切齿,令赵云有些不寒而栗。

 “这些年来,不管细作们如何打探,从来没有过兰陵公主的消息,我都以为她只是一个幻影,是曹贼编来诱骗我们父子的。直到那夜我亲眼看到她,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女子。”马超说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你还想杀她吗?”

 “唉!”马超长叹一声:“谁能想到为了她,我辜负了茉耶,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惨遭横死。可是到头来,又是她替茉耶报了血海深仇,还救了我的女儿,保留了我在世上的一点骨血。这是什么样的因果?也许她说的对。这一切都是茉耶的天魔血咒所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对茉耶最可怕的背叛,不是带走了乌孙赖以镇国的金人,而是遗忘。如果青芷不提,这些年来忙于厮杀征战的马超几乎完全忘记了乌孙宫苑里那个多情公主。世上难以忘怀的,不是缠绵的情话,而是复仇的咒语。

看着马超痛楚的面容,赵云不禁想起了自己听到青芷死讯那天跑到安世高的寺庙中哭泣祈祷的情景。青芷当年说过:“如果能使人忘掉痛苦,管它是醉人的烈酒还是异乡的神明。人生苦短,不如尽欢。”要是“血咒”之类的鬼话能让马超对他经历的惨痛有所解释,总比他日日椎心泣血、痛不欲生好些。赵云自来最不相信怪力神,他也没有出言反驳,默默地陪着马超又喝了几杯酒。

等酩酊大醉的马超被小校们搀扶走后,赵云才发现他把青芷的小像留在酒案旁了。在灯下展开细看,画绢光亮透明,越发显得人像栩栩如生。青芷梨颊微涡,秋波流慧,樱唇欲启,仿佛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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