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馆里锻炼已经好几年,虽然从不主动与人结识,一是性格,二是觉得来这里就是锻炼,与人交流是浪费时间,而且跟非大陆来的陌生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总有些爱与人打招呼的美国人,印度人,中东人,俄罗斯人,等等,会凑上来搭话,有些是好奇,有些是热情,有些纯粹就想找人倾吐,正应了那句流行语:跟爱的人吵架,跟陌生人交心,所以即使我这个埋头苦练满脸毫无交流欲望的人也有了几个见面都要打招呼的’熟人’.GYM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缩影,什么样的人都有.
她曾是模特?
时不常会在更衣室看见这个中年黑人妇女同志,她好象只是上韵律操的课,并不练器械上跑步机,而我从来不去上课,所以只能在换衣服的时候撞见.她大概有四十多往五十上靠了,不过也许只是她因为体重而有些迟缓的动作让我感觉她很有些老态.不知道是性格还是作房产经纪人的职业习惯,她很爱说话,不管是谁,只要在她视线之内,她都能主动对上眼后就开讲,随便从脑子里捡出个话头就开始自言自语,也总能得到些回应,因为即使你不认识她,总不好装没听见,有时候实在与自己毫无关系,就微笑着听她唠叨;她是个无法沉默的人,没人的时候就跟自己说.有一天正好那个小区只有我们俩,她逮住我的目光冲我友好一笑:啊,今天累死了,课都没上完.我注意到她说话有气无力,浑身懒懒的,神情沮丧.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喝了一整天的水,都这点儿了,一点儿实在的东西没吃,再剧烈地跳几分钟,人就感觉要虚脱了.她冲我晃晃手里半加仑大小的水桶,告诉我她在减肥,基本不吃东西,光喝水,水罐儿整天不离手,一天能喝下去一加仑.可光喝水是活不下去的,而且水喝太多肾怎么受得了?她也感觉这样减肥是有点问题,人不能单靠水维持,准备洗个澡回去吃饭.可一提吃饭她又有苦要诉了:’我以前也象你一样苗条,年轻的时候还是模特呢;可我的丈夫光吃些垃圾食品:PIZZA, POTATO CHIPS, AND COKE.天天回家就抱着这几样东西往沙发上一躺.我买的时候会挑些健康食品,可这一阵房市不好,我好几个月没进项了,只能随他买什么吃什么,我能不胖吗?’我看看她,粗略毛估一下比我重了快一半儿,浑身上下都堆着脂肪,不堪重负地下垂着,拖得她走起路来沉重缓慢,乳房巨大,号码至少E往F上靠,可也精疲力竭地吊着,完全是一个负担,我相信激不起男人任何冲动.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实在很难想象她年轻当模特时候的样子,她要是照照镜子回想当年,一定有沧海桑田的哀叹.
我非常惊讶她没收入了竟然就没了给自己买吃的权利,想起很久前读到的小说’JOY LUCK CLUB’,两个同是第二代移民的亚洲男女结婚后,仍然每人拿出一半钱买吃的,然后在冰箱里分开,什么都是五五开,甚至为冰激淋都是你吃的我从来不喜欢那样的东西所以我很吃亏而争吵,这样的家让我感觉非常寒冷而不解,今儿真遇到了活生生的一对儿,今儿还是不可理解:自私到每分钱都与人算计清楚的人,何必与人一起?自己过不更省心.很多婚姻,跟感情毫无关系,就是方便经济而已.看着她迟缓离去的无奈的背影,我想她比我有更多更充分的理由不快乐.
吃素的小伙儿
一个穿着半截体操鞋压腿弯腰还带着球啊圈啊绳的东方女子在这个GYM里,在任何一个GYM里都是独一无二的,自然引起一些人的好奇,经常有人走过来或是问我是否是跳舞的或是不吝惜地夸夸我很柔韧.有个教SOMBA的教练看见我用的圈,特意走过来,热情积极地向我推荐一种新式的呼拉圈,五十多块,在腰上转半个小时就相当于五百个仰卧起坐,我只能笑着回绝:我这个圈跟呼拉圈不太一样,要轻些,好能抛,而且不是专门用来在腰上转的.她噢了一声有些兴味索然地走了.这里很少有人知道艺术体操这玩意儿,看我折胳膊折腿的就觉得我一定是练芭蕾或是其它舞蹈的,甚至以为我是练杂耍的也未可知.我在GYM里点头的’熟人’大多就是因为他们的好奇而认识的,包括这个白人小伙儿.
我在楼上蹬自行车的时候这个叫JOHN的小伙子凑了过来,由我是不是跳舞的问起,展开了人生大讨论.他也就二十多,至今也没问过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人很高大,有些壮,大眼睛大嘴巴,大手大脚,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很爱说,观点却让我觉得很异类,不过美国人个个都试图与众不同,各有奇招,也就见怪不怪了.我说这上楼练的大多是女的,你练器械怎么不去楼下?他说他讨厌人多,喜欢清静.这个北卡长大的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告诉我将来要去新加坡扎根,生活工作,我问他你去过那儿吗?他说没有.那凭什么选这个地方?他一脸无辜地回答:不知道.那你会说那儿的语言吗?不会.他说美国要完了,亚洲是未来的希望,所以他要去新加坡投奔光明.我看他态度很认真,不象是为了讨好我才说亚洲好.有时侯我很佩服美国人:他们对陌生的文化与地域凭空就生出强烈的好奇与兴趣,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敢把自己扔过去摸爬滚打一番,犹如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孩子,自有其天真可爱的一面,不象从有着悠久历史与束缚的中国来的我,多少年了都没能融进西方文化,很顽固很保守很封闭,虽然表面上可以跟他们谈笑风生,心里却竖着不可逾越的墙;每次见到,JOHN都带着点儿美国人特有的无知的单纯跟我谈他人生的计划甚至所谓数学的逻辑,一聊就是十几分钟,简单心思的他绝不可能想到这个看上去很开朗很健谈的东方女子骨子里根本无法接近更勿论认同.
隔了段日子见他,发现他瘦了些,问他在减肥吗?他立刻打开了闸门:’我现在吃素了,而且这辈子再也不吃肉了.’可人需要蛋白质啊.’这个好说:植物蛋白就行了,我吃豆腐.’你爱吃吗?他咧咧嘴,显然觉得那味道挺怪,但它提供蛋白,所以坚持吃.’植物蛋白和动物蛋白一样吗?’’不都是蛋白,有什么不同?’我逗他:你和我不都是人,可我们不一样啊.他笑笑不说了.我说你天天吃草叶子和豆腐不觉得腻味,不想肉?他干脆地回答:不想.这个一惯靠PIZZA和垃圾餐馆过日子的人还真有快刀斩乱麻的利索,说断肉就断肉,立地成佛,与各种肉类绝了缘.吃了二十几年肉的他顿悟地给我解释:’你想想,肉是什么?动物的尸体!(CORPSE)动物一旦被杀死,成了尸体,就开始腐烂,生出各种细菌病菌,时间越长越多,我们吃到这些尸体的时候早就经过了长时间的运输储藏,早就变成了有毒的东西,哪还有营养?你再想想我们的祖先,他们吃什么?野果子.所以我们生存根本不需要吃尸体.’我说祖先还打猎呢,祖先也吃尸体的.’可他们即杀即吃,不会把它们运来运去,也就干净很多.’肉在他眼里已然成了尸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吃素的人是为了这个原因戒了肉.
不知道再见他,又有什么新奇的想法,又对人生做了什么调整.
美国帅哥
加入这个GYM有段日子后,一日照常去锻炼,去到前台亮出会员卡递过去,一抬头,猛然面对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看进一双蓝蓝的眼睛,心里情不自禁地感叹:呦,这人怎么这么帅.太帅了,帅得都要用漂亮来形容了,晃得我脸都不自觉地红了.向上帝保证,我对美国帅哥一向没有反应:因为我对非大陆男子没有任何感觉.由此我确信自己这辈子加上辈子都是地道的中国人,西方人对我就象另一种动物,完全不搭界,不会有任何性别反应.好朋友曾发感慨:你看那些到中国后如鱼得水的人,其实他们本来就该是中国人,只不过误生成西方人的样子.我肯定自己毫无疑问从里到外是东方品种,因而看西方人从来没有过心动.再者,美国人大多注意仪表,又天生长得比例协调,因此帅哥美女比比皆是,看惯了就有些审美疲劳,更没感觉.但这个帅哥实在太扎眼.
他个子既不高大得笨拙更不矮小得让人忽略,大概在一米八左点儿,身板儿笔直,虽隔着衣服,凭我数年锻炼观察几成专业的敏锐的审美眼光,一望而知浑身都是长期锻炼雕琢出来的细长精肉,即使松懈的衣服也能让他穿出瘦长挺拔又有力有棱角的线条,却不象专业练健美的都是疙瘩肉把衣服撑得满满的,未免让人觉得有些蠢.他有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不独眼睛,他的所有外部结构:个子,脸,五官,四肢,体重,都可以说不大不小,各个零部件搭配完美,正应了那句俗语:减一分太短,增一分太长.他的脸跟身材极其一致协调地瘦长,象是精心雕刻出来的一般线条清晰,连递卡片的手指都细细长长,配上短短的干净利落的寸头,十分简洁,真是大大的美男子.他颇有些美女般的矜持,甚至都不大笑,严肃得很有距离感,不象其他工作人员亲切友好.我实在判断不出他的年龄:也许三十多,也许四十出头.他总是穿着黑色的西装,象个招牌那样不是站在前台就是坐在门庭的办公桌边,少言少语的.看看墙上贴的教练员的照片里没有他,我想他应该是经理,却又很少象另外几位时常陪着客人介绍馆里的各种设施.他只是偶尔去游泳池边或是器械室站几分钟,象是大人物在视察.我确信他一定很频繁地锻炼,但虽然我几乎每天都去,却从来没有见他换上运动服,在哪个机器前挥汗如雨.
我总觉得他意识到了自己容貌出众,因而时时端着小架子,不知道这样的干净美男子,美国姑娘们可会扑上去?有次在GYM里遇见好朋友,她很少注意男人的长相,却主动跟我说:你有没有发现这里有个人特别帅?我们一交流,对他第一眼的感受几乎一模一样:有些惊呆了.这个帅哥帅得没天理.
多看几次习惯了,我再不脸红了,反而挺替他累得慌:这么出类拔萃的美似乎成了他的负担,让他整天这么绷着. 男人长得太帅是幸还是不幸?
最近忽然注意到他不在了,是另谋它职了?除了花瓶,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适合他.
大陆女同胞
这个东方女人大概四十多,听她说话的口音应该是大陆来的,我只有一次在楼上的跑道上看见她和丈夫,那个美国白人得有六十多了;更多时候我们是在更衣室撞见.她挺高,超过一米七,比一般中国女人骨骼宽些;因为她经常无所顾及地全身裸着照镜子,一团白花花的肉体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想看不想看都得看,而亚洲人很少这么坦然面对自己的裸体,因而引起我的注意.我一直不太理解在众目睽睽之下全身赤裸,即使是在蒸汽室,或是WIRLPOOL里,面对其她女人,没有遮拦也会让我十分难堪,但我总是看到有人一览无余地站在镜子前梳头打扮,久久地仔细打量自己,或者展览般走来走去,身材好的自恋也就算了,可有些人真是够影响市容,实在不知道她们看到了什么会这么流连沉醉?那个曾是模特的黑人女同志有天很气愤跟我抱怨裸身躺在WIRLPOOL旁边椅子上的人:FOR GOD’S SAKE, SHE SHOULD PUT SOMETHING ON!我不知道是她总体上就反感别人在她面前裸露还是嫌那躺着的人难看污染了她的视线.这个中国女人对自己的身体应该是自信的,才能够坦然地赤裸着面对我说话吧?
她很白,很丰满,身上脸上的皮肤都很光滑,但线条有些模糊,因而显得有些肉感.五官长得一般,相对于其她亚洲人,她算是个爱说话的人:我却总是觉得这是因为她在家里只能说英语,一定很憋闷,看到说中文的同胞,自然就有倾诉的欲望,因为她只找中国人说话,先是有两个台湾来的太太跟她好象挺熟,近些日子又主动跟我打招呼.
看她的身体,似乎没有生过孩子,正因为没有孩子的拖累,才能天天来锻炼,长时间地站在镜子前坐在长条凳子上欣赏自己白晰的皮肤吧?听她跟其她人聊天儿,好象自己开着公司,不过估计也不是什么很赚钱的营生,否则不会住在我们这个挨着贫下中农的中产区.尽管她脸上看不到皱纹,她的有些慵懒的姿态与语气总是让我感到点儿无聊寂寞.我猜测她大概是与美国人结了婚出来的,也没有再读书,大她那么多的丈夫,无论在感情还是生理上,可能都不大会让她满足吧?有一天看见她,一放下包,就自言自语了一句:现在怎么就找不到快乐呢?她的全身,其实都散发着这样茫然的气息.
在一个个看似光鲜的生活背后,又有多少不为外人道的苦闷与困惑?走到中年,还有多少人能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到持久的快乐?还有多少人能象孩子那样开心灿烂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