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这个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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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因为早年丧父,而小时候又因是唯一的小女儿被爸爸宠爱有加,我对所有朋友的父亲都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也总能与他们相处得很好,与这个老爷子又特别有缘。

 

  跟当时认识不久的男友去机场接他来探亲的父母,迎面一堆高大的美国人中走出一对中国老人;就算拿自己人比,他们也真是够矮,尤其又都是东北人,更有点儿说不过去。大学运动队一练武术的朋友,自长春来,个头儿没我高,愧对东北水土,称自己为“自然灾害”,那么这一对就是“严重自然灾害”了;他们对我这小辈说话还需不易觉察地微仰下颌,让我恨不得切了高跟再在脚下挖一坑儿。我装着大方其实极害羞地伸出手:伯父你好。他微一楞又反应及时地握了握我的手:你好你好。他们不知道儿子身边还陪来了一女子,显是有点儿吃惊,但与老爷子握手相视的那一瞬我直觉他对我极有好感,嘿,咱们有缘。不独青春男女,与谁交往不得讲个缘份?我跟他妈妈就没这点儿灵犀,虽然她后来对我也很好。果不出错,几天后一party上来了众多女孩儿,人都散尽后老太太对老伴儿说:某某女孩儿挺漂亮。老爷子回道:还是咱们小诌好。这是男友事后讲给我听的,瞧,老爷子就是有眼力,那些女孩儿的矫柔做作远不如大大方方让他瞅着舒服。我自是因此对他

在心里更添了些亲近,谁经得住好听话的腐蚀?

 

  别看老爷子个头矮,嗓音一点不矮,一句你好虽不是声若洪钟,也称得上中气十足,特显东北汉子的劲儿,一点不像我这男友,长得结结实实,稍一打扮整个一黑帮打手,说起话来却斯斯文文,父子俩都不协调。除了个子,他里外一标准的东北人,爽快。听老太太讲他年轻时也是火气旺盛,争强好胜的。他早年开卡车,是东北一农场车队队长,车技没得说,全农场没一个敢比,凡有车技赛必出尽风头,开得大胆心细,令人心服口服。脾气也有,东北男人吗,有几个温文尔雅的?有一次他的部下打了老婆,女人找他评理,他放下碗筷,跟她回到家,一句话没有就先给了那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两大嘴巴,想想吧,他一米五几,打这不像话的丈夫恐得跳起来吧?那人竟一声不敢出,足见一个人的威力绝不在个子。现在可看不出一点端倪了,一脸的和平气象,稍有矛盾就和稀泥,我从没见他冒出一点儿火气,露过一点儿锋芒,出门玩儿,那么平坦开阔的高速他都拒绝开车。不过岁数虽大了,好奇心还很强,只要是玩儿,永远兴头十足,无论大城小镇都爱仔仔细细逛,拍无数的照片。

 

  在家呆的时候他爱看三个电视节目:篮球、拳击和动物世界,个个看得专心致志,不论多晚,从不犯困,而且常常显得比运动员还兴奋投入。男友出差时我偶尔陪他们看动物世界,结果碰上一回尴尬:一晚主题正好是性交,近一个小时屏幕上尽是各种动物交配的近镜头,幸好他们看电视有关灯的习惯,不然我真是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儿塞起来。我不敢弄出一点儿声响,唾沫都不敢咽。那场景挺滑稽:老少三人一动不动端直地盯着电视可又明明不专心。老太太顶不住冲出一句:演这个干什么?老头儿带些尴尬又强作从容地发言:不演这个演什么?一丝讳莫的笑意憋不住从嘴角漏了出来。

 
我跟老爷子有一点特通:为了表达意思什么词儿都敢生造。我们都是B型血,据说有创造力,出艺术家,可惜我也就会把字乱搭配而已,或者评一句此人看去像浆过的西装、那女孩儿围巾裹得背后看脑袋象蛋壳、这一对儿怎么看怎么像狼和羊之类原始的感觉式比喻。与他们相处的半年里从老爷子嘴里听了无数与我的那些话有着惊人的异曲同工之妙的新鲜词儿,比如电冰箱上面是冷冻层,于是下面就成了“暖层”,儿子老婆困惑,我就特理解,语言吗,不就是为感觉服务的吗,只要为了表达准确,什么不能用?

 

  他们呆了半年回去了,后来我有机会回国探亲,在北京时与他们同住了几日,对老爷子的生活习惯有了些更细的了解,越发觉得他有意思。老人们多早睡早起,大清早他起来不听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坐在沙发上拿着袖珍多波段收音机使劲调,听到美国之音中文台就笑眯眯停手,安安静静听上半小时,一副关心国家大事的神情。新闻完了一会儿,只见他头靠沙发背,嘴微张,已然睡着了,垂下的手里还握着收音机,老伴儿称他又在“深思熟虑”了。

 

  东北人大多爱喝酒,老爷子也馋,又不敢多喝,为了节制,找来一小药瓶,把大瓶里的白酒倒进小瓶,每顿饭前喝两口,极沉醉虔诚,瓶口细每口喝不多,以此自我限制酒量。有时还想诱惑大孙子喝点儿,被老伴儿严厉制止,也就算了。

 

  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到老这样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满院转转,听听广播,打打盹儿,再咂两口白乾儿,也是一种福气吧。

 

  人活总得有点儿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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