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瞎子阿炳

二野,居于南美,正宗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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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瞎子阿炳

文/王亚法

我祖籍江苏无锡。

我对故乡的人文山水有深厚的情愫。在上海居住时,又与瞎子阿炳的好友,无锡“天韵社”的乐师阚献之先生为邻,阚先生晚年居住在女儿家。他年轻时喜欢调弦弄琴,此外就是抽水烟,教授他的外孙女及我一班顽童读《尔雅》、《说文解字》,我读《古文观止》的唐宋散文就是他教的。他还教过我弹三弦,可惜我没有学好。阚献之的女儿和我母亲称姐妹,按辈分算,我应该叫他“舅公”(无锡人叫“外公”为“舅公”)。舅公能调弄十八般乐器,其中最擅长的要数七弦琴。他弹七弦琴时,习惯在红木琴几上焚一炉檀香,不时把鼻尖上的油脂涂在香炉上,我那时十来岁,曾向他指出:“舅公你这样子不卫生。”他笑笑说:“你老小(无锡人小孩为“老小”)不懂,这事人体的精华,是好东西。”

在这群孩子中,数我年龄最大,也最懂事,所以舅公最愿意给我讲故事,讲得最多的,要算瞎子阿炳的事。他说瞎子阿炳原名华均彦,因命中五运缺火,取小名叫“阿炳”。阿炳是“雷尊殿”(已毁,现无锡图书馆旧址,笔者注)当家道士华清和与无锡名门秦家(共产党中的秦邦宪系该家属人员)某小姐的私生子,出生后有丫鬟偷出来,送到乡下抚养大,尔后又被华清和收为徒弟,为畏人言,对外不认父子,只称师徒。阿炳长大后因交友不慎,染上梅毒和阿芙蓉癖。他的双眼也因梅毒而失明,从此人们叫他“瞎子阿炳”,他也乐意接受。

瞎子阿炳常在无锡崇安寺一带卖艺。晚年他在烟馆里认识一位从江阴逃出来打杂的寡妇董彩娣,阿炳看她为人老实,心地善良,与她同居。自从有了董后,阿炳几乎每天背着胡琴、琵琶、三弦等乐器,右手搭在董彩娣的肩上,出门卖艺。他们常在秦家祠堂的屋檐下过夜。

瞎子阿炳拉二胡有惊人的技艺。他有人格,从不向人讨钱,每临表演结束,他会用二胡拉出无锡人说话的声音:“阿炳肚皮饿了,阿炳要吃饭,谢谢等等。”听者无不动容,叹为绝技。

瞎子阿炳的人缘好,敌伪时期,汪伪搞清乡,一到黄昏,城门就关闭。守门的伪军喜欢听阿炳拉二胡,所以不管他多晚进城,只要听到他的胡琴声,卫兵就出来开门,让他进城。

瞎子阿炳一直到死,头上那根从清朝遗留下来的辫子,一直没有剪掉。阚献之曾劝他:“阿炳啊,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你还留着辫子,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但阿炳回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

大约在一九四八年底,有一天清晨,阿炳清晨,阿炳起床发现常用的那把三弦的蛇皮给老鼠咬破了,他就背着琵琶和二胡出门。那天董彩娣有事,没有陪他。他一个人在街上瞎摸,不慎给黄包车撞了一下,琵琶撞碎了。阿炳非常迷信,说天意不让他吃这碗饭了,就此在家中歇着,靠董彩娣给邻里倒马桶养活。一九五零年夏,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杨荫浏先生(其老师吴畹卿也是“天韵社”人员,是阚献之好友。杨荫浏每去上海,必去拜访阚),向中央音乐学院推荐瞎子阿炳,同时还约了两位朋友一起去无锡,为瞎子阿炳录下了《阚春风曲》、《听松》、《龙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等六首曲子。

杨荫浏玩挖掘出了瞎子阿炳,没有杨荫浏就没有瞎子阿炳的传世之曲,杨荫浏功不可没,但经瞎子阿炳告诉阚献之说,他从杨荫浏的某些做法上感到对他有所嫉妒,因为当时杨荫浏完全有能力将阿炳介绍到中央音乐学院去工作,而杨没有进一步援手,只付给他几百元报酬就将他打发了。

瞎子阿炳长期挣扎在贫困线上,生活潦倒,得了这笔报酬,天天上馆子吃喝,吃坏了肚子,于同年十月与世长辞。

瞎子阿炳死后不久,董彩娣也病故在无锡崇安寺公园路二号的一间斜披小屋里(原是雷尊殿堆杂物的屋子),死后一个多星期才被邻居发现,这时她的半边脸孔已经被老鼠啃啮了。

阿炳死后,除留下一张敌伪时贴在良民证上的戴破毡帽,墨镜的照片外,没有任何遗物。四人帮打倒后,无锡市政府在锡惠公园的一泓湖水前,为他修了座衣冠冢,并请杨荫浏先生题了碑文,供后人凭吊。无锡文联的一位朋友告诉我,前不久,一位日本老者来祭拜,他站在墓前,神情肃穆,双手托起一台录音机,在《二泉映月》的二胡独奏声中,泪流满面,放罢音乐,他对墓碑行了深深的一鞠躬。

瞎子阿炳是中华民族钟灵之气的结晶,他的天才创作,将与黄河、长江的浪涛一起在天地间回旋。

最后还要一提的是,阚献之逝世于一九六一年的自然灾害期间,临死前他也被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邀请去录了几首古琴乐曲,得到一百多元人民币的稿费,在内饿殍载道的年月,阚老先生上高级饭店(当时的高价饭店)吃喝,被活活胀死。记得临死前,我陪在他床前,念《新民晚报》的连载小说给他听,他帮我纠正错别字。他曾悲切地和我说:“阿法啊,我和阿炳的命一样苦,只配饿,不配饱,饿了这么些日子没事,,吃了几餐饱饭就出事了。”

我拉拉扯扯写了这些,只是告诉海外华人,我们民族的老一代精英,那时候在祖国的怀抱里是这样生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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