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有一种爱谁敢言说

  楔子
  “据有关方面消息,两日前在穿越尼萨魔鬼城时失踪的中国社科院年轻研究员杜微言至今仍下落不明。官方已经出动了飞机做地毯式低空搜索,而在地下,出动越野车数十辆,搜索范围约为4000平方公里。其中离出事地点周围约30公里为重点搜索地区,进行了分割成片的地毯搜索。但是到目前为止,依然没有寻找到失踪人员的下落。”
  这条新闻在电视上播出的时候,正是傍晚,万家灯火的时刻。
  临秀省天尹市的语言信息研究所里还有人没有下班。年轻的工作人员小梁接完一个又一个电话,看着网页上的新闻专题发呆,半晌,她探手去关了电脑,默默的想:微言,你会回来的。以前那么多波折都过去了,这里还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你……不会有事的。
  天尹市往南,明武一所普普通通的民居里,一个小男孩刚刚做完作业。家里仅有的一台彩色电视前,爷爷坐直了身子看得十分认真。电视里出现了一张照片,很熟悉……张晓晓一时间有些发愣,拉了爷爷的手说:“爷爷,这不是……小杜老师么?”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张晓晓不知想起了什么,小小的脸皱成一团,“她……出事了么?”老人一直没作声,神情复杂的拉了拉孙子的手,慢慢的说:“没事。小杜老师是好人……她不会有事的。”
  而远隔着千山万水的欧洲,因为时差的关系,正是深夜。陈雨繁在庭院坐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给江律文拨了个电话:“看到新闻了么?”那边没有说话,她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消息么?”
  江律文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他已经过去了,能不能找回来,现在谁知道呢……”
  陈雨繁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即便是此刻,她对杜微言依然没有好感。她只是好奇,那个看上去无所不能的男人,究竟能不能把杜微言找回来呢?
  临秀飞往西北尼萨的飞机上,年轻的男人伸手打开了飞机的遮光板。他的衬衣袖子挽起到了肘间,领口微松,光线射进来的瞬间,他轻轻的折眉,又闭了闭眼睛,脸上的表情沉静如水。这是空姐第四次经过他身边,而他第四次叫住了她,低声的询问时间。
  对着这样年轻英俊的男人,空姐微微红了脸,并没有不耐烦,声音轻柔的说:“还有四十分钟,飞机就会降落。”他颔首道谢。四十分钟……还有四十分钟,他就可以离她近一些,至少可以做些什么,不用在千里之外无望的等待了。
  机身轻轻一颤,顺利着陆。他站起来,薄唇抿得成了淡淡一道刀锋的模样。
  “欢迎下次再次乘坐xx航空……”舱口送别的空姐笑容甜美可掬。
  而他恍然不闻,这个时候,大概没有什么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了吧……他脚步疾快,修长的背影很快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大西北的尼萨魔鬼城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机器轰鸣声。
  距离杜微言失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根据报道,社科院的语言考察小组在前天起开始穿越尼萨并预计在四天后到达魔鬼城的另一端。本次科考的目标,是考察一个素来隐居在大漠边缘的西北民族的语言。然而就在刚刚深入尼萨的第二天,一次停车休息整顿中,小组中唯一的女队员杜微言去拍摄一处雅丹地貌,不幸与队伍失散。同伴确认了她没有携带任何的食物和清水。这也意味着在沙漠这样的极端生存环境下,生存期不会超过三日。
  搜寻工作已经进行了整整一日。电视上拍到的场景是有搜寻人员手中的金属探测器响起来,扒开土层,最后发现的不过是一个废弃很久的易拉罐子。专家在被记者采访的时候,忧心忡忡的说:“魔鬼城中的巨岩土质很松,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随时会倒塌下来。我们担心失踪者会因为精疲力竭而躲在巨石下边的阴凉处休息。如果被倒塌的巨石掩埋住,土层可能深达2-3米。如果是这样,对我们的搜救工作来说,希望就很渺茫了……”
  搜救人员都看过杜微言的照片。那是在进入尼萨魔鬼城前,所有队员的一张全家福。她站在前排,对着镜头微笑,露出脸颊上深深的梨涡,相当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因为这样,在场所有的人愈发的觉得惋惜。
  在时间上这一轮搜救显得尤为重要——最宝贵的生存期即将过去,如果还是不能找到,那么她的生存的希望会大大降低。
  救援队的队员开始登记这一轮搜救派出的车子。不远的地方,有一辆越野车扬起了尾尘,向东北方向驶去。
  “东北方向,带队是谁?”
  “这里呢,编号十四的。”有个中年人举了举手,“马上出发。”
  那人困惑的抬了抬头:“咦?那辆车是谁开走的?”
  一行人面面相觑。直到有人说:“嗳,刚才赶来的杜微言的亲属呢?”
  有人记起那是一个年轻男人,从南方的临秀省匆匆赶来,跳下越野车就去救援指挥的那个帐篷里查看地图,脸色阴沉得仿佛山雨欲来。
  “他……不会自己开车去找了吧?”有人结结巴巴的说,“带他来的人呢?人呢?”
  魔鬼城中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巨石,褐黄色,被黄昏的阳光一扫,又带了一种血红的铁锈色。杜微言知道这种时刻她不能躺在那些阴凉的巨石底下。这些没有成岩的沉积层看似无害的静静矗立了着,可是一旦垮下,或许只要一瞬间。
  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已经开裂了,有一滴血珠蹦出来,瞬间就被沙漠的高温给蒸发了,只在唇上结成极薄、又泛着腥气的血痂。
  或许真的会把命留在这里吧?她无力的想,唇角轻轻一动,嘴唇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楚。她慢慢的坐了下来,身子底下的沙砾烫得可怕,隔了一层衣料,自己的肌肤仿佛都被烤熟了……她毫不怀疑真的会有人在这样的地方被晒成肉干。
  而这时,还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不是稻草。是一条蛇罢了。
  造物主总是这样神奇,在这样酷烈的环境下,也有生命力顽强的动物存活着,并随时向入侵者亮出獠牙。
  它在离自己两三米的地方,高高的昂起蛇头,细长的蛇头吞吐间,仿佛是一个精密的仪器。杜微言回忆着那些急救常识,她要镇静,尽量不要移动身体……可那条蛇,似乎还在缓缓的靠近,s型的身躯后留下了淡淡一条白涎痕迹。
  “莫颜……真对不起……”杜微言将目光从那条蛇的身上移开,挪移到那轮看似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上,心底喃喃的说,“对不起,你等了那么久,可还是会让你失望……”
  或许这就是生命即将终止的前一刻吧。
  很多事不可遏止的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的执着,她的躲避,他们共同的命运……如今她不用再选择了,这样也很好。
  晕眩感铺天盖地的将自己席卷之前,她忽然想到——莫颜……很久很久之后,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呢?再见的时候……大概你还是能一眼认出我的吧……

  临秀省公安厅会客室中,空调声音嗡嗡响着。杜微言抬头,午后的阳光洒进来,她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一只小黄蜂,小家伙振着翅翼,不知死活的一头撞在透明玻璃上,却又进不来,落下小小一个黑圆的斑点。
  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走过来,搁下一杯水:“杜小姐,请您先等一下。王队长在开会,马上就出来。”
  她的指尖拂过塑料杯让滚水烫得发软的外壳,轻轻吐了口气,微笑着说:“没关系。”顿了顿,又问,“你们这里有临秀省的地图吗?”
  刑侦大队王队长推门进来的时候,涂着清漆的会客室大桌仿佛是一面巨大的铜镜,明晃晃的将光线反射出去,灼得人睁不开眼睛。
  桌子的一侧,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探身仔细的查看那张摊开的地图。她穿着米色的风衣,腰带松散的落在一侧。此刻她的手指正点在地图的某一处,好像在喃喃自语。
  这个经验丰富的刑侦队长心底滑过几分不信任。把这位研究语言的学者请来,不知是上头谁的意思。不过如今这种时候,他也没办法,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开门时的气流微微卷起她的衣角,杜微言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几个人,齐耳短发滑下来,落在脸颊边,弯出一抹巧妙的弧度。她忙站起身,看见那个铁汉似的男人向自己伸出手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杜微言看了看这个黑粗的汉子,胡茬密密,眼底略有血丝,显是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样子。她伸手和他回握,笑着说:“王队你好。”
  王队长也不再客套,摇头苦笑:“唉,手忙脚乱啊。”
  手忙脚乱,倒不如说“兵荒马乱”更贴切一些。
  这半个月,临秀省的省会天尹市忽然有一伙犯罪团伙四处作案。大都是在夜晚。团伙作案,受害人,被抢劫的有出租车司机,也有单独行走的路人。
  接连不断的报案,加上媒体的曝光压力,整个公安局如今人仰马翻。
  唯一的进展就是最新的一个案子,因为发生地点是在取款机边,于是有了几张模糊的摄像截图。如今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图片都是那两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
  王队径直把杜微言带到了办公室,请她戴上耳机,点开播放器之前,又说了一遍:“这也是无意间录下的一段对话,技术部那边已经做过处理,这是我们拿到的、最清晰的语音资料了。听口音,好像就是本省的人。”
  杜微言点点头,戴上耳机,凝神听了一遍。
  短短的三十秒。进度划到了最后,静止。
  她闭目想了想,良久,才说:“我再听一遍。”
  十分钟后,杜微言将临秀省的地图悬挂在墙上,手边是一支黑色的记号笔。落笔前,她又仔细的想了想,然后唰唰的,将临秀省南边的明武市重重的圈出来,回头望向王队:“至少说话的这两个人是来自明武的。”
  王队眨了眨眼睛,有些目瞪口呆。
  “王队长,你请我来,不就是因为方言地图么?”杜微言将头发夹回耳后,逻辑明快的说。
  “第一点,您可能听不出来,说话的那人口音中带了尖团分音。”
  杜微言考虑如何最简单的对王队解释清楚什么是尖团音:
  “尖团音是古人的一种发音方式。简单说,比我们现在的口音要复杂一些、分类细致一些。我们的普通话中已经失去了尖团分音,如今只在有些方言中还保存着。但是因为普通话的推广,也正在渐渐消失。明武市地理方位偏南,那边在古代的时候和一支来自南方的少数民族融合过,口音相对整个临秀,还是较为古老的。至今还保存着某些音的尖团分流。这个不难辨识。”
  “第二,你注意道他们对话中的脏话了吗?”
  “我们这一带的人说脏话,会带及母系亲属。有时候,也会顺带骂出女性特征。而据我所知,在明武市以及再往南的红玉地区,骂人的时候,很少提及母系特征。再考虑到红玉阗族的语言和我们日常交流用的语言相比,差异更加明显得多,所以可以排除他们。那两个人应该就是来自明武市的。”
  王队长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凑过去仔细的看那张地图,呵呵笑了笑,似是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杜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个骂人的……我还是不大懂。”
  “是这样,其实这一点,还是和明武市曾经迁入一支少数民族分支有关。你知道,有些民族在远古的时候母系氏族时间极长,信仰也和女神有关。这些习俗保留到现在,反映在语言文化中,最细微的地方,他们不会提及被骂者所尊敬的母系亲属。就比如这个……”杜微言沉吟片刻,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们不会说——操你妈。”
  王队长“哈哈”笑了一声,搔搔头,问:“原来你们研究这些啊?”
  杜微言一眯眼,眼角弯弯的笑起来。她的唇微薄,小巧,仿佛是如今水果摊上价格不菲的樱桃,嫣红欲滴,脸颊上浮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虎牙尖尖的,给这张脸添上几分生动可爱的年轻气息。
  一旁有年轻的刑警走过,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笑问:“王队,这是谁啊?”
  王队没睬他,只是对着杜微言“哦”了一声,点头说:“了解了,了解了。”一转念,仿佛遇到了救星,一迭声的说:“杜小姐,我们还有几个案子,你要是有时间,就来分析一下,可以吗?”
  杜微言看看时间,犹豫了一下:“今天我还有事。王队,要不下次再约个时间吧?”
  出了省公安厅的大门,杜微言抬头看看天气,拿出手遮了遮阳光,数秒之后,没叫她多等,一辆轿车停在她面前。
  车窗滑下来,江律文侧脸一扬,杜微言跑到后座,拉开车门坐进去,用手忽扇出似有似无的气流,笑着说:“今天真热。”
  江律文从后视镜中斜睨她一眼,余光掠到了窗外几片飘飘悠悠落下的枯叶上,有路过女孩子的黑发被风掠起,又紧了紧领口。
  “热?”江律文作势抬手去开冷气,“你要不要降降温?”
  杜微言愣在那里,有些尴尬的笑笑,慢慢的将手放下来,半晌才搭话:“现在好了。”
  江律文边开车,边扫了一眼空空的副驾驶座,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语气略带无奈:“我说杜微言,你怕我是不是怕得有些过份了?”
  杜微言偏头望着窗外高架,仔细琢磨着他这句话该怎么接口,不过到了最后,她也承认自己目前有些怕他,只能僵直着点点头:“我会尽量克服。”
  专心开车的男人忽然有些放松下来,闲闲的靠回椅背上,声音中也不自觉的含着笑意:“要是我不打电话给你,你是不是打算就再也不和我联系了?”
  “怎么会?”杜微言有些底气不足,心虚的回望后视镜。他的眼睛十分漂亮,明亮,又不失锋锐,仿佛能游刃有余的看破她的心思。
  “嗯,没人告诉我你回来了。”杜微言有些恍惚的看着窗外,“时间过得很快。”
  江律文说得很快,利落的停车,语气中倒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回头沉着的看她一眼:“是很快。不过过得快,有些事就不容易忘记。”
  车门啪的一声,在身后关上。说不清是不是这个声音惊到了自己,杜微言心脏微微一滞,一低头的时候,江律文修长的影子落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细长,摇晃着像是加热后被拉长的玻璃丝,叫她想起一段诡异而迷蒙的时光。
  大隐隐于市。杜微言以前路过中山路,从来也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座酒府。门口看起来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扇铁门,只有踏进去了,才觉得别有洞天。
  绿荫掩映,溪水迢迢,仿佛是民国时的一抹旧影,又像是一段婉转凝滞的时光。
  一幢红瓦白墙的小宅上还探着一个小小的老虎窗,壁上更是爬满了藤蔓,因为是秋日,略有些萧瑟和涩索,一阵风掀起数张枯叶,如蝶般飘落至草坪上。
  杜微言张望了一下,略感好奇。
  “来,这里。”江律文对她伸了伸手。
  杜微言跟上他的脚步,踏进大厅。
  穿着正红色旗袍的小姐仪态优雅的迎上来,微笑道:“江先生,这边请。”
  江律文放缓了脚步,走在杜微言身边,见她对周围略有些好奇,解释说:“就是随便吃个饭。这段时间政府对明武那边要有开发的大动作,就找一些专家和学者来谈谈看法。没什么大事。”
  杜微言脚步一停,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研究……”
  话一出口,就有些窘迫的停了下来。她的课题申报、经费支持,江律文不会不知道。
  江律文并没发现她的异样,他也停下脚步,彼此间熟悉得仿佛是两只频率一致的钟摆。黄色的灯光让整条走廊蒙上了淡金色的轻纱,江律文低头看着她,忽然微笑起来:“小师妹,你该问问,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虽是半开玩笑的口气,杜微言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匆匆忙忙的一低头,给他瞧见侧脸柔润的弧度,肤色剔透如水晶。
  恰好服务小姐推开了包厢的门:“请进。”
  杜微言从他身边走过,掠起一股气流,有着馨香的味道,却不浓烈。
  江律文想起了那个冬夜,他坐在酒店的大堂,身边的花瓶插着几支香水百合,味道就是这样。草木的清冽,微醺的香意,而他看着那扇电梯的门开开合合,仿佛是水银流溢。
  他知道她在三楼。
  可她始终没有下来。
  就像此刻,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那份刻意的疏离,叫他觉得无可奈何,却越发的想要重新靠近。
  “你们……真的决定要开发明武?”杜微言跟着江律文的步子,问道,“看上去,力度不小。”
  江律文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们这次和政府合作,都是看中了明武那一块旅游产业潜力很大,早就说要开发,前后找专家论证了好几年了。不是乱来。这一次他们提出了很多不错的方案。其中就有方言和当地的傩戏,如果可以好好利用,产生的效益,就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了。”
  杜微言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是最好了。”
  同席的还有民俗学、宗教学和旅游开发的一些专家学者。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杜微言站起来,低声对江律文说:“我去接个电话。”
  同事小梁打来的。语音实验室的一台仪器大约出了些故障,小梁在那边急得团团转。
  杜微言安慰了她几句,身侧走过两个服务员。红色的旗袍开叉到大腿,修长的美腿若隐若现,青春而美丽。其中一个笑着说:“今天01宴请的客人可真年轻。”另一个不知道说了什么,杜微言没听清,只记得一串笑声仿佛银铃,散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杜微言漫不经心的看着她们进去另一个包厢,电话里小梁的声音有些惊喜:“哎,没事了。修好了修好了。”
  杜微言有些歉疚:“唉,真对不起,今晚本该我值班的……”
  小梁的声音很爽快:“没事。你和我客气什么。挂了啊。”
  回到包厢,对坐一个老先生遥遥发话:“小杜,你们上次申报的那个方言地图项目,标注得怎么样了?”
  杜微言在读大学的时候,曾经上过他的课,算是门生,于是恭恭敬敬的回答:“现在进行到了明武这一块。”
  “哦,明武的方言,虽然比不上阗族语,可也是活化石啊。上次还有人提议拿这个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看啊,是得保护。不然,过上两年,就全没了。”
  杜微言点头,最后笑了笑说:“我们正抓紧时间,过几天就会去那边调研。”
  “好啊!好啊!”老先生满头白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开发虽然是要进行,可是文化保护也要做好。我的理解就是,政府一定要把这两端都协调好。就好比这方言,不能一开发,游客一涌进去,人人都开始讲普通话,然后方言就灭绝了。这样从长远上看,得不偿失啊。”
  江律文端起酒杯,微笑着说:“各位专家的意见,我们在开发的时候,都会考虑进去。请放心。”
  一杯饮尽,他又低头对杜微言说:“你们什么时候去明武?要不要一起?”
  杜微言心底微微一痒,有点难以抗拒这个提议。如果是和政府开发委员会一起进驻明武,无疑任何事都会变得方便许多……可问题是,是会和他一起去么?
  江律文下一句话是:“而且我们也确实需要方言向导和语言方面的顾问。”
  杜微言想了想,点头就答应下来——其他的,就到时候再考虑吧。
  灯光下江律文眸色一闪,仿佛是一粒小小的石子掉进了平澜无波的水面:“好,我会让人和你们研究所联系。”
  出门的时候,杜微言走在最后。一个服务员匆匆忙忙的从她身边走过,一边对着对讲机的耳麦说着:“01要走,通知领班和经理。”
  重复了两遍,杜微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边包厢的门也打开了。
  先出来的男人西装革履,有些面熟。杜微言凝神一想,记了起来。不就是电视上常出现的临秀省省委书记么?
  啼笑皆非。也难怪,江律文也说了这家酒店惯常就是接待政府的要员,原来01是这个意思。
  杜微言走到门口的时候,后边的寒暄声似乎大了一些。她正对着大门,落地玻璃倒映出身后的人群,众星拱月般拥簇着其中的两个人。
  她的视力不差,可是酒店的光影错落,门口的玻璃又有着近乎透明的清晰感,那些人像便显得有些虚幻。
  和书记并肩站着的男子,白衣黑裤,身子修长,仿佛是潺潺溪涧边一杆挺拔的绿竹。
  有什么东西飞速的掠过了杜微言的脑海,那个身影似曾相识——她条件反射的想回头看上一眼,片刻后,意识恢复过来。她又强行的克制住冲动,一步步的往前走。
  其实脑海里盘旋的不过几个字:“怎么可能?”
  服务生替她推开门,微笑道:“小姐,慢走。”
  玻璃的光影渐渐的扭曲、倾斜,终至消失。仿佛将空间都被震碎了,视线望出去,竟有些难以找准焦点,杜微言一直到走出门外,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只能微微咬唇,安慰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江律文的车停在门口,已经等了片刻。
  杜微言僵直着脊背,慢慢坐进车里。
  她的目光中,只有自己颈中缠着一条深蓝终至浅白的渐变色长围巾。流苏直直的坠下,又开始轻摇,色泽似是碧澄的湖水,有着被风卷起片刻的起伏涟漪。
  如果说刚和江律文见面的时候,杜微言还有些刻意的轻松,那么在回去的路上,她却连那丝伪装都剥下了,沉默得不可思议。
  江律文倒是一副惬意自如的样子,只在拐弯的时候问她:“还住在华门路?”
  杜微言还没反应过来,良久,才说:“你在路口放下我吧。”
  江律文但笑不语,漫长的红灯终于结束,他淡淡的说:“最近这么不安全,万一路上出了事怎么办?”
  杜微言哦了一声,也不拒绝,轻踅着眉,说:“那麻烦你了。”
  这一晚的夜空并不好看。
  繁星凌乱,云层仿佛叠嶂,遮掩起浓蓝的夜幕。
  车子在小区值班室门口停下,江律文和杜微言一起下车,他半靠着车门,眯着眼睛看她转身离开。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抓住她手腕,声音只有彼此才听得见:“微言,我这次回来找你,是因为……”
  杜微言被他的力道带得身子一晃,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却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她忽然有些不敢往下听了——
  那是她最美好的时光。仿佛在最美时节的花开盛世,一眼惊艳。
  杜微言是在加入了绿队两年多后,大学快毕业的时候,认识了江律文。
  A大绿队是全国知名的学生社团,活动也就格外丰富。每每一群人骑着插着绿旗的自行车从城市里、从乡野间呼啸而过,总给人错觉仿佛是旧时的行侠江湖。杜微言从大一的小菜鸟开始,到了大四的时候,已经是社团中负责外联的部长。而这一次,他们的活动,是去邻市的湿地考察。
  即便是现在,杜微言也能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江律文。他穿浅蓝T恤,推门进来的时候,年轻而英俊,就像他露齿而笑时的清爽。如果说他和学生们一样,都是社团成员,只怕也没有人会怀疑。可这个年轻人是活动的赞助方,也是湿地开发的投资方,这一次请学生们吃了在湿地的山庄里吃了一顿饭。
  杜微言坐的地方其实离江律文很远,吃饭的时候说不了几句话,只在最后,他们要离开的时候,江律文递了张名片给她:“以后有这样的活动,可以再联系我。”
  言下之意是他还愿意赞助?
  杜微言心花怒放,接下之后,笑的眼睛都成了月牙型:“谢谢江先生。”
  于是便慢慢的熟络起来。
  如果说涉世未深的少女,就这样一点点的喜欢上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杜微言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有些情感,如果慢慢的蒙在内心深处,或许就会像是花苗一样,因为见不得光,渐渐的朽成了泥土。很久之后回忆起来,便是云淡风轻。
  可有些不是。比如让杜微言后悔的、毕业前的那一场宿舍聚会,就让这一场暗恋彻底的转了性质。
  面前摆了整整一桌子的啤酒瓶,她喝得眼神都已经迷离了,不顾旁人的眼光,又哭又笑,说话都不伶俐了:“我真的很喜欢他啊!可是为什么总是没勇气告诉他呢?呜呜呜……”
  室友喝得不比她少,脑子也不算清醒,支吾了半天,给她出了个馊主意:“要不,你今天就表白吧?”
  杜微言“嗯”了一声,又说:“什么?”
  “就……今天!”她替杜微言做决定,“你过几天不是还要出去田野调查吗?一去就是三个月啊!要是他不同意,反正躲在外边呢,没什么丢脸的。大不了以后就不见面了。反正是毕业了。”
  杜微言热血上涌,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编短信:“江律文,我喜欢你。”
  想来想去,年轻最不缺少的就是冲动,何况是半醉半醒的时候,杜微言摁了发送。
  快一年的心事,一朝发送,她忽然觉得轻松,眼角一凉,竟然滴下了一滴眼泪。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么喊他,就叫他江律文。以前的时候,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喊他——“江先生”。这样的称呼让她有些忐忑,又有些甜蜜。然而甚至没等到回音,杜微言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晨光大好,鸟鸣啾啾,连绿叶拂过林梢的声音都亲切无比的传来。
  不像是喧嚣的学校宿舍。
  杜微言揉揉额角,视线望出去,还有些模糊。
  有个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背对着窗口,逆了亮光,修长的身影似是晃成了数道。他的声音带了似有似无的笑意:“小丫头,你胆子不小,敢去酒吧喝酒。”
  她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眨了眨眼睛,开口问了一句:“江先生,这里是……”
  窗外有些晨岚,年轻的男人微微侧脸,目光却落在桌上的那支黑色手机上,笑意仿佛是藏匿在云层后边的阳光,遮掩不住。
  隔了这些年,杜微言依然能想起那个画面,夜风拂过来,似乎是将所有的神经剥离开肉体,放入了泉水中,激灵灵的抖了抖。杜微言回想起来的时候,脸颊也不免带了些微红。她想要不动声色的从他的手心中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
  他由着她,她柔软修长的指节擦过他的掌心,似乎是难以把握住的、天边的几缕流云。
  只在将离未离的时候,借着路灯的光线,看得见她指甲上淡粉如珍珠色的光泽,江律文忽然觉得有些把握不住这个曾经很单纯的小丫头的心了。他反手重重扣住她几乎要脱离的手指,而她的指甲在自己的手心中狠狠的抠了下去。
  “那时候你没等到我的答案——是不敢听?还是说……你已经不在乎了?”
  杜微言秀气的眉皱了皱,似是有点困惑,半晌,才微笑着说:“江先生,那个问题,你说,你不愿意回答。”
  江律文手指微微松了松:“微言,你这算反将我一军。”
  “你知道我不是的。”杜微言从容的将手指抽出去,语气诚挚,“那个时侯我还太小。况且……我不知道你的太太在国外。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真的十分抱歉。”
  杜微言就这样一步步的离开,双手插在了风衣的口袋中,黑色的高跟鞋在地面上踩出清脆而利落的声响。
  背影清瘦而纤细,却叫人觉得难以弯折。
  许是真的变了……他上一次见到她的背影,是很久很久之前,杜微言在那个房间里,终于记起来自己的醉酒后发过的那条短信,措手不及,又满面通红,开了房门就要跑——
  他并不拦住她。
  而她最后自己在门口怯怯的回过头,清了清嗓子:“那个……江先生,你就当我吃错药了吧。”
  迅速的低头落跑,一秒都不耽搁,遑论期待他的回应了。
  江律文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哭笑不得。他大半夜的找过去,把她从那间酒吧带出来,想不到到了现在,小姑娘昨晚的勇气已经全然不见了。
  那条短信之后,江律文好几次把她叫出来吃饭,彼此都绝口不提短信表白的事情。那时候于他,可能只是觉得好玩,又或者是兴趣盎然;于她,大约真的只是出于暗恋过后的难以拒绝。
  小丫头是学语言学的,在语言上天赋惊人,吃饭的间隙,她能顺口模仿好几种方言,都是惟妙惟肖,逗得他哈哈大笑。
  杜微言有些得意,眼神晶晶亮的闪烁着,语气却有些克制着说:“这算什么呀!我们老师说过,以前赵元任先生在全国各地考察方言,火车一路从北往南,他只要一两天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地方的方言学会,几个月的考察,他能说几十种方言。”
  他听得津津有味,于是打趣她说:“人家那是用来做学问的,哪像你这样,学了这么多,就像是变戏法一样拿来当节目。”
  杜微言笑吟吟的看着他,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谁说的?据说赵元任先生也把这个表演给毛主席看过啊!”
  这让他轻笑起来。
  他们之间的状况,像是一杯热水,此刻还有些烫手。他也不着急,不妨放着,晾上几日吧。
  可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就是这么几日,辗转却成了几年的时光。
  底楼的大门哒的一声打开了,杜微言很快的跑进去,那扇沉重的玻璃门缓缓的将他的视线隔绝开。江律文靠着车门,点了一支烟。一点红星在指间闪烁,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明暗不定。
  烟点燃了很久,吸在鼻腔里,轻微的呛意。江律文仿佛在这淡淡的烟雾中,看到了那时她那个小小的梨涡,清澈可人。一回神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小区,仿佛就他一个人,和满地的枯草。
  火星在指间轻轻一弹,有一粒落进了草丛之中。他没有来由的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整蓬整蓬的大火窜起,把过去的一切灼烧干净了,倒是爽快,又干净。
  江律文想说的那句话,依然没有出口。而那点火星到底还是没有着起来,只剩下灰白的烟灰,如芥尘般四散飘扬。
  杜微言早上醒来的时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又无意识的伸手,抹了一把脸。
  她闭了闭眼睛,重新把头埋进空调被里。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慢慢的舒展开,头颈向后伸仰,视线看到了床头挂着的那个面具。
  黄杨木雕成,又被漆上了一层古朴而厚重的暗漆。泥土的色泽,不似黑色的枯荒,近乎褐色。那张脸鼻梁高耸,双目突出,像是一尊撕碎小鬼的天王。
  她慢慢坐起来,离那个面具更近了一些。其实这个面具看多了、看久了,狰狞的模样中,会生出了几分亲切来。
  凡是来过她家、每个看到过这个面具的人都会惊讶:“微言,你把这样一个东西挂在床边,晚上不做噩梦?”杜微言每次都一怔,然后微笑着说:“怎么会?这个面具……有神灵保佑啊!”她半开玩笑的语气往往让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都是搞语言科学的,这个年头,谁会有人信怪力乱神的东西?
  杜微言在床上赖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够了够那个面具,轻声说:“还真的做噩梦了呢!”
  收拾完后出门上班。她从硕士毕业之后,就一直在社科院下属的临秀省语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因为临秀省省内各民族混居杂居,研究所的重点也一直是在方言文化上,这也和杜微言研究的方向很一致。
  她进办公室,像往常一样整理资料,直到小梁探了头进来喊她一起吃饭。
  杜微言笑嘻嘻的把手中的笔放下,站起来:“走吧。”
  研究所的小食堂伙食向来不错,杜微言抿着椰汁,不时抬头,看看高高架起的电视,此刻正在播午间新闻。
  “小杜,你知不知道我们下周就要去明武那边?我早上听所长他们说了……”
  说起了明武,杜微言忽然记起昨天自己去公安局的经历,忍不住告诉同事:“哦,对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去了趟省公安厅……”
  “为了庆祝红玉阗族自治州成立五十周年,省委书记XXX赶赴红玉,与民众座谈,并且会见了各行各业代表……”
  杜微言停下了话头,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看着画面一帧帧的掠过,最后定格在一间会议室中。书记正在和人民群众座谈。而播音员的发音字正腔圆:“……这充分体现了党中央、国务院对阗族人民的深切关怀和殷切希望,充分展现了全国各族人民对阗族人民的深情厚谊和美好祝愿,充分展示了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时代精神和光明前景。”
  镜头又环绕会议室一周,出乎意料的,又在一个角落停了数秒。
  仿佛有一只大手攫住了杜微言的心脏,将所有的血液挤出了心腔中,迅疾无比的压入了四肢——在酒店里的那种窒息和晕眩感又浮现来,愈加的强烈。
  那个男人靠着沙发,即便是坐着,身影依然修长而笔挺,像是竹节,又或者是高峻的山峰——而眉目间……
  他的眉目是这样的么?英俊得叫人觉得沉静?英俊带着几分桀骜?
  好像是他,可又不像是他。
  杜微言那口饭噎在喉咙的地方,上不上,下不下。
  她想低下头。然而即便是在电视里,那人的目光却仿佛感知到了摄像机的存在,透过镜头,充满穿透力,奇迹般的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桎梏,和她对视。
  一直到这则新闻结束,杜微言提起所有残存的意志,看了一眼电视机一角的时间——12:29:20——它是真的停滞了么?还是突如其来的记忆,将自己淹没了?
  这么说起来,昨天晚上在大厅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他么?
  ……
  “小杜,哎,小杜!”小梁的声音传过来,终于将她从一种近乎梦靥的状态下惊醒,“杜微言!你话怎么说一半啊?”
  杜微言回过神来,已经忘了自己之前说了什么,低低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难堪:“我刚才说什么了?”
  “公安局!”小梁有些不满的提醒她关键词……“你忘了?”
  忽然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杜微言匆忙的将几口饭吃完,将餐盘一端,站了起来:“其实没什么……我去实验室。”
  电脑嗡嗡的响着,一直在筛选和对比语料。
  杜微言躲在这样固定频率的声音后边,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白色的桌面,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工作条一点点的拉长,再缩短,仿佛是一个图形变换的游戏。
  “小杜,你有一份快递。”
  杜微言将耳机摘下,转去门口接快递。
  拆开一看,是邻市某大学主办的汉语语法研讨会的邀请函,时间是在下个月,邀请她在会上发言。
  这两年来,这样的邀请函,她不知道接到过多少。杜微言每次都想起爸爸对自己开玩笑说:“你呀,就靠着那一篇文章,足够吃一辈子的饭了。”
  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一方面自然是有几分为女儿自豪的;另一方面,却也在小小的警策她,不要在研究上裹足不前、不求进步。
  杜微言的父亲杜如斐是A大赫赫有名的一位人类学家,最大的爱好是摄影,每天都背着大大小小的相机和三脚架在城市和乡村间奔波。退休前两年,因为这个爱好的影响,连研究方向都转移成了民间信仰,并且不止一次的叹惋:“唉,早几年去研究民间宗教信仰就好了。这个好,这个有意思。”
  她的母亲早逝,因为工作方便,自己住在市区,而老父亲一个人住在天尹市郊的一套小宅子里,养花弄草,出门踏青,也是不亦乐乎。她就劝杜如斐说:“爸爸,你当兴趣爱好玩玩就可以了,千万别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许多人第一次见到杜微言,总觉得这个看起来还有些娃娃脸的小女生,能在语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大概多多少少总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每到这个时候,杜微言再好的脾气,也会忍不住会有些生气。
  因为她可以完完全全的、毫不脸红的说,自己能进这个国家的方言基地,只是因为自己的那篇论文——《阗族方言考证》。
  这篇论文的框架,是建立在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基础上的。
  普遍语法理论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观点,就是人类所有的语言都有一种共性,它不是指具体的发音或者语法,而是指每一种语言,都有一种最深层的本质上的东西是共通的。
  这个理论在西方创立后,一下子风靡了世界,争论者有之,而更多的则是赞同和认可。尤其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士,认为这就有可能验证了《圣经》中巴别塔时代前全世界使用同一种语言的假设,为此而欣喜若狂。事实上,大抵上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对于有些玄乎的东西,总是抱有特别的好感和热情的。
  乔姆斯基老先生在创立这个假说后,就不断的拿世界的各种语言去测试、填充和验证。然而这个假说仿佛是无底洞,无论学界将多少种不同的语言填进去,总是难以得出结论。毕竟——没有人可以穷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语言来验证。到了后来,老先生转投阵营,热衷于搞社会反战运动了,而他留下的这个巨大的理论宝库,自然也有待后来者证明和补充了。
  这个时候,杜微言这一篇《阗族方言考证》的出现,其意义之于语言学界,仿佛就是这样一件事:
  人人都晓得1+1=2,可是唯有陈景润先生最为接近、并够到了哥德巴赫猜想那顶皇冠上的宝石。
  杜微言在论文中描述的阗族方言,就是这样一种近乎神迹的语言。她所知道的,任何语系的语言,印欧语系,汉藏语系,闪含语系……每一种语系的特征和结构,都能在阗族语中找到。
  就像是国外知名的权威语言杂志所做的评论:
  “天哪!这种语言的发现,就像是我们找到了一颗语言的胚芽——在此之后,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从它的一个细胞上进化而来。它像是上帝的语言。”
  从严谨周密的语言学杂志上找到这样近乎唯心的评论,的确算是一个奇迹了。
  当然,阗族语在学术上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用逆向的方式,证明了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假设。
  在以往的时候,学者们只是试图将一个又一个的语言,仿佛是填鸭一般,塞进这个假设中,没完没了的修改、证明。而阗族语,则是逆着思路,将一切人们如今能想到的语言要素包含进去。它的存在,足以证明,普遍语法,已经不再是假设,而是得到证实的科学理论。
  短短的半年时间内,这篇论文被无数的知名杂志和科研系统引用。年轻学者杜微言,仿佛就是语言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其爆红的程度,不亚于当年F4的横空出世。
  就像是杜如斐和她开玩笑时说的:“你倒是可以坐吃山空。”
  出国访问、研讨会、进研究所,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杜微言就站在窗台边读着邀请函,正巧同事来办公室通知:“周末出差,去明武。”
  小梁笑着说:“明武吗?总算要去了。”
  杜微言心里也松一口气,正好有理由拒绝那边的邀请。她坐下,写了封email,简单说明了情况,然后发送。
  “这次就做好准备吧,肯定是持久战。”小梁言之凿凿的说,“政府对明武这么重视,据说上次修市志,就把历史科那些老先生赶过去住了半年。”
  “嘿,是啊。明武就是红玉的前站啊。明武当个试验点,开发好了,下一站就是红玉阗族。不过红玉牵涉到民族关系,要更加的谨慎。所以嘛,这个试验点,就要做得更好一些。”
  杜微言没再听同事们纷纷扰扰的聊天,给父亲拨了个电话。
  过了很久,杜如斐才接起来,杜微言猜他不在家里。
  “爸爸,你吃药了没有?”
  杜如斐呵呵笑了几声,似乎有些心虚。
  杜微言听着就有些着急了:“你怎么老忘记吃药!再这样,我真要给你请个保姆看着你了。要不你就搬回来……”
  “没忘没忘,嗐!丫头,我正对焦呢,回头再和你说话。”他倒是不含糊的想挂电话。
  杜微言急着把最后一句话说完:“爸爸,我周末去明武出差,可能要去很久,你自己注意身体。”
  “好嘞!去吧。”杜如斐笑着说,“到了给我个电话,自己小心。”
  杜微言收拾了行李,坐上政协派来的车的时候,是在一个秋雨迷蒙的清晨。她十分庆幸没有和江律文同车。其实出发前这种担忧一直在缠绕着自己,直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驶到了自己面前,她才觉得自己有些犯傻。江律文怎么可能和自己一起走?顶多就是过些日子在明武,他们还会在各种座谈会上见上几面。
  从天尹市到明武市,要纵跨临秀省。临秀省的地形多山多水,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看似很短,可是实际上绕路所花的时间,却是直线路程的数倍。这些年的省际高速交通线飞速的发展起来,从北边的省会,到达明武,路程缩短到了四个小时,如果再往南去红玉,自然花费的时间更多。
  杜微言坐在最后一排,车子冲进一个漫长的隧道,所有的光线都被黑洞吞噬了,只剩隧道墙上的两排路灯,凝连成两条璀璨的花露,在眼底流淌绽放。
  耳机的音乐正幽幽的唱到:“花入泥,我入戏,如你如棋,宁愿我入局……”
  女声轻缓缠绵得不可思议,而杜微言身陷在这样的黑暗中,竟也有几分暖意席卷来,她微怔着靠在车窗上,看见自己的脸清晰的被反光映出来,鼻尖抵在玻璃上,呵出淡淡的一团白雾。
  什么时候,自己成了这样可以轻易的被歌词触动心思的人了?
  虚幻中的女孩子轻轻笑了笑,小小的酒窝,仿佛是小花一盏,不疾不徐的开放。
  驶出大梁弯隧道,司机老孙师傅将车停在路边的一家小酒店里,招呼说:“在这里吃过午饭,再走吧?”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选择的。常开这条路的司机们都知道,这条道上,也就这里可以休息缓冲一下,再过去,就是一条高速公路,全程直达明武,想吃饭也没地方了。
  杜微言跳下车,伸了个懒腰,活动了筋骨,有微凉的秋雨丝儿落在颈上,湿气漉漉的,仿佛能将人的睫毛打湿,望出去的世界迷蒙如水。
  一行七个人在小小的屋子里坐下,随便点了几个菜。回头看看屋外,秋雨下得越发的大了,洒落在地上,仿佛疾箭。老板娘很快将菜端了上来,青椒肉丝,腊肉豆腐干,炒青菜,满满的三盆。
  寻常的农家菜,却胜在材质新鲜。加上从清晨就开始坐车,大家免不了都有些疲劳,一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三份菜吃得干干净净。
  老板抽了烟,上来聊天,老孙听了半天,茫然说:“他……这是说的什么?”
  杜微言忍了笑,暂且居中做翻译:“老板问你这是赶去哪里?”
  也不等老孙回答,她便对嘿嘿笑着的老板说:“明武。”
  临秀省向来是十里地外,方言大异。听见杜微言一口地道方言,老板黑黝黝的脸色上有几分惊喜:“姑娘,你是这儿的人?”
  攀了个老乡,一高兴,老板收钱也不要零头了,还笑容可掬的说:“回来路过的时候再来吃。”
  小梁忍着笑,低声说:“你真好意思啊。”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嘘!回来还能打折呢。”
  都没有带雨伞,幸好车子停得不算远,他们一个个将外衣遮在头上,快步跑向面包车。
  老孙发动了几次,车子颤抖数下,却都无声无息的熄火。他大声的咒骂了一句,回头说:“我去看看。”
  车上统共也就一把伞,杜微言坐在靠窗的位置,忙拿了伞说:“我帮你撑着点。”
  大风之中裹着雨水,仿佛是一道水网,哗啦啦的就往人脚上浇。
  杜微言知道鞋子已经湿透了,忍不住跺了跺脚,问老孙:“怎么样?”
  老孙垂头丧气的摇摇头,搓了搓手:“没办法了。”
  束手无策的时候,前后四辆车从远处驶来,风驰电掣,从一个小黑点,直到擦肩而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大蓬的水花溅起,杜微言站在靠马路的一边,躲避不及,惊慌之下的本能只是把脸侧向里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只听见接连几声刹车声,杜微言手里的那把伞也落在一旁,身上一凉,进而觉得肌肤一湿,她心底哀嚎一声,有些不敢睁开眼睛去看看此刻自己的惨样了。
  老孙倒是脸色一喜,一边从口袋里掏了纸巾出来给杜微言,一边很快的迎上车队,向那个下车的司机老练的招呼:“师傅,帮个忙吧?”
  对方有四辆车,都零零落落坐了几个人。那个溅了杜微言一身泥水的司机跑回去和车上的人商量了几句,最后决定让他们搭个顺风车。车上的六个人分别塞到那三辆车中,其中一辆suv拖着抛锚的面包车到前边的服务站。
  同事们一个个冒着大雨换了车,杜微言跟着小梁,忽然错愕的发现,坐满了。
  那个司机有些无奈的咧嘴笑笑,又看了眼衣着单薄又浑身湿透的年轻女孩子,指了指最后边的那辆车:“哎,你等等,我去问问。”
  大雨滂沱之中,杜微言走向那辆黑色的车子,不住对司机说:“谢谢你。”
  司机替她拉开副驾驶的门,笑着说:“没事。”又低头对着车子后边的那人说,“麻烦了,易先生。”
  只听见后边的那人不轻不重的答应了一声,杜微言下意识的想探头看看后边那人长什么样,只是目光扫到了副驾驶座上堆着的几个箱子,显然副驾驶座是不能坐了,她便有些尴尬的顿在那里。
  依然是那个声音闲闲的传来:“让她坐后边吧。”
  不知道是不是秋意蓦然寒了数分,杜微言猛打了个哆嗦,上下齿都忍不住轻轻一磕……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她绕着走回后座的时候,觉得自己连着踩了好几个小小的水坑,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没直接摔进去。
  车门重重的关上了。
  她忍不住,抬起眼,打量了一下身边坐着的人。
  是个年轻男人,手里举了一本杂志,恰恰遮住了他的脸。
  杜微言心里突了一下,瞄见那是一本语言类的杂志,封面的页脚处印着“阗族”两个字——她知道的,学界这个风潮还没有过去。而这个风潮与热点没有过去,便意味着,她杜微言,依然是学术界的宠儿。于这个年轻的学者而言,此刻看到这个名词,有些突兀,自然也有些骄傲。
  杜微言很快的回过神来,心底掠过几分惊讶,坐在这辆车里的人……为什么会对语言学的核心期刊感兴趣?
  那人似乎知道她在打量自己,缓缓的将杂志拿了下来。
  他有着一双奇怪的瞳孔,颜色极纯,似乎是远古的黑色玄武岩。即便吸尽了外边一切的光线,可它从不闪耀,即便尊贵摄人,也总是色泽内敛。
  杜微言的呼吸在瞬间僵住了,那个名字在唇间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前边的司机回头问了一句:“易先生,可以开车了么?”
  易先生?
  杜微言眉梢轻轻一挑,那个名字顺势滑落下去,她张了张嘴:“你叫什么?”
  他答非所问:“还是老样子,帮了你的忙,不会说一声谢谢。”
  年轻男人的声音像浮云般飘来,仿佛有着笑意,可是他的眼神中,殊然不带半分温度,就像是此刻窗外浇灌下的冷雨。
  他把杂志放在一边,嘴角的笑意终于由浅淡,渐渐拢聚成浓烈,最后慢慢的流淌蔓延至眼中,有着难以逼视的英俊。
  这样的英俊,让人心底不安。
  杜微言注意到他说了一个“老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双手握拳,指节几乎抠进了掌心。
  老样子……他指的……是当初自己做的那些事?
  而他似乎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伸手,微笑着说:“易子容。”
  他对她伸出手,又顿了顿,有片刻的僵局。而不知为什么,杜微言觉得,就连这片刻的停顿,都是他刻意的。
  等到杜微言想要把手抽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显然,易子容暂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杜小姐,这次去明武,是为了什么?”他似笑非笑的问,薄唇抿得有些失却血色了,却依然线条优美,“公事么?”
  杜微言仓促的移开目光,点头:“公事。”
  易子容笑了笑,放开她的手:“还是考察方言?”
  蓦然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沉重的气氛,杜微言点点头,算是默认。
  刚才湿透的衣服在开着暖气的车子里正被一点点的烘干,杜微言往车子一边挪了挪,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她间或偷偷看易子容一样,可他自顾自的拿起那本杂志,几乎半遮住脸,看得专注认真,再也不去理她了。
  杜微言转过头,看看窗外的落下的雨丝,心里估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最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莫……”
  易子容放下那本杂志,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却一言不发。
  “我是说……还有多久能到明武?”杜微言倏然间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什么都不提,难道不是正合自己意思?于是连忙补上一句,“我没别的意思。”
  前头司机回答:“还有两个多小时吧。”
  她“哦”了一声,眼看易子容又开始翻杂志,终于还是忍不住,慢慢解开了外套。里边还有一条厚实的T恤,她只能将就着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路况不错。一路开得也平稳。易子容放下杂志,侧头去看杜微言的时候,她倚着车子的另一头,已经睡着了。
  她居然还睡得着?还是说,这样的相遇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易子容微微侧脸,目光中有几分探究,淡淡的望向她。
  她侧着身,头微微歪着,被雨水沾湿的光线柔和浅约,落在了白皙的颈侧,齐耳的发丝勾漾起浓淡不一的影落。仿佛泼墨写意。
  他只看了一会儿,眸色却更黑更浓。半晌,敲了敲司机的椅背,示意他将温度调高一些。
  车子开进明武境内,潇风暮雨的缘故,天色已近半黑。
  刹车的时候,杜微言惊醒过来,看了眼窗外,已经到了明武宾馆。她看看闭目养神的男人,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司机回过头,示意她下车,杜微言如蒙大赦,向他感激的笑笑,推开车门。
  凉风带着碎雨卷进了一些,杜微言正躬身要出去的时候,莫名觉得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的后背。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回头。而易子容依然闭目,侧脸的线条十分好看,不曾望向她。
  宾馆门口拉着横幅:欢迎各位专家莅临考察。
  同事们比她先到一步,已经去了各自的房间,杜微言询问了房号,转身去了二楼。
  小梁正在收拾行李,一转头见杜微言进来了,笑着说:“这一路可够呛。”
  杜微言在门口站了半天,神色变幻不定,最后开口的时候,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我的行李呢?”
  忙乱的翻找之后,终于确定了,是那位好心的司机将她的行李箱放进了易子容车子的后备箱,如今他们的车大概正驶进在明武开往红玉的崇山峻岭之中。
  暂时无法可想,杜微言只能找小梁借套衣服,先去洗了个澡。幸好钱包证件都在随身的小包里,大不了明天去商场兜一圈,把该补齐的东西买齐再说。
  正吹着头发,老孙来敲门了,兴奋的说:“小杜,刚才下午载我们过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来了,说你的行李最迟明天晚上给你送回来。”
  旅途中的种种意外,以及起起伏伏的心情,终结在这一刻。杜微言诚心诚意的笑了出来,说:“哎呀!太好了!”
  这一晚大家都有些劳累,早早的关了灯睡觉。杜微言躺在床上,明明疲倦不堪,可偏偏睡不着。眼睛睁开着,空洞洞的望着上方,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看不见却熟悉的面具。
  杜微言使劲闭上眼睛,空调的声响告诉她,这是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
  语音分析极度疲倦的时候她会想看台湾的综艺节目。不工作的时候热爱找一个露天的咖啡馆,点上一杯蓝莓茶。在发呆的时候,城市里的气流带着微热,尘埃拂面而来。因为年轻,还有些小小的虚荣,喜欢享受外边的赞美。属于她,也属于这个世界的,众生繁华。
  半睡半醒间,这幅画面中出现了幻觉。
  那是一个异常英俊好看的男人,正侧着脸,默不作声的抿唇看着她。
  易子容……他是易子容么?
  唇齿间喃喃的想发出声音,有些断续,像是梦呓,可是到了最后一出口,杜微言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自己喊的,是另一个名字。
  第二天早起,在宾馆吃了自助早餐。杜微言剥了两个水煮蛋,蘸着酱油囫囵吞下,问小梁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哦,今天和市委分管文化教育的领导见个面,他们也意思意思,招待一下。”
  服务员走过身边,杜微言喊住她:“小姐,我要一杯白开水。”
  “好的,请稍等。”
  杜微言转头对小梁说:“听到没有?她的平卷舌音,还是有些模糊不清的。”
  小梁有些感叹,一路过来,山路崎岖也不是没有看到的,看来地理环境的不便,倒成了一些古老文化的保护伞,让现代社文明不至于一下子就侵袭进来。
  “不过没什么用。连广式早茶都已经进来,何况是语言?那可是天天能在电视广播里接触到的东西啊。”杜微言下了结论,顺手接过服务员手中那杯水,笑容满面,“谢谢你。”
  明武市政府先派车将他们一行人送到了明武高级中学,那边拨了三个空闲的教室,给他们当做语音实验室和办公室。
  办公室是在教学楼旁边的一座小楼。木结构,地板踏上去还嘎吱作响。技术人员在安装设备,窗外学生们的读书声朗朗传来。杜微言在走廊上微微远眺,远处群山如黛,许是因为下过雨的缘故,空气清新湿润,依稀就是王维笔下的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在这样一方天地里,叫人觉得心旷神怡。
  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出差让她想起另一个更漂亮飘渺的地方,有些像在诗意的世界里栖居。
  等到吃过午饭,又去市区转了一圈,杜微言回到宾馆的时候,总台服务员喊住她:“杜小姐吗?”
  杜微言猜想是行李送来了,疾步走过去,然而小姐笑容可掬,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306号房江先生留下的。”
  杜微言怔了怔,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江律文?”
  “是的。”
  转身回房的时候,她忍不住,拆了信封看了看,其实里边不过是一张纸条,钢笔字迹遒劲有力:回来之后联系我。
  杜微言一愣,随即苦笑,他可真了解自己。让人转交字条,方法是挺原始。可如果自己不主动联系他,将来他问起来,人证物证都在,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她将纸条放回信封,又塞进包里,取出房卡开门进去。第一眼看见的,那个黑色的行李箱已经横在窗边了。杜微言心中掠过惊喜,觉得松了一口气。
  暗扣清脆的咔一声,她漫不经心的掀开,却忽然愣在那里。
  箱子的正中,完好的放着一只绣花鞋,只有一只。
  极烈极艳的红色,仿佛是枝头石榴花,那串红色像是流水,荡漾出来,将底下那件灰色的T恤染上同样的色泽。鞋底纳得很厚实,而鞋面上是精致的牡丹花纹,素色绿叶被这红到极致的颜色一衬,竟也斑斓起来。
  注视很久,杜微言慢慢坐在地毯上,将短靴和袜子一并脱下来,然后将左脚缓缓的伸进那只鞋子里。
  不大不小,正好,仿佛这只鞋子天生是为她而做。
  白皙的脚背,红缎的鞋面,穿上之后,脚型十分秀气,像是古时的大家闺秀。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小梁开了大灯走进来:“哎呦,行李已经拿回来了?”
  杜微言站起来,单脚穿着那只鞋,还来不及脱下:“是啊。”
  小梁一眼扫见了,笑问:“哪里买的纪念品啊?这鞋绣得挺好看的。”
  杜微言笑了笑,避重就轻:“家里带来的。本来是一双呢。后来右脚的那一只弄丢了。”她把鞋子脱下来,问小梁:“晚上没事吧?我想随便去转转。”
  她到总台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麻烦你,能不能给306号房间的江先生打个电话?”
  等了半天,小姐抱歉的说:“对不起,江先生好像不在房间里。”
  杜微言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没关系,谢谢你。”
  明武市是临秀省经济和地理的一道分界线。再往南,就是民族杂居,地形更加繁复,丘陵纵横。而明武市内,已经算是汉族和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文化也独具一格。
  杜微言住的的宾馆在老城区,道路都不宽,大都是碎石子儿铺成,连两旁的屋子都是石头砌成,这样的夜晚,有着别样的幽静。
  她走了一会儿,忽然见到前边的一个铺面,灯光是橘黄色的,晕染得那一片都带着明黄的暖意,而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出来,极热闹的样子。
  丝竹管弦,女人的吟唱,缓缓的在清冷的街道上陈铺开,仿佛就是游人在荒芜的原野上走着,忽然就发现了一朵肆意绽开的花朵。
  杜微言往那个方向加快了脚步。她知道这是这里特有的一种戏曲,也算是傩戏的一种,这一次的文化旅游开发中,这项戏曲也是重点要考察的项目。
  原来是一个茶馆,杜微言找了角落的一个八仙桌坐好,角度也不错,可以将那个小小的舞台看得清清楚楚。
  伶俐的服务员已经从一旁绕了过来,用夹带着浓重方言味道的普通话问:“要喝什么?”
  杜微言还没开口,已经有悦耳的男人声音替她回答:“两杯八宝茶。”
  灯光大都聚焦在舞台上,茶馆的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人影幢幢,更是模糊不清。唯独江律文的脸近在眼前,目光浅浅流转着笑意:“我从宾馆追出来,转眼你就不见了。还以为你走丢了。”
  台上的那个女子戴了面具,看上去岁数也不年轻了,身形有些臃肿,声音也说不上甜美,恰好接着江律文那句话,缓缓的唱了起来。
  杜微言向他笑了笑,比了个“嘘”的手势,专心致志的开始看戏。
  女人穿着大褂,手中抓了一只鞋,和那个男人抱在一起,看这情景是在失声痛哭。
  其实台上的男人女人,都过了中年,戴着线条粗犷的面具,更和俊美搭不上半点关系,傩戏的唱词也不及昆曲越剧优美婉转,大多是民间的方言对白,粗浅易懂。
  那一幕漫长,却又仿佛短暂。她像是在艰难的思索和回忆,以至于周遭的变化,倏然被抛在了一边。
  杜微言专注的看着,转眼的功夫,那个舞台上,已经空无一人。而茶馆里,看客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稀里哗啦的,仿佛是风声乍起。移开目光的时候,似是已经过了很久,杜微言慢慢的剥开眼前果盘里的一颗花生,并不急着走。
  江律文修长的手指在桌子的边沿轻轻的敲击,终于轻声问她:“那个戏……演的是什么?”
  杜微言抿抿唇,没去看他,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律文也忍不住,眉梢微挑,轻笑说:“你知道我听不懂。”
  杜微言看他一眼,他坐在八仙桌的另一侧,浓眉折起,眼底却尽是笑意和无奈。
  “这个故事啊,其实是和一项民俗有关。”杜微言一手支颐,不急不忙的说,“我们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我说给你听。”
  幽长的小道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星光,月光,光芒流转之间,人影长长的拖曳在身前的地方。
  “其实黑狗灵王的信仰是从红玉那边传来的。一对男女,只要相爱,可以去灵王那里山盟海誓,然后其中一人将一只鞋子仍在灵王的庙里。这样,要是那个人变了心逃跑了,灵王就会凭着那只鞋子,把那个变心的人找回来。”
  “那个戏就是讲这个故事。那个女孩子被恶霸抢走了,男主人公就求助于灵王,把女孩子救了回来。”
  江律文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的问:“真的有灵王庙么?”
  杜微言双手环抱在胸前,低头走了一段路,才慢慢的说:“你说呢?”
  “应该是没有吧。”江律文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想,更大的可能应该是这样。明武以前穷,有很多买进来的媳妇。当地人为了不让那些女孩子逃跑,才编了这个故事来吓人的。”
  江律文侧头看她一眼,语调冷静却不失柔和,“你觉得呢?”
  杜微言摇摇头,慢慢咀嚼着他的分析,良久,才叹了口气:“你的分析,可真煞风景。”又笑出声音,“江先生,你的专业,难道是侦探学?”
  江律文轻笑出声:“微言,你也是科学工作者,难道也信这样的东西?”
  啾啾的几声虫鸣,天地肃清。
  “其实那些东西,在没有把握完全否决之前……我也不知道是该不屑一顾,或者坚信不疑。”
  女孩子的声音很茫然,在偌大的空间里传开去,仿佛是青烟散开在空旷的平原上,最终还是袅然飘渺,渐渐的失去影踪。
  接近九点的时候,对于这座素来宁静而安详的小城市而言,杜微言已经算得上是晚归人了。她和江律文在电梯里道别,擦身离开的时候,她似乎是察觉出他的欲言又止。
  “微言……”
  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江律文忽然伸出手,门被阻了一阻,又缓缓的向两边弹开了。
  “嗯?”杜微言站在离他一臂距离的地方,“怎么了?”
  “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回来找你的。”他顿了顿,“我已经离婚了。”
  江律文的笑容渐渐的隐在了电梯之后,走廊空旷,静得听得到电梯里绳索绞动的声音。此刻的杜微言,依然站在电梯门口,镜面里的女孩子,目光中说不上究竟是惊讶,又或者是一种茫然,只是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像是要望穿那块精亮的铁板。
  良久,她转了步子,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黑夜是一个人最好的保护,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辗转反侧,哪怕夜不成寐,也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小梁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缓绵长,大约已经熟睡了。杜微言心里有些着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这次来了明武,她的睡眠状况一次比一次差。恍惚之中,似乎又想起江律文的话,他气定神闲,隔了电梯,不紧不慢的说:“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回来找你的。”
  他离婚了?
  他离婚了……如果是几年前,知道了这个消息,那么自己或许就不会有被愚弄和屈辱的感觉了。
  可是现在听到,仿佛是精疲力竭的走到了终点,早就没了惊喜。或许还有些惊讶,可是神经仿佛被磨砺得更粗重了一些,早失却了韧性和敏感——杜微言有些沉重的阖上眼睛,翻了个身,耳边似是隐隐回荡出傩戏中的女声,正一点点的将她拖入梦泽之中。
  第二天起得很早,杜微言洗漱出来,天空蒙蒙的发青,她将桌上准备好的资料和录音笔统统装进背包里,对小梁说:“我先出门了。”
  昨晚经过的那条路,此刻已经成为一个小小集市,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还有偶尔溅在鞋面上的几滴泥水,都让人觉得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热闹。
  回到工作的状态,在人群中穿梭,这让杜微言觉得舒心而惬意。
  杜微言负责这次方言调查的语音部分,首先要做的第一步是寻找大量的被测试者,收集语料,然后分析音标构成。这一步的工作繁琐,又有些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
  杜微言手中拿了录音笔,一家家的找人聊天,请他们说一样的话语内容,记录下来,若是出现了不同的口音,则要分别标记,细致的分析。
  她从来不觉得方言的语音分析繁琐,因为取样就意味着和很多很多人面对面的交谈,这样的交流,总给她一种很愉快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可以溶入一个大的集体,亲切感油然而生。
  在第一条等言线出来之前,杜微言已经在东区工作了半个月左右。每天都早出晚归,即便不是大夏天,却依然难以遏制的晒黑了。
  江律文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宾馆的大堂,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短发利落的夹在耳侧,正倾身和身边的一个同事低声说着话。
  他吩咐了下司机,转身往大堂吧走去。
  杜微言正在和同事一起,测划第一条等言线。
  所谓的等言线,是指在线内的区域中,当地的居民方言发音都是一致、没有什么差别的。而在线外,则方言发生了轻微的、可被区分的变异。
  一条曲线划下,恰好是沿着明武郊区的一条小河,当地人称之为“泸水”。等言线往往沿着河流、山脉分布,那是因为古代的时候交通非常不便,一条小河、一个小山,就可能造成地区间的隔绝,导致语言的变异。
  杜微言拿着铅笔轻轻指点着,慢慢的说:“泸水是第一条等言线,这是符合地理位置的划分的。泸水以西,是碧溪头,那里我们还没有开始采样。估计……”
  话语被打断了,她愕然看着身后的男子,将一声轻轻的咳嗽转化为微笑:“江先生。”
  一起在明武工作了数日,偶尔还吃饭,同事们也认得江律文,纷纷打招呼。
  江律文笑着俯身看他们桌前那一堆资料,轻声问:“在工作?”
  他扶着杜微言的肩膀,语气又亲昵,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尽量平静的回答:“是啊。”
  同事的目光已经有些异样,杜微言索性笑嘻嘻的说:“你们不知道吧?江先生……他是我师兄,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江律文也不说破,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现在有空么?有几件事关照你一下。”
  杜微言跟着他往外走了几步:“什么事?”
  “我要回省城了。”江律文慢悠悠的说,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变化,“那天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杜微言一滞,点了点头。
  “我以为,半个月的时间,我不来找你,你能考虑清楚了。”
  她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迟钝,可还是有些艰难的开口:“江先生,那天你说的话,我认为是个陈述句,并不是在询问我的意见。”
  这是一个阴天,酒店的大堂灯火明亮,光线璀璨的落在江律文的脸上,轮廓浓浅不一。他听到她的回应,似是觉得有趣,轮廓倏然间变得柔和,忍不住轻笑起来:“微言,说起抠字眼,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他顿了顿,抿了抿唇,眼角很好看的勾起来:“以前的事,我瞒着你,我逗你玩,是我不对。可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仿佛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表态,并不需要等待她的回应,他已经转身,逆着光线,修长的身影渐渐的远离。
  杜微言手指渐渐的握拳,又松开,这一刻,同事在喊她:“小杜,车子来了,我们走吧。”
  她回头答应一句:“我马上就来。”
  车子送他们到城西,杜微言跳下车,打量周围的环境。
  大片大片的竹林,仿佛绿色的海涛,几乎将人的眸子也映成浓密的碧波。杜微言轻念了一遍这个地方的名字,呼了一口气,回头说:“我们开始吧。”
  城西这一片地方,方言的复杂程度,大大的超出了杜微言的预计。这里民族混杂,各种各样的语言交融在一起,让语音、语法结构都变得异常的复杂。
  今天去的地方是在明武城西小学,一组十人采样完成之后,杜微言和路边一个阿姨聊天。阿姨是郊区碧溪头的山上居民,只说了几句话,杜微言就知道,这口音又迥异于城西的任意一处地方。
  杜微言了解过碧溪头的情况,也知道碧溪头是明武境内最高的一座山。这座山的民族分布,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多民族混杂,而山下则是汉族生活区。虽然还没有考察到那里,可她心底知道自己早就跃跃欲试——仿佛是植物学家发现了许多尚未发现的植物物种,又像是天文学家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系。这样的一片地区,对于语言学家而言,就是宝库。
  阿姨指了指那所城西学校正放学出门的孩子,叹气说:“我们乡里的老师,到现在还没有派下来。
  前一阵,国家大张旗鼓的进行了乡村代课老师的改革,碧溪头小学原本的老师被辞退,然而国家派来的老师却迟迟不来,于是学校的主要课程语文和几门副课都暂时性的停课了。
  她惦记着这事,想来想去,忽然灵光一现……当老师和语料取样,似乎并不冲突啊?
  小梁也知道了杜微言要去碧溪头考察,睡前拉着她说:“小杜,不用那么认真吧?碧溪头那边方言情况是复杂了些,可能要划出好几条等言线。可你也不用住那边——每天让车子送你过去就行了。”
  杜微言收拾着行李,微微笑了起来:“没事。教育局那边说了,一个多月,那边老师就到位了。再说我们在外地的,还要让人每天接送,也说不过去。”
  隔日,杜微言背着一个大行囊,在山脚下见到了来接她的老村长。
  村长是汉族人,家里媳妇却有着少数民族的血统,于是也住在半山崖间,他带着杜微言往上走,黝黑的脸上还有些不好意思:“杜老师,这路难走,你可小心。”
  他接过杜微言的大背包,一把背在自己的身上,又伸手拉她一把。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抹了抹脸:“没事,大叔,我爬山在行呢!”
  天气是难得的好,介于秋冬之间的阳光泼洒下来,有一种近乎薄雾般拢起的温暖。杜微言从山间小道边的植物上折了一根枯枝,当做手杖,踩着碎石往上走。隔了老远,看得到山路盘盘旋旋的,依然仿佛是一条丝带,缠结在碧绿的山间。
  杜微言脚下踏着登山鞋,却有些吃力的发现,依然跟不上只穿着一双胶鞋的老村长。
  “村长,山上住了多少人呢?”
  大叔隔了老远回头,憨笑着说:“人多着呢!好几个村子,娃娃们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个。杜老师,你愿意来帮忙,这大家听了都很高兴呐!”
  山路大约爬了有一个多小时,约莫十里左右,终于还是见到了村落。
  张村长先带她去了学校——很简陋的一个乡村学校。就像是杜微言以前在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那样,简单的三间的平房,分别是学校的教室和老师的休息室。今天是休假日,学校里没人,只有土操场上升着国旗,清淡的色泽中艳艳的一片红色。
  杜微言住的地方就在学校一旁的偏房,位置也合适,方便她上下山间调查取样。她理了理自己的一间小平房,一张木板床,一个小书桌,还有山间常用的小炉子,地方不大,倒也显得紧凑。
  杜微言正想着怎么摆弄这个炉子,村长来敲门,声音很洪亮:“杜老师,今天来我家吃饭吧?”
  他领着杜微言往山里走,一边解释:“杜老师,本来想让你住我家,可是我们山里人家腌臜,怕你住不惯。你就先在学校住两天,要是觉得冷清,就还是来我家住着。”
  杜微言摆摆手:“村长,这样太麻烦了。我只住一个多月,一人一间屋子,也挺好的。”
  其实学校离村长家不远,也就走了十来分钟。
  四方院落,村长的儿子外出打工,只剩下一个孙子,十分调皮,满地乱跑。
  晚饭张大婶炖了山药土鸡汤,不住的劝杜微言多吃一些。村里来了新的老师,家家户户都有些好奇,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前后来了好几拨人。也有羞怯的孩子扒着门口,悄悄的张望一眼,又很快的跑开了。
  天色一点点的变晚,仿佛有人将浓墨慢慢的涂上天空,透明的云层也渐渐得仿佛被贴上了粘纸,光线稀疏起来。
  村长替杜微言拿了一篮隔壁大婶送的鸡蛋,送她去学校,一边叮嘱她:“学校那边还住着余老师夫妇,就在你隔壁,晚上那边也挺安静。杜老师,你不用害怕。”
  余婶夫妇是原本都是学校里的任课老师。上边的通知下来,取消了代课老师的授课资格,而代课教师转正又只留了一个名额,于是余婶的丈夫成了学校里唯一的一个数学老师。村里最后决定,让余婶在学校住着,管管杂事。
  杜微言先去和她打了招呼,依然喊她一声“余老师”。
  余婶正在烧水,见了她,连忙站起来,笑着说:“我知道今天有新老师来,我家老余上山去了,回头他见到你,一定挺高兴的。”
  杜微言见她一桶桶挑水,忙上去帮忙,又被余婶隔开:“我来我来。我们这地方啊,别看潮湿,满山都是树,可是水还是得从操场那边的一个水龙头接过来。上次来了个大学生,挺能吃苦的。后来走的时候,她还是对我抱怨说别的啥都能忍,就是忍不了每天往返几次挑水。”
  她放了几壶热水下来,又将杜微言的木板门带上,笑着说:“头天上来,早些休息吧。”
  杜微言道了谢,洗漱完毕,躺在木板床上翻了个身,床还嘎吱作响。
  或许是因为今天爬了山的缘故,她脸颊甫一触到枕头就昏昏欲睡。枕头是荞麦的,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传来,仿佛是一剂良药,将前些日子的失眠驱散得一干二净。
  教四个年级的语文,对杜微言来说不是难事。转眼过了半个月,她每天备课,上课,课余的时间就挨家挨户的收集语料。研究所的同事也常常打电话给她,彼此交换着信息、询问进展。而杜微言并没有估计错,她所在的碧溪头,确实是整个明武语言分布最为复杂、也是最有层次的一个地方,的确值得好好研究。
  批改完作业,杜微言又整理了些语料,随意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拨了拨头发,这才有些苦笑起来。
  余婶说得没错,这地方,年轻的女孩子,大概都受不了好几天不洗头不洗澡。额前的刘海,几乎已经结成一缕一缕了,幸好是短发,否则会更加的油腻不堪。
  天色还早,操场上还有学生跑过的身影,杜微言去余婶那边拿了木桶,一边烧水,一边收拾,打算洗个澡。余婶帮忙灌了一桶水才离开:“有啥事就叫我。”
  热水浇在身体上,仿佛打开了每一个毛孔,杜微言的头发刚刚洗过,恰好够着肩头,有些微的凉意,仿佛是水钻在□的肌肤上滚动。她细细擦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敲门声。
  余婶的声音,似乎在说要进来拿东西。她在房间的最里边,又隔了一块布,就听不大清,只能喊了一句:“余婶,你有钥匙,进来吧。”
  门口又是悉悉索索的一阵动静,然后就关上了。
  杜微言洗得差不多了,直接拿了毯子裹住身体,一边拉开帘子——
  逆着光,小小的屋子里只有她,和一个男人。
  她一愣,眯了眯眼睛,湿润的睫毛在眼睑处压出一道水印。
  米色的风衣,身段修长,男人的眸子是近乎玄武岩的黑色。
  此刻易子容和她一样的讶异,挑着眉打量着她的衣不蔽体,目光还在她的肩处停留了很久。那条看起来像是床单的毯子裹在她年轻漂亮的躯体上,锁骨很明显,而肩膀不失圆润。而乱簇簇的黑发仿佛刺猬一半胡乱立着,透了几分小孩儿般的稚气,将头发遮掩下的小脸衬得仿佛如新雪般光洁。
  易子容的表情从惊讶,再到从容,终于挑起一丝锋锐的唇线,似笑非笑。
  而杜微言的理智在片刻之后终于回到了脑海中,她克制不住的尖叫一声,很快的转身——“你怎么进来的?出去出去!”
  她躲进那块挂起的布后,飞快的穿衣服。
  而易子容似乎站在原地没动,声音清冷得像是一汪山泉,带了轻轻的讽刺,哧溜一声,扑熄了她如岩浆般往上涌的怒气。
  “有什么好躲的?你的身体,那些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我不是早就看过了么?”
  此刻外边的天色,仿佛有剑气削下半片残阳,半明半暗间,光线有些诡异的洌艳。然而比光线更诡异的,是男人的脸色。
  杜微言随手抓了挂在一旁的睡衣,也不顾得不得体,套了上去,又检查了一遍,确认了衣料已经严密的将自己包裹住,才掀开了布帘。
  不等她厉声责问对方为什么不请自入,易子容却抢在她之前开口,语气很平静,却又隐含了冰凉的怒意:“杜微言,你住在这种地方,还敢这样洗澡?!学生都在外边乱跑着!”
  杜微言被噎了一噎,许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立场,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反应过来,脸涨的绯红:“我的学生都懂礼貌!闯进来的是你吧?”
  她一边狠狠的剜他一眼,顺手将房间里那支白炽灯打开了,光线在瞬间撒播开去,轻柔的落在易子容的脸上——这是在重逢后,杜微言第一次清晰、又毫无滞碍的面对面看清了他的容颜。
  她的手指还扶在开关上,愕住,再也难以挪动分毫。
  三年的时间过去,不长不短,虽然不至于让一个人老去,可是多少会留下一些印记。就算是杜微言,护肤品从当年的控油清爽,也逐渐升级到了保湿滋润。可是这个男人,用神祇般的惊人英俊,以一种时间都无法使之褪色的方式,又一次的,让杜微言回味起初见他之时的那种惊艳。
  易子容站在离她并不远的地方,被她凝视,可是也在凝视着她。
  她的表情太过明显,应该是陷在回忆中,一时间难以抽身出来——这让易子容有些怔忡,又有些浅浅的紧张。
  过了很久,杜微言缓缓的将手放下来,大约有些无意识的随手拨了拨头发,轻轻的说:“莫颜,你真好看。”
  只有此刻,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吧?突如其来的闯进来,然后一声不吭的消失……他抿了抿唇,在书桌前坐下,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是翻了翻学生的作业本,轻轻笑了出来:“你也挺好看的。”
  杜微言觉得他的语气很轻快,可他是莫颜,他从不骗她……这样一想,她忍不住微笑起来,点头说:“谢谢你。”
  她也在床边坐下,一时间无事可做,只能伸出手,抚平了枕巾。气氛似乎从刚才那样的激烈和意外中,倏然沉淀到了此刻的相对无言。
  “莫颜,你……怎么会出来的?”杜微言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问他,“我在天尹见过你一次,还以为是认错了。哦,还有一次,是在电视上。”
  男人不疾不徐的从桌边抬起头,注视着忐忑不安的女孩子,他轻轻的一笑,杜微言却忽然想起了芙蓉花开的皎亮——
  “叫我易子容吧。在这里,他们都这么叫我。”
  “易子容?”杜微言在唇间读了两遍,“为什么叫这个?”
  他一本正经:“阗族人出来大都姓易,子容是按族谱下排的。”
  “哦。”杜微言点点头,抬头看他一眼,特定的角度让他的半边脸庞看起来像是一尊历史很久远的雕塑,而时光不曾磨灭掉这样的杰作,璀璨得叫人难以挪移开目光。
  她沉默了片刻,那句话,从她在车中见到他起,就已经想说了……再不说,如鲠在喉。
  “不辞而别,是我不对。”杜微言咬咬牙,看了看他的脸色,继续说下去,“我应该说一句对不起。”
  易子容抬起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最后语气镇定而安宁:“不用说对不起。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他的手指非常修长漂亮,不轻不重的在桌边轻叩,此刻顿了顿,又摇了摇头。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优雅清贵。可他知道自己心底却滑过一丝无奈,这样的话,他在她的面前,说过两次。每一次,这个死丫头看起来都是心不在焉,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完整的把这句话听进去。
  “那——”杜微言带了下意识的反应,像是护犊的老母鸡一般看了看自己的一些学术资料,语气又像有几分自说自话的揣测和侥幸,“你不是来找我的,对吧?”
  易子容什么都没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幽深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奇异的光亮。
  天色渐渐的在暗下来,杜微言莫名的起了个奇怪的念头,他的那双眼睛,亮得像是山间夜晚的星星,淡淡的皎洁,仿佛就是这样,已经注视了她很久很久。
  她道歉了,可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叫她觉得不安。
  到底为什么不安,杜微言却琢磨不出来。她在这个城市里再一次见到他,其实他很正常——年轻,英俊。许是因为从红玉那边过来,多了几分奇异的、并不像都市人的气质,鲜活,却不失沉静。这大概也是她从来都无法看透他的原因吧。
  “我是来找些东西的。”他笑了笑,“杜微言,你不用怕我,我记得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是啊,是朋友。”她笑得有些尴尬,却只能硬着头皮,“一直都是。”
  “所以……朋友之间,按照你们的说法,是不是应该互相帮忙?”
  “什么忙?”
  易子容站起来,平静的说:“红玉正筹建一个博物馆,需要顾问。”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我能帮上什么忙?”
  男人的嗓音有些低沉,又似乎有些嘶哑,划在人的心里,像是扣动心弦。他似笑非笑着说:“杜小姐,你这是在装傻?因为你那篇文章,阗族语言现在炙手可热。关于语言介绍,会有两个展厅。我们可不懂什么是语言参数和习得机制。”
  杜微言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走之后,那篇文章发表之后,有数不清的人来过红玉。”他依然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木樨谷那边,也换了副模样了。”
  杜微言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也不敢问所谓的“换了副模样”指的是什么,只能点头说:“我……我会帮忙。”
  易子容的表情似是舒展了一些,他点头:“好,那什么时候下山?”
  “等我把这里的工作做完吧?”她用商榷的语气说,还带了小小的疑惑“还有,你是用什么身份来找我的?”
  薄唇的形状极为漂亮,像是月牙微亮,又像是蝶翼柔缓,易子容想了想才回答她:“红玉产一种稀有金属,你知道么?现在这个开发刚刚起步,潜力也很大。政府和民间之前集资,已经步入正轨了。所以和政府的关系也不错。”
  说到这里,易子容似乎记起了什么,眼角一勾,那抹弧度秀长微翘:“你喜欢从商,还是从政?”
  “呃?”
  “哦,没什么。”他自如的笑笑,“随便问问。”
  也难怪那天他和省委书记一道吃饭……杜微言其实在琢磨这件事,难免还有些疑惑:“你……出来多久了?”
  易子容笑了起来,露出的牙齿洁白漂亮,也终于衬得薄削的唇有了血色:“你需不需要看我的简历?”
  杜微言并没有跟着他立刻下山,她也没来得及问易子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余婶就来敲门了:“杜老师,来吃饭了。”她半探进头,看了一眼易子容,“你的这个朋友,一起来吃吧。”
  杜微言这些天一直和余老师夫妇搭伙,山里人都爽直淳朴,她也乐于和他们多交往。眼见余婶热心的模样,她也不好说什么,倒是易子容站起来,笑着说:“那就不客气了。”
  杜微言出门的时候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易先生,我没有答应你现在就下山。我的工作还没做完。”
  易子容十分轻松的笑笑:“我知道。还有,叫我易子容吧,叫先生显得……”他想了想,用了个词儿,“很见外。”
  房里的白炽灯有些不好用了,一闪一闪的,晃得人眼睛发疼。
  晚饭是青椒土豆丝和腌肉,杜微言低头吃饭,和余婶言谈间说起学校的孩子,余婶笑着说:“你来了没几天,就把他们名字都记住啦?”
  杜微言夹了几根土豆丝,低头说:“他们一个个都很聪明,抢着回答问题。想不记住都难。”
  她一低头微笑的时候,有一种清新的味道,顺着刚刚洗过的发丝钻进了易子容的鼻间,沁凉而美妙,仿佛是夜来香的味道。
  “小杜,你的朋友,吃饭完还下山吗?”
  杜微言抬了抬头,并没有代替他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
  易子容却笑着望着她,语气柔和,仿佛是有些为难:“微言,这山路好不好走?”
  杜微言尴尬的笑了笑,低声说:“你不是开车上来的么?”
  余婶“哎呦”一声,接口说:“我都忘了你是开车上来的。那可不行。路险着呢。”她想了想,极为热心的说,“要不在隔壁教室搭个铺,你住一晚,明早再走吧?”
  他不置可否的看着杜微言,半晌,才回头对大婶说:“那真是麻烦了。”
  “不麻烦的,不麻烦的。小杜老师的朋友,那是应当的。”
  话音未落,小小的房间里,灯一下子跳灭了——三人不约而同的抬头去看桌子上方那盏熄灭的灯。突如其来的黑暗,一时间没人开口。
  “这灯,唉,刚才老余走前就该让他把灯泡换上。”嘎吱一声椅子推开的声音,余婶拨开椅子,起身去找新的灯泡。
  杜微言凭借着室内仅存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寻找易子容的轮廓,最后慢慢的说:“你真要住这里?”
  他不说话,黑暗中呼吸绵长宁静。
  移开了桌子,杜微言站起来,先去把开关合上,拿着手机替余婶照明。
  灯泡垂下的高度不算矮,可易子容很高,大约他踮起脚就能够到那个灯泡。
  余婶正手忙脚乱的要爬上凳子,杜微言自然而然的说:“易子容,你去换吧。你够得着。”
  易子容静默了数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说:“余婶,我来吧。”
  他接过灯泡,就站在那个灯座下边,又停了数秒。
  有那么一瞬间,杜微言觉得他是在研究怎么把那个坏掉的灯泡换下来——片刻之后,他伸出手,触到了那只灯。
  “微言,我觉得这灯没坏。你再开一开试试。”易子容的声音很平稳,不像开玩笑。
  杜微言“嗳”了一声,心底有些疑惑,却也照着他说的话走回去,边笑着说:“你是不是不会换啊?”
  啪的一声,灯亮了。
  光亮如初。
  余婶一脸疑惑:“这咋回事?这灯一亮一亮的好久了,老余昨天还念叨着说要换下来。咋又好了?”
  她不信,走过去,打开,关上,试了好几次,光线稳定得仿佛是大江水面,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易子容将灯泡递回给余婶,笑着说:“会不会是电压的问题?”
  余婶也没在意,“哦”了一声,收拾碗筷,一边说:“我一会儿去铺床。小杜,你就带他去最东边的那间教室吧。”她伸手拦住杜微言,“别帮忙了。你朋友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去你屋里坐吧。”
  杜微言出了门,才微笑着说:“其实你不会换灯泡,对不对?”
  易子容不说话,借着月色可以看见,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些杜微言看不懂的东西。
  她继续:“运气真好,那个灯居然没坏。”
  他照例是不置可否,最后看看天色,问她:“山上你住得惯么?”
  杜微言挑了挑眉看着他,想也不想:“你忘了我还在你们那边住过那么久?”
  话音未落,易子容便侧过脸看着她,似笑非笑:“有多久?一年?一辈子?”
  杜微言承认,她词穷了,甚至不敢和他对视,匆匆转开了眼睛。
  他的神色向来都是淡淡的。从她认识他起,就是这样。
  可是很奇怪,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不论是谁对谁错,不论自己心里怎样的揣测和忐忑,一旦见到了他,那些感觉就全都烟消云散了。就像……她模模糊糊的觉得,他从来不会真的对自己生气。
  杜微言被自己心里这种分析吓了一挑,停留在自己脑海里,他的侧影……鼻梁像是小小的山峰,挺拔俊秀,那么底下的唇,大概就是柔软的湖泊了。这样组合着,真有几分英俊得鬼斧神工的感叹。
  “唔,你睡觉要换身衣服么?”杜微言找了个话题,“我这里有一套,你穿可能小了点。但是……总比穿衬衫西裤舒服。”
  拿出来的是一件男士的圆领T恤和一条极宽松的裤子。
  易子容接过来看了看,脸色沉了沉,有些不好看。
  杜微言没有发现他神色的异常,解释说:“不是乱七八糟的衣服。这是我的睡衣睡裤,只穿了一次,现在洗干净了……”
  他的脸色舒缓了一些,等她说完。
  “就是上次,我的箱子被你们带走了,临时在明武买的。”她讪讪的笑笑,“睡觉嘛,总要大一些的衣服,穿着才舒服。”
  “你看到那只鞋了?”易子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清冷,“还记得么?”
  杜微言的长睫垂下,忽闪着,最后说:“记得。”
  她的手指纤长而洁白,因为彼此间距离很近,易子容看得到修剪得十分平整光洁的指甲。透明,微粉,像是朴素的小小花苞。丝毫没有修饰,这么轻易,就让自己分了神,易子容自嘲般笑了笑,说:“我告诉你的传说,你还是不信?”
  杜微言想起江律文的分析解释,仿佛有了些底气,执拗的说:“我不信。”
  “你不信么?”他站起来,比她高一个头,视线居高临下,“你看,我还是找到你了,我们还是朋友。”
  这算什么解释?她忍不住想笑,脸颊上的酒窝立刻显得深了一些:“你装神弄鬼的样子,一点没变。”
  易子容就睡在杜微言隔壁的教室里。床是用好几张课桌拼凑的起来的。幸好课桌简陋,又低,躺在上边高度还算合适。余婶很心细的铺了两层褥子,又说:“山里晚上冷,这两床被子,你都盖着。”
  自从到了碧溪头,杜微言向来的好睡,这一个晚上,也不曾因为易子容的到来将她搅得失眠。睡到半夜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忽然惊醒了。
  杜微言只记得梦里的最后一幕,是自己掉进了一个极大的山谷,应该会有云雾飘过来然后托住她下坠的身体的啊……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视线清晰得能看见岩壁上歪歪扭扭的瘦弱小松……她忽然害怕了,就狠命的蹬了蹬腿,挣扎着醒了过来。
  是抽筋了。
  她迷糊着去够窗边的那只台灯,手指即将碰到开关的时候,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触感冰凉滑腻……有些硬硬的……那不是塑料的开关啊!
  下意识的摁下去的瞬间,那个东西忽然卷了起来,缠住了自己的手指。旋即,是一下极为明显的刺痛感。
  杜微言彻底醒了,灯光也亮了起来。她看得清清楚楚,一条极大极粗的蜈蚣,此刻正在自己的指尖挣扎着。
  她愣了一秒,头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又是一下刺痛。
  杜微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半的坐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狠命的甩了甩手,发出一声尖叫。
  蜈蚣被甩掉了,不知落在了哪里。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很急,像是鼓声。男人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低沉,又带了一丝焦虑:“微言,怎么了?”
  杜微言的脚很疼,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挣扎着站起来去开门。
  右手的中指肿痛得像是被门板夹了,一阵阵的发麻,脚下又在发软,杜微言简直有些困惑了,怎么好端端的睡觉,一个人也能倒霉成这样?
  幸好床离门口的距离并不远,她扶着桌子,慢慢的站起来。小腿的肌肉在抽搐着,像是有人在拿着铁片用力的刮,疼得难以遏止——杜微言不知挪了多久,也不知忍耐了多久,终于还是打开了门,身体却控制不住,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适时的托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下滑的趋势,那双手又顺势一滑,够到她膝盖下边,轻松的就将她拦腰抱起来。
  易子容走了两步,将她放回床上,一边皱眉说:“怎么了?脚抽筋了?”
  身子一沾床,杜微言却避之不及的往他身上靠,脸上的表情扭曲:“床上有蜈蚣,有蜈蚣!”她依稀还记得那条虫子落下的位置,大概正好是自己的床上,无论如何,她是不敢靠近了。
  易子容皱了皱眉头:“蜈蚣?”随手将她揽起来,放在一边椅子上,然后伸手抖了抖她的被子。
  那条棕褐色的虫子,果然匍匐在她被子的某个角落,此刻啪的掉在了红白相间的床单上。
  杜微言从小就怕这样那样的虫子,刚才还被蛰了两次,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了:“那里!那里!”
  易子容叹口气,拿了桌上的一本本子,将虫子挑起来,落在床的那边。他走过去,大约是踩死了,才慢慢的说:“好了,没事了。”
  杜微言抚着自己的脚,脸色苍白,咬牙忍着痛,支离破碎的憋出一句:“谢谢你。”
  他走到她面前,锁着眉,终于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腕:“脚怎么了?还在抽筋?”也不由她分说,手掌轻轻的抚上她小腿上的肌肉,又用力的掰直下压,一边低声说:“忍着点。”
  他的身形笼罩在自己身前,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可她知道他有多么的专注,一丝不苟仿佛是电视里看到的、正在进行着精密手术的医生。他的手掌有一种奇异的温暖,让杜微言想起了太阳光的味道,又似乎是被子被晒了一整天之后的香甜松软。像是一剂良药,腿上的疼痛正在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消散,她渐渐的放松下来。
  杜微言的目光就渐渐的移到了他的身上。易子容就穿着杜微言给他的那套睡衣,极普通的T恤外边,随便的套着他来时穿的那件条纹衬衣,而下边是显得略短的运动裤,看得出是急切间翻身下来的,什么也没顾上。形容狼狈,和他下午时候的衣冠楚楚相比,判若两人。她忽然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被我吵醒的吧?”
  既然都又力气说话了,想来她已经不大痛了。易子容没回答,只是手中握着她纤细圆润的脚腕,力道和节奏都缓缓的放慢了。灯光下她的脚背白皙,秀气可爱,脚趾仿佛是小小的白色贝壳,让人忍不住想要抚上去。可他只是压抑住了这样的冲动,挑眉问她:“另一只脚呢?”
  杜微言摇头:“那只脚没抽筋。”
  她单脚立起来,扶着他的手走了几步,慢慢的说:“好了。谢谢你。”
  “都秋天了,为什么还有蜈蚣啊?”她小心翼翼的把手指放在灯光下看了看,被蛰的那里,已经迅速的红肿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抽屉里有一盒清凉油,帮我拿来好不好?”
  他探究般看她一眼,拉开那个木头抽屉,又愣了愣,才问:“你要什么?”
  “红色的,小铁皮盒子。”
  直到把膏体抹在了指尖上,杜微言小心的吹了吹,向他展颜一笑:“谢谢了。”
  易子容站在她的床头,踅眉:“手又怎么了?”
  杜微言这时候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脸颊上或许还有睡觉压出来的印子:“被蜈蚣蛰了。那个,易子容,蜈蚣好像是有毒的吧?”
  易子容俯身,仔细的看她的手指,半晌才说:“你抹的是什么东西?”
  “……”
  杜微言觉得自己有些无语,清凉油……大概是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的居家旅行必备品吧?
  他轻轻的把她的手指放在了自己鼻下,小心的嗅了嗅,低声问她:“桂皮,薄荷,丁香?”
  她噗嗤的笑了出来,又抽回自己的手指,胡乱的把那个小铁盒塞在他手里:“送你了。好好研究吧。”
  易子容的神色却严肃起来:“蜈蚣有毒,你别开玩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想了想,伸手又要抱她起来,“还是去趟医院吧。”
  杜微言往后躲了躲,笑着说:“那只蜈蚣你也看见了,就那么大——你以为是小说呀?哪用那么夸张?”
  他的脸离她很近,晶黑的眸子里笑意一闪而逝:“那你刚才那么害怕?”
  杜微言讷讷的笑了笑,低声说:“第一眼看到有点害怕。”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间有些怅然,最后直起身子,微笑着说:“那我先出去了。还是……我再陪你一会儿?”
  杜微言笑了笑,摇头说:“不用了。晚安。”
  易子容不再说什么,离开的时候带上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台灯橘色的光线落在她的发丝间、脸颊上,她已经躺下去了,笑靥如花的比着口型:“晚安。”
  他有片刻的怔忡……女人,是不是都是这么善于伪装?
  就像那时她离开,她明知道自己什么都愿意给她。可她胆怯了,于是连背影都不曾留给他。可现在,她面对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杜微言起得比平常晚了一些,还是余婶来喊她的,拍了拍门,喊着:“小杜老师,你朋友走了。”
  他走了?大概是昨晚被自己折腾得没睡好觉吧?杜微言猛的醒过来,环顾屋子,又摇了摇头。那个人来去都这么突然,叫她觉得很多事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看时间,居然已经快七点了。翻身起来,手指压在了床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举起来一看,又红又肿更甚昨晚。杜微言一边往伤口上吹起,一边想,原来不是做梦啊。
  出门的时候已经有孩子来上课,杜微言手里拿了一个馒头经过教室,又瞄了一眼,小男孩坐在教室里边,摇头晃脑的在背书。
  她想起来,昨天布置的作业,背诵《螳螂捕蝉》,上课抽查。那是村长家的小孙子,见生人就害羞,但在熟人面前皮得和泥猴一样,还有一双山里娃娃都有的明亮剔透如水晶的眼睛。
  她推开教室的门,忍不住问道:“张晓晓,来这么早呀?”
  上课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小问题。她伸手握粉笔,总是要触碰到右手的中指,最后写出来的字,难免歪歪扭扭。
  张晓晓一溜烟儿从打打闹闹的学生中穿出来,站到她面前,说:“杜老师,你的手怎么啦?”
  杜微言掸一掸满手的粉笔灰,不在意的说:“老师的手给蜈蚣蛰了,没事。”
  小男孩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我们这里蜈蚣多,老师你要小心。不过被蜈蚣蛰了,得好几天才能好。”
  中午的时候,她在自己屋子里整理录音资料,眼见一个小脑袋摇摇晃晃的从窗口出现了,手里似乎还举着一个小小的瓶子。
  她忙把门打开了,张晓晓跑得小脸通红,正咧着嘴笑,露出一口不齐的牙齿:“老师,我奶奶让我给你。治蜈蚣蛰的。”
  是个洗干净的小药瓶,此刻里边灌了些透明的液体。杜微言仔细看了看,从化妆包里找了棉签出来,抹在自己的手指上,边笑眯眯的说:“谢谢你了。也替我谢谢你奶奶。”
  张晓晓看着她涂抹,最后说:“老师,你猜这是什么?”
  十分有效,一涂上,好像连肿都消了不少,杜微言左看右看,最后说:“是你奶奶自己做的草药汁吧?”
  “不是。是俺家公鸡嗓眼里抠出来的口水。”小男孩认真的说,一边比划,“公鸡就爱吃蜈蚣。”
  她手一滑,那个瓶子差点没拿稳,又咳嗽了一声,最后说:“这么神奇。”
  下午的课快开始了。杜微言牵着张晓晓的手正要离开,小男孩好奇的指了指她桌上几张五彩斑斓的纸片:“老师,那些是什么?画片子?”
  杜微言便看了一眼,哑然失笑,其实是几张肯德基的优惠券,还是在明武的时候有人站在街口发的。她俯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不是小画片。张晓晓你吃过肯德基没有?”
  小男孩仰起脸看着她,微微张着口:“我只在电视里见过。”
  他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又仿佛是雏鸟,无限的向往着外边的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有着山里小孩难以想象的很多东西。这让杜微言迅速的沉默了下来。
  下午的活动课上,学生们在跳长绳,杜微言兴致盎然的在一旁看着,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很久。其实在这样的青山绿水中,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有手机这件事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接起来。秋天的阳光下,心情愉悦。
  是江律文。
  虽然最开始还有些拘束,可是和他说话的好处就是,永远不会需要自己费劲的去找话题。杜微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是啊,我还在明武。挺好的。”
  “支教的老师还没来么?”江律文的声音有点惊讶,“怎么搞的?”
  “是还没来。我挺喜欢在这里住着的。反正工作也没有结束。”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小心翼翼的暗示他,其实自己在这里住得很好,仿佛就是难得的度假……事实上,比在海边的度假村还觉得惬意和自在。而电话那头,那个人随意的一句话,可能就会让她的短暂的教师生涯更快的结束。
  “唔,我挺好的。”
  江律文轻轻笑了笑:“我们现在在寻找结对的乡村学校,有些赞助活动,你看你在的学校要不要申报?”
  粗而长的麻绳,哗哗的甩过,一个个漂亮的弧形,孩子们矫健的钻进去,蹦出来,周而复始,不亦乐乎。
  杜微言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悦。这不是大学时可有可无的绿队活动,她不喜欢江律文的语气,也不喜欢所谓的慈善文化。比较起来,自己能做的虽然不多,比如带所有的学生去明武市里吃一顿肯德基、再逛一趟儿童乐园,可是会舒心许多。
  “呃,你们有意向,就通过教育局来办吧。”有一粒小石子落在自己的脚下,杜微言低头看了一眼,不自觉的用脚轻轻的碾着,“我不清楚这些事。”
  收了电话,心底划过一丝异样。暗恋之后的时光,于她而言,早已云淡风轻。而她真的不确定,江律文现在,明白自己的想法么?她又慢慢的开始反思,自己现在说的做的,又会不会让他产生误解?
  张晓晓一头冲进了长绳之间,然后脚步一个趔趄,被甩过的长绳绊倒了。
  山间的孩子就是这点好,不娇惯,从来都像是岩壁间的杂草,被劲风吹着,也不会折腰。张晓晓很快的爬起来,他的身后,一群孩子喊他:“晓晓,快闪一边去。”
  张晓晓一动不动,盯着杜微言身后的地方,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杜微言仓惶间一回头,发丝几乎掠过易子容挺直的鼻梁。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或许,他站在她身后,已经很久了?
  ——而易子容一手插着口袋,一手背着身后,就这么旁若无人的看着杜微言。他在努力的回忆着,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这样的表情:有些踌躇,有些无奈,可又淡淡的带着惆怅。
  易子容后退了一步,并不曾忘记自己的来意。他将身后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他:“拿着。”
  黑色的塑料袋,小小的一包,杜微言接过来,低着头打开:“什么?”
  打开才知道,是一盒小小的药泥,味道有些奇怪,不是清香,带了有些刺鼻的青泥味道,洌洌的钻进人的心里。杜微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手指,已经光洁如初,大约是张家大婶的土方是真的管用。
  而他也已经看到了,抿了抿唇,不置可否的问:“这么快好了?”
  仿佛这伤口的痊愈是抹煞了他一番好意,杜微言迅速的伸手,将褐色的药膏抹在指节处,微笑着说:“去明武的药房买的么?”
  他静静的回她:“不是。扁豆叶,鲜蒲公英,鱼腥草,捣碎了之后涂上,是治蜈蚣毒的老方子了。”
  他的声音十分的好听,清楚,咬字极准,那串草药的名字一个个的出来,听得杜微言有些发愣。半晌,她微微扬了脸,笑得十分诚挚:“这样啊,谢谢你了。”她顿了顿,又问他,“你今晚不会还要住在这里吧?”
  他亦轻轻微笑起来:“我马上就要下山。”
  她接的干脆利落:“正好,我搭你的顺风车下去。”
  车子顺着公路往下,走的并不是杜微言上山时的那条小路,杜微言被绕的有些头晕,又想起一个一直没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这里?”
  他极认真的在开车,嘴角只幅度很小的勾了勾:“问人的。”
  杜微言“哦”了一声,继续说:“除了我,还邀请了哪些专家?总有民俗和少数民族史的……”
  “名单,你自己看吧。”易子容打了个转弯,视线的尽头,已经可见起落的高楼,灰色而喧嚣的城市。
  第一个名字,就让杜微言屏住了呼吸。她想了几秒,低声说:“杜如斐,我爸爸啊。”
  “我知道。”易子容轻微的点头,“怎么了?”
  杜微言一时间有些犹豫,似乎是拿不准主意。
  山间跑过一只野兔,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惊吓到,反而停在了路中,一动不动。她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停!”尖锐的刹车声——车里两人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前一冲,那只兔子飞快的钻进了草丛之中。
  然而易子容并没有很快的重新起步,一只手撑着方向盘,侧头看着她,眸色明灭之间,似乎流淌着一些亘古遥远的往事,仿佛是真的玄武岩,斑驳的岩页间,沧海变迁,历历在目。
  杜微言的一门心思还在父亲身上,语气像是在找人商量:“我爸爸他是挺爱工作的,可他身体不大好……”
  他平静的扫她一眼,却没有接话,只是重新上路。
  她自个儿琢磨了半晌:“算了。他要是知道我说这些话,大概又会不开心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易子容将目光移开,“你放心。你父亲身体不会有事的。”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放心,此刻心里一架小小的天平,一头摆放着父亲工作的乐趣和热情,她不忍心自作主张的替他剥夺;而一头就是纯粹的担心他的身体。
  她只觉得有些难以权衡。
  “没办法,我也就我爸一个亲人。相依为命。”杜微言略有怔忡的说。
  这一次没有兔子,易子容却“嘎”的刹了车,力道比前一次狠,要不是有保险带死命勒着,杜微言觉得自己的身体会轻易的飞出去。
  年轻的男人侧过脸,表情阴晴不定,似是在细细的揣摩她的想法。片刻之后,适才的汹涌波涛已然消褪,露出了平静光滑的海滩平面。易子容轻轻的笑了笑:“是么?”
  明武高中门口。
  杜微言在离开之前,手机响了响,他微抿了唇笑:“我的号码。”
  杜微言看着手机上那一行数字,那辆车已经消失在街角,而名字……几个信息符号,却像是用电流建起了一座看不见的桥梁,不可思议的跨过了许多的鸿沟。
  如今的她和他,面目清晰,彼此可见。
  可杜微言的记忆力向来很好,那个时侯自己离开的原因……她并没有忘记。
  进了临时的办公室,杜微言将已经整理好的语料往单位的电脑上输。时间还早,几个同事也都没下班,打了招呼,便又各自埋头工作。
  杜微言轻轻的在鼠标上点击,将几个数据峰值重点标画,然后摸出了手机,略有不耐的开口:“您好。杜微言。”
  号码陌生,只是声音倒不算陌生,出于对语音的敏感性,杜微言在下一秒就清晰的反应过来了:“是王队长?”
  王队长的声音还隐隐有着几分压不住的兴奋,开口就问:“杜小姐,你是在明武吧?”又嘿嘿笑了笑,“我们公安局的系统登记查出来,你在明武住了大半个月了吧?正巧,上次那案子破了,能劳驾你几分钟么?”
  杜微言一怔:“你也在明武?”
  周日从明武市的公安局出来,杜微言理了理夹克,街边的落地玻璃窗上,钴蓝色的光影之间,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幻象。瘦长,一张脸苍涩得仿佛白纸,冰凉的手指无意间拂过脖颈,又激灵灵的打了个哆嗦。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冷,似乎该围上家中那条大红羊绒围巾了……她一边胡思乱想着,恰好看见路边有一家新华书店。杜微言记起来自己应该买上几本练习作业参考一下,有时候小学生的作业题也挺难出的,这一个多月,总不能误人子弟。
  店里已经有了空调,杜微言觉得冷热转换间鼻子有些堵,伸手随便的揉了揉,又俯下身,查看比较几个版本的语文习题册。许是在暖气中呆得久了,这一次接起电话的时候,手就不那么僵硬着发抖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轻松一些:“爸爸。”
  隔了话筒,杜如斐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是意气飞扬,用流行词来说,叫做“逆生长”。
  想必红玉博物馆的事已经联系他了。
  杜微言装作不知道,只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杜如斐连着说好几遍:“一把老骨头,还有用武之地啊。”
  杜微言忽然想起去年学校询问他是不是有意向带一个博士生,杜如斐连材料都没来得及看,她这个女儿就做主,替他婉拒了。就为了这事,父女两人冷战了很久。过后,杜微言仔细的反省过,也觉得自己手段粗暴了些,下定决心,只要在他身体许可的前提下,老父亲要做什么,她都不会擅自的替他决定。
  杜如斐是再传统不过的老知识分子,做学问认真不过,既然答应了对方,从资料整理开始的基础工作就会一丝不苟的去做。杜微言知道劝也没用,只能叮嘱他按时吃药。
  挂上电话的时候,那头的笑声分外的爽朗快活:“丫头,我们这叫上阵父女兵啊。”
  办完该做的事,杜微言又回宾馆理了些东西,和同事关照了几句,出门打车回碧溪头。
  上山的公路依然是易子容开过的那条,弯弯曲曲。从车窗望出去,山间炊烟袅袅,人家户户,杜微言靠着后座,只觉得有些晕车,又或许是司机的技术及不上易子容?她有些模模糊糊的想,头愈发的沉重,眼皮一分分的在往下阖起。
  好不容易到了学校,付了钱,她拿了东西就往住的地方走,冷不防一团小黑影撞上来,把她吓了一跳。
  张晓晓扯着她的衣角,小脸仰着,声音有些大,传遍了空落落的土操场:“杜老师,奶奶让你去我家吃晚饭。”
  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倏然滑过一丝怔然,旋即微笑着说:“什么事呀?老师刚回来……”
  小孩子哪听得懂大人的解释,一下下的扯着她的衣角,笑得仿佛秋天小小的向日葵:“俺爸马上就要回来了。奶奶把那只天天下蛋的母鸡都炖了呢!”
  杜微言拗不过他,回屋放了东西,跟着他一道往外走,边问:“你爸爸已经回来了?”
  小男孩一蹦一跳的,不时回头看看年轻的老师:“不是。前天托村里的叔叔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堆了半个屋子。那个叔叔说他马上就回来了。”他比划着,分外认真,“还有一盒很大的橡皮泥……”
  杜微言只觉得自己穿的衣服有些少,声音也低了下去:“晓晓,你爸爸他,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头也不回:“张建民。”
  “你爷爷呢?”
  “张阿方。”
  良久,张晓晓觉得身后没了动静,有些迟疑的停了脚步,试探着叫了一声:“老师?”
  杜微言轻轻的喘着气,双手插在衣兜里,此刻又慢慢的伸出来,似是不知所措的顿了顿,声音干涩:“你妈妈,她这几天好一些了么?”
  张晓晓的妈妈前年在山间采药,不小心摔了下去,至今瘫痪在床。也是因为这个,家里又要付医药费,又生生的少了一个劳动力,于是过得分外的拮据。晓晓的爸爸也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了一双老人和一个孩子。
  晓晓还来不及说什么,张大婶已经迎了出来:“哎呦,杜老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老人一脸喜色,将她拉进屋里,又吩咐孙子:“去路口看看,你爸爸该回来了。”
  杜微言默默的在屋里坐下,轻轻咳嗽了一声。
  张大婶瞧了她一眼,一只粗糙厚肿的手伸出来,摸了摸她额头,皱眉说:“杜老师,你着凉了吧?”
  杜微言没有避开,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没有。张婶,晓晓说……他爸爸今天回来?”
  “哎呦,可不是吗?这出去打工快半年了。每个月寄些钱回来,前阵子他媳妇又上医院去了,我当时还担心又得挨家挨户去借钱了,想不到这小子在外边起早摸黑的干,还真是挣了不少……”张婶一边说,一边用大碗给杜微言泡茶,“这是连翘泡的水,杜老师你喝几碗,一会再带些回去,回头喝完了,保证身体就好了。”
  汁水是淡淡的琥珀色,灯光下泛着一种玉色的光泽,有种明净的妩媚。
  杜微言伸手接过来,闻到浅浅的香气,她抚着有缺口的茶碗,怔在那里,似乎没有听见张婶的话。
  “连翘?”
  “咱这里就产这个。晒干了就能卖钱。晓晓他妈妈,就是为了采这个,当时脚一滑,就摔下去了。”张婶满意的看着她喝下去,因为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她笑容满面的站了起来,“健民回来了。老头子,健民回来了。”
  老村长从里屋出来了,急匆匆的望向门口。
  张晓晓垂头丧气的进来,身后跟着两三个男人——而小男孩带着哭腔:“俺爸没来。”
  杜微言慢慢的放下那个大碗,无意识间,手指微一用力,重重的划在了那个缺口上。
  到底还是划破了吧?杜微言余光中看到王队长在进门的刹那表情的诧异,匆忙的低下头,似乎是对那条蜿蜒而下的血滴十分的感兴趣。顺着光滑的碗沿,一条细细的痕迹,仿佛是软虫爬过,将那碗透明的液体搅起了浅浅的浑浊。
  那个傍晚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杜微言只觉得向来明晰的记忆出了些小小的故障。
  她很感激王队长在那种场合下只装作不认识自己。她虽然暂时放心了,可又觉得愧疚,于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便停住了。天色一点点的在暗下来,隔了那扇关不严实的大门,里边有光线漏出来。
  明黄的颜色,可是落在杜微言眼中,那是一种黯沉得近乎褐色的晦暗。周遭一切都是安静的,就连星层也被湮没了,突如其来的,有女人的哭泣声从屋里传来。先是闷闷的抽泣,随即越来越响,一下下的,像是有人扑在她的胸口大声的嚎啕,全都抠在她的心口。
  她想,这是张大婶的哭声呢?还是晓晓母亲的哭声呢?她们在哭什么?张建民……自己已经见过了,在明武市的公安局,她核对了口音,然后看到了这名嫌疑犯的家庭情况表……她想,碧溪头上的居民都这么热情友好,怎么会有抢劫犯呢?是弄错了吧?
  那天王队长还兴奋的和自己握手:“杜小姐,没有你的帮忙,案件的进展不会如此顺利。”
  他的手十分有力,杜微言只觉得指节间都有些被歪折的疼痛,以至于那天还说了什么,全都被这若有若无的痛楚给覆盖了。
  张建民……张阿方……原来没有弄错。
  那么……是自己错了吧?
  那个抢劫犯,他只是抢钱而已,并没有伤人杀人……他家是真的有困难,妻子瘫痪,母亲又有严重的风湿病。如今他被抓走,这个家庭,岂不是雪上加霜?
  那点光线又如此怪异的刺激着她的视觉,仿佛是在渐渐的变大,然后慢慢的笼着几个身影出来,是王队他们……那辆白蓝相间的警车很快的从小路外开过,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是不是应该进去屋里看看?
  可是杜微言不敢,于是一步步的后退,几乎是挪着脚步回到学校。
  她并不知道王队在前边的路口等着自己。车子的灯大开着,她站着,低头听见王队长叮嘱自己,他说这里的民风剽悍,他劝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孤身留在这里……他的话没有说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他们身后出现。
  杜微言想,那一定是自己这辈子最狼狈,最不愿意去面对的时刻。
  张晓晓手中提了个塑料袋,语气疙疙瘩瘩:“杜老师……这是奶奶让我给你捎的连翘。她说你着凉了……”
  杜微言觉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她平拼命的回忆,刚才的对话,小男孩听见了么?她听得懂么?
  张晓晓慢慢走过来,将塑料袋放到了杜微言手中,又转身离开。
  “晓晓……”
  张晓晓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转过身,声音清清脆脆的传过来:“老师,你和他们一起抓住了我爸爸么?”
  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最透亮的玉石。
  小孩子的世界,是非对错,没有灰色地带。
  杜微言没办法撒谎,只能点了点头。
  然后发生的,仿佛是慢动作,小男孩捡了一块石头,狠狠的砸了过来。
  很闷很闷的钝响,就像她刚才听见的女人的哭声。杜微言只觉得自己的头盖骨某处被狠狠的砸了一下,除开这下重击,还有撕裂的痛感。她想叫住那个小男孩,可是只觉得头晕,于是慢慢的蹲下去,慢慢的扶着头,温热的液体几乎在瞬间沾湿了指间……
  杜微言醒过来的时候,视线中没有婆娑如鬼影的树枝,也没有秋虫夜鸣的愀然,只有白色,空落落的一片素白。
  她想偏过头去去看看和护士说话的人是谁,可只微微动了动,就觉得侧头十分的困难。也只是这么轻微的一下动作,一个身影迅速的俯下身来,摁在她肩侧的地方,柔声说:“不要动,你头上刚刚包扎好。”
  这或许是后半夜,又或许是即将天明的时刻了。病床后的那盏灯光十分适宜,她看得清江律文离自己很近的脸,下巴上隐隐有着青色的胡茬,只是随意的套了一件黑色西装,白色衬衣没有配着领带,就连扣子也有两颗没有搭上。
  一开口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嘶哑如斯,仿佛朽木刮着地面,呲呲叫人觉得难受。
  “你……怎么在这里?”
  江律文在她床边坐下,护士悄悄的带上门,一室寂静。
  “张晓晓呢?”杜微言喃喃的说,“你们别吓坏他,他是小孩子,拿石头砸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江律文看了她很久,目光渐渐的转为柔和,低声答应她:“你睡吧,那个小孩不会有事。”
  其实杜微言真的睡不着,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怎么睡得着?。
  她刚才怎么了?现在是在明武的医院么?如果她住院了,那边上课怎么办?
  江律文的手指慢慢的在她额头上拂过,有一种类似雨丝的沁凉感,他似乎能猜出她在想着什么,语调渐渐的转凉,“那边停课一个多月了,就算是缺了一天课,也没什么。”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依然看着他。
  江律文终于还是笑了笑,眼神也柔和起来:“好了,学校的事你不用担心。明天就会有新老师去上课。你现在发着高烧,最好睡一觉。”
  输液管里药水一粒粒往下滴,杜微言觉得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不是疼,可就是难受。她闭了闭眼睛,侧过身子,将半边脸都埋在被子里。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午的阳光已然从窗户的正中央落进来,江律文站在那个小护士身边,低声说着什么,杜微言听见护士压低了声音,似乎有些委屈:“得叫醒她了,还要换药呢。”
  换药的时候才发现伤口是在头顶,纱布被揭下来的时候,杜微言仿佛想到了什么:“那一圈头发不会被剃了吧?”
  护士一边熟练的换药,一边顺口就说:“没有,是在额角。就是缝了好几针呢。哎,别摸别摸。”
  江律文将她的手拿下来,压在床边,似乎在忍着笑:“没关系,你头发本来就不长,没什么区别。”
  其实他不必压着她的手,因为杜微言眼神里满是懊丧和颓然,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力气。江律文一怔之后,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伤口不算深,很快就会好。”
  “还有,那个小孩的爷爷早上来过了,我没让他进来。”
  杜微言倏然坐直了,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问出一句话。
  “他拿了些东西过来,说是对不起你。”江律文继续说下去,“还有,你在山上那个学校的东西,我也让人去搬下来了。新老师今天就已经上去了。”
  护士换完药,往桌边的托盘上扔下了剪刀,叮咚一声,声响清脆。
  仿佛打断了她的思绪,杜微言慢慢的靠回床上,又抽出了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抚着干燥起皮的唇,断断续续的说:“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江律文微笑:“王队是我老朋友了。那时候是我建议请你来分析语音的。”
  她怎么把这件事忘了?杜微言呻吟一声,难道真是烧糊涂了?
  “我把一家人给毁了……”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她想打电话给爸爸,可是又怕他担心,除此之外,又还能找谁呢?
  “张大叔一家人对我都很好。他儿子抢劫,也是迫不得已……家里欠着一大堆债,晓晓妈妈又要重新做手术……”
  他温和的打断她:“微言,任何理由都不能作为犯罪的借口。你没有做错什么,对那个孩子,你说得上是宽容。至于他的家事,本就和你无关……”
  “你当然会这么说!你试过走投无路么?你被钱逼上绝路过么?”她剧烈的喘了口气,伸手就去够床边的电话,一边喃喃的说,“我要去问问余老师。”
  江律文看着她艰难的侧身去拿那支电话,并没有阻拦她,只是静静的说:“那个老人来的时候说,谢谢你。他说如果不是你,他儿子就一直是个抢劫犯,以后甚至会做错更多的事。我没让他进来,是因为医生说最好让你好好休息。至于他家的情况,你最好不要想着偷偷给钱——我想,这种事由政府出面资助,那个老人会觉得容易接受一些。”
  杜微言不说话了,只是呼吸声渐渐的平静下来。
  一室寂静。
  她仿佛重拾了理智,低低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江律文并不以为意,低声叹口气:“正巧我昨天来这里开会,来得及接你到这里。”
  他的语气听上去成熟而宽容,这让杜微言愈发的觉得羞愧。她抬了抬头,抿了抿唇,目光在他略带着血丝的眸子中沉顿片刻,说:“对不起,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给你添麻烦。”
  他莞尔,伸手端起护工端来的白粥,只说:“吃点东西。”
  她将头微微一偏,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那个,师兄,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喜欢你?”杜微言一皱眉,一时间也顾不顾得上尴尬,那些话仿佛排练了许久,从舌尖吐出来,“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四年前的那个杜微言。你知道……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没有人会站在原地等另一个人。”
  她看着江律文的脸色一点点的变得端肃起来,更衬得侧脸棱角分明,仿佛是雕塑家手下的杰作。
  “如果是因为这个,你一直在对我特殊关照……我会觉得很抱歉。抱歉我没法给你任何回应……”
  他将一勺白粥舀起来,放在她唇边,神色似乎是岿然不动,只淡淡的说:“杜微言,这次我回国,是你主动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你的?”
  有热热的香气一直缠绕在杜微言的呼吸间,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有些僵硬的答他:“你来找我的。”
  “所以说,我原意这么对你。和你无关。”他将勺子送到她的唇畔,自如的微笑,“来,吃一口。”
  他举了那么久,没有一点烦躁和不耐,杜微言勉强低了低头,张口去吃那一勺白粥。
  江律文知道自己心里远远没有外表那么的镇定自若,她似乎永远有办法挑战自己的耐性和极限——而自己一直这么温吞吞的等她明白过来,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微一怔忪的时候,便看见她的唇,唇色还很苍白,有一种近乎清白透明的诱惑。
  他没有再想别的,甚至没有考虑后果,只是随意的将勺子扔回了碗里,俯下身就吻了上去。
  杜微言来不及挣扎,张大眼睛看着他贴近,只能下意识的将脸偏开。他的唇便带了微凉的气息落在她火热的脸颊上。
  她不能用力的转头,因为会带到头上的伤口,于是有些着急起来,空着的左手去推他的肩膀。江律文亲吻的动作停了下来,只是停在那里,面颊相贴,有一种难言的亲昵。
  杜微言的头往后一仰,胡乱的触到了呼叫器,也幸好触到了呼叫器,很快就有人推门进来:“一瓶水吊完了么?”
  他终于从容的坐起来,又抬头看看那瓶药水,转头对一脸尴尬的护士说:“还没有。”
  护士临走前咳嗽了一声:“那个,她烧还没退,你们注意点啊。”
  护士一走,杜微言连一肚子火都在瞬间灭了下去,只是无力的靠在床边,转过脸看着窗外的走廊,一言不发。
  许是因为生气,她的脸颊反倒上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江律文抚了抚额角,只能问了一句:“生气了?”
  杜微言平静的开口,叫人意外的,他甚至看得到她唇畔浅浅的笑意,“江先生,以后我们还是尽量不要见面的好。”
  那个瞬间,有一个想法很快的滑过脑海,江律文浓长的眉轻轻一折,微笑着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杜微言只觉得头更痛了,别过脸,依然不说话。
  “我开完会再来看你。”他不再逼她,只是站起来,目光落在她有些闪烁的眼神上,莫名的顿了顿,“你那个同事一会会过来照顾你。”
  她不置可否,声音略有些冷淡:“谢谢。”
  只是这句话忽然提醒了她——算起来这几天杜如斐就会来明武和自己汇合,再去红玉……她是不是该拜托易子容让他把那件事拖一拖,至少等到自己身体好一些了,再让爸爸过来?否则他见到自己这幅鬼样子,高血压大概又要犯了。
  江律文轻轻的带上门,病房的一面墙是透明的玻璃窗,而此刻,百叶窗并未合着,他一侧头,看得见杜微言伸手去拿床边的手机。她手上还插着吊针,行动略有些不便,江律文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去帮她一把,转眼又想起了刚才小丫头的义正词严,微笑着摇摇头。似乎是一阵淡风拂来的苦涩,强行让自己压下了回去的念头,他依旧慢慢的往前走。
  病房的斜对面,墙边靠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打火机。想必是医院禁烟,实在是烟瘾犯了,只能在走廊上把玩打火机过过瘾。江律文并没有在意,只在经过他身边时扫到了那人指间或明或暗的一团火焰。司机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江先生,去开会么?”
  他将目光从年轻男人俊挺的五官间移开,不再犹豫,只是颔首说:“走吧。”
  易子容的身子慢慢的站直,目光收回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嘴角轻轻的勾起,却又分明不是笑,带了淡淡的讽刺望向玻璃窗里的那个身影。
  他没有接起电话,也没有挂掉,任它响着,一步步的走向病房。
  杜微言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又伸出左手去调了调输液的速度。电话那头没人接起,她有些着急,指间用力过了些,一滴滴的药水仿佛细流,几乎连成一条线。
  “不用打了,我在这里。”伴着一串恒定而清晰的铃声,那个熟悉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来,“找我什么事?”
  或许这是一种心有灵犀?杜微言很快的调适了下脸上的表情,又有些惊讶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并没有很快的走进来,有些漫不经心的靠着医院的白墙,说:“早上去山上看你了。”又懒懒的扬起眉梢,看着她被包扎得有些像土豆的脑袋,轻轻笑着,“怎么弄成了这样?”
  杜微言脸微微一红,想必现在自己这副样子,半人不鬼的好看不到哪里去。无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纱布,她侧头去看看一旁的桌子:“有没有镜子?”
  易子容负手看着她略带慌乱的样子,淡淡的说:“不用找了。好看不到哪里去。”
  她讷讷的“哦”了一声,迅速的看了易子容一眼,胡乱的找了个话题:“真巧,我刚想找你。”
  其实易子容在前天看到她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她的头发微短,只到耳边,一双眼睛非常的灵动,总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天——那是她最好的年华,她从白乳般晨雾中慢慢的走来,仿佛就是青山连绵在春色之中,灵透如水。
  回忆和现实,交叠在一起。现在床上的杜微言,脸色灰败,许是那块纱布,让她看起来有些失衡般的可笑。可他专注的打量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唇角十分好看的抿起来,勾勒的弧度不深不浅,只斜斜的滑进人心深处。
  杜微言被他看得有些难受,咳嗽了一声:“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爸爸那里,你帮我拖一拖吧,这几天千万别让他过来,好不好?”
  他的双手抱在胸前,浓眉舒展,却沉默不语。
  杜微言皱了皱眉,不自觉的伸手去抚了抚头上的纱布,有些自嘲的笑笑:“我爸看到我这个样子,浑身都是伤,大概会直接晕过去吧。”说着她将自己的左手伸出来晃了晃,食指上缠着一圈纱布,有些笨拙的样子。
  易子容脸色微微一滞,半晌,声音回复了从容:“怎么?蜈蚣蛰了还没好?”
  “蜈蚣是右手,这是被碗划破的。”她笑笑,“简直是中邪了。”
  易子容终于直起身子,探究的看她一眼,慢慢的说:“那个人,就是江律文?”
  杜微言脸色一僵,下意识的去看看窗外,走廊上有护士轻轻的走过,身影清晰。
  “你在外面多久了?”
  “不久。”那丝嘲讽的笑愈加的浓烈起来,“恰好看到他喂你喝粥。”
  杜微言的脸色愈发白了一层,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之前的一番话,倒像是抢在他之前刻意的解释似的。烦闷之间,只听到易子容又问了一遍:“他是江律文?”
  “和你有什么关系?!”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可是从昨晚开始,她就从没放松下来的神经仿佛在此刻,终于再也难以支撑着她和人正常的交流了——
  “你们一个个是不是都吃错药了啊?我招你惹你了?”头皮一阵阵的发紧发疼,杜微言翻身睡下去,想了想,又不忿的坐起来:“你是我什么人?”
  易子容英俊的脸上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一步步的踱近她的身侧,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良久,似乎连空气都沉甸甸的落了下来。
  “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不清楚么?”他一点点的俯身下去,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脸颊处轻轻的刮过,柔和,却又有些粗粝,“你忘了是谁缠着我要看《瓦弥景书》?怎么?你以为你悄悄的溜走了,我会就像你这样子,装作全都忘了?”
  杜微言全身微微的发抖,许是因为他的话被勾起了记忆,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仰着头,唇线抿得像是绷紧的弦。
  过了很久……又或许其实只过了片刻,她似乎找回了自己的思路,慢慢的说:“莫颜,你不要逼我。我们……实在太不一样了,不可能在一起的。”
  易子容挑了挑眉梢,纯黑如墨的眸子不动声色的沉了沉,浅笑着说:“有什么不一样?”
  她有些执着的摇头,声音很低,却很柔韧:“不一样的。”
  年轻的男人仔细的看着她,她的长睫忽闪如蝶……就是蝴蝶,纤薄轻柔。僵持着的时刻,那瓶药水依然在用极快的速率流进杜微言的体内。而杜微言察觉出不适的时候,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她胸口一阵阵的发疼,又有些头晕,侧身就开始干呕起来。
  因为没吃东西,吐出来的也不过是些酸水,有几口沾在易子容灰色的长裤上,他不避不闪,只是伸出手扶住她的背,又去按了呼叫器。
  护士很快的来拔针,一边厉声斥责说:“谁把速度调的这么快的?”
  易子容替她按着手背上的棉花,把她纷乱的头发夹到耳后,又问护士:“她……没事吧?”
  护士收起了输液针管,看了一眼易子容,大约是发现又换了一个人,表情明显有些惊愕,语气明显带着不满,“病成这样了,还要瞎折腾什么。”
  杜微言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耐心的望着天花板,似乎在虚幻间有着什么十分吸引人的东西。直到护士离开,她胸口烦闷欲吐的感觉却一直没有停歇下来。
  “你不是一直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不一样么?”
  他看她一眼,脸色微微一沉,语气有些不悦:“你不舒服,就不要说了。”
  杜微言执拗的摇头。
  “有的。”她的唇角是一丝有些单薄的微笑,语气却浓烈起来,“其实那个晚上没什么的。我们这里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大家都对发生那种关系不大看重。倒是你,莫颜,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易子容的脸色仿佛被凝冻住,又像是拢上了一层严霜,原本的柔和仿佛是狂风疾卷中的几丝暖意,正迅捷无比的从指缝中散逸。
  他放松指尖的力道,慢慢的站直。
  凝视了她良久,易子容的脸色差得丝毫不逊于她的苍白如雪,最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语气非常的平静:“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易子容顿了顿,语气冰冷的可怕“原来你喜欢男人那个样子?”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
  “嗳!”
  易子容的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头,一种奇特的表情在英俊的脸上一闪而逝,似乎是期待,又像是忐忑,这让他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个孩子。他停下脚步,却没有让她看见自己的脸,只说:“怎么了?”
  杜微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伸手去拿桌边的那只手机,声音有些低弱:“你的手机忘了。”
  他很快的转身,面无表情的从她手里拿过手机,她的手背上已经起了一块很大的淤青,狰狞得像是疤痕,他仿佛视而不见,彼此的指尖交错而过,他倏然反手按住她的手背——
  杜微言手背一酸,几乎要痛呼出声,可她忍住了。那一瞬间,易子容只觉得她的目光流晶溢彩,因为刻意的隐忍和倔强,反倒有丝丝生动起来。
  他似笑非笑的迫近她,伸出手捧了她的脸,拇指在她唇角轻轻的一抹,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了然:“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杜微言还有些不解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走得很快,没有丝毫的停滞。
  或许是十几分钟后,小梁就匆匆忙忙的赶来了,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起来:“小杜!出什么事了?”
  “失血很多么?怎么脸色这么差?”小梁端详了她一会儿,又说,“你看,我说让你别去吧。那个地方真是的,什么样儿的人都有……”
  杜微言打断她,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也觉得有些飘渺空灵,就像是在听身体里另一个人开口。
  “我没事。平时身体太差了,正好又感冒、发烧、贫血一起赶上了……真的没事。”
  小梁不理她,伸手就拿电话:“不行,我得和上边说一下。你先回去吧,这里剩下的工作不多了。碧溪头那边的扫尾排给别人来做。”
  午后的阳光从海蓝色的窗帘中渗透进来,明明是暖意,却又有些碧莹莹的清冷。
  杜微言喝了粥,安静的躺在床上,她是想回家了。如果能请个病假就更好了,搬回去和爸爸一起住上半个月,什么人都不用见……
  手机忽然响了,她看一眼来电显示,是爸爸的——心里莫名的一紧,杜微言接起来的时候声音还有些不稳:“老爸?”她一听杜如斐的声音就放心了,老头明显还不知情,只说:“刚接到电话,那个博物馆的项目推迟到年后了。”
  杜微言心情好了些,打起精神和父亲说了几句话,最后挂掉电话。想了想,一时间只是觉得心绪复杂,思路仿佛就是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连从哪里开始分析都没有头绪。
  她掩面半晌,指缝微微一分,漏进几丝光亮,咬咬牙,编了了条短信。
  “对不起。”——写完一愣,她对不起什么?
  删掉,重来。
  “谢谢你帮忙。”
  这句不能删,她真心谢谢他还愿意帮忙。
  数秒之后,这一条不伦不类的短信:谢谢你帮忙,对不起。就这么发出去了。
  他没有回。
  江律文在酒店的大厅,见到那个众星拱月般走来的那个年轻人时,有片刻的晃神,只觉得有些面熟。这几天在明武见到的人实在太多,如果不是有秘书随时的提醒,他很可能将某处长认成某局长,仿佛每个人都长着同样的面孔,而他穿梭在其中,风景依稀相似。可是那个人……他的记忆不由自主的开始搜索,直到滑过那个打火机。
  秘书已经在低声说:“易子容。”
  来这里之前,他听说过这个人。抛开他商人的身份不看,让江律文记住的只有一点,如果江氏想要在以后进入红玉开发,那么他就是最值得投资的人之一。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就像是一个习惯了现代社会法则的人,有些无法理解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易子容在红玉当地的影响力。而现在一见之下,那种诧异感更盛。眼前的年轻男人衣冠楚楚,看起来倒更像是世家子弟,哪有半分自己想象的模样。
  他几乎以为这个行事从来不出差错的秘书背错了资料名单,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这么年轻?”
  秘书点头,镇定自若:“没错。就是他。”
  江律文只听到一声“没错”,易子容已经站在他面前。他的嘴角含笑,那双眼睛漂亮得不可思议,泛着点点微澜,仿佛是深埋在青石栏中的一潭古水,就连声音也低沉动听:“江总,幸会。”
  酒席的间隙,江律文微笑着说:“前天在医院遇见过易先生。”
  他的指间握着高脚杯,轻轻转动着,不经意的笑:“是么?”
  “想不到会在明武遇到易先生。”江律文沉吟了片刻,“红玉我还没去过,听朋友说,风景如画。”
  杯中紫红液体流丽的光泽在瞬间顿了顿,易子容将杯子重又放回桌上,取了一旁的毛巾擦手,似乎对江律文说起的话题十分感兴趣。
  “嗯,明武偶尔会住。过段时间还要去天尹。”易子容转过目光,“江先生在明武的开发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哪天红玉也要来借鉴一下经验。”
  江律文的眼角滑过一丝异样的光亮,随即敛起了表情,只说了句:“客气客气。”
  “易先生什么时候去天尹?到了务必告诉我……”
  易子容并没有故作姿态,只是微笑打断了他的话:“那是自然。”
  事实上,酒桌之上,易子容作为主客,直到此刻,一直都保持着惊人清醒。在一众人之间,他只这么闲闲的坐着,接连不断的人来敬酒,哪怕是玩笑,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干杯”。而易子容也不过浅浅抿上一口,淡淡一句“量浅,包涵”,便再也不会有人纠缠下去。
  唯有这一次,易子容主动敬了一杯,轻碰之后,笑着说:“那么说定了。先干为敬。”
  他喝得极为爽快,微微示意,表示一滴不剩。
  江律文亦是一口喝完,周围有人凑趣喝彩,酒劲轻轻的泛上来,他看见易子容的目光一直牢牢的看着自己,直到此刻,才轻轻的鼓掌:“江总是个爽快人。”
  酒席过半,许是氛围热烈了一些,话题也随意了一些。
  “易先生,听说红玉的正在筹建一个博物馆。”江律文慢慢的说,若有若无的查看着易子容的反应,“我认识几位很有名的专家,如果有需要,倒是可以帮忙介绍。”
  “是么?那当然是好,只是不知道我们邀请的那些专家是不是就是江先生推荐的几位。”
  一旁有人说:“哎呦,饭桌上谈公务,两位是不是太劳心劳力了?”
  易子容微微一笑,便没有接口,另一个人则笑着说:“江总的圣夏酒店是明武第一家五星酒店啊,听说顶层的酒吧很不错。”
  江律文笑着说:“各位随意,我做东,记在我账上。只是晚上我还有些事,实在抽不出身,就不奉陪了。”
  “江总今晚还有什么要紧事?”
  江律文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的敲击数下,笑着说:“去看个生病的朋友。”
  易子容靠着椅背,星眸掩在长睫之下,不为人知的轻轻一闪,旋即抬起头来:“想必是重要的朋友了。”
  “呵呵,就是和你说起过的,是研究你们红玉阗族方言的专家。这几天正好在明武。”
  他眼角轻轻一挑,似是有些好奇:“谁?不知道在不在我们的名单上。”
  “姓杜,杜微言。”
  易子容轻轻的“哦”了一声,良久,才说淡淡的说:“巧了,那天我去医院,就是为了找她。不过医生说不让进。”
  江律文倒也想不到这个小丫头这样抢手,愣了愣,才说:“是么?”又笑了笑,“下次我约上她出来吧,微言最近身体不大好。”
  易子容的笑一直维持在唇角,慢条斯理的说:“看来江总和她很熟。”
  “很早就认识了。”江律文简单的说,又看看时间,低声对秘书说了句话。
  易子容一低头,似是在咀嚼“很早就认识”这句话,静默了良久,方微笑说:“时间差不多了。”
  走到酒店门口,江律文和易子容告别,易子容握着他的手:“江总真的不一起来?”
  江律文摆摆手:“下次吧,总有机会的。”
  门童扶着车门,易子容在坐进去之前,笑容已经倏然不见,眸子仿佛是黑洞,只有月光透过车窗,在他的侧脸上打下浓浅不一的印记。
  “易先生,现在去哪里?”
  他隔了很久才答:“医院。”
  然而片刻之后,他的声音镇定而迅速的推翻了自己刚才的决定:“和他们一起去圣夏。”
  秘书递上了钥匙,江律文又喊住她:“去查一查他的背景来历。”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易子容的好奇,一来是因为他所处的位置,二来则是因为这样一顿饭之后,对他的处事和为人颇有好感。而一种近似直觉的东西在告诉他,易子容对于自己的开发经历和将来的投资方向,也有着不小的兴趣。
  秘书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又问:“需要找司机么?您亲自开车?”
  江律文随意的点点头:“没事,只喝了一杯而已。”
  医院的急诊大厅还开着,江律文将车子在停车场停下,快步走去住院部。
  当初送杜微言进来的时候,她住的是单人病房,此刻走廊上安安静静,只有走廊上那只电子钟无声的跳跃着。
  半分钟之后,有人敲了敲值班台的桌子,声音有些焦急,却依然克制着,礼貌的询问:“请问,1407病房的病人去哪里了?”
  护士查了查:“杜微言?下午办理出院手续了。”
  闷闷的钝响,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砸在了桌上,护士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抬头看他,脱口而出:“先生,你怎么了?”
  江律文强忍住心里的怒气,又问:“医生同意了?”
  “是,病人恢复的很好。只要按时换药就可以了。”护士记得很清楚,“烧也退了。”
  他生硬的点头,说了句“谢谢”。
  半个身子跨进电梯,电话里嘟嘟声未绝,他已不耐烦的按下了一楼的数字。
  “喂。”
  江律文压了压声音:“你在哪里?”
  杜微言看了看房间,一时间竟然没想起来这是在哪里,又或许也是因为心虚,她只说:“酒店。”
  他皱了皱眉:“我去明武酒店找你。”
  “嗳,我不是在明武酒店……”杜微言想了想,“我在一家新的酒店。我明天就回天尹。还有……医生说我没事了。谢谢你。”
  “圣夏是不是?”江律文忍不住笑了笑,“跑来跑去,怎么到了这一家?”
  江律文见到杜微言的时候,她头上松松垮垮的带着一顶深灰色的粗绒毛线帽子,把小脸都遮去一半,看起来仿佛更小了。
  他笑:“房间里空调打这么高,你不热?”
  杜微言撇撇嘴:“要不是有人来,我干嘛戴帽子?”
  她的房间有些杂乱,地上三三两两的堆着东西,箱子开了一半,而桌上那台笔记本嗡嗡的发出低响,看得出前一刻还在工作。
  “不是要躲着我么?”江律文有些好笑的在床边坐下,“挑来挑去,怎么住到这里来了?”
  “嗯,小梁男朋友来了,那边房间又满了……”杜微言话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嘴巴微微长成O型,不可思议的上下打量他,最后说:“你不是也住在明武宾馆么?”
  他叹口气,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认真的说:“那是因为你也住那里啊。”
  椅子撞在梳妆台上,噶的一声,杜微言的脸倏然红了,忙不迭的站起来,秀眉微微一踅,只觉得无奈。
  他也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挑眉看看时间,笑着说:“明天就走?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吃宵夜,现在还来得及。”
  杜微言摇头:“医生说了,不能乱吃东西。”
  他笑眯眯:“那个东西吃不坏身体。”
  “明早我们研究所回天尹的车时间很早,我……”
  “我不介意送你回去。”
  她到底还是站起来,拿了外套:“走吧。”
  拔了房卡关上门的时候,杜微言有些犹豫的叫住他:“你真的要吃宵夜?这么大的酒店不会没有饭店吧?随便吃点好不好?我……真的有点累了。”
  江律文想了想,点头说:“那好,你跟我来。”
  观光电梯一路到顶层,打开的时候已经有服务生等在电梯门口,白色的手套扶着电梯门,恭敬的递给江律文一张房卡。江律文接过来,顺手招呼她:“这里。”
  顶楼的光线不亮,只有房顶四周一圈射灯,光线交错而过。杜微言想起曾经在一家珠宝店里见到的戒指,静静的卧在黑色天鹅绒中间,碎钻细密如同无涯的星子,衬得中间的钻石仿佛是一点炫目的光亮,真的难以让人移开眼睛。
  现在这个空间里,无疑,也有这么一处光亮。
  他就在中央,黑色西服,领口微敞着,再细微的光线似乎都能聚拢在他的身上,反倒让那张脸孔有些显出了几分模糊,浅浅的光圈中,泛着珠玉的色泽,莫名的叫人难以直视——这让杜微言有些恍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还有人声,鲜活的传进了耳中。
  “微言,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易子容,易先生是……”
  后面江律文微带笑意的声音杜微言听得似懂非懂,她只是僵硬的把自己的手放进了易子容的手中,而他扣住她手指的那一刻,是下了狠劲的。
  察觉到他极为恶劣的在她的伤口上重重的摁下,杜微言的心脏轻轻的一抽。
  她咬了咬唇,心思一转,忽的笑靥如花,唇角的酒窝如珠玉般点缀上去,即便大半的眉目掩在了灰色的帽子下,却依然辨识得出难言的秀美:“你好易先生,杜微言。”
  易子容果然一怔,松开她的手,连眼神都不再望向她,只是对江律文颔首说:“江总不是去医院了么?”
  江律文笑:“出院了。是吧?杜小姐?”
  杜微言自若的笑了笑,眼角眉梢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身侧的两个男人身上,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想别的心事。
  服务生将他们带到窗边的位置,杜微言坐下之后,江律文在她身边,却不急着坐下,俯身说:“易先生去医院找过你。”又转头微笑,“真巧,又在这里碰见。否则下次见面是该在天尹了。”
  易子容在他们对面坐下,却没什么笑意,客客气气的寒暄了一句:“江总还记着呢。”
  杜微言不禁侧头看了看江律文,她不敢开口,是因为不知道江律文究竟和易子容有什么关系。实事求是的说,此刻她的思维有些混乱,明明前天易子容还一脸不悦的问自己那人是不是江律文,转眼变成了江律文一本正经的将易子容介绍给自己……这究竟算怎样的一个局面?
  “我以为你和他们在一起。”
  易子容摇摇头,极为斯文的笑笑:“太吵了,一个人过来坐坐。”
  杜微言暂时不用说话,偏着头看窗外的景色。
  窗外并不是高楼林立,霓虹流转也是朴素至极,仿佛只集中在脚下的寥寥几块土地上。这本就是一个称不上是奢华的城市,这让人在俯瞰的时候生出些感慨。或许在数年之后,这里就会是另一个光溢彩流的都市,人们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手里捧着咖啡,和她熟悉的任何一个大都会一模一样。
  “微言……微言……”江律文温和的身后拍拍她的手背,“易先生问你什么时候去天尹。”
  “啊!”杜微言回过神,拨弄手里的一杯柠檬水,“我已经收到了你们的邮件,有些建议我会在整理之后发给你们。有具体的事我会和那位……”她努力回忆那个名字,半晌才说,“谢秘书是吧?我会和他联系。”
  “杜小姐既然已经答应了,我就没什么问题了。”易子容轻松的说,“过几天到了天尹,再好好谢谢杜小姐。”
  易子容比他们都早的站起来,语气彬彬有礼:“不打扰你们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江律文并不留他,握了握手,目送他离开。
  杜微言盯着自己面前那块桌布,此刻天鹅的造型在灯光下泛着皑皑如雪的色泽,有一种异样的优雅,她似乎很感兴趣,端详了半晌,才微笑着说:“西餐厅有什么夜宵可以吃?我也饿了。”
  没等她从菜单上找出样合心食物,又有人坐在了原本易子容坐的位置上。
  初冬时节,那人只穿了一件极精致的黑色无袖连衣裙,V型领口,露出光滑诱人的胸口,人未开口,淡香已然浅浅拂来。
  那个女人松松的绾着长发,并没有望向江律文,只是伸手托住下颌,优雅的笑着:“杜小姐么?”
  杜微言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美好的女性。
  “陈雨繁,江律文的前妻。很高兴认识你。”
  这一晚上,于杜微言而言,真是于无声处,惊雷不断。
  不过杜微言显然对于在此刻认识陈雨繁,觉得十分高兴。她甚至也忘了自己已经饥肠辘辘,只是站起来,笑着说:“江先生,江太……陈小姐,你们慢慢聊,我先回房间了。”
  江律文手臂轻轻的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点头说:“早点休息。”
  在她离开之后,陈雨繁慢慢的靠回了椅背,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微笑着说:“就是她?江律文,你的品味越来越奇怪了。”
  “既然看上过你,品味奇怪,不足为奇。”江律文颇为懒散笑笑,“什么时候来的?”
  虽说腮红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可陈雨繁的脸色明显的不大好看。
  “你喜欢她什么?”陈雨繁探究一般注视着他,玫瑰红的唇色有几分灿烂,也有几分奢靡,“你总要让我死个明白。”
  江律文微笑,十指轻轻触着,微笑:“她心思简单,不会使心眼。就这点好处。”
  陈雨繁微微一愣,侧脸望向窗外,神情无限的慵懒:“是么?”
  杜微言回到房间,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帽子。额角后边的那一块还贴着纱布,这让她的头发看起来忽然就像是空落落的缺一个角似的。她换了衣服躺下,想起明天就离开,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涌了上来。淅淅沥沥的开始落雨,窗帘并没有拉上,雨水在玻璃窗上肆意纵横蜿蜒,黑色的布景之上,透明的液体画出如藤蔓般的曲线。
  明武的这一趟出行,算是特别不顺的吧。虽然自己的工作算是完成了,可是莫名低落的情绪此刻泛上来。她想起碧溪头的那些孩子,他们拿糖纸折成小人,替她挂在窗前;他们从家里带来腌肉,替她蒸在大锅里;她想起张晓晓最后递给他的连翘叶……可自己就这么匆匆忙忙的落跑了,恐怕也再也没有勇气回去了。她想起下午从医院出来,她将银行卡里所有的钱取出来,匿名汇给了老村长……或许,这是自己在离开明武之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第二天一早,还是坐老孙的车回去。杜微言前一晚没有睡好,眼睛肿的像是桃子,一上车就靠着椅背睡着了。这一路回去十分的顺利,回到天尹的时候不过下午两点。
  难得的好天气,倒像是初春时分了。杜微言先回研究所,将材料放回办公室。所里的领导素来体贴民情,也知道她这几天还要去医院换药,就给了她一个星期的病假。杜微言理了些资料,打算拿回家去做分析。
  这一次,她将行李和材料直接的搬上了出租车,径直回到了市郊杜如斐的屋子里。
  杜如斐恰好出门回来,眼见女儿从车上下来,又惊又喜:“怎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了?”
  杜微言把箱子往院子里拖,一边说:“工作做完了。我就回来了。”
  杜如斐分明是觉得女儿瘦了许多,原本脸蛋有些鼓鼓的,衬得那双杏眼又大又漂亮,现在只觉得一张小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了。他有些心疼,搓了搓手就说:“我去买菜,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能走路把头磕破呢?老爸给你做猪肝汤好不好?补补血……”
  杜微言忙着理东西,又心虚,抬头笑着说:“老爸你快去吧,我饿了。”
  一个人在市里住的时候,杜微言吃的不是食堂就是家门口的几家小店,难得吃上这么热腾腾的家常菜。这一顿吃下来,她简直就是趴在桌边起不来了,哎呦呦的只喊吃撑了。杜如斐看她一眼,摇头说:“这么大人了,吃没吃相。”
  他将桌子抹了一遍,又兴致勃勃的招呼女儿说:“跟我来书房,我理了不少资料。你不是在红玉住过一段时间么,帮我来看看。”
  杜微言知道老爸一说起那些东西就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眼珠子一转,就说:“爸爸,明天再说吧,我去洗澡。我累了。”
  杜微言的房间在二楼,她洗完澡出来,看了眼手机,好几个未接电话。一打开,看到那个名字,她的头又疼起来。她似乎已经把自己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了一遍,可是江律文总是不温不火的态度,让她觉得很无措。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自己就差没直截了当的说出“没感觉”这三个字了,可对方……仿佛就是耐心的猎人,不即不离的等待,纵然自己抓狂暴走,他却总有余力微笑旁观。
  最后躺下去的时候,手机的电池已经被拆下来,一堆零件扔在了书桌上。杜微言睁着眼睛,莫名的想起了自己家里的那个面具……为什么这三年安宁的时光,就这么悄悄的被改变了呢?
  先是江律文回来了……如果江律文只是让她想起了一段暗恋的话,易子容的出现,却在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原来她也有过一段放纵而幼稚的青春。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杜微言是感激易子容的。如果不是他,自己不会那么快的从那段压抑的暗恋中走出来;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如此规整的走上现在的生活……可是杜微言知道,无论她有多少理由去对他感激涕零,她都不能做到接受这个男人。
  “真的是不一样的啊……”杜微言小小的翻了个身,家的味道让她觉得安心,睡意突如其来的袭来,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给她,就这么将她拉入了无意识之中。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杜微言过着悠闲而腐败的日子。除了定时去省医院换药,就是躲在家里看书上网。偶尔捧一杯热茶去杜如斐的书房逛逛,总能在老爸的书架上翻出几本自己感兴趣的书。
  杜如斐的藏书极丰,杜微言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找神话故事看。那时候个子还不及书桌高,常常垫着脚尖费力的在一排排的书海中找到“故事”两个字,然后费劲的扒拉下一本。这个时候,就算是把杜如斐最珍贵的几个版本藏书扯坏了,老爸也不会生气,笑眯眯的摸摸自己的头说:“爸爸去给你买一套小人书好不好?”
  当时自己就摇头,一本正经的说:“我也要看有字的。”
  杜微言想起小时候的趣事,嘴角微微一弯,目光依然很快的一排书中滑过,直到在某处顿了顿。
  《阗族风俗》……她的指尖擦过书脊,最后却没有抽出来,最后随意的拿了一本神话志,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地上看了起来。
  这一看,就看到中午。
  直到听到叫唤声,杜微言站起来,一边说:“来了,来了。”
  她奔到沙发边的接起座机电话,是同事打来的:“小杜,临时通知你件事儿。后天省委宣传部有个会,关于民族团结的,你要去参加。”
  杜微言也没说什么,这种会议也是常有的,一年下来要去参加好几次,她记了记时间地点,只说“好的”。
  杜如斐端了一盆酸辣土豆丝出来,说:“这么忙啊?”
  杜微言搁了电话,有些苦恼的说:“人在江湖漂嘛。”
  再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下着雪粒子了。前几日的风暖日和,转瞬变脸,刺骨如腊月间的洌风,直扫到人的脖子里。杜微言下了出租车,眼见大厅近在眼前,还是忍不住将头低了低,半个头埋在了大红的围巾之中。
  会场就是在省宾馆的牡丹厅。在门口的签到处写了名字,拿了会议资料,然后听着领导的发言,这套程序她无比的熟稔,也就颇为无所事事的拿出了一本学术专著,低头翻阅起来。
  等到小半本翻完,会议差不多也结束了。杜微言看看时间,要是抓紧一些,还能赶回所里去把工作和会议精神交代一下。
  这个时段出租车难打,杜微言走到总台请服务员帮忙叫了辆出租车,很快,小姐招呼她:“出租车来了,就在门口。车牌是xxxx那辆。”
  杜微言道了谢,起身去门口等车。
  出租车从大门口开到门口还需要几分钟,她又在门口等了几分钟。保安客客气气的走到她身边提醒她:“小姐,小心,有车开过来了。”
  是辆银色的车子,自然有门童去后座开门。又因为堵了车道,杜微言看见那辆出租车就在后面,也停了下来,等着前面的车让道。
  她心急,就快步走过去,直接的拉开车门,正要坐进去的时候,看到了前边车中下来的两人。
  年轻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异常的修长挺拔,腰带就这么闲闲的落在一边,侧影添了几分随意自然。
  他俯身,笑着将手伸向车里,黑色的袖口那一排金属扣光亮锃锃。而阴影恰好将他一半的侧脸遮住,近乎纯黑的眸子熠熠生着光芒……直到里边的女孩子伴着他一道出来,语笑晏晏间挽上他的手臂。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
  杜微言拉上车门,报了地址。
  出租车开过宾馆门口,打个转弯,很快的离开了。
  她甚至来不及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下意识的想要转头看看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的时候,视线的尽头就已经是如海的车流了。
  易子容站在酒店的大厅里,身边女孩子轻轻依偎着自己,很淡很淡的香味慢慢的萦绕开。他的脚步不疾不徐,风度亦是妥帖斯文,可似乎总有一种不悦——就是不悦,不可控制,难以言说。
  哪怕只是余光轻微的一扫,他也看见了杜微言。修身灰色风衣,略长过耳的头发宛如黑绸……他甚至看得到她低头间轻柔的将发丝拨回耳后。而颈间的那条红色围巾是唯一的亮色,仿佛烈焰,浓稠化不开的瑰丽。
  他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她……可她既然看到了,也好……她所要看到的,难道不是自己的这些“努力”么?
  年关将近的时候,也是警方压力最大的时刻。随着春运这又一轮人口流动的开始,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头蠢蠢欲动的怪兽,形形色色的案件层出不穷。这种时刻,前一阵天尹抢劫案嫌疑犯落网,无疑是给广大的市民吃了一剂定心丸。
  张建民在这段时间算是天尹市家喻户晓的人物,杜微言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第一眼扫到的就是报纸上的头条,关于今天公开庭审的新闻。她愣了一下,正要拿来细看,收发室的阿姨忽然进来喊她:“小杜,早上有人留了个包裹给你。”
  是一个小小的硬纸盒,透明胶粘的很牢固,只贴了一张纸,写着杜微言老师收。
  杜微言心底咯噔一下,隐约知道了是谁给自己留了这包裹。
  办公室里同事们还没有上班,她将打开的包裹塞回了抽屉,手里握着厚厚一叠钱,一时间有些恍惚。到底还是被江律文说对了,他早就告诉过她,张大叔并不会收下这笔钱。
  她隐约记得一句话,风骨这个东西,只有在物质贫瘠的时候,才会让人愈加觉得铮然可敬。
  “小杜,上午的团拜会你别忘了。”
  杜微言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打了车,开到路口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去法院。”
  因为是公开审判,她就顺着三三两两的市民和媒体记者走进了大厅,找了个角落坐下。
  其实从坐下开始,杜微言的就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开庭时间没到,她往四周看了看,果然,老村长坐在最前边,她只看得到一个背影。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那或许是他最正式的衣服了。他坐得笔直,仿佛再大的风暴也无法让这棵老松屈下半□姿。
  在中间法官宣布休息的时候,人群的低声讨论纷纷扰扰,落在耳中,有些嘈杂,仿佛是远处有飞机掠过。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老人身上,他并没有转过身,似乎还直视着站着的儿子。
  杜微言觉得自己有冲动走到前边去和老人说上几句话,可双腿微微一动,又被人喊住了。
  这个年轻记者她认识,在这个案子大局已定的时候就曾经联系过杜微言,说是要采访一下她,当时是如何用巧妙的用了语言学的知识帮助破了案。杜微言当时十分婉转的拒绝了。
  想不到在这里,他还能认出自己。
  他笑容满面:“杜小姐,你也来听庭审。挺有成就感的吧?”
  杜微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没有,就是随便过来听一听。”
  “内部消息,那人会轻判。据说认罪态度不错,抢劫的财物都缴回了……”
  “嗐,他家也挺可怜的。都是老实交巴的农民,老婆还是瘫痪要动手术……上边还有人关照了下,大概能尽量轻判吧……”
  杜微言的目光下意识的投向老村长坐的位置……可那边已经没有人了。老人家或许是不愿意听到审判的结果,到底还是悄悄离开了。杜微言有些匆忙的站起来:“对不起,我还有事。”
  老人果然在外边,草坪角落的地方蹲着抽烟。她踌躇了半晌,放重了脚步走过去。老人回头看见她,眼中掠过的却是一抹显而易见的愧色。
  杜微言平时清亮的声音蓦然低了下来:“大叔……”
  他站起来,笑了笑,额上的皱纹顷刻间加深了好几道。
  “小杜老师……实在是对不起你。晓晓那娃不争气,也不懂事……我这张老皮老脸的……”他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搓了搓手,“他爸更是……”
  “大叔,你不用说了。晓晓的妈妈身体怎么样?还有张晓晓……那天他也不是故意的,小孩子急了……”
  老村长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晓晓他娘没事。今年山上的中药都卖了高价,政府和村里又帮了忙,手术也挺顺利的。他爸的那些赃款也都还上了……”
  杜微言“哦”了一声,又等了等,才说:“那……大叔,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你有我的电话。”
  “那啥……杜老师。”老人在她转身走出几步的时候终于喊住她,“其实还没有正经谢过你。听说是你帮公安局的人破了案,抓了那小子。谢谢你。如果他没被抓,还一直干那些混账事……我这把老骨头……还被蒙在鼓里……我就真的……”
  老人说得十分真诚,那双略带了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仿佛那样就可以克服自己语气中的磕磕绊绊。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她没有再踏进庄严的审判大厅,其实结果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在善与恶之间,在金钱和诱惑之间,她还有些困惑。可又有些释然,仿佛是想通了什么。在老人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换就想明白了,其实自己一直在用居高临下的姿态观望着这在底层挣扎的一家人。
  可她所同情的人,也有着平等的人格和骄傲。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渡过这样的危机,去弥补已有的错误,不是么?
  从法院出来,杜微言去参加团拜会。头昏眼花的等了一下午,才算等到晚餐时间。晚餐统一组织了自助餐,她找了人少的地方,要了些炒面。
  大厅里也只有角落的几张桌子空着几个位子。杜微言低头吃了几口,焗饭的味道和炒面的油腻混在了一起,实在有些难以下咽。她心底暗暗抱怨了一句这伙食真糟糕,埋头喝一口大麦茶解解腻。
  低头喝水的时候觉得旁边的位子也坐了人,她往一边让了让,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就吃这么点儿?”
  是在和自己说话?杜微言侧了侧头,口里还含着茶水,差点没喷出来——结果尽数的呛进了嗓子里,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易子容轻轻拨弄着手里的茶水杯,眼神微微透着嘲弄。
  “你怎么在这里?”
  “开会。”
  “哦。”
  杜微言没心情吃那盘倒胃口的炒面了,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努力的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我怎么到哪里都能见到你啊?”
  “嗯。”他伸手去过茶壶,给她倒了半杯,说,“可能是巧……也可能,是我想让你看到。”
  他说的从容不迫,琥珀色茶水恰好到了杯口浅沿的地方,平稳如小镜。
  “哦?”杜微言不客气的拿过去,喝了小半杯,语气里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奇怪的情绪,“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擅长交际啊。”
  话一出口,杜微言觉得只凭着“擅长交际”一个词不足以表达完整,又换了说法,强调:“是招蜂引蝶。”
  他挑眉望着她。
  而杜微言想都不想就说,“你现在不比以前,注意影响啊。”
  易子容轻轻咳嗽一声,明亮眼睛闪过一道笑意:“我问过你,杜微言,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杜微言低了低头,手指有些漫不经心的滑过餐盘,答非所问:“你明明不是那种人,干嘛要做出那样的事来?”
  “你想要我做什么样的人?”这一次,似乎是真正的不解,易子容的语气有些执着,“像江律文那样,你就会喜欢?”
  杜微言被噎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他。而他好看的眉毛皱着,同样睇视她,眼神不曾散开分毫。
  半晌,杜微言将餐盘一推,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和他没有关系。”这句话的语气又冷又硬,易子容听了,脸色也微微一冷,没有接口。她索性不再看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他接了个电话,声音却是意想不到的柔和。杜微言脚步滞了滞,忽然有冲动要回头看看他此刻的表情。
  易子容两三步就走过她的身侧,似笑非笑的低头侧她一眼,淡淡提醒她:“一会儿还要见面呢,别这么沉不住气。”
  晚上还有统一组织安排的年底联欢会。杜微言在偌大的剧场找到了同事,他们单位表演的节目是合唱,杜微言和小梁坐在后台聊天。小梁刚刚从明武回来,带回了大量要分析的语料,马不停蹄的又赶到这里,一边关心的拨开杜微言的头发看她的伤口:“还疼不疼?”
  杜微言摇摇头,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小梁“哎呦”一声:“我们去换衣服吧?一会儿更衣室人多了,挤不进去。”
  想不到更衣室已经是人头攒动,化妆的,更衣的,想要寻出个小角落都困难。小梁皱皱眉头说:“要不去外边的卫生间吧?”
  她们提了衣服穿过后台的通道,一直看见剧场一侧的洗手间。
  “嗳,微言,走啊。”
  “噢,就来。”杜微言回过头,跟着小梁走过去,摸摸脸颊,莫名的有些发烫。
  她刚才……看到易子容了么?
  坐在贵宾席上,和他那个漂亮的女伴在一起?
  她有些犹疑的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真的是他。他换了一套银灰色的西服,十分体贴的向那个女生侧过身子,耐心的聆听着什么,还不时的点头,风度妥帖文雅。
  杜微言走进洗手间,开始换上那套有些老旧的衬衣和长裙,在扣扣子的时候,觉得手指在轻微的颤抖。她抿了抿唇,忽然有些生气。
  没有气易子容……就是气自己,明明对着他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可看到刚才那一幕……自己居然有点吃味。
  小梁在隔壁喊她:“微言你好了没有?”
  杜微言定定神,应了一声,恰好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出来看短信,只有四个字。
  “好好表演。”
  发信人是易子容。
  她简直难以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一想到过一会儿他正儿八经的坐在台下和女伴卿卿我我的看自己唱歌……那种感觉,大概叫做如坐针毡吧?而且……此时此刻,他发这条短信,大概也是因为刚才看到自己了。这要她怎么再出去一次?
  杜微言下定了决心,拉着小梁从洗手间出来,打定主意从偏门往室外绕回后台。
  有那么瞬间,她觉得背后的一道灼人的视线附着而来,她咬牙,走得更快。偏门大敞着,有寒风卷进来,小梁冷得跳脚:“快走快走,我要冻死了。”
  一口气跑到后台,她们都冻得脸颊微红,而领队正四处找人:“嗳,快点快点,下个节目上了。”
  舞台上灯光一打,熟悉的旋律响起来,杜微言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并不在节目上。她站第一排,而他恰好坐在第一排。他们离得不算近,也不算远,但是也足够杜微言看清他的表情和动作。易子容坐姿闲适,头略略歪着,似乎十分有兴趣的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她忍不住,回瞪他一眼,又生生的把目光转开了,只觉得表演时间漫长无涯。
  三首歌唱完,杜微言忙不迭的下台,正拿纸巾抹去口红,又是短信的声音:“一会儿别急着走,我送你回去。”
  她轻哼了一声,去更衣室把衣服换了,和同事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地铁站人群汹涌如浪潮,温度也比室外高出了许多,白色的列车驶进站的时候,杜微言小心躲避着上下车的旅客,直到贴着地铁的门站住,才轻微的松了口气。地铁开动的时候,而车厢的两侧,广告牌的光亮仿佛流水滑过,又柔软的拂进人的心底。
  明明地铁的报站声音还没结束,杜微言却觉得身子不可控制的向前倾了倾,然后车子就停住了。这里并不是任何应该停下的一站,地铁的门也没有打开,整个车厢静了一静,然后嘈嘈的低语声仿佛荒草蔓延开来。其实这个城市的地铁出故障也不是头一次了,乘客们除了抱怨几句被耽搁的时间,也就只能耐心的等下去。
  可这一次,整整在原地停了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的停滞,会在人口流动如此迅速的地铁站聚集起多少人?以前杜微言没有这个概念,可现在她知道了。
  车子重新开启后,在下一站停下。站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一眼望去,只看得到黑色的脑袋连绵在一起,触目惊心。车门甫一打开,呼啦一声,仿佛巨大的浪头打来,说不清有多少人开始往车子里挤。
  保安努力的在车厢门口维持着秩序,许是停站时间到了,地铁的门开始滴滴的发出声响。有人要下车,更多的人要上车。那股力道如此迅猛,她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被人压迫得不住往后退。
  车厢的空间仿佛在瞬间被扭曲了,密集的人流,浑浊的空气,每个人都处在这样狼狈的境地里。一片混乱。
  有人从杜微言身边挤过,毫不留情的将她往后推搡,又有人接连不断的踩到了她。
  杜微言觉得失去了平衡,而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摔在地上任人踩踏会发生什么情况……她想都不敢想,只觉得周围有人在尖叫,还有人用方言大声咒骂着“不要挤”,她没来由的开始慌乱,因为周身除了晃动的身影,没有一处可以借力的地方。
  隐约有些绝望,又有些窒息,脑海中是真的一片空白。
  有人伸出手,拉住了自己的胳膊,又扶着她站起来,直到她的背靠上另一堵墙——那个年轻男人仿佛在巨墙般的人群中劈开了缺口,把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另一侧的地铁门终于吃力的合上了。车外依然是黑茫茫数不过来的人群,他轻而易举的转身,目光拂过她惊魂未定、略显苍白的脸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细细的抚了抚她的脸颊,低声问:“没事吧?”
  她抓住他的手,顿了顿,竭力稳定呼吸:“没事。”
  车厢里的灯光是素白的,他个子高,鼻梁、睫毛处都有淡淡阴影投下来,整个人都像是画家精心描摹中走出来,分明有一种淡然清俊的高贵。唯有双眸还有着炽热的温度,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几分遮掩不住的关切。
  易子容忽然微微勾唇笑了笑,有些无奈:“我就知道你不会等我。”
  天知道他当时怎么心神一动,想到她就会在这个时间离开。于是顾不上别的,穿过坐得满满的剧院,恰好看见她走进地铁站。或许只差一步,他就赶不上和她一趟车,也赶不上把她从人群里拎出来了。
  她的目光渐渐的转回来,依然是那么多人,属于他们空间被压迫得很小很小。可彼此间的距离这么近,她听得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一种特殊的韵律,蛊惑得她难以遏制的想要靠近。
  杜微言低头想了想,一点点的贴近他的胸口,不过寸许的距离,却仿佛用了很久很久。她的唇擦过他胸前的衣料,低声,又有些挑衅的说:“那你还要来找我?”
  易子容只是看着她,她的短发轻轻擦着他的下巴,微痒,仿佛是心动的感觉。
  而人群中,他将环抱着她腰间的手慢慢上移,直到贴在她柔软的胸口,不轻不重的按着,淡淡的说:“因为你口是心非。”
  杜微言并不用回应这句话,因为恰好到了下一站,她又抵在了门口,只轻轻后退一步,就踏出了这方压抑的空间。
  她承认自己被“口是心非”这四个字刺激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能驳斥……她能说什么呢?
  隔了一步彼此凝望,清晰,却遥远。
  幸而易子容也并没有在等待她的回答,只是顺着人流走上前,轻轻挽着她的腰,笑着说:“走吧。发什么呆?”
  从拥挤的地铁站出来,杜微言重新呼吸到有些清冷的空气的时候,恍若重生。
  易子容走在她的身侧,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眉心很好看的皱着:“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杜微言不做声,回想起上网的时候,时不时会弹出的QQ新闻,各种各样的事故,都会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太危险……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像刚才在地铁里那样,一个疏忽,就会倒霉。
  可这就是她的世界啊!她不颓废,也不怨天尤人,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她喜欢语言学,在旁人看来有些枯燥的论文却是她的乐趣所在。目前的生活,对她而言,算是有回报的,不是么?
  “嗯。你觉得不好?”于是她挑了挑眉看他,“易先生,你年纪轻轻,英俊有为,难道就厌世了?”
  他微笑起来,眉眼熠熠生辉。走了半条街,不疾不徐的问她:“我能去你住的地方看看么?”
  杜微言有些犹豫,还没开口答应,易子容已经抢先一步,语气轻松:“不要紧张,只去坐坐。”
  杜微言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招待朋友了。家里甚至找出了一瓶不知哪里来的老白干,几碟叫来的外卖小菜,她将这些铺在桌上,给易子容倒了一杯酒,笑着说:“你还是喝酒的吧?”
  他抿唇微笑,淡淡的看着她,眸子仿佛灵动的黑莲,什么都没说,度数极高的烈酒,仰头喝了下去。
  杜微言看着他将那杯酒喝完,于是又倒上,一边随意的问他:“你朋友呢?”
  他一怔:“什么朋友?”
  “刚才坐在你旁边的那位啊,我见过你们好几次了。”
  易子容伸出修长的手指,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是我助手。”
  她喝了几杯酒,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很狡猾:“就是秘书么?我觉得很漂亮啊。”
  易子容伸手摸摸她的头,语带轻笑:“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么?”
  她吃惊的表情很可爱,直愣愣的看着他,挖空心思才说了一句:“什么?”
  “你在医院里对我说过什么?”他似笑非笑,眼角和唇畔的弧度十分柔和,“你总是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啊。”
  杜微言微张了嘴巴,没有说话。
  “如果你觉得满意了……我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顺手摸摸她的脸颊,又停顿了一会儿,“除了能看到你很有趣的表情,别的都很无聊。”
  后来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杜微言也有点薄醺,所以有些话,她甚至没有听明白,就匆匆转了另外的话题。或许是她这几年的工作,或许是早上的庭审,又或许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他专注的听着,就像很久之前那样,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在耳中,不管那些心事多么碎烦,多么矫情。
  杜微言下意识的给他倒酒,有些期待他小小的醉倒,那么她说的话就像是喃喃自语,再也不会被旁人记得?
  那瓶老白干渐渐的见了底。易子容脸色如常,只是眼中慢慢的有了涟漪荡漾,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洋溢出来。杜微言被他看得心惊胆战,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的站起来:“我去厨房拿点东西。”
  而他懒洋洋的笑了笑:“杜微言,喝醉会发酒疯的可不是我,你不记得了?”
  杜微言脸唰的红了,狼狈的进厨房,又开了开窗。深夜的凉风探进屋内,又触摸上自己的脸颊,迅速的降低了内心深处隐隐蒸腾起的热气。
  等到转回到客厅,那人却已经不在桌边了。杜微言目光落在沙发上那个斜倚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这么放他在沙发上不去管了?还是给他倒杯茶醒醒酒?
  她抱膝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了很久,目光就这么无意识的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易子容睡着的时候皮相很能迷惑人,嘴角微微翘着,睫毛长得让人嫉妒,末梢轻轻的一卷,弧度柔和温浅,叫她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一下。
  杜微言眼珠子轻轻一转,因为酒气的推波助澜,一个像是恶作剧的念头无法遏止的在脑海里升起。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轻轻拍拍他的脸:“嗳,醒醒!易子容?”
  他不理,把脸往沙发里埋得更深一些。
  “莫颜?醒醒啦!”
  叫他莫颜,杜微言觉得他稍许有了些反应,至少眼睛轻轻睁了睁,虽然立刻又闭上了。
  “你起来好不好,我帮你冲冲脸,嗯?”杜微言一边说,一边拖着他的手站起来,“这边,这边。”
  成功的把他拉扯到浴室,杜微言喘了口气,伸手抓了花洒,让他靠在墙上,腾出另一只手开了龙头。
  雪白的瓷砖上,一株细细的兰花,碧绿的叶身,淡紫的花朵翩跹若蝶。而他闭着眼,靠着浴室的墙,因为微侧着脸,看得到鼻梁的角度十分挺直,表情恬静,有种难以言喻的俊美。
  杜微言调了调水温,想了想,又把蓝色标示的龙头拧得大了一些,总之就是略低于手上的温度,然后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耐心的说:“低头。”
  他顺从的低头,微微带着凉意的水扑在他的脸颊,易子容眼睛更用力的闭了闭,旋即清醒了一些,往一旁偏了偏。
  杜微言不无阴暗的想:让你上次捏我的伤口。左手握着花洒,那道水流随着他的转头,不依不饶的跟着他转头的动作——这一次,有一些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了脖子里。
  身侧的男人终于不动了,那双眼睛慢慢的睁开,看清了眼前站着的是谁。
  杜微言见他忽然张开眼睛,手微微一抖,没控制好力道,花洒斜了角度,尽数的喷在了他的衬衣上。
  白色衬衣在顷刻间被淋湿了,紧紧贴着他的上身,易子容大约更清醒了几分,眼神中掠过细微的一点点笑意,随即浓烈起来,被她扶着的手臂忽的反客为主,将她整个人牵在了怀里。
  杜微言措手不及,花洒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因为水流的力道,挣扎扭曲了几个角度之后,直直的往上喷在了她的身上。
  自食恶果。
  突如其来的水流,背后凉得杜微言哆嗦了一下,身前易子容的怀抱却出奇的炽热,他把她抱在怀里,似是脱离了醉意,几乎咬着她的耳朵,含糊不清、又满是暧昧的说:“要玩水?”
  杜微言冷得要跳脚,脸上却唰的红了,刚要用力把他推开,易子容却抱着她轻而易举的转了身。
  花洒的水仿佛是小小的一支喷泉,晶莹剔透的变幻出种种的水雾,液体流落在他的背后,他替她完全的挡住——然后不容抗拒的、用身体将她抵在了墙上。
  他很慢很慢的俯身下去,先是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然后不再迟疑,更深的吻了下去。
  杜微言的手扶着他的腰,下意识的去掐了一把。
  易子容微微离开她一些,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要制服她这样的小动作其实不难,他伸手在她腰间一揽,让怀里的身子更紧密的贴合这自己的身躯,然后毫不犹豫撬开她微微喘气的唇。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淋得湿漉漉的,凉湿的衣料,温热的躯体……这样奇妙的感觉,只让杜微言觉得理智正在迷失。她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他的手正慢慢的从自己的腰间开始,撩起了上衣,又一点点的往上去探索全身最柔软的地方。温柔,又不失力度,仿佛灼起了一点点的火焰,微醺,又微辣。
  杜微言最后理智在拼命的抵抗,她无力的扶住他的手腕,有些艰难的掐了下去。
  “你不是说……”仿佛察觉了她的抗拒,易子容停了停,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贴着她的唇断断续续的说话,“你不介意这种关系么?”
  语气这样的专注,薄唇渐渐的移到她的耳侧,轻轻的吻了吻,低低追问:“是不是?”
  而他的另一只手并没有停下,移到了她光裸的脊背上,替她隔开冰凉的瓷砖,停在某一节脊椎上,指尖那一端温热柔和,仿佛是乐师在拨弄琴弦。
  杜微言别无选择,搂着他的脖颈,有些语无伦次的回他:“你先放开我。”
  他一低头,温柔的含住她的耳垂,炙热的呼吸撩拨她的耳侧,慢慢的说:“小丫头,撒谎不好。”
  他用手肘关上水龙头,微微离开她的身体,一只手慢慢的探在她的胸前。杜微言微微喘息,想起了在拥挤的地铁中,他触着她的胸口,凝视着她:“……你口是心非。”
  而这一次,易子容抚在她背后的手轻轻一挑,解开她内衣的衣扣,而另一只手肆无忌惮的用力,修长的手指间仿佛绽开洁白温柔的云絮,压迫在她心房的地方……
  可奇怪的是,他仿佛能一看看透她的心思,用浓稠得仿佛能滴下水、能榨出□的声音提醒她:“承认了么?”
  杜微言的T恤已经被褪到了胸口的地方,湿湿的一团,又皱又卷。易子容揽着她后背的手轻轻一滑,扣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卫生间就在卧室的隔壁,路也不远。他的脚步很稳,而目光落在杜微言白皙纤细的腰腹间,似是有些忍耐不住,轻轻的低头,慢慢的吻了上去。
  杜微言的身子很轻,似乎是怕痒,微微的蜷曲起来,一边胡乱的伸手去拨开他的脸。易子容轻轻的笑了笑,俯下身,略微顽劣的在她胸口轻轻的噬咬着,直到她在自己怀里痉挛般躲避着那种炙痒感——他终于惩罚够了,将她放在床上,用吻触及她每一处的不会与外人分享的私密。
  她的身体依然如处子般青涩,因为他小小的一些撩拨就难以克制的战栗起来。易子容的薄唇从她的颈间摩挲而过,又顿了顿。像是有一片薄云慢慢的飘来,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低头笑了笑,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件小小的棉布吊带也是这样从她肩头滑落,露出的肌肤细腻柔滑得仿佛是牛乳,而他用近乎虔诚的心境,一点点的和她纠缠……
  此刻的杜微言显然已经有些慌乱了,他的动作很慢,明明有着足够的时间让她去阻止和反抗,可她竟然只是迟疑……甚至贪眷此刻他的爱抚,只是顺从着他的意志……直到身上凉飕飕的,才恍然发现那些衣物都已经被扔在一边。
  卧室靡靡的光线中,他英俊得仿佛妖魅一般,半压在她的身上,刻意压低了视线。杜微言的手指轻轻的滑过他的胸口,喃喃的唤他的名字:“莫颜……”
  他的衬衣还没脱下,因为浑身都湿透了,此刻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腰,和宽厚的胸膛。他信手拨开她凌乱的发,在她唇畔吻下去,两具柔软的身躯也随之紧密的贴合在一起。易子容尽量的将动作放和缓,又缱绻的吻去她眉眼间婉转的忍耐和汗水,他狭长黑亮的眼睛就这么微微眯起来,在她圆润精致的锁骨、洁白柔软的肌肤上掠过,隔了这么久……仿佛万年,陌生,却又熟悉的契合……
  他的手慢慢的去寻找她的手,直到完全的扣住,才低低的说:“微言,你是我的。”
  杜微言没有说话,身体太久没有被这样的与人一道分享过,仅仅是触摸就会让她难以平缓。何况此刻易子容扣住她纤软的腰,略带强横的每一下的进出,都会让她不自觉的仰起头,光裸的肩难以克制的轻微后张,而目光尽头是那张一直挂在灯下的面具。
  其实他带给自己的,一直是美好,不是么?
  仿佛飘若云端,仿佛一眼惊艳,仿佛……此刻欢愉得万劫不复。
  易子容的唇轻贴着她的额角,幽亮的眸子并未阖上。或许已经是午夜,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呼吸平稳轻柔。他的手臂枕在她的颈下,另一只手则完全的环过她的腰,拂在她的背后。杜微言的睡相很乖巧,脸颊贴着自己的颈侧,偶尔要翻身,只要自己手臂微微用力,她便一动不动了。
  他很想打开灯再看看她的模样,可又怕惊醒她。惊醒她之后呢?他浓黑的眉轻轻的皱起来,小心翼翼的去轻吻她的额角……那句话,他能说出口么?
  这一晚,杜微言睡得也不好。虽然十分倦乏,可身边的人稍微动一动,她便能有所察觉。他的呼吸又一次贴近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张开眼睛,眸色清亮恍如窗外月华。
  “莫颜,你是为了我,才出来的么?”她喃喃的说,指尖掠过他挺直的鼻梁,又在他脸颊处停下。
  暗夜之中,仍然看得到易子容的脸棱角分明,仿佛鬼斧神工之作,而三年的时光不曾抹去他的容颜,即便在黑暗中辨识,依旧有着触目惊心的俊美。
  他一直清醒着,微微眯了眯眼睛,纯黑色的眸子深邃仿佛夜空,却答非所问的淡淡说了句:“你还留着那个面具?”
  她的眼神有些闪烁,小心翼翼:“我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十年,是么?你说要我陪着你十年。”
  他的目光辗转而下,“微言,我们重新开始。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杜微言抬起头,轻微的喘气。
  而他的目光仿佛是浩瀚的时光长流,所有的情感,浓烈,抑或是平淡,汹涌如排山倒海一般,卷得她难以呼吸。
  “十年……我只要你的十年……”易子容仿佛是着魔一般,缓缓的将那句话说完,“如果不能天长地久的话。”
  卧室里或许还开着窗?杜微言只觉得身上发冷。她的身体往后挪移,不自觉的躲避他的触摸,淡淡的替他强调一遍:“你是说,十年之后,你会离开我?”
  易子容轻轻的垂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肩上良久,才说:“是。”他顿了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或许,用不了十年……”
  难堪而不安的沉默。
  他的身上依旧有着好闻的气息,像是青草,又像是山中小溪,杜微言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为什么?”
  他的声音一点点的从她颈侧传出来,带着轻微的磨砺,擦进了杜微言的心底:“不要问这个……好么?”
  杜微言几乎要为这个匪夷所思的理由大笑起来,她推不开他,只能忍得自己双肩轻轻的抽动。
  他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她,窗外的月光泄进来,他的脸和身躯,仿佛被镀上一层难以名状的情绪,一种欢愉到极致之后的荒凉。
  杜微言止住了笑,用被子将自己的身体裹紧,慢慢的挣开他的怀抱,直到靠在墙角,终于坐了起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这样可笑的要求?”
  “就凭我们睡过两个晚上?就凭你恩赐的那本书?”
  此刻的杜微言,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凌厉,仿佛会扎手的烈焰玫瑰,连目光中都透着嘲弄,偏偏语气轻柔沉静:“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这句话一出口,彼此对峙着的两人,都怔了怔,身外的时光仿佛倒流,连相识的第一幕都变得触手可及。
  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那是杜微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年轻的杜微言执意要进入红玉的南部山区时,同一组的另几个师兄师姐都在劝她:“微言,我们的考察结束了。
  而她和另一位师兄十分执着,坚持要进入真正的阗族自治区去调查。其实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从等言线的划分来看,越往南走,密集程度越高,这也意味着区域内的语言变异程度越高。只在边缘徘徊所搜集到的语料,对于杜微言来说,是远远不能满足的。
  出发前,唯一的同盟军男生突发了急性肠胃炎,不得不留在红玉首府迭连市输液治疗。忽然间成了孤军奋战,杜微言却无畏无惧,第二天找了当地的三轮摩托,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颠簸着就进去了。
  一路尘土飞扬,开三轮摩托的大叔问她为什么要跑到山里去,找没找到住的地方。杜微言简单的就说自己在搞科学研究,大叔看待她的目光立刻就变化了,极为热情友好的说:“姑娘,你住我家吧?”
  杜微言倒不怕被人拐了骗了,语言学有时候可以帮她很多忙。鉴别笔迹自然是小意思,哪怕在日常对话中体味一个人说话的韵律,她也能肯定眼前的厝文大叔没有骗她。
  摩托车打了拐弯,杜微言紧紧抓住一旁的扶手,突突的马达声慢慢的减弱,大叔憨憨的笑了笑:“到了。”
  真正阗族人生活的环境,简单淳朴得叫人吃惊,就像是厝文大叔说的那样,连找一家旅店都很困难。小小的镇上,街道也只从南至北的一条,零零落落的两家杂货店,店门是青白相间的厚布,而街边是一只绿色的邮筒。
  杜微言走进厝文大叔家的屋子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又拿出了相机。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柔和的金光婉约的点缀在干净简约的小街上,远处是清云缭绕的山黛,有一个孩子从路边穿过……
  杜微言选择的构图焦点却是那个小小的邮筒。绿色的漆面已经有些斑驳,似乎是时光悄悄的爬覆上去,曾经柔润的绿泽此刻被剥蚀,轻轻一触,便娑落落的掉满了掌心。
  她只觉得这样构图漂亮,可是她当时并没有想到,很久之后重新回到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变,依然是这样的街道,这样的美景——可是将这个纯净的世界与外边联系的纽带,却早已不是这样一个简单而寞落的邮筒了。
  厝文大叔有一个女儿,名字用汉语的音译来称呼,十分动听,叫做“夏朵”,在他们的语言中,意思是“幸福”。她和杜微言差不多年纪,小麦色的肌肤,身上是扎染的长裙,浓蓝之上是大团大团的龙凤图案,绚烂如火,浓稠色泽仿佛能蘸染视线,那双眼睛晶亮晶亮的,漆黑的发辫垂在肩上。
  这个纯净的姑娘,总叫杜微言想起了沈从文先生笔下的翠翠。很多时候夏朵都很羞怯,可是又愿意和杜微言在一起,好奇的看看她的电脑和手机,仿佛那些都是有魔法的东西。
  学历、背景乃至民族的不同,并不能阻碍两个女孩迅速而牢固的发展起友谊。夏朵有时候听不懂杜微言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研究有什么作用。可她愿意跟着杜微言,对这个汉族女孩充满了善意的好奇。而在语料的收集上,她也尽最大的可能性去帮助来自外乡的女孩。
  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再分工合作,比起在迭连市的时候,杜微言要辛苦得多。杜微言来到红玉的第一个月,就能把那里方言说得很熟练。可她想不到,到了这里,情况起了某种不可预知的变化。她在街头听乡民们彼此交谈,努力的记录和追踪,可他们使用的语言,却又和红玉的完全不同,似乎是一种全新的语言。
  这让杜微言觉得很无措,因为从小到大,她从来都在语言上有着叫人难以忽视的天分。然而走进了这个小小的城镇,种种力不从心,几乎叫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她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却几乎不能找到任何关于阗族文字的书面资料。似乎这种语言一直以来都是用声音的方式在传递。要是让她凭空想象出一种可以承载这样语音的文字,不论是表音、或者表意,似乎都不能完整的描述出这种最为纯正的阗族语。
  杜微言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自己,任何一项社科类的研究都是不能独立的。他告诉女儿研究的视野一定要放广阔,尤其是语言学。因为语言本就是人类互相沟通的产物。如果不把它放在具体的民俗和民族志中,难免会被复杂的语音语法弄得一头雾水。她有些发愁的想,自己该从哪里入手呢?
  一筹莫展的时候,夏朵来敲她的门,微笑着问她:“过几天就是罕那节了呀,你会留下来么?”
  “罕那节?”
  “是啊。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夏朵在杜微言身边转了一圈,给她看自己新绣的桂枝图,想了想,说,“就像你们那个春节。”
  杜微言也有些好奇,难怪这几天集市越来越频繁,而且热闹。她有些快活的拉着夏朵:“你们的传统服饰……就是这样的长裙么?”
  集市上应有尽有。难得有这么一次,杜微言跟着夏朵,在人群中穿梭,却不用去留意他们说的是什么。主谓宾的结构是否倒置,尖团是否已然混合,这些都暂时的抛在脑后了。她换上了一条石榴红的扎染长裙,夏朵依着当地人的习惯,也替她将长发盘起来,兴奋的说:“过几天,扎布楞就可以开放啦!”
  杜微言的目光盯着一旁一位阗族中年大婶卖面具的小摊,心不在焉的问:“什么扎布楞?”
  夏朵还没解释,杜微言又随口问她:“夏朵,什么是莫淹?”
  周围突然静了静,所有人的目光不可置信般的望向了这个穿着橘红色长裙的少女。
  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顿了顿,还没反应过来,夏朵已经把她从人群中拉开了。
  “我说错什么了?”杜微言有些困惑的四顾,“我听到路边有人在提莫淹什么的……”
  “微言!不是莫淹!”夏朵的语气十分严肃,双唇抿起来,有些焦急,又有些迫不及待的纠正她,“对莫颜,我们要说敬称。”
  杜微言愣了愣:“敬称?”
  夏朵肯定的点点头:“莫颜在我们这里,就是神和高贵的意思。你……不能胡说的。”
  杜微言看着夏朵微微涨红的脸蛋,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莫颜……莫颜……是这么说吗?”
  阗族少女秀丽的脸庞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信。于是,杜微言认真而又微带愧疚的又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当她可以准确无误的发音的时候,忽然心悸了一下。
  仿佛这是个咒语,而她在无知间,掀开了层层掩盖着的,命运的面纱。
  回去的路上,夏朵一点一点的给杜微言补课。杜微言勉强听明白了一些。莫颜是阗族神祇般的人物,他很少在族人中出现——可按照夏朵的说法,即使他出现了,也没人敢抬起头望上一眼。他们会恭恭敬敬的对他行阗族最高的礼节,双手在胸□叉,然后半俯下身,敬若神明。
  杜微言皱眉说:“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你们的祭司?世袭的?”
  夏朵显然不可能明白什么是“祭司”,什么是“世袭”。
  “唔,就是这样。我们民族在很久之前有一位大英雄。他治水救了大家。人民尊敬他。他的家族,就世代的成为了我们的领袖。”杜微言说的是大禹治水再到夏启家天下的事,尽可能简洁明了,“当然,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我们的莫颜,就只有一个。”夏朵固执的说,“他不常出现,可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这个莫颜,听起来有些像耶和华啊。杜微言忍不住笑了笑,也无意和夏朵争辩。倒是有些好奇起来,于是忍不住问夏朵:“那你们为什么这么尊重他?”
  夏朵低声说:“他使我们免于灾难,他是我们的英雄。”
  她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青春美丽,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双眸璨璨的,似是浸润着光辉。
  杜微言愣了愣,然后才想到,这就是信仰么?一种……她可以理解,却无法追寻的东西。她的注意力很很快的又被好奇给占据了:“夏朵,他为你们做了些什么?”
  夏朵犹豫了一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们不可以随便说的。但是,过几天就是罕那节啦,微言,扎布楞开始的时候,你可以听到大家的赞歌。”
  杜微言暗中耸耸肩,其实一个民族的神话不外乎几种模型,这一点,早就有人类学家总结过了。她倒是对扎布楞很感兴趣:“那么莫颜会出现在扎布楞么?”
  夏朵笑了笑,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我希望他能来。我从没见过他。”
  “这么神秘?”
  “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他可能会在我们中间,可他从来都不会说。”夏朵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很开心,“微言,你不是说你要找一些写的东西?我知道我们的瓦弥景书,那是莫颜的。我们族人传唱的歌谣,都来自那里。如果你能见到他就好了。”
  杜微言没有说话,可是心跳却突的加快了。
  夏朵不明白什么是文字,杜微言回想起有一次看见她的刺绣,上边是一连串古怪的符号。她当时兴奋不已,连声音都颤抖了:“夏朵,这是你们的文字么?”
  夏朵茫然。
  杜微言慢慢的解释:“就是你有记住不的东西,就拿这个来提醒自己。”
  夏朵犹豫了一会儿,羞涩的笑笑:“不是的。这些是祈福攘恶用的。”
  原来是符咒。
  杜微言觉得失望,这个民族,有着这么神迹般的语言,却没有文字……真是不可思议。
  而如今,杜微言虽然觉得夏朵的话并不是那么可信,那本什么景书更是拗口又难记,可是……万一真的有呢?
  一想到真的可能有,她眉梢眼角便弯成了小小的月牙。即便掌握的阗族语并不多,可是仅仅凭着现有的基础,她几乎可以认定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语言,甚是……可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可以填补乔姆斯基普遍语法的语言。
  她反复的听着录下的语料,就会想起《圣经.创世纪》中的记录:“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说,看呐,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这是巴别塔的故事。
  那个时侯人们使用着一样的语言,他们齐心协力要盖起通天的高塔。于是耶和华阻止他们,使他们语言变得各异。于就这样,巴别塔成了传说。而如今,世界上有着无数种不同的语言,还有一种职业专门用于弥补这条裂痕,叫做翻译。
  杜微言有些怀疑的想,阗族语会不会就是巴别塔之前的那种语言呢?为什么她所了解的所有的语言结构都可以从这里找到发展的轨迹?
  它像一枚种子。在这个之后,枝繁叶茂的各种果实,就是人类如今使用的种种语言。
  但是,她没有证据。
  没有任何的书面证据。
  于是一切就只是一个年轻学者的推想罢了。
  这个晚上,杜微言在枕头散发的荞麦香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句:“瓦弥景书……真的会有这个东西么?”
  第二天就是罕那节。
  罕那,是“重生”的意思。人人都会在这一天穿戴一新,然后去扎布楞虔诚的祈福。而只有罕那节的十四天,扎布楞才是对族人开放的。
  扎布楞是一座外形极为独特的建筑,每年才开放一次,仿佛吸收了节日里女人们裙裾中的光芒色泽,外观异样的缤纷绚烂。
  杜微言第一次见到,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真好看。”
  夏朵微笑:“你要一起进去么?”
  只要是有着阗族血统的族人,纷纷从外地回到这里。男人们穿着薄麻料的淡色衣裳,而女人们则是颜色跳脱飞扬的长裙,色泽鲜丽。他们蜂拥着进入扎布楞,感谢先祖的庇佑,祈祷来年的安乐。
  杜微言尊重他们的信仰,可她没有办法像他们那样跪在那里,全身心融进这样的虔诚之中。于是在扎布楞外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对夏朵说:“我在外边转转,你进去吧。”
  夏朵并不勉强她,笑着和她告别。
  扎布楞外飘逸飞扬的长裙,仿佛是正当盛夏时节绽开的花朵,翩跹如流云。
  远处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目不转睛的看着杜微言,嘴角的笑容热情,却又羞涩。这个年轻人是夏朵家的邻居,她看着有几分面熟,于是对他微笑着点点头,不着痕迹的离开。
  她记起来了,罕那节的第二日,便是年轻的男女互相表白的日子。这样的习俗,虽然也在逐渐的改变,但是这里的人,还是比现代社会的年轻人直率的多。杜微言嘴角的微笑渐渐的消逝了,她有些苦涩的想起了自己那次算是失败的告白,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裙摆,忽然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江律文的事,不能不说是她在年轻而意气奋发的时候,生活所给予她的重重一击。很多时候,杜微言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快回学校而执意来这里呢?她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罢了。回想起他们的相处……难道自己不像个白痴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人群已经开始往外涌了。想必这一轮的仪式已经结束。只一会儿,外边的世界又活跃起来,大家开始攀谈、说笑,而杜微言则逆着人流,悄悄的踏进这个神秘的建筑。
  初春的天气有些微热。
  此刻的大殿里空无一人。杜微言看着正中的那塑像,忽然觉得有些无语。她本以为,他们叩头膜拜的,会是一个威武刚猛的英雄吧?
  可是,为什么塑像只是一只怪兽?
  她仔细的研究了一会儿,基本判定,就是一条巨大的黑狗,呲着牙,眼睛像是两枚铜铃。
  有趣的是,在塑像的旁边,用帷幔围起的一块空地,竟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只是沾尘已久,仿佛已经过了很多年。
  杜微言又将目光缓缓的移向了塑像后边的壁画,其实这里光线有些暗沉,她瞧不清,于是往里边走了几步。
  想不到塑像后边有人。
  阗族男人们的衣服大都有些宽松,很薄,天然的麻质。那个人也穿着这样的衣服。杜微言望着他的背影,却能清晰的看见他宽阔的肩,往下,是渐渐收窄的紧实腰身。她想,这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他负手站在壁画前,微仰着头。
  周遭都是昏暗,可他的白衣仿佛晕染出了浅浅的光亮,让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
  那一刻,杜微言屏住了呼吸,而时光,仿佛静止。
  大殿里的温度仿佛在倏然之间又凉却了一些。
  杜微言不知道站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可又像是很久很久——当她犹疑着去靠近那人那墙那画的时候,那人却已经离开了。
  走得很快很急,在这之前,杜微言一直不知原来后殿还有一扇侧门。他推开的时候,光线一闪而过,像是一把锋锐的刀,切开了她有些混沌的神经,让她忽的惊醒。
  杜微言下意识的上前了几步,就站在他适才站的地方。而她的脑海里始终有着一副剪影,白衣的男人发丝清爽,微仰头的时候背脊挺直,骄傲而孤寂。这样的身影在这个弥散着潮湿、光线阴暗的后殿里显得这样卓绝。
  杜微言站到壁画前时,有数秒的时间一直在恍惚,以至于难以辨识这画上斑驳的图案究竟代表了怎样的含义。
  她睁大眼睛观察,许是因为氧化的关系,壁画的色泽已经有些黯淡而生出黑色。右下角被剥蚀了大块,只剩下粗粝的层岩。夏朵曾经告诉她:“扎布楞就是倚靠一块完整的巨岩凿空出来的。”从这样的细节来看,果真如此。
  这样近乎残破的画,原始碎裂的线条,像是直劈进人心深处,杜微言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惊心动魄。
  第一幅,画上的那一个人,一手往前,似是在承接着什么。他的身后,黑雾滔滔,席卷而来的是一种绝望而沉闷的气氛,像是一头暴怒的巨兽,能吞噬天地。
  第二幅,构图中央的人看得出是个女子,身段柔软,像是一片纤云,飘飘荡荡的立着,她的手似乎在轻摆,而随之拂起的,有金色的浅泽光线,是黯沉的墙上唯一的亮色。
  ……
  她还要仔细的看下去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阗族的神话。他们以赞歌的形式一代代传承下去,可惜的是,以杜微言目前的语言水平,她听不懂那些时而荡气回肠、时而婉转温柔的民谣。而每次她问夏朵,夏朵总是坚决的摇头:“那不是神话,那是我们的源头。对不起,微言,我不能这样随便的说给你听。”
  这一瞬间,分外的丧气,手头的资料如此零碎,杜微言想不出一个框架,可以让它们变成一项足以震惊学界的研究成果。
  出了扎布楞,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而夏朵正四处找她:“微言,你去哪里了?我们回家吧,晚上可以去木樨谷。”
  杜微言随着她走了几步,慢慢的说:“我过几天可能就回去了。夏朵,这些天谢谢你。”
  夏朵没听清,回头:“什么?”
  她便抿唇笑笑,说:“没什么。”又略略的振奋了情绪,问夏朵,“你见到莫颜了么?”
  夏朵乌黑的长发在金色的阳光下灿灿的生出光芒来,她笑嘻嘻的说:“当然没有。莫颜从来不会告诉我们他是谁。”
  杜微言忽然想起了后殿里那个男人,莫名的问了一句:“他……和你们长得一样么?”
  夏朵“噗嗤”一下笑了:“当然。他不是妖怪。”
  “可你没见过他,你怎么确定呢?”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夏朵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可她就是不依不饶,“你们谁能证明真的有莫颜在呢?”
  夏朵微微咬了唇,有些生气了,脸颊上洇出浅浅的红晕。
  “有人见过的。莫颜……是最好看的人,谁也比不上。”
  “那他究竟是人,还是神?”
  杜微言忽然有些醒悟过来,她这是在干什么?在试图用自己的观点去说服另一个人?其实在她一直以来的观念里,强迫别人去接受既成的观点,不啻于□另一个人的思想。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的少数民族姑娘?
  典型的以强凌弱。
  “夏朵……对不起。”她讷讷的说,“我只是有点好奇。”
  夏朵看了她几眼,微笑着说:“没关系。我们去木樨谷吧,上次叔叔他们说,是在月湖那边见到了她。这下你就能相信了。”
  杜微言站在街道上,眯起眼睛打量这座此刻显得分外宁静的小镇。她听到自己心不在焉的答应:“好啊。”
  所有的烦恼,在晚上见到月湖的时候,都烟消云散了。
  柔软淡黄的月光铺洒而下,一方如琥珀的碧潭,纤尘不染的空灵之景。身边是喧闹的人声,还有焰焰的火光不时的窜起,将树影烘烤得如同精灵般舞动。
  杜微言在接到旁人递来的酒碗时愣了愣,夏朵欢笑着向她解释:“这是我们的桂花蜜,是用上一年酿下的桂花浆汁做的。微言你试试。”
  因为口味极好,又不显酒性,杜微言一口气喝了很多。最后一个年轻人上来邀她去篝火边跳舞,她微笑着认出这就是在扎布楞外盯着自己看的那个人。她向他摇头,然后举着酒碗往湖边走去。
  有人在月湖边用原木修了长长一条栈道,草木的气息带着新鲜的腥气,和着水色扑面而来,让人胸口云翳顿开。
  等到再也听不见分毫烟火的喧嚣时,杜微言已经往木樨谷里走了很远。湖水极静,只有石壁边的淙淙滴水,像是落在玉盘上的冰粒,剔透可人。
  杜微言脸上泛起了淡红,酒力一阵阵的涌上来,她忽然有大喊大叫的冲动,于是将双手围在口边,向着湖水大声呼喊:“有人吗?”
  有人吗……
  ……
  声音随着泛起的湖波渐渐的传递开去,又随着石壁反弹回来,断断续续的回到自己耳中。杜微言觉得很爽快,她想了想,又喊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让她有片刻的清醒,可旋即,她又用尽了力气大喊:“杜微言,你是个笨蛋!”
  “杜微言,你喜欢江律文,你就是个笨蛋!”
  一遍又一遍。
  直到筋疲力尽。
  她用最后的力气,仿佛发泄:“这里没有人!”
  空旷的四周,这是最后的声响,随着泠泠波光,忽上忽下的漾起光泽,直到沉寂。
  有道低沉好听的声响在微醺的少女身后破空而出,仿佛漂亮至极的银箭划破气流:“有人。”
  发音标准而漂亮的汉语,杜微言在听到的瞬间竟不是害怕,而是亲切熟悉——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用汉语和人顺畅的交流了。以至于在瞬间的恍惚之后,她才开始发抖。
  依然是那个背影。
  却无比的熟稔于心。
  那人并没有立刻转过身,在山壁的阴影中站了很久,微微低了头,仿佛在酝酿着某种奇异的情绪。
  杜微言握了拳,克制住转身就跑的欲望,大声问:“你是谁?”
  而他最后转过身来的时候,声音淡然如清风:“我叫莫颜。”
  借着月光,杜微言呆呆的看着他,竟说不出话来。她看到的,是怎样一个英俊得近乎完美的年轻男人?脑海中找不到相应的形容词,于是只觉得惊艳,一再的惊艳,连天地间此刻的美景都为之失色。
  而那句话在片刻之后才被送进了意识层流中。杜微言想:他是莫颜?——哦,他是莫颜!
  难解的传说,族人的敬畏,古怪的壁画,白天的惊鸿一瞥,原来都是他。
  那句话在唇齿间冲口而出,难以克制:“你真的是莫颜?……你怎么这么奇怪?”
  男人静静的看着这个忽然闯进来的年轻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儿。
  月色慢慢的爬上他皎然的面孔,杜微言惊讶的发现他有一双很黑很亮的瞳孔,像是一块乌金的铁,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被完美的铸造出来,而陈酿至今天,蕴涵了无数的精光。可它不闪耀,只默然的凝视,光芒暗敛。
  杜微言忽然有些相信夏朵的话了,因为和这样一个人的对视中,她几乎说不出下一句话来。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可又仿佛被凝冻住了,她听到他问自己:“什么?”
  莫颜的声音很好听,也足以打破此刻僵直的气氛。杜微言终于从种种情绪中脱困而出,下意识的问他:“你会说汉语?”
  他扬起了眉梢看她,笑了笑:“是啊。”
  她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一低头,莫颜修长的影子恰好拖到自己的脚下,只要脚尖轻轻一挪移,大概就能遮住他晃动的发丝光影。
  哦,这么说,他不是鬼。杜微言胡思乱想着,他的手也近在咫尺……如果自己去触一下呢?他会不会生气?她很想知道他有没有常人的体温……
  杜微言侧着头仔细的观察他:“你就是他们说的莫颜?”
  莫颜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困惑,又蕴着笑意:“我是莫颜,可我不知道他们在背后说我什么。”
  “他们说你……”杜微言怔了怔,忽然发现自己没法往下说,因为阗族有证可考的神话太少,又没有书面记录,而当地的族人很少对她讲述这些。
  “他们说你是大英雄,说你活了很久很久,是他们的保护神。”
  这番话说出口的时候,杜微言的脸红了红,心想:“真见鬼,我在说些什么?”
  她听父亲说起过,有些民族的首领世代和民众分离居住,每过几十年,就会有一位年轻的族长出现,接替父辈的职务。而在外人看来,他们就像是被同一个年轻人领导着,取得了神的庇佑。
  莫颜很干脆的摇了摇头:“我不是。”又说,“你看我像是活了很久很久?”
  月亮已经移到了中天,他们并肩站在月湖边,杜微言没了惧意,他们安静的说了几句话,而莫颜说:“我要走了。”
  “你明天还会来么?”杜微言很快的问他,仿佛他会在瞬间消失一样,又拉住了他的手,“来这里。”
  他的手掌温暖,十指修长,触感很好。
  “你住哪里?”杜微言见他不说话,追问了一句,“我们一起出去。”
  莫颜轻轻的笑了,微微抬起手,用另一只手掰开她的手指,轻柔而温和,“我不住那里。”
  此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反扣住她的五指,轻轻捏了捏:“好了,再见。”
  杜微言看着他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那个修长的身影像是一抹随时会消失的月光,她站在原地,忽然想起夏朵说:“你不是说你要找一些写的东西?我知道我们的瓦弥景书,那是莫颜的……”
  那是莫颜的……
  心脏难以抑制的快跳起来,杜微言知道这不是酒精的作用,可她知道自己应该试一试,于是将双手拢在嘴边,就像刚才那样大喊:“莫颜,你明天还会来的,是不是?”
  回声一层层的从山壁间、湖面上传来。莫颜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身影已然看不见,消匿在暗色层岩之间。
  罕那节的狂欢会持续整整的十天。杜微言已经第四次在临近午夜的时候忽然出现在夏朵面前,夏朵有些不满的拉住她的手:“微言,你是不是和谁约会去了呀?每个晚上你都不在这里。”
  杜微言忙摇头:“没有。我就是四处逛逛啊。你们跳的舞我都不会。”
  夏朵的发辫有些散乱了,脸颊红扑扑的像是苹果:“微言,你的话说得越来越好了呢!”
  她们踏着月色往回走,杜微言想着心事,没有说话。
  莫颜确实每天都会出现在月湖边,有时到得比她早,有时又会比她晚一些,他们就地坐着,随便的说说话。很多时候他都沉默着听杜微言说,偶尔会侧头看她一眼。她辨识出他的眸中满是笑意。
  可她不是想和他聊天啊……她要瓦弥景书,可目前为止,莫颜从来没有告诉她和这个相关的任何讯息。杜微言掏出手机,看了看日历。再有大半个月,她就该开学了。
  第六个夜晚,莫颜出现在月湖边的时候,杜微言正坐在一条毛毯上,手边是一大罐桂花蜜。她回头看见他,笑着晃了晃那个罐子:“我请你喝。”
  他在她身边坐下,不小心压到杜微言的长裙。裙角是浓烈的石榴红,月光之下有着无穷的暖意。杜微言这一天并没有像夏朵一样穿着亚麻色的上衣,甚至头发也不曾盘起,她穿一件自己带来的白色T恤,V字的领口,胸口肌肤若隐若现。
  一罐桂花蜜见底的时候,杜微言恰好把自己暗恋的糗事说完,想起来有点心酸,也有点可笑,半靠着莫颜,迷迷糊糊的抱紧他的胳膊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想,就想着怎么做好学问。”
  她的身体像火一样发烫,让莫颜觉得紧贴着自己胳膊的肌肤正在灼烧。他侧头拨了拨她额角的发丝,又拍了拍她的脸:“小丫头,喝多了吧?”
  杜微言没说话,将脸埋得更深一些……他的身上有很好闻的,草木的味道,很自然,又清新……她讨厌男人用香水,莫颜从来都不用,他天生就有着很好闻的味道,不是么?
  莫颜由着她抱着自己,慢慢转过头,月湖上那轮月亮到了最完满的时刻。那双纯黑的眸子,终于漾出了几分异样的神采,像是有人拿石粒儿往下一扔,噗嗤一声,刹那间回旋起了水纹,触荡开去,可以轻抚到时间的对岸。
  他的身侧拢着她,小丫头的身子柔软,呼吸轻缓,像是温顺的小兽,安安静静的依靠在自己身边。那种如同永恒的孤寂在瞬间被填满了,冲动和迟疑,彼此交替着主宰他此刻的思维。最后后者慢慢占了上风,他俯下身,用唇角贴在她的眉心。
  他一点都没有想到杜微言会在这个时候,说醒就醒了。那双蘸染了水色的晶瞳有些迷惘着望着他贴近的脸,然后咯咯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发丝让杜微言觉得脖颈处微痒,她一边躲,一边用脸颊贴合他颈侧温暖的弧度,而有些干燥的双唇从他耳畔轻擦而过。
  莫颜的身子渐渐的僵住,他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正在向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可显然,他身下的小丫头一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自己身体很烫,而莫颜的身体很凉很舒服,她愿意这么抱着他,紧紧的贴着,不让他离开。
  莫颜的声音正在渐渐变得嘶哑,他用最后的理智拉开她贴在自己背脊上的手,半撑起身子,强迫她看着自己:“微言,你醉了。”
  杜微言的T恤里边还有一条白色的吊带,此刻一侧的肩带已经滑落在手臂上。微白的月色和少女的肌肤相衬无暇,他修长的指尖之下就是她圆润的肩膀和精致的锁骨,而他轻轻拂过的时候,仿佛在触摸一缎上好的绸。
  杜微言听懂了“你醉了”这三个字,她依然咯咯笑着,嘴角的梨涡很深,像是小小的漩涡,一点点的吞噬他的意志。而她最后的一仰头,本想亲在他的脸颊上,却微微一偏,甘冽的气息润进他薄削的唇,终于彻底的点燃了这一场叫人觉得猝不及防的大火。
  白露未晞,凉夜正中。他将自己的衣服盖在她身上,她的小腿便从衣服里钻出来一截,修长而莹润。莫颜的手指轻轻的从她眉骨处划下,最后轻轻点在她左颊上的梨涡处。
  他的神色变幻不定,像是想起了很多事,可又分明锁着眉,正竭力排开那些繁琐的过往。视线里,只有这么一张小小的脸庞,莹白如玉,长睫微翘。
  “你为什么来找我?”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她,用手捧着她的脸,“为什么来这里?”
  她一侧身,仿佛人事不省,紧紧的揽住他的腰,声音近似呢喃:“瓦弥景书,我要学你的语言,莫颜……好不好?”
  他一愣,再低头的时候,杜微言是真的睡过去了。她依旧紧紧的抱着他的身体,似乎那是她唯一可以取暖的来源。
  莫颜将她的脸扳过来,一言不发的盯着看许久,用她听不见的声音,慢慢的说:“好。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仿佛是妥协。
  对自己的妥协,对未来的妥协,对时间的妥协。
  杜微言头痛欲裂的想回忆起前一晚的时候,惊恐的发现,那些挑逗的话,那些该死的动作,竟然都是自己做的。她背着他飞快的穿好衣服,低着头就要离开,而莫颜扣住她的手腕,微笑着说:“下午我还在这里等你。”
  轻微的肌肤触碰都让她觉得羞耻,进而有些抗拒:“什么?”
  他的唇美好如同枝头的玉兰花瓣:“瓦弥景书,你不想看么。”
  当杜微言真的触摸到了那本羊皮纸做的古书时,面对莫颜时的种种尴尬已经烟消云散了。她坐在地上,小心的翻开,描摹那些古老的符号,激动的说不出哈来。
  脑海中储备着的各种符号学知识都无法和眼前这种古老的文字相匹配,杜微言又试着让这些符号走了一遍“语言识别逻辑框图”,最后的结论是,目前的任何一个语系,都无法将它纳入体系之中。
  这让她不安,却又异常的兴奋。
  这会是学界的一个突破点。如果有完整的研究成果,很可能震惊世界,因为这种语言,可能就是语言学界的活化石。其意义,相当于生物界找出了一头活生生的恐龙。
  可她目前面对着这些奇怪的字符,却毫无下手整理的头绪。
  她期盼似的望着莫颜,而后者仿佛对她的心思了若指掌,微笑的接过那本书:“我来教你。”
  每一门语言,在不用去详尽掌握它的前提下,想要寻找特征和规律,对于专业的学者来说,并不是件难事。杜微言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莫颜在教导她辨识字符的数日之后,她已经可以找出相应的句型和规律了。而她每深入的了解一分,心中的敬畏便愈加深一分。每次和莫颜分开,她回到夏朵的家中,就要整理笔记到半夜。
  当她搜集的句型、语料,足够支撑她写下一篇论文的时候,杜微言终于怅然合上了电脑。这一片桃花源,终于也到了分离的时刻了么?
  第二天莫颜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她同时到达湖边。他早早的等在那里,没等杜微言开口,就微笑着说:“我很久没去集市了。”
  杜微言本就有些心神不宁,听他这么说,点头回应他:“那我们去逛逛。”
  扎布楞的大门已经关上,过往数日的繁华如同硝烟,在瞬间之后就已经消散了。而门口照例铺满了小摊,人们熙熙攘攘的来回走过,挑选着可心的东西。
  杜微言走在莫颜的身侧,目光却落在一个面具摊上。
  最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张黄杨木雕成的面具,被漆上了一层古朴而厚重的棕色,鼻梁高耸,双目突出,像是威武的金刚。她伸手拿下来,笑嘻嘻的扣在莫颜脸上。面具很狰狞,而他的晶璨的瞳孔透过面具的眼孔,熠熠生辉。
  杜微言踮着脚尖替他摘下来,还给老板,又拉着他去看一旁阗族姑娘亲手绣制的织品,有帕子,长裙,也有手纳的鞋子。离开这个小摊的时候,杜微言的脚上已经换了一双绣花鞋。鞋底纳得很厚实,而鞋面上是精致的牡丹花纹,仿佛是长裙上的石榴汁荡漾出来,将鞋子染上同样的色泽。
  杜微言在扎布楞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悄悄的问莫颜:“我们是不是在里边见过一面?”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中盛满她看不懂的情感,只说:“你想要进去?”
  他没等她反对,轻而易举的推开门,带着她走了进去。
  杜微言踏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她听夏朵说过,平常的时候决不能踏进这个地方。
  “莫颜,还是出去吧?”她扯扯他的衣袖,“我好像不该进来。”
  他的剑眉一挑,语气凛冽,却又不容她再犹疑:“你是和我在一起。”他拖着她的手,一直走到那尊塑像前,抬起头,慢慢的绷紧了唇。
  “它……是你们的图腾?”杜微言看见巨大的黑狗龇着牙,深碧的眸子神气的瞪视着远方。
  “你是说祯柙?”莫颜指了指塑像,微笑着说,“不是。”
  “它可以帮忙,寻找到自己的爱人。”他柔和的转过头,注视着杜微言,“我听说外族人会把它叫做黑狗灵王。”
  杜微言走到那一大堆鞋子边,兴趣盎然的问他:“那这些呢?”
  莫颜走到她的身边,和她一道看着那些鞋子,淡淡的说:“定情的男女其中一方,将自己的一只鞋子扔在这里作为凭证。他日有一方出了事,祯柙就能帮另一方找到爱人。”
  话音刚落,他的忽然将杜微言抱了起来,直到将她放在了塑像前的案桌上,双手捧住她的脸,柔缓的说:“微言,你愿不愿意将一只鞋子留在这里……”
  她一愣的时候,他已经倾身吻了上去。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呼吸缠绵的交错到她的心肺深处,却又用剩下的气息喃喃的将那句话补充完整——“这样我永远也不会把你找不见……”
  大殿里的光线是昏暗的,他霸道的胁迫着她按照自己的频率喘息,偶尔渡给她一些新鲜的气息,却又很快的将一切掠夺干净。杜微言睁开眼睛,看得到他闭着双眼,睫羽轻轻的颤动着,仿佛里边有着隐秘而汹涌的情感。
  他的吻渐渐的变凉变柔,直到最后分开。杜微言看着他取下自己脚上的一只鞋,慢慢的扔进了那一堆鞋子中。
  啪的一声,似是扬起了一阵看不见的烟尘。
  她觉得好笑,可是他的背影挺直,在那个角落的地方站了很久,像是虔诚的在祈祷着什么。真像是一座塑像啊,就像在那里等待了千年……她有些怔怔的想着,唇角被他吻过的地方,竟无端的变得苦涩。
  莫颜再一次站在她面前,视线几乎与她平行。那双极黑极深的眸子深处,已经有什么东西破裂开,他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激烈:“微言,你留下来陪着我,好么?”
  杜微言的双手紧紧扣着案桌,竭力控制着自己。脑海中浮现一帧帧的画面。他在月光中亲吻自己的身体;他耐心的教自己那些奇怪的书写方式;他躲在面具后,虚幻得让自己觉得心慌……
  她怎么可能答应他?留在这里,日日夜夜陪着他在月湖边缠绵?留在这里,好奇的旁观族人对他的顶礼膜拜?她本就把他和他的出现当做了一场奇遇,才不会去在意他是人是神,甚至对他的一切都刻意的不闻不问。
  或许在自己心底,这不是别的,只是一场露水情缘。
  短暂的沉默后,杜微言听见自己说:“不,莫颜。我们太不一样了。我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眼神在瞬间黯淡下来。
  而两人的头顶,那尊巨大的黑狗塑像,依然平静的望着远方,碧色的眸子像是蓝天,深邃而遥远。
  杜微言再也没有去木樨谷。
  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在箱子的最下边发现了一张形如鬼魅的面具,面具的下边,是一只牡丹纹饰的绣花鞋。
  他什么时候将这两样东西放在了这里?杜微言犹豫了一会儿,合上箱子,又将一千块钱留在了厝文大叔家的桌上,张望着屋外的天色。近乎青黑的蒙蒙亮光,小镇上最勤快的公鸡也没有开始打鸣。她拖着行李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偶尔行李轮硌着一块小石子,颠簸的力道震得她手疼。
  这里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车站,在拖拉机突突的声响中,杜微言沉默的坐在后边的拖斗里,用目光和一切告别。
  她想起陶渊明的名篇《桃花源记》中这样写到:
  “停数日,辞去……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后遂无问津者。”
  夏朵,拉布楞,瓦弥景书……莫颜。这些落英缤纷,她不会再见了。
  就像那个武陵渔人一样。
  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空落落的夜色中,易子容的眸色很深很沉,却掩不住其中如细微星火般的一点怒意。
  他半直起身子,唇角边竟然勾起了一丝笑意:“你为了那本书来接近我,最后不辞而别,心里甚至还装着别人。杜微言,这些我都知道。我想了很久,才决定出来找你。你还是觉得我很奇怪?”
  有一根绷得很紧的弦在瞬间裂开了,轻轻“扣”的一声,仿佛一道看不见的刀锋,割裂了拨弦人的手指。
  杜微言没有说话,隐约可闻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们彼此间纠结的,似乎并不是同一个问题。可他没有察觉,而她,也只是迷迷糊糊的觉得哪里不对,依然沉默。
  隔着薄薄的空调被,他的指节修长而有力,又一次按在她心口的地方,语气一并柔缓下来:“隔了那么久……你究竟找到你想要的了么?”
  这句话并不是在问她,只是喟叹。千转百回之间,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情感正慢慢的循着自己掌上细微的纹路往外渗透,直到弥漫在她的心尖。
  杜微言怔在那里,刚才的怒气在瞬间消弭得一干二净,她无意识的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背,一点点的捏紧,声音正在变得苦涩:“莫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他没有开口,静静的望着她。她的掌心比自己凉得多,全是冷汗。
  “我也没想过你会来找我,就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陪你十年一样……”她异常艰难的开口,“不管你信不信,那时候在月湖边遇到你,看到瓦弥景书,都是意外。”
  她侧身,啪的把床灯打开了,光线刺得两人的眼睛都有些微疼。
  “你从来我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又怎么会是我想要的?”杜微言顿了顿,垂下眸子,不敢去看此刻他的表情,“这是我的真心话。”
  易子容将衣服穿好,一言不发的走到门口,指尖触到了房门的金属把柄,却没有往下压。他很快的转身,看着犹自神色怔忡的杜微言,黑色的眸子闪过一道异样的光亮,有些恶意,又有些挑衅的俯下身,脸颊几乎蹭在她的鼻尖,声音很低。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你计划之内的?”
  杜微言偏了偏头,没有搭腔。
  他的衬衣没有扣好,加上又淋过水,仿佛被人狠狠的蹂躏过,皱皱的挂在身上——可这并不能让他显得有一丝的狼狈。
  他气定神闲的望着她,轻轻碰了碰她的唇。
  “你爸爸,你的语言学……还有江律文,是不是?”
  她在刹那间睁大了眼睛,头往后重重的一靠,磕在了墙上。
  这种反应,像是愈发的证实了易子容的猜测,他直起身,轻松的笑了笑:“我知道了。”
  “你等等!”杜微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得见他的背影异常的僵硬,在门口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唇角牵出一丝冷笑:“怎么?提醒我别忘了东西?”
  “不是。”她半坐起来,微微仰了头看他,“我等你解释十年。”
  他站在原地,轻声低笑:“杜微言,如果我不是你计划内的——连这个前提都没有,我不认为你会接受我的解释。”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的拒绝她的要求,声音清清淡淡的传过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杜微言红了脸,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冷哼了一声,扬眉望着他,片刻之后,那丝冷漠转为略有些矜持的微笑:“很好。我可以理解为你不会再纠缠了么?”
  她有意的加重了“纠缠”这个词,如愿的看到了易子容神色间的那丝厌恶和不悦,随即是大门重重被甩上的声音。
  屋子里重剩下她一个人,身上还残留着欢爱后的酸痛感,她赌气一样把被子拉到脸上,全然不知道这个局面怎么会倏然间变得这样不可收拾。
  第二天起床,对着镜子刷牙,杜微言不经意的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脖颈的地方有着昨晚留下的、很明显的痕迹。幸好是冬天,她把已经穿上的V领毛衣换下,重新换上高领毛衣。今天不用去研究所上班。前几天就接到通知,因为明武市整体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召集了各方各面的专家在东山宾馆开评估会议。
  根据拿到手的日程表,会议进行两天。她所在的小组负责的是方言和戏曲。其余的民俗、建筑、历史等方面也各有专家团组成。最后把结果汇总,就是一份相当详细的申报计划书了。杜微言在指定的候车点等车,到的早了些,省宾馆门口的警卫照例站得笔直,她将双手插在口袋里,一低头的时候,有一辆黑色的车子极快的从身边开过。
  车子有些眼熟,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目光看到那个牌照,松了口气。外省的车,虽然像,但肯定不是易子容的。
  想到这个名字,指甲便掐重重的进了掌心。
  昨晚的事……杜微言镇静的抬起头,强压下心口的那几分赌气,看着那辆慢慢驶来的大客车,她会用老办法的:只要不去刻意记起,它就会慢慢的淡下来淡下来……直到被时光冲刷得一干二净。
  上了车,杜微言捡了后边的位置坐下。她听到后边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有点耳熟,愣了一会儿,才迅速的回头。
  “爸爸!名单上没有你啊?”她下意识的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民俗组的名单,“你怎么在这里。”
  杜如斐呵呵笑了笑:“我好歹是全国民俗学会的荣誉理事。参加你们这个会还不够资格啊?”
  杜微言撇撇嘴,没说什么。她知道主持这项申请工作的沈教授,算起来还是杜如斐的师弟,以他的资历进来,绰绰有余。
  “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啊?”向来都是杜微言关心爸爸的身体,这次却掉了个儿,“是不是太忙了,晚上又熬通宵了?”
  杜微言尴尬的转开眼睛,含糊的对爸爸说:“嗯,整理资料。”她很快的转了话题,“爸爸,你不是还在忙红玉的民俗考证么?现在掺和这个干吗?”
  杜如斐神秘的笑笑,有点像是老顽童,得意洋洋的说:“文化是总是由一个中心慢慢向外渗透的。明武就在红玉的外沿,我看看边缘的整体文化方向,再回过头去追溯红玉的民俗,宏观上更能控制住这种动态的发展。”
  车子开进临秀省的干休基地、著名的风景胜地东山的半山腰,一打弯,就是东山宾馆。
  她和杜如斐一道下车,先在报到处签到。
  报到处拉了整整一条长桌,覆着暗红色的丝绒,小姐笑容可掬的递上签字笔。杜微言一低头,嗅到水晶浅口杯中睡莲便散发出的浅浅草木香气。
  等到抬起头的时候,门口恰好走进来一个男人,修长而熟悉的身影,正折向另一间会议室,没有注意到这里注视着他的一道目光。
  杜微言犹豫了一会儿,问一旁的领班:“你们这边今天有两个会?”
  领班微笑答她:“是,大会议室是历史名城的研讨会。小会议室是红玉自治州政府租借的。”
  杜微言“哦”了一声,有些困惑,那么江律文来这里干吗?
  早上的会议结束,用过午餐,紧锣密鼓跟着的是下午的分组讨论。杜微言从大会议室出来的时候,几乎忘记了签到的时候还见过江律文。
  于是面对面的,就在大理石铺就的走廊上遇到了他。
  此时杜微言挽着杜如斐的手臂,大概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自己咯咯的笑个没停,像个小姑娘一样,嘴角的梨涡仿佛小花绽开,即便手中抓了大把的文件,身上的衣服再职业不过,还是透了些许的稚气出来。
  江律文停下了脚步,侧头对秘书说了句话,周围的人便先行散去了。
  杜如斐看着这个年轻人停下了脚步,十分有风度的冲自己点点头,于是询问似的望向了女儿。
  杜微言抬头的时候,恰好撞上江律文的目光,她眨眨眼,十分自然的冲他打招呼:“嗨,江总,这么巧。”
  “爸爸,这是我朋友。”杜微言对父亲简单介绍了一下,最后又转向江律文说:“这是我父亲。”
  他在一旁看着她自如的介绍,心底却有些莫名的烦躁。
  她已经不会在看见的自己的时候慌乱无措、仿佛手脚都没有地方放置……就像在医院里,自己俯下身去亲吻她,她甚至没有脸红,只是挣扎不过他,于是直直的挺着头,任由他的气息覆盖住自己。
  杜如斐上下打量着着这个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年轻男人,呵呵笑了笑,伸出手去:“江先生你好。”
  “杜教授,幸会了。”江律文和他握了握手,又转头对杜微言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神态亲昵,杜如斐十分敏感的看了女儿一眼,并不插话。倒是杜微言,垂了垂眸子,平静答他:“早上。明武申报历史文化名城。我们在做准备。”
  “杜教授,红玉马上也要开发,到时候还要辛苦您给我们做顾问。”江律文双目中滑过一丝光亮,“您是微言的父亲,那就更方便了。”
  杜微言滞了一滞,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笑:“呃……我们现在要去吃饭……”
  这算是甚为明显的逐客令了?杜如斐有些诧异的看了看女儿,觉得有些异样。
  “……好,我们在和红玉政府谈开发的事,这里也会住两天。说不定晚上还能再见。”江律文也不以为意,简单的道别。
  杜微言嘴巴微张着,犹豫了一会,有些尴尬的问:“你们又在谈开发啊?那天的那位……易先生在不在?”
  江律文修长的眉轻一舒展:“易先生后来找过你了么?”
  ……
  岂止是找过?
  杜微言脸颊微红,呃了一声,说:“是,找过我。”
  “他今天没来,不过明天的会议倒是会出席。”
  杜微言拉着父亲离开的时候,心底在琢磨着,明天自己是不是该请个病假。
  东山宾馆外就是一道修得十分平整的山路,和环山公路并行,却不受汽车上下行的影响,是专门整拾出来给酒店的客人散步的。冬日的傍晚,东山丝毫不显的干燥,倒有淡淡几缕云雾缭绕,头顶上常青的绿叶蔽日,空气幽凉而舒缓。
  杜微言陪着父亲饭后散步,聊天说起的的是她小时候的趣事。她面对着父亲,倒着走路,一边笑嘻嘻的去踩脚下的枯叶,冷不防手机响了起来。
  “你找我爸爸?”杜微言有些犹疑的看了父亲一眼,“那……你等等。”
  “爸爸,中午见到的那位江先生,他说他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让他过来,我们在这里等他。”杜如斐十分爽快的说。
  “那你过来吧,我们就在宾馆外边的那条散步的小路上。”
  江律文站在小径的出口,视线的尽头,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父女俩的身影。他挂了电话,又等了片刻,才慢慢的朝那个方向走去。
  天色一点点的暗下去,杜微言发现自己处在江律文和父亲之间,几乎插不上话。她自然知道处在江律文这样位置的人,和人交往时如鱼得水、八面玲珑是必须的。他认真的向杜如斐问一些民俗学的问题时,表情认真得像是马上要参加考试的学生。杜如斐走下讲台已经很久了,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是高兴。而江律文适时的插话,不论是表示疑惑还是肯定,都让人觉得这一场谈话无比的融洽。
  他们踱到宾馆的侧门口的时候,杜如斐刚刚讲完阗族的罕那节民俗,又对江律文说:“很少有外族人可以获得准许去参见罕那节。这和很多民族都不一样。你看,傣族的泼水节就是被开发得很好的一项民俗节日。不过,在这点上,阗族比其他民族要固执得多。”他指了指杜微言,“我了解得多,是因为微言去参加过,不然也没有一手资料。”
  江律文十分自然的把目光转移到了杜微言的身上。
  此刻宾馆的路灯已经打开了。光线是明黄色的,暖得不可思议。
  杜微言听到“罕那节”,心脏不可抑制的跳了跳,然后听到江律文对自己说:“嗳,微言,别动。”
  她在神情微恍的时候应了一声“什么”,然后呆呆的站在原地,任凭江律文凑过来,修长的手指触在她毛衣的领口,说:“有只虫子。”
  江律文十分仔细的将那只还在挣扎的飞虫拈起来,目光却落在毛衣的领子里——那里,白皙如玉的肤色上,似乎有着几块深深浅浅的痕迹,那些像是蝴蝶翅翼一般的痕迹仿佛紫玉一般,烙在了肌肤上,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他一怔忡,这片刻便无限漫长起来。
  杜如斐微笑着转开眼睛。
  直到杜微言眼角的余光看到父亲的表情,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捂住了脖子。
  江律文嘴角的微笑有些勉强,可是还是风度翩翩的对她温和一笑:“没事了。”
  这些暗涌的波浪,若是用旁人的目光来看,却是极为和谐的。年轻男人体贴而仔细的替女伴掸去了颈侧的飞虫,而他们的身侧,长辈的目光十分宽容,似乎在默许着这对年轻人特有的甜蜜和亲昵,唇角的笑容了然而欣慰。像是一家人,彼此熟稔,关系良好。
  三个人的身影慢慢的走远,走进了暮色之中。
  不远的地方,有人坐在车子的驾驶座上,手指轻轻的敲击方向盘,目光沉沉的落了下来。直到触到后视镜里自己的脸,终于勾了勾唇角,让那丝微笑显得愈发的薄凉。
  易子容无法想象,这就是自己的杜微言……自己愿意倾尽所有去爱的那个女人。
  他的指尖似乎还有着她肌肤细腻的触感,她意乱情迷的样子还在脑海里沉浮,而转瞬间,那个女人就异常认真的告诉自己——“你从来不是我计划之内的任何人”。
  而今天,她、江律文、她的父亲在一起,仿佛比任何时刻都融洽而美好。
  果然就是如自己猜测的那样,这才是她计划内的么?
  月色掩映之下,他星眸轻轻的一眯,仿佛折射出无限的光彩。他强捺下心头仿佛被蚂蚁啃噬的微痛,吐出的话语清晰如同咒誓:“杜微言,我等着你明白过来。”顿了顿,这一句话仿佛不曾被打断,“……我等着你来求我。”
  当江律文看到最后一条要求备注的时候,思路便微微顿了顿。他抬眸,隔了桌子望向对方的谈判代表,沉吟着开口:“开发红玉的工程和建设中,所有的管理层都必须是你们当地人?”
  “当然不是。管理层可以由你们江氏进入。事实上,也必须由你们进入。我们的意见是,管理层以下的职位,必须向红玉的群众开放、提供。”
  江律文又低了头,仔细的看那一条白纸黑字。
  易子容隔了不远的距离观察他此刻的神态和动作。他的印象中江律文是不戴眼镜的,此刻那副眼镜却出乎意料的将他衬得斯文有礼,如果用女人的眼光来看,或许就是英俊?
  “我在别的合作开发中从没看到过这样的条款。”江律文将目光从纸上移开,十分坦率的说,“实际上这一条有些冗余。开发地是在红玉,我们必须在当地请人。”
  “不。这一条必须写进去。”对方坚持,“红玉的情况和你们开发过的都不一样。我们是有民族保护政策的。你们还要确保的一点就是,管理层进入红玉之后,要尽量尊重当地的习惯和风俗。开发进行得顺利,我想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抱歉,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答复。”江律文收起了笔,“这个我们需要拿回去讨论。”
  场面稍微有些僵持,直到有人插话进来。
  “其实江总,这一条没有需要考虑的必要。开发的时候领导核心会是你们江氏的,政府不干涉。说到底,政府需要你们的帮忙的是创造更多的岗位,另外证明给民众看,旅游开发并不会破坏他们的生活。是一举两得的事。”
  他并不是政府要员,是以合作伙伴的身份介入这次商业谈判的。可是一开口,好几个人赞同一般的点头,低声说:“是,我们就是这个意思。”
  “江总,我和政府合作开发过矿产,这点上你完全可以放心。现在旅游开发有这么优惠的条件,很多人都会心动。”他顿了顿,“这次你们进来,我们也会有合作。大家都希望一切顺利。”
  江律文探过身和他握了握手:“我知道。我个人也认为这些条款没有问题。但是例行的程序,我必须回去对江氏的董事会报告再通过。过两天结果就能出来。”
  会议进行了第二天,终于将大部分的条款都一一讨论过。彼此双方也都熟悉起来,最后一场饭局,大多数人喝得有些过了。宴席过半的时候,江律文接了个电话,因为离得近,易子容听得见电话那边是一道女声。
  他闲闲靠着椅背,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僵硬起来。
  江律文很快向他示意了一下,起身去屋外接电话。
  正有人要向易子容敬酒,那杯酒举在一半,忽然就伸不出去了。易子容刚才还在谈笑风生,此刻却忽然凝冻住了所有的表情,嘴角一勾的弧度锋锐得吓人。那句敬酒的话被吞在了口中,默默的咽了下去,那人识相的举了酒杯离开了。
  等到江律文接完电话回来的时候,易子容已经神色如常了。
  “抱歉各位,实在是有些急事不得不走。”江律文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衣服,又对公关部的小朱示意了一下。
  对于江律文来说,这样的场面很少会有人为难他,因为人人都看得出他是真的有急事。
  然而这次不是,易子容简单的将一杯白酒推到江律文面前,不动声色:“江总这么快要走了?喝完这杯再走也不迟。”
  并不是惯常的小酒杯。满满的一大杯。
  一时间气氛有点僵。
  易子容倒是微挑了眉梢,有点讶异:“在红玉,最后一杯敬酒,一般都不会拒绝。”
  江律文此刻是站着的。从上往下,看得见易子容闲然的表情。像是一汪活水,不紧不慢的流着,既没有逼迫人的意思,可偏偏也没有就此丢开,就是在等着他回应。
  他想起来刚才会上易子容说的那句话——“要尽量尊重当地的习惯和风俗”。
  江律文咬咬牙,这一杯,他不得不喝。
  仿佛有一小团浓烈的火从喉间灌了下去,又从胸口的时候冒了出来。他喝得太急,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最后举着干干净净的酒杯向易子容示意了一下:“先走了,各位继续。”
  包厢的大门被带上了。他们坐在宴会厅的底层,巨大的落地玻璃外是东山宾馆的花园。隔了厚厚的幕帷,易子容可以感受到有巨大的光亮射了进来,或许那是江律文离开时的车前灯射了进来。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扶着布料厚实的桌布,漫不经心的在脑海里转着一些念头。微言找他有什么事呢?他这么急匆匆的走了,又是因为什么?
  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一种忍无可忍的烦躁感从心底渐渐的泛起来了。
  原来杜微言也会主动找别人……这倒是有些像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在后面等着她回头的那一个人。
  如果她对旁人也是一样的冷酷,或许会让自己感觉好一些。
  可她不是的。
  杜微言……微言……易子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像是针刺般的微痛。
  易子容并不知道,杜微言此刻离他只是一墙之隔罢了。她焦急又有些不安的坐在大厅里,指尖捧着服务生送上来的一杯红茶,直到看到江律文从左手走廊走过来。
  他穿着白衬衫,显得脸色有点微红,靠近她的时候甚至还带着淡淡的酒气。杜微言怔忡了一下,下意识的把自己那杯还没喝过的茶水推到他的面前:“你喝酒了?”
  江律文的眼光中全是笑意,胃里那些翻滚着的不适也被此刻她这个小小的动作冲淡了。
  “我今天在这里遇到了陈小姐。”杜微言看着他的脸,十分坦率的说,“就是……陈雨繁小姐。”
  茶水有些烫,热气蒸腾着江律文的下巴,让他觉得有些微痒。
  “江律文,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杜微言觉得很难辞措妥当,既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告状,又能公正的将事实说出来,“她似乎有些误会我了。”
  江律文“嗯”了一声,黑亮的眼睛被热气一蒸,竟有些迷惘。
  “陈小姐的意思……是我破坏了你们的婚姻?”杜微言挠了挠发鬓的地方,或许是为了掩饰尴尬和难堪,语气刻意提高了一些,“我只能最后约你出来把这件事再说清楚。”
  江律文还是“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
  “我现在……”
  这句在杜微言心中想了很久的话却没有说完,她看见江律文皱着眉,脸上的表情渐渐的转为了痛苦,然后倚着沙发,身体慢慢的滑落下来。
  “喂,江律文,你怎么啦?”杜微言有些急了,伸手去扶住他,“你没事吧?喂!”
  远处一群人结束了饭局,正走向大厅。有人看见了大厅这一幕,江律文倚在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怀里,不由低笑:“难怪江总这么急着走了……”
  所有的目光都移到了那里。
  说话的那人身边,易子容修长挺拔的身体渐渐僵直住了。
  江律文倒下去的时候,还握着杜微言的手腕,并没有顺势放开。她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莫名的有些歉疚,也就帮忙扶着,直到他的司机将车子开到了门口。
  一片慌乱的时候,小朱挤在杜微言身边问了一句:“杜小姐,你一起去医院么?”
  杜微言下意识的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眼前这个仪容修整的女孩子是怎么认得自己的,她顺口就问了一句:“你们江总……他怎么了?”
  “他胃向来不大好,刚才席上喝得多了一点。”小朱笑了笑,瞄了瞄不远处的易子容,心底不是没有抱怨的。
  然而她这目光的一带,却叫杜微言结结实实的愣在那里,仿佛石化了。
  他这幅嘴角微勾、带着清冽冷笑的样子,看得杜微言有些难以克制的气闷。她不知不觉间甩开了江律文的手,站在原地。人群还在往前,她很快被那些人挤在后边,一点忙都帮不上了。
  小朱把江律文送进车子后座,一回头不见了杜微言,心下有些纳闷,可是此刻她怕耽误了去医院,也不再说什么,吩咐司机说:“开车吧。”
  车子开走了,一群人也就散开了,杜微言尴尬的站在原地,夜风很凉,她的手不自觉的抚上了颈间,仿佛那里有着无痕的伤口。
  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身侧,声音却很寒洌得可怕:“怎么不陪去医院?”
  杜微言扭头就走。
  易子容看着她的背影,心底那股怒火已经越燃越旺,而她轻轻易易的一个转身,无疑是将这把火撩拨起来的导燃线。他大步的走上去,也不过两步而已,已经赶上了她,毫不怜惜的抓住她的小臂,沉声说:“你不去医院看看他?”
  杜微言无奈的挣了挣,发现他箍得太紧,动不了分毫。
  她只能皱起眉,盯着他抿得很薄、近乎苍白的唇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路边的树木上不知道停了什么飞鸟,扑棱着翅膀往远方去了。
  “我没病。”易子容忽然轻柔至极的笑了起来,空闲的那只手甚至去抚了抚她的脸颊,“是江律文病了。”
  杜微言一边躲闪着他的手,一边嘴硬的狠狠回他:“不如你好人做到底,送我过去啊!”
  他的眸色冰凉,黑得像是此刻不露星星的夜色,一言不发的拖着她往停车场走去。
  从宴会厅门口到停车场,也不过十几米的距离,杜微言扭动身体,有一个保安从不远的小路经过,又目不转睛的离开了。
  “你信不信我喊人了?”杜微言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抠下去,一边死死的瞪着他。
  而他修长的身子迫向她,晶黑的眸子里仿佛着了两团小小的火焰:“杜微言,你信不信我抱你过去。而且有办法让你出不了声音?”
  有一丝云翳飘过来,遮住了明黄色的月亮,杜微言听到他前所未有凶狠的声音,忽然有点害怕。她强忍着哭意,重重的抿起了嘴巴,最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子容也微微后退了半步,不动声色的看着她,表情略微平静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宴会厅里又有一大批人出来了。人群喧闹的时候,杜微言当先走了几步,又回头冲他说了一句:“走啊。送我去医院啊?我担心死江律文了,你说怎么办?”
  易子容此刻的脸色,说得上面沉如水,只是底下蕴涵了什么样的风暴,杜微言没去多想,也想不出来。这种情形下,她以为自己随口说的一句气话,但凡是个有正常智商的人,都有能力辩解出真正的含义。
  可他是易子容。她说的哪怕是一句再不可信的气话,只要是她说,只要是她想,他都会认认真真的去考虑——何况是此刻,他和她,都没剩下多少理智。
  这辆车开下东山,往那间医院行驶而去的路上,杜微言默不作声的想,大概自己和这个阴沉着脸色在开车的男人,都彻彻底底的疯了。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一路过来,杜微言的怒火也七七八八的被浇灭了大半,此刻倒有些心灰意冷。她一手开了车门,又回头看了易子容一眼,想了想,那句“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在脑海里沉浮,但是脱口而出的只有“其实”两个字,就被他异常阴冷的脸色打断了。
  “下车!”易子容似乎不愿意再看见她一眼,连催促都透着浓浓的厌恶。如果他不曾来到这里,如果他不说那个十年之约,他们之间,大概就不会弄到这样的地步吧?杜微言折了折眉,想起之前的过往,忽然发现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境地。原本那些无暇透明的情意,终于还是成了这样。
  那辆车打了个转弯,往大门的方向开走了,而杜微言一个人缩着肩膀,站在急诊的门口,有那么片刻,只觉得彷徨无措。
  来都来了……她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
  小朱恰好办手续,一看到她,表情有些古怪,随即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杜小姐。”
  “江总他怎么样了?”杜微言看着她手里的一叠票据,皱眉问了问,“严重么?”
  “胃出血,要住院。”小朱迟疑了一下,“要不你明天来看他吧?反正现在也进不去。”
  “哦。”杜微言也没多想,“他平时挺有分寸的啊,怎么喝酒喝成那样?”
  小朱站在那里,无声的叹口气:“做生意都这样。有些人的酒不能不喝,何况易先生他……”
  “易子容?”杜微言的声音蓦然间清亮起来,“是他……”
  小朱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匆忙打断了她:“杜小姐,我先去办手续。”
  杜微言踌躇了一会儿,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去是留,索性在急诊大厅的那排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杜小姐,又见面了。”
  是陈雨繁。
  杜微言一见到这个女人,总是下意识的有些紧张。
  陈雨繁尖俏的下巴略微抬了抬,目光有些怀疑:“你来看律文?”
  杜微言觉得很难解释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支吾了一声,又叹了口气,重重的答应她:“是啊。”
  “他之前是和你在一起?”她的语气愈发的凌厉,杜微言觉得她那双漂亮的杏眼正一点点的弥散上怒意,“杜小姐,你真的是不死心么?”
  牵扯到了感情,平常的逻辑明快和伶牙俐齿就变得一无是处了。杜微言只是很快的说:“既然他没事,我就放心了。陈小姐,我和江律文的关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这么一个晚上,她真的觉得精疲力竭了,于是转过了身,往大门口走出去。
  而陈雨繁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这个素面朝天的年轻女孩子快步离开,忽然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恶意从心底冒出来。
  “杜小姐,你尝试过最珍爱的东西被人毁掉的感觉么?”
  杜微言的脚步顿了顿。
  “你是研究语言的,是吧?”她淡淡的说,美丽的容颜上蓦然间多出了一道笑容,明丽得难以叫人直视,“年纪轻轻,也算小有名气了。”
  杜微言依然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离开。
  陈雨繁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视线的尽头没了那个女人的身影,才掩去了微笑,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什么才是你珍视的东西呢,杜微言?”
  江律文醒来的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是小朱。
  “江先生,陈小姐刚走。”她简单的将情况说明了一下,“她会代替您对董事会做说明,这个,您没有意见吧?”
  隔了好一会儿,江律文似乎才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他似乎还无力说话,只是点点头。
  “还有,昨天晚上杜小姐来看过你。那时候你在急救,我就请她先回去了。”小朱踌躇了一会儿,“后来陈小姐在外边碰到了……”
  她觉得自己有些错觉,江律文的眼睛在瞬间变得有些锋锐。可随即,他又浅浅闭上了眼睛。
  傍晚的时候,是陈雨繁亲自来了,拿了厚厚一叠文件,坐在了江律文的床边,一项项的对他汇报。
  陈雨繁和江律文门当户对,当初离婚,双方的律师团唇枪舌战了数月之久。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也决定了双方即便婚姻关系结束,可是商业上的合作却绝对不会就此破裂。
  陈雨繁说完,淡淡看了江律文一眼:“酒场上,你不用这么拼命。”
  江律文轻轻咳嗽一声:“没办法。那杯酒不能推。”他顿了顿,“为了一杯酒得罪有些人,不大值得。”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嘴角轻轻一抿的时候,唇色有些透明,又很苍白。陈雨繁忽然觉得有些心痛起来,他们结婚两年,离婚至今,也快两年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并不知道他在国内具体的工作。在忙些什么,和哪些人打交道……其实她真的一无所知。
  原来,他也时时这么辛苦……
  “这项合作,董事会没有意见。”陈雨繁定了定神,把话说完,“周五就可以正式签订合同。”
  江律文“嗯”了一声,并没有望向前妻,可是心底却莫名的滑过了一丝不安。他不知道这丝不稳的情绪来自哪里,可他想起易子容递给他这杯酒时的眼神和表情,虽然噙着淡笑,但是眉梢唇角却凛冽如刀。
  “有没有问题?”陈雨繁追问了一遍。
  “没有。”江律文回答他,等了一会,终于还是说,“你见过杜微言了?”
  陈雨繁嘴角微微一翘,似笑非笑,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
  “你执意要离婚的时候,给我的理由是性格不合。当时我接受了。可是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所以我又有些不甘心。”陈雨繁轻轻笑了笑,“就找杜小姐问了问。”
  “你得出什么结论了?”江律文的脸色铁青,“我们离婚的时候,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语气蓦然间变得有些苦涩,即便现在,杜微言知道他已经单身,又何尝给他机会了?
  陈雨繁定定的看了他许久:“那么她呢?你认识她这么久,又得出什么结论了?”
  江律文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他对杜微言得出了什么结论?
  杜微言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女生。她在怒气冲冲的质问他有没有享受自己的仰慕和爱恋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找过他。
  那一年她作为访问学者出国,恰好来到的是江律文所在的城市。他在那个会场里看见她踏上前台,语气镇定而柔和的开始陈述阗族语言的特征。那是一个他从未认识过的杜微言。在此之前,他认识的杜微言是个年轻的女大学生,活泼,热情,坦率。可她站在台前,似乎有些变了。她在讲述的时候语速不快,气息沉静,而关于阗族语言的一切又是这么神秘优雅——无疑,这种上帝之语和它的发现人,折服了在场的听众,自然也包括他。
  那晚他坐在了她住的那间宾馆大厅里,他知道她在几楼,可是他竟不敢上去见她。许是之前,他对于她,终究还是有些愧疚的。
  江律文在接下去的时间越来越了解这个女孩,她的学术研究,她的素白如纸的生活,直到自己离婚回国,再与她重新见面。
  杜微言比起她“年轻”的时候,倒是羞涩了许多。不那么外向开朗,似乎对什么都有着一层淡淡的防备。
  到底还是成熟了许多,江律文有时怅然的想起,当时她的年轻气盛,当时自己的漫不经心,此刻不知道要努力多久,才能慢慢的弥补起来。
  “江律文,我真的很好奇她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人?”陈雨繁在临走之前又刻意的顿了顿,俯下身,和前夫对视,“纯洁无暇的天使?”
  她唇畔的笑容着实有些讽刺的味道在,江律文看了她一眼,男人的侧脸看起来有些消瘦而清冷。
  “她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其实并不重要。雨繁,关键是我们俩离婚,并不是因为她。这一点,我以为我们都已经达成共识了。”
  陈雨繁不置可否,轻盈的从他身侧站起来,转身往外边走去。
  东山上的会议早已开完。接下去就是春节的假期,杜微言再次去医院看江律文的时候,他恢复得也差不多了。
  上一次在医院的时候,卧在病床上的是自己——像他这样的人会倒在酒桌上,杜微言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可思议。她在在窗外看到他坐着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病人。
  单人病房像是一间办公室,而江律文没有片刻可以歇下来的时光,只在见她进来的时候推开了手边的电脑,微笑说:“你怎么来了?”
  杜微言将带来的鲜花放在桌上,又替他换下花瓶里已经枯萎发黄的那一束,一边回头说:“那天吓死我了。你说着说着,就这么倒下去了。”
  阳光这么从窗外落在杜微言的身上,她的容颜看起来明丽温和。
  江律文微笑:“那天你要和我说什么?真抱歉,没有坚持听完。”
  杜微言没吭声,半晌才抬头说:“你小心身体。以后喝酒不要这么拼命。”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最后说:“她没有为难你吧?”
  “怎么会?”杜微言笑了笑,低头将耳边的一丝发缕夹在耳后:“我马上就要去红玉了。去之前来看看你。”
  “是去筹建博物馆?”他对那些开发计划了若指掌。
  杜微言点头。
  “你认识易子容么?”
  “呃……”杜微言忽然觉得心跳微微一快,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嗯?”
  “在那边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去找他。”他有些诧异的看着杜微言忽然微红的脸颊,那种很奇异的不安感又若隐若现,“微言?”
  杜微言没说什么,只说“好的”。她微一侧身的时候,看见江律文那台电脑打开着一个门户网页。
  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两人她都认识。陈雨繁,她见过的气质最动人、最美艳的女人。至于那个年轻男人,她更熟悉,是易子容。他们彼此交换书契,微笑握手。
  在易子容怒气冲冲的将她放在医院离开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虽然是通过网络上的照片。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她认识的易子容,有时会对她柔和的微笑,更多的时候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吞掉她。
  可绝不是这样——照片里的男人,表情很漠然,像是一切与他无关。他的目光微敛,就像一弯湖水那么平静。杜微言垂眸,长长的睫毛将思绪中的那些波光掠影掩盖起来。她想:如果你真的愿意给彼此安静,不也很好么……
  春节的假期转眼要过完了,杜微言和父亲住在一起,有些好奇的问他:“爸爸,阗族几乎没有书写的文字流传下来,你从哪里去收集那些传说呢?”
  杜如斐将目光从图片中移开,看了女儿一眼:“壁画,民谣,这些都是来源。”
  杜微言哦了一声,又看看客厅里已经打包好的行李,懒散的往沙发上靠了靠。
  像是有暗流在心底流过,重回红玉那片土地,真叫她觉得五味杂陈。以至于在收拾行李这件事上都拖拖拉拉,一点不像她以往的作风。
  “你是不是不想去?“杜如斐怀疑的看了女儿一眼,“你的行李呢?理了一星期了,理好没有?“
  “没有。”杜微言站起来去接电话,“我这就去理。”
  电话是单位打来的。接起来的时候杜微言还有些心不在焉,想不到是领导亲自打来的。她听了一会儿,脸色就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过了一会儿,杜如斐听见客厅没动静了,喊了一声:“微言,午饭要吃什么?”
  杜微言已经穿好了大衣,跑上楼,对爸爸说:“单位临时有事。爸爸,我午饭不吃了。”
  等她回到家,已经快傍晚了。不知道为什么,杜如斐觉得女儿神情怪怪的,脚步有气无力,忍不住说:“出什么事了?”
  “没有。爸爸,我不和你们一道去红玉了。”杜微言像是回过神来,慢慢的说,“单位临时要开个会。我过几天再赶过去。”
  “出差?”
  “不是,就是单位里有些事。”杜微言有些心烦意乱的说,“我先去理理东西,上班了,我就住回去了。”
  她回自己房间,锁上门,开了灯,仔细的看带来的那本杂志。
  是语言学的核心期刊。
  这本是她每个月都要阅读研究的杂志之一。曾经硕士毕业的时候,为了在这上边发表一篇论文而绞尽脑汁了许久。
  下午的时候,所长把她叫到办公室,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这本杂志递给她,示意她翻一翻。
  杜微言觉得奇怪,这是新年的第一期,照理不会来得这么早。
  然而只是第一页,她就皱起了眉。
  “真的会有这样一种语言么?
  ——神迹还是泡沫?”
  署名人她很熟悉,国内语言研究赫赫有名一位学者,她曾数次在研讨会上见过,是一位学风严谨的老先生。
  她接着往下读:
  “众所周知,语言文字虽然是漫长的历史中磨合并形成的一种沟通交流的工具,是一种不断进化、变化的动态事物。但是人类的历史上,也有过精心设计后、在短时间创造一种语言的先例。
  最典型的例子,是波兰医生柴门霍夫于1887年创制的世界语。这种语言与其他语言的不同之处,也就是人工与自然的区别。世界语的语法规则、发音、字符,都是由创造者自行设计的。在此之前,并没有人真正的在交流环境中使用过这种语言。
  再比如,风靡世界的小说《魔戒》中,其作者牛津大学的语言学教授托尔金就为精灵族设计了一种精灵语。
  ……
  近年来学界的研究热点一直离不开关于某个民族的语言研究。这种被国外学界评论为‘神迹’的语言,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出现任何关于文字的书面证据。所有研究素材,都是来自这种语言的最初研究者的描述和临写。
  而所有进入了该地的研究人员,也都无法发现这种语言的真实书写版本……我们是不是应该抱着严谨的态度质疑这种语言,究竟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呢?”
  所长的脸色十分的严肃:“小杜,这一期杂志估计下周就全面刊行了。你看看,是不是这几天整理点材料出来,该解释的,该证明的,都写一写,然后发出来?”
  杜微言怔怔的拿着杂志,指尖竟然有些颤抖。
  其实只扫了一眼标题,她就知道那位老教授在质疑自己什么。
  当年她在红玉呆了整整一个多月,也知道那边的书面文字材料匮乏得叫人难以置信。莫颜教她学会阗族的文字,用的是瓦弥景书,她每天认认真真的将那本书上的内容记在自己笔记本上,回来之后再以此为素材发表论文。
  后来所有进入红玉试图去研究语言文字的研究者,大概都没有接触到过真正的文字。
  这个世界上,除了莫颜,大概只有自己看过那本书。
  而后来,之所以从没有质疑过阗族文字的真实性,那是因为所有读过杜微言这篇文章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近乎完美的语言,涵盖了各大语系的框架和特点。
  所谓的神迹,又有哪个凡人有能力可以精心设计出这样的上帝之语?
  杜微言知道,要回应这点质疑,方法也十分的简单。
  只要拿出真实的文字证据,一切都迎刃而解。
  如果拿不出来,这就是语言界天大的一件造假事件。就像当年轰动一时的韩国前“克隆之父”学术造假后身败名裂一样,她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她默默的站起来,对所长说:“好,我回去准备下材料。”临走前,又问了一句,“那红玉那边……”
  所长说:“暂时找人顶你去吧。小杜,这件事非同小可啊。我是相信你的,只要你把论文拿出来。”
  台灯的光线十分温暖,杜微言手指放在键盘上,手边是当时的一本笔记。厚厚的一沓,当年圆珠笔的印记,此刻因为流年时光,已经有些洇开了痕迹。
  她有些烦躁的合上了这厚厚的黑皮本子,近乎绝望的想,有什么用?!有什么用?!这都是她的笔迹,她凭着记忆写下来的,不是瓦弥景书。
  瓦弥景书……那本书,羊皮抄本,她也不过看了几天而已啊……就连阗族人,都只是听说过而已……她去哪里找真本?!况且,她从来都知道那是阗族的圣物。即便是莫颜全心全意的将一切都给自己的时候,她也从未起过将那本书占为己有的意图。
  如今和易子容弄到这种地步,恐怕是更难开口求助了。
  她啪的关了灯,躺在床上满腹心事,想要好好睡一觉,倒像是奢望了。
  失眠之后的清晨,杜微言挣扎着爬起来送爸爸上车。
  是一辆十分舒适的豪华大巴,她把杜如斐送上车,独自一个人在路边站了一会儿。
  这已经是春节假期结束的工作日。路边有小老板摆开了早餐摊子,杜微言要了一份豆浆一份油条,搓着手坐下来,因为太早,摊子上也就她一个人而已。油锅滋滋的响着,小老板娘熟练的往下扔面疙瘩。
  老板把热腾腾的豆浆端上来,好心的提醒她:“姑娘,你的手机响了吧?”
  杜微言手忙脚乱的接起来。
  “是我。”
  是易子容。
  杜微言“哦”了一声,头脑里一片空白。此刻她甚至忘了他们之间有过的争执,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你上车了么?”他的声音十分悠闲,“是不是今天的车去红玉?”
  “没有,我暂时去不了了。”杜微言的声音有些低弱,“我爸爸去了。”
  “嗯?”
  “莫颜……”
  就在那个街口的地方,易子容听到她喊了一句“莫颜”。隔着车窗,他微微坐直了身体,狭长明亮的眼睛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亮,温和的说:“怎么了?”
  “……没什么。我挂了。”
  嘟嘟的忙音声。
  易子容注视那个侧影良久。
  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头发如今已经长了许多,柔顺及肩,白皙的脸埋在一条灰色的围巾中。黑白灰,像是一副清冷的照片,将那个侧影勾勒得更加纤细。
  手机一拿开,她就捧住了那碗豆浆,却并没有在喝,只是取暖。
  易子容的神色难掩失望,他又静静的靠着椅背想了想,才出声吩咐司机:“走吧。”
  车子开过那个小摊,他并没有侧头望向那个身影,只是重新拨了一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冬天的清晨,显然因为被吵醒而显得十分不满。
  “陈小姐,是我,易子容。”他的声音很平静。
  “哦,有事么?”那边的声音警觉起来,微带嘲弄,“这么早打来电话,易先生不是后悔了吧?”
  他低低笑了笑,扬眉望向窗外:“当然不是。”
  身边有一辆黑色轿车开过,带起的阵风将头发猛的往后一掠,杜微言只觉得头颈一片凉意。她实在也没胃口再吃早饭了,付了帐,起身打车回家,心不在焉下车,最后司机连声在后边喊:“小姐,小姐!”她才恍然大悟,梦游一样的跑回去把车钱结了。
  接连折腾了两个来回,最后坐进办公室的时候差点迟到。新年来上班,同事们见她在这里,都不免惊诧说:“小杜,你不是出差去了么?”
  杜微言没多解释,心里早就分不清是什么感觉了。
  或许是尴尬,她此刻还无法坦然的告诉同事原因,可其实瞒不了几天了,杂志一发行,不仅是她,就连整个研究所承受的压力,恐怕都不会小。
  到时候,她该怎样回应那些质疑?
  她没有做亏心事,她没有编造这样一门语言,可是她也拿不出证据。
  早上易子容打电话来的时候,他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她一恍惚的时候,差点就像是回到了以前:“莫颜,我要学你的语言,好不好?”
  这一次,她若是开口了,他会答应么?
  他是会答应的吧……只要她愿意开口,愿意求他……可她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易子容冷如碎玉的眼神,从他微抿的薄唇里,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杜微言苦笑起来,有些烦乱的将头发往后拨了拨,她没有继续往下想这种可能性。回应质疑很重要,可是重要不过她咬牙要坚持的东西。她既然斩钉截铁的告诉了他,瓦弥景书,莫颜,月湖边的一切都是她计划以外的,那么就不会改口……哪怕局面会弄到无法收拾。
  或许她应该再回一次红玉?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别的书面文字?心底蓦然多了几分勇气出来,她想,一定还是有办法的。
  然而真的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杜微言并不知道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在天尹市的教学研究机构收到杂志之前,研究所的电话就已经是此起彼伏了;至於邮件,不论是单位还是私人的,躲得叫人眼花。
  这实在是一项太热的研究项目,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就像是当初阗族语的一鸣惊人一样,此刻它的真实性问题同样吸引着学术界的目光。
  同事们看着杜微言的目光,多少也开始带着疑惑。而所长再一次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的时候,语气已经严肃了很多。
  “小杜,上次让你准备材料写一篇回应的文章,现在怎么样了?”
  杜微言不吭声,半晌,才说:“我还没准备好。”
  所长站起来了:“还没准备好?”他皱眉,重重的喘了口气,“社科院的学部已经来通知了,学术规范委员会会来审查这件事。”
  有一瞬间,杜微言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
  “你老实和我说,你造假没有?”
  “没有。”
  “那你的原始文字从哪里来的?”
  杜微言咬了咬唇,声音有些苦涩:“是从阗族的一本古书上来的。”
  所长沉吟了片刻,终于语重心长的说:“小杜,这件事的负面影响已经很大。我们所最近好几个课题组的期刊投稿都遭到了拒绝,甚至已经进入印刷厂排版的论文都被退回来了。前几天刚上线的几个国家项目的资助也被暂时冻结了。还有,如果我记得没错,这篇论文还是你的硕士毕业论文吧?一旦调查属实了,你的导师也要负责任,大概要停招硕博。”
  “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不你拿出证据来澄清;要不就负全责,道歉声明,至于这里的工作……”
  所长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杜微言知道潜台词,主动辞职都算是给了自己面子,最常规的做法叫做“开除”。
  从所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杜微言浑浑噩噩的,脸色惨白。连一点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给自己,所有的恶果在倏然间就爆发了。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让她觉得猝不及防。
  她理了理东西就往外走,其实也不用顾忌什么下班时间了,因为所长说得很清楚,她的工作暂停。等待上边的结果,当然这段时间也让她自己用来申辩。
  最后回到家,扔了包在沙发上,杜微言拨电话给爸爸,还没开口,就已经嚎啕大哭起来。
  杜如斐吓了一跳,连声问:“怎么啦微言?失恋啦?”
  她抽抽噎噎的将事情大致经过说了,杜如斐沉默下来,半晌才说:“微言,那些文字是怎么弄到的,你当时也没和我说。”
  杜微言抹了抹眼泪,断断续续的说:“我不能说。而且现在,我弄不到了——爸爸,可是我真的没有造假。”
  杜如斐给女儿哭得心都乱了,只说:“爸爸马上回来,别哭了。”
  “不用……爸爸,你别回来,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就去两三天……我没事的。”她慢慢的把话说完,“你别担心我。”
  杜如斐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他了解自己这个宝贝女儿。自己工作忙,而她妈妈去世得又早,她从小就很独立。今天这样失态的大哭,大概算是少见了。哭完之后,大概心情会好一些……她既然要出去散心,就让她去吧。
  “去哪里?”
  “不知道……”杜微言抽了抽鼻子,“爸爸,你是相信我的,对不对?”
  杜微言挂了电话,一个人在房间坐了很久,眼看天色晚了下来,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竟然也没有饿的感觉。她动了动身体,打算下楼去买吃的。
  黑暗之中,手机上一个名字一闪一闪的亮了起来。
  她想不理,可那人似乎在和她比试耐心。
  “喂?”
  “杜微言?下来。带你去看个好玩的东西。”江律文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我知道你在家里。”
  杜微言忽然烦躁起来,她捺下性子,尽量平静的说:“江律文,今天我不想出门。”
  他微笑:“你忍心拒绝一个刚出院的病人?
  “是你父亲的摄影作品,这里有一家艺术工作室有兴趣办一个专门的展览,你愿意出来看看么?”
  杜微言沉默了许久。
  “你不必这么做的。”
  他坚持:“这是我的事。”
  “你等等。”她终于还是妥协下来,办摄影展是杜如斐的心愿,可是杜如斐有着老学者的风骨,从来不愿主动去联系这些事,于是也只是偶尔提起罢了。如今有这个机会,她无法替父亲回绝。
  的确,江律文知道她的死穴。
  看到江律文清瘦俊朗的侧颜,杜微言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的事么?特意来安慰她的?
  人在困境之中,就是会这样子,像是一只刺猬,下意识的会缩起身子,将刺毛对着外边的世界,倔强的不需要同情和安慰。
  幸好江律文看起来并不知晓她的事,微笑着招呼她上车。
  杜微言低头扣安全带,一边把手机接起来。
  那个声音很轻,虽然是通过电波传来的,可杜微言心底一颤,她想她知道什么叫做饱含怒意。
  “你给我下车。”
  杜微言下意识的往外边看去,可外边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影。
  “杜微言,下车。”
  命令式的语气,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扣安全带的手指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又变得热辣辣起来,杜微言拼命眨了眨眼睛:“什么事?”
  “我不想再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杜微言,你最好真的听我一次话,下车。”
  声音越来越轻,可是威胁的意味……杜微言不会听不出来。可愈是这样,她心底越发生出了一根毒刺,硌得她嘴唇微颤,竟然说不出话来。
  咔哒一声,安全带扣上了。
  她终于冷冷淡淡的回了一句:“我不。”
  数个小时后回来,车子开到小区门口,杜微言便执意要下车了。
  江律文也没勉强她,将车子靠边,又询问说:“你觉得怎么样?”
  杜微言知道他在询问自己摄影展的事,只说:“很好,多谢你,费心了。”
  他们去了湖滨的一座小洋房。湖滨一带,是整座城市最为复古的一展画卷。
  他们去拜访了一家小型的私人展厅,平日里做的也是一些极有格调的小型画展。第一眼看到水磨石色的墙面和小径边那一片打理得如同绿绸一般的草坪,杜微言心里就认定了,这是有人不为钱不为名搞的散心玩意儿。后边的接触果然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个小展厅的主人很年轻,大约是江律文的世交朋友,很好说话,又特意嘱咐了杜微言将父亲的作品给他送来,方便他布置展厅和策划宣传。
  杜微言并没有多说话,倒是江律文非常仔细的问了些问题,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只要杜如斐外出回来,大概就可以布展。
  杜微言的脚已经跨出了车子,触到坚实地面的一瞬间,她又缩了回来,将车门拉上。
  “江律文,我们谈谈吧。”
  她有些头疼的闭了闭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可最后还是勉强把第一句话说出来了。
  “我知道这么说会显得很不知好歹,但是,我替我爸爸谢谢你了。我想,他不会接受的。”
  一片静默之中,车外的月华仿佛流畅的轻水,慢慢陈铺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了,像是指尖的水,抓不住,淌走了。
  “为什么?”
  “我爸爸那个人……哪怕是A大学生会邀请他在路边展览摄影作品,他也会很高兴。可不是这样的方式。”她没法一下子就把下一句话说出来,只能尴尬的顿了顿,“不是因为真的有人喜欢他的摄影,是别的原因。他会失望的。就是这样。”
  江律文的十指握紧了方向盘,呼吸逐渐的沉重起来。他大病初愈,整个人都显得比以往清瘦,这样看过去,杜微言有些恍惚的觉得,这个男人,居然也会有这样苍白的时刻。
  “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么?”江律文苦笑了一声,“一直以来,我都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可是现在忽然发现,还是有些介意的。就像付出很多,却没有回报。”
  杜微言不吭声。即便不忍心,她也必须这么说。眼前这个男人,她有意无意间,真的欠了他不少人情。不管现在算不算泥足深陷,她总要抽身离开,才算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他。
  “那么,再见了……”杜微言迟疑着说,伸手扶在车门上,指尖微微用力——
  然而另一只手腕被迅疾而有力的扣住了,江律文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的说:“颈上的吻痕是谁的?你和谁在一起?”
  杜微言呆滞了一秒,似乎对吻痕那个词十分的陌生,良久才记起来,脸颊微微一红。实际上,除了易子容外,她真的从未和别的男人有过这么亲密的关系。可是易子容和自己,却隔了如天堑般的鸿沟,他不过来,她也不愿意过去,僵持到可以清晰的看见裂痕间填塞的冷漠。
  真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工作,朋友,感情……没有一件令自己舒心满意的事。
  杜微言在这一瞬间,心情又降到了最低点,她努力的挣扎了一下,可是没有挣开。他依然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看着自己,抿着唇,有着不可思议的冷漠和强硬。
  “你想怎么样?”杜微言低低的说,声音仿佛是从最飘渺的地方传来的,弱不成音,“真对不起……”
  她的话没说完,就条件反射般的睁大了眼睛,因为江律文带了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俯下身,英俊的脸上算得上咬牙切齿,直直的掠向她的唇。
  侧头大约都无法躲开,江律文的气息已经拂在自己的鼻尖,杜微言闭上眼睛,有一种濒死的压力——不止是江律文给她的,还有莫颜,还有工作的危机——她有些绝望的想,为什么这些麻烦像是约好了一样,不约而同的找上自己呢?
  然而这个吻却只是在呼吸交错间停滞了。
  半开的车门被人重重的拉开了,霍拉一声,车外的寒风咆哮着卷进来。
  有一道男人的声音,冰凉而冷酷的传来:“杜微言,我等你很久了。”
  寒气将车子里的两个人都冻住了。杜微言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在渐渐的放松,忙不迭的后退了一些,别开了脸就往车下跳。
  易子容往一侧让了让,又稍稍俯下身,轻声说:“原来是江总。”
  他的身后,杜微言觉得这一幕无论如何也太过诡异难堪了一些,不知不觉就开始往后退。她的脚轻轻一动,身前那个男人仿佛就知道了她的想法,手臂往后一伸,扣在她小臂的地方,没有回头,只冷冷的抛给她一句话:“又想到哪里去?”
  江律文已经下车,微微带了疑惑。街边的路灯将易子容的脸色镀成了银色,而他确实像罩了一层面具,没有丝毫的表情逸散出来,只让人觉得清冷。
  “江总在这里,那就正好了。杜小姐,你不介意我们三个人一起聊聊一些事情吧?”易子容指了指街边的那家咖啡店,“江总有时间么?”
  杜微言心跳漏跳了几拍,身体在瞬间有些发软,她有些恐惧的看着男人修长挺拔的背影,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刻易子容仿佛是一座难以撼动的山峰,她从未想象过,自己的意志竟软弱成这样,浅浅的缩在一个角落,再也无法恢复勇气去拒绝他的决定。
  这个夜晚的咖啡店很冷清,侍者带着三人走向窗边座位,易子容在杜微言身边坐下,手指拨弄着温水杯,闲闲的对上江律文的目光:“在明武,是江总把杜小姐介绍给我认识的吧?说是很出色的语言学家?”
  他刻意的强调了“出色的语言学家”,这让杜微言脸色一白,她的手指动了动,又掠起了目光。可是易子容仿佛没有发觉,对着江律文,语气平静。
  “杜小姐本来是在我们的专家名单里,可是这几天出了点事儿,杜小姐你不愿意对我解释一下么?”
  “什么?”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声音有些哑,“你要我解释什么?”
  易子容侧过脸,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她,黑玉般的眸子有一种近乎荒寂的色泽。
  片刻之后,他笑了笑。无论什么会时候,易子容笑起来,总是叫人惊艳,哪怕此刻不曾有人驱逐他荒寂的眸色,哪怕此刻他依然扣着节拍,近乎枯燥的在敲击桌面——
  “学术造假。不是有人说你编造我们阗族的原始语言么?”
  杜微言屏住了呼吸,手中的玻璃杯水面微晃。这一晚上,她的脸色本就惨白如雪,而现在,被冬夜冻红的那丝潮红也褪去了。
  易子容这样说话,无疑是毫不留情的在蹂躏她的伤口。胸腔内最隐秘的地方,那点微微的火焰也被扑熄了。她固然是无意去求易子容帮忙,可是在沮丧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在想,他会主动来帮忙么?
  ——显然,自己真的自作多情了。
  他不会帮自己,甚至带了嘲讽在看自己如何难堪。
  “什么学术造假?”江律文有些明白了易子容的怒气从何而来,探寻的望向杜微言,“微言,是什么事?”
  杜微言沉默了很久,嘶哑着声音说:“不要问我,你去网上搜一搜,就都知道了。”
  “这种不名誉的事件发生,不要说是对博物馆的筹建,就是对整个开发进程,都有很大的影响。杜小姐,不知道你考虑过这个没有?”易子容看见她微垂着睫羽,目光仿佛定格在自己的鼻尖上,一动不动的听着他那些刻薄的话语,“杜小姐想过怎么澄清么?”
  杜微言冷漠的抬头,转而对江律文说,“江先生,我有些话想和易先生探谈一谈,你能先离开么?”
  江律文顿了顿,点头说:“好。”而走前,他探身拍了拍杜微言的肩膀,“有什么事我们回头再说,先别担心。”
  空间宽敞起来,可是易子容也无意坐在她对面,修长的腿斜靠着沙发,慢慢的说:“你要说什么?”
  “我造假了,对不起。”杜微言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才努力克制了心情,竭力的在他面前保持平静,“明天我就会辞职,然后公开道歉。”
  易子容愣了楞,尘封的表情终于开始破冰般活动起来,像是有暗火在眸子深处燃烧,他深呼吸了一口,喊她的名字:“杜微言!”
  “当初我的一切都是从莫颜那里来的,如今全部还给他,也算公平。”杜微言继续说,“或许阗族语真的是一种神迹,不公开也好,我成了笑话,也无所谓。”
  “当初我的一切都是从莫颜那里来的,如今全部还给他……”易子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怔忡了一下——她连莫颜都不愿意再直接称呼了么?一个“他”字,冷漠得叫自己觉得难堪。易子容不怒反笑:“你再说一遍?我倒想看看,你拿什么来还给我?”
  杜微言站起来:“你已经听到了,我也不愿意重复第二遍。”她俯身去拿大衣的时候,身体轻轻的颤了颤,有一种像薄荷般甘冽的气息拂过他的身边,“借过,麻烦让让。”
  她甚至毫不客气的拿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让我出去。”
  易子容没有要动的意思,她的手推在他的肩膀上,其实也根本动不了他分毫。
  从上往下看,他的睫毛轻卷,而鼻梁挺直如山峭,仿佛千年的沉静,只在此刻被打破了。
  “杜微言,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有什么要说的,现在说出来。或许我还能改变心意。”
  对峙的时间或许只有一秒,又或许是天长地久,时光侧影在他们身边翩跹。
  “没有。”杜微言疲倦的说,“让我出去。”
  杜微言推开咖啡馆的大门的时候,头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像是突然喘不过气来了,身体轻轻的发软,她扶着门把支撑着全身,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服务生十分体贴的替她拉开了门,又低声问:“小姐,您没事吧?需不需要给你叫车?”
  杜微言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她摇摇头,勉强说了句“谢谢”,推开门踏入了夜色之中。
  穿过马路,再一百多米才是自己住的小区,杜微言只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缓,她很想蹲下去歇一歇,可是一侧身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只走出了这么几步。隔着咖啡店的落地玻璃,她看得见熟悉的身影……可又很陌生。她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过这样一个人,言语和眼神锋锐如刀,他薄凉的唇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叫她难堪,他想要的……不过是让自己屈折。
  杜微言努力加快了脚步,她想逃离那一片仿佛活水般的光影玻璃,可是似乎身体并不听从使唤,她不得不先蹲下身体,慢慢的闭上眼睛。
  察觉出自己的呼吸正渐渐的变弱变缓,杜微言有些难受的环臂抱住自己,所有的意念都在祈祷自己不要这么晕厥过去……生理再也难以支撑的时候,杜微言惊讶于自己心底的那丝不灭的声音:如果他看到了,大概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过了很久,或许已经是深夜了。易子容神色复杂的看着前边那个已经被黑色洇成一团的身影正慢慢的站起来。他有些克制不住的想要去扶住她……可她大概是会拒绝的吧?宁愿一点点的扶墙站起来,也会推开他?他自嘲般笑笑,站在原地,看着她脚步有些踉跄的往前走。
  她似乎没有分辨出红绿灯的转换和区别,红灯跳亮的时候,那个身影跌跌撞撞的跨出了第一步。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已经有一辆车呼啸着从她身侧开过,甚至疾卷的气流带起了她的发梢,可她似乎没有发现……他喃喃咒骂一声,加快了脚步。
  易子容大步的赶上去,只来得及将她拉进怀里。路灯下杜微言的脸色惨白,呼吸也有些微弱,连睫毛都死气沉沉的像是沾湿了的蝴蝶翅翼,软软的趴在眼睑下。易子容在心跳骤停的那一瞬间,懊恼翻天倒地而来:把她逼成这样,就是自己想要的?
  他很快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暂时应该没事,大约是气急了,又没吃什么东西的缘故吧?易子容将她抱起来,放进自己车里的副驾驶座,很快的开车,直到前一个路口的地方,才微微犹豫了一下——她大概不会愿意去自己那里……他认命的打了转弯,往自己去过一次的小区里开去。
  幸好之前来过一次,易子容不大费力的将她送回卧室,又进厨房看了看,倒了一杯糖水,送到她床边。
  或许是因为疲倦,杜微言在睡着的时候,眉心小小的皱起来,仿佛贴了一片即将枯萎的荷瓣。他小心的将糖水放在一边,手指轻轻的去触摸她的脸庞,而她不闪不避,柔和的触感依旧美好如同当初。
  事实上,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不会闪躲吧?易子容的眉宇不经意间皱了皱,手上微微加重了力道:“起来喝点糖水。”
  又不轻不重的拍了她几下,杜微言终于慢慢的醒过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迷惘的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他一手将她扶起来,另一只手将热气腾腾的杯子凑到她的唇边,一言不发。
  暖意熏得杜微言鼻下痒痒的,她微微张开嘴,有一种甜味从上往下,弥漫至全身,让她觉得身体的滞重感正在一点点的被拔除,也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你怎么在这里?”
  头一句话,就让易子容的手顿了顿,又有几滴溅在手背上,不温不凉,他觉得有些可笑。
  “是啊,我总是出现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是么?”他将那杯水拿开,揽着她腰的手也慢慢的放松。
  “你要出学术成绩,所以我出现了;你昏倒了,所以我也出现了。”易子容黑得没有边际的眸色此刻正被飓风席卷而过一般,让他的话有一种肃冷的寒意,“现在是不是需要瓦弥景书了?”
  “我没有!”杜微言愤怒的打断他,“我从来没有……”
  “你没有?”他异常轻佻的笑了笑,手指滑过她的唇,“你敢发誓你心底没有希望我主动出来帮你澄清?而你就继续你的骄傲和坚持,让一切都显得是我一厢情愿?”
  呼吸越来越沉重。杜微言眨着眼睛,那种莹润的湿意正在布满双眼,仿佛是水雾,她再倔强再有自制力,却控制不住这样的液体。
  易子容默不作声的放开她,站了起来:“你觉得是我在逼你么?”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双眼睛中不曾有丝毫的情感,残忍而耐心的等她回答。
  杜微言没有说话,只是仓惶的擦了擦眼泪。
  他等了许久,可她侧着脸,只看见清丽的侧脸和倔强苍白的唇线。只是不开口。
  仿佛杜微言这样的神情最后一次触动了他的底线,易子容慢慢的后退一步,轻笑着说:“杜微言,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你唯一显得在乎我的时候,居然是你恨我的时候。”
  他俯身扳过她的脸,逐渐收敛了那丝冰凉的笑意,沉着声音说:“我真是悲哀,你觉得呢?”
  这一次,他不等她的回答,转身离开。重重的关门声仿佛是巨大的丧钟声响,只有些许的回音在这个空间里回荡。
  室外的寒气比刚才尤甚。易子容站在这个城市的夜空之下,隔了许多迷雾和尘埃,星星也远不如他所熟悉的那么透澈明亮。
  他斜靠着车门,有些困惑的想,这就是她要的一切么?这就是她生长的环境么?
  这个世界里,只要是有利益,就会有诱惑、吸引和盲从。
  所有的人都会循着这样的定理一步步的走。他已经见过很多了,比如说江律文,只是为了那份在他看来什么都不是的合同,甘愿被送进医院;比如说陈雨繁,吸引她的是仇恨和不甘,所以自己只要轻轻摆上一个诱饵,她就会不遗余力的去攻击。
  他抽了一支烟出来,捏在指尖的时候,因为这片刻的怔忡,忘了拿打火机。
  背后有个声音静静的说:“要点火么?”
  易子容看了一眼车子的后视镜,微微笑起来:“你还没走?”
  “她没事吧?我看见你抱着她上楼。”江律文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些事,我想问问清楚。”
  易子容直起身子,反身拉开车门,动作流畅而没有丝毫的停滞:“抱歉,我没时间。”
  “那么,我们不妨摊开了说吧?一分钟而已,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江律文简单的说,“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大概比不上你花在杜微言身上的时间。”
  易子容停下手上的动作,沉声说:“你想说什么?”
  “那件事我刚刚知道。是和你有关么?”
  易子容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唇:“你不如去问问陈小姐。”
  “我自然知道是和她有关。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并且……乐见其成?”江律文的语气一点点的变冷,“当初我把她介绍给你认识,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
  “哦,原来是你把她介绍给我认识的。”易子容嘲讽般的笑了笑,纯黑的眸色中波澜不惊,“原来是这样。”
  这丝冷笑太过明显,也太容易辨识,江律文皱了皱眉,那丝不悦正迅速的在胸腔扩大,进而弥漫到说出的话语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强硬和冷漠。
  “你究竟是针对她,还是针对我?”
  这一次易子容终于难以克制的笑了起来,眼角眉梢轻轻一勾,说不上动怒,但是也绝非轻描淡写,只是拍了拍江律文的肩膀,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如果牵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有人说生理上的饥饿可以突破一切心理的困惑和痛苦,当杜微言蜷在床上,被胃里近乎空落落的绞痛折磨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她终于还是相信了这句话。
  手在床头小柜上一撑,啪的一声,那杯糖水倒翻在自己的手背上,有一种凉腻的湿滑感。她手忙脚乱的把杯子扶起来,又一路摸索着开了灯走向厨房。
  灯光啪的跳亮了。杜微言一转身,发现水槽边搁了一碗食物。她走近看了看,是一份冷却的鸡粥,因为放了香菜,有淡淡的香味飘进鼻中。很熟悉的味道,就是她常常叫外卖的那家粥屋送来的吧?
  杜微言下意识的去看看冰箱上贴着的那几张外卖广告,是他……刚才叫的么?
  她将那碗粥放进微波炉,机器发出嗡嗡的低鸣声的时候,杜微言觉得自己的力气像是指间的水一样,正在慢慢的流失。
  其实她不记得自己刚才和易子容说过些什么了。
  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巧合。她不知道易子容是如何突然出现的,然后他的影子就充斥在自己生活、工作的每一个角落。
  最开始遇到他的时候,杜微言觉得像是在做梦。再然后,这个梦就成了她的噩梦。他知道她所有的事,知道怎么找到她,知道怎么打击她,就连要她屈服的时候,每一步也走得那么准确无误。
  杜微言将那碗粥从微波炉里取出来,因为太烫,她不得不等了等。
  连机器发出的声音都没有了,这样的寂寥宁静之中,时光仿佛倒流到那一晚。
  是在隔壁的卧室里,黑暗中,英俊的脸部轮廓,璀璨的双眼,暧昧亲密的呼吸交错。
  他说:“如果不能天长地久的话……”
  那个瞬间,所有的欢愉和热情,全都被扑灭了。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莫颜从不会骗她。
  如果不能天长地久……这不是一个假设句,他真的只会给她十年时间。
  甚至当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说了那个疑问,他的神情端肃,却拒绝向她解释。
  他们之间那道若有若无的鸿沟隔在那里,杜微言心里很清楚,她知道易子容心底也是清楚——可他似乎强制性的忽略了那些东西……
  杜微言费力的将那口粥吞咽进去,这是她平时最爱和食物之一,可是现在吃起来却索然无味。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啊……真像个孩子,一个有着巨大的力气却不知道往哪里使的孩子。他一心一意要做的事,哪怕把他自己逼上绝路、哪怕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他也会去做。
  即便是温暖的食物也没有让杜微言的感觉变得好一些。她哆嗦着回到卧室的时候,有些黯然的想起了他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此刻他并不在这里,他自然也不会听见这句话。杜微言慢慢的想:
  “可是莫颜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啊……”
  浓厚的疲倦足以将杜微言包裹起来,又不可抗拒的将她拉入梦泽之内。睡梦中仿佛有人在触摸她的脸颊,又有一双温暖熟悉的手在轻轻抚着她的额头,让她觉得有一种安稳的亲切感。
  杜微言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卧室的窗帘被拉上了,昏暗的光线,她有些难以判断时间,于是忍不住转过床边的闹钟看了一下。
  已经是正午了,杜微言愣了愣,鼻尖的地方似乎还嗅到了一种熟悉的香味。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喜悦和安心从心尖的地方泛出来,她顾不上去把鞋子穿上,飞快的奔出了卧室。
  杜如斐正忙着往客厅的桌子上布菜,都是她爱吃的。
  茄子嵌肉,番茄蛋汤,红烧带鱼……
  她的鼻尖发酸,低低的叫了一声:“爸爸。”
  杜如斐目光落在她的赤足上,有些不悦的说:“鞋子呢?这么冷的天,你就这么赤脚跳下来啦?”
  他什么都没提,只是关心她赤着脚踏在冰凉的地板上会不会冻着。杜微言红了眼眶,努力深呼吸了一次,转身说:“哦,我去穿鞋。”
  再出来的时候,杜如斐已经摆好碗筷,又摸了摸女儿头,温和的说:“刷过牙了?那吃饭吧。”
  杜微言“嗯”了一声,又看了看父亲有些疲惫却欣慰的脸,慢慢的咀嚼了第一口饭:“爸爸,你怎么来了?”
  “嗯。昨晚正好有便车回这里,我就顺便过来了。”杜如斐不经意的说,夹了一筷子的菜给她。
  她一口又一口吞下饭食,想起昨天咬牙切齿对易子容说自己会去单位把所有的事都了结,顿时觉得味觉、食欲,全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的吞咽,仿佛此刻自己只是一个机器,在填满身体的一个空洞罢了。
  “爸爸,我去完单位回来再和你谈好么?”杜微言默默的将碗筷收拾了,又出来对父亲说,“你好好休息。坐了一晚的车,应该会很累的。”
  杜如斐仔细的审视着女儿的表情,心底隐隐有着不安。他是昨天听了女儿在电话里的哭诉后连夜赶回来的。那个时侯,杜微言虽然放声大哭,可他知道她在发泄不甘和委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目光中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
  “你去单位干什么?”杜如斐站了起来,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些,“我问过你们所长了,他说让你休息一阵。短时间内,鉴定结果也出不来。”
  杜微言脚步顿了顿,答非所问的说:“出不出结果,其实没什么区别了。”
  “微言,你坐下来。”杜如斐这次说话的语气十分严肃,“有什么事,就好好和爸爸说。”
  杜微言站在那里,被易子容一激之后的冲动正在慢慢消退。杜如斐这么一阻拦,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刚才一往无前的勇气,于是无力的坐了下来,低低的说:“爸爸,你让我说什么?”
  她的目光掠到沙发前茶几上的一样熟悉至极的东西上,前倾了身体抓在手里,有些茫然的问杜如斐:“这是我的面具?”
  杜如斐“呵呵”笑了一声:“我去你房间看了看你,这东西挺有趣的,就拿出来看了看。”
  杜微言“哦”了一声,并没有将它放回去,只是捏在手里,沿着面具光滑的边缘轻轻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其实我真的没事,你不用专门跑回来看我一趟。”
  “谁说我是专门跑回来看你的?”杜如斐佯装生气,瞪着女儿说,“我这趟回来,是要去省图查些资料。”
  杜微言依然单调的“哦”了一声。
  “微言,有些话,对着爸爸,你也不愿意坦白么?”杜如斐坐得和女儿近了一些,抚慰般拍拍她的肩膀,“我相信你没有造假。可你老实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取得原始资料的?有没有用歪门邪道?”
  杜微言的身体不经意间抖了抖,良久,才微涩着说:“是一个朋友给我看的。”
  “阗族……真是一个古老神秘的民族。”杜如斐目光落在那个黄杨木的面具上,轻轻的感叹着,“去了那边,很多关于民族、文化的观点都有了变化。微言,那片土地上,出现这样的文字,我丝毫都不奇怪。”
  杜微言知道爸爸对于语言方面只是外行而已,忽然有些好奇起来:“爸爸,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文字流传下来。这是让人觉得可疑。可这给我的感觉,却很微妙。让我想起了诺亚方舟。”杜如斐沉吟着说,“诺亚方舟是国外的神话。其实我们民族也有和它相对应的大禹治水。远古的那次浩劫,对于人类来说,是一场空前的灾难。那场洪水之后,那个时代人类积累下的物质、精神文明都毁于一旦。人类不得不重建家园。推想起来,这么一场劫难之后,很多东西流失了、断层了,是自然不过的事了。”
  杜微言自然熟悉这个故事,可她完全抓不住父亲要说的重点。
  连杜如斐自己也笑了笑,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女儿,说:“我举诺亚方舟,只是个例子。只不过阗族的这种状况,倒真是有几分这样的感觉。就像……盛极而衰似的。”
  杜微言被父亲这么一说,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像是流星,拖着长长的光芒,在瞬间滑过了自己的脑海。她还有些抓不准这个灵感,像是指间的游丝,若隐若现。
  “微言,要不要和爸爸一起回去红玉看看。”杜如斐宽容的望着女儿,“就当是出去旅游。说不定,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呢?”
  杜微言怔了怔,嘴角带了一丝苦笑,该发现的,该震惊的,三年前她全经历过了……还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发现?
  “其实爸爸带回了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给你看看,我想你会感兴趣的。”杜如斐微笑着去将那个行李包打开,“不过我不是很懂这些东西,你看看吧。”
  他递给她看的是阗族的刺绣,杜微言以前看过夏朵的刺绣作品,都是极为精美的艺术品。除此之外,独具特色的是花纹边的那些咒符,那些叫人觉得神秘的符号,像是一种烙印,带着某种上古的回音。
  “是这个。”杜如斐指了其中的符咒给她看,“这个很有意思。”
  “这我知道,是他们祈福的一种方式。”
  “不,不,丫头,你仔细比较,这是我从不同的家庭中收集来的刺绣。每一份的符号都不相同。”杜如斐点给她看,“如果是符咒的话,它们会是一模一样的。就像是佛教的万字符,你见过有哪些教徒会画错么?”
  他沾着茶水,在桌上划了一个卍。
  杜微言愣了几秒,又仔细的去比较,却恍然发现,是真的不一样,三份刺绣,每一份都不一样。
  “可是,这只是三份啊……不能说明什么。”
  杜如斐递给她相机,翻照片给她看,沉稳的说:“还有。”
  杜微言屏住呼吸,一张张的看过去,最后喃喃的说:“是啊,这些到底是什么呢?”
  老人看着杜微言专注的目光。年轻的女孩子的脸色片刻前还枯槁如灰,此刻脸庞上却泛起了一种异样的光泽。他知道这是一种难捺的兴奋和好奇,于是长长的舒了口气,放心的微笑起来。
  “小丫头,你是搞语言的啊。不是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么?”
  ……
  长久的沉默之后,杜微言点头说:“好的,我和你一起去。”
  这是个初春的雨天,杜微言打着伞下车,许是在车上憋闷了一整天,下车的时候浑身都觉得轻松起来。
  事隔三年之后回到红玉的首府迭连市,杜微言并没有再往南边深入进去。虽然是初春,但是整个山城已经看得见初萌的绿意。黑瓦间有刚刚冒芽儿的青草,上边还沾满了晶莹璀璨的露珠,一种异常的清新明媚。而青石板的大路上,水纹勾勒出一张极为漂亮的山水之图,宛若烟雾纵横。
  她在宾馆门口站了许久,发现自己许久都没有这样惬意的感觉了。
  其实父亲启发她的,在刺绣上发现的那种特殊符号,倒也不是吸引她回来的原因。毕竟和当初发现阗族语的震撼感觉相比,别的语言都显得有那么点小儿科。
  可她现在确实应该给自己找些事做。无论如何,她还是会试着去整理出这种只在刺绣上出现的文字。
  杜微言眯起眼睛望着被雨水洗得清透无比的天空,悠悠的想:要是能出现两种从未被人发现过的语言……这真是一片奇妙的土地呵!
  接下来的日子她在红玉的大街小巷漫步而过,看见小小的工艺品店就进去看看。里边卖的大多是各户人家自制的一些小东西,她借着木门外的光线把玩一柄小小的银刀,又在不经意间问主人:“有没有刺绣呢?”
  主人是个爽快的中年人,他想了想,挠头说:“那得问问我媳妇,这东西我也不懂。”
  杜微言把小刀放下,在小店的竹凳子上坐下,问他说:“大叔,你们这里游客多么?”
  “这一两年开始多起来的吧,前两年不是出了一个阗族语嘛,那一阵来了很多老外。”店主在回忆,“现在电视里也说啦,政府真的要开发旅游了。”
  以杜微言对当地人的了解,他们慢悠悠的过自己的日子,热爱清新洁净的山水,男人忙耕作,女人则凭着一双巧手摆弄出纺织和刺绣。就像现在,她托腮坐在这家小店的门口,身前的木板大门还散发着潮潮的湿味,老板也不曾想要赶她离开,任她一个人在这里坐着,自己反倒去后院忙活了,其实阗族是一个再悠闲、再放松不过的民族。
  杜微言等了很久,也不见这家的女主人回来,她也不急,撑开了伞,往回路走去。
  身边一辆接着一辆的工程车、卡车往同一个方向驶去。一不小心,有辆车的车轮溅起了几滴泥水,就落在自己的裤脚上。杜微言不经意的掸了掸,默默的想,这个地方,如果真的开发起来了,会怎么样呢?
  就像是自己去过的那些景区?游人多得像是蝗虫一样,导游手中的那面小红旗就像是指向标,往哪里一挥,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涌过去,为了争一个观景台拍照而你推我挤。而店家们忽然发现原来一份刺绣可以卖那么多钱,而一把小银刀或许能换来一个月辛苦劳作的生活费。自然也没有人会傻到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的刺绣,机器制作,再冠个阗族的名字就皆大欢喜了……
  心底有几分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情景给吓到了,她想,三年后,或者五年后,这会是真的么?杜微言皱眉,心情又有些晦暗起来。
  回到宾馆,就看到了杜如斐留给自己的纸条,说是去了南边,隔几天再回来。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打开了灯,静静的抄写收集来的刺绣上的符号。如果……它是一种文字的话,形体苗条,婉转纤细,倒真像是女孩子们描画出来的。
  忽然有人来敲门,杜微言想起来是自己刚才让服务员送双拖鞋过来。一开门,今天值班的恰好是自己认识的一个年轻女孩。她顺手就拿了那张纸问:“小张,你认识这些么?”
  小张凑上来看了几眼,又把纸放下了,有些局促的说:“你怎么看这个?”
  杜微言和小张的关系不错。她刚到的第二天早上,拿了蓝莓酱抹面包吃,恰好是小张进来打扫,见了那瓶蓝色的酱料,十分好奇的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杜微言索性将包里还剩的一瓶还没开的蓝莓酱送给了她。结果下午的时候在大厅,小张遇到她,十分开心再次谢了杜微言,还说:“我妈妈很喜欢吃呢。”
  都是年轻女孩子,又常常在酒店见面,自然也慢慢熟络起来。
  此时杜微言盯着小张的脸,忽然心跳微微快了一拍,她也不催,只是慢慢的等着。
  半晌,小张把纸片拿了起来,说:“我去问问妈妈吧?我自己不是很认识这些。”
  “这不是你们的一些咒语么?”杜微言试探着问。
  小张笑了笑:“不是的。我妈还识得这些,再往南的山里走,那边的人认得的更多一些。”
  杜微言有点弄不清楚状况,想了想,才问:“这是你们的文字么?可是你不认识?”
  “它是女人用的文字。男人家是不认得的。”小张认真的说,“小时候我妈妈要教我,可那时候我上小学,就没多花时间,现在都忘啦。”
  杜微言张了张嘴,想到那个时侯夏朵回答自己:“不是的。这些是祈福攘恶用的。”
  她……明明和自己的关系那么好,为什么没有说实话呢?
  “可我问过别人,她告诉这是符咒,并不是文字……”
  小张抿唇笑了笑:“那是因为,这是阗族女子的秘密啊,男人不能知道,外族人也不能知道。”
  第二天一早,小张就兴冲冲的来找杜微言了。
  “我妈妈认得的。这几个字是在保佑她的阿爸身体安健……喏,这几个……呵呵……”她顿了顿,脸颊微微泛红,“是想念男人……”
  杜微言仔细的听着她的解释,末了,微笑说:“小张,我可以见见你的妈妈么?有些问题,我想当面问问。”
  如果说从外表上看小张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汉族的姑娘,那么她的妈妈,盘着头发,穿着长裙,杜微言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个典型的阗族女人。
  张妈妈很热情,拉着杜微言坐下,又让女儿去端水,杜微言和她闲聊了几句之后,有些迫不及待的问:“张妈妈,我是来问您这个的。”
  “哦,是这个啊……这是玲珑啊,我们做姑娘的时候,都会的。不过现在的小丫头都不学了,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嫁到了山外边的。”张妈妈笑眯眯的指着女儿说,“这丫头就没学会。”
  “你们叫它玲珑?”杜微言微笑起来,“真好听。”
  她拿出那几张刺绣:“张妈妈,你会读这些么?”
  “会啊。你听着。”
  杜微言听完就愣住了,她懂得阗族的口音,张妈妈读的就是一口流利的阗族方言。这么看来,这些文字是阗族女性之间私下流传的一种记音符号,倒是一种规规矩矩的文字。
  “你看,这是我和姐姐联络的时候写的,呵呵,好几年了。”
  清一色这样的文字,从右至左,从上往下的书写文字,字体一律向右倾斜,十分独特。
  “张妈妈,我很早之前就看到过玲珑。那是我一个好朋友绣的,可她没有告诉我这是文字,她说是符咒。”
  张妈妈想了想:“你去过南边山里吧?那边,和这里不一样。我是从山里出来的,我小时候,妈妈就告诉过我,这是女人之间的玩意儿,不能告诉别人。男人不能懂,他们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把写过的纸片儿乱丢,就被家里的长辈打了。如今我们出了山这里,规矩已经没那么严格了。说给你听没什么,不过说起来,也没多少人再记得了。”
  杜微言“哦”了一声,听到张妈妈继续说:“这些玲珑,人死书焚。你想,贴心的姐妹之间会写多少悄悄话呀,所以死之前,一定要都烧掉,不能让人知道。”
  她又说了许多关于玲珑的趣闻,拿了好些信给杜微言看,杜微言听得津津有味,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离开。
  “玲珑,就目前简单的了解,可能会是全世界唯一的一种性别语言。它的字数很少,所以一字多义、一字多音的情况难以避免。这种文字和之前发现的阗族语不同,它用记音的方式记录阗族妇女日常的语言,显然是属于阗族语的一支分支。玲珑和阗族语的关系,应该是支流和源头的关系。或许玲珑在学术上的价值不如阗族语,但是从它‘传女不传男’和‘女用男不用’等特点来看,它都是一种举世罕见的文化现象。”
  杜微言在电脑上打完这一段,目光又渐渐的离开了屏幕,慢慢的合上了电脑。
  又是一个新的发现。
  如果说数年前阗族语的发现是石破天惊,宛如威猛的雄鹰在展翅飞上高空的话,那么如今的玲珑,就好比是春日里一只小燕停在枝头鸣唱,让研究它的人觉得趣味盎然。
  过了那么久,这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发现自己的心态也早就改变了。
  她收集玲珑的资料,只是为了满足心底的好奇,电脑上写下的文字,也更像是日记,而非专业的学术分析。至于要把它公诸于众的话……杜微言抿了唇,有些自嘲的想,如今自己的话,又会有多少人相信呢?又有哪家杂志会接受自己的文章呢?
  这趟红玉之行,陈雨繁是和江律文一起来的。不过他们两人显然都觉得和对方在一起不算一件很愉快的事,一前一后到达迭连市,偶尔碰个面,气氛依然很僵硬。
  陈雨繁微微皱眉打量了一眼宾馆的设施。房间太潮湿,空调都抽不掉卷不走那股湿气。以她的标准拿来衡量,这间房间无疑是不合格的。
  她对着镜子细致的抹上唇蜜,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灯光的衬托下,这张脸真是美得无懈可击。可是只有眼神,虚幻而锋锐,像是一株有着艳丽色泽的毒草……她淡淡的想,杜微言的事,难道他真的不打算再和自己说起了?有时候一个人做了什么事,不就是为了看到结果么?江律文当面质问也好,怒气冲冲也罢,都好于这些天他这样彬彬有礼的将她当做一个陌生人。她有些心焦,又只能忍耐。
  她忽然很有兴味的笑了笑,既然他不急,那么大家就有足够的时间了。
  她梳妆整理完毕,正好去宴会厅参加宴会。
  这次晚宴照理说江律文是该出现的,陈雨繁侧头看了看时间,低声吩咐秘书:“你去问问,他什么时候到这里?”
  江律文前一天去了南部山区,同行的还有一些开发的专家的和工程技术人员。他们去勘测那里是否有开发成旅游风景地的潜力,以及做出相应的成本测算,这也是这次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去之前双方助手都已经沟通好,今晚这个宴会是要一起参加的。陈雨繁又一次看了看时间,皱眉心想,难道他会迟到?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外边的雨还在下,似乎比昨天还更大了一些。杜微言打开了电视,随手换了个新闻台,打算洗漱完毕后去楼下吃早餐。
  当地新闻台的背景看起来很熟悉,她有些意外,嘴里还含着牙刷,就愣愣的站在了电视机前不动了。
  这是木樨谷么?那个湖……好像就是月湖啊?
  可是摄像机并没有靠得太近,加上暴雨下得像是利箭一样唰唰的往地下浇注,镜头就更模糊了。那个记者穿着雨披,可依然有一道道明显的水痕从她的脸颊上滑下来,刘海也紧紧的贴着头皮,像是刚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共有七人被困在山谷里,都是外地来红玉考察旅游资源的专家和工作人员……目前从山上滑下的巨石已经将进入山谷的道路封住,救援人员一时间难以进入,因为失去通讯信号,目前我们无从得知被困人员的人身安全情况……”
  杜微言觉得自己心跳漏跳了一拍,她打了个激灵,顾不得什么就拨了杜如斐的电话。
  颤抖着摁下接通键开始,她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幸好那边并不是冰冷女声传来的“无法接通”,杜如斐很快接起来,心有灵犀:“微言,爸爸没事,隔两天就回来了。”
  杜微言只知道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爸爸你看到新闻了吧?那些危险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去啊!”
  挂了电话,杜微言一颗心才回落下来,转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之后,才继续坐着看电视。
  陈雨繁连夜赶往南部山区,因为天气情况恶劣,路十分的难走,赶到事发地点已经快天亮了。现场的照明灯将落下的雨水照得纤毫分明,噼噼啪啪仿佛是石块落下来,直直的砸在伞面上。
  她下车,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场景:木樨谷的入口被一堆巨石泥土堵住了,大型的机器正在作业。机器低吼的声中夹杂着雨声,仿佛是被困野兽的嘶吼,让人心底生出不安来。
  高跟鞋踏过满是瓦砾的地面,陈雨繁见到营救的指挥时,语气急迫:“正面的路堵死了。可是这两侧呢?难道这里的山民都找不到一条可以通进里边的路么?”
  她的口气相当的激烈,一旁江氏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将她拉了一下,低声说:“陈小姐,你先听我说……”
  “什么?”陈雨繁不耐烦的甩了甩手,这一路的疲倦和焦急,而现场又毫无进展,几乎已经将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陈小姐,其实施救人员都在努力,你先别着急……”
  “陈小姐,你不能这么去催。从别的途径进山谷的想法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暂时不具备可实施性……况且……”
  “况且什么?”陈雨繁不耐烦的说,“难道看着他们在这里等着雨停,再一块块把那些石头搬走?”
  “雨还在下,这个时候从那些山民采药的小路进去,首先不能保证营救人员的安全。况且……”
  “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总他们进去的地方,阗族人通常不会进去……这次出了事,让他们帮忙就已经很勉强,是来了领导做了工作的……”
  陈雨繁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要不就是眼前这个人疯了,她几乎大笑起来:“你是告诉我,里边是圣地?还是禁地?”
  “是真的。这个地方,除了他们的一个节日,平常是不许随便进去的。”
  陈雨繁沉默了下来,勉强让自己冷静了数秒,终于慢慢的说:“是哪个领导负责的,我去找他。”
  谈完的结果彻底让陈雨繁心寒起来。之前的工作人员说得没错,对于江律文他们走进了月湖,当地的居民是相当不满的。那个领导甚至将湖边那块标识牌点给她看,上边写着:危险,请勿入内。
  这么一来,陈雨繁是真的无话可说了,她回车子里坐了一会儿,努力的深呼吸,又喊过助理说:“你去附近的村民家里问问,有没有谁愿意带路进去,花多少钱都无所谓。”
  助理欲言又止的狼狈样子倏然间让她明白了,他们早就试过这个方法了。
  陈雨繁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又因为淋了雨,头痛欲裂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这种时候,虽然不知道他能不能帮上忙,可陈雨繁觉得她至少该试一试。
  电话在拨出去的那一瞬间,她又转了念头,挂断,重新拨了一个号码。
  那个女声叫陈雨繁心底止不住的生出一股厌恶,她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低低的说:“是杜小姐么?”
  杜微听言辨出是陈雨繁的声音,这让她吃了一惊,随即“嗯”了一声之后,两边都陷入了可怕的静默之中。
  “杜小姐来过红玉南部的山区吧?对这里了解么?”
  杜微言不知道大清早的她打电话来究竟有什么事,索性就说:“陈小姐,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说。”
  “你看新闻了么?出事的是江律文。”
  杜微言唰的站了起来,一时间竟然有些结巴了:“是……是江先生么?”
  她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江先生”,或许是习惯性的和他保持距离——敏感如陈雨繁,自然听了出来。她微微怔忡了一下后,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在心底泛起来。
  “是,我们是在木樨谷这里。你……有认识的朋友可以帮忙么?”
  “木樨谷?”杜微言皱眉,“他们为什么会去那边?我记得那里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吧?”
  “是,我们想找人从别的路进去里面,可是有些困难……你有办法么?”
  陈雨繁慢慢的将情况说了一遍,屏息等了许久,杜微言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电话挂了。
  这一夜,陈雨繁已经筋疲力尽,此刻她握着发烫的手机……希望自己用对了方法。
  杜微言又转了一个频道,依然定格在了新闻上。她将音量调得响了一些,透过模糊的镜头,看得见忙乱成一片的现场。她坐下去,又站起来,手指紧紧的握着电话……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么?江律文会不会有事?可是……就连陈雨繁都来找自己了,如果不是因为束手无策了,她又怎么会连自己都找上了?!
  可她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和易子容的关系差到了连想一想都会觉得心惊胆战的地步,如果自己为了江律文的事去找他……易子容会是什么反应——杜微言紧紧的闭了闭眼睛,实在难以想象下去了。
  可是除了他……这个时候,又有谁能帮上忙?
  “杜微言,这是人命啊!想想以前江律文帮过你多少忙?就算是为了这些,你低声下气一些,又有什么呢?”仿佛是为了说服和鼓励自己,杜微言出声把这句话说出来,强捺下心里的不安,去拨那个电话。
  单调而规整的嘟嘟声,响了许久却没人接起来。时间越长,杜微言越觉得这是一种痛苦的煎熬。他不愿意接,挂掉就好了;或者干脆接起来,吼她一声不要骚扰自己——可是那边什么反应也没有,一成不变的嘟嘟声,只是让她等待,等得她心里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灼烤得生疼。
  杜微言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有人接起来了。
  只是“喂”了一声,杜微言脑海中那根弦忽然间松软了下来,不是易子容。
  “我找易子容。”她松了口气,忽然有些高兴在她直接和他说话之前,中间多了一层缓冲。
  “是杜小姐么?”那边的声音顿了顿,“你等等。”
  那边大约使用手捂住了话筒,杜微言等了片刻,听到礼貌的拒绝:“对不起,易先生说……他不想和你说话。”
  杜微言怔了怔,片刻之后,声音慢慢的低软下去:“……请你……再问他一次好么?我真的有急事找他。”
  电话的那一头,手机持在秘书手里,开了免提。
  她的声音顺着电波很低弱的传来,让易子容恨得咬牙切齿的倔强和固执已经听不到了。隔了那么远仿佛听到她细软的呼吸声,易子容纯黑的眸色像是泛起了微光,他知道自己在心软。片刻之后,他示意秘书出去,伸手接过了电话。
  确定了电话那边的是易子容,杜微言反倒更加无措起来,心慌意乱的时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到那边很冷的讥诮声音传来。
  “你打这个电话,该不会只是因为想我了,来听听我的声音吧?”
  “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又卷了一些不耐烦:“天尹。你到底什么事?”
  “你不在红玉么……”杜微言心里多了几分不安,半晌,才鼓起勇气将那句话说完,“我想请你帮忙……”
  易子容嘴角渐渐的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她既然已经开口,他便不再刻意为难她了,只是平静的说:“你说。”
  “月湖那里发了山洪……有人被困住了……”杜微言大致的将经过说了一下,可一直将大部分情况说完,她却发现自己没有勇气提“江律文”这个名字,只能尴尬的顿住,听见易子容慢慢说:“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爸爸也在里边?”
  杜微言沉默了半晌,呼吸渐渐的急促起来。她真的不会撒谎,可这种情况下,要让她对着易子容说出“是江律文”这四个字,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
  她不说话,易子容只以为她是担心,语气放柔和了一些,沉声说:“先别担心,木樨谷里边你不是没有去过,里边很空旷,最多是被困住了。”
  “嗯……”
  “你现在在哪里?”他沉吟了一下,“我马上赶过来,留在那里等我。”
  杜微言挂了电话,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呻吟了一声。局面已经彻底的走向了自己难以控制的那一步,易子容说马上赶来,语气上并不为难自己,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顺利的多……可是他很快就会发现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出事——一旦他知道是江律文……他会怎么样?
  她时不时的查看时间,估计易子容已经到了哪里,又打开电视看看现场情况,可似乎连记者都觉得疲惫了,只会说“尚无进展”这四个字。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处在这样的焦虑不安之中。
  神经仿佛被用力的撕扯着,外边的雨更是落得人心烦意乱。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杜微言下意识的去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整。
  她努力的深呼吸,开门之前又凑过猫眼看了一眼。
  透过小小的窥孔,玻璃将人影折射得有些扭曲了,可杜微言看到他的表情,心底不由得微颤了一下。每一次彼此面对,都算不上一件愉快的事——可从未像这一次一样,她竟然觉得心虚,心虚到不敢开门,仿佛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门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杜微言退开一步,用力的转了门的扶手。
  易子容并没有急着进去,他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微微抿了抿唇,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杜微言沉默着,只是侧身示意他进来。
  “以前我只觉得你脾气不好。除了这个,倒没什么缺点了。真想不到,你还会拿自己的父亲来骗人。”易子容薄削的唇轻轻一扬,跨步进来的时候语气冰冷,“杜微言,我很好奇,能让你心甘情愿这么做的,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江律文一个?”
  杜微言脸色异常的苍白,嘴唇微张着,仿佛是一条缺氧的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个样子,心虚,慌张,不安。
  如果不是他毫不怜惜的用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颌,杜微言大约会低下头去,不敢和他对视。
  可是易子容的表情已经向她说明了一切问题。
  他的眼睛像是翻滚着黑浪的海,长而微卷的睫毛轻颤之间仿佛飓风。眯起眼睛的那一瞬间,宛如飓风与滔天怒浪相撞了,而更深更沉的情绪在黑云之后酝酿着。
  “你现在不妨亲口告诉我,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杜微言直直的盯着他的双唇,他说话的时候唇线优雅完美,平缓安定的呼吸间有着压抑和克制,修长的身体俯下来,挺直的鼻尖几乎抵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的等她回答。
  片刻之后,杜微言回答他的是一个吻。
  踮着脚尖去碰到他的唇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想,这到底算什么呢?
  最初触到的那一瞬,她看见易子容微微睁开了眼睛,没有回应,也没有抗拒。她便大胆了一些,吮了吮他的唇,轻柔,稍稍的带了些力道。
  像是有一道异样的细微光芒滑过了年轻男人的眸子,滔天怒海正在逐渐的平静下来,易子容依然站着不动,只是刻意迁就了她的身高,缓缓的低下头去,扣着她下颌的手指慢慢的放开,转而捧住了她的脸,十指微微用力插进了她的头发,直到完全的覆住了她的唇。
  用不了多少时间,她青涩的试探就轻易的被他反客为主。而那些唇齿间的气息交错缠绵,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和调理,易子容停了下来,轻松自如的抽身出来,一只手滑倒她的腰间,用不加掩饰的讽刺微笑:“这么卖力……你的要求呢?”
  杜微言怔怔的看了他很久,才说:“你会帮忙么?我求你……帮帮他们,好不好?”
  怀里的身躯温热而柔软,他只要用一只手臂,就可以箍住她的腰。就像这样,她就在靠在自己胸口的地方,触手可及……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又一次吻下去。这一次不像刚才那样充满了掠夺和恶意,只是轻柔的蹭过她的额角和鼻尖,而眼角余光掠到窗外,此刻大雨微歇,他轻轻勾起唇角,在她的耳边顿了顿。
  “在不是罕那节的时候进了月湖,你要我怎么帮你的心上人?”语气轻忽而带着微痒的热气,易子容又刻意的吻了吻她的耳垂,“你说说看。”
  “你是莫颜啊!”杜微言脱口而出,隔了片刻,她僵直了身体,又重重的深呼吸,“我请你帮忙,不是因为他是江律文。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我也会这么做。”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眼神稍稍有些柔软下来。
  她抬眼看他,斩钉截铁:“我不爱他。”
  房间里有着空调,扫风板按照固定的频率将热气送到他们身上。她不敢躲避他若即若离的吻,只觉得两人之间的燃起了一把烈火,烧得她只想要躲避。
  “所以……微言,你接受么?”他忽然停下所有的动作,揽着她温软的身体说,“我尽力去救他,你陪在我身边。”
  两句完全不相关的话,一个交易的条件。
  易子容在说话的瞬间忽然将脸埋在了她肩胛的地方,没有让她看见自己的任何表情。他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将心底那股自我厌弃和挫败感隐藏起来……这么多年的等待,浓烈的情感扭曲成如今这样,可心底竟然还残存着一丝隐秘的欢喜……只是因为她没有爱上别人,她马上要回到自己身边了么?
  易子容听到自己平静的开口:“如果是不好意思,那么我当你是默认了?”
  “好,我答应你。”杜微言开口的时候异常的疲倦。不知是对自己不停的躲避倦了,还是对他这样的咄咄逼人倦了,她侧过脸看着那双清亮的眸子,又说了一遍,“一言为定。”
  她本以为他还会说出让她难堪的话,可他没有。他倏然间褪下了所有的表情,仿佛和她一样,只剩下了倦漠,和苍白而脆弱的英俊。
  易子容很快的放开她,转身去拿仍在一旁的风衣:“我现在赶过去。”他扫她一眼,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轻笑了一声,叫人分不出喜怒:“你不用去。有了消息我会告诉你。”
  听见咔哒一声,门关上了。房间里空落落的只剩自己一个人,杜微言坐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安心。她知道这是迷信,可她偏偏相信了。莫颜答应了自己,他就会做到的。
  就是这样。
  电视里的画面似乎还是一成不变,而杜微言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做了自己这辈子最荒唐的一个决定。她许给自己没有未来的承诺。可荒谬的是,自己……竟觉得轻松起来。
  僵持的局面终结于易子容的到来。
  天空已经放晴了,偶尔还有枝间几滴水落在湖面上,像是女孩儿晶莹的手指轻轻拨过湖面,泛起的涟漪荡漾如同丝绸的纹路。
  他很快的开始和当地人沟通,那些话语像是动听的乐音,即便是完全不懂的人听起来,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陈雨繁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所有的人对他都异常的尊敬。很快的,有人和政府的营救人员一起组成一支队伍,匆匆的绕往另一个方向。
  易子容看着他们离开,异常的平静。他也看到了陈雨繁,走到她身边,慢慢的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陈雨繁勉强笑笑。在这里呆了快一天一夜,她知道当地的村民其实很和善,或许对于开发方擅自进入了木樨谷有些微词,可他们并非不愿意救人。事实上,不能随意进入月湖的规矩,不止是对外族人而言的,即便是阗族人,也不能在非罕那节的时间进入月湖。
  “你……怎么劝说他们的?”陈雨繁喃喃的说,“易子容,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样恍惚的时候,她直接的就喊了他的名字,又忍不住抬眼,仔细的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那么易子容只是一个俊美得少见的男人,可是一旦他将目光移过来,那种浓深的墨黑色,是一种让时间湮灭的色泽,她每次触到,都觉得胆战心惊。
  易子容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隔了片刻才开口:“哦,恰好有一件事,我想和陈小姐沟通一下。”
  陈雨繁十分客气的说:“请说。”
  “其实你完全可以直接来找我,而不需要……通过这样一种方法。”他淡淡的说,幽深的眸中滑过一道异样的光亮,“这一把,你本可以不用赌得这么险。”
  他什么都知道。
  陈雨繁震惊过后,心底只有这么个念头。他知道是自己找了杜微言,再间接的求助于他……她看着他有些冷漠的侧脸,有一种被揭破的难堪。
  “如果我不赌这么险,你会为了江律文来这里?”她竭力平复呼吸,“如果是我打电话找你,平心而论,我不觉得你会答应。所以,你来这里,我就赢了,不是么?”
  易子容微微一笑,点头说:“也是。”
  “其实你不恨江律文……”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我一直以为你是不甘心,所以才会这样做。”
  “易先生,这些事我们以后说好么?我现在实在没心情……”
  “我说过,江律文不会有事。另外,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专程找你聊这个。”他的语气很温和,“我是想说杜微言的事,我想以后她不会再让你有困扰了。”
  陈雨繁沉默了片刻,扬了扬眉梢:“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给了我提示?”
  “我当然记得。只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他轻声笑了笑,“接下去的事,你只要不再插手就可以了。”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似乎只是平淡的叙述一件小事。
  陈雨繁抿了抿唇,这个向来就骄纵的女人,竟然也奇迹般的不再争辩什么,仿佛是疲倦已极,只是说:“好,我知道了。”
  两三个小时后,对讲机里传来了声音。
  所有听到滋滋咋咋信号的人都凝肃起了表情,而这边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大声的喊:“大声一点,听不清楚!”
  调试了几次,终于有清晰的声音传过来:“一共七人,七人,全部找到了,其中三人受了伤。暂时都没有生命危险。”
  现场轰然而起的欢呼声,终于冲散了连日大雨带来的阴霾。
  易子容修长的身子靠着车门,表情丝毫不意外。他微微恍神,手指触摸到手机。他是想告诉她这个消息?还是只想和她说上几句话?
  莫颜,你真的连这么片刻都等不了了么?他轻声对自己说,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唇,似乎这样还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车子开往迭连的路上,易子容接到电话,说是所有的人都安全救出来了,已经上了救护车,开往县医院紧急治疗,随后会转送回红玉。
  他“嗯”了一声,挂掉之前,又特意问了一句:“江总情况怎么样?”
  “并没有大碍,只是被碎石砸到了腿,医生看过了,是皮肉伤。”
  他挂了电话,拨电话给杜微言。
  她很快的接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速。
  易子容还没开口,就听见她说:“我看到新闻了。他们都没事。”
  如果算一算,从天尹赶回来到现在,除了在车上稍微休息了一下,自己也将近一日一夜没有睡觉了。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忽然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像是有人拿了一面小鼓在不轻不重的敲击,虽然不痛,却有些烦躁。
  “谢谢你。”杜微言轻轻的说,“你……现在回来么?”
  “嗯,在路上。”
  “哦。”
  又沉默下来,对于现在的近乎静谧的融洽,显然他们都不是很习惯。
  “我挂了。”
  杜微言听起来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好,再见。”
  易子容微笑起来,缓缓的心里说:“是啊,很快就能再见了。”
  凌晨的时候杜微言被门铃声吵醒,她从床上爬起来,就着廊灯微弱的光线,摸索到了门口。走廊上明黄色的灯光倾泻在眼睛里,有猝不及防的刺痛感,视线之中的年轻男人更像是一幅看不清表情的剪影。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一时间既没让开,也没说话。
  他看了看她的表情,明显有些忍俊不禁:“让我进去?”
  “哦,你进来。”杜微言让开身体,又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床边的灯打开了,带了倦意往床边一靠说:“你让我去哪儿?”
  这是标准间,两张床,杜微言占据的是靠窗那一张,他就毫不客气的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
  杜微言一点点的清醒起来,看见他修长的身子躺在床上。她叹口气,如今这个人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自己身边……她扪心自问,又有些怔怔的想,其实自己心里,也并没有那么抗拒啊。
  她转身去浴室,拿了自己的毛巾,在热水中浸了浸,又绞干,心里犹豫着出去应该和他说些什么话。直到水已经变得温热,她才下定了决心,推开了浴室的门。哑然失笑,易子容已经睡着了。
  杜微言蹲在床边看着他。他的眉心有个小小的川字,睫毛翘得像是一弯眉月,而唇角抿得像是个孩子。她先将毛巾印在他的眉心,动作很轻,像是下意识的在熨平那个皱纹似的,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一路往下,直到将他的脸轻轻擦拭了一遍。
  手指还停留在他弧度坚毅的下颌,杜微言并没有发觉自己唇边浅浅的微笑。她收起毛巾,动了动唇,无声的说:“晚安。”
  易子容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这还是深夜。房间的光线依然昏暗,窗帘拉得死死的,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只有电脑的屏幕在桌上一闪一闪,是唯一的光亮来源,他揉了揉太阳穴,下意识的站起来,坐在电脑前拨了拨鼠标。
  杜微言用作桌面的是一张很漂亮的风景照片。他看了数秒,听到门口有声响,然后有人将门打开了。
  杜微言想不到他已经起来了,愣了片刻之后伸手把灯打开了,手里还拿了吃的,有些尴尬的走到他面前:“早上好。”
  “不早了,都中午了么?”易子容看了眼电脑的时间,慢慢的说。
  “还好,你来的时候都快凌晨天亮了。”杜微言将食品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一边说:“饿了没有?吃点东西吧?”
  他一声不吭。
  “呃,你别看着我了。去洗脸啊。”杜微言的手终于僵在了塑料口袋的边缘,有些匆忙的侧过身,很快的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他穿了白色衬衣,松开了两颗扣子,整个人都显得很随便,大约是刚醒来的缘故,神色更是有些怔忡。可听到这句话,英俊的脸上忽然泛起了几丝笑意,墨玉般的眸子看着她有意侧过去柔和的线条,视线倒越发执着了。
  杜微言咳嗽了一声,转身去拉窗帘,走过他的身边,手腕却被拉住了。易子容也没说什么,只是站起来,看着她静默了良久,将头抵在她肩膀的地方,低声说:“我睡了这么久。”
  这句话很轻,似乎连他自己都有些困惑,也只让她听到而已。
  身后浴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杜微言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多日不见的阳光倏然溅落在眼睛中的时候,叫人觉得明媚,也有些生疏,春日特有的青草芬芳慢慢的氤氲开,微带湿润的空气驱散了一室的烦闷。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听见浴室传来的水声,有些惴惴不安。
  易子容很快的从浴室出来,神清气爽吃午饭。杜微言也就在餐厅拿了些自助食物,可他看上去并不在乎是什么,边吃边看着她的电脑屏幕,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回头问她:“玲珑?”
  杜微言走到他身边,不甚自然的将那个文档页面关了,飞快的说了一句:“来这里这几天随便写写的。”
  那篇关于玲珑的文章只是草稿,她写得很随意,也没有打算拿出去让别人看。
  他拦住她,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背,重新把那篇文档打开了。
  他慢慢的读完,长久的没有说话,杜微言忍不住侧头望了他一眼,轻轻的扯出一个笑容:“难道你读得懂么?我听这里的阿姨说,男人都不懂玲珑的。”
  “嗯……”又过了一会儿,易子容抬起头,眼角轻微的一勾,莫名的色泽光亮从晶透的眸色中溢了出来,答非所问,“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她答非所问:“博物馆筹建的怎么样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没等看到易子容的反应,杜微言自己先愣了愣。
  很多时候,或许因为介意,或许因为难过,每个人心里多少会有一些绕不开迈不过的结块。杜微言知道这个结块跟着自己许久了,而她向来的处理方法就是装作视而不见,不提起,也就不会触碰。可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说了起来,并不觉得难受。
  “嗯。挺好的。”他眉目不动,修长的手指轻轻的互抵着,放在鼻尖的下方,“罕那节之前,就可以完成了。”
  “语言这块呢?我觉得玲珑很有意思。”杜微言在他身边坐下,认真的说,“阗族语……现在不能用了吧?”
  他的语气也自然随性:“为什么不能用?唔,有人巴不得这些事炒得热一些,谁会真的关心这到底是真是假?”
  杜微言的瞳仁漆黑黑的,像是灵动的宝石,微微烁着光彩,她有些探究的和他对视,最后笑了笑,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易子容等了一会儿,眉梢微微挑高,终于开口说:“微言,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玲珑。”
  他的目光中沉浮着一些细碎的光亮,温和的说:“玲珑是你自己发现的,想怎么做都好,我没有意见。”
  “嗯……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微言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微红,摆了摆手说,“我只是在想,如果玲珑像是阗族语一样,一下子就引起了关注,这对它来说、对这里的人来说,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易子容没有接口,只是凝神听着。
  “它可能会引起热潮吧……这样这种语言就不会消失,我觉得是好事。可是再仔细想想,它靠什么存活下去呢?都没有人使用它了啊!就靠来这里旅游的人,在博物馆观摩一下书信,再买一些刺绣回去?这样的话,玲珑存在的意义,是不是就和原来不一样了?”
  “现在回头想想三年前的自己,真的有些不可思议……你知道我在发现了那种语言时的感觉么?就是很兴奋,像是捡到了宝贝一样。
  但是,那个时侯我看到《《瓦弥景书》》,想到的并不是学术上的价值。只是觉得,这篇论文发出去,我想要的一切,就都有了。可过了这几年再回头看,其实我什么都没得到啊……甚至连继续研究阗族语的兴趣都渐渐的消磨掉了,只是按部就班的完成工作而已。”
  “我以前做事很少会想后果……所以这一次,认真想了想,反倒不知道怎么做了。”杜微言自嘲的笑了笑,“是不是我发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做些什么。莫颜,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本就有这样的自然法则,就像生命会终结,就算是戏曲、艺术、语言,也不会例外……”
  她顺口叫了一声莫颜,而他极为自然的向前倾身,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的刹那,表情蓦然间僵硬了起来。房间里有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因为彼此间距离很近,十分柔和的纠缠在一起。
  易子容的沉默让她有些无错,她半站起来,可是身后他伸出手,将她揽在自己的身前,低沉柔和的声音里带着微热,在她耳边摩挲。
  “你是……有些厌弃自己的过去,觉得不成熟么。”他在她身后轻笑起来,“是不是?”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带了淡淡的包容和安慰,却让杜微言有些啼笑皆非。她轻轻的侧头,余光却只能看见他挺俊的鼻梁,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这些天情绪低沉,对杜微言来说,并不仅仅是因为学术上的事受了打击。如果这是他说的“自我厌弃”……那么,心底还真有几分酸涩的赞同。
  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一些,重复了一遍:“是不是因为这个?”
  杜微言没吭声,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他又确实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他安然注视着她的侧颜,却没有再说什么去安慰她。诚然,他不希望她以年轻时的青涩冲动为羞。如果人生的每一阶段都负上一个难解的心结,时光于人,未免也太过滞涩了。可是那些道理,她不一一经历,又怎能仔细的体味?
  他抚抚她的头发,最后轻描淡写的说:“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玲珑的事,你比任何人都有权利决定。”
  杜微言有些不解的看着他,可他只是浅浅笑着,薄唇的弧度仿佛是一轮弯月,答非所问:“玲珑……当初写这玲珑的人,大概也有一颗玲珑心吧?”他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行字上,忽然轻声说,“我知道有个人,要是看到这一行字,是会生气的。”
  “呃?”杜微言一时好奇,凑近去看——“玲珑和阗族语的关系,应该是支流和源头的关系。”她又仔细的读了一遍,有些困惑的说,“有什么问题?我觉得没错啊?”
  易子容的眸光轻轻抬起,看得到杜微言近在眼前的侧脸,肤色晶莹,嘴角边还有浅浅的一个梨涡,正嘟着嘴轻轻的念着这行文字。
  他微笑望着她,仿佛立在时光长河的一端,而另一端,也有这样的一幅明暗不定的影像,少女新月般的眼角在阳光轻轻的眯起来,皎若明珠的脸庞上神采飞扬……熟悉而美好得不真切。
  “你说谁会生气?为什么?”杜微言站起来,咬着唇说,“现在精通玲珑的人,已经不多了吧?”
  “唔?”他却仿佛大梦初醒,凝视着她线条柔美的下颌,语气有些隐忍,“没什么。”
  “现在我们能谈一谈正事了么?”易子容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示意她坐下来,“微言,你打算一辈子都躲在这里,不回去了?”
  杜微言语气轻松的说:“不会,等到过段时间,结果出来了,单位让我回去,我就回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来问问我的意见?杜微言,有些事,你以为死扛就能过去么?”
  他叹口气,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我承认,之前来找你的时候我语气不好,说的话也不好听。可你有时候……真的……”他眨眨眼睛,似乎拿不准该说什么,最后说,“真的让我很生气。”
  杜微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一言不发。
  易子容忍不住将她拉得靠近自己一些,叹了口气说:“不要对我赌气了,好么?”
  “我没有赌气。过去的事就过去吧,谁都别提了。”
  易子容愣了一愣,眼中带了轻微的笑意,侧身将她抱住,低低的说:“还说不是赌气么?明明很在乎这件事,为什么不愿意对我说?”
  他一点点的把她的脸拨转过来,又慢慢的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上:“以后你在我身边,我不想见到你不快活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他离得近,杜微言闻到很清新的味道,就像她刚才站在窗口嗅到的青草味道。她闭上眼睛,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没有不快活。你愿意帮我,谢谢你。”
  他眉眼带着浅笑,有些满意的轻轻吻着她的唇角,“嗯”了一声。
  “不过这件事,到此为止吧。《瓦弥景书》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可我也知道那件东西很重要。你没必要把它拿出来。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我没有弄虚作假,调查结果最后大概会是不了了之。”她顿了顿,目光跳脱着细微而灼人的光亮,“弄成一个世纪谜案也不错。我想,如果有人愿意相信我可以编造这样漂亮的一种文字,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他慢慢的放开她,轻轻踅了眉说:“你真的这么想?”
  杜微言的表情僵了僵,旋即恢复自如:“是的。”
  他带了开玩笑的口吻,却不失肯定的说:“你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杜微言了。”
  杜微言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将一束被风吹乱的头发夹在耳后,异常平静的说:“你是说我不像自己了?可是你认识我又有多久呢?你就能确定你了解我,了解的透透彻彻?”
  门铃声打断了对话,杜微言收敛了表情,站起来去开门,一边说:“大概是客房服务。”
  易子容站在原地,反复的想着她的话——“你认识我又有多久呢?”
  他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在一起又有多久了?
  这些他都记不清了,可是脑海里唯一清晰的概念却是,她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太少了……真的只是一眨眼,她就会悄悄的溜走。
  用尽了手段又如何?本就是不多的时间,他下定决心不愿意再错过了。
  他只要像刚才那样静静的将她圈住,只求片刻的安妥。至于后果是什么,他都愿意承受。甘之如饴。如此而已。
  “爸爸!你……不是明天才回来么?”杜微言愕然站住了,下意识的挡在了门口,紧张的盘算着怎么才能让爸爸先回自己的房间,她好把房间那尊大神请走。
  “呃……”杜如斐的目光忽然从女儿身上移到了她身后,皱了皱眉头说,“微言,这是?”
  杜微言一瞬间头皮有些发麻,顺着父亲的目光往后看了看,易子容就在自己身后两三步的地方,松开了两颗扣子,袖子卷到了肘边,神情很放松,可是正不失谦和的微笑,向杜如斐打招呼:“杜叔叔,您好。”
  “你……你好。”杜如斐望向女儿,“这位,有点面熟啊。微言,是你的朋友?”
  事已至此,杜微言只能让爸爸进房间,一边给他介绍:“爸爸你应该在会上见过的吧?……”
  “哦哦,对了,是啊,见过的。”杜如斐一边打量这个年轻人,一边在心里揣测着他和女儿的关系,难免迟疑了一些:“你和微言认识?”
  他回答得异常有礼貌:“是啊,微言常和我说起您。上次开会的时候见到杜叔叔,不过没有过来打招呼,怕太唐突了。”
  杜如斐在心底掂量了一下,笑着说:“太客气了。”
  酒店里只有简陋的茶包,杜微言一边烧水,一边仔细的听着易子容在说些什么。
  “……民居?您要是有兴趣,可以去我家一个宅子看看……”
  杜微言手一抖,几滴热水就溅了出来,她轻轻“哎呦”了一声。还来不及低头查看,已经有人比她还快了一步,捉住她手腕,低声问:“烫着了?”
  他没有顾忌杜如斐就在一边,低头查看她的手腕,这种关心浑然天成,没有丝毫的刻意。
  倒是杜微言,有些窘迫的看了父亲一眼,抽回了手:“没关系,不烫的。”
  他怀疑的看了她几眼,坚持:“去冷水下冲一冲。”
  杜微言没有在这种时候和他争辩,乖乖的转身去浴室,随后听见哗啦啦的水声,易子容坐下来,忽然听见杜如斐带着笑意说:“这丫头从小就这样,毛手毛脚。”
  “还好吧。”谈论到她的问题上,易子容眉目舒展开,微笑着说,“有时候她很细心。”
  “你们认识多久了?”
  这个问题从杜如斐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不自觉的带了长辈询问小辈的意思——他莫名的对这个年轻人有好感,这种好感不同于女儿介绍给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异性朋友。好比上次遇到的江律文,言谈间也是温文有礼。可知女莫若父,杜微言对江律文的疏离,杜如斐看得清清楚楚,该说哪些话,他不是老糊涂,自然也明白。
  易子容怔了怔,隔了片刻才答他:“好几年了。”
  “好几年了?”杜如斐沉吟了片刻,有些明知故问,“小易你是这里人吧?易是阗族的族姓?”
  “是啊。我是阗族人。”
  杜微言从浴室出来,他就自然而然的转向她问,“要不要去买药膏?”
  “呃,不用。”杜微言在床上坐下来,一边借着屋外的光线打量爸爸,“爸爸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杜如斐兴致勃勃的和易子容聊天,继续刚才的话题,“哦,那你原本叫什么?”
  天气分外煦和,阳光暖亮,又不刺眼,像是在屋子里铺了一层绒绒的淡金色光线。易子容逆光坐着的,侧脸的时候鼻梁被光线一打,挺俊得像是窗外清山。杜微言看见他侧眸望向自己,微长的眼角轻轻一勾,说了一个名字。
  低沉悦耳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勾起了轻薄如丝的回忆,杜微言微怔的回望他,忽然想起来,这是重逢之后,他头一次说起自己的名字。
  杜如斐听不懂阗族语,可是音节还能分辨出来,皱了皱眉说:“莫颜?那不是你们阗族神的名字么?”
  他镇定自若的解释:“哦。是这样,我们族人取名,男人大多会叫莫颜,寓意是神和高贵。挺普通的。”
  这样一说,杜微言也迷糊起来,真是这样么?可是明明夏朵告诉她,对莫颜,他们都要用敬称……这会是一个随口就可以呼唤的名字么?
  杜如斐倒没想那么多,聊得十分投机。
  杜微言不得不咳嗽一声,打断了父亲:“爸爸,你累不累?”
  “呵呵……好,我先回自己房间去。”杜如斐一转念站起来,也不问女儿是什么事,“小易,下次再会了。”
  “叔叔明天有空么?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这里的老宅,大概你会感兴趣的。”易子容抿了抿唇,也站起来,转头对杜微言说,“你也一起来吧,你还没去过呢。”
  走到门口的时候,杜微言拉了拉易子容的袖口,低声说:“你等等,我有事和你说。”
  杜如斐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笑呵呵的走了。
  他理所当然的回望她,唇角微扬,轻声回应:“什么事?”
  “没什么……”杜微言酝酿了半天,有些无力的往回走,“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明知故问:“我以前怎么样?”
  “你……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杜微言心底还有几句话,忍着没说出来。岂止是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他整个人的气质分明就是冰凉清冷的,她有时候都怀疑这个人工作的时候是会怎么和人相处。
  他低头笑着对她说,“可他是你爸爸啊。”
  “是呀……”杜微言无意识的拢了拢自己的鬓发,无论怎样,这算是一个好的开端么?她强压下跳得微快的心律,“我们……要一直这么相处下去么?”
  这话有些孩子气,又或许是她无意识的说出来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小小柔柔的羽毛拂过他心尖的地方,让他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语气说:“是啊。”
  像是为了让她放心,他执了她的手,慢慢的交扣住,带了温和的笑意迫近她:“微言,我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了。这样不好么?”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异常的柔顺——明明四周都很温暖,可杜微言却觉得依然有寒意在渗出来,或许是因为窗外清风,也肯可能只因为自己的心底深处有一个黝黑而无法堵上的黑洞。
  “浪费时间么……”她迅速的垂睫,密而长的阴影落在眼下仿佛细细的流苏,“是因为只有十年么?”
  易子容依然暖暖的抱着她,只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轻轻笑了一声:“那是我以前的想法。”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发,眼睛微微一眯,淡笑着说:“我以后不会再提。”他将修长的手指慢慢的滑下,捧住她的脸,异常专注的说,“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他的语气像是舒缓的流水滑过,只是水势在最后的时刻却滞了滞,像是从突起的石子上漫延而过,又四散淋漓。
  杜微言挣开他的双臂,忽然觉得有些难以理清目前的状况。这根扎在心底的肉刺被他一句话就轻轻的拔了出来,她反倒不安起来。莫颜……从来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她还记得那时他说出这句话的语气,郑重而肃穆。她要他解释,可是那时他冷笑着拒绝了。
  “那……你以前为什么要这么说?”
  “嗯,我帮了你的忙,回报却只有十年,太短了,划不来。”他半开玩笑,有一道乌金的色泽从他的眸中一闪而过,语气越发的从容了,“只要你不赶,我就不走。”
  杜微言一愕,注意到他将重点放在了“只要你不赶”上。就像主动权在自己手里一样,她轻轻的眯起眼睛,心底却浮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依稀还是残留着不安。
  静默了数秒的时间,易子容似乎在衡量着什么,又一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渐转认真:“以前我说十年,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会在外边呆上很久。我不喜欢。可是现在也习惯了,只要你喜欢。”
  “只要你喜欢”……这句话还带了尾音,拖曳在空气中,他忍不住微弯了唇角看她的表情,杜微言难得有这么迟钝的时候,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姣好的眉眼就这么直愣愣的盯着自己,像在探求着什么谜底。
  他俯身去拿床边的外套,一垂眸掩去所有的表情,波澜不兴的说:“我先走了,明天来接你们。”
  “你住哪里?”
  “说了我在这里有一座老宅子,你爸爸会喜欢的。”他顿了顿说,“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去那里住几天。”
  “嗯……我问问他。”她送他到门口,眼见黑色的风衣衣角要在门缝处消失,忽然又喊住了他,“谢谢你。”
  空气中有微粒在舞动,远处还有酒店布草车嘎嘎推来的声响,原本一切都是生动的……可易子容的背影高而挺直,瞬间僵了僵,很快的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她说:“不用这么客气。如果……你想去看他,我也可以陪你去。”
  杜微言怔了怔,指尖扶在了门的把手上微微用力:“下次再说吧。”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将她每一丝表情都掠在自己的眼底,又难以遏制的琢磨那些眨眼和蹙眉的小动作间代表了怎样的含义,最后点点头,云淡风轻的说:“明天见。”
  这个小小的城市,此刻已经显出了淡淡的春意。易子容靠着后座,将车窗落下了一半,微风带着柔和的气流缠绕在自己的颈间,不冷不热,正是最惬意的时候。而他嘴角的微笑正迅速的在流逝,就连刚刚泛起的暖意都在难以抑制的变凉。
  不过是一日一夜的时间,那些芥蒂和僵持就真的消失了么?
  或者真的是太过渴望了。以至于在她身边安然睡了一晚,早起的时候有她准备了餐点,又和她的父亲投契的聊了一会儿……仅仅是这么些微不足道的事,他便觉得满足起来。直到她最后的一句谢谢,让他想起他们之间隔着的很多人和事。
  不是她的一个电话么,不是自己随口的一句交易么……易子容觉得额角突突的在跳动,他一手抚额,又缓缓的用手指压着自己微闭的双目,这些无意识的小动作似乎可以缓解此刻的焦躁,直到司机踩了刹车,回头打断了他的思绪:“到了。”
  刹车的时候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倏然之间,这些思绪往前甩脱了。易子容跨下车门,忽然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那是在很深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空洞,深邃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去填满。十年……当时自己脱口而出的是十年。他实在是拿不准所谓的“时间”——十年对自己来说不过转瞬,可是对她来说呢?会是冗长不堪么?如果是一生呢?她能够接受么?又或者,愿意接受么?
  他不愿意去想这些无解的难题了,秀长的双目轻轻一眯,流光溢彩之间,像是许诺。只要自己对她足够好,那些愧疚大概就能慢慢的消逝吧。
  第二天一早,杜微言去敲杜如斐的房门,一边说:“爸爸,我们去外边吧,他到了。”
  “刚才我听他们说了,前几天被困住的那几个人里有小江?现在没事吧?”
  “嗯,没事。”杜微言挽着父亲的胳膊说,“易子容还去了营救现场了,江总估计现在已经转到大医院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哦。”杜如斐看了女儿一眼,微笑着说,“小易,你和他关系很熟?”
  “爸爸!”
  “呵呵,瞒不过爸爸的。以前别的年轻人,你巴不得我不和他们接触,是不是?”
  “不是。”杜微言抿唇笑了一声,远远的看见那辆车开过来,异常的轻松,“走吧。”
  易子容开了车,杜微言就坐在副驾驶座上,听着杜如斐和他说话。
  “小易,你父母还在么?”
  她眨眨眼,莫名的有些紧张,于是偷偷觑了易子容一眼。
  他神色自如的打个转弯,一边回答说:“都去世了。”
  “哦。”
  易子容补充了一句:“以前一直都是族人在一起,直到我出来。”
  “族人?”杜微言忍不住轻轻重复了一句,纤巧的眉梢一抬,倒不是质疑,只是觉得匪夷所思,因为她曾经在夏朵家住了那么久,根本就从未见过他,直到进月湖的那一晚。
  “怎么?”易子容侧了头,如沐春风的微笑,只是看着杜微言,目光有些凉浸浸的微寒,“你忘了我们在哪里认识的?”
  杜微言刚要回答,话到嘴边,却转为低低的惊叹声:“桃花!”
  溪流边是一座白墙黑瓦的屋子,阳光澄澈,洒在檐间水面,水波盈盈像是打磨得光亮的镜面。屋外是两株随意种着的老桃,遒劲的枝干,碧灿灿的叶子,粉嫩的小花蕾点缀其中,轻跳快意,宛如素墨画中的几笔暖色。
  他的目光里层层叠叠映着女孩柔美的侧影,微扬了下颌,声音仿佛浅浅回荡的笛声:“天井里也有,进去看吧。”
  杜如斐盯着墙角如痴如醉的样子让杜微言觉得好奇起来。她顺着爸爸的目光看过去,忍不住问:“爸爸,你在看什么?”
  “你看这个风火山墙,典型的红玉特色啊。曲线多变,又特别的高耸……”
  “风火山墙,就是那个。两侧高出屋顶的墙面……”易子容解释给她听,又指了指给她看,“这里的民居大多是木石结构,容易着火,所以靠得近的两家之间都会有一堵高墙,万一着火了就能阻隔火势。”
  易子容的解释显然让杜如斐非常满意,他索性撇开了女儿,和他闲聊起来:“这屋子是几进深的?”
  ……
  杜微言跟在他们后面,踏进了天井。
  这是座典型的沉淀了时光气息的老宅。
  所谓的光厅暗房。早上的光线温和妥帖的落在这块空地上。鹅卵石铺就成简约的几何形图案。明墙,漏窗,花圃上似乎都荡漾着润泽的水意。借着阳光,正对着天井的厅堂里所有的摆设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中轴线两侧的厢房,却大都隔着竹帘或是暗墙遮挡,面目幽隐。
  易子容已经陪着杜如斐往后边去了。杜微言只是觉得这个古宅幽深清雅,多了几分喜欢,弯下腰看鹅卵石间隙中生出的几丝碧绿青草。
  这个宅子真大,不知道除了他之外,还住着什么人?杜微言又往右边的厢房走过去。挑开竹帘,才发现里边空落落的,只摆了一只竹塌,就在搁在窗下,淡金的光线落进来,将小榻洇得像檀木般的古朴。
  她先探身用手指抚了抚,光滑洁净,没有丝毫的尘灰,于是坐了下去。
  从窗棂间,看着光影从指尖漫过,山墙的斜影从院落的一处悄悄移到另一处,听见檐间露水落到水缸中叮咚碎雨的声响,真是一件恬淡美妙的事。
  易子容偶尔会回来,这里也雇了人每天来这里打扫,他陪着杜如斐走到了第三进院落了,脚步声在悠长的走廊里来回轻荡。杜如斐对所有的细节都观察得异常仔细,这种感觉让他觉得熟悉,又总是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人来。
  回头一看,杜微言早就没有跟在他们后边了,易子容脚步一滞,就没听清楚杜如斐在对自己说什么。
  “我是说,你去找微言吧。我一个人在这里转转就行了。”杜如斐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个屋子很有趣。”
  易子容并不知道他所说的“有趣”指的是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说:“您随便看吧。她大概是在前面,我去找找她。”
  因为博物馆的原因,前一段时间,杜如斐看过很多红玉的很多宅子。毫无例外的,大多“一宇之上,三雕骈美”,装饰纹样色彩精美,雕工精致。和阗族的信仰有关,不论木石材质,梁枋、斗拱、隔扇、檐栏这些地方,总是雕刻着狗的装饰。偶尔有些女儿墙上也有和神话相关的绘画。
  可这里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隔屏和斗拱上,素色的木料全不涂漆,只是慢慢的被时光渲染成了暗色。若是易子容祖上传下来的,那么只能说明这户人家的家主质朴清澹,不爱奢华,所有的构建都是清清爽爽,不带任何的装饰。
  可是终究有些奇怪的。
  杜如斐站在门厅的地方望着小天井外那方碧蓝的天空,有些费解的摇了摇头。
  易子容在头一进院落的右厢房找到了杜微言。掀开竹帘的刹那,细细碎碎的光影仿佛从编织得密实的帘中漏了进去,顺着一股清风落满了整间小室。
  她躺在竹塌上,侧着身向着窗外,呼吸和缓轻微……是睡着了么?
  他轻轻将竹帘放下,放轻脚步走到她身侧,默不作声俯身看着。
  前几日还有些阴寒,可是这一季的春意已经迫不及待的席卷而来了。竹外桃花带了轻柔的醉意,花瓣的淡粉色像是被春风洇晕开了,像是一双巧手在她凝如脂玉的脸颊上拂出了水粉色泽。
  即便在不算宽大的竹榻上,杜微言依然蜷着身体,双手叠放在胸前,不知是怕冷,或者还是缺乏安全感。
  他看着她这样的睡姿很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的贴在她的侧脸上。
  杜微言动了动——或许只是轻轻皱了皱眉,易子容觉得自己心跳略略快了一拍,忽然害怕她会躲开。
  她并没有,相反,向着掌心温热的地方靠了靠,依然睡得很惬意。
  像是茶叶在澄清的热水中一点点的舒展开,还带着幽香,易子容嘴角不自觉的扬起淡淡的微笑,索性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指尖轻轻往上,拂在她耳侧的地方,替她抚顺那一丝被风吹皱的乱发。
  一室静默。
  易子容半闭着眼睛,偶尔会听到窗外碧叶翻动的声响,便睁开眼看看她。她的姿势没有动过,睫毛的末梢在光线下泛着卷起金色的弧度,呼吸则柔柔的扫在自己的指间。
  越近正午,阳光愈发的洌艳,而他在这里陪着她坐了一个多小时,像是细雨润物,毫无知觉的,时间就过去了。
  无人打扰,只有他和她,不知尘世纷繁过去多久。
  宛如一场静谧无声的岁月。
  他依然不忍将手抽开,小丫头真的累了么?在这里也能这样歪过去。他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竹榻不觉得硌人么?这么一想,又探手去摸了一把榻身——有些润润的凉意,这个时节,会不会还带了几分寒凉?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叫起来的时候,手机震动起来,易子容的动作滞了滞,莫名的滑过一丝惋惜和不悦。仿佛有人往湖面扔了一块石子,有涟漪荡出来,终于还是不复平静。
  他放轻了动作走到室外,接起了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易子容沉默了几秒,还没开口,就听见身后竹帘哗的一声,他侧头,看见杜微言走了出来。
  她站在阳光下,离得不远,清楚得可以看到脸颊上还有一道道被压出来的竹编印子,神情有些慵懒,又有些迷糊,像是在这一刻不知道身处何处。
  易子容随口说了句“我一会打给你”,就挂了电话。
  对着杜微言,易子容的声音倏然温和下来:“醒了?”
  她含糊的应了一声:“你手机响了,我就醒了……”
  他走到她身边,克制住想揉揉她脸颊的冲动,星眸微垂,带了笑意说:“晚上没睡好么?”
  她摇了摇头,还没说话,自己包里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易子容就站在她身边,很容易就看到天尹市的区号,他依然不动声色,俊美的脸上游丝般的异样滑过,旋即走开了几步,方便她接电话。
  隔了不远,他听见她略显拘谨的声音,因为刻意的降低了声音,那些话语有些破碎的传到自己耳中。
  “我是……过两天回单位么?……嗯,好……”
  是为了什么事,他不用猜就知道。
  从一开始态度激烈的拒绝,再到昨天的婉拒,她情绪的变化,自己了若指掌。可正是因为这样,他倒有些暗恼起来。倒像是自己将一切主动送到她面前,可她总是不要……他有些自嘲的想,当初做的那些事,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在她心里,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变得顺理成章和心安理得?
  几步之遥,杜微言挂了电话回望他,神色间也有些怔忡,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易子容神色自若的勾起唇角,唇线抿得薄而锋锐,可表情却异常的温柔,他走回她身边,柔和的握住她的手腕,问:“单位打来的?”
  杜微言有些不自然的避开他眼光,“嗯”了一声。
  他笑:“干吗不抬头看着我?他们说这件事怎么解决?”
  “还不知道,大概回去再说吧。”杜微言低声说,通往前厅的走廊仿佛悠长的时光隧道,而他的气息就在自己身侧,叫人觉得安心,于是语气越发的懒散,“别的我不清楚。”
  他不置可否,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我陪你回去。”
  这一天回到宾馆已经不早了,杜微言听到爸爸同意借住在易家的老宅,略略有些惊讶。她知道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极有分寸的人,也很少愿意麻烦别人。这次他不拒绝易子容的提议——实在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了。
  易子容微笑着问:“微言,你和叔叔一起来么?”
  杜如斐脸向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替她回应了一句:“丫头也一起住几天吧?”
  易子容没有说什么,但是从唇边微弯的弧度看得出来,他十分赞同这个意见。她自然也答应了。杜如斐一到酒店,就匆忙赶去还在筹备中的博物馆了。
  易子容陪着她在大厅站一会儿:
  “晚上有时间么?”
  “嗯?”
  他异常轻松的说:“我们去医院看看。”
  医院……杜微言愣了愣,旋即毫不掩饰的踅眉看他一眼,语气微凉:“易子容,你是在试探我么?”
  这句话露骨而直接,她下意识的说出来,没有给自己任何考虑的余地。而事实上,此刻她脑海里想到的,是不久前的那一幕——他暴怒之下把自己拖到了医院门口,就这样把她丢在那里,全然忘了其实一切始作俑者是他自己。那一次是在夜幕之中,依然能分辨出他眼中叫人惊惧的怒火,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隔了这些天,记忆犹新。
  易子容和她的距离不过一步,低着头看她,表情十分安静:“不是。”
  “那你是去向他示威么?”杜微言拿手指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这个人又开始不可理喻起来,“你发什么疯?”
  “没发疯。杜微言,你不去的话,我也想去看看江总。”他的语气很寻常,就像在说起看望一个他们共同的朋友,“就当把这件事了结吧。”
  她竭力的平静着呼吸。这一次,除了愤怒之外,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一种很奇怪的情绪,仿佛是失落,又像是遗憾彼此之间的关系在他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之后,又隐隐的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这样面对面的看着他,杜微言只觉得心脏正将血液快速的推向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和神经,她转身就走。
  鞋跟敲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像是轻而快的鼓点。走出几步之后,那连续不断的声音终于慢了下来,她有些懊恼的转身,有些挫败的重新面对他,缓缓的说:“我去。”
  车子往医院开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直到进了停车场,杜微言下车前,看了看他的侧脸,迟疑着问:“为什么?”
  此刻她比之前要冷静的多,语气也柔和下来,一只手扶在车门上,定定的看着他,打定了主意如果他不说出原因,她就不会下车。
  易子容的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敲击,有些晦暗的光线落在手背上,修长的指节,光影晃动。
  他慢慢的侧过脸,声音低沉,又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不喜欢你这样。总是悄无声息的就走了。无论是拒绝,或者答应在一起,我都希望你能干脆的说出来。就算是对他,我也希望你能做到。”
  杜微言怔在那里,他的说的话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有。良久,只觉得车里还在喷洒的暖气烤得人指尖发痒发燥,有些语无伦次的说:“那时候……你等了我很久么?”
  他只是笑了笑,夜色中那张英俊的脸线条柔和下来:“没有很久。因为很快我就决定要出来找你。”他顿了顿,“你不愿意给我一个答案,那么只能我自己来向你要了。”
  “至于江律文,虽然我不喜欢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可是道理是一样的。就算是拒绝,我想他也应该……”他皱眉,有些词拙,“你们有句话怎么说的?就算死也要什么……”
  “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这样情况下,杜微言居然被他逗得忍不住苦笑起来,她该怎么说,他才能相信自己早已经对江律文说得清清楚楚了呢?
  易子容拉着她的手下了车,走进住院部,径直按了9楼的电梯,一气呵成。
  “呃……你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
  他嗯了一声。
  电梯停停走走,到了9楼,叮的一声停下了。
  他陪着她走到了走廊中央,停下脚步:“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我一个人?”杜微言有些吃惊。
  他的眼角轻微的往上一勾,等她半转过身子要离开,却又低低的喊住她:“微言……”
  杜微言回头的瞬间,耳边的发丝不经意间落下来,衬得下颌的线条无比的柔软温和。这么简单的场景,却让他有冲动想要拉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怎么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有些孩子气的说:“快点回来。”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江律文看见杜微言进来的时候,表情亦不见有多惊诧,只是淡淡笑了笑说:“你怎么来了?”
  “呃,你看起来完全没事了?”她上下打量他,觉得他看起来很是精神气爽。
  “没什么事。说是要观察两天,其实就是被那场大雨一浇,有点感冒。”他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递到她手里,随口问:“一个人来的?”
  杜微言顺着他的话,笑了笑,安静的说:“不是。易子容……他在外边等我。”
  江律文依然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色,抬眸看看她,静静的说:“真的是他。”
  杜微言不知道该回应他什么,指尖拨弄着滚烫的杯壁,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开始的?”江律文镇定的语气中,终于慢慢裂开一丝苦涩的味道,“是在明武,我介绍他给你认识的时候?”
  “不是的。”杜微言猜到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摇了摇头,清清楚楚的说,“我们在几年前就认识了,就是在木樨谷。”
  他有些不可思议的重复了一遍:“几年前?”
  “是呀,几年前……那时候我来这里方言考察的时候,遇到他的。”她有些讪讪的解释,“后来你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我也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那个时侯,我和他的关系很僵。”
  几年前?江律文轻轻叹口气,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才勉强微笑着说:“一直都是他,对不对?”
  杜微言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答应易子容来这里,她明明已经和江律文没什么关系——可是为了让他安心,她还是硬着头皮来了。现在气氛却越来越尴尬,她只能站起来说:“你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微言,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杜微言身影轻轻一滞,身后的声音依然清晰的传到自己耳朵了。
  “你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你有多了解他?”
  她慢慢的回头,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说:“难道你比我了解他?”
  出乎意料的,江律文苍白的脸色上带了略显激动的红色,声音也渐渐拔高起来:“就是不了解,我才要让你慎重。我查过他的背景和来历。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什么都是一片空白。这样的人,你真的能放心和他交往?”
  杜微言觉得自己的脸绷紧了,手指有些微颤,这种时候,她想到的竟然是维护他,于是略略抬了下巴,尽量用无所谓的语气说:“这是我的事。”
  江律文定定的看了她数秒,脸上的红色慢慢退却了,情绪也平复下来,只说:“他在外面么?我想和他谈一谈。”
  杜微言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微妙的处境。之前易子容在酒场上灌得他入院,而这次,虽然是易子容出面帮忙,可看起来江律文并不领情。她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可来不及开口,身后的门就被一把推开了。她回头,易子容靠在门口,似笑非笑的望着屋里的两人,淡淡的说:“江总想要找我谈什么?”
  杜微言快步走回他身边,挽了挽他的手臂,低声说:“我们走吧。”
  他低头看她一眼,目光有些炽热。杜微言想到他平时有些孩子气的举动,头皮一麻——他该不会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故意要选在这个时候和自己表现亲昵吧?
  可他并没有。
  易子容的目光依然炽热缱绻的落在她身上,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你去外边等我一下。有些生意上的事,我和江总单独谈谈。”
  杜微言回头看了江律文一眼,抿了抿唇:“你好好保重身体。”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江总要和我谈什么?”易子容嘴角绽开轻笑,“如果是要谢我,那就不必了。”
  江律文亦站起来,他们身高相若,他毫不退避的直视易子容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语气强势而直接,江律文几乎抛开了种种顾虑,也不曾去想他们将来会在商场、或者开发上还有多少交集。
  “你想要知道什么?”易子容闲闲的走上几步,“你不妨问问看,能告诉你的,我尽量告诉你。”
  江律文微皱眉,看着眼前这张异常英俊温和的脸,忽然觉得这就像是一张面具,他看到的,永远都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而波澜不惊的易子容。
  “你为什么要救我?”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时候,他的手不自觉的握了拳,“你……想对微言做什么?”
  易子容先是愕然,随即浅浅的微笑起来,声音煦和:“微言?我救你的确是为了她。可我不想对她做什么。”
  江律文冷冷的哼了一声:“我不是她,你不用在我面前演戏。”
  易子容微扬了眉看他:“嗯?”
  “你和陈雨繁联手做的那些事,她还没有怀疑到你身上?我在月湖遭遇了山洪,杜微言有没有求你来救我?这样也好,省了你大半的功夫,免得你一步步的设局——你的目的不就是让她回去找你么?”
  易子容不怒反笑,映着周遭素白的环境,那副神情光彩夺目,语气却是清淡如水:“还有呢?”
  “这些还不够么?或者你现在把她叫进来,一条条的解释给她听?”江律文黑色的瞳仁微一收缩,语气近乎咬牙切齿。
  易子容抿了抿薄唇,饶有兴趣的问:“刚才你们独处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江律文沉默了良久,目光一点点的黯下去,那句话从他有些暗哑的嗓音中说出来,满是无力:“我不想她难过。”
  直到此刻,易子容漫不经心的神色才收敛了一些。江律文的表情,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在月湖边么?她离开之后,自己也曾这样一点点的绝望。难道此刻自己就是胜利者么?他略带嘲讽的笑了笑,江律文不是他易子容的敌手——他是自己的前车之鉴而已。某种程度上,他们都一样,在她面前,输得彻彻底底。
  他敛起微薄的笑意,隔了一会儿,才说:“你说这句话,我倒开始相信你,是真的有些喜欢她。”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人人都像你这样,想尽了手段去对自己爱的人?”
  “江总,你觉得我用了什么手段?挖空心思的害你,还有害她?”易子容唇角轻轻一勾,“是我逼着你去木樨谷的月湖?还是我让老天下了那场暴雨,把你困在了里边?看起来,你的前妻倒比你明理得多。”
  言已至此,江律文反倒放松下来了,他伸手揉了揉额角,目光掠向窗外的走廊:“易子容,你真的不怕对质么?”
  易子容默然注视着他数秒,反身将门拉开。
  杜微言靠着走廊的另一边,正低着头拨弄手指,不知想些什么,黑色的发丝就落在洁白的脸颊上,表情十分乖巧。
  一看到她,易子容的脸色便柔缓下来。他微扬了声音喊她:“微言,你过来。”
  杜微言看了看他,慢慢的走过去,有些疑惑:“什么?”
  而易子容只是波澜不惊的抬了抬纯黑的眸子:“江总有话要告诉你。”
  杜微言走进病房之后,江律文反倒踌躇起来,他确实没想到易子容会这样将她叫进来,而有些话,他也只打算质问易子容一个人而已。此刻杜微言的眼睛乌溜溜的望向他,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安的样子,让他觉得骑虎难下。
  “江总现在不说,我就把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易子容转向杜微言,轻松的说,“他说,我一步步设局,让你回到我身边。”
  杜微言看上去有些吃惊,愣了愣,才对江律文说:“不是的。你出了事,我们都很担心,所以才找他来帮了忙。”
  江律文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份欠易子容的人情叫他觉得难堪,过了良久,才说:“我指的并不是这个——那份合约,我想你没忘记吧?”
  “你们不排斥林氏的中高层进入红玉的开发工程,但是要求所有基层岗位向红玉当地人开放。前几天我遇到了开发办的几个领导,无意间说起,这个意见,原来是易先生提的。”
  易子容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那又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现在开发只是在首期,就已经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凸显了。很多事上,我们都要将就你们当地的风俗和习惯,比如特定的饮食、你们的节假日,即便是工程最紧的时候也不能超额加班。而这些岗位,偏偏还只能用当地人。易先生,如果我没猜错,工程进行到一半、或者快要结束的时候,你是不是还会再给我们出一个大难题?以你的影响力,再随便的一件小事,大概都有办法让开发搁置延期,是不是?”
  易子容依然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只是看着杜微言,像是在等她的反应。
  杜微言听完,实在有些尴尬,只能笑了笑,转头对易子容说:“他说的是真的?”
  易子容想了想,反问她:“要是江氏因为这个出事了,你会因为这个来求我?”
  杜微言“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才对江律文说:“是啊……你未免……把我想得也太重要了。我想这是误会吧。”
  江律文的身体状况不算太好,听到她这么说,脸色更加的苍白,更是难掩失望的神色。他深呼吸了一口,目光只牢牢盯着易子容的侧脸:“那么你亲口告诉我,你原本有没有这么打算?”
  事实上,江律文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揣度易子容的想法。自从知道了易子容对杜微言的感情,那些线索就一点点的串联起来了。有些奇怪的合约条款……他曾经漫不经心的说过一句“如果牵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开发进行至今,越来越错综复杂的局面……
  这些都让他怀疑,这份开发和约,根本就像是一个陷阱。江氏直接进入红玉开发管理的那些高层,在很多方面都无法和下属有效而流畅的沟通,他来到这里至今,这种矛盾引发的混乱局面就出现了好几次。他简直难以想象,如果开发工程还要进行两到三年,是不是会出现更大的乱子。
  “江总,我是不是可以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阴谋论?”易子容心平气和的说,“你说的矛盾,我耳闻了一些。很久之前我就提醒过你,彼此间要尊重,免得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如果这点你们都做到了,再来和我说那些阴谋论。”
  “阗族人不食狗肉,你们难道不知道?在迭连市宴会上,竟然有江氏的高管要试试所谓的特色菜?这些在开发前期,你们的员工进入红玉之前,不是就该培训过么?”
  “还有木樨谷的月湖,这块地方不要说划出来开发,就算是阗族人,平时也不会随随便便的进去。你以为这是圈地?你们想进去评估就进去了?现在你是安然无恙的出来了,可是按照我们的规矩,那些带着搜救人员去谷中找你们的当地人,必须要在扎布楞外祈求神明的原谅和宽恕自身的不敬。这些,你事先了解过么?如果没有人告诉你,在你江总心里,是不是还一直在埋怨当地人为什么不及时进去把你们一个个背出来?”
  易子容的表情上丝毫看不出有愤怒的神色,语气也一再的放缓,却愈发的叫江律文觉得难堪。他秀长的双目轻轻一眯,不急不缓:“你既然说起来,我也记得是有不少人向我抱怨过你们赶工,连五年一次,祯柙祈福的节日都要继续工作。就在上个月吧,你记不记得后来是怎么解决的?这件事为什么没闹大?”
  江律文踅眉,半晌才说:“你帮了忙?”
  “也算不上帮忙。只不过大家都退一步罢了。如果要用这个开发工程来牵制你,早就可以做了。我不必等到现在。”易子容笑得极为淡泊,又漫不经心的补充,“另外,不要以为你们从外边来到红玉,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个世界上,你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还是谦虚一些的好。”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杜微言则轻轻拉了拉易子容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江律文的目光落在她纤巧的手指上,眼神愈发凌厉。
  “开发的事是我多心了,之前言语不当,我向你道歉。可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杜微言,之前那场阗族语的风波,到底是怎么来的。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说,我也可以让雨繁过来……”
  杜微言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用力握了握易子容的手,扬起了声音打断他:“江师兄……真的很谢谢这么关心我。你好好养身体。我们先走了。”
  就连易子容的脸上都滑过了一丝怔忪,紧接着被她一拖,就出了病房。
  杜微言一到走廊上,就放开了他的手,一个人走向电梯,脚步又快,转眼已经站进了空落落的电梯里,回身看着他,抿了抿唇说:“你走不走?”
  他反应过来,跨进去站在她身边,低头看她一眼,又咳嗽了一声。
  “你嗓子不好?感冒了?”杜微言斜睨了他一眼,带了轻微的讽刺说,“要不要去药房买药?”
  “微言……”他跟在她身后,忐忑不安。
  这件事一开始他是赌了一口气,想着杜微言在被质疑之后,自然会回来找他要看瓦弥景书。那么他借着这个契机,能重新改善关系也未可知。谁知到她撞了南墙,却硬是不肯回头,倒让他骑虎难下,想要婉转的重新帮她,也被拒绝了。后来再想要对她坦白,可总是难以开口。索性就借着刚才江律文的机会讲了出来,也免得犹豫不决。
  可是听她的语气,是早就知道了?
  “喂,你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杜微言回头看他一眼,有些不耐烦,“还回不回去?”
  她微露恼意的样子很生动,易子容觉得自己松了口气:“你早就知道了?”
  “我又不是傻子。就算之前不知道,后来陈雨繁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办法帮江律文的时候也猜出来了。如果你没和她有联系,她怎么会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那……你生气了?”
  杜微言站在他面前,无声的叹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瞳仁黑亮,表情竟然有些无辜。就算之前确实心里气他的手段,此刻也烟消云散了。
  “对不起。”他不顾她挣扎,拉了她的手,低低的说。
  “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显然易子容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看了她几秒之后,说:“瓦弥景书的影印本,我在今天早上就已经送去了你们单位。”
  “什么!”杜微言被他惊得后退了一步,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你……你把它公开了?”
  他默认。
  “可是……可是这本,不是连你们族人都不能轻易见到的么?”
  医院的大厅人来人往,脚步纷乱,而他安然的凝视着她,笑容仿佛一泉温水,轻柔的说:“没关系。我不在乎。”
  他的表情十分诚恳,这么专心致志的看着她,似乎这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杜微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自觉的伸手抚抚自己的脸颊,轻声说:“没关系吗?”
  “唔,之前是我错了。”他将自己的手覆在在她的手上,唇角微微一勾,“对不起。”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瓦弥景书》。说起来,你只是教我学了些字而已……那上面记载的究竟是是什么?你们的历史还是神话?”
  易子容的表情微微有些奇怪,眉梢轻挑,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又有些怅然的一笑:“其实没什么……这样的语言,早就没人用了,不是么?”
  片刻之后,那丝怅然已经不见了,他的神色已经恢复自如,牵着她的手离开医院,一边说:“明天我安排你爸爸去那里住下,然后我们回天尹吧?”
  他将她送到宾馆门口,在她要下车前,易子容又喊住她:“对不起。”
  浅浅的灯光下,杜微言唇角轻弯,微笑说:“你说了很多遍了。”
  他固执的看着她,目光清亮:“刚才……我真的有些害怕。”
  “怕什么?你做都做了。”杜微言半开着玩笑,又抚慰般的握了握他的手,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而他依然回望自己,嘴角有些倔强的抿着,目光看着她,可又好像正在望着别处。他缓缓俯身过来,又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双手将她揽在怀里。
  这样的姿势,在这个布满了繁星的春日夜晚,烘烤得彼此有些热度。
  “我对你说过么?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才会答应留下来——那篇文章发出来那天,我看见你送你爸爸上车,然后一个人坐在街边吃东西。那个时侯我就后悔了,很后悔。我在想,只要你对我说话时的语气柔和一些,只要你对我抱怨几句你的工作,我就制止这一切……”
  “后来车子开过你身边,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你坐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错得更离谱了。其实你连开口都不必,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只给我一个眼神就好……”
  “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怕之前自己做的不对。可是也没法改正了,只能一步接着一步走下去。”
  杜微言被他抱在怀里,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暖暖的,落在她的颈间,像是一把小小而柔软的刷子刷过,微痒,又叫人动容。
  原来就是那个早上么?
  那时自己在电话里,脱口而出的软弱,又被强行的克制住,只是那阴差阳错的刹那啊。
  她忽然从他怀里仰起头,慢慢的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找你么?”
  易子容摇头,其实他自己猜了许多次,可唯一的解释不过就是那样,她讨厌自己,所以宁愿自己受委屈。
  “我怕你再说我有目的地接近你啊……”杜微言喃喃的说,“第一次是为了《瓦弥景书》,第二次还是为了它。可我真的没这么想过……”
  她的神色带了些许怔怔,似乎想起了很多事,长长的睫毛落下来:“你说,我们是谁在误会谁?”
  他轻笑起来,有一丝复杂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是情感么?他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了……他侧头去吻她的脸颊,低低的说:“是我误会你。是我不好。”
  “还有,我一直很好奇……”她轻轻笑了一声,“莫颜,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喜欢江律文呢?”
  易子容想了想,才带了低笑,几乎轻吻着她的耳侧说:“我不知道。我只不过讨厌有人像我一样,这么喜欢你。”
  杜微言觉得自己的脸颊慢慢的热了起来,纤薄的耳廓或许已经红得透明了,她伏在他肩上微笑,然后带了几分了然说:“那么你告诉我,今天江律文说的话,他说你打算用延误工期来威胁他,是不是真的?”
  春虫啾啾的鸣叫声从草坪里传来,哧溜溜的像是划在心尖的地方。
  易子容有些尴尬的顿了顿:“合作之初,我是有那么想过。不过后来就没那个想法了。”
  “我就知道。”杜微言将笑意加深了,“可你刚才那么理直气壮。”
  他的表情就真的有些理直气壮起来,勾了唇角:“我帮了他也是实话。我还不至于这么幼稚。”说完他自己也有些忍不住,轻轻的笑出声音来,眼角微微挑起的弧度,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放松而闲适。
  “嗳,我爸爸回来了,不说了。”杜微言往外看了一眼,匆匆忙忙下车,迎着远处那个人影走去。
  而他一直静静的坐在车里,黝深的黑眸不曾离开那个背影。
  开车离开的时候,易子容忽然发现,原来真正的愉悦是这样的么?
  什么也不用说。可是心口的那一块是暖的,过往的酸涩和不如意,刹那间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就连……那长久的寂寞,都不再可惧了。
  第二天早上,将杜如斐送到老宅后,他们起程回天尹。
  杜微言并没有对父亲提起是谁送来了《瓦弥景书》,只说单位如今收到了一份原始素材,正在鉴别。杜如斐倒也很欣慰,催着她赶快回去。
  车子才离开红玉,幽深狭长的山间隧道里,易子容忽然转过头异常认真的问她:“你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么?”
  路边的灯一盏盏滑过,连成一条优美圆润的橙色曲线,杜微言有些狡黠的向他笑着:“喂,你谈过恋爱么?”
  他点头,表情很认真。
  “唔,你喜欢我,这不是恋爱啊。”她微微笑起来,“其实我也没有。我们一起试试好了。”
  “我问的是你愿不愿意住在我那里……”
  “谈恋爱进展没那么快啊,总要等到互相了解了才能下一步啊。”她微微将脸转向车窗外,抿起一丝笑。
  他喜欢她偷偷的笑,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她和自己在一起,这个小丫头是快活的,不曾有勉强,不曾有阴霾,什么都没有。
  杜微言靠着椅背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在市区。恰好赶上交通拥堵的时刻,车子夹杂在车流中忽进忽停,因为有些晕车,她便将车窗打开了一半。
  带了热度的城市气息中混杂尘埃,转瞬间扑面而来。因为撩拨起了耳边落下的发丝,杜微言将双眼轻轻一眯,咳嗽了一声,说:“这么快就到了?”
  易子容侧头看看她,目光在她晕红的脸颊上停顿了数秒,才开口问:“去单位还是回家?”
  “先回家吧。”杜微言想了想,又喊住他,“等等——我去超市买些东西。”
  站在长长的自动扶梯上,她扶着推车,转头望着易子容说:“你饿不饿?我们去买些吃的吧?”
  “你会做么?”易子容有些怀疑的看着她,仿佛预见了她会做出很不怎么样的食物,嘴角却是一抹笑意。
  “会一点儿。一个人住的时候勉强总要对付一下吧。”杜微言也不以为意,跨下电梯,转身进了蔬果区。
  蔬果区的货架排放总是密集一些。一人一车在过道中穿梭,偶尔遇到迎面而来的另一辆车,就会显得拥塞。杜微言捡了捆芹菜扔进购物车,沾了一手的凉水,就轻轻甩了甩。易子容走在她身后,忽然有些难以抑制的伸出手,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然后稳稳的扣住,不愿再放开了。
  这么拥挤的过道,他就是要站在她的身边,杜微言瞪他一眼,可他只当做没有看见,甚至悄悄揽住她的腰,神情仿佛是在闲庭漫步。
  购物车撞到路边一位老太太的车子,杜微言一叠声的说对不起,又横了他一眼,低声说:“这样没法走路。”
  他有些孩子气的抿起嘴角来,目光却刻意的落在别的地方,置若罔闻。
  杜微言瞧着他好看的侧脸,忽然笑了起来:“你抓着我的手,我怎么买菜?”
  他有些无辜的将眼神挪回来,又落在紧紧扣着的双手上,低声说:“这么多人,我怕你走丢。”
  手中还有些湿意,摩挲在购物车的塑料横栏上,带了几分腻滑——杜微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柔软的眼神。隔了许久,她将要买的都买齐,排在长长的人群后边等待付款的时候,才牵了牵他的手指,慢慢的说:“我不会走丢。”
  人那样多,身前身后,听到的语气都是欢快清冽的,或者比较着各自购买的商品,或者有说有笑的聊着家常。在那一片喧闹之中,易子容微微俯下身,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眉宇折出一道略带怔忡的川字:“是么?”
  杜微言记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对他说这这样的话,她猜他会高兴,可看他的表情,却并不是。他凝神看着她,那双纯黑的瞳仁仿佛是璀璨流转的珠玉,光华轮回间,仿佛已过了许久。
  杜微言像是有了感应,脱口而出:“我骗过你么?你不相信我?”
  他很快的将目光移开,睫羽垂下,阴影落在挺秀的鼻梁边,扫出淡淡的薄影。
  “没有。”易子容加深这个微笑,似是为了让自己确信,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他像是热恋中的年轻人那样,即便是在大庭广众下,依然揽了女友的腰不愿放开,热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间,带了一丝笑意告诉她:“其实骗我也没关系。我总能把你找回来就行了。”
  许久没有回来的屋子里有一股尘土的味道。杜微言开了窗,又把菜拿到厨房说:“我先做饭。快饿死了。”
  他站在客厅看着她,有些茫然:“我要干些什么?”
  “嗯,帮我理菜?”她笑着说,“或者拖地?”
  电饭煲里渐渐有香味传出来,杜微言放下手里正在切菜的刀具,湿漉漉的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扬声招呼他:“帮我把芹菜切完,我去接个电话。”
  是爸爸的电话。
  “嗯,我刚到家。爸爸你住得惯么?”
  杜如斐竟踌躇了一下,半晌才回答:“挺好的。”
  “微言,你上次说,你和小易是在哪里认识的?”
  “木樨谷啊。就是月湖那里。”杜微言有几分诧异,“怎么了?”
  “没什么……好好休息吧。单位那边处理好了告诉我一声。”
  杜微言挂了电话,觉得爸爸有些话欲言又止,这一时半刻她没有多想,转身进厨房。
  恰好听见哐当一声,她看见易子容放下了刀具。杜微言一阵紧张,疾步走到他身边,皱眉问:“切到手指了?”
  他想把流血的手指藏起来,可到底被她拽了出来,上边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指间溢满了鲜红的液体。
  杜微言拉开抽屉找创口贴,一边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一躬身,露出后腰一截白皙的肌肤,阳光从窗叶中落进来,光洁如同象牙白——叫他很想抚上去,可他伤了手指,便只能站在她身后,低头凝视的时候,时光宛若停滞。
  杜微言将创口贴找出来,又低声说:“我帮你贴。”
  可他却不在意的笑了笑,伸手接过来:“我自己来吧。”
  杜微言还要再说的时候,他已经转身去了屋外,语气有些慵懒:“快点做饭,我饿了。”
  她将菜端出来的时候,易子容已经坐在桌边,明亮秀长的眼睛尾稍轻轻挑起来,似乎满是期待。
  其实菜的味道勉强也只能算是一般,可易子容埋头吃得很认真,一口一口的嚼咽,有种很淡很轻微的暖意从逐渐被填充的胃开始升起,直到蔓延全身。
  杜微言瞄见了他胡乱缠着的创口贴,忍不住皱眉说:“一会儿我帮你重新处理一下吧?”
  他却只笑了笑:“没关系。”
  杜微言瞪他一眼,到底不放心,还是把碗筷放下了。
  “真的不用。那么小的伤口。”他拉住她的手腕,流动的眸色中有一种灿烂的笑意,“好好坐着吃饭。”
  他这样一笑,杜微言忽然觉得有股热气蒸腾在脸颊上。
  是……脸红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脸,有些不敢再看他异常英俊的侧脸……和柔和的目光,于是顺从的坐下来,微微的低下头。
  她没看见他的眼底,温柔的神色下,有着一闪而逝的沉沉阴影。
  第二天回到单位,杜微言径直去了所长的办公室。
  领导的态度很好,又把事情的进展大致的说了一下。收到《瓦弥景书》之后,有专家将杜微言之前的论文与书上的文字对照验证之后,得出结论,即阗族语并非由论文作者创造的一种语言,它确实在历史上存在过,并且具有论文作者提出的种种特征。
  那么之前的指控就通通不成立了。最先在权威语言学杂志上刊登那篇发难文章的老先生也收到了相关的结论和鉴定,并且第一时间做了回复,认为这份材料“很好的解释了自己的疑问”,并承认了文章的可信度。
  杜微言拿着老先生的回复,感慨万千。即便是到了现在,哪怕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了什么,她心底对于这位率直的提出这个问题的老先生,依然抱着敬意。这几年来人人将目光盯在大热的阗族语上,却少有人用清醒的目光去看到那篇论文中存在的问题。她也不得不承认,需要极高的理论敏感度,才能看出这样的问题,老先生的大家风范,不需言说。
  “小杜,这材料是谁送来的你清楚吗?”
  杜微言摇摇头:“不清楚。之前我见到也是因为机缘巧合,只看了前几页,并没有翻过全文。”
  所长点了点头,也有点困惑:“这么珍贵的资料,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现在已经在所里存了档,小杜,如果你想继续做这方面的工作,不妨继续下去。”
  回到办公室整理桌子,同事们纷纷和她打招呼。小梁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哎,我就知道会没事的。”
  她微笑着一一回应,又开了电脑,将这些天整理的女书资料拷进文档,又听见电话响了起来。
  一般打座机进来的都是公事,杜微言接起来,喂了一声,就听见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问:“请问是杜微言研究员吗?”
  她的记忆中不曾有这样一个声音:“你是?”
  对方报了个名字,杜微言却着实愣在那里,隔了许久,才说:“哦,你好。”
  居然是那位老先生亲自打了电话过来,先是向她致歉,随后又问了许多关于阗族语的问题。
  杜微言素来尊敬那位先生是语言学界的泰斗,对于他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过了一会儿,老先生又问道:“就是说,就连你现在也对阗族语也只是了解了一部分而已?”
  杜微言说是。
  那边顿了顿,老先生若有所思:“这样一种语言,难道没有衍生出的亲属语言么?”
  又说了许久,最后杜微言挂了电话,长长舒了口气。老先生一直对阗族语有兴趣,难免将她的文章研读了许多遍,又提出了些意见。本来是应当先将这些质疑的问题询问过作者之后再决定是否发表的,哪知杂志社拿了他的原稿直接就刊登了,引起的轩然大波,就连老先生自己也错愕不已。
  至此,一切才水落石出,终于还是风平浪静。
  下班的时候接到易子容的电话,说是已经在路口等她,杜微言收拾了一下出门。
  隔着烁烁闪着的红灯,隔着如水车流,他就在对面,白色衬衣,烟灰色的便裤,漫不经心的站在路口。杜微言想要出声喊他,可他抬了抬清亮的眸子,轻易的找到她的身影,忍不住微笑起来。
  因为那抹浅浅的笑意,他的眉眼舒展,像是从一轴古画上拓下的人物,英俊难言。
  红尘千卷倏然而过,车水马龙的喧嚣亦悄悄掩去了。
  她怔在那里,再一回想,只觉得摄心。竟连红灯转绿都没有发现。
  易子容从对面走回她的身侧,笑着在她面前挥挥手:“发什么呆?”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看他,只是笑笑,岔开话说:“怎么没开车来?”
  易子容不以为意:“反正是去你家,这么近,走回去吧?”
  他这样理所当然,她就只能随他。
  吃了晚饭,杜微言瞧着他在沙发上赖下,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抿唇笑了笑,再清楚他的意思不过了,于是也不说破,自己跑到书房里开了电脑,动了动鼠标。
  那是她过年时逛街买的一盘单机游戏,闲着无聊的时候曾经通关了小半,上班了,就又扔在一旁没有动过。
  做语言分析是件枯燥且艰难的工作,整整一天对着大段大段的语料,乏味得可怕。杜微言放松的方式也乏善可陈。而打怪练升级就是其中一种。没空玩网游,看着单机游戏里主角的等级渐渐升高,也是不错的享受。
  她只点了点小地图,就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来。
  易子容站在她身后,看了眼屏幕,轻声问:“这是什么?”
  在她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很多事物的好奇感。
  “游戏。就是你扮演一个角色,喏……”她点点游戏里正在走动的男人,“然后就像演戏一样,走完他的一生。”
  他静静的看着那个小人在屏幕上挥剑、说话、走路,又伸手拿起了封套仔细的看。
  上面只印着一句话而已。
  “生尽欢,死无憾。”
  他喃喃的将这句话念出来,忽然觉得这样简单的语言,竟也有一种难言的魅力,让他克制不住的去想,该如何尽欢,怎样又才是无憾。
  目光重又落在杜微言身上,她就坐在自己身前,及肩的长发束成了马尾,柔柔的扫在白皙柔软的颈间。他有些不耐的想,就这样看着那人和怪物打架真的这么好玩么?于是忍不住俯下身,伸手覆上了她正按在键盘上的手背。
  蓦然涌至的暖意让杜微言觉得身体轻轻一颤,她安心的往后倚在他怀里,后脑就靠在他肩胛的地方,轻轻的比了个手势:“嘘——”
  那是游戏的动画画面。
  墨蓝而浓稠的海面,一盏接一盏的莲花灯,连绵而起的光明,荧荧如明珠的点缀。
  那些脸庞虽是虚幻,连肌理都是苍白的滑整,却在仰望天空绽开的花火之时变得真切而美丽起来。
  杜微言看得目不转睛,忽然没有来由的认定,这样的盛大繁华过后,会是异常凄淡的别离。
  游戏的动画早就放完,他便收紧了这个怀抱,薄削的唇一直移到她的耳侧,声音犹然带着醺热的温度,低低的问:“看完了么?”
  杜微言没有避开,却异常固执的低着头,似乎在用目光追逐着什么。
  他抱着她的手正在用力,她便皱眉制止他,握住他的左手仔细的看,有些奇怪的说:“嗳?你手上的伤好了么?”
  易子容动作滞了滞。旋即,他置若罔闻……将手指从她的手中抽出来,半强制的将她抱起来,一点点的去亲吻她的唇,温柔又带着迷醉,浅浅的啜吸她的气息。
  除了初识的那一晚,因为醉酒,她也变得乖巧而柔顺,即便被他弄疼了也不过浅浅皱眉而已。这或许是她最听话的一个晚上……
  仲春的夜晚,开了一半的窗户温柔的撩起轻薄的窗帘,月光轻轻的从缝隙中泼落进来,银光四溅。他借着半明半寐的光亮看着她伏在自己胸前的侧脸。每一下轻柔的呼吸,她如扇的长睫都会轻轻的扫在肌肤上,带着细微的撩拨和痒意。他微笑着想起许多事,其实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自己而言都是难耐的诱惑,即便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存心。
  他用眼神细细的描摹她的五官,柔长的眉,小巧的唇。漫长的夜,这样一遍一遍的重复,只让人觉得浮生短促,恍如梦醒——而杜微言光滑的背脊处还带着潮热的汗湿,真实的触感告诉他,这是真的。
  她愿意同他好好相处,没有逃避和退缩。
  可他呢?这样欢愉,这样默契……这样欺瞒,还能有多久?
  一只手慢慢的离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月光下,易子容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满是怅然。
  杜微言的身体动了动,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有些猝不及防,又有几分茫然的看见他清明的神色,模糊不清的嘟囔了一句:“几点了?你不睡么?”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角,轻声说:“唔,睡吧,很晚了。”
  她乖乖闭上眼睛,睡得慵懒且安心。
  眉月从天边一角移到了中天之上。
  易子容依然没有合上眼睛,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柔和甚似银辉。
  清晨。
  易子容将她从薄被里叫醒的时候,杜微言犹带着几分不情愿,伸手就掀起被子遮住了头脸。他耐心的掀开被子一角哄她起床,直到她穿戴整齐从卧室出来,坐在餐桌边吃早餐,他才慢慢的说:“你是不是每天起床都这么痛苦?”
  杜微言嗯了一声。
  “那么辞职吧?”他异常认真的说,“反正也挣不了多少钱。”
  杜微言呛了一口牛奶在喉咙里,疑惑的看看那张近在身侧的脸:“你……在开玩笑么?”
  他抿了抿唇,带了丝不耐烦:“叫醒你花了十五分钟。”
  他大概不是开玩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有哪怕一点点不舒服……杜微言忽然微笑起来,示好一样握了握他的手:“我喜欢这个工作啊。不让我做这个,每天会闲死。还有……”
  他微扬了眉看着她。
  她就悄声说:“也不是每天都那么赖床的。”
  这句话终于让他一愣,然后轻笑起来。
  此刻的窗外,碧空如洗,春意明媚,连几丝凉风,都渗着撩人的醉意。
  这段时间单位早上都会开讲座。所里新买了一批电子资源,其中有很多语言分析软件,于是请了开发人员来教大家怎样操作。
  杜微言听得津津有味。科技发展的速度总是大大的超出人的预计。好比在前几年她初遇阗族语的时候,无法判断它是怎样的语言,于是只能拿着手绘的语言识别逻辑框图反复的对照,用一项项特征来对比和筛选。
  可如今有了这样现成的软件,只要将语料扫描进去,谱系分类就一目了然了。
  比如讲汉语材料输入,出来的便是汉藏语系的定论。
  杜微言忽然起了顽心,这套软件的基础资料既然是现存的语言,那么……把阗族语输进去,会是什么样呢?
  她扫了一段资料进去,点了确定。
  滚动了片刻,出来的是个“null”,无效。
  果然如此,她抿唇笑了笑,仿佛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小小趣味。
  再输入一段玲珑文字,依然是“null”。
  杜微言托着下颔,盯着单调的屏幕看了一会,又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按钮——“亲属语言谱系分析”。
  她心中微微一动,手指便轻轻点了下去。
  电脑的运作变得缓慢起来,隔了许久,才听见叮的一声,鉴定的结果是,相似度百分之三十七,疑似亲属语言。
  所谓亲属语言,是指同一原始基础语分化出的独立语言,比如汉语和苗瑶族的语言。
  杜微言愣了愣,阗族语和玲珑是亲属语言……那么也只有一种可能,就像自己推测的那样,阗族语是原始基础语,而玲珑,则是随之衍生的。
  她也曾简单的分析过,玲珑记录的是一种语音……那么相对应的,记录是不是就是阗族语的语音呢?昨天老先生还对自己说过可以用亲属语言来鉴定一种语言的方法,她怎么就没想起玲珑呢?
  杜微言想起自己对阗族语的掌握,其实只局限在几个字上。易子容教她的时候,一来是时间紧,二来他也并不擅长教人。而她本身需要溶解消化的材料又太多,也难怪如今自己可以看到《瓦弥景书》,却依然不知道上边记载的是什么。
  她又想起自己问过易子容《瓦弥景书》上记载的是什么,他每次只是笑笑,避而不答——如果……如果她能悄悄的将这本古书破译出来,再突然告诉他,是不是能让他吓一跳呢?
  和学术成果无关。她只是很纯粹的想要看看他惊诧的样子罢了。杜微言唇角悄无声息的染上一丝微笑,玲珑不难掌握……利用亲属语言反推原始基础语,虽然有难度,可是未尝不能试一试。
  档案室里空无一人,日光灯的光线有些惨白。
  因为是影印本,时光落在古书上的痕迹也一并的拓印下来,错综交杂而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墨色。古怪的符号,疏落的排列,研究了好几天了,真正开始的时候,还是觉得难以下手。
  窗外的树影被微风撩动,杜微言随意的翻到最后一部分,忽然惊觉这是全书内容最少的一部分。她想了想,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从档案室出来时已近正午,又接到易子容的电话,询问她晚上是不是有时间。
  “嗯?”杜微言有一半的心思还落在工作上,听得模模糊糊,“什么事?”
  “酒会。你愿意陪我去么?”他的声音好像带了丝忐忑,又重复了一遍,“今晚。”
  杜微言警惕起来:“是不是要见什么人?”
  “可能会遇到江律文……”他很快的说,“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杜微言笑了笑:“我陪你去吧。江师兄也不是别人,没什么见不得的。”
  他倒是愣了愣,隔了一会才说:“好,那你早点下班,我来接你。”
  易子容住在城西的一所公寓。他一个人住,就显得太宽敞,也太冷清了。杜微言知道他并不在乎住在什么地方,可是想想这几天他一直蜗居在自己家里,又有些好笑,忍不住回头问他:“住在我那里会不会觉得很挤?”
  他似乎毫不在意,顺口就说:“还好。”
  沙发上放着一件黑色长裙,连首饰都一并配齐了。杜微言拿起来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有些迟疑:“这么正式?那我的头发怎么办?”
  “一会儿有人帮你来弄。”易子容闲闲的往沙发上一靠,又拍了拍自己身边位置说,“过来。”
  她坐过去,易子容伸手将她肩膀揽过来,还没开口说话,门铃就响了。他半是懊恼的放开她,起身去开门,一边说:“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发型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就在卧室的镜子前帮杜微言打理头发。
  “头发要弄成什么样呢?”她挑了一缕发丝仔细的看,又说,“杜小姐,你的发质很好啊。”
  杜微言透过镜子看了看易子容,有些犹豫:“随便弄弄吧,要不盘起来?”
  “好的。”她将杜微言的长发分开,忽然微笑着说:“嗳?有白发了哦。”
  杜微言一怔,伸手接过来,仔细的对着光线看了看。
  从末梢到发根,这丝头发仿佛是时下流行的渐变色系,乌亮的黑,逐渐变成晶莹剔透的白,有些奇妙,也有几分惊心。
  易子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拈起了她掌心的发丝,杜微言就顺势看易子容一眼,半开玩笑:“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啊?”
  他的眸色沉黑,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继续调侃:“可是你看起来都不会老哎?就和我那时候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有没有保养的秘籍?”
  发型师都忍不住听得微笑起来,侧头看了易子容一眼,眼前的男人唇角微抿,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一种极致的英俊,是真的很好看。
  “别胡说。”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易子容忽然带着几分不悦开口,“你再丑的样子我都见过。哪里老了?”
  杜微言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很丑的样子了?”
  易子容怔了怔,像是有一片薄云慢慢的飘来,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的语意有些涩然:“你忘了么……很久之前了。”
  杜微言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他一挑眉梢,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想起来了?”
  “是不是我在明武,被砸了头的那次?”
  他不置可否,只是微勾了唇角,眼神中有若有若无的笑意闪烁。
  “嗳,不许再记得了,也不许再提。”杜微言十分活泼的说,“真的太丑了。”
  他不说话,只是悄悄俯身,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身后的发型师小姑娘微微脸红起来。
  这是为了庆祝江氏集团完成对红玉开发投资第一期项目的酒会。
  仲春的天气不冷不热,最是舒爽适宜。只是夜宴时女士大都穿着正式的礼服,难免有肌肤曝露出来,于是暖气依然打得十足。
  大堂内的水晶吊灯璀璨得耀眼,铺盖着厚实洁白的长桌上错落摆置着冰雕,最近的一尊放在红木托盘上,是一头展翅欲飞的雄鹰。许是因为温差,鹰身模模糊糊的氤氲着一层白雾。侍者在灵巧而迅捷的换盘,糕点看上去缤纷夺目。
  这便是所谓的衣香鬓影吧。
  杜微言以前参加的学术会议也会有酒会,只是远不及这样的正式。不知是地毯没有铺平整,还是新鞋子有些硌脚,她毫没来由的就往前倾了倾身体。身边一双手很及时的伸出手,揽在她的腰间,低声说:“小心。”
  助理一直跟在易子容身边,有时会上前低声提醒几句,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沉默得仿佛是他们身边的一侧剪影。
  易子容和旁人寒暄,言辞与微笑都无懈可击。
  “你习惯么?”她忽然悄悄的仰起头问他,耳垂上兰花状的坠子轻盈的闪动,仿佛此刻望向他的清亮眸色。
  “嗯?”易子容的目光不远处一位熟悉的男士脸上收回,还带了妥帖的微笑,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什么?”
  她忍不住握紧他的手,低声说:“这样笑,这样说话……你习惯么?”
  他个子太高,即便杜微言穿了数寸高的鞋子,还是要踮起来才能勉强面对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有几分捉摸不定,也并不反对这样场合下她突如其来幼稚的小动作,倒是很配合的低下头,气息温暖,撩得她落下的几茎长发轻晃。
  “你要听真话?”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
  杜微言的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还没有回答他,他的助手却疾步走过来,目不斜视,低声在易子容身边说了句话。
  易子容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落下来,有一瞬间似乎在认真的思索着什么。
  “什么事?”
  他的表情很快的回复自然,微笑着说:“有个老朋友,我去见一下,很快回来。”
  他又低声吩咐助手:“你陪着杜小姐,我出去一下。”
  杜微言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的助理小谢,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只能尴尬的笑笑:“谢先生,好久没见了。”
  他颇为公事化的笑笑:“是啊。”
  气氛有些僵硬。侍者走过,杜微言拿了一个高脚杯,又轻轻的抿了一口,又问:“你和他一起工作……多久了?”
  “快三年了。”谢助理陪着她往露台上走,语气也不再那么拘束,“那时候我是公务员,后来因为几项合作认识了,他就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共事。”
  杜微言眨眨眼睛,有些诧异:“公务员?工作很好啊。”
  “是啊。”谢助理笑了笑,“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易先生这个人,很……”
  他想了想,选择了一个词:“神奇。”
  “呃?”杜微言忍不住抿出了一丝微笑。
  “他能办成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不过三年而已,他如今的一切……如果是一般人,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杜微言听出了淡淡的一丝钦佩,又有些好奇的问他:“你觉得他好相处么?”
  “唔?”他警觉的看了杜微言一眼,微笑不语,良久,才说,“他对杜小姐你很好。我还不曾看到他还对谁这样耐心过。”
  杜微言将手中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又将高脚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盘上。
  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前边忽然有了些许的动静:“嗳,来了。”
  大堂的前门拉进了两道淡淡的人影,一前一后,交错的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最先走进来的是江律文,银灰色西服,高挺的鼻梁上带着一副眼镜,嘴角的笑容也是斯文俊秀。从红玉回来,他瘦了不少,脸颊也轻轻的凹陷下去,只是这样看来,倒愈发显得清隽了。这人在交际场上天生的进退自如,目光触及之处,便和大半的人都打了招呼。最后视线转到大堂右角,几不可微的点了点头。
  杜微言扬起微笑,和他打了招呼,接着目光越过他,又望向了后边的那人。
  易子容走在他身后,黑色剪裁得当的西服,浓黑的眉下一双眸子亦是纯黑的。可是他从容不迫走来,那姿态却又叫人觉得简单到了极致,便是另一种奢华。
  江律文将脚步缓了缓,又侧头对易子容说了几句话。易子容并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随即从人群中走出来,快步回到了杜微言身边。
  小谢看着易子容的目光有几分询问的意思,他便轻轻的点了点头。
  “易总……这怎么行。”他脱口而出,又看看被众人围簇着的江律文,“这么快?”
  杜微言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即便知道此刻插口不大合适,可还是问了出来:“你去见江律文了?”
  易子容默不作声,牵了杜微言的手,只是示意她听江律文说话。
  “……已经就红玉的开发,和业运集团达成了一致的合作意向……”
  许是看到了底下宾客困惑的眼神,江律文又不得不强调了一遍:“业运集团素来低调,主持开发过的项目有……”
  杜微言抽了一口冷气,看了看易子容不动声色的侧脸,忽然想起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原来……身边那么多的项目都是业运,也就是他名下的么?
  一旁谢助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易总,这样做实在有些草率。和江氏合作,我们之前……”
  易子容漫不经心的打断他:“行了。隔墙有耳。”
  这样的酒会,任是谁听到旁人的只言片语,大概就会点燃一场蝴蝶风暴。谢助理点了点头,勉强不再开口了。
  易子容听着江律文条理清晰的陈述,思绪却一点点的在回到刚才。
  他在顶楼的套房看完了那一叠资料,半晌,终于淡淡开口:“你想要什么?”
  江律文靠着松软的沙发,姿态闲适,只有目光如同绷紧的弦:“什么都不要。只是想知道这些是什么。”
  易子容修长的手指交叠起来:“她已经拒绝你。其实这件事和你无关。”
  房间里弥漫着百合的香味,有些像是露水的味道。喜欢的人爱它淡雅,厌恶的人就总归会觉得刺鼻。悄然无声,只有时间一分一秒的逝去,相对坐着的两人,倒不像是对峙,更像是各自沉思。
  “你如今在红玉有多少阻力,我很清楚。”易子容突兀的开口,“业运和江氏合作。你们可以分享业运在红玉乃至临秀省所有的人脉资源。”
  江律文惊愕的抬眼。这个结果委实出乎江律文的意料,他看了看易子容身前那叠图片……那些真的重要至此么?
  而易子容的目光倏然锋锐,似乎在瞬间看穿了江律文在心里想着什么:“不是它们有多重要。事实上,是她太重要,以至于别的,我都不在乎。而我的事,和你无关,也不希望你再窥探什么。”
  他站起来的时候掀起一股旋流,那叠资料便如蝶般旋转着落在纯羊毛的地毯上。
  “我无意窥探什么。没有那场事故,大概也不会发现这些……”江律文看着他挺直的身姿,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辩解着什么,“没有直接找微言,我想已经表明了态度。我不想伤害她。”
  易子容简单的截断他:“那就好。”他指了指满地的纸屑,“这些我不想去管,你会收拾的。江律文,本质上你还是商人。我想我们的合作会愉快的。”
  “喂……”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了这个现场,杜微言纤细的手指紧紧的扣在他掌心,仿佛要纠缠成错乱的掌纹——
  “嗯?什么?”他自如的低头向她一笑,眸心深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你和江律文合作?”
  “嗯,没什么。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事。”易子容轻描淡写,“走吧,没什么事了。”
  他拉着她离开,头也不回。
  助理匆忙的从后边赶上来,将车钥匙交到易子容手上,
  车子开到路上,遇上第一个红灯。易子容漫不经心的拿指尖敲打着方向盘,又侧头看了杜微言一眼。
  她今天穿的黑色礼服,领口处的褶皱如同波浪涟漪,轻轻往下一卷,便露出了大片的肌肤。并不是他印象中如雪的一片洁白,稍稍洇了些浅红,仿佛这个时节满城的春日飞花般粉嫩。
  红灯正慢慢的跳跃。
  120……119……118……
  他骤然俯身,将她禁锢在了身前小小的空间中,又含住她的唇瓣,才触及她细腻温软的舌尖,便轻笑着说:“喝了多少酒?”
  “唔,没多少……”脸似乎烧得更红了,杜微言勉力偏了偏头,一手撑在他胸口的地方,“不要在这里。”
  他不管不顾,炽热的气息一直游移到了她的胸口,深吻还是轻噬已经不重要了,只是迫得她不得不微微仰起头:“莫颜……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停下动作,却没有离开她温热的身体,良久,才说:“没有。”
  这一晚上忽然起了薄雾,车窗半开着,杜微言忽然觉得有一些浅淡的雾水悄无声息的落了进来,将他极致英俊的容颜衬出了一丝模糊的光晕,仿佛是水般的质感,轻轻一触,就会支离破碎。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一惊,忍不住直起身体:“莫颜……你会突然消失么?”
  他勾起唇角,又顺势将掌心放在她额角的地方,极尽温柔:“小丫头,你又喝多了。”
  可他呢?这样欢愉,这样默契……这样欺瞒,还能有多久?
  一只手慢慢离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月光下,易子容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满是怅然。
  杜微言的身体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几点了?你不睡么?”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角,轻声说:“唔,睡吧,很晚了。”
  她乖乖闭上眼睛,睡得香甜安心。
  眉月从天边一角移到了中天之上。
  易子容依然没有合上眼睛,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柔和甚似银辉。
  清晨。
  被易子容叫醒的时候杜微言犹带着几分不情愿,伸手就掀起被子遮住了头脸。他耐心地掀开被子一角哄她起床,直到她穿戴整齐从卧室出来,坐在餐桌边吃早餐,他才问:“你是不是每天起床都这么痛苦?”
  杜微言嗯了一声。
  “那么辞职吧?”他异常认真地说,“反正也挣不了多少钱。”
  杜微言呛了一口牛奶在喉咙里,疑惑地看看那张近在身侧的脸:“你在开玩笑么?”
  他抿了抿唇:“叫醒你花了十五分钟。”
  他大概不是开玩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有哪怕一点点不舒服……杜微言忽然微笑起来,示好一样握了握他的手:“我喜欢这个工作啊。不让我做这个,每天会闲死。还有……”
  他微扬了眉看着她。
  她就悄声说:“也不是每天都那么赖床的。”
  这句话终于让他一愣,然后轻笑起来。
  此刻的窗外,碧空如洗,春意明媚,连几丝凉风,都渗着撩人的醉意。
  这段时间单位早上都会开讲座。所里新买了一批电子资源,其中有很多语言分析软件,于是请了开发人员来教大家怎样操作。
  杜微言听得津津有味。科技发展的速度总是大大的超出人的预计。好比在前几年她初遇阗族语的时候,无法判断它是怎样的语言,只能拿着手绘的语言识别逻辑框图反复对照,根据一项项特征来对比和筛选。
  可如今有了这样现成的软件,只要将语料扫描进去,谱系分类就一目了然了。
  比如将汉语材料输入,出来的便是汉藏语系的定论。
  杜微言忽然起了玩心,这套软件的基础资料既然是现存的语言,那么……把阗族语输进去,会是什么样呢?“
  她扫了一段资料进去,点了确定。
  滚动了片刻,出来的是个“null”,无效。
  果然如此,她抿唇笑了笑,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小小趣味。
  再输入一段玲珑文字,依然是“null”。
  杜微言托着下颌,盯着单调的屏幕看了一会,又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按钮——“亲属语言谱系分析”。
  她心中微微一动,手指便轻轻点了下去。
  电脑的运作变得缓慢起来,隔了许久,才听见叮的一声,鉴定的结果是,相似度百分之三十七,疑似亲属语言。
  所谓亲属语言,是指同一原始基础语分化出的独立语言,比如汉语和苗瑶族的语言。
  杜微言愣了愣,阗族语和玲珑是亲属语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像自己推测的那样,阗族语是原始基础语,而玲珑,则是随之衍生的。
  她也曾简单地分析过,玲珑记录的是一种语音……那么相对应的,记录的是不是就是阗族语的语音呢?昨天老先生还对自己提起过可以用亲属语言来鉴定一种语言的方法,她怎么就没想起玲珑呢?
  杜微言想起自己对阗族语的掌握,其实只局限在几个字上。易子容教她的时候,一来是时间紧,二来他也并不擅长教人。而她本身需要溶解消化的材料又太多,也难怪虽然如今自己可以随时看到《瓦弥景书》,却依然不知道上边记载的是什么。
  她又想起自己问过易子容《瓦弥景书》上记载的是什么,他每次只是笑笑,避而不答——如果……如果她能悄悄将这本古书破译出来,再突然告诉他,是不是能让他吓一跳呢?
  和学术成果无关。她只是很纯粹地想要看看他惊诧的样子罢了。杜微言嘴角悄无声息地染上一丝微笑,玲珑不难掌握……利用亲属语言反推原始基础语,虽然有难度,可是未尝不可一试。
  档案室里空无一人,日光灯的光线有些惨白。
  因为是影印本,时光落在古书上的痕迹也一并地拓印下来,错综交杂而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墨色。古怪的符号,疏落的排列,研究了好几天了,真正开始的时候,还是觉得难以下手。
  窗外的树影被微风撩动,杜微言随意翻到最后一部分,发现是全书内容最少的一部分。她想了想,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从档案室出来时已近正午,又接到易子容的电话,询问她晚上是不是有时间。
  “嗯?”杜微言有一半的心思还落在工作上,听得模模糊糊,“什么事?”
  “酒会。你愿意陪我去么?”他的声音好像带了丝忐忑,又重复了一遍,“今晚。”
  杜微言警惕起来,“是不是要见什么人?”
  “可能会遇到江律文……”他很快地说,“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杜微言笑了笑:“我陪你去吧。江师兄也不是别人,没什么见不得的。”
  他倒是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才说:“好,那你早点下班,我来接你。”
  易子容住在城西的一所公寓。他一个人住,就显得太宽敞,也太冷清了。杜微言知道他并不在乎住在什么地方,可是想想这几天他一直窝在自己家里,又有些好奇,忍不住回头问他:“住在我那里会不会觉得很挤?”
  他似乎毫不在意,顺口就说:“还好。”
  沙发上放着一件黑色长裙,连首饰都一并配齐了。杜微言拿起来往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有些迟疑:“这么正式?那我的头发怎么办?”
  “一会儿有人帮你来弄。”易子容闲闲地往沙发上一靠,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说,“过来。”
  她坐过去,易子容伸手将她肩膀揽过来,还没开口说话,门铃就响了。他一边半是懊恼地放开她,起身去开门,一边说:“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发型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就在卧室的镜子前帮杜微言打理头发。
  “头发要弄成什么样呢?”她挑了一缕发丝仔细地看,又说,“杜小姐,你的发质很好啊。”
  杜微言透过镜子看了看易子容,有些犹豫:“随便弄弄吧,要不要盘起来?”
  “好的。”她将杜微言的长发分开,忽然微笑着说:“咦?有白发了哦。”
  杜微言一怔,伸手接过来,仔细地对着光线看了看。
  从末梢到发根,就像时下流行的渐变色系,从乌亮的黑逐渐变成晶莹剔透的白,有些奇妙,也有几分惊心。
  易子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拈起了她掌心的发丝,杜微言就顺势看易子容一眼,半开玩笑:“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啊?”
  他的眸色沉黑,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继续调侃:“可是你看起来都不会老哎?就和我那时候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有没有保养的秘籍?”
  发型师都忍不住听得微笑起来,侧头看了易子容一眼,眼前的男人唇角微抿,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一种极致的英俊,是真的很好看。
  “别胡说。”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易子容突然带着几分不悦开口,“你再丑的样子我都见过。哪里老了?”
  杜微言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很丑的样子了?”
  易子容怔了怔,像是有一片薄云慢慢正飘来,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的语意有些涩然:“你忘了么……很久之前了。”
  杜微言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他一挑眉梢,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想起来了?”
  “是不是我在明武,被砸了头的那次?”
  他不置可否,只是微勾了唇角,眼神中若有若无的笑意闪烁。
  “不许再记得了,也不许再提。”杜微言十分活泼地说,“真的太丑了。”
  他不说话,只是悄悄俯身,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身后的发型师小姑娘微微脸红起来。
  这是为了庆祝江氏集团完成对红玉开发投资第一期项目的酒会。
  仲春的天气不冷不热,最是舒爽适宜。只是夜宴时女士大都穿着正式的礼服,难免有肌肤曝露出来,于是暖气依然打得十足。
  大堂里水晶吊灯璀璨得耀眼,铺着厚实洁白桌布的长桌上错落摆置着冰雕,最近的一尊放在红木托盘上,是一头展翅欲飞的雄鹰。许是因为温差,鹰身模模糊糊地氤氲着一层白雾。侍者在灵巧而迅速的换盘,糕点看上去缤纷夺目。
  这便是所谓的衣香鬓影吧。
  助理一直跟在易子容身边,有时会上前低声提醒几句,但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沉默得像是跟在他们身边的一道影子。
  易子容和旁人寒暄,言辞与微笑都无懈可击。
  “你习惯么?”她仰起头低声问他,耳垂上兰花状的坠子轻盈地摆动,仿佛此刻望向他的清亮眸色。
  “嗯?”易子容的目光从不远处一位熟悉的男士脸上收回,还带着妥帖的微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什么?”
  她忍不住握紧他的手,低声说:“这样笑,这样说话……你习惯么?”
  他个子太高,杜微言虽然穿了数寸高的鞋子,还是要踮起脚来才能勉强面对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有几分捉摸不定,却并不反对这样场合下她突如其来幼稚的小动作,反倒很配合的低下头,气息温暖,撩得她垂下的几茎长发轻晃。
  “你要听真话?”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
  杜微言的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还没有回答,他的助手已疾步走过来,目不斜视,低声在易子容耳边说了句什么。
  易子容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有一瞬间似乎在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什么事?”
  他的表情很快恢复自然,微笑着说:“有个老朋友,我去见一下,很快回来。”
  他又低声吩咐助手:“你陪着杜小姐,我出去一下。”
  杜微言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的助理小谢,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只能尴尬地笑笑:“谢先生,好久没见了。”
  谢助理颇为公事化地笑笑:“是啊。”
  气氛有些僵硬。侍者走过,杜微言拿了一个高脚杯,轻轻抿了一口,又问:“你和他一起工作……多久了?”
  “快三年了。”谢助理陪着她往露台上走,语气也不再那么拘束,“那时候我是公务员,后来因为几次合作认识了,他就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共事。”
  杜微言眨眨眼睛,有些诧异:“公务员?工作很好啊。”
  “是啊。”谢助理笑了笑,“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易先生这个人,很……”
  他想了想,选择了一个词:“神奇。”
  “呃?”杜微言忍不住绽出了一丝微笑。
  “他能办成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不过三年而已,他如今的一切……如果是一般人,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杜微言听出了淡淡的一丝钦佩,又有些好奇地问他:“你觉得他好相处么?”
  “唔?”他警觉地看了杜微言一眼,微笑不语,良久,才说,“他对杜小姐你很好。我还不曾看到他对谁这样耐心过。”
  杜微言将手中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又将高脚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盘上。
  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前边忽然有了些许的动静:“哎,来了。”
  大堂的前门拉开,进来两道淡淡的人影,一前一后,交错地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最先走进来的是江律文,银灰色西服,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副眼镜,嘴角的笑容也是斯文俊秀。从红玉回来,他瘦了不少,脸颊也微微有点儿凹陷下去,只是这样看来,倒愈发显得清隽了。这人在交际场上天生的进退自如,目光游移,便和大半的人都打了招呼,最后视线转到大堂右角,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杜微言扬起微笑,和他打了招呼,接着目光越过他,又望向了后边的那人。
  易子容走在他身后,黑色剪裁得当的西服,浓黑的眉下一双眸子亦是纯黑的。可是他从容不迫走来,那姿态却又叫人觉得,简单到了极致,亦是一种奢华。
  江律文将脚步缓了缓,侧头对易子容说了几句话。易子容并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随即从人群中走出来,快步回到了杜微言身边。
  小谢看着易子容的目光有几分询问的意思。易子容点了点头。
  “易总……这怎么行?”他脱口而出,又看看被众人围簇着的江律文,“这么快?”
  杜微言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虽然知道此刻插口不大合适,可还是问了出来:“你去见江律文了?”
  易子容默不做声,牵了杜微言的手,只是示意她听江律文说话。
  “……已经就红玉的开发,和业运集团达成了一致的合作意向……”
  许是看到了底下宾客困惑的眼神,江律文不得不又强调了一遍:“业运集团素来低调,主持开发过的项目有……”
  杜微言抽了一口冷气,看了看易子容不动声色的侧脸,忽然想起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原来……身边那么多的项目都是业运,也就是他名下的么?
  一旁谢助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易总,这样做实在有些草率。和江氏合作,我们之前……”
  易子容漫不经心地打断他:“行了。隔墙有耳。”
  这样的酒会,任谁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都会扇起一场蝴蝶风暴。谢助理点了点头,勉强不再开口了。
  易子容听着江律文条理清晰的陈述,思绪却回到了刚才。
  他在顶楼的套房看完了那一叠资料,半晌,终于淡淡开口:“你想要什么?”
  江律文靠着松软的沙发,姿态闲适,只有目光如同绷紧的弦:“什么都不要。只是想知道这些是什么。”
  易子容修长的手指交叠起来:“她已经拒绝你。其实这件事和你无关。”
  房间里弥漫着百合的香味,有些像是露水的味道。喜爱的人爱它淡雅,厌恶的人就总觉得刺鼻。悄然无声,只有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相对坐着的两人,倒不像是对峙,更像是各自沉思。
  “你如今在红玉有多少阻力,我很清楚。”易子容突兀地开口,“业运和江氏合作,你们可以分享业运在红玉乃至临秀省所有的人脉资源。”
  江律文惊愕地抬眼。这个结果委实出乎江律文的意料,他看了看易子容身前那叠图片……那些真的重要至此么?
  而易子容的目光陡然锋锐,似乎瞬间看穿了江律文在心里想着什么:“不是它们有多重要。事实上,是她太重要,以至于别的,我都不在乎。而我的事,和你无关,我不希望你再窥探什么。”
  他站起来的时候掀起一股旋流,那叠资料便如蝶般旋转着落在纯羊毛的地毯上。
  “我无意窥探什么。没有那场事故,大概也不会发现这些……”江律文看着他挺直的身姿,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辩解着什么,“没有直接找微言,我想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我不想伤害她。”
  易子容简单地截断他:“那就好。”他指了指满地的纸屑,“这些我不想去管,你会收拾好的。江律文,本质上你还是商人。我想我们的合作会愉快的。”
  “喂……”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了这个现场,杜微言纤细的手指紧紧扣在他掌心,仿佛要纠缠成错乱的掌纹——
  “嗯?什么?”他低头向她一笑,眸心深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你和江律文合作?”
  “嗯,没什么。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事。”易子容轻描淡写,“走吧,没什么事了。”
  他拉着她离开,头也不回。
  助理匆匆从后边赶上来,将车钥匙交到易子容手上。
  车子开到路上,遇上第一个红灯。易子容漫不经心地拿指尖敲打着方向盘,又侧头看了杜微言一眼。
  她今天穿的黑色礼服,领口处的褶皱如同波浪涟漪,轻轻往下一卷,便露出了大片的肌肤。并不是他印象中如雪的一片洁白,稍稍透了些浅红,仿佛这个时节满城的春日飞花般粉嫩。
  红灯下的数字正一秒秒变化跳跃。
  他骤然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才触及她细腻温软的舌尖,便轻笑着说:“喝了多少酒?”
  “唔,没多少……”脸似乎烧得更红了,杜微言勉力偏了偏头,一手撑在他胸口的地方,“不要在这里。”
  他不管不顾,炽热的气息一直游移到了她的胸口,深吻还是轻噬已经不重要了,只是迫得她不得不微微仰起头:“莫颜……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停下动作,却没有离开她温热的身体,良久,才说:“没有。”
  这一晚忽然起了薄雾,车窗半开着,杜微言忽然觉得有雾水悄无声息地落了进来,将他极致英俊的容颜衬出了一丝模糊的光晕,仿佛是水,轻轻一触,就会支离破碎。
  她被自己的想法一惊,忍不住直起身体:“莫颜……你会突然消失么?”
  他勾起唇角,又顺势将掌心放在她额角的地方,极尽温柔:“小丫头,你又喝多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杜微言将头埋在厚实洁白的枕头中许久,才想起来这并不是在自己家里。翻个身,身体离床沿还有一臂的距离。不像家里那张床,对两个人来说太过窄小了。他必须常常将她拉回来,免得她摔下去。
  她披头散发地坐起来,身边是一套衣服。T恤牛仔裤,再普通不过,就是她日常上班的装束。
  原来他在这里,早就将一切都备齐了。杜微言边换边想,门突然就被推开了,她尖叫了一声,半晌才听到门口那人的声音正强忍着笑意:“看你起来了没有——要迟到了。”
  看看床边手机上的时间,杜微言呻吟了一声:“这么晚了啊?”
  餐桌上照例放着包子和一碗熬得厚实的紫米粥。杜微言伸手抓了一个起来,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好了,走吧。”
  他异常固执地拉住她:“不行,吃完再走。”
  杜微言瞪他一眼,又看了看时间,才想说什么,又被他堵住了话:“慢慢吃。”
  仔细想起来,易子容对她真是百依百顺,只有在吃饭上,他从不肯退让。杜微言一直是一个人住,吃饭不定时,有时候工作忙就吃得飞快,仗着年纪轻,从来都不去管胃的死活,偶尔疼起来,忍忍也就过去了。
  这个小毛病,她也不曾对别人说起过。只是有天晚上吃得快了,忍不住蜷在沙发上皱起眉头,就轻易地被他发现了。从此以后,监督她按时吃饭、吃饭要花多少时间,他都异常坚持。
  杜微言喝了几口粥,忽然觉得对面的目光有些异样,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怎么了?我的眼睛是不是肿了?”
  “我以为你会问问昨晚的事。”他摇了摇头,又微笑起来,“不过你好像不关心。”
  杜微言抽了张纸巾站起来:“你和江律文的合作么?你们生意上的事,我本来就不懂啊。”她开口催了催他,“快点,要迟到了。”
  乌沉的眸子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易子容听到自己轻轻叹了口气,而她脚步急快,并不曾听见。
  杜微言心烦意乱地坐在档案室,头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原本以为用玲珑反推阗族语会是一条捷径,谁知真正开始工作才知道——先从玲珑的发音系统去推知阗族语的音部,再揣测形部的含义,最后勉强去拼凑成整个字的意思。这样的程序,每一步都不可缺,不可错,繁琐至极。
  一直熬到下班之前,才把这几天的成果归纳出来,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冬天她比太阳暖,夏天她比月亮凉。”
  她盯着这句话良久,忍不住又翻了翻整本书,这会是什么呢?难道是男子对女子唱的情诗?
  算了,这些明天再研究吧……杜微言看看时间,回办公室拿包,又出门打车回父亲的家里。
  红玉的一期开发已经结束,专家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杜微言看见小院子的门开着,知道父亲已经回来了,两三步跑回去:“爸爸!”
  小院的竹架上已经缓缓爬上了泛着青色的藤蔓,微风一拂,刚刚长出的绿叶沙沙作响。杜微言看见父亲坐在藤椅上,手边是那个他用了很久的宜兴紫砂茶壶。他穿着惯常穿的灰色夹克,背对着自己,发丝间有些斑驳的黑白。
  “爸爸!”
  显然是杜微言的叫声将他从小憩中惊醒过来,杜如斐回过头,哎哟了一声:“回来了啊?”
  “该我对你说吧?”杜微言笑嘻嘻地,就着那个茶壶喝了几口水,“爸爸你都收拾好了么?我去把房间打扫一下。”
  杜如斐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望向女儿,笑了一笑:“不用了。有人来都做过了。”
  “嗯?”
  杜微言看见藤椅边放着一张家政服务的清单,委托人不明,但她脑中陡地闪过一个人,脱口而出:“大概是易子容吧。”
  她也不过对他提了提今天要赶回父亲这里帮忙收拾,想不到他这样细心……杜微言脸颊上染上了一丝微红,有些心虚地看看父亲的反应——
  而杜如斐重新将目光移回了那本厚厚的书,看了一会儿,又不急不缓地合上,站起来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从父亲波澜不兴的脸色上杜微言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锋锐。杜如斐神色淡淡的,喝了一口汤,才慢慢地问:“你和小易,现在关系怎么样了?”
  “嗯,很好。”许是被饭菜的热气蒸腾得有些脸颊发烫,杜微言的声音也放轻下来。
  杜如斐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倒像是闲聊一样:“我看你现在吃饭的速度倒慢下来了,以前怎么说你都没用。”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端了饭碗说:“爸爸,我再去盛饭。”
  “吃完我和你说点儿事。”杜如斐看着她站起来,脸色有些凝重。
  “哦,好的。”
  她转身进厨房,才盛了半碗饭,突然听见客厅哐啷一声响,随即是碗筷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杜微言的大脑瞬间空白了几秒,扔了饭碗就往外跑。
  一地狼藉。
  杜如斐毫无知觉地倒在客厅的饭桌边。
  急救室外,杜微言拉住匆忙出来的医生,连声问:“他没事了么?”
  她回想起急救车上父亲灰败的脸色,连声音都在发抖。
  “没有大问题,高血压引发的心肌梗塞,幸好送来得及时。”医生见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倒也温和地安慰了几句,“病人要卧床静养很久,你们家属注意吧。”
  杜微言坐在床边,看着插着鼻导管吸氧的父亲,这样架势,让她一阵阵地心慌,连近在身侧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
  易子容的手带着温热的安慰握住她肩膀的时候,杜微言并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后把身子轻轻往后一靠,任由他把自己圈在了怀里。
  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换了一瓶药水。单人病房里仪器轻轻地在闪烁,显示着病床上的老人心律还算稳定。
  杜微言站起来,默默走到走廊上,又定定地望着隔了一扇玻璃窗的病房。
  易子容颀长的身影遮住了她的视线,用轻柔的力道将她揽在怀里,低声说:“他不会有事的。”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薄薄一层衣料,毫不吝惜地以温热的身体贴紧她,抚慰她此刻的惊恐。
  杜微言将头靠在他的胸口,轻轻侧一侧,便听见有力的心跳声音。嘭——嘭——
  她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有些恍惚地说:“谢谢你。”
  “傻话。我又没做什么。”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又轻声说,“要不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陪着。”
  杜微言固执地摇头,长发擦过他胸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暗色中的藤蔓舒展。
  “至少我不是一个人了……”她喃喃地说,“以前你说十年,我就很害怕,所以宁可不要。”
  惊惶无措的时刻,随口说的话,往往才真切地触及内心。
  尽管有些语无伦次,可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手上的力道愈来愈重,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易子容微微抬起头,眼前是一片素色的净白墙面。空白如同此刻自己的思绪,茫然而无措,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于是只能暂且抱紧她,贪眷这一瞬的彼此。
  已是深夜。城市里星星点点橘色的亮光,将暗夜点缀得半明半昧,有潋艳的奢靡,也有空旷的孤寂。
  “你会离开我么?”她等不到他的回应,又轻轻问了一遍。
  他只是勾起唇角,吻在她眉心的地方,有些怅然地说:“什么是离开?生老病死……总有尽头。就算不想离开,也总有个结局。”
  她在他怀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像是从那个吻里感知到了什么,微微颤抖起来。
  易子容重又揽紧了她,静默了片刻,几乎贴着她的耳朵,滚烫的气息拂在杜微言的耳侧:“微言,嫁给我。”
  这委实不是一个谈婚论嫁的好地方、好时间。
  他说得这样直接和突兀。没有玫瑰和钻戒,连甜言蜜语都没有。
  周围是淡淡消毒药水的味道,往来间病痛与生死的折磨,甚至父亲躺在病房里还未曾醒来——
  可她点头答应了。什么也没说,也说不出来,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被他狠狠抱在怀里,也看不见他的表情。那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刻用轻轻垂下的睫毛敛去了心事,薄而优美的唇形微微地一张,低唤了一个名字。
  可是声音这样轻,像是从他的心底悄无声息抽枝的嫩芽,谁也不曾听清。
  哪怕她就靠在他胸前。
  杜如斐是在第二天中午醒的。刚一张开眼睛,便看到了守在床边的女儿。他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可怕,连一个音节都难以发出来。只能吃力地抬了抬手,抚了抚杜微言的头发。
  杜微言虽然靠着床小憩,却依然很警醒,看见父亲醒了,忙不迭叫来了医生。
  医生检查完毕后,只说状况很好,要他卧床静养,尽量不要说话,更不能劳累。杜微言松了一口气,握紧了父亲的手:“吓死我了。”
  杜如斐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易子容走进来,看见杜如斐已经醒了,便低声打了一个招呼。即便是在病中,目光不如往日的精神奕奕,可杜如斐的目光依然紧紧落在他脸上,仿佛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易子容不觉有异,将东西递给杜微言,又说:“你看看,是不是这些?”
  杜微言站起来接过,又翻了翻:“嗯,是这些——还有那几本书呢?”
  因为杜微言要留在医院陪着父亲,他就拿了钥匙去杜如斐的住处收拾些东西过来。杜微言怕父亲醒了无聊,又特意提醒易子容将放在桌上的几本书一并拿来。
  “什么?”他愣了愣,才想起来,“糟了,我忘了。”
  杜微言俯身拿热毛巾替杜如斐擦了擦脸,“爸爸,你再睡一会儿吧。”
  片刻之后,才抬头对他笑了笑说:“没关系。他刚醒,医生说要好好休息,也不能看书。”
  眼看着杜微言拿着毛巾去卫生间,杜如斐的目光重又落在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有些陌生,又有几分熟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他有些干涸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易子容便俯下身,温和地问:“叔叔,你想说什么?”
  声音皲裂,如同碎开的岩石,尖锐地擦过地面。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老人的唇形,努力分辨出那个词语——“莫颜”。
  眸色在刹那间变幻了数次,仿佛有暗金色的光芒从他纯黑的眸色中破裂而出,他在怔了数秒之后,微微笑起来:“什么?”
  杜微言从卫生间出来,甩了甩湿漉漉的手,便看见这样一幅画面:易子容坐在床边,低声对杜如斐说着什么,金色的光线落在年轻男子白色的衬衣上,勾勒出挺拔的背影,不失温醇的耐心。
  她等了片刻,才说:“你在和爸爸说什么?先让他休息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易子容站起来,有些歉意:“嗯,我知道了。”
  她走到父亲身边,杜如斐在说了几句话之后又觉得疲倦了,靠在枕头上又睡了过去,只是看起来,却苍老了许多。
  杜微言带了些忧心,轻轻叹口气。
  他牵住她的手,不急不忙地摩挲,力道柔和,叫她觉得安心:“别担心,叔叔不会有事的。”
  虽然父亲生病住院,可是照样还得上班。医院那边请了经验丰富的护工,但到底还是不放心,杜微言手里握着笔,始终难以写下完整的一句话。末了,心烦气躁将笔一搁,打算再去请半天假。
  走出门的时候有电话声响。杜微言接了起来,竟然是江律文。
  此时一切尘埃落定,她和他对话,也没了之前的别扭与刻意,反倒轻松起来。
  “爸爸他没事了。谢谢关心。”
  杜如斐是因为红玉工作的事病倒的,江律文要去医院看望他,又特意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杜微言客客气气道了谢,又说:“过几天吧。这几天他不能说话,还要静养些时间。”
  杜微言正要挂电话的时候,他突然又喊住她。
  “微言……”
  “嗯?”
  “你在木樨谷认识易子容的?”
  这是第二个人问她这样的问题。杜微言怔了怔,她并不愿意在江律文面前提这些事,于是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对方似乎也知道自己唐突了,微笑着换了话题:“我马上要出国了。”
  “嗯?”
  “这里的事情都上了正轨,想休息一下了。”江律文的声音带了几丝轻松,又像是淡淡的遗憾,“只不过这次回来,好像一事无成。”
  “怎么会呢?”杜微言笑着说,“那么多工作,不算成就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和易子容,还好么?”
  “挺好的。”杜微言异常轻松,“谢谢关心。”
  医院里照旧静悄悄的。杜微言踏进病房,护工刚替杜如斐擦完身体。杜微言拿了一本书坐下来,微笑着说:“爸爸,你无聊么?要不要我给你读书?还是读报?”
  杜如斐的目光滑过那本书的书名,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
  “咦?你之前不是就在看这本书吗?”杜微言把厚厚的书合上,“我还特意去家里拿来的呢。爸爸,你怎么老不说话啊?医生说少说话,又没说你一句话都不能说。”
  杜如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晃了晃手指,示意嗓子不舒服。这样一动,带着仪器乱跳起来,吓得杜微言连忙说:“别动别动。我知道了,一会儿问问医生。”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巡房,杜微言就问了问,医生检查了半天,也有些困惑:“没事啊。”又俯身查看了一下,才说:“可能是身体太虚弱了,过几天就好了。”
  杜如斐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甚至可以下床略微活动。可是只有嗓子一直不曾好起来,一开口只能发出不成话语的音节。
  杜微言告诉了父亲自己打算结婚的决定,而易子容就在她身边。杜如斐半靠着床,目光掠过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在他眼中发现了一丝紧张的痕迹。他闭上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杜微言带着不安静静地等着,片刻之后,杜如斐点了点头。
  易子容跨上前半步,俯下身直视杜如斐的双眼,缓缓地,又极认真地说:“叔叔,我会好好对她的。”
  杜微言有些脸红,拽了拽他的手,他却一动不动,全心全意地等待长辈的回应。
  杜如斐将这些小动作收在眼底,良久,点了点头。
  易子容抿紧的唇角陡地放松下来,他凝视着老人的双眼,如释重负。
  从医院出来,杜微言坐在车上,有些发愁地望着窗外:“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身体已经好起来了,怎么就是说不了话呢?”
  车子拐了弯,易子容看了看后视镜:“我可不是医生。”又安慰她,“身体在好起来就行了。说话的事,慢慢来。”
  她点了点头,和身体比起来,的确,能不能说话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如果叔叔的身体好起来了,年底之前,我们把婚礼办了吧。”易子容含着笑意看她一眼,眸子晶璨如同黑色的宝石,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杜微言想了想,并没有扭捏,点了点头说:“也好。”
  她又叹了口气说:“结了婚也好,爸爸虽然从来不催我,可我知道他挺希望有人能照顾我。”
  他细细分辨这句话的含义,突然就有些不悦起来,沉沉地扫她一眼,没有接口。
  其实话说出口的刹那,杜微言就知道他会误会。这人有时候像个孩子一样,自己随便一句话、一个眼神,他就开始闹别扭。
  最好的方法是转开他的注意力。
  “我见天看到报道了,关于业运的。不过似乎没人知道谁是幕后黑手。”她笑着戳戳他的手背,“嗯,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沉沉地反问:“这些事需要高调吗?”
  她被他蓦然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吓了一跳,只能讷讷地说:“我只是好奇。这年头高调很容易,不容易的是低调。”
  带了小小的讨好,他不会听不出来,脸色终于缓和了许多,虽然没搭话,但好歹愿意正眼看她了。
  车子在车库里停下,杜微言正要伸手解安全带,他却忽然俯身过来,掌心炙热,按住她的手背:“你嫁给我,真的没有勉强?”
  “没有。”她伸手拢住他的脖子,嘴唇几乎擦过他的,若即若离,“一点儿都不勉强。放心了吧?”
  他凝视她带着笑意的双眸,不轻不重地将自己的额头抵着她,喃喃地说:“那就好……”
  身边每个结过婚的人都告诉杜微言,准备婚礼是一件多么让人心力交瘁的事。听得多了,她又忍不住跑去问易子容:“结婚是不是很麻烦?”
  他忙着打电话,没空理她,末了有些不耐烦:“又不用你准备。”
  杜微言讪讪笑了笑:“那我去医院了。”
  宽大的起居室桌上,蔷薇色彩鲜艳。五月的阳光从透明玻璃外照进来,映着白色衬衣,让他看起来清爽而贵气。
  他又叫住她:“爸爸要是出院了,你问问他的意见,搬来一起住吧?照顾得方便一些。”
  杜微言有点儿脸红,踌躇着没有说话。
  易子容皱眉:“不过这里不够大,要不我们这几天去看看大一些的房子?”
  她瞪他一眼:“不是。爸爸……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一起。”
  其实大多数时候杜微言都有些小小的张牙舞爪,像是因为知道他对她好,所以从来不曾忌惮什么。有句话叫做,爱得深一些的那人,总是输了一些立场。易子容微笑着看着她,他不曾比较过谁多谁少的问题,他也并不介意。她愿意在自己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他都答应把你嫁给我了,你还怕什么?”易子容低下头翻着文件,不再看她,“晚上我来接你。”
  早上十点多的时候人还不算多,或许是因为周末,整个城市就连苏醒也总是晚上几拍。
  杜微言走进病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床边那束新换上的鲜花。百合似乎还滴着露水,将这个房间点缀得很是清淡。
  “咦?是谁来过了?”杜微言伸手理了理花束,又对杜如斐说,“爸爸,今天天气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
  上边其实夹着一张小小的卡片,杜微言看见字迹就知道了:“是江律文来过了?昨晚我们走之后他来的吗?”她伸手扶起父亲,一边注意观察父亲的口型。
  杜如斐点了点头,披了件外衣,走到门口,又犹豫了一会儿,示意杜微言去拿床边的那个文件袋。
  杜如斐身体几乎是全好了,就是还不能说话。医生检查了,又开了药,却没什么效果。杜如斐倒是很坦然,比着口型说话,甚至给女儿手书了“沉默是金”四个字,很是豁达开朗。
  小花园里没什么人,杜微言拿了条小毯子垫在石凳上,让杜如斐坐下,把文件袋递给他。
  杜如斐紧紧捏着文件袋,却并不打开,目光微微扬起,看着蔚蓝如海的天空,沉思着什么。
  “江律文来看过你了?”杜微言眯起眼睛看着摇曳的花丛,“他说他挺不好意思的,毕竟也是因为去了一趟红玉……”
  杜如斐仿佛不曾听见,只是低头打开那个文件袋,拿了一叠稿纸出来。
  杜微言有些不悦地阻止他:“老爸,对着太阳看东西对眼睛不好。”
  她瞄了一眼,那是他之前一直在做的民间信仰研究的一些小论文,她也曾帮忙誊写录入,于是顺手要接过来重新装回去。
  杜如斐捏住了页脚,并不放松,微微皱眉看着女儿,示意她放手。
  杜微言犟不过他,只能把手放开。
  他又看了女儿一眼,手指慢慢地从其中一张稿纸的中间划过。
  “让我看?”杜微言有些好奇,凑近了身体去看,方格稿纸上第一行字是“民间信仰的要素”。
  “有神或神性物……有安息供奉之所……信仰行为……有信仰组织、制度……”
  杜微言看过去,又疑惑地看了看父亲异常严肃的表情:“这是民间信仰的特点么?我觉得总结得很好啊。”
  这一行字的旁边,还有黑色的钢笔笔迹,写着“阗族”两个字。
  杜微言想了想,微笑着说:“阗族真的算是一个信仰行为十分坚定的民族。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很虔诚。”
  老人的头发在微风中泛着银色的光泽。他的目光慢慢地抬起,落在杜微言的侧脸上。
  接下去的话,杜如斐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给她听。昨晚江律文递给自己的那叠照片,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反复揣测的东西告诉女儿。
  花园里人渐渐多了起来。
  杜如斐握着那支签字笔,似乎酝酿了许久,才在稿纸的反面写了一行字。
  “全民信仰。”
  “嗯?是啊。他们就是全民信仰。”
  杜如斐静静转过头,看着女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竭力用正常的表情将那句话用嘴型表达出来。
  “全民信仰……只有一个人可以例外。”
  杜微言愣了好几秒,才模模糊糊的有些反应过来。
  可是依然下意识的说了句:“什么?”
  杜如斐低下头,工工整整的写下“莫颜”两个字。接着又是数行字,清晰而明了。
  轰的一声,杜微言不可思议的看着父亲,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可是又不能确定。
  杜如斐又抽出了几张纸,递到她面前。
  这次是照片,拍的并不清楚,倒像是从视频上截下来的,加上放大打印的缘故,有点儿模糊。
  玉色的岩石石壁上,刻痕宛然,栩栩生动。
  都是女子,正面,侧面,刻功并不繁复,却胜在灵动传神。
  梨涡一点,睫羽纤长,一双眸子如点漆般生动。
  杜微言怔怔抬起头来看着父亲。
  杜如斐的眼里倒映着女儿如画般美丽的五官,这样精致的小脸……又渐渐的和手上的图片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这……是什么?”她失语良久,匆忙将图片还给父亲,“爸爸,你想说什么?”
  杜如斐无法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心底的疑惑说给女儿听。那天他和易子容说完话,他古怪的表情,自己又突然失声……
  他叹了口气,这世界上实在有太多自己无法了解的事了。很多时候,他自己也很困惑。
  易子容……他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对微言没有丝毫的恶意。可他不甘心,也无法将女儿就这么轻易的送到别人的手里。
  杜微言只觉得自己头脑里一片空白,父亲给自己看的东西,其实平平无奇。可那几句话……那些图片……平时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都像是浮在星空的碎片,并不完整……她够不到,一时间也不能拼凑起来……可是细微的闪光间,像是在自己脑海深处点燃了小小一把明火。
  “那些照片我知道。”杜微言用力眨了眨眼睛,将异常不安的感觉从心里驱走,这些话说出来,不知是为了安慰父亲还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其实我和他早就认识了,后来有段时间他一个人在木樨谷那边,也许,是那个时候刻下的吧……”
  杜如斐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病房,护工送来了午饭,杜微言陪着父亲吃完,又拿了包站起来:“爸爸,我去趟单位。”
  杜如斐想要叫住她,可到底没有,只是抚了抚她的手背,无声的关照她:“小心点。”
  她勉强笑了笑,又俯身替父亲拉好薄毯:“爸爸,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你先不要管了。”
  重新走到屋外,花团锦簇的光景,正是春色最肆无忌惮的时候,阳光穿过槐树密密的枝叶落下来,却将她之前的话语戳得破碎不堪。
  她可以拿这样的理由搪塞父亲,可是石刻中的少女,分明秀发如瀑,长至腰际——而她初见他的时候,头发却只及肩。而画中女子的风姿,她分明是见过的……那是在扎布楞的壁画上。她初见他,那时他一身白衣,全神凝望着壁上的人影,仿佛浑然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
  杜微言,那人和你长得一样,可她……不是你。
  她轻轻咬住下唇,这念头渐渐的在自己心中活泛起来,由最初薄如蝉翼的阴影,直到浓浓的酿成了黑斑,她无法抹去,更无法逃避。
  莫颜……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单位里空无一人,杜微言去找值班的保安要了钥匙,走近了档案室。
  重新拿出那一叠资料的时候,她微微苦笑起来,胡乱捋了捋头发,低头开始写字。
  保安来敲门的时候,才惊觉已经晚上了。杜微言看着一下午的成果,有点儿不可思议。这真是她做得最顺利的一次分析了。她将资料归位,又慢慢走出屋子。
  空气里弥散着一种栀子花的香味,调成静音的手机上好几个为界来电,她看了眼,拨回去。
  “加完班了?”易子容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中听起来,低沉,带了叫人沉醉的醇味,“出来吧,我在马路口等你。”
  她不说话,许久,才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单位?”
  “去医院看过爸爸了。”他轻轻笑起来,不急不缓的催促,“快点儿,等了很久了。”
  杜微言知道他不是因为等很久而不耐烦,大约是怕她吃饭太晚又闹胃疼。
  “嗯,看见你了。”
  她挂了电话,看着那辆车开到自己面前。拉开后座的门,才发现易子容也坐着,开车的却是谢助理。
  让谢助理也等了许久,她有些过意不去,勉强笑了笑:“等了很久吧?怎么不进去找我?”
  易子容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没有接话,只对小谢说:“回家吧。”
  照例是堵车,车子夹在闹市区的一块,几乎寸步难行。窗外高耸林立的建筑已经霓虹潋滟。嫣红、绯紫、碧青……万千色彩流转而过,最后光影静止在暗蓝丝绒般的幕影上。
  小谢看了一眼后视镜,杜微言靠着易子容的肩膀,发丝散落了半张脸,睡得很熟。
  他忍不住回头,压低了声音说:“易总……”
  易子容淡淡瞧他一眼,又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到杜微言脸上,示意他轻一些。
  “协议已经拟好了,明天就能送来。”
  他懒懒的抬起眉眼,漫不经心的点头,目光移向窗外,右手却无意识的揽紧了她的腰,仿佛不这么做,她就会消失。
  杜微言靠在他肩上,似乎有些不大舒服,动了动身体。小谢连忙将头转回去了。
  接下来的数天时间,杜微言一直早出晚归,下班又从医院回来,已经近九点了。
  易子容不在家,她从起居室穿过,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书房照例半掩着门,漆黑一片。因为也不用帮忙打扫,她很少进去里边。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门推开了。
  先摸索着将灯打开,又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那是极宽大的座椅,往后轻轻一转,就能看到身后巨大的城市和闪烁的夜空。
  左手边的抽屉上着密码锁。他家里几个保险箱的密码,她都知道。他从不瞒她,住进来第一天,就全都告诉了她。杜微言还记得当时自己开玩笑:“你不怕我把这些一卷而空逃跑?”
  当时他就在这位置上坐着,低头写着什么东西,连头都没抬起来说:“你都跑了,我还要这些做什么?”
  当时自己一愣,随即笑出声音来,再转念想想,这个人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输入键盘像是一个个小巧圆润的贝壳,指尖触碰上去,冰凉而轻滑。她默然良久,终于还是按下了那一串数字。
  抽屉里是厚厚的几沓文件。她抽出来,一一浏览,直到最后一份。
  婚后财产分割协议。
  他确实提起过,后来杜微言不置可否,他就不再提起了。
  杜微言一条条的读完,虽然有些地方看不太懂,可大致意思她还是明白的。
  与其说是婚后财产分割协议,不如说是财产转让协议。不论两人因为什么原因分开……易子容名下所有财产都转让给杜微言。
  直到目光落在签名项上,杜微言才回过神。他已经将自己的名字签上了。
  她将文件重新放好,码得很整齐,仿佛不曾动过一般。
  “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分开……”身下的皮椅突然变得冰凉,杜微言不自觉的咬住下唇,之前他说十年……其实一直不曾改变。
  接近初夏的天气,卧室开着窗户,杜微言裹紧了薄被,还是觉得冷。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知道床的一侧轻轻一陷,有人躺了下来。她迷迷糊糊的向他靠了靠,闻到很轻很薄的一阵酒气。
  “喝酒了?”她将额头抵在他胸前,含糊不清的问了一句。
  他伸手揽在她的背脊上,嗯了一声,唇角贴在她的额上,那股酒味愈来愈浓,带了馥郁的香味,长久的纠缠不去。
  “你会不会忽然不见了?”她在他怀里翻了身,整张脸埋在被褥和他的怀抱深处,还有些意识不清。
  他薄薄的唇像是一尾灵巧的鱼,悄悄挪至她的颈侧,但是也没有过多的骚扰她。
  “不会。”许是有些醉了,他抱着她的时候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摩挲了记下,“睡吧。”
  她听话的点点头,在他怀里翻了身,沉沉入睡。
  第二天上班,杜微言从抽屉里翻出两包速溶咖啡,倒在一起,浓浓的冲了半杯水,又一气喝了下去,才翻开手里的资料。
  “歌谣中说,
  冬天她比太阳暖,
  夏天她比月亮凉。
  之前我从来不信,
  直到初见你,
  香茶美酒甜如蜜。
  ……
  黑雾弥漫。
  它告诉我,
  欲救众生,
  你须带着永恒的黑色,
  旁观这个世界。
  你们终将分离。
  一者轮回,
  一者永生……”
  近一个月的工作,她只译出了这些,觉得精疲力竭。
  仔细想想,她并不确定自己找出了什么,可只要一闭上眼睛,记忆中所有的碎片就像是白色海浪,时刻在翻滚。偶尔拼凑在一起,她窥得一眼,便觉难以置信。
  下班后照例还是先去医院。杜如斐恢复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出院。这段时间他们父女都不大开口说话,偶尔相对静静坐着,都是低头看书。
  医院的灯光带了些许的奶白色,洒在两人身上,杜微言从哪叠稿纸中抬起头来,忽然说:“爸爸,你信这个世界上有些不可思议的事么?”
  杜如斐极为自然的点了点头。
  “以前我从来都不信,看到宗教体验之类的话就觉得好笑。”杜微言有些怅然的合上文件夹,“可现在好像有点儿信了。”
  她站起来,给父亲倒了杯热水,带点儿肯定的说:“爸爸,明天你就能出院了……大概嗓子也能好了。”
  叮叮咚咚的在厨房摆弄的时候,杜微言听见身后有刻意压低的动静。她抿起唇角,装作不知道,只是低头切着葱丝儿。
  那双手悄悄揽住自己的腰,他的声音带了满足:“今天怎么这么准时回来?”
  她特意提醒他回家吃饭,自然是要比他早一些。
  “嗯,你先放开,帮我洗菜。”
  他吻吻她的耳垂,才放开她,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出来,神清气爽:“要做些什么?”
  厨房里有着蒸腾的热气,和饭菜半生不熟时弥散出的香味。
  杜微言刚刚把青菜切好,手一滑,失手将一个碟子摔在了地上,哐当一声脆响,溅了一地瓷片。
  易子容从外边赶进来,一边问:“怎么了?”
  她蹲下去,才捡起一片,手腕就被握住了。他也蹲下来,温和的说:“我来,小心手。”
  杜微言的手背不经意间僵了僵,在他抬起头含笑望向自己的瞬间,极快的抽出手——仿佛能听见嗤啦一声,一条伤口在他的指节上绽开,而她手中那片白色的净瓷上,一道如烈焰般的血痕缓缓蔓延开。
  一时间谁也没动。
  易子容英俊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那双眸子黑得可怕,仿佛从深处卷出了难以言喻的波涛汹涌,又在瞬间退却为平静。
  他淡淡站起来:“我去冲一冲。”
  杜微言看着他挺直的脊背,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她随着他站起来,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再往前跨出半步。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面容平静,又轻轻的抿了抿唇。那一刻,目光锋利如刀。
  她固执的拉着他,牙齿将下唇咬得失去了血色。
  灯光之下,他一如既往的俊美,就如初见的那一刻,时光从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杜微言想起那一晚,他从月湖边现身,她怔怔的看着他,只觉从未有一个男人能叫她惊艳至此。
  “你真的要看?”他一字一句的问她。
  手中的瓷片重新掉落在地上,她抿唇笑了笑,竟有一种置之死地的痛快:“你知道我是故意的。”
  不知过了多久,鸡汤的香味已经完全占据了这方空间,热气更是将锅盖顶得扑噜扑噜作响,可是没有人在意。
  她看见他的指节,肌肤完好。
  徒留那抹干涸的鲜血痕迹,如丹砂画成的标记,触目惊心。
  杜微言放开他的手,木然的转过身,关上了天然气。走出厨房前,她回头看了看他,声音干涩:“我们谈谈吧。”
  易子容伸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倦。
  她克制住身体的颤抖,一样样将东西陈列在他面前。
  他只是微挑了眉梢看着,每看见一样,眸色便沉上一分,最后伸手止住她的动作,异常平静的说:“够了。”
  他不过轻轻一拂,那些纸片便纷纷飘落,宛如败落枯叶。
  杜微言看他一眼,重新蹲下去,将那些纸一张张拾起来。
  “那次江律文他们被困在木樨谷,这是其中一个人随手拍下的照片,拍到的岩刻,长得……很像我。
  “爸爸在红玉那座老宅里住了半个月。他说你的房子,是整个红玉民宅中,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民间信仰痕迹的屋子。”
  “爸爸一直说不出话来,是不是他知道了什么?你怕他对我说出来?”
  杜微言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暗哑下来,因为失却了气力,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就地坐下,抱紧了膝盖。
  他的目光静静的落在她身上,漠然之中似乎带了些许的悲悯,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财产转让协议……你是怕自己离开之后,我至少不算一无所获么……”
  “呵,你的公司叫业运,那是谐音吧?”她突然仰起头看着他,“《瓦弥景书》的意思是……我的云叶?云叶……就是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人?”
  云叶……这个名字让易子容的眼神轻轻一颤,他微微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鬓角,又慢慢托起她的下颔,凝视良久。
  “连云叶你都知道了?”他目不转瞬的看着她柔美的唇角,语气却渐渐的暗淡下来,“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莫颜盘膝坐在月湖边,冥想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每到这个时候,连空气都是一尘不染的,干净的叫人惊叹。然后那个声音就会在他身边轻声响起,仿佛风声低吟。
  “年轻人,知道什么是永恒么?”
  他撇撇头,并不去理会。
  这个声音似乎只会问他这个问题,他也非听不可。因为从部族中千挑万选出的祭司,标准只有这一条:他须听到神的指引。
  莫颜想,原来神就是这么百无聊赖的么?或许永恒而毫不湮灭的时间中,它也只能这样思考吧……
  “快要出谷了吧?”那个声音低低笑起来,“或许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到时候再来回答这个问题……”
  远山青黛如长眉,天空碧溪如水眸。
  异常清新而明媚的一天。
  三三两两的少女背着药篓从山间走过,一边低声说着话儿。
  “云叶,你见过新来的祭司么?”
  少女云叶正蹲在水渠边,双手捧了清水浇在脸上。剔透的水珠又顺着晶莹的肌肤滑至下颔,微微浇熄了因为赶路而带起的炎热感。
  “是谁?”
  女伴学着她的样子洗了洗脸,才说:“是莫颜啊。你见过没有?”她顿了顿,不知是不是水不够凉,脸颊上一团红晕迟迟难以消散。
  “莫颜?”云叶摇了摇头,又轻快的将长发束起来,“阿爸没和我说过。”
  “他是从木樨谷来的呢……”
  “走吧!”云叶拉起女伴的手,“我们还要赶回去呢。”
  云叶的父亲是族长,家中常有人来议事。她悄悄走过侧厅,想去找阿妈要些吃的,却在天井停下了脚步。
  此时是暮春,各种花木绽放到了最为浓烈的时刻,藤枝纠缠出大篷大篷的白色花朵,有一种肆意蔓延的繁盛。快步走过的时候,鼻尖会拂上挥之不去的馨香,再一回味,那香气竟会慢慢变为浓烈,最是神奇不过。
  “是谁?”她有些犹疑的站住,望向绿叶之下那若隐若现的人影。
  果真有人慢慢的从那里出来,从容澹然,竟是个年轻人。
  他身材很高,像是族人敬畏的山峰一般,又很挺拔,迫得云叶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他。
  族人说起哪家的男子好看,总爱说“他呀,只怕连太阳也不过这么耀眼了吧”。可是在云叶心里,从没觉得哪个男人真能像太阳这般耀眼,如果……如果她没有见到他的话。
  他也穿着族人常穿的白衫,可又和她见过的年轻人都不一样——眸子的色泽是带了玉石光亮的深琥珀,嘴唇很薄,而目光仿佛泛着冷冷光亮的湖水,总之,好看得不可思议。
  她瞧瞧他,又瞧瞧天边异常耀眼的太阳,轻快的笑起来:“你就是莫颜,对不对?”
  莫颜看着这个忽然钻出来的小姑娘,她有着乌黑秀密的长发,黑白分明的眸子肆无忌惮的和自己对视。
  他点了点头:“我叫莫颜。”
  “你来找我阿爸议事吗?”云叶好奇的看看他手中的羊皮册子,“他就在前堂。”
  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指间的册子上,莫颜顿了顿,负手将那册子放在了身后,点点头:“知道了。”
  按照族规,女子不能习字,也不能知晓族中的大事。云叶虽是族长的女儿,也不能例外。她有些愣愣的看着他这个动作,忽然眸色清冷下来。
  少女略带骄傲的扬起了下巴,从适才的愉悦转为有些刻意的冷漠:“你慢慢等吧。”
  其实语气里还是有些稚气的,连姣好的唇都抿紧了,仿佛受到了侮辱。
  “你叫什么?”莫颜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想起她抿唇时目中闪现的那丝生动怒色,忽然觉得有趣。
  她头也不回:“云叶。”乌黑的长发在身后甩出一道柔和弧度。
  “云叶?”莫颜微笑起来。
  原来是族长的小女儿。
  “莫颜?”身后有人轻唤他,“族长在等着。”
  他回过神,随着来人的步伐,走进了里屋。
  “云叶,怎么又不开心了?”阿妈坐在床边绣着花,爱怜的摸摸女儿的脸蛋,“是不是又缠着你阿爸教你写字了?”
  “阿爸不肯的。”云叶闷闷的说,“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习字呢?”
  阿妈知道女儿倔强的个性,也不说话,银光闪闪的针从布帛上穿过,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叫人觉得安心。
  “阿妈,如果我们也能读懂那些字,就可以把悄悄话绣在衣服上、手绢上了。”云叶托了下颔,有些出神,长长的睫毛忽闪着,“阿妈……我要想一种字出来,只有女人才能懂……”
  阿妈听着女儿柔柔的语调,并不责怪她的奇思妙想,反倒温柔的说:“云叶要是想出来了,就教教阿妈。”
  吃晚饭的时候,屋里却多了一个人。云叶抬头看看那个年轻人,轻轻哼了一声。
  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如今家中只剩下她一个,她阿爸又素来疼爱这个最小的女儿,于是拉她过来说:“这是莫颜。云叶,我的小女儿。”
  云叶……族中人人都说,她是所有未嫁的女儿中最璀璨的珍珠,最绚烂的花朵。
  莫颜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这样好,连那些最琐碎的语句都被拼凑起来,最后落在她身上,才发现这些赞誉并不过分。
  “莫颜刚从木樨谷回来,以后就是我们的祭司。”
  云叶听着父亲说的话,突然有些艳羡的看了莫颜一眼:“你在那边……学会了很多东西么?”
  每一位祭司,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选中,然后在木樨谷往上十数年,才能回到族人中间,也难怪云叶之前从未见过他。
  他一怔,随即温和的微笑:“是啊。”
  云叶吃了饭,急匆匆就往自己的屋子里跑去,阿妈在后边喊着她:“慢点。”
  她不理,一道小小的黑影随她窜了出去,纠缠在她脚边。
  云叶俯身,抱起那条小黑狗,又摸了摸它的头:“走,祯柙。”
  那只被唤作祯柙的小狗便乖顺地靠在她胸前,一动不动了。
  “祯柙,虽然我们都不懂那些字……可是我们会说呀!”少女蹲在沙地上,拿了树枝写写画画,“你看,这个发音,我就用这样的一横一竖来表示。以后见到这个符号,你就知道只是水的意思了。”
  祯柙蹲在她身边,水汪汪的眼睛似懂非懂地望着主人,懒懒打了一个哈欠,又将身体盘起来了。
  云叶一个晚上,想了许多符号出来,又小心地用炭火棒记在了一卷粗麻上,揣在怀里,心满意足地抱起祯柙:“走吧,回去了。”
  很多天之后,云叶和莫颜已经很熟稔了,偶尔在屋外的树荫下遇到,她便抬起眉眼,微笑着跟他打招呼。往往她身侧的少女,就已经羞红了脸,将身子躲在了云叶身后。
  他也会停下脚步,看看她们绣的花样,然后指着其中一行瞧不出形状的花纹问:“这是什么?”
  云叶清亮的眼中全是闪烁的笑意,带了狡黠,说:“嗯?这是藤萝的形状啊,你瞧不出来吗?”
  莫颜掩饰不住唇角的笑意,只是沉沉地看她一眼,仿佛了然她的心事:“是么?”
  等他离开之后,女伴从云叶身后钻出来,目光追随着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有些恍惚地说:“云叶你说你想出来的这字儿,叫什么名字?”
  云叶蹙着秀气的眉想了很久,忽地如释重负:“玲珑!就叫玲珑吧。”
  她又压低了声音,对女伴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哦。你千万别让男人知道。你阿爸和阿弟都不行,以后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拿这个悄悄记下来,就算有人见到了,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男人不知道,女人们却渐渐地都知晓了,于是缠着云叶教她们,又都达成了默契,谁都没有说出去,云叶看着同伴们那些刺绣上忽然多出的一行行字符,秀气的唇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来:“祯柙,看见没有?大家都很喜欢玲珑啊。”
  祯柙冲她汪汪几声,仿佛是赞许。
  再往后,就是罕那节了。
  云叶将头轻轻靠在莫颜的肩上,他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是一种草木的香气,闻多了却会醉,就像是喝多了挂花蜜一样。
  “是不是又有人给你递花了?”莫颜揽住她的身子,让她将有靠在自己的膝上,带了笑意俯身问她。
  罕那节,那是年轻人互示爱意的时刻,他们管这叫“递花”。
  “你还说……我还瞧见有人给你递花呢!”云叶有些赧然地测了侧脸,微醺让她的脸颊看起来像是染上了胭脂红,宛如凤仙花汁水般潋滟。
  “小丫头,你这几天在做些什么?”莫颜指间缠了一丝她的头发,问,“这究竟是什么?”
  云叶坐起来,看着他手中的那条手绢,几束石榴花枝,栩栩如生。
  一看这绣工,便知道是邻家姐姐做的。
  莫颜将旁边的字符指给她看:“这是什么?”
  玲珑……云叶有些尴尬地笑笑,又仔细地辨识,半响,忽然“啊”的一声,满脸通红。
  “怎么了?”莫颜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头,“脸这么红。”
  云叶匆忙将手绢还给他——这样的话,浓情蜜意的话,她可说不出口——她又觑了他一眼,幸好他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四下无人,只有啾啾的虫鸣声音,由远及近,密密结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她与他。再也没有旁人,云叶看着他倾身过来,眉眼之间,全是笑意。她有些紧张,手指抓住他的衣角,不知是阻止……还是,小小的期待。
  莫颜低了低头,只叫她瞧见那俊挺的鼻梁。他的手指慢慢的缠在她的手上,握住,又慢慢的掰开,直到彼此扣合。
  他的唇轻柔的触在她的鼻尖,顿了顿,濡湿的气息又缓缓往下,直到贴紧她的唇。
  甘洌的气息在摩挲中变成更为香醇的浅醉,云叶有些不知所措的启开了唇瓣,他低低一笑,于是趁机深入。她本就喘不过气,此刻更是只能软软的靠着他,任凭他掌握自己呼吸的节律。
  “第一次见到我,为什么忽然跑了?”他停下来,滚热的气息擦着她的唇瓣而过,“是生气了么?为什么?”
  云叶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他那个小动作,于是便仍略有愤懑的说:“你们男人可以识字就很了不起么?”
  莫颜一怔之后,将她揽进怀里,抑制不住的笑起来。
  云叶推推他,有些不悦:“你笑什么?”
  “你想学,我就教你啊……”他抿唇,眼神中却勾出浅浅的醉意,“又不是什么难事。”
  云叶双手虚虚的环着他的腰,有些得意:“我不学。”
  你不学……是因为玲珑么?莫颜嘴角的笑意在加深,又揉了揉她的长发,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其实,那么简单的记音符号,他看到的第一眼,就能猜出大概了。不过,她若想要自己的秘密,就让它保留着吧……
  夜色静好。
  她枕着他的膝盖,翻了个身,睡得很香甜。
  莫颜靠着背后坚硬的山岩,殊无倦意。或者,罕那节过后,该向她的阿爸说起两人之间的事了……莹莹白色妆点在她柔美的侧脸上,偶尔飘过云翳,落下深浅不一的光影。
  手边忽然有些小小的热意,又慢慢的舔过莫颜的手背。
  祯柙极为乖巧的在两人身边坐下,大约是看到了正在熟睡的云叶,连叫声都不曾发出来。这只小黑狗很神奇,不论云叶在哪里,它总能找得到。就像这一晚,他们悄悄从人群中溜出来,没有人知道,可它还是跟了过来,暖暖的靠着主人,心满意足的样子。
  半夜的时候,云叶醒过来,迷迷糊糊的抱住莫颜的手臂,低声说:“有点冷。”
  他便牵了她的手站起来:“回家去吧。”
  月色拉长了两个人高矮不一的身影,还有小黑狗蹦蹦跳跳的前后打转。
  云叶低头的时候,看见他手背上一块红肿,忽然停下脚步,皱眉说:“这里怎么了?”
  他不甚在意:“被什么蛰了吧。”
  “是蜈蚣。”她肯定的说,睡意陡地消逝了,“你等等。”
  小径的两边都是繁密的草丛,她纤细的身影蹲在浓密的绿色中,长裙划过,不知惊起了多少飞虫。
  莫颜看着她的背影,并没有制止她。直到她欢呼一声,手里拨了数株草药:“找到了。”
  在溪水里冲了冲,云叶一样样指给他听:“扁豆叶、鲜蒲公英、血腥草,回去捣烂了再敷上,马上就能消肿。”
  云叶说不要学字,可到底对莫颜书写的册子充满好奇,于是常常在没人的时候翻看着他的笔迹,好奇的东问西问:“这是什么?”
  莫颜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云叶心服口服。这样的文字,比起自己编的玲珑,到底要难多了,也完备多了。
  瞧着她怔怔的样子,莫颜忽然微笑起来:“每天写一点儿,大概很快就能掌握了。”
  “写什么呢?”
  他伸手握住她的右手,逐字的在空白的羊皮卷上写下:瓦弥景书。
  云叶看着这四个字符,脸颊慢慢红起来,微微仰头看着他。
  “我的云叶……”他喃喃的说,扔下笔,溅了一地的炭屑,轻吻在她的额角,“我的云叶。”
  “你教我这些,真的没关系吗?”
  他懒懒的抬起眉眼,似笑非笑的时候有一种难以遮掩的清俊光彩:“会有什么关系?”
  她想了想,又问他:“以前你在木樨谷,都做些什么?”
  莫颜看着她歪歪扭扭的写下第一行字,含着笑意说:“那里什么都没有。”
  “嗯?”
  他淡淡重复一遍:“真的什么都没有。若是你想去,下次我悄悄带你进去。”
  这也可以吗?云叶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在他的脸上,找不出任何对族规束缚的敬畏……他和她见过的前任祭司不一样,那个老头古板而僵硬;而他,眉宇眸心间,似乎只有随心所欲。
  莫颜与云叶的定亲,是在罕那节之后最让族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阿妈总是拉着云叶的手,忧心忡忡的说:“你还这么顽皮,怎么嫁人呢?”
  云叶就扬了小脸,满不在乎的说:“莫颜说没关系。他说他会陪着我玩儿。”
  阿妈微笑,小女儿清丽的脸上有一种之前不曾有过的光彩……大概,只有年轻人之间,才能互相给予吧。
  然而云叶的阿妈并没有等到女儿出嫁的那一天。一场异常迅猛的瘟疫席卷了整个部族。云叶看着母亲在床上合眼,距离她染上病,不过短短的数日。
  源头或许便是北边升起的那一片瘴气。
  雾沉沉的一片泥沼之地。没有人敢走进去。蛇蝎横行,腐烂的小动物身体膨胀扭曲,光是臭气就足以叫人却步。
  所有人都尽量绕着那股瘴气走路,只有莫颜似乎并不惧怕这样可怖的力量,他常常驻足在雾气边,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一切,却一日日的无视那些来到自己屋前祈求他进行一场巫祝之舞的族人。
  那股恶臭叫人无法忍受,尽管云叶已经用浸过薄荷水的棉布捂住了口鼻,可是眼睛还是有辣辣的刺痛感,勉强只看的清那个白衣背影。
  “莫颜!”她大声喊他,却又呛进一口瘴气,几乎要呕吐出来。
  莫颜转身,忽然看见她,浓浓的眉皱起来,低喝:“你怎么来这里?”
  她睁不开眼睛,于是他半蹲下身体,把她背在背上,低声说:“我背你出去。”
  他的后背宽厚而温暖,云叶将脸颊贴在他的头颈边,低低的说:“你为什么在这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你……”
  “巫祝之舞么?”莫颜轻轻笑起来,将她轻软的身体往上托了托,并没有回头,“没用的。”
  他该如何告诉这个小丫头,神明向来只愿意做锦上添花的事,至于雪中送炭……难道不是需要付出了代价,才能得到的么?
  他的脚步轻缓,直到走出那一片沼泽,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他刚从木樨谷出来时,族人的居住地青山绿水,飞泉叠瀑,是一卷再淡雅不过的绢纸画。
  而如今,因为那一片黑的诡异的瘴气,这幅画面变得沉重凝厚起来,像是有人拿着烂泥胡乱涂抹了,望之可怖。
  过了良久,他才拍拍云叶的手臂:“到了。”
  她却没什么反应,软软的趴在他背后,他一愣,小心将她放在地上。
  云叶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下,那圈青黑眼影镶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牙关紧闭,竟然已经昏睡过去。
  莫颜在溪边沾了些水,轻轻拍在她的脸颊上。
  “云叶……云叶……”他柔声唤着她的名字,琥珀色的眸中泛起一层又一层不安的波澜。
  她最终还是没有醒来,只是吐出了一些秽物。
  症状和族人一模一样。
  莫颜站起来,遥遥望向南方。
  他从那里来,宁静的月湖和木樨谷。
  那里有一股叫人敬畏的力量。他不知它来自何处,又将湮灭于何处。它常常与他对话,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它、听到它的声音……可如今……
  他低头看看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少女,那一刻仿佛下定了决心,俯身横抱起她,在雾霭沉沉中辨了方向,大步向南边走去。
  “咦,你回来了?”那个声音依然化作清风,上下撩动他的黑发,似乎满是兴趣,“还带了一个人来?你不知道族规么?”
  “怎么才能救她?”莫颜直截了当的问。
  “你是祭司啊……我以为你会求我救你的族人……原来只是为了救她么?真有意思。”声音轻笑起来,波乱了满谷的树叶。
  月色之下,莫颜眼梢轻轻的挑起来,抿紧了唇,良久才说:“我只救她。”
  “自作聪明的年轻人……只救她?你以为付出的代价就会小一些么?不……不是这样的。救她,就是救所有的人。”
  莫颜的双眼亮的惊人,他感受着风的试探,握紧了双拳,极慢的说:“你要什么?”
  “知道什么是永恒么?”
  他在来的路上想过这个问题,于是笃定的答它:“时间就是永恒。你就是永恒。”
  “嗤……”那个声音轻笑起来,“那么我就是时间?不是的……我迟迟无法散去,只是因为我也在找这样一个答案罢了……”
  “你愿意帮我去寻找么?”那个声音又说,清风撩拨起云叶的长发,“我帮你将她治好,将你的族人治好,还能给你许多你之前不曾想过的力量。”
  “我只要治好她。”莫颜固执的说,又俯身,将她抱得更紧。
  “那么,你再考虑吧……”声音幽幽的说,“想好再告诉我。不过,她的时间不多了……”
  云叶醒过来的时候,虽然精神萎靡,却还是轻轻惊呼了一声,她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
  一汪如翡翠般的湖水,树梢间那轮眉目,仿佛只要伸出手,便能触及。她有些怯怯的伸出手,又侧头看看一直将自己揽在怀里的莫颜:“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他也微微仰着脸,和她一道看着那轮弯月,微笑着说:“没有谁。”
  “我是不是得了和阿妈一样的病?”她回身抱住他的腰,喃喃的说,“莫颜,你别难过好么?”
  她的眼神纯净,明明自己得了重病,却只关心他是不是会难过。
  他低头看着她,忽然用吻封住她所有的话,唇齿间满是温柔。
  晨曦微亮,几缕光芒如钻般洒落在这湖面上,冷冷的灼烧眼睛。
  “我答应你。”他向着无边的湖水说,“只要你救她。”
  湖面倏然起了波澜。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双手在操纵,水纹缓缓地划荡开去,又凝成了几行透明的字。
  “一者轮回,一者永生。”
  他默念这句话,轻轻皱眉:“什么意思?”
  “你答应了……从此你就是族人的神……至于你爱的人,她还是她。”那个声音满是欢呼雀跃,“年轻人,带着我,去找那个答案吧。”
  三日后,所有的族人看着莫颜踏进那一片雾沼之地。
  即便是最善于吟唱的诗人,也无法形容那样的景象。
  黑色翻腾的乌云之中,他如神祗般站立着,气势凌人。纯黑的眸子中泛着乌金色,侧脸完美而隽永。
  他的手掌轻轻翻起,那些瘴气便如同被人驱赶着,一一被收进掌心。
  老人们热泪盈眶,年轻人则惊骇的难以言喻。
  那不是巫祝之舞,那是神迹的力量。
  黑雾逐渐散去,天地间也没有了异味,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现这里还原成了他们熟悉的家园。
  族人们倾其所有,刻下莫颜无处不在的痕迹。
  莫颜是神的名字,再也不容许任何人占有;罕那节原本是为了祈祷农事顺利,如今转为敬祝神明的盛典;诗人将这种种编成歌谣,而画师战战兢兢的将那些神迹描绘在扎布楞的墙壁上。
  时光变迁,或许诗人的歌唱变了音律,或许画家笔下的颜料会褪色,又或许连墙壁都生出青苔。可他们一代一代传承,虔诚得令人惊讶。
  时光如果是永恒的,那么从先祖开始,他们的信仰,亦如永恒,终不再变。
  易子容靠回沙发上,眉宇是舒展开的,可是分明又是紧绷着,出神的时候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杜微言靠在他的膝边,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明明做足了心理建设……可她为什么还是觉得恍惚?仿佛陡然间掉入了另一个世界?
  “你怎么知道云叶……就是我?”良久,她目光落在自己脚边,喃喃开口。
  “你觉得我会认错么?”他俯下身,又托起她的下颔,冰凉的指尖描摹过她的眉眼,“不会认错的。”
  “没有人会那样对我说话。就像你在月湖第一次见到我,说我很奇怪。”他微微勾起唇角,目光有些飘忽的落在了回忆里,“你就是你,不
  不管是杜微言,还是云叶。”
  什么也不能抵抗此刻突然堤破浪涌的惊骇。
  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易子容微微苦笑,低声自语:“自从你离开之后,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路罢了。所以……我和那个声音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它希望我能带着它去寻找永恒,可我没有那么做。我用它给我的力量把自己长久地封印起来,一直沉睡……偶尔醒过来,就去外边的世界走走,看看族人,看看他们的罕那节和扎布楞。”
  他尽量说得轻松,眉眼间蕴着浅浅的笑意,语气也很是随意。睡,醒,再睡,永远如此往复,没有尽头。这样周而复始的痛楚,他并不愿她知晓。
  杜微言征征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情不自禁地抓紧了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去,手背泛起可怕的青白色:“离开?可是,我……她为什么要离开?”
  他看着她,目光却像越过身前纤细的身影,沉沉地落在落地窗外,那里星空如魅:
  “你没有立刻走……那是我过得最愉快的十年。”
  十年的时间,在他眼里,不过沧海一粟。哪怕浮云苍狗,万事沧桑,但那十年,他记得这样牢。
  他们悄悄地从族人的视野中离开,独居在月湖边。
  他看着她长大,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的光阴,就连祯押也长大到了足有半人高,威武帅气。云叶如同花苞绽放般的美丽,一层层晕染到极致绚烂。他偶尔看着她飞扬的裙角,总会被这样美丽所震慑。这样的时光中,每日的惊喜与甜蜜之后,却是一种悲凉,悲凉。
  他知道终究还是会慢慢衰败下去。
  她不止一次疑惑地看着他,又看看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莫颜,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你看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
  起先只是半开玩笑,到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心事,便不告再说了。
  易子容看看她的脸,忽地起来,就是在这样的年纪吧?黑色的长发仿沸绸缎.唇红齿白间有一种别样的光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她的脸烦、下领。甚至用不上睁开眼晴,这样的轮廓便清晰地印刻在自己心里。似是辛酸,又似甜蜜,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后来有一次,你突然不见了.我疯了一样去找你,可一直找不到。”他的唇角漾起浅浅的笑容,“你猜猜发生了什么?”
  “是祯柙找到我了吧。所以,它现在成了黑狗灵王,可以帮人找到远走的爱人?”杜微言垂眸想了想,安静地说,“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当历史变成了传说,当传说变成了神话一一真神奇。”
  他看着地,笑容渐渐消失了。
  “它衔着你的一只鞋子,带我到山谷下边找到了你。”他的呼吸忽然有急促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久远到记不清时间的年代。她昏迷不醒,衣衫被荆棘野草划破,狼狈不堪。他仔细地观察她,原来过得这么快,她的眼角处已经无声无息地爬上了数道皱纹。
  “那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歇斯底里地推开了我.你说不想再见到我。”
  “你又偷偷离开了好几饮,都是祯柙把你找回来。直到有一天,或许因为累了,也是这样,我抱着你的时候,你平静地说,莫颜,我们分开吧,我没法想象以后的日子。”
  杜微言在他怀里轻轻颤抖了一下,那个时候她……或者云叶,似乎已红做出了决定。
  他向来宠她,爱她,但凡她想,她要,他从不曾反驳过。
  她执意要的结局,他亦给她。
  “之后呢?我离开了,你呢?”
  “睡觉啊……”易子容自嘲般的笑了笑,“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偶尔醒来,会去看看你。也没让你知道。那个时候,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是我想找你……其实很简单。”
  “最后一次,我悄悄地去看她。那时……她大概就是你们所说的‘老’了吧。头发都白了,脸上也有了皱纹。她睡着的时候,我轻轻地抱住她,直到她再也不会呼吸,直到身体冷下来,我自然就想到,小丫头怎么这么傻呢?我并不会在乎你老啊……或许你的脸是看上去老了,身体也衰弱了。可是你想过我么,在你离开我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死了……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好看,是不是会变老。你是我的云叶啊,一直都是,长得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做了件孩子气的事。你走了之后,我就不许族人再写我们的文字。《瓦弥景书》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独自写完了最后一个篇章,也不想有别人再能读懂。”他抿了抿唇角,微笑起来,“是不是很傻?”
  杜微言从他怀里挣出来,从那一叠文件中挑出了一页,怔了许久,才说:“就是这个?”
  “黑雾弥漫。
  它告诉我,
  欲救众生,
  你须带着永恒的黑色,
  旁观这个世界。
  你们终将分离。
  一者轮回,
  一者永生。”
  他低低唱叹:“就是这个。”
  他的双眸,仿佛有璀璨的光亮从最深的墨色处绽开,又宛如镜子,倒映出她似懂非懂的表情。
  杜微言似乎明白了什么:“永恒的黑色?”
  他垂了垂睫毛,掩去那丝惊心动魄,微笑着承认:“是啊。它封印在我的眼睛里,一直和我在一起。”
  杜微言紧紧咬着下唇,犹豫了良久,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尖触及他长得微卷的睫毛,便停住了动作,低低问他:“原来它就是这么黑的么?”
  “不,是琥珀色的。”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让她的指尖触到自己闭着的双眼上,“你以前说,这是你最喜欢的颜色。”
  他的眼睑上似乎还有微微脉动的声响,温热的生命力滑过,触感清晰。杜微言把手挪开,环在他的脖子上,靠在他胸口,一言不发。他的心跳有力,真切地敲在她耳边,告诉她今晚听到一切,都是真实的。
  “直到三年前,我在扎布楞重新见到你的时候,我几乎忘了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你可……”
  他曾经以为在漫长的时光河流中,自己所有的感觉都已湮灭在了无休止的长眠中,然而只是一眼,他重又看到她,惊、喜、爱、恨……所有的一切,竟慢慢地重新生长起来。虽然艰难,可他还是感受到了。她突然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心跳得难以抑制。年少的青涩和冲动,蓦地涌上了脑海,他只能努力地平复呼吸,悄然转过身,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壁画。
  “我知道那时你想和我说话,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只能很快地离开。直到在月湖边的那个晚上。”他重又笑起来,眼底带了一丝怀念,“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几乎在瞬间,他下定决心要让她回来。
  十年很短,可他太久没有尝到那样蚀骨的甜蜜了。
  他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所谓的饮鸡止渴。
  又或者飞蛾宁卜火。
  可她还是这么聪明,尽管忘记了一切,却依然模模糊糊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易子容看着她的侧脸,不知是该欣慰,或是惆怅。
  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上,易子容抽出那张财产转移协议,低声说:“这个……我原本想,如果你不想再让我陪着你了,总该给你留下些什么。”
  “就算你不接受我,也把它签了。”他自嘲地笑笑,“除了这个,我也不能再给你什么了。”
  “还有,你爸爸和江律文,他们是很早就察觉到了些什么。那时候我还没决定是不是该一直瞒着你。犹豫了很久,只能拿商业上的合作打消江律文的疑惑。后来在医院里,你爸爸问我信仰的时候,我又自欺欺人地想,如果他说不出话,就不能告诉你那些奇怪的事了……对不起。”
  杜微言的额头抵在他肩膀的地方,在这个世界卜生活了二十多年,所有的观念,几乎在瞬间崩塌。
  他喃喃地重复一遍,“微言,真的对不起。我怕你把我当成怪物……或者别的什么,我怕你接受不了。”
  怪物?杜微言苦笑起来,会有这样的怪物么?
  夜色已经太晚太晚,浓稠得叫她睁不开眼睛。可是只要阖上眼睛,刚才的一字一句,就反复在脑海中闪现。
  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恍若隔世、惊心动魄,可她不能不信。
  “十年……那个时候你说十年,原来是这个意思。”
  “如果不能天长地久,我就只要你最好的十年年华,那时候我真霸道。对不起。”他轻柔地托起她的脸,微笑着说,“微言,不要有压力,我会等你,等你的决定。”
  杜微言转开脸,将下巴搁在双膝上,双手却在身边握成了拳。他的体温这样温暖,可她仿佛汲取不到丝毫的暖意,瑟瑟地只想发抖。
  “莫颜,你给我点时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里深深地凝出笑来,只是为了让她放心,语气闲适:“没关系。”
  等了这样久,并不在乎再等多她几天。
  不论是一天,还是一辈子,几辈子。
  哪怕是和上次轮回的结局一模一样,只要是她想,她要,他总能强迫自己做到。
  小梁收到那份去尼萨考察语言的名单时有些惊讶。她甚至特意跑到杜微言办公室确认了一遍:“微言,你报名了?”
  杜微言从一桌的资料中抬起头来:“是啊。”
  “可是……之前你不是说要结婚了么?”
  “考察才两个月啊。”杜微言重新低下头,“没关系,不耽误什么。”
  “那我替你报名了。”
  “好的,谢谢了。”杜微言放下笔,又看了看屋外,五月底的天气已经透着初夏特有的轻热。这种天气去西北,不会被毒辣的太阳晒死?
  心底莫名一动,有种奇怪的感觉浮了上来,她喝了口水,努力不让那丝不安在心尖扩散开。
  前两天回到单位,一看到这个通知,她就报了名。她承认自己有私心在,这种时候,出去一段时间,大概对他、对自己都是好事。她拨完电话给父亲,想了想,又打给易子容。
  电话那边顿了顿:“尼萨?那不是在西部?会不会晒伤?”
  杜微言的皮肤容易敏感,不能暴晒,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去了再说吧。”杜微言想了想,“下了班我去买防晒霜。”
  这段日子杜微言并没有和他住在一起,下班的时候看到等在马路对面的身影,不禁一征。
  易子容很快走过来,牵了她的手,扬起微笑:“不是明天下午走么?我陪你去买东西。”
  她竭力表现得轻松一些:“你不忙?”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佯装生气:“没什么比你重要,你不知道吗?”
  肉麻得杜微言哈哈大笑,她的表情生动,于是他的心情难以抑制地变得剔透明亮。
  喧闹的商场里,BA化着精致浓艳的妆,长长的睫毛忽扇着,吐气如兰:“小姐,这款防晒霜很不错,防晒指数高,又清透,就算出汗也不会化开。而且可以当底妆使用。”
  杜微言在手背上抹了一些,用指尖抹开,有些迟疑地抬头问易子容:“你说是这款好,还是刚才那款好?”又抬起手问他,“你闻闻。”
  他俯下身,替她决定:“就这个吧。”
  小姐很快地开了票,他便转身去付钱了。杜微言的目光落在专柜其他护肤品上,随意拿起一样看了看,BA微笑著和她搭话:“小姐,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她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取了防晒霜,他们离开商场的一层,他半开玩笑地去摸摸她的肚子:“饿了没有?”
  那么多人,摩肩擦踵,她的脸微微发红,打开他的手:“不要动手动脚。”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一对普普通通的情侣,男人帮女人提着包,又低声商量着去哪里吃饭不用等位。这么平凡,世俗,就像每个人都能有的幸福。
  最后还是决定去商场顶楼的一家湘菜馆,因为要等位,就拿了号码,服务生端了两杯水上来,抱歉地说:“还有大概三十分钟。”
  人来人往,他握着那杯水,黑色的眸子望向几乎满座的餐厅,忽然无限怅然地说:“对不起。”
  杜微言愣了愣,笑意僵滞在唇边,默默低下头去,恍若未闻。
  “如果当时我忍住了,如果我不这样一意孤行地出来找你,你大概会像他们一样的吧?找一个爱你的男朋友,结婚,生孩子。他会陪你逛街、吃饭……”他的星眸中波澜欲漾,声音又低了几分,“可那个时候我自私地想,那个人只能是我。”
  杜微言把头转向另一侧,许久,里边有一桌客人站了起来,于是服务生走过来说:“先生小姐,有两人桌了。”
  她微微领首,在他站起的瞬间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如果……如果我拒绝你,你会怎么办?”
  他的神色不变,只是伸手揽住她的腰,轻松地说:“回去,睡觉。”
  这徉简单的答案,她的眼泪忽然止不住了,一颗接一颗地落下。彷佛断了线的项链,珠子一粒粒地缀在灰色的T恤上,又扑簌簌地滑落。
  服务生好奇地看他们一眼,又克制着将头转过去了。
  “哎哎,小丫头,别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易子容替她擦眼泪,一边低声哄她,“好了好了,不哭了。有的是时间呢。”
  她难得这样近乎不讲理,胡乱地自己伸手抹眼泪,抽噎着说:“本来就是你在欺负我。”
  大约所有的人都以为是小情侣闹别扭,有人更是不掩好奇地从餐厅的角落探出头,看得兴味盎然。
  这一辈子,杜微言大概也只失态了这样一次,她知道自己这样很任性,又丢脸,可是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哭。
  那个时候她被他逼得差点身败名裂,她没哭。
  那个晚上她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她也没哭。
  可是现在,她拽着他的衣袖,痛快淋漓地哭出来。
  她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更是不在乎,只是揽住她的肩膀,轻柔地抚着她的脊背,一边用眼神示意服务生再等一会儿
  她说:“现在你让我怎么办?万一我很老很老了,你还这样子,别人会说我老牛吃嫩草。”
  他哭笑不得,只能说:“你已经吃过一次了。”
  她说:“明天我去机场,你不许送我。”
  他说:“好。”
  她在他怀里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决定好么?”
  他轻吻她的侧脸,柔声说:“好。”
  飞机降落在大西北,杜微言查看了行程表,排得非常满,马不停蹄,第二天一早就要穿过尼萨魔鬼城。
  杜微言行李带得少,除了工作要用的资料和电脑,就是一台佳能DS照相机。她的摄像技术很是马马虎虎,但是机会难得,相机虽然有些重,也一路背来了。
  吉普车行驶在荒凉的戈壁上。烈日当空,阳光透过玻璃落在手臂上,把人晒得皮肤发烫。杜微言坐在窗边的位置,只能在身上搭了一件外套,头不时磕在窗户上,昏昏欲睡。
  当地的导游忽然大声地叫醒了一众人:“看,那是戈壁上的景观之一,小旋风。和海市蜃楼一样,都是很奇特的!”
  杜微言迷迷糊糊张开眼睛,探了头往外看。
  烈日之下,空气像是被高温扭曲了,仿佛隔着一层不曾铺平的透明玻璃纸。
  一股小小的气流在不远的地方卷起来,像是路一上见到的纤长白杨,轻盈地在沙砾上移动着,进退无声。
  透过小旋风,不算宽的道路尽头,她甚至看到了如水般的绸缎水面。
  “导游,那就是海市唇楼么?”
  “噢,那就是。今天运气不错,能看到的都看到了。”导游说,“往前就是真正的魔鬼城了,里边的风蚀地貌非常壮观。休息的时候大家可以四处走动看看。”
  下车休息的时候,杜微言第一个跳下来,拉了拉遮阳帽,细软滚烫的沙子让踏出的每一步都觉得奇异的松软。
  “别走远啊,休息活动一下,一会儿马上就要开车。”导游在身后大声叮嘱,她听在耳里,笑着回头说:“知道了。”
  年轻女孩子的笑脸甜美可爱,虽然戴着大大的墨镜,还是让导游愣了愣。而几个小时后,他回想起这一幕时,又带了几分深深自责……如果当时陪着她一起,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了?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来的。她只记得自己在车上涂了防晒霜,拿着相机去拍一块极像狮身人面像的雅丹风蚀巨石。
  然而肉眼看上去很近的距离,她却走了许久。等她选了最佳角度拍完,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分不清来时的方向了。想循着来时的脚印回去,却发现被风一吹,脚印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掏出手机,才记得这样的地方,是没有信号的。
  而现在,就连那块狮身人面像的巨石都已找不到了。她无力地扶着遮阳帽,大脑早已一片空白。
  西北的天色暗得晚,可是倏然而至的黑暗,让气温骤降。
  墨蓝天空如同天鹅绒的厚布,一面用银丝绣了闪烁的星子,一勾弯月分外了清冷。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杜微言裹着那件薄薄的外套,却全然没有心力去欣赏如斯美景。她坐在沙地上,抱紧了膝盖,饥渴和寒冷,无休止地涌上来。
  她有些麻木地想,会有人找到自已么?
  爸爸会担心么?
  莫颜呢?
  莫颜……她一遍遍地想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会给自己勇气。
  两天后。
  魔鬼城中到处是奇形怪状的巨石,褐黄色,被黄昏的阳光一扫,又带了一种血红的铁锈色。那些巨石迎着斜照拖下长长的阴影,对沙漠中的迷途者来说,那些阴影是那么诱人。然而,杜微言的理智告诉她,这种时刻她不能躺到那些阴凉的巨石底下去。这些没有成岩的沉积层看似无害,可是一旦垮下,只要一瞬间,没有人能逃过。
  嘴唇已经开裂了,有一滴血珠蹦出来,瞬间就被沙漠的高温给蒸发了,在唇上结成极薄、又泛着腥气的血痴。
  或许真的会把命留在这里吧?她无力地想,唇角轻轻一动,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楚。她慢慢地坐了下来,身子底下的沙砾烫得可怕,隔了一层衣料,自己的肌肤仿佛都被烤熟了……她毫不怀疑真的会有人在这样的地方被晒成肉干。
  而这时,还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一条蛇。
  造物主总是这样神奇,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下,也有生命力顽强的动物存活着,并随时准备着向入侵者亮出獠牙。
  它在离自己两三米的地方,高高地昂起蛇头,细长的舌头吞吐间,仿佛是一个精密的仪器。杜微言回忆着那些紧急状况下的应对常识,她要镇静,尽量不要移动身体……可那条蛇,似乎还在缓缓地靠近,s型的身躯后留下了淡淡一条白涎痕迹。
  “莫颜……真对不起……”杜微言将目光从那条蛇的身上移开,挪移到那轮看似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上,心底喃喃地说,“对不起,你等了那么久,可还是会让你失望……”
  或许这就是生命即将终止的最后一刻吧。
  很多事情水潮般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的话,她的躲避,他们共同的命运……
  如果上天眷顾,让她可以活着回去,她会告诉他,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傻的事。十年也好,一辈子也罢,只要能够在一起,她再也不会介意什么。
  晕眩感铺天盖地地将自己席卷之前,她有些恍惚地想,莫颜……很久很久之后,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呢?
  嘴角渐渐凝出了笑意,再见的时候……大概你还是能一眼认出我的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蓄势待发的蛇并没有立刻攻击她。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动静。
  杜微言勉力眯起眼睛,看见一个黑点从很远的地方向自己这个方向疾驰而来,带来了人类世界特有的机器声音。
  ——会是有人经过这里么?或者是来营救自己的人?
  一颗心从未跳得如此之快。
  灼热的日光下,一道顽长的人影极快地向自己奔来。
  那个人影,她不会认错的……一定是他!
  在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庞之前,她面对着毒蛇,每一分每一秒,神经都如同在火上煎熬。
  他显然也已经看见了她,大声喊她的名字:“微言!"
  许是这声音惊动了那条蛇,它扬了头便扑过来。
  杜微言早就没了多少力气,大惊大惧,种种激烈情绪过后,更是浑身七力,只能撑着身体往后仰了仰,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顶想中尖锐牙齿穿过叽肤的痛感,却并没有感受到。在这一峋司,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他已经将她完全遮蔽在自已修长的身体之下。
  熟悉的草木香气不深不浅地笼罩住她.她在他怀里,克制下住地落下眼泪,又慌乱地哑着声音提醒:“有蛇!”
  易子容的身体有片刻僵硬,随即低声安慰她:“没事,不会来咬你。”
  他只穿了一件海蓝色的衬衣,抱紧她的时候胡渣密密地扎过她的脸,以此来向她确认彼此真实的存在感。
  她靠在他胸口,抽噎着说不出话来,眼泪擦着脸颊流下的时候,热辣地发痛。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勉力深呼吸了一口,才说:“先别哭,我们回车上去。”
  他先站起来,又慢慢地俯身拉起她,起身往那辆吉普车走去。
  杜微言惧怕地看了看周围,那条蛇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跟着他走出几步,才察觉出异样,他的后背正中……那两个细细的小口子——是蛇咬的么?
  她低呼出声:“莫颜……”
  吉普车就近在眼前,可他的脚步越来越缓,最后慢慢地蹲下来,将脸埋在了自己的膝上。
  “莫颜!莫颜!”她大声地喊他名字,“你怎么了?是被蛇咬了吗?”
  俊美的脸上疑惑一闪而过,他知道自己是被蛇咬了,可是怎么回事?他本该不惧怕这些的啊?他不老不死,只要他愿意,只要他不将力量封印起来,他可以做许多许多的事……
  他抬头看着她狼狈且惊慌的脸,视线忽然变得迷糊起来。他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明明那么近,可力气仿佛被抽走了,连指尖都不能动——
  “莫颜!”她绝望地拍他的脸颊,“你究竟怎么了?”
  他想告诉她:“去车上待着,车上有定位系统,会有人找过来……”
  可他没法一丝一毫声音,看到的只是重叠的光影,直到身后传来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
  杜微言眼睁睁地看着他身后的那块被风蚀成蘑菇形状的巨石倒塌
  她想都不想,伸手就要把他抱在怀里。
  可是晚了一步。
  他似乎忽然有了力气,手臂一带,狠很将她推到了一旁。
  尘土飞扬,瞬间遮住了一切视线。
  “什么是永恒?”它喃喃自语,“我好像找到答案了。”
  巨石砸下来的那一瞬间,时间突然停滞。
  自从它藏匿在自己的眼眸中后,莫颜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它的声音,哪怕他长睡不醒,它亦不曾催他。
  “年轻人……我找到答案了……我想我可以离开了。但是你现在,还要不要我离开呢?”它轻轻叹了口气,“继续不老不死,还是赌一把,赌赌这次你能不能活下来?”
  它在逼他选择。
  如果它离开,他将普通人。被毒蛇咬伤,被巨石掩埋,生存下去的机会渺茫。若是它不离开,他依然是神,黑眸的神,无所畏惧,不生不死。
  凝滞的时间在这一刻产生了轻轻的断层,莫颜残存的意识,竟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很轻,却像是薄薄的糖片,粘在心口,就再也擦洗不掉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如释重负:“你走吧,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你确定?”
  他不再说话。
  它沉默了片刻,叹气说:“祝你好运吧,年轻人……这么久了,谢谢你。”
  仿佛有一缕清风散开,嗤的一声,从厚实的土层中弥散了。
  几乎在瞬间,那些尘封已久的感觉蓦地回来了。淌不尽的时光长流中,他头一次感受到来自肉体的痛楚。麻痹、窒息、碎裂……他强迫自己清醒,可是却连眼睛都无法睁开,直到陷人黑暗之中。
  救援队赶来的时候,立刻有人看见了那个失踪近三天的女子。她跪在土堆边,用双手挖开那些碎土,指甲已经磨碎,鲜血干涸着沾在指尖和砾石上,早已成了一种狰狞的褐色。
  被埋在土中的男子气息微弱,俊美的脸上死气沉沉,几乎看不到任何的生气。
  医护人员将他们送上救护车,她犹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杜微言大多数时候都处在昏昏沉沉中,彻底醒来的时候房间通透明亮,这是在省会的中心医院里。
  护士过来测过她的体温,听见她蠕动着干裂的唇,吃力地问:“他呢?”
  一直守着她的同事踌躇了片刻,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那人是杜微言的男朋友,千里迢迢赶来找她,没有人不被感动。可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如今躺在重症病房里昏迷不醒,西北的医院却没有相应的抗蛇毒血清。
  杜微言不管不顾地要站起来。他们只能扶着她去易子容的病房。他受的伤远远重于她。因为被碎石砸伤,头上包扎着厚重的纱布,许是缠得太紧,瘦削的脸颊看上去有些变形。
  她怔怔看着他,想要伸手去触摸他的脸颊,却终究只是握住了他还在挂点滴的手,彼此的十指缓缓交扣,直到再无缝隙。
  她慢慢拂过他的手背,甚至能感受到那根冰冷的针就埋在他的肌肤之下,淤青、伤痕、针孔,通通都在,没有消褪。
  “你是怎么了莫颜?”她无声地问,“之前都是在骗我么?你不是不会死的么?”
  他没有答话,只是静静躺着。
  阳光从百叶窗里落进来,金色层层铺叠在他的眉骨上,高峻与深陷之间,阴郁浓浅不一的交错。
  她茫然转过头去问护士:“他会死么?”
  护士勉强笑了笑,安慰她说:“我们已经在和南边的医院联系了。血清只要在三天之内送来……会没事的,放心吧。”
  “现在已经是第几天了?”她有些麻木地问。
  “第……第二天。”
  杜微言默不做声地转过脸,将他另一只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依然是温热的感觉,可是他的手无力地往下垂,她不得不用力托着,才没落下来。
  如果是以前,他的掌心会微微的蜷起来,弯成一个恰好适合她脸颊的弧度,这样就能将她捧在手心。
  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渐渐渗进了他掌心的纹路中。杜微言侧头,轻吻他的掌心,夹杂着咸热液体的味道。
  她的视线有些无措地掠过这个房间,直到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病房一侧的挂钟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为谁特意停留。
  “小杜,你还是回病房去吧。”同事好心劝了一句,“他醒来了,会有人马上通知你的……”
  “不。我要在这里等着。”她固执地摇头,痛哭之后,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醒来会愿意看到我在这里。”
  同事也知道原本这次考察回去,他们是打算结婚的,于是沉沉叹了口气,不再劝什么了。
  十五个小时之后,终于从广州空运来救命的药物血清。
  杜微言看着医生取出那管淡黄的液体,紧张得声音都发抖了:“过了三天了,医生,会有影响么?”
  医生小心地将液体缓缓地推入他的体内,良久,才说:“看看吧,毒素不能清除的话,可能会有后遗症。”
  这一觉绵长而深厚,让易子容在潜意识中不想醒过来,疼痛、麻痹、让他觉得昏睡不失为个逃僻的好方法。
  只有手心始终是温热的,仿佛捧着一团小小的文火,舍舒服地炙烤,又似乎不屈下挠地在提醒着他什么。他不得不逼自己睁开眼睛,尽管睁开眼睛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于是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他很熟悉的手。
  记忆中这双手指节纤长,指尖圆润。
  如今却市满了交错的伤痕,十指都缠着绷带……他困惑地慢慢抬起着头,望向床边的人。
  她紧张地盯着自己,咬着下唇,努力地在忍住不要大哭出声。
  易子容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眉宇间淡淡浮动着轻松,温暖得不可思议。
  片刻后,他很突兀地开口问她,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你是谁?”
  杜微言微微张大了嘴巴,连眼睛都瞪圆了。
  眼泪瞬间被逼了回去,她试图说些什么,可挣扎到最后,转头望着医生:“医生,毒素留在体内,会让人失忆么?”
  医生也是愕然,半晌,才说:“我来检查一下。”
  她还没有回过头,身体却落在一个极暖的怀抱里,他不顾自己手上还插着针,坐起来,将她侧抱在怀里。
  薄唇恰好贴着她的耳朵,仿佛要将她的耳垂含在口中。
  “傻丫头,我怎么可能把你忘了?”他低低笑起来,她紧张的样子让他觉得心情大好,玩笑也是恰如其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突然失忆,那就太亏了”
  杜微言僵直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任他将自己圈在身前,一颗心慢慢落回原处。
  后怕、狂喜、内疚……接踵而来,这一刻,杜微言分辨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紧紧抓住他的小臂,放声大哭。
  病房里其他人都悄声退了出去。
  只有他们。他抱着她,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耐心地抚苦她的背,直到她渐渐平复下来,呼吸声不再此起彼伏,不再交错而过。
  “对不起……我早该答应你的。”她顿了顿,“是我不好。”
  他听到这句话,眸色中浸满了笑意。
  她诧异地盯着他看。
  那双眼睛已不再是沉黑如墨。深棕的珑拍色,莹润流转。
  杜微言忽然很想知道——
  “你后悔过么?"
  “后悔?”男人幽深的目光中滑过不可思议,“我从来没觉得后悔。”
  她定定望着他,又要落下泪来。
  他一字一句,只是为了让她安心:“就算为了这一刻,我也觉得值得。”
  “什么是永恒?”
  他也找到了答案。
  不过如此。
  爱即永恒。
  哪怕它不可言说。
  番外最浪漫的事
  “微言,你看看这个新闻。”小梁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感叹,“现在这个年头,小三真的太猖狂了啊。”
  微言扫了一眼,又是结发夫妻抛弃糟糠,另寻新欢。
  实在是审美疲劳,连评价的心思都没了。
  “唉,你虽然新婚,可是你家那位,也要看紧啊。”小梁半开着玩笑,“我决定以后都要对我男朋友查岗……”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抛弃妻子呢?”杜微言十分突兀地问,“真想不通。”
  “戚,还不是觉得外边的小姑娘年轻漂亮,看不惯家里的黄脸婆了呗。”
  “这样啊……”杜微言点点头。
  从食堂出来,杜微言的手机响起来。
  她盯着号码许久,终于还是接起来,声音有些冷淡。
  “怎么?”
  “下班我来接你吧?”他的声音很轻松,似乎全然忘了昨晚的争执。
  “不要!”她狠狠回他,“你去应酬吧,唱歌喝酒,随你的便。”
  “微言……”
  杜微言还不解气,低声咬牙切齿:“老不死的……”
  电活那边愣了愣,半晌说不出话来,停顿过后,突然又笑出了声。
  她威胁他:“你再笑!”
  “我在笑我自己啊,真的老不死了。”可以想见他微勾了唇角,眸色清亮,“好了,解气了没有
  她不发一言,把电话挂了。
  小梁在她身边,眼神怪异地盯着她看。
  杜微言有点儿尴尬,笑了笑,随意扯了话题聊开。
  下班的时候,他早早将车停在她单位门口。一见她出来,吹了声口哨:“微言。”
  杜微言拉开车门坐进去,板着脸望向窗外,没有说话。
  他趁红灯的时候去揽她肩膀。
  “昨晚不是故意不接你的电话,真的没听见。”
  她哼了一声。
  他扫她一眼,收起了那丝漫不经心地笑意。
  “微言,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什么都不用管,就能搞定很多事。”他忽然叹了口气,“应酬什么的必不可少,我知道昨晚你等了很久,对不起。”
  她一惊,因为这样一句话,突然心里有些难受起来,于是转头看着他。
  因为做过手术的关系,一两个月过去,他的头发依旧不算长,短短的发丝却愈发衬得面目清晰,轮廓峻然。
  他继续道:“你是不放心我么?”
  她是不放心他么?杜微言突然说不出话来。他见过她最丑的样子,最自私的样子,可他对她,一如既往。
  似乎从哪里见过这样一句话:爱一个人,是要见过TA最丑陋的一面后,还能义无反顾。
  永远都是他在包容自己,尽管他知道她在任性。可他甘之如饴。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微言觉得有些赧然,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
  车子开上高架,恰好是黄昏。
  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天空,湖蓝色慢慢凝固,瑰丽炽烈的橘色细细晕染开,最终连云霞都沸腾起来,沾得眸色熠熠发亮。
  车里很安静,只有音乐声很清脆地传来: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很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的侧脸,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答应你,以后晚上的应酬都尽量推掉,好不好?”
  生死之后,他只剩下她,何必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事物上?
  再俗气不过的歌词——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这样平凡的一件事,有鸡毛蒜皮,也有柴米油盐,他曾经以为他做不到。
  可如今,他这样期待以后的每一天。他们慢慢携手变老,在某一天,一个大概会比另一个早一些离开这个世界。然后在红尘轮回中,他等她或者她等他。
  他微微一笑,一侧头,几丝瑰丽的晚霞落在他眸色深处,一眨眼,恰好倒映出她的笑意。
  此刻心有灵犀的一点默契,不经意间的万千光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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