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中国,美国--ZT王瑞芸[1]

试在网络虚拟世界里留下一片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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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中国、美国

发布: 2010-7-08 19:24 | 作者: 王瑞芸



       我是一个在美国中国两边游走的人,很多编辑—无论是文学界的,还是美术界的—都特希望我写写美国和中国。真的,“美国”、“中国”,这是两个多大的话题,多有意思的话题啊!而且,人都看得到,只站在中国看美国,或者只站在美国看中国,都有些雾里看花的意思。现在的人,要从雾里看花,太容易了,媒体,网络,轻轻巧巧就能给人造出一个三维的地球来,想看哪一块看那一块,美国人的后院,法国人的前厅,非洲荒原上的裂峪,南洋海域中的礁石……但是,看了外形,还要能咂摸出些滋味来,可就不易。因此,能亲临现场的人,就很有义务提供一些真“滋味”了。
      
       在美国时,人问,你老是回国,什么感觉呢。我想想了,归纳成这么一句话:北京让你觉得,你什么都不是。就是说呀,要地位,没有地位—北京是一个地位的金字塔,密密层层一路排上去,你且靠一边去。要名,没有名—北京名流荟萃,你这家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要钱—哈,中国现在是个什么地界儿,你那一点子也能叫钱?!
      
       本来这些不应该是问题,我们原是到哪儿都会被世间的地位或财富的标准规定着自己的身份,全球如此。我凭什么要为此心里发毛。
      
       我要说的是,这种什么都不是的感觉,我在美国却完全没有。瞧,我在美国也一样是个无名无位的人啊,可是我走在纽约的第五大道—一个生生地用美元铺就的大道,心里觉得自己是个主人—自己的主人。五大道上那些名牌店里的店员们,也会狗眼看人低的,你若进店时,怯怯的,伸头缩脑的,那就活该受他们的冷面白眼。你得自己先稳住了,甚至目中无人,用美国人的话说是,you treat them like shit, they love you! (你待他们如狗屎,他们才爱你)这话听着糙,理却不糙。我试过的。一次进五大道的阿曼尼名牌店,那里的东西,且不论衣服,单是一根皮带,不上一千美元买不下来。而我身上穿的是十几块美金的短衫,七块美金的裙子。这一身衣服,价钱低,但颜色搭配很和谐,也很合身,让我觉得穿着够体面,自管在店里款款地走着,从容浏览那些昂贵的衣服,爱买不买,谁能管着我呀。那些头发上擦着摩丝,身上洒着香水的店员们,见我如此自在自为的,对我便恭恭敬敬,临了,为我开门送行,看着我扬长而去,什么都没买。可是我在北京,这一套就不管用。那些晶莹明亮,香喷喷的柜台里头站着的中国小姐们,她们不来看你的表情态度,只看你买不买东西,然后对你只一扫,而且法眼如炬,立刻就知道你身上的包装几斤几两,此后,正眼都不来看你。假如要来看你,那眼神的,你吃不了,兜着走,还不如不被她们看的好。
      
       我在纽约看过这样一幕情景:一个头上顶着一头放射状的乱发,衣衫褴褛,身上发臭的黑人流浪汉,在街面用那种黑人特有的弹性步子行走,迎面正有两个高大体面的警察朝他走来。警察们英气逼人,制服笔挺。而那个黑人流浪汉却对迎面过来的警察先生们置若罔闻,既不改道,也不改态,只管一味摇晃着身子往前走,几乎快要迎头相撞了,他也丝毫不打算要给他们让道。末了,两个警察只好闪身给他让道,流浪汉昂着脑袋,笔直地穿过两警察让出的空间,扬长而去。这就是美国。
      
       在中国,且别说流浪汉会有这样的心气,就是那等有房子住,有饭吃的主,也得时时地前后瞄着,借助各种手段把自己场面撑起来才好活人。所以在中国,人都争先恐后地往上够,能够到多高够多高。社会亦从各个方面铺设好了等级,供人努力去攀爬。这个情形,通过极小的事情都可以反映出来。
      
       在北京,有一个雨天的晚上,我走进人大附近的双安市场,想到头发淋湿了,该给自己买一只电吹风才好,何况,这个装备日后也用得着。柜台里电吹风很多,一,二,三,四,五,六……价钱从两百,三百,四百,五百,六百、七百……不等。照了我的消费习惯,拿一个实用不贵的就完事。可是年轻的销售员们不忍让我照那样就拿走。他们对我说,“啧!现在,谁还用一般的电吹风啊,伤头发!现在用负离子的,保护头发,看您那头发……好像比较干燥,用负离子,必须的!美容不是也要花钱嘛,头发,那是多大面积啊?”这样的说辞,句句在理上,你要是不心动,你就是石头做的了。于是我决定要从一般的电吹风升级到负离子电吹风,毅然就取了一只300多元的负离子电吹风。
      
       “慢着,那一款,只有个基本功能,您瞧这一款,德国造的,里头还有陶瓷的芯片,吹出来效果才更好。再说,您看这造型,抓在手里这手感,试试,试试!瞧,还带自动的,您手一抓,自动就吹风了,往下一搁,自动就停了,哈,方便吧。而且,这一款是专业用的,那个不是专业用的,嗐,不一样。告诉你,德国的东西,绝对错不了。价钱是贵,可是质量好啊,什么叫高级,这个就是!”
      
       我心里开始有声音在说话:“也亏你是从美国回来的,成天用些不高级的东西,我对得起谁啊!我都让自己活成什么模样了?”
      
       没费多大事,我就买下了那一款最高级的亚光黑色的号称德国造的电吹风,电吹风有着细致颗粒的金属表面,深沉大方,像一把崭新的小卡宾枪。回去,我吹了吹头发,嘿,真的不错哎!虽然花了600多人民币,小100美金了,可是,不花钱,人是高级不上去的,我对自己的选择非常满意。
      
       回到美国,我于是就想更新一下自己已经用了十几年的,外壳发黄的老旧电吹风。可不是,凭什么不叫自己在美国也一样从细节做起,让生活升入高级!?结果,我在美国著名的联锁店Costco里看到了那玩意儿,不多不少,恰恰是我要的那种:负离子,带陶瓷芯片的。一看价钱,19.99美金。我从架子上拿了一个丢在购物车里,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好像被人抢了一样。
      
       千万别误会了,我可不是因为同样的东西在中国出了四倍的价钱,亏得慌。才不是,那只号称德国造的黑色电吹风让我觉着高级,我愿意!我是在说,我觉着自己被美国人抢了:美国真是的,用这么个价钱的电吹风(整个店里只这一款,别无选择),把我对于高级的追求,以及借助一把电吹风而实行的自我提升的感觉,一下子捋得干干净净。
      
       美国人怎么活得这么瓷实,一点幻觉都不肯制造!负离子陶瓷芯片电吹风,就是负离子陶瓷芯片电吹风,此外无它,什么附加的精神价值都没有稍带进去。店里把它们像饼干一样,一盒盒垒在货架上,没人为它说上那么多,也没人为它想上那么多。美国的这款电吹风为自己做的唯一宣传,只在盒子的包装上画了两个图,一个圆圈内是旧式风机吹头发的效果—像一根毛毛的,生了刺的树枝,另一个圆圈内是用了负离子吹风机吹头发的效果—一根光滑的树枝。这就把它该说的都说了。你爱用不用,没那么多说头、更没那么多想头。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中国和美国对于电吹风这样一件小商品,对人心理影响有如此大的不同。
      
       在中国,无论我进饭店,茶馆,家具店,服装店,处处都体现一个价值:高级。也就是说,在各行各业,都对于“高级”有一种全心的拥戴和由衷的推动。饭店和茶馆,不消我在这里说,人人都看得到所有那些挖空心思,争奇斗艳,为了达到高级而无所不至的做法。为了体现高级,那些高档饭店早把一款款菜式做成了摆设,它们讨好了我的眼睛,可从没讨好过我的胃,它没有一次不为这些漂亮悦目的美食跟我生气闹别扭的—好一个糊涂犯贱的东西!
      
       说来,高级美国当然有,当然也讲,但那是偶一为之的。比如,在娱乐圈的颁奖大会和晚宴上,在拉斯维加斯那些著名的大赌场里—它们是要多高级有多高级。可是对高级的追求肯定没有无所不在地充满在美国人的普通生活里,乃至渗透到负离子电吹风这样一个小商品上。
      
       高级,在英文文法中属于比较格。这彻底反映了“高级”的本质属性—比较。是人都有个自我,而自我是个蛮难伺候的东西,真是的,把“自我”伺候得“感觉好” 挺难的。它要求被尊重,被注意,被欢迎,被爱戴。做成大人物的,那是没得说,早有权或钱把“自我”衬得金闪闪的了。那我们布衣百姓咋办?不怕,车有车道,马有马道,且别说房子啦,车子啦,哪怕就是一只小小电吹风,都可以借助高级的设定,让自己获得一点出众的感觉—通过把不高级的比下去,产生一点子优越感,让自我舒坦。因此,高级要用不高级给衬着,享受了高级的自我好感觉,必须建立在好些不高级之人、之事的惭愧上,那高级才有个说头。因此,高级的另一个属性是具有攻击性—对于他者制造某种隐蔽的心理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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