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开始学游泳。除了打乒乓球,那是当年最时髦的体育运动。天一热,几乎所有孩子都涌向水边。与其说游泳,不如说是集洗澡避暑娱乐社交之大成。
离我家最近的是什刹海游泳场。我和同学邻居结伴出发,步行半小时,头顶烈日,晒得发蔫儿。一里开外,那阵阵喧哗的声浪,伴随着尿臊、漂白粉和来苏水的混合气息迎面扑来,让人热血沸腾。而回家路上则步履蹒跚,头顶湿游泳裤,好像影子在地上游泳。赶上菜站处理烂西红柿,五分钱买半筐,染得满身满脸都是,到路边水龙头冲洗,再灌一肚子凉水。
我先在蘑菇池模仿自由泳,两手轮流划水撑地,双脚打水,但原地不动。从蘑菇池眺望水深火热的成人世界:危险的动作、夸张的声调和疯狂的竞技状态,就像打仗。
进而在家用脸盆练憋气。看一眼闹钟,深吸气,把头埋进水中,咕咕吐泡,憋不住时猛抬头。与同伴比赛,憋得时间越来越长,但呼哧带喘,面目狰狞,紫茄子一般。除了憋气,还练水下睁眼,好像全得了红眼病。人要学会鱼的本事,非得逆向穿越亿万年的进化过程。
从脸盆到游泳池,世界大了,难度也大了。练憋气弄不好咕咚一口,别提多腻味了——有人在游泳池撒尿。可谁要没多喝几口水,咋能学会鱼的本事?我从蘑菇池进练习池,双臂倒勾排水槽,屏住呼吸,猫腰沉入水中,猛蹬池壁,一口气扑腾七八米远。
喝水喝多了,技术上总算有些长进:不会换气,于是把头露出水面,手脚并用游上二三十米。艺高人胆大,我跟同伴到后海游野泳。所谓野泳,指的是江河湖海广阔天地,首先是免费,再就是无救生措施除非自救。后海是穷孩子游野泳的天堂,无人管束,还能钓鱼捉虾摸蛤蜊。人家孩子扔水里不仅扑腾扑腾活下来,还个个如鱼得水,晒得跟小黑人似的,只有牙齿眼珠是白的。虽混不进人家行列,能跟着浪迹江湖就心满意足了
《北京晚报》常有淹死人的报道,对我等水鬼毫无阻吓作用。后海水不深,即使没顶,只要会踩水就不怕。最难的是摸蛤蜊那样的绝活儿。只见人家纵身一跃,脚丫倒翻连蹬两下就没影儿了,仅一串细碎水泡透露行踪,待冲天而起,手里紧握一个大蛤蜊。我也尝试过,均以失败告终:一手捏鼻子,弓背厥腚,双脚抽疯般乱踹,而身体就像横木原地打转。在水下更是睁眼瞎,只看见自己吐的水泡,别说摸蛤蜊,就连抓把淤泥都没门儿。
我向更广阔的水域进军。
十岁那年暑假,我和同学一起来到颐和园。那是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我们先租了两条船,互相追赶,浑身被汗水浸透。在文昌阁码头还船上岸,就近下水。那临时游泳场有简易更衣室,还用木牌标明水位及安全区。
离开石堤,我用脚尖试探深浅。湖底是淤泥和尖利的石头。淤泥滑腻腻的,塞满脚趾缝粘住脚底板;暗流涌动,泥鳅般在裤裆钻来钻去。水漫胸口,我开始向前游去,一到木牌警戒线就往回返。在岸边喘口气,和同学打招呼。肚子饿了,上岸到小卖部买东西,吃饱喝足再下水。
越游胆儿越大,我离开安全区。岸上人影越来越小,天地间沉寂下来,只有风声水声和我的喘息。阳光灿烂,云朵舒卷。那突如其来的孤独,让人又紧张又着迷。
有渡船驶过,一个大浪打过来,铺天盖地,我被骤然卷到水下,一连灌了好几口水。悬浮在中间——下够不到湖底,上窜不出水面。天空黯淡,漩涡中是浑浊的太阳。窒息让我浑身无力头脑清醒,就在那一瞬间,晚饭、书包、父母、家养的兔子......闪念聚拢散开,像礼花般灿然开放,而我正和这一切告别——死亡意识让我震惊,顿时转化成求生的动力。我拼命扑腾,终于浮出水面,但由于剧烈呛咳失去平衡,上下沉浮,又喝了好几口水。
再次浮出水面,我轮开双臂向岸边扑腾过去。那姿势回想起来,很像孩子打架用的“王八拳”。直到脚尖够到湖底,我尽力站稳,把肺里的积水咳出来。爬上岸,我浑身瘫软,坐在一块石头上。环顾四周,同学在水中追逐嬉戏,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生活在继续。夕阳西下,就要落进群山中,这和水下看到的是同一个太阳。
我没有告诉同学,当然也没有告诉家人。那是我第一次死亡经验,无法与他人分享。
我头一次见到凯非表哥,肯定是个星期天,因为只有星期天他才能请假出门。那年我13岁左右。我们先在他舅舅(也是我堂伯父)家吃午饭,然后一起去陶然亭游泳池。表哥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表哥是红旗中学的学生。这所带有劳教性质的学校挺出名,是老师家长威胁孩子的口头禅。无论如何,父亲还是鼓励我们见面,毕竟是表兄弟嘛。至于表哥干过啥,亲戚全都讳莫如深。其实对孩子来说,根本没有成人世界的道德感,凡是禁忌非法异端的,都让他们好奇,甚至持有天然的敬意。
从东郊民巷出发,我们乘6路无轨电车去陶然亭游泳场,一路几乎没说话。表哥大我三岁,他身材不高但结实,皮肤黝黑,喉结上下翻滚——那是进入成年的标志。而我尚未发育,与他相比,就像只瘦骨伶仃的柴鸡。
沿售票处铁栏杆排队,我们欲言又止,相视而笑。轮到我们,各自掏钱买门票。他在入口处买了两根冰棍,一根给我,我想说谢谢,他用手势止住我。从更衣室来到游泳场,阳光眩目,众声喧哗,天空摇晃了一下——我在湿地上差点儿摔跤。表哥扶了我一把,他的手臂强壮有力。
他扭腰抻腿做完准备动作,纵身跃进游泳池。他的自由泳动作简洁明快,脚下水花很小,像个专业运动员。我目瞪口呆,只有惊羡的份儿。
我们上岸休息,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一颗颗黑色水珠从他的臂膀滚落,在粗糙的地面洇成一片。我说了句赞美的话,被周围的喧嚣淹没,本想重复,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赶紧闭嘴。他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不让他人进入。
阳光在缓缓移动,波光耀眼,反衬着剪纸般的人影。表哥站起来,朝铁网围住的深水池走去。深水池清澈碧蓝,人很少,救生员戴墨镜坐在高凳上。表哥先走上三米跳台,在木跳板尽头跳了两下跃起,展开双臂再收拢,扎进水中。从蓝色泡沫中浮起,他沿扶梯上岸,再爬上高高的十米跳台。他并不急于跳水,而是从高处眺望远方。
归来时他笑容依旧,但心不在焉,目光有如盲人。我无法让他看见我,这让我很伤心。那天我们总共没说十句话,分手时甚至没说再见。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开始注意那些女孩,特别是发育中的少女。在禁欲的时代,游泳池是人体最暴露的公共场所。我常趴在水泥地上,头枕胳膊假装打瞌睡,窥视那优美而神秘的曲线。我暗自感叹,人间竟有如此造物,以前咋熟视无睹?
由于池小人多,常和陌生女孩在游泳时相撞,无意触碰到胸部或大腿,竟有过电的感觉。绝大多数情况相安无事,但也有个别刁钻的,张口就骂:“德行,臭流氓!”遇此麻烦,往往非得先冒充流氓,恶语相向,才能证明自己不是流氓。游泳场确有流氓事件发生。起初是小骚动,很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少不了起哄架秧子的,最后肇事者被扭送派出所。想必是人赃俱在。
所有体育运动,其实都有潜在的性动力因素。在我暗恋的表姐和陌生少女们注视下,我的游泳技术突飞猛进。而最高理想是,要像表哥那样大摇大摆进入深水池,并登高远望。
代表游泳场最高特权的深水池,有北冰洋冰川的纯蓝与低温。入口处有木牌标明水温——今日11度,让我想起北冰洋牌高级冰棍。而我们芸芸众生趟的浑水,不仅颜色难以描述,更甭提温度了。由于水浅人多更换少,水温总超过体温,跟泡澡堂子差不多。
然而享有纯蓝与低温的特权,必须通过200米游泳考核。我加大训练强度,加班加点,甚至赶晚间专场。要想突破200米大关,关键是如何克服头50米出现的“假疲劳状态”。晚场的好处是,人少游得开,精力集中。每次抬头换气看到的是一串灯光,像一串珍珠——属于你爱或你将要爱的人。
苍天在上,我终于通过考核,得到了深水合格证,缝在游泳裤最显眼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大摇大摆走进深水池。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所有在场女孩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聚集在我身上。一不留神,我排队跟着上了十米跳台。我晕高,不敢往下看,就更别说极目远眺了。待走到跳台上心乱如麻,但已无路可退,我只好捏住鼻子笔直蹦下去。砰然一声,惊涛骇浪先狠拍我再覆盖我。那冰水如针,让我头皮发麻,浑身刺痛。待沿扶梯爬上岸,我半身红肿,像虾米直不起腰,且哆嗦不止。什么都好说,但要止住哆嗦不可能。我惟有祈求那紧追我的聚光灯立马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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