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二十八)

回忆如雨水般浸透心房,而我却依然活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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裆子离开后就再没有回来。慢慢的,整个郑家走出了失去郑秀的痛苦和离别裆子的寂寞,又像从前一样,继续过着平淡的日子。这三年,葛村发生了许多变化。周老村长辞退了职务,农忙的时候咉着自己的儿媳妇一起下地干活,其余时间大多是坐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一袋一袋默默地抽着烟。他并没有埋怨老天爷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相反的,老周竟心存感激,因为他终于不必再担心周鹏出去惹事。至少这样,自己能天天守着儿子,平平淡淡的安度晚年。老周离职后,县里派下了新的村长。这人姓邵,今年不过三十六七岁的年龄。梳着油亮的分头,细长的脸上架着一副褐色粗框的眼镜。中等身材,皮肤白净细腻,甚至比好多葛村的婆娘还嫩。终日里穿着一身素灰色的衣裤,踩着双黑色大头皮鞋。据说是城里的文化人,自愿来到他从未听说过的这个村子当村长。

邵村长刚到的第一天,老周让人敲着锣挨家奔走告知,说今天村里有大事宣布,让村民们吃罢晌饭都到村子中央那块空地上集合。待村民们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时,老周便站在大家面前说:我年事已高,恐无法再担当村长这一职务。县城里派了一位新村长,一阵便到。承蒙各位邻里多年来对在下的抬爱,小老儿这厢谢礼了。。。正说着,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轰轰”的噪音。这声音由远及近,村民们奔着声音踅摸,却看见打葛村北面驶来一架四轮子的无顶青绿色铁皮车。车上坐着两个人,后面装着几个木箱和麻袋。

那些年幼的娃们,看见这新奇的玩意,如麻雀夺食般一哄而上,围住那架铁皮车。这车只发出“嘀嘀”的声响却行使不得,于是坐在车上左边的那个人站了起来嚷道:这都是谁家的娃,快领了回去。不要挡在汽车面前,危险!村里人只是盯着这车,肆无忌惮的议论着。却没有人咉自己的娃躲开。因为大家觉得,这铁家伙不比那些个畜牲,会尥蹶子。所以无甚危险。郑煌也在人群里,可是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跑到车跟前上下打量,摸来摸去。因为他有些害怕。郑煌觉得这铁皮车像是个怪物,随时会夺了人的性命。所以他只是躲在人群后面,拉着姐姐郑丽的手,踮着脚尖仰脖看着。

那人见喊不动,于是无奈的底下头看了看一直端坐在旁的青年人,苦笑着说:这车怕是走不动了,看样子只得烦您下车步行过去了。那青年轻声叹了口气,用手推了推眼镜道:也只能这样了。说罢,便微笑着打开车门,分人群走了出来。直到村民前方才站住了脚,环顾四周慢慢的问道:谁是这里的村长啊?周老村长听见这一问句,马上从青年人后面绕了过来,面对他说:在下就是。青年人看了看这个小老头,嘴角微微一扬,说道:老人家,我姓邵,是县里派下来的新村长。我对这里不熟悉,以后还要请您多指教才是。老周笑道:你言重了,指教谈不上。像我等老辈,并无甚本事。只是这些年,对村里每户人家倒还有些了解。你要是有何疑问,小老儿自当配合就是。。。

那青年人没等老周说完,便不耐烦的插嘴道:老人家。你知道现在是何年月吗?像你这种封建的八股言语以后还是少说的好。什么“甚”,“在下”,“我等”,这些词最好不用,免得麻烦。你还是快对乡亲们介绍一下我吧。老周听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可又不便多言。只答应了一声,而后拿起铜锣敲了敲,说道:大家安静了!这是我们从城里新来的村长,姓邵。以后村里无论大小事务,皆由他来处理。大家就叫他邵村长吧。下面,请邵村长为大家讲几句。说着,老周便用拿着锣锤的手向身后指了指那青年人。这人略显谦卑的低了低头,正准备往前近身几步,却发现刚才从车里走下来时,皮鞋上被溅了许多泥点。

于是他马上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手帕,弯下腰身擦了擦鞋面。这才走到村民近前,清清嗓子大声说道:大家好!我姓邵,叫邵兵。是从城里自愿来到这里为人民服务的。刚才我从和你们老村长的谈话中发现,咱们村十分的闭塞!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今年是一九六六年,是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七周年!我们的祖国还很年轻,就像我们一样,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磅礴于全世界,而葆其美妙之青春!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中央已经下达了《五一六通知》,我们要在赶英超美的同时,提升自己的觉悟。要除四害,要反封建反迷信,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各位村民如果要是发现自己的亲朋好友包括自己,脑中还残存有封建迷信,错误思想,一定要举亲不避嫌,及时报告给村部!以便于及时改造。我相信,在我的领导下,我们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共产主义。到时候,你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真正做到人民当家作主!好了,我的演讲就到这里,望我辈齐努力!谢谢!说完后,激动得满面通红的邵村长给村民深深地鞠了一躬,但却没有得到期待中那如海浪般的掌声。葛村的村民只是说笑着各自回了家。邵村长有些尴尬的扭回头对老周说:唉,任重而道远啊。。。。。。

这之后,葛村又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和邵兵年龄相仿的青年人。他们扒掉了周老村长原先主持事务的小屋,用砖瓦盖起了三间明亮的村部房。又用了两亩地起了村部大食堂。还围着葛村戳起了几根顶高的木头杆子,上面架着银灰色,炒锅大小的东西。这东西好似被施了妖术般,竟能发出声响。时而是激奋人心的歌曲,时而是诗歌朗诵,有时竟还能喊出村里某人的姓名来。对于常年闭塞的葛村人来说,这能出音的名叫“喇叭”的铁锅远比那邻村锣鼓队里吹的喇叭要好得太多,因为这个声音大到震耳欲聋。邵兵叫人重新翻修了葛村唯一的学堂,高大宽敞的一间屋子,窗明几净。二十余木制桌椅前,镶着一块黑板。黑板上方贴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主席的画像。拢共没出一月时间,葛村却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邵兵总喜欢抱着肩膀来回踱步,看着村民大干快上的劲头,默默地微笑着。

郑屠和其他葛村村民一样,对这位城里来的新村长的初次演讲一知半解。唯一不不同的是,郑屠被招到村部大食堂,干上了杂务的活计。其实这不比郑屠原先挣得多,可却是份相对稳定的收入。再加上村部并没有管制郑屠不可以私下揽活,所以,郑家的日子似比从前宽裕了些。于是郑屠除了杀猪宰羊外,还帮食堂干些零七八碎的活计。郑丽还是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外,就是伺候母亲赵如的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郑屠曾试着为郑丽相过几次亲,对方不是瞎子,就是有比郑丽还不如的缺陷。郑丽都不答应,只说这辈子就是要照顾好郑屠,赵如和郑煌。郑屠见状,也心疼女儿。便不再说亲。

郑煌除了偶尔帮忙照顾赵如外,几乎还是天天躲在屋里画画。虽然全家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指望他以后能靠作画吃饭,可是他还是一直在画。所不同的是,郑煌的画从原先的花鸟鱼虫变成了人物。他凭着记忆画出大姐郑秀的模样,画郑秀干活时候的姿态,画郑秀开心甜美的笑脸。郑煌甚至还画出了一副带有裆子和爷爷的全家福。图画里的阳光很明媚,在他家的院门外那颗大槐树下,郑屠和爷爷在下象棋;郑煌和裆子撅着屁股,趴在树根旁数着蚂蚁;郑秀,郑丽姐妹俩蹲在地上,拿着胭脂在彼此的脸上快乐的涂抹着;赵如则坐在墙根下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面带笑容的和靠着墙懒懒卧着的赵择才谈天。虽然画的很粗糙,可是只要细心体会,就能听见画里的欢声笑语,闻到那夏日雨后泥土的清香。郑煌画完这画,便开心的拿到瘫躺在床上的赵如面前,让她看。赵如微笑着从郑煌手中接过图画,可看着看着却默默地哭了起来。她的眼泪洒在了画中的太阳上,于是赵如便马上用手去擦,谁知那片朱砂却变成了一抹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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