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二十七)

回忆如雨水般浸透心房,而我却依然活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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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晨,郑屠刚起身不久,就有人找上了门。是河西老曹家的堂弟。说是今天老曹的二儿子迎亲,让郑屠过去帮忙杀头猪。郑屠听明缘由后,回到院子里叫着说:裆子,你收拾一下这就跟我去杀猪。郑煌,郑丽,你们俩在家好生照顾你娘。我和裆子晌午不回来吃饭了。郑丽你把昨夜晌没吃完的饼子烩了菜,做晌饭吧。看着郑煌多吃些,他最近总不吃饭。晚饭不用做,我自会带菜回来。裆子,你快着些。。。郑屠一边嘱咐着,一边拿起自己的工具来到院门口等着裆子。

老曹家离郑屠家也有二里来地。路还算好走,只是过了河那边,地上总会有些凸起的鹅卵石,清晨和雨后很滑,所以走起来比较吃力。一阵工夫,郑屠和裆子来到了曹家。老曹亲自出门迎接,见到郑屠,满面堆笑的说:老郑。讨饶了。这样早叫你过来绝非老夫所意。只是怕下晌的酒宴上少了猪肉会被人挑了理去。你多担待。他一边说着,一边伸着手在郑屠头前引路来到后院。郑屠点着头笑说:曹兄何来得这样客气。说来贵子大婚,我倒没准备甚贺礼,你别见怪才是。这样,今天这杀猪钱我不要了,权当做给二公子的礼物。怎样?老曹一听这话,忙说道:那是万万不可的。不仅要给你钱,还要多给些呢。犬子新婚,你能来帮忙就是赏脸,今天就劳烦你了。说着,手直指向被圈着的那头猪。

郑屠顺势看去,这猪的个头可是不小,想有二百余斤。郑屠先是绕着猪走了两圈,然后问道:这猪几天没进食了?老曹想了想说:有三天了吧。自打从集市上买回来就只给喝水。郑屠点头道:嗯,你叫几个人来帮我把猪架起来。老曹听了他的指示,忙找来了四个伙计,帮着郑屠一起把这头猪栓了腿,挂在了一个粗木架子上。待猪被架好后,郑屠摒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像是位老中医给病人把脉样,在猪左颈部按了几下。然后又用脚踢着挪了挪放在猪下方的一个撒了许多盐的大木盆,以便待会让血能尽量全都流到盆中。最后,郑屠举起刀,对准刚才按过的猪颈扎了下去。“扑哧”一声,随着猪的嚎叫,那鲜红的血浆顺着二寸来长的口子流到了盆中。郑屠松了口气,对站在一旁听吩咐的老曹说道:你们去忙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就行。

待猪血放完后,郑屠让裆子帮着用滚水一遍一遍的淋着猪身体,而后掏空内脏,便开始往下卸肉。直忙到下晌,算是基本完活。裆子觉得尿急,便对郑屠说:郑叔,我要去撒尿。郑屠一边收拾着手尾,一边说:去吧。完了你就到门口等我便是。裆子答应着往茅房走去,却正巧碰见周鹏系着腰带从茅厕出来。裆子看见这在幻想中已杀死千遍的仇人忽然出现在眼前,竟觉得有些紧张,像做了甚亏心事似的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周鹏倒没有在意,此时的他已喝了数杯,有些飘然。他只是打着哈欠,绕过裆子,摇晃着往正院走去。裆子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厉害,亢奋的连手也抖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可是他知道自己终于遇到了这仇人,是该报仇的时候了。

裆子从茅厕出来,慢慢走到曹家门口。见老曹的堂弟正和郑屠在门外聊着。裆子忙跟了上前,只听那堂弟说道:多亏了你老郑啊。我就说这十里八乡的,只有你手艺最正,干活最爽利。我哥在院里招呼客人,抽不出身子。叫我把钱给你。另外,这是县里最出名的那家铺子出来的烧鸡,我哥说也给你一只,拿回去尝尝鲜。说着,便把钱和那只用油纸包裹的烧鸡递到郑屠面前。郑屠并未推让,大方的接过这些,看了看,笑说:老曹真是太客气了。你帮我转告他,祝这对新人百年好合。我们就先走了。说着就要往回走。

裆子想能遇见周鹏实属不易,因为自从大姐郑秀的事情发生后,周鹏一直深居浅出,总也找不到他。这次,许是老天爷给自己的一个机会,不容错过。于是他忙对郑屠说:郑叔,我能不能留下看个热闹,晚些回去?郑屠扭回身来,喜爱的看了看裆子。心想:这孩子跟着我累了一上午,让他在这多吃些也好。于是便对曹家堂弟说:这小儿没见过什么世面,想留下讨个欢喜,兄弟莫怪。不知能否给他加个凳子?那堂弟见是个孩童,想来也吃不了甚,闹不出乱子。也算是给郑屠个面子,于是忙答道:自然是好!我们还有一桌散客席没有坐满,欢迎得很。郑屠听了这话,微笑着拍着裆子肩膀说:去吧。多吃些。不要太晚回家才是。裆子点头应声着,便随那堂弟进去了。

裆子被领到一张有着各个年龄的孩子桌坐下,那堂弟叫人给裆子盛了一碗饭后就再也没理他。裆子不是来吃饭,看热闹的。他四下踅摸着周鹏的影子。终于在正桌左面的那张席上找见了他。于是裆子就死盯着周鹏的举动,生怕他从自己的视线中跑掉。日头开始偏西时,酒席宴进入了高潮。可是裆子却发现周鹏站起身来,摇晃着走到老曹身边说了句什么,然后和老曹互相拉扯几下,便笑着往门口走去。只见老曹随手从桌上又拿起一壶酒,追上周鹏,塞给了他。然后周鹏迈出了院门,回头笑着和老曹又挥了挥手,便往自家走去。裆子见周鹏出去了,也急忙跟上前去。

周鹏觉得自己有些喝多了,这老曹和自己的爹是世交。周鹏知道自己喝多后的样子,所以赶在失态之前离开了曹家。他一边摇晃着往家走,一边看了看老曹最后塞给他的那壶酒。这是个做工还算考究的陶瓷大肚细口酒葫芦,他把这葫芦放在耳边晃了晃,听里面至少还有八两多酒。又拔开瓶塞闻了闻,确是好酒。于是,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不时仰脖喝了起来。快走到河边时,忽然周鹏觉得自己身后有人跟着,于是他猛地回头,却看见裆子正一只手放在腰间,站在不远处盯着自己。周鹏醉眼迷蒙的问道:小兔崽子,你作甚跟着我?

裆子出了曹家,跟着周鹏走了一段路。他想像郑屠给猪放血那样,直接朝周鹏脖子扎去。在他刚下定决心,准备拔刀时周鹏却发现了自己。于是裆子怔住了,他慢慢放下握着刀把的手,紧张的咽着口水说道:谁说我跟着你?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只是走得慢些罢了。裆子说话的时候,眼睛并不敢看着周鹏,只是四下转着。周鹏见裆子这样,轻蔑的笑道:小王八蛋,量你也不敢怎样!说完,瞪着裆子,押了一口酒,又继续走了起来。

这时的裆子呼吸急促的像是要窒息般,他在心里不断地提醒着自己,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自己一定要为爷爷和大姐郑秀报仇!想到这里,裆子咬紧了牙关,闭着眼睛伸着手,却慌张的忘了拔刀。只是跑着从背后推到了周鹏。周鹏并无任何防范。这猛一下的外力确给他扑倒了。他撒开了酒瓶,双手向前撑着,趴倒在地上。可就在裆子这一愣神,想着下一步时,周鹏却又迅速的站了起来。他没想到裆子敢这样做。周鹏扭头看了看,那酒葫芦已碎开成几个大片,只剩个带有参差不齐尖头的壶底坐在地上。可是里面的酒却洒了个干净。于是周鹏扭回头,一边疾步向裆子走来,一边在嘴里骂道:狗日的,你敢打我?!我儿子的帐,老子还没和你数呢!你居然敢打我!说着已来到裆子近前,抡起手来,使劲打了裆子一巴掌。

这一下直打得裆子耳朵嗡嗡怪响,却没有倒下。周鹏见景,顺势又朝裆子的小腹就是一脚。裆子并不知躲闪,饱饱的受了这一脚。虽然裆子个头和周鹏一般,可是孩子毕竟没有成人火气旺。裆子应声后仰了过去,翻了个跟头坐在地上。顿时觉得肠腹之内,翻江倒海样火辣,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走及全身。周鹏跑了过来,照着裆子的胸口又猛踹了两脚,这才住手。并不是因为周鹏有了恻隐之心,实在是这些年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刚才一动气,只觉浑身无力,四肢发麻。酒全逼到头顶,晕的狠。所以周鹏不敢再打。他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待明日再算账也不迟。

周鹏怕裆子会反扑,于是一边后退着走,一边用手点指裆子道:娘的嘞!敢打我!老子今天饶了你,别也为你有个当屠夫的干爹我就不敢动你!你等着的!周鹏只顾一味的大骂,却没留神脚下。他倒退着走路时,左脚后跟踩到了刚才打碎的陶瓷片上。本来这带着鹅卵石的地面就滑,再加上陶瓷片,周鹏随即先是腾到半空,而后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后颈处扎进了酒葫芦底座那锋利的碎尖上,当下昏死了过去。裆子正坐在地上,低着头捂着胸口在哭。他哭不是因为挨打的疼,而是觉得自己既胆小又没用。这一下,不仅没有为爷爷和郑秀报仇,说不定还会再给郑家添麻烦。

裆子正在心里骂着自己时,忽然听见不远处周鹏“啊”了一声,再没了动静。于是裆子马上抬起头来,却看见周鹏俨然已躺在了地上。裆子用手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跑到周鹏面前,只见他双眼紧闭,从脑后流出好多的血。裆子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真的害怕了。他怕周鹏会死掉,这事会牵连到郑家。于是裆子撒腿就往家跑去。待跑到了家门口,裆子才站住了脚步。他弯下腰,用力的拍打着身上的浮土。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回到家中。

吃晚饭时,裆子一直沉默不语。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但愿周鹏不会死,但愿这件事不会牵扯郑家。看来自己的确是个惹祸的根苗,为了不再伤害这家人,自己还是离开的好。裆子想好了说辞,定下了决心。于是在晚饭后,他来到正屋,进门就跪倒在地上,看着郑屠和赵如说:叔,婶子。我长大了,不愿再待在这里,我想进城去闯闯。谢谢您二老这些年对我的养育之恩,如果将来裆子我发财了,一定会回来报答你们的!说着,裆子便冲着他们俩磕起头来。

郑屠一心想收了裆子为儿子,无奈总也找不出时间。他正和赵如说着这事,怎料裆子一进屋便说了这番话。郑屠押了口茶,只是双眼直直的盯着地面,吐着茶叶沫子,半晌没有出声。赵如看了看裆子,又看着自己的男人,轻声说道:家里的,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觉得让裆子进城去闯荡一番也是好的。你说呢?郑屠这才回过神来,盯着裆子说:唉。我就是怕这孩子受苦啊。在咱家,好赖还有口肉吃,有碗汤喝,有人知个冷暖啥的。这到了外面可就不一样了。裆子,你可要想好了。你要是觉得留在这个家会给我们添麻烦,大可不必。因为我一早就把你当成亲儿子看了,我们是一家人。但若你真是想要出去见见世面,我也不拦着。男人,也是该闯闯了。。。

裆子听了郑屠的话,哭了起来。裆子当然不愿意离开这个家,离开那形影不离的小伙伴。裆子原先想的是在这个家,帮着郑屠照顾赵如和郑煌。等到再大些,如果没人提亲郑丽,自己就把二姐娶过来。一家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那有多好。可是,现如今周鹏生死未扑,万一真要有什么事情,或者有人看见是自己先动手推的周鹏,只怕会连累了郑家。于是,裆子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郑屠说:郑叔,我是要出去闯的。我答应你每年春节都会回来。我明天一早就走,您二老保重!说着起身就要出门。

郑屠见裆子决心已定,不便再阻拦。于是说:先别走,到叔近前来。于是裆子来到郑屠面前,郑屠心疼的爱抚着裆子的头说:孩子,出门在外,要吃得苦,忍得气。这个世界没有道理可讲,凡事不要刨根寻底,得过且过才是。如果有人欺负你了,或者你没钱吃饭,没地方睡觉了,你就回家来。听见没有?裆子咬着嘴唇,忍住眼泪,拼命地点着头。郑屠拍了拍裆子的肩膀,又说:去把你常穿的袄子拿过来一件。裆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倒也没多问,跑回屋里拿了一件半新棉袄递给了郑屠。郑屠接过袄子说:去吧,收拾你的东西,早些歇息吧。

裆子从正屋走出来时,正碰见郑丽刚刷完碗从伙房出来。裆子对郑丽说:二姐,我明天就进城了。你好好照顾家人和你自己。等我赚到了钱,就回来看你。郑丽听了裆子的话,一时不知说甚才好。她忙跑到自己的炕边,从枕头下拿出了一条白色,上面绣着对鸳鸯的手帕。郑丽盯着这手帕寻思了一下,便马上又跑到院子里,对档子说:你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说着,把手帕塞在了裆子手里,然后跑进了屋。裆子愣愣的站在院子里,看着这块洁白的手帕,又扭头看了看正房,心里暖暖的。

他慢慢走回到屋里,见郑煌躺在炕上看那已经被翻烂了的连环画。裆子坐在炕边对郑煌说:郑煌,明天我要进城了。郑煌大睁着眼睛问道:为啥?城里也有人找爹杀猪?裆子说:不是。只有我一人进城。我想出去外面看看。郑煌听说裆子要自己离开,马上坐了起来,盯着他说:那咱俩一起去吧。裆子摇着头说:不了。还是我先去,等我安顿好了就回来接你。我会再给你买好些连环画的。你在家努力画画,好好照顾自己啊。郑煌点着头说道:那好吧。你也好好照看自己才是。。。。。。这晚,郑煌紧紧地搂着裆子的脖子睡着了。梦里,他又看见了那只再也寻不着的小狗。。。。。。

今天早上,裆子特意起得很早。他洗了把脸,想趁着大家都没起身,拿着包袱就要出门。却被郑屠叫住了:裆子,你站住。作甚这样着急?吃罢了早饭再走也不迟。于是这一家人又围在了一起吃了这许是最后一次的早饭。桌上,郑屠把昨晚从裆子那里要来的袄子又递还给他,说:拿着。你婶子昨晚在你这件袄子里缝了个夹兜,我在里面放了些钱,以备你不时之需。另外,这还有些散子,你揣起来,路上买个饼吃啥的。切记,要时刻留神这件袄子,可是又不要让别人看出你的想法。知道了吗?裆子有些明白的点了点头。吃罢早饭,郑屠说:我正好要买些东西,就送你到县城。那里应该有往城里走的车,给你送上车我就回来。

裆子本想拒绝,可是又怕伤了郑屠的心,于是便点头答应了。郑丽和郑煌站在院门口怔怔的看着裆子的身影。裆子走了几步,扭身冲着郑煌喊道:郑煌,我把我那个兵器架也留给你了!你好好保重啊!我会回来看你的!说完就再也没有回头,直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到了县城,郑屠又给裆子买了几张大饼,买了两双鞋和几件衣衫。直到看见载着裆子的车慢慢走远,他这才往回走。走进葛村,见老村长家门外围的都是人,于是郑屠也好奇的过去问着是何事情。一个村民说:昨天下晌,周鹏吃完老曹家酒席,喝多了。在河边的路上滑到,被酒瓶子扎坏了。刚才才听郎中说,这人以后下不了地,走不了路,半边面瘫,连话都说不了了呢。唉,这报应终于来了!

郑屠一听这话,马上想起裆子昨天的请求,前些日子挑刀时的样子,给郑秀上坟时的表情,被差人问话时的欲言又止。这诸多种种马上被郑屠联系在了一起。郑屠眼睛红了,他离开村长家门前,慢慢的走着。不是回家,却来到了糖画爷爷的坟前,两腿一软,双膝跪倒在爷爷坟前。手扶着墓碑,流着泪笑着说:裆子真是个好娃啊!

周鹏再醒来时,是躺在自家床上。他觉得后背针刺般的疼痛,而且口干舌燥。他不记得昨天的事情,寻思着许是又喝多了的缘故。于是想起身下地找水喝,却发现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而且右眼怎么也睁不开。他急了,挥舞着胳膊,喊着自己的婆娘但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这时,郎中摁着他的肩膀跟他说了病情。周鹏这才安静下来。他原想着错手害死郑秀,大不了用命来赔偿。却没想到,老天爷对自己的惩罚竟比死还可怕。可是想着想着,周鹏的心却安静了下来。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婆娘还有儿子都在身边照看着自己,周鹏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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