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林纺织厂里,总的来说,就工作强度,其实是白班最辛苦,到了中班,夜班,厂领导们在家搂着被子睡觉,除去几个十分顶真的车间,工人们大多有一搭没一搭, 甚至有女工偷偷把九寸黑白电视机带到车间里,机器轰鸣里偷眼看“婉君”,看得一群老少女人眼泪涟涟。男人们凑在角落里打牌,输家缺乏新意地往鼻子上贴白纸条。从这个角度说,安林厂日后的衰败破产,都不是意料之外的。
虎子又是喝得脸红红醉醺醺的,和另几个小青工在斗地主,手气不错,输家吵着要他请客买夜宵吃。他一指挂在椅子上的外套,“自己去口袋里拿钱!”
那个曾经被他揍过一顿的机修工立刻跑过去翻衣服,结果从上衣口袋里扯出一样东西,“哎哟,来看哪,这是什---”他把那样东西高高举起,像胜利的旗帜般晃动着。
那是一双浅灰色的无指手套,平平整整地叠着,看上去很新。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虎子已经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窜到他面前,“给我!”
机修工一转身,把手套藏到身后,“女人织的吧,”他凑上去闻闻,夸张地摆了个表情,“嗯-----,好像是有点香啊!”
“你给我!”
“藏在胸前的口袋,贴着心,看样子,平时还舍不得戴,哎哟,虎子哥,侠骨柔肠啊,说说,哪个妹妹送的?”机修工是那种天生缺心少肺的个性,上次挨揍早已忘在脑后,照旧嘻嘻哈哈,“来,大家都来闻闻,真有点香!”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虎子的脸在笑声中越来越红。
“你他妈的--- 给不给我,”虎子上前一步,一伸手,使劲扳住机修工的肩膀,“你…给不给?!”他的脸突然板起来,横眉立目地瞪着他,怒气冲冲地,手指关节挣得发白,“你再不给,就跟我出去!”
周围的气氛沉重下来,机修工低头看看虎子拧着他的手,像是恍然大悟他不是在开玩笑,上次挨揍的回忆也突然苏醒过来,举着手套的手放下来,讪讪地说,“给就给啦…不就一破手套吗?”
虎子没理他,默默地接过手套,轻轻地拍了拍,把它重新叠好,放到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沉默一下,回过头来,“来,接着打牌。”
于小微送的那幅手套,他始终没有戴,但是一直放在这件外衣的前胸口袋里。值班的时候,一个人躺在保卫科里间办公室的床上,听着远处房梁上老鼠悉悉索索,有时他会拿出手套来,轻轻地摩挲一会儿,把脸贴在上面,想她现在在干什么。
这是虎子的一个小秘密。老实说,他从没想到自己也会如此之酸。而最让他心酸的,是他明白,小微送他这双手套,完全只是出于感激,而没有别的心意。每次见到有人为情所困,他喜欢劝人家“男子汉大丈夫,不就一句话吗,说就说了,死憋着干啥呀,不怕嘴里憋出痔疮来!”然而,到他自己头上,完全不是那回事。
虎子沿着厂区走在回保卫科的路上,冷风卷起地上的树叶,在鞋间哗啦啦地响。
远远的路灯下走来一个人,越走越近,身影很熟悉。他的呼吸屏住了。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