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是过客《四十六》阿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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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大家都是过客《四十六》阿庆呢?

 

阿庆呢?阿庆嫂说,在外面跑单帮呢,他这个人不混出个人样是不会回来的。看,中国语言多好,我想不光是阿庆嫂我们大家都会明白是在问阿庆在哪里;再看,当年稍微有点头脑的年轻人不甘于现状,放着老婆不亲热,也要趁着年轻出去闯一闯;再仔细看,当年的阿庆嫂在家乡开着茶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面对胡司令的盘问,也许用“混”字低调回答,也许说的就是心里话,对丈夫要求不高只求有个“人样”。我觉得“跑单帮,混人样”挺和谐的,有几十年了,《沙家浜》别的唱词可以忘却,唯有这句话一直在脑海里滚来滚去。

 

我最早看到《沙家浜》京剧唱词是在一九六四年某天的《人民日报》上,剧名是《芦荡火种》,文革开始后才改成《沙家浜》。《人民日报》是我的老朋友了,可以说是最早进入我记忆的一份报纸,我们家搬到北京后开始订《人民日报》,看当天的报纸,不像在外地看的都是三天以后的。空军大院对干部管理非常严格,办公室的报纸是不准带回家给家属看的,但这一条好像对红军干部没有太多的限制,因为他们的家里专门有一间房就是办公室。当时订一份《人民日报》月费是六元人民币,办公室的报纸不能拿回家,个人订阅又要花那么多钱,不是每个家庭都舍得这么做的。

 

我可不是神童,从小就会看报纸,之所以对那份《人民日报》上心是因为攒多了可以当废品卖。每天报纸来了,我急急忙忙从公共信箱取回来,让爸爸妈妈先看,爸爸可能在办公室看过,在家里很少看,妈妈是等我们上学以后每字每句认真看。家里的东西我早就注意过,可卖的东西除了用过的作业本课本就是那份《人民日报》了。终于等到《人民日报》积攒多了,找个绳打个捆提到废品站去卖。卖报纸这一点点事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怎么旧报纸标价是六毛钱一斤,过秤的时候变成半斤了,回家一问妈妈人家用的是公斤,北京只有收废品用公斤概念。我的视野在那里一点点扩大,先注意谁家把家属看不到的军队报纸当废品卖了,再看看什么废品卖钱最多,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铜的收购价最贵,是三元钱一斤。有时看到有人把家里的旧书当废品卖,觉得这家人太傻,我家的书全部让我偷偷拿到公主坟旧书店打折卖掉。

 

我的智力长得比年龄快,没过多久家里所有纸型材料全部卖光,成了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我幸亏是出生在抗日前期干部家庭,要是生在一个教授家里或古董商家里,恐怕教授再也无法教书写作,古董商得饿死,家里的存书存货全没了。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爸爸是空军情报部副部长,但知道父亲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大牌侦听精英是在美国研究空军文革史以后。我像电影《秘密图纸》一样,一直留意带有“情报”字样的书本,只发现过一本,本能地知道那本书不能卖,是空军情报部资料室编辑的《美英空海军现役飞机军舰装备手册》,手册上简明列出飞机军舰装备情况,机载舰载人数,航程和武器,大部分都配有照片。

 

《人民日报》头版照片都是高水平的,常常把当时著名女性拍得光彩四溢,让母亲看过以后惊叹不已,我随着母亲的惊叹开始看《人民日报》了。一九六四年春天我国开过一届人大,《人民日报》登出一张宋庆龄步入人民大会堂的照片,当时六十岁的宋庆龄穿着深色套装,黑色头发向后盘着打着一个圆结,母亲连说,好精神啊,好精神啊。在小酒庄里我做过一些时差对比,现在六十岁的女人个个都是宋庆龄,可母亲那个时代不行,当时的女人都是小脚,到了六十岁走路都是一拐一拐,走长路不拄拐棍就要摔倒,哪个女性还能做到上台阶挺胸抬头让记者拍照。也在那段时间,《人民日报》登出了毛泽东和夫人江青接见外宾的照片,当时的环境下极有可能是母亲第一次看到江青的照片,反复看又问父亲,可真是江青,我记得照片上的江青那天穿着几乎拖地的长裙。我写出这段史实力在说明,在此之前中国人民大众很少有人看到过江青的照片,更不用说知道江青曾在上海做过演员,那么,在此之后的十余年,江青占据了中国半壁江山。

 

后来的岁月发生了一系列奇怪的文化现象,先是《芦荡火种》改名成了《沙家浜》,剧中四个关键人物的名字没有任何变化,人物两正两反,我清楚地记得六四年的《人民日报》登出了四人的圆形局部头像,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国民党的军服。文革开始后,八个样板戏成了朝气蓬勃的群众文化活动,全国不知有多少人因为有文艺细胞而获得了一个常人不易得到的生存空间,八个样板戏可以随便排练,随便演,随便唱,没有版权之争,现代国人版权意识差,可能事出那时。我所在的空军师以下建制单位一般首选《沙家浜》排练演出,现在想来可能是女性演员较少,基本上就是阿庆嫂一个,正反人物突出明显,个子高演郭建光,矮胖演胡传魁,猴瘦演刁德一。那时军内外搜刮人才,一旦有这些特征又会唱几句京戏,没当兵的特招,当兵的入党提干。一个单位戏演得好,说明主要领导政绩好,相当于现在的产值概念。

 

一个孩子刚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了《沙家浜》,正好伴随着他度过少年进入青年,少年时可能他以为阿庆嫂就是人名,身体发育到青年才会明白阿庆嫂是阿庆的妻子,他俩是夫妻关系。那么阿庆是谁,在哪里,什么是“跑单帮”,混成什么样才算“人样”,多么好的悬念啊,既让人励志,又模模糊糊给出成功的概念。有几十年了,我一直觉得“跑单帮”与“外出打工”的概念不一样,跑单帮有很强的自主性,混迹江湖不搭伙结派,不找老板,不找靠山。每天在小酒庄里没事有时间仔细想,我们家还真是出阿庆的地方,一连出了好几个。

 

我父亲就是阿庆。关于我父亲我已写过很多,需要重复的是我的老父亲确实生在内蒙的一个小山村,十五岁时就跑出去了,一直在外面混人样。到我有记忆的时候,父亲还在努力学习工作着,那时的空军大院每星期工作六天,这六天的一三五晚上要从八点到十点在办公室加班,有事没事都要去。老父亲星期天还要搬上板凳坐在门外的凉台上看上几个小时的马列著作,路过的老部长们总会说一句,潘部长,学习抓得真紧啊。看到那种情况连我都不好意思,真想把父亲叫回来,书哪不能看,怎么非要在外面坐着看。当我度过大半人生的时候,才能读懂老爸的心里所想,一个山村出来的孩子多么想进步啊。我是家中长子,按常理说,父亲应该对我有所交代,在他成长的道路上应该有一些恩人交代给我让我念念不忘,当时的中央领导,当时的总参领导,当时的空军领导,可惜啊,一个字也没有。现在想来,老父亲就是一个跑单帮的,他所在的位置就值那个位置,别人无法替代。

 

我唯一姑姑的二儿子王兰柱也是跑单帮的,比我小一岁。同老父亲一样,王兰柱生在那个小山村,长在那个小山村。我在极幼年六岁时曾去过那里,发现那里的男女孩子灵巧而不憨,我们每天在一起玩耍,非常像在军区的幼儿园。我少年时回过那里,见到过女孩儿远嫁,也见到百十里地外的穷汉带着二十个冻饺子来串亲戚的。我正在极辛苦工作的时候,偶尔听老父亲唠叨过兰柱,说他当兵没好好当,几年后复员又回到那个小山村,结婚成家,小山村呆不住,离了婚,非要跑到呼和浩特市当临时工,不久又干起了包工队。以后再得到兰柱的消息是他一点点干大了,建楼卖房建农贸市场出租摊位,买卖可不是一点点了。现在让我揪心的是兰柱前妻每天以泪洗面,见到亲戚就哭个不停,我一想起阿庆嫂就想到兰柱前妻,怎么就不能等几年。

 

我更是一个著名的阿庆,骨子里存着祖先走西口的基因,一生都在跑单帮混人样。从青年到如今换了那么多职业行当,而且还能做到干什么像什么。我的小酒庄左手的那个大皮萨店前后换过两任老板都干得非常不错,每年四五百万美元地挣。里面有个主管大厨从十八岁开始在那里干,干到今年正好四十年他五十八岁,二十二年前换了老板对他没有影响,他现在的工资是每星期1200美元,相当于年薪六万美元。在美国这样机会的社会里,一个职业一个老板从一而终的现象很普遍,说明美国人同中国人有许多理念差别很大。我这个岁数在美国生活过几十年的中国人如果还能看到在餐馆厨房干活,基本上人人都是故事,基本上人人都干过老板,只不过干得不好或者算了算挣钱还没有当伙计多,又回到厨房重操旧业。

 

不论在什么社会跑单帮实际上是很危险的,因为力量太小太薄弱,经不起大风大浪。我的单帮确实又有很多不同,都是关键的时候有人扶一把拉一把托一把,每想到这些我都感慨万千。我年轻的时候,受到那么多后来的空军上将关心关爱,这种事件发生的概率极低,军史上恐怕很难再看到第二次。安大毕业分配的时候,据说负责分配工作的黄书记专门手写了一封推荐信放在我的档案里说此人各方面极为优秀,我分析黄书记这么做是担心我的英语分数不是特好,怕空军误解了,由此可见安大当年老师打分是多么的严格。空一所所长沈为农接手后毫不犹豫给我安排了那么多值得在历史记录一笔的工作,这些人生机会后来越来越少。当然沈为农也有不尽我意的地方,没有像黄书记那样手写推荐信把我推荐给空军机关和总装部,让我在王海乔清晨或那位少壮处长手下干几年,看看那个七岁进空军大院的小潘到底是骡子是马。不过这事不怪沈为农,谁让后来中国出现了中关村,出现了万润南了呢。万润南是中关村的上将。

 

跑单帮最怕一落千丈,那种向下坠落的感觉不是常人能够经受的。我在西方已生活多年,都说上帝在危难的时候能够托住你,到如今我还没有找到感觉。当年我最危难的时刻是南京的老金用金钱把我死死托住,让我不再面向绝望。关于老金我已留过许多笔墨,实际上我与老金在中关村只是一面之交,这种机遇也是概率极低,很多人一生都碰不到,怪不得有位老朋友说,老潘,这辈子你真行,好事都让你碰到了。一天老金有所思地说,老潘,我这趟南京花了他个人两万多,公司的钱不计其数,有人算算得二十多万,是人民币,南京还有哪个饭馆没吃过,哪个歌厅没有玩过。那天我在众人面前哭了,老金,我还是远走高飞吧,这辈子不混出个人样来我心不甘啊。

 

当大家阅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履行完美国绿卡申请手续,剩下的只是时间等待了。我去康州首府移民局咨询的时候,小姐问我是什么身份进入美国,我说是L身份,小姐立刻显出惊讶热情的表情。此刻,我又念想老金了,当年给了我一个挂名副总裁,又送我一万美元,让我十几年在美国风调雨顺。

 

有时又给我搞蒙了,小时候在空军大院看到的是兄弟相煎,怎么出了空军大院又看到这么多人世情,到美国后我反复问过美国人,到底一万美元是个什么概念。

 

最后,潘涌呢,熟悉我的朋友都会说,还在美国混呢,他混出个人样会回来的。

                                                            08/26/2010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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