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与存在主义、实用主义1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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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与存在主义、实用主义


铃木大拙 (网上找不到原文,但找到扫描版本,于是做了OCR,然后手工校对。做了一半,后面一半很快跟上。)

一、

  在《东西哲学》创刊号上,载有两篇关于禅宗思想的论文,这是极有意义的。这两篇论文都出于学问渊博的大学教授之手: 夏威夷大学的麦加锡博士和辛辛拉提大学的阿米斯博士。前者通过禅的精神来解释歌德的《浮士德》, 后者则从存在主立和实用主义的现点讨论禅学。
  麦加锡的论文富于启发性,并且非常明白地指出《浮士德》中含有的禅的诗意。我第一次读《浮士德》时,深受里面几个主要观念的感动,我觉得这几个观念非常强烈地使我想到禅。正如麦加锡博士所说,禅的精神是普遍性的,根本没有东西之别。
  事实上,因为禅是生命的本身,所以具有构成生命的一切东西。禅是诗,是哲学,是道德,只要是有生命活动的地方,就有禅。如果我们不能想靠用任何方式限制生命的话,禅就在我们的所有经验中。不过,我们不要将它看成一种隐匿的内在主义。禅里没有什么隐匿的东西,一切都是明显的,只有眼光不清的人才看不到它。
  我说禅就是生命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要把禅看作限于概念作用中,相反,禅是产生概念作用的东西,因此,我们不应把禅与任何特殊的主义相混淆。由此来看,阿米斯博士将禅和实用主义或存在主义相比,可以说不太适当。当然,禅有其自身的表现方式,同时也有一种使其自身合理化的理论,但是,我们不应该说这个理论就是禅。
在禅的理论中,有某种东西可以变为实用主义或存在主义。阿米斯博士已把这一点作为他的论文《美国,存在主义和禅》中的讨论对象。因此,他的禅明显没有概括禅的整个精神。在这一保留之后,我同意他在令人发生兴趣和引人深思的理论中所说的大部分话。

二、

  我想借此机会从各方面描绘禅,以便可以更加密切地观察禅的境界。我以前说过,禅是生命,而正如我们理智所认识的,由于生命是由各种不同的要素构成的,所以,让我们在下边各种名称下简单地说明禅:
  形而上学(包括本体论和知识论),心理学、伦理学、美学、宗教。
  再重复一遍,如果我们想在亲身经验上把握禅,就不应把它概念化,但是,因为我们是人,便不可能没有感觉,我们必须用种种方式去达自己,如果我们不表达经验,就不可能有任何经验。如果剥夺了禅的一切交通方法,禅就不是禅了。即使禅也是一种主通方法,禅师们常常诉诸这种方法,因为人类的沉默与动物的沉默或其他天体的沉默不属同一范畴。从人类观点看,即使这些沉默富于表达性,也是这样。人所以是人,是因为人永远在企图表达自己。人是理性的动物,意义也在边一点。
  因此,禅的概念化是不可避免的,禅必须有它自己的哲学。我们唯一注意的是不要把禅与某一哲学体系混淆,因为禅的内容远富于任何哲学体栗。如此来说,禅的哲学意义是什么呢?
  禅乃佛家的一宗,也从释迦牟尼的悟道体验发展而来。空观最能表达出这种悟道体验,“空”在英文中很难找到适当的相关字,我们最好不翻译,也尽可能使它的意义明白清楚。
  首先,“空”不是一个消极否定性的名词,不像译成“虚空”或“空洞”所表现的,它是个具有确定含义的积极性概念,但是我们不应把它看作抽象作用或概括作用的结果,因为它不是一个假设的概念。它使任何事物得以存在,但我们却不能从内在的观点去看它,好像它藏在一切存在事物的背后,是一种独立存在的东西似的。由对待事物所构成的对待世界是建立在空性上和空性中,好靠空性包围着整个世界,空观既不是一种内在主义,也不是一种超越主义,它是两者的综合。如果说存在主义和超越主义彼此矛盾,那么,空就是这个矛盾。任何矛盾都有彼此对立的两个因素,只有空却是绝对的唯一没有矛盾的。
  只有当我们离开空时才感到矛盾。只要我们处在空中就没有矛盾。这就是禅希望我们达到的境地。因此,对禅来说,空乃是诉诸于体验而不是诉诸于概念化的,体验的印证就是知觉,它并不是用知觉感官和理智世界的方式去知觉,这后一种方式中往往有一个从事知觉活动的主体和被主体所知的客体,因为感官和理性世界是一个主客二分的世界,就禅的方式来说,我们要知觉空,就要以一种方式去超越这个二分世界,要以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去体验印证空。
  这个独一无二的方式,乃一方面空仍停留在自身,另一方面又使自己成为自己体验的对象,也就是把自己分开同时又使自己结合成一个。日常经验下,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自从这个世界真成为我们理智的再造物,不再是它的实在样子,也就是不再是佛家所说的“如如”后,我们日常经验世界里的一切经验,都是经过概念化的。只有当空既是主体同时又是客体时,我们才体验到空。
  一般哲学家的方式是先从改造世界的经验和逻辑出发,同时,由于没能认识这个事实,就继续将他的逻辑应用到对空的体验上去。这就一定会使空落入这个世界从而受到破坏。越是彻底“逻辑化”,越是彻底破坏空。适当的方式是去体验空,用唯一能接近空的方式去知觉它。也就是说,哲学家必须除去自己的心灵不断从事理智活动所积累的一切残余的东西。哲学家必须把自己的推理过程颠倒过来,因为在处理对待世界中的事物时,这是很有效的方法,但要探究实在也就是要对空加以探究时,就必须用另外一种方法。而除了抛弃理智的方法从而赤裸裸直接进入空中外,又没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前面已经说过,空是使这个世界存在的东西。这样,当我们凭借这种平常用来认识世界以及属于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许多事物的方法来体会空时,就是勉强用那个没有用处和结果的方法。
  如空见空就是自知自见,外在的知音见者是不存在的。它是自身的知音见者。从这方面来说,空就是我,就是自身的主人,不受任何外在东西的限制。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如果空自知自见,我们人类怎么能谈论空呢?比较而言,人都是被决定的,人所有的知识都是有限的。那么,相对受限制的人又如何能体验空呢?
  已说过,我们自己就是空,我们能够谈论空就是因为我们自己就是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哲学就不会在世界上得以产生。虽然推理活动本身不能使我们达到空,但是,我们能从事推理活动却正是由于空。推理活动由空而来,空在推理活动中,推理活动的任何一步,都会留下空的标志。虽然我们常从事推理活动,空却使我们超越这个推理活动。空希望见到自身,认识自身,空的这种要求使我们从事推理,而由于推理无法使我们认识自身,所以,尽管推理自认为无所不知,最终还是没有结果。当我们想接触空时,就会发现推理活动根本没用,因为推理活动并不是想在推理过程中看到空本身,而是力求接触空以作为推理活动的目标,也就是说,想结束它的推理活动。当推理者了解到空在推理活动本身产生作用,了解到推理活动就是变相的空时,就会认识并见到空。这是空的自知自见。因此可以说,当直在自知时,这不是空,是作为空的我们自身。空是通过我们而认识自己,因为我们就是空。
  当空自觉自身时,这就是“自如自见”,换一句话说,就是空即真如。真如是一个表示佛家哲学特色的观念。下面我们就开始讨论这个观念。

三、


  虽然空有可能被误解为消极的,但真如观念中却没有一点暗示消极的地方。真如是如实地看事物,是一种彻底的肯定。如,看见一棵树就说是一棵树,听见鸟叫就说鸟叫;锄是锄,山是山,飞鸟飞,野花开。这些都是真如的陈述。有人问一禅师:“什么是平常心?”禅师答:“疲时睡,饥时食。”这个平常心便是究竟之道,也就是佛家哲学的最高教义。
  如果空否定或排斥一切事物,真如就是接受并维持一切事物。这两个概念可能彼此对立,但佛家却认为它们并非如此。佛家认为,只有我们从对待的现点去看时,它们才是矛盾对立的。其实,真如就是空,空就是真如。万物所以为真如,就因为它们是空。青原惟信说: 当我未参禅而未曾体会空时,见山是山,见水也是水;可是,当我体会空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然而,当我更深一层体会时,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了。这段话需要加以补充证明。当青原惟信说他体会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时,他的体会一定没有到达最高境界,还停留在理智活动的层次,并且有概念的活动,并没除去所有的残余之物。当他体会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时,就与真如合一了。
  真如观念使禅接近实用主义和存在主义;它们都接受经验,把经验当作理论活动的基础,而这个经验与对待世界是密切相关的。不过,禅与实用主义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实用主义诉诸真理的实际有效性,也就是诉诸于我们行动的目的性, 而禅却强调活动的无目的性或摆脱目的观,或像禅家所特别表示的,当个人经历生活过程时,要不留痕迹。中国禅的创立者六祖慧能大师,就是基于这种精神而强调定慧一体的。前面介绍过,慧能听到别人谈《金刚经》时就有所悟,我们可以在那使他有所悟的“无住生心”几个字中找到同样的观念,这里的“无住生心”就是以无目的性来解释生活。
  目的论是一个属于时间、相对、因果、道德等世界的名词,而禅却超越所有这些限制。只要野百合和飞鸟的存在对这个世界只表示神圣生命的光辉,那么它们便过着一种没有目的的生活。人类也是如此,当我们不计较明天吃什么穿什么,只关心今天的不幸时,这种生活的光辉就如野百合和飞鸟一样,是上帝要在我们过的生活,也就是说,是摆脱一切目的扰人和欲望烦恼的生活。时间与目的论是交织在一起的,禅超越时间,所以也超越目的论。因此,我们在也《法句经》第三百八十五节中看到下面 句子:
  对他来说,既无此岸也无彼岸,也无此岸和彼岸。
  没有悲愁也没有束缚的人——就称他为婆罗门。
  禅不同于存在主义的地方是,存在主义有很多派别,但是,差不多都认为有限的人是无限地远离上帝,“展开在人类面前的无限可能性是可怕的。这里所说的无限可能性是指自由,而正限自由,又指无路担负的责任。”禅对这种思想感到陌生。对禅来说,有限就是无限,时间就是永恒,人不离上帝,“还没有亚伯拉罕,就有了我。”并且,禅并不认为无限可能性、无限自由、无尽的责任是可怕的。禅乐于自由,因为禅就是自由;无论责任怎样没有止境和如何无法担负,禅却担负它,就象没有担负一样。用基督教的话来说,这表示我的责任摆在上帝的肩上,即“不是完成我的意志而是完成你的意志。”这就是禅对道德责任的态度。当然,这不是逃避责任。禅准备担负一切的责任,如果必要,甚至可以牺牲生命。重要的是禅在真如的基础上实行《六波罗蜜》之首的布施之德,好像闪电中刮着春风。
  齐克果夸张恐惧感时,多少带点神经质和平正常。他被这种感觉困扰着,因为他对自己和上帝的分离有一种不正常的感觉,这使他不能完全了解从真如体验而来的自由的意义。存在主义者往往在相对层面上解释自由,其实,相对层面上没有真正的自由。自由只能是真如的属性和真如的体验。存在主义者看到真如的深渊而战粟,并且被一种无发表达的恐惧所困扰。禅会告诉他,为什么不直接进入这个深渊去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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