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红色高棉:人性的罪孽

反思红色高棉:人性的罪孽

他曾经是柬埔寨少有的知识分子,在学校里教授过数学、英语和高棉语。他是一名天主教徒,参加过传教活动。他叫康克由,今年已经67岁,面貌清癯,戴着眼 镜。如果不是坐在被告席里,很少人会联想到他的另一个让人胆寒的名称:“杜赫同志”。最近,联合国和柬埔寨政府联合组成的柬埔寨法院特别法庭(ECCC) 刚刚认定此人犯有战争罪、反人类罪、酷刑和谋杀罪,对至少15000人遭到屠杀负有直接责任。

如今他在暮年被判处35年监禁,但对历史的挖掘和反思,远非一场审判可以了结。时间闪回到1979年1月7日,越南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进了民主柬埔 寨首都金边。两名越南摄影记者走进原金边高级中学校区,试图寻找拍摄的主题。校区里有4栋三层楼的楼房以及一栋木结构住房。两位记者很快就震惊地发现,楼 房里躺着14具尸体。有些尸体被锁在铁床上面,奇怪地扭曲着,床下的血泊尚未干涸。没用什么工夫,越南人就证实了这是柬埔寨最大的政治监狱之一—“S- 21集中营”,其负责人正是“杜赫同志”。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1975年4月17日,柬埔寨的红色高棉武 装部队攻克了金边,美国支持的朗诺政权垮台,红色高棉建立了民主柬埔寨政权,从而开始了一段让所有柬埔寨人感到恐怖的历史。在红色高棉领导人波尔布特推行 的极端政策下,当时有近两百万人口的金边在3天时间里几乎被疏散成一座空城。波尔布特毫不考虑政策的可行性,将大量城市人口驱赶入农村,取消所有学校教 育,实行严厉的合作社制度,以达到完全实现公有制和彻底消灭贫富差距的目的。

金边陷落之后,红色高棉政权立刻按照阶级斗争理论,将前政权治下的柬埔寨人划分为“4月17日人”和“新生者”,在肉体或精神上予以摧残。血淋淋的迫害和 屠杀在全国蔓延,许多红色高棉政权的高级干部、高级军官也和他们从前的敌人分享了同样的命运。“杜赫”——康克由被红色高棉政权国防部长宋成任命为安全警 察部门负责人。1975年开始,他负责掌管位于金边的S-21保安办公室。在那里,他成为柬埔寨知名的“死亡天使”。

S-21保安办公室其实是一所死亡监狱,即后来所谓的“S-21集中营”。 在当时,那里每天平均至少关押着1500名“囚犯”。“囚犯”的来源从来就不是问题。柬埔寨档案中心发现的一份红色高棉档案当中写道:“内部敌人,在本地 区约占人口的10%,在本省约占30%。”这还仅仅是内部敌人而已,在红色高棉的意识形态中,还有外部敌人,那些臆想中的、和克格勃、中情局等海外情报机 构有联系的敌人。对所有这些敌人,红色高棉的政策都是“彻底粉碎”。“S-21集中营”就像一台粉碎机,每天从事着各种拷打和屠杀的工作。 从后来找到的文件当中,可以看到康克由常常写下这样的笔记:“今天将17个人彻底粉碎了”,“粉碎117名,保留44名”……

酷刑、有计划的屠杀以及让人不寒而栗的“医学试验”,已经无须赘述。集中营里每天都用最大音量播放各种革命歌曲,用以掩盖酷刑受害者发出的惨叫。从 1975年到1979年年初,约有两万人被送到那里,绝大部分遇害,包括许多知识分子和红色高棉的高官。红色高棉的前新闻宣传部长符宁是死于“S-21集 中营”的高级领导人之一,死前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拷打,精神被彻底摧垮。在被处决前一天,符宁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行字:“我不是人,我是畜生!”而对于知识 分子,受过良好教育的康克由也毫不手软。美国记者罗伯特·卡普兰在他的调查性著作《地球的尽头》中这么描绘柬埔寨知识分子的处境:“知识分子的眼镜,就像 犹太人的黄星那样‘致命’。”

这样的恐怖时期持续了大约3年。“S-21集中营”的近两万罹难者,仅仅是柬埔寨所有受害者当中的一小部分。红色高棉对朗诺政权人士和自己内部进行持续的 大清洗,同时残酷地进行城市人口迁移,禁止宗教信仰,对知识分子和非高棉族人进行大规模迫害和杀戮,最终导致约100万-300万人死亡。具体数据仍有争 议,但是这对总人口只有800万的柬埔寨来说,无疑是一场空前惨烈的大劫难。

对于“S-21集中营”来说,越南军队的突然入侵让他们措手不及。他们来不及打扫现场、焚毁证据就匆忙撤退。越南军队进入金边的当天,集中营的刽子手们还 残害了14条生命,这就是两位越南摄影记者发现的恐怖场面。越南人在现场找到了7名幸存者,他们大多数是因为有绘画、摄影和技术工作方面的能力,才被集中 营管理者留为己用,免于一死。基于保安工作的要求,康克由建立了完整的死囚档案库,因此这座集中营留下的4000多份记录完整地保存下来,与监狱附近的万 人坑一起,成为大屠杀的铁证。当时康克由匆忙逃离出去,从此基本上断绝了与红色高棉的联系。在被捕前20年里,大部分时间他是泰国的柬埔寨难民营里的数学 和英语教师。数学是他在留法预备学校里的专业,英语和泰语是他在逃难到泰国后自学的。学生们认为他是个出色的教师,就是脾气有点坏。回到柬埔寨之后,他移 居到柬泰边境一个偏僻的村庄里继续任教,直到他的妻子被人杀害。他被迫再次搬家,同时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礼。1999年,爱尔兰摄影记者尼克·邓洛普在柬埔 寨北部的Samlaut地区追踪到了康克由。在邓洛普的报道发表两周之后,这个时年57岁的教书匠兼传教士被柬埔寨当局逮捕。

审判为何迟迟不至

迄今为止,造成上百万人死亡的大屠杀过去了30多年,目前却只有康克由一人被法庭判刑。连年战争以及政权更迭,是造成法律和正义徘徊在这个国家境外如此之久的直接原因。

越南将红色高棉逐出金边之后,很快发现自己以“入侵者”的身份在柬埔寨政局中扮演着尴尬的角色。在纽约的联合国大厦外,仍然飘扬着民主柬埔寨的旗帜。韩桑 林政权需要同时对红色高棉、亲西哈努克亲王的游击队以及宋双领导的“高棉民族解放阵线”三支武装力量作战。经国际社会的调停和艰苦的战斗,越南军队于 1989年撤出了柬埔寨。作为抵抗越南侵略的主力军之一,红色高棉具有完全的合法性。大敌当前,也没有人会考虑寻找大屠杀的责任方。直到1991年,包括 韩桑林在内的柬埔寨四方政治力量达成了《巴黎协定》,内战基本停息。

反思的时刻似乎到来了,但是在战后的权力分配当中,红色高棉决策失误,遭到了另外三方的孤立。1994年,红色高棉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内战再次爆发。这一 次的内战中红色高棉全面失利,其重要领导人乔森潘、英萨利等人先后向政府军投降。原红色高棉国防部长宋成因为私下与政府军接触,被波尔布特满门屠杀。这个 歇斯底里的暴行,瓦解了红色高棉最后的力量。1998年,波尔布特在一个小村庄里病死,宣告了一个极端政权的彻底覆灭。

在谁应该成为被告的问题上,柬埔寨和联合国的看法也不一致。柬埔寨政府一度宣称,只需要审判康克由和红色高棉武装力量参谋长塔莫(又名切春)。而联合国坚 持除审判上述两人之外,还要审判英萨利、农谢和乔森潘等幸存的领导人。这又带来了另一重麻烦:韩桑林政权曾经缺席判处英萨利死刑,后来出于政治需要,西哈 努克亲王赦免了英萨利。难道因为联合国的干预,柬埔寨国王的赦免令就要失效了吗?

此外,究竟应该审判哪个时期的红色高棉领导人,也成为争论的重点。如果将整个红色高棉统治时期的领导人全部进行一次甄别,那柬埔寨现有的领导人——包括首 相洪森、国会主席韩桑林以及参议院主席谢辛——这些原柬埔寨共产党党员将丧失政治地位,这也是当局无法接受设立联合国法庭的原因之一。

2001年,几乎所有幸存的红色高棉领导人接受采访或者撰写回忆录时,都一口咬定自己对大屠杀毫无责任。当年不可一世的康克由反而是目前唯一认罪的高官,尽管他在法庭上公开辩解说,当时自己的家人已经成为“他们”的人质,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2003年,柬埔寨法院特别法庭宣布成立,由各个国家提供的法律援助和培训相继展开。2004年,西哈努克亲王退位,新国王西哈莫尼登基,这个变动实际上 加快了特别法庭的运转。2007年,特别法庭开始运作,英萨利、乔森潘、农谢相继被逮捕,但是外界公认的对大屠杀负有最直接责任的塔莫已于2006年病 死。如果不加紧审判,这些进入暮年的红色高棉领导人将无法出庭。2009年,由21名法官(其中有12名柬埔寨籍法官和9名国际法官)组成的特别法庭,终 于正式开始审判工作。

对“敌人”的定义

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全国总人口90%以上为佛教徒的国家,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暴戾?是什么原因让波尔布特这些留法知识分子丧失了基本的人性?是什么原因让 红色高棉这部血腥的杀人机器像上足了润滑油一样高速运转?同样的问题曾经在历史上不断地被重复,正如赫尔曼·沃克在《战争与回忆》当中所言:只要人类存 在,这些问题就会被问上1000年……波尔布特对“敌人”的定义,在某种程度上被人理解为大屠杀的根源。“任何一个非社会主义者都要被清除。”他在一次红 色高棉领导人会议上说。这种残酷的阶级斗争理念,贯穿了红色高棉的意识形态,甚至表现在他们执政的民主柬埔寨国歌当中:“鲜红的血,洒遍祖国柬埔寨的城镇 和原野。 那是善良的工农的血,那是我们革命战士的血,男人的血和女人的血。他们的血使我们充满怒火,也给了我们英勇战斗的勇气。四月十七,在革命旗帜下,他们的血 将我们解放,不再受奴役……”无论是审视人性,还是追寻“革命”对于一个社会的终极意义,法庭的审判都远远不够。即使是人性中颇可信赖的“良知”,也始终 是一个因人而异的变量—二战期间,来自捷克的共产党员伏契克在自己的遗言中写道:“人们啊!我是爱你们的。但你们可要警惕啊!”诚如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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